第十一节

“现在的孩子都很敏感,很难说怎么做会起什么作用,凡事都要谨慎。”

我双手环抱胸前,不悦地说:“那可不关我的事。”

中途换搭京阪电车,我们又并肩坐在一起。藤原问我剑道社怎么样?我就把前几天在仓库看到的护具告诉他。

“咦,还用在那种地方啊,我都不知道呢。也难怪啦,鹿是我们学校的象征嘛。”

“咦,是吗?”

“是啊,校徽不是也用了吗?”

藤原从背包里拿出为了今天的联欢会发给大家的“第十六届大和杯实施纲要”的小册子,我仔细一看,发现封面上印着三个校徽。

“啊,这个真的是鹿。”

我仔细端详三个之中已经看习惯的奈良女学馆校徽,围起“奈良”两个字的圆形粗框外,环绕着看似鹿角的图腾。鹿连这种地方都入侵了,更别说是护胸表面了。

“这是京都女学馆的校徽,怎么样,很像狐狸的脸吧?”

藤原所指的校徽,是以倒三角形框住“京都”两个字、上面画着类似耳朵的图案。

“看起来是像狐狸……可是太奇怪了,为什么京都会有这么强烈的狐狸形象?”

“嗯,为什么呢……跟鹿比起来逊色多了。主要是因为校长的老家在伏见吧?说到伏见就会想到京都伏见稻荷大社,稻荷神就是狐狸。”

“哦……大概是吧,那么最后这个就是大阪女学馆啰?”

“是啊。”

“这哪像老鼠啊?怎么看都像一般的樱花花瓣啊。”

校徽跟其他两校一样,中间大大地写着“大阪”两个字,周遭围绕着樱花花瓣。意境高雅,怎么看都看不到老鼠的影子。

“的确没有老鼠呢……”

一本正经看着封面的藤原,突然“啊”地大叫一声。

“怎么了?”

“老师,是颜色啊。”

“颜色?”

藤原依序指着三个并排的校徽,前面两个是黑色、黑色,只有最后的大阪女学馆的校徽颜色比较淡。

“是老鼠色,老鼠啊!”

我抬起头来,想对他说哪有这种事,却看到他表情夸张、鼻孔张大,看得我有些动摇。

“只是印刷印得不太好吧?”

“不,回想起来,在学校简介手册上,大阪女学馆的校徽也是印成老鼠色。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他自顾自地点头表示明白,但我还是不明白,仍然死盯着大阪女学馆的校徽。

“奈良的鹿、京都的狐狸,我还能理解,可是大阪女学馆为什么是老鼠呢?藤原,你听说过为什么吗?”

“没有,从没听说过。”藤原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说,“京都女学馆的校徽,也只是我自己从以前就觉得很像狐狸的脸而已。啊,不过我确定我们学校的校徽是跟鹿有关系。”

我不再理睬藤原,双臂环抱胸前,车内响起“下一站是伏见稻荷”的广播。我莫名地感到生气,气自己差点相信了老鼠色的说法。

“我不知道跟校徽有什么关系,但是既然其他学校的护胸上也画着狐狸和老鼠,那么应该还是意味着什么吧。到了‘狐乃叶’,你可以问问其他学校的老师。”

他把小册子收进背包里,若无其事地又接着说:

“对了,你可以问圣母玛利亚,她也是剑道社的,一定知道。老师,你知道圣母玛利亚吗?她姓长冈,是长冈老师……”

听到圣母玛利亚,我立刻反射性地转向他。

“我听重哥说过,圣母玛利亚真那么漂亮吗?”

“福原老师也这么说?那就是保证啦,真希望我们学校也有那么年轻漂亮的女老师。”

藤原有老婆女儿了,竟然还敢说这种话。

“对了,今天南场老师也会来,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喜欢圣母玛利亚?”

“南场老师是谁啊?”

“担任大阪女学馆剑道社顾问的老师,打从圣母玛利亚去京都任教以来,他就迷上了她,听说有一阵子追得很勤,最后壮烈成仁。不过南场老师的确配不上长冈老师。”

长冈老师这个称呼,依然与在微暗走廊跟我擦身而过的女性身影重叠,阳光清楚照出了她的侧面。

“老师,到了哦。”藤原这么说。我将脸转向窗外,所有柱子、墙壁都漆着朱红色的浓艳月台,在窗外逐渐呈现。

一下电车,正前方的墙壁上,就挂着用斗大的字写着“伏见稻荷大社”的招牌,招牌中央画着鸟居,鸟居两旁有两只红眼睛的白狐狸瞪着我看。

出了车站,我跟在藤原后面走。

途中,他指着左手边的大鸟居说:“那就是伏见稻荷大社。”

漆着朱红色的高大鸟居前,是直通通的坡道,尽头又有鸟居矗立着。藤原骄傲地介绍:“这就是全国约有四万个分社的稻荷神社的总社。”

我带着复杂的心情抬头看着鸟居时,藤原说:“啊,要不要照张相?”从背包里拿出了相机。我说不用了,推着藤原的背部,催他往前走。一心想着万一狐狸的“使者”出现怎么办?又想怎么可能会出现那种东西?两种思绪相互倾轧,越来越不安,肚子也怪怪的。

藤原拿着相机,显得相当不满。我发现他拿的不是一般相机,就问他:“干吗带单反相机来?”他骄傲地抚摸着相机说:“是理查拜托我拍全体照啦,我高中时是摄影社呢。怎么样,让我练习拍一张吧?”他硬是要帮我拍,我只好以大鸟居为背景拍了一张。拍完后,我说想看看摄影社的技术怎么样,要他把相机给我看,但他说不是数码相机所以看不到,拒绝了我。

“什么?你还使用胶卷?”

“是啊,胶卷可以拍出数码相机拍不出来的味道,而且,这台相机从我高中用到现在。”

他疼惜地抚摸着相机。

过了鸟居再走五分钟,就到了“狐乃叶”。藤原隔墙仰望壮观的仓库,向我说明:“大津校长的老家,代代都在这里经营料理旅馆。”我不解地嘟囔着:“为什么开料理旅馆的人会创立三间女子学校呢?”藤原也偏着头说:“是啊,为什么呢?”

沿着墙壁走了一会儿,终于到了入口处。门上挂着一个大匾额,用黄色写的漂亮字体跃然于上。洒过水的玄关,挂着“大和杯联欢会”的牌子。

我背着藤原,把唾液沾在指尖,悄悄抹在眉毛上。有所谓“眉唾”的说法——传说很久以前,当狐狸要附在某人身上时,会先数那个人的眉毛,所以只要抹上口水让眉毛服帖,狐狸算不出根数就不能附身了——我是从我母亲那里听来的,虽然觉得很可笑,我还是先用指尖细心地抚平了眉毛,才钻过“狐乃叶”的大门。

进了玄关却没人来迎接我们,可以听见里面嘈杂的声音,但是柜台一个人也没有。正前方立着一座屏风,上面画着大松树。古色古香的木纹地板,被天花板上的灯光照得淡淡发亮。脱鞋处的玄关石阶相当宽敞,靠墙的鞋柜上摆着人偶、面具、壶等颜色淡雅的物品,洋溢着老店的风情。

说声“打搅了”,还是没有人出来,我和藤原不知该怎么办,只好站在玄关发呆。这时,我突然发现右边墙上挂着一幅古老的画,画中像发胖的惠比寿的男性,右手拿着蛤蜊,左手抱着鲣鱼,骑在天鹅上,给我的感觉就像我在母亲房间里看到的鹿岛大明神。藤原也靠过来,说了一串绕口令般的话。

“咦,什么?”

“他是盘鹿六雁命,料理之神。”

藤原指着画的一角,那里用汉字写着“盘鹿六雁命”。我心想不愧是历史老师,眼睛顺着那几个难念的字看下去,看到“鹿”字时,心情顿时陷入低潮,觉得抹在眉毛上的唾液,全都失去了效果。

“这个人跟鹿有关吗?”

“没有,就只是个名字,他本来是天皇的臣子。”

“喔——”我点点头,但有种被泼了冷水的感觉。正打算再用唾液抹眉毛时,响起了“欢迎光临”的声音,不知何时,屏风前站着一个穿和服的女性。

“老师,这位就是‘狐乃叶’的老板娘,大津校长的姐姐。”

藤原这么介绍后,矮胖体型的老板娘缓缓低头致意,脸部表情非常柔和,但是清晰的眉毛线条、浓艳的口红,都给人精明能干的感觉;跟校长相似的地方,只有矮胖的个子和细细的眼睛。老板娘的眼角浮现深深笑意,又恭敬地一鞠躬说:“我弟弟承蒙照顾了。”我也慌忙低下头说:“哪里,该感谢的人是我。”

“老师们几乎都到了呢。”

老板娘带着我们走过铺着深红地毯的走廊,嘎吱嘎吱鸣响的地板,似乎有些许的斜度。我沉浸在类似祖父家古老建筑物的气氛中,但一看到窗外宽敞的中庭和高大的仓库时,我猛然拉回思绪,心想这样不行,这里可是敌阵!我拉紧心的缰绳,目光锐利地盯着前方。

“就是这里。”

老板娘停在“岬之间”的牌子下,悄然拉开了格子门。

正巧要从里面拉开门的人,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啊”地叫了一声。

我认出站在那里的人,就是之前跟我在学校走廊碰过面的女子。

“啊,长冈老师。”

在我身旁的藤原出声招呼。

长冈老师闪过害羞的表情,但很快便展露笑容,点头致意说:“哟,你好,藤原老师。”

然后又转向我,用手压住从右肩垂下来的波浪鬈发,点头致意说:“你好。”

“你好。”

“之前,我们在学校见过一次吧?”

“是的,在走廊上。”

我压抑狂跳的心,佯装镇定地回答。

房间中央传来理查的声音:“差不多可以请各位就座了。”

长冈老师低下头说:“不好意思,借过一下。”从我旁边经过,走向走廊。顷刻后,身后飘来迷人的香味,我不由得回过头看。

“咦,你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啊?”藤原怀疑地问。

“圣母玛利亚还是那么漂亮呢。”老板娘感叹地说。

我和藤原并肩目送着长冈老师离去的漂亮背影,看到她走进厕所,两人才慌忙撇开视线,钻入房间里。

“第六十届大和杯联欢会”在下午五点整正式开始。

因为是地主校,今天的干事理查站在房间正前方,以洪亮的声音致辞:

“希望能借此机会,促进各校顾问老师的交流,此外也衷心祈祷十天后将在奈良女学馆举办的、值得纪念的第六十届大和杯,可以圆满落幕。”

之后,又花了大约三十分钟说明当天的行程,当然大半都是以“进行程序大致与历年相同,细节在大和杯当天的各社团会议再行讨论”的形式结束。

最后理查提醒大家:“手上有大和杯的京都女学馆、大阪女学馆的老师,等一下请把奖杯拿到隔壁房间。”

接着,会场立刻展开了宴会。“岬之间”的桌子上,以社团作为区分,分别摆着“柔道社”、“篮球社”、“田径社”等立牌,我拉过坐垫,在摆着“剑道社”立牌的桌边坐下。每个社团都有京都、大阪、奈良的顾问老师,大约三至四人坐成一桌。剑道社这一桌,有我、圣母玛利亚和南场老师三人。整个“岬之间”,大约聚集了五十位老师。

让藤原赞不绝口、让重哥垂涎三尺的料理,一道接一道地送上桌来,每一道应该都是上等的京都料理,但我却吃不出味道。看起来的确很好吃,可是我无法专心品尝,因为满脑子都是狐狸“使者”那件事,圣母玛利亚又坐在我面前。或许,狐狸的事纯粹只是借口,眼前圣母玛利亚的存在,才是让我无法静下心来品尝料理的真正原因。

大家一起干杯后,圣母玛利亚又正式作了一次自我介绍:“我是在京都女学馆担任数学老师的长冈。”她说她是跟藤原同一年赴任,所以年纪应该是二十五岁左右吧。不愧是被称为圣母玛利亚的人,长得非常漂亮,那张脸绝不是艳丽,知性的清秀额头、沉稳的眼神、随时带着含蓄笑容的嘴巴,都飘散着恬淡的气息,全身上下洋溢着无法形容的气质。起初我觉得那个绰号太陈腐,但现在倒觉得形容得非常贴切。她的确充满魅力,又有着令人难以忘怀的、沉静而幽深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