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座儿说什么也不让商细蕊下台,怕他一走,就把杜丽娘也带走了。商细蕊再三地谢幕,座儿不依不饶,最后是任五和几个师兄弟们上台把商细蕊护送下去的。在这个过程中,商细蕊一眼也没有朝下面看过来。
程凤台被身边的戏迷喊得头疼,抹抹鼻子起身往后台去。站到后台门口,他又犹豫了,竟然有点害怕见到门里的商细蕊。任六托着一大只捡场的盘子走过来,见到程凤台,喜形于色道:“程二爷!可算把您盼回来了!快快快!快进来!嘿呀!等着急了都!”一面推开门,乐得大声吆喝:“班主!班主!看看谁来了!”
程凤台来水云楼几百回,头一次受到今天这样的重视。所有人抬起头,向他行注目礼,矫情古怪如楚琼华黎巧松,都正脸朝他凝视过来,弄得程凤台挺不好意思的,拱手道:“今晚人齐!各位辛苦了!”他在人群里找到商细蕊,笑道:“商老板,唱得好啊!”
商细蕊没有卸妆,坐在化妆镜前发呆,看见程凤台,缓缓站起身,两只水袖层层叠叠垂落及地。当他穿上女装的戏服,身形总是显得很单薄,有点飘拂摇曳的意思。周围人不约而同为两人之间辟出一个宽敞通道,程凤台一步一步走近他,想着是不是给他一个拥抱,又怕他在众人面前害臊,还未想定主意,商细蕊那边居然抡圆了胳膊,喉咙里发出低哑的一吼,给了程凤台结结实实一个大耳光!
水云楼都惊呆了,众人都替程凤台腮帮子疼。
商细蕊喘着粗气,捉住程凤台的衣领,把他往后门小巷拖去。他是什么样的力气,差点把程凤台脑袋都拍飞了,一点呼救的余地都没有,晕乎乎就被拖了走。其实就算喊了救命,水云楼又有谁人敢救?后门摔得巨响一声,戏子们惊醒过来。任六一拍大腿,低声说:“嘿!这叫哪出啊!杜丽娘拳打柳梦梅!”
十九忧心忡忡的按着胸脯:“二爷怎么招他了呀!一句话没有,说打就打,吓我一跳!班主真的连二爷都打呢!”这不像戏子和相好的路数,这像真的两口子了,难以置信。
沅兰招来杨宝梨:“去!偷瞧着去!班主手里没轻没重的!”
杨宝梨答应一声,用做贼的动静推开后门一条缝,偷偷往外瞧了一会儿,回头满脸的窃笑:“杜丽娘和柳梦梅!”他两只手拇指对拇指互相鞠躬,那是一个顶不正经的手势:“在唱《幽媾》呢!”
闻言,水云楼众人松弛下来,发出嬉笑。任六坐到沙发前,帮着任五剥那一大颗一大颗糖果似的彩头,很不把小孩子的话当真:“这个天!幽媾!□□不给冻掉了!”
程商二人当然不能没脸没皮到隔着一扇门唱幽媾。商细蕊在路灯的影子里死死的勒着程凤台,抱着程凤台,他身上只穿几件戏服,腊月里的寒风一吹,炭做的人也给吹凉了,他整个人就像冻牢在程凤台身上了,一丝一毫姿势都不变的。程凤台受到这样残酷的拥抱,也就明白了刚才那一巴掌的由来。不怪商细蕊,他是真的等急了,想想自己一路上故意的拖延时间,心里不免很愧疚,抚摸着商细蕊的背,在他耳边说:“行了行了,我不是回来了吗?商老板,我们进去谈。你卸妆换换衣服,带你吃好吃的。”
商细蕊仍然是动也不动,程凤台疑心他别不是真的冻僵了,手探到他领子里摸他的脖颈:“进屋和我说说,这一个月商老板吃什么仙丹了,唱得这么好,多招人恨啊!”商细蕊只是不撒手,程凤台笑道:“你去武汉广州唱戏,一去三个月,我也不是干等着?有跟你这么样的撒娇吗?”他在他耳边轻言细语的说话,商细蕊感觉到丝丝热气吹进耳孔,松开点程凤台,一双黑眼瞳在泪光里颤:“二爷,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两个人才分开一点点距离,胸膛就被风吹冷了。
商细蕊的两只耳朵出了怪毛病,他的身份,瞒不住人。坊间对此议论纷纷,有说是商细蕊与有夫之妇搞七捻三,被人丈夫打聋了;也有说是同行嫉妒,乘他不备,下药把他毒害了。最最离奇的,莫过于传说商细蕊小时候遇到唐明皇下凡奏琴,他贪听了一场好戏,如今耳福已满,老天爷要把他的耳朵收回去了。商细蕊这边当然没有做出任何说明,因为他也检查不出问题所在。杜七怀疑他是从台上摔下来,脑子里摔出了淤血,导致压迫听觉神经,带他找最好的外国医生拍埃克斯照片,结果什么毛病也没有。商龙声为弟弟跑到天津找名医,看一次病要两根金条,针灸药石齐下,不过是白白浪费了金钱。如此等等,越看病,越教人灰心和绝望。程凤台心急之下多问了两句话,商细蕊就不耐烦地大吼:“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不就是查不出来怎么回事吗!”他吼完这一句,耳朵立刻又听不见了,捧住脑袋在那犯晕,程凤台气也不敢喘的抱着他,过去半个小时,耳朵里的哨子才停下。
商细蕊闭着眼,顺睫毛滴下两颗眼泪,沉没在程凤台的肩头。程凤台不怕他疯,不怕他闹,就怕他掉眼泪。商细蕊有那么点硬骨气,不到十分伤心处,绝不会落泪的,他说:“嗓子坏了能去拉琴,耳朵坏了能干什么?我走遍整个中国,大风大浪趟过。没想到啊!二爷!居然在阴沟里翻了船!”把程凤台心都说碎了。但是等两个人回到东交民巷,商细蕊又像没事人似的大吃大喝,仿佛忘记了耳朵的病。这晚吃蒸饺,他不停嘴的吃下两屉,两腮胀鼓鼓的嚼着饺子,看也不看程凤台,只问:“今晚留下吗?”
商细蕊虽然表现得宽心,程凤台也不能没有眼色,陪他吃了一筷子夜宵,说:“太晚了,我打几个电话交代下事情,就在这睡。”商细蕊听见这话,当着小来赵妈的面当然也不好说什么,把剩下的饺子朝嘴里塞得满满,一言不发上楼去了。他上楼等着程凤台来睡觉。程凤台很明白,小别重逢之后,一上床,就等同于打仗。这方面,商细蕊比一般良家子还要讲原则,认识程凤台之前,老爷太太,男人女人。有了程凤台,他就谁也不沾了。程凤台是他唯一的战场,不管等多久,他都攒着留给他。
旷久的战役持续到后半夜。商细蕊力量奇大,火药奇足,使得程凤台遍体鳞伤,不像是亲热,倒像是发泄怒气似的。程凤台远道而归,累得够呛,打起精神与商细蕊对垒几局,可是身体哪有商细蕊好,搞到后来,他一只手在商细蕊汗湿的背上来回抚摸,人已经轻轻睡过去了。
商细蕊犹自未足,喘着粗气在程凤台颈窝趴了一会儿,说:“你歇着,我来吧!”说完根本不等程凤台答应,手就伸到下面去摆弄。程凤台闭着眼睛抓住他手腕贴到身边,然后捞过被子把两人一盖,含含混混说:“不行,不许想这个。”
商细蕊不满:“你一次都不肯。”
程凤台困得恩一声敷衍他。
商细蕊掰过他的脸:“我都会!疼了你打我!”
程凤台缠不过他,含含混混说:“不是怕疼。一个男人,被这样弄过了,以后怎么做人。”
听到这句话之后,商细蕊安静地趴着好一会儿,所以程凤台也没发觉这话有哪里不妥,真的就睡过去了。商细蕊在生活中那么迟钝,听着程凤台的话只觉得不入耳,竟要在脑子里想一想,才反应过来要生气,一生气耳朵里就响哨子,哨子一响,就更生气,猛的捉住程凤台的肩膀把他翻转过身,单手揿住他脖子,怒道:“放你妈的屁!我不是男人?我不做人了?”
程凤台头脸闷在枕头里,身上重有千金,手往旁边一捞,台灯砸在地上摔得粉碎。隔壁凤乙听到声响,嚎啕大哭。小来和赵妈也都醒了,不敢出来,生怕撞见程凤台的晦气,他们两人虽然经常的动手,输的总是程凤台一个。
过去小来是很讨厌程凤台的,认为他在家庭事业之外闲极无聊,拿着商细蕊当个稀罕玩意儿寻开心。等到这四五年日子过下来,尤其在小公馆住的这一年里,小来的观点逐渐发生改变。商细蕊从小挨着痛打长大,性子早就给打坏了,私下脾气急躁易怒,亏得程凤台竟然能忍他,这不是真的喜欢是什么,商细蕊还有别的留得住人的地方吗?小来睁着眼睛发呆。听见外面门关得山响,有人赤脚在走廊上跑。跑一半,又停住了。小来忍不住披衣裳起床想看看,一看吓一跳,程凤台蓬乱的头发,穿着睡袍坐在地上抠脚丫子,走廊上一长串带血的脚印,是他从床上逃出来的时候没顾上穿拖鞋,脚下踩着台灯的碎片了。
程凤台倒抽凉气拔出脚底板一片碎玻璃,撩起睡袍的下摆捂住伤口。小来失声大喊:“商老板!你快出来!”程凤台皱眉道:“别喊了,聋着呢!”那伤口也不大,按了一会儿血就止住了,他踮着脚尖三两步跑下楼,穿上大衣和皮鞋,忽然扭头对小来说:“去卧室把地扫了,别教他踩着。”小来点点头。程凤台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有疲惫,说完这句话就冒着寒风走了。
小来紧了紧棉袄,冲一杯白糖水给商细蕊端进去。商细蕊也没有睡,赤身露体望着天花板发呆,其实程凤台的这句话,放在平时,他绝不会动怒的,他是心情不好,拿着程凤台当出气筒。程凤台也知道他是心情不好,拿着自己当出气筒,所以不吵不骂,扭头就躲出去了。车灯照得窗户一亮,商细蕊扑到窗户前,眼睁睁看着程凤台的车开远了,心里有点慌张和酸楚,他既控制不住这份窝里横的糟烂脾气,又觉得很舍不得程凤台,站在窗前难受得咬牙切齿。小来哎呀一声:“地上都是碎玻璃,你穿上鞋!”她蹲在地上服侍商细蕊穿鞋,商细蕊练功练得脚底一层厚茧子,踩到玻璃也不破皮。
程凤台没有走远,到隔壁六国饭店开一间房,昏天黑地睡到第二天下午,洗一把热水澡,原样走的原样就回来了。回来看见商细蕊老僧坐定,像是睁着眼睛睡着了。商细蕊本来在唱戏之外还有几样自娱自乐的项目,或是听唱片,或是看连环画,冬天有时候切几斤好羊肉点一只碳炉,他能边烤边吃消遣一整天。但是耳疾之后,除了上台唱戏,就只剩下静坐发呆,为使戏里的鬼附身无碍,他须得维护肉身的空旷与宁静,过去觉得好玩的事情,现在也不觉得好玩了,程凤台进门来,他也没有发现。程凤台手指敲敲门板,哆哆两声:“换衣裳,带上你的埃克斯光片,给你约了医生看病。”
商细蕊见两人之间竟没有像往常那样冷战,心中便感到一阵愉快,笑眯眯看着程凤台,柔声说:“北平的医生我都看遍了。我们不去医院,去吃点好的。”
程凤台不由他胡闹,一边换衣服,一边说:“伤筋动骨还得一百天,你这才多久,就懒得治了?甭管中医西医,刚吃够一个礼拜的药就说没用,就要换人,神仙也治不了你!”
商细蕊昨天刚掐过人家脖子,现在理亏心虚,气焰全无,听他的话换衣裳去看病,不敢犟嘴。程凤台自己开的车,车里没有别人,商细蕊把手指伸进他衣领里摸了他的脖子,又摸了他的脸颊和嘴唇,都是他昨夜战斗过的地方,因为意犹未尽,所以浮想联翩。程凤台冷笑道:“狗爪子别动我,怕你咬我。”商细蕊道:“不但咬你,我还要吃你呢!”经过昨夜的矛盾,这个吃字,显得微妙。程凤台沉默一晌,正色说:“商老板,在我这怎么着都成,唯独这件事,不要想。我看中你,不是看中一个男人。你要觉得不公平,以后咱俩谁也不动谁。”程凤台的话,逻辑很不通。但是商细蕊一时没有想到怎样反驳,手上很留情的锤了程凤台一拳,闷闷坐着不服气。一直到了医院,他已经对西医那一套很熟悉了,自动说明前因后果,并把耳朵凑上去让大探灯往里照。商郎的听力有恙,不出一月,全国皆知。北平城的中医西医赤脚郎中更是蠢蠢欲动,都想露一手将他的急症治愈,借此扬名。有幸遇着商郎前来求医,医生给他治的也很用心。回到家,程凤台亲自给他倒水盯着他吃药,商细蕊却摇头:“我不吃。”程凤台眼巴巴端着水杯子:“又闹脾气,是不是?让我白费劲!”商细蕊不接他的话,自顾喊道:“小来!把我的药都拿来!玻璃瓶子的!”
小来答应一声,随后捧出一笸箩的棕色小药瓶。商细蕊虽然不认得上面的英文标签是啥意思,认个字母模样,总还认得出,对着今天配的药往笸箩里找,每一样竟能找出两三瓶同色同款的。
程凤台按住他:“行了行了,你打麻将摸对子呢!怎么个意思?”
商细蕊一努嘴:“瞧见了?他们洋大夫就三板斧,吃来吃去这几种药。吃了打瞌睡,一睡睡一天。”原来西医一致认为商细蕊的毛病是神经性的,给他下的全是镇定神经的药。
程凤台问:“那么药管用吗?”
商细蕊拖声曳气地说:“管用啊!”程凤台刚要露出一点喜色,商细蕊继续说:“跟孙二娘的蒙汗药一样!都给它迷晕放倒了,醒都醒不过来,耳朵还有工夫犯病吗?”
程凤台只有朝他干瞪眼的份。
商细蕊虽然对医药灰心,总还是聊胜于无的治着。商龙声现在每隔三天到小公馆来一次给商细蕊做针灸,据说是治耳朵,暂时也没见成效,只把商细蕊扎成一只银光林立的刺猬,怪怕人的,程凤台不忍心看。这上刑一般的手段,如果换了是程凤台动手,三次之后还不见好就没有第四次了,商细蕊一定会大喊大叫,拒绝合作。对这个大哥,他可真是服帖,随便商龙声怎样摆弄他,商细蕊没有一个不字。施针未毕,商细蕊说:“大哥不急着走,留下吃饭吧,七公子也要来。”就在说话的工夫,杜七到了。商细蕊与程凤台在小公馆同居到现在,杜七绝少登门,今天不知吹的什么风,居然带着他叔父养的两个歌妓一起来了!他面颊眼尾一层胭脂红,看不出是醉酒,还是票戏余下的残妆,形容潦草,一身酒气,手里提剑似的倒提一把胡琴。歌妓们穿得大红大绿珠光宝气的一边一个夹着他,显得杜七非常落拓潇洒,是有两分江湖剑客的风流。他只和商龙声一个人打招呼,醉眼朦胧的抱拳道:“大哥!大哥在这正好,一起听听。新戏的松坡将军,非大哥莫属啊!”
杜七文才了得,身旁有美酒佳人作伴,用不了几天就能赶出一部新戏。商龙声拱手敷衍两句,眉毛尖也不动一下,先弯腰把商细蕊头上的银针依次拔了,一支一支慢条斯理的收回布包里,一直收拾了好一会儿才坐下听,那一举一动,有那戏台上迈方步的从容不迫。看来不仅是商细蕊服帖哥哥,商龙声在杜七这里威信也很高,杜七眼巴巴等着商龙声坐定了,才吩咐歌妓说:“来一段《青云阁》,给两位商老板露露!”
歌妓在还未开口,程凤台就回房睡觉,反正听也听不懂,除了商细蕊,大多数旦角的嗓子在他耳朵里都是拧鸡脖子踩猫尾巴的动静。他一回房,奶娘偷偷抱着凤乙下来看热闹,站在楼梯拐角的隐蔽位置。谁知胡琴一响,凤乙唱在歌妓前面,仰着小脸引吭高歌发出尖叫,分明是学着商细蕊平日吊嗓的模样,把歌妓们笑得都不能唱了。商龙声与杜七也笑了,杜七特意为凤乙拉了个过门:“好丫头!好嗓子!”商细蕊听着凤乙的尖叫很像他耳朵里的哨子,心中泛起一阵厌恶:“快抱走!不许喊了!倒霉孩子!”
等到程凤台睡醒,楼下已经弦住音歇,商家兄弟与杜七并着两个歌妓推杯换盏的开席吃上了。程凤台不想与杜七同桌把酒,便推说头疼,让赵妈先泡杯热茶过来,独自坐到旁边客厅抽烟看报纸。
杜七每次写完新戏,就像女人生下孩子,书生考中状元,那份欣喜得意与满足不能尽表,恨不能载歌载舞雀跃一番,不经允许就把程凤台珍藏的洋酒全部痛饮了,对着满桌的肥鸡大鸭子说:“没有好菜,我们多喝两杯也是一样。”商细蕊劝他少喝,他不但不听,反而撺掇歌妓与商细蕊喝交杯酒。程凤台报纸一抖,哗啷一声脆响。商龙声说:“酒到这里已经够了,留着点清醒,戏还没说完呢。”
杜七的新戏说的是蔡锷与小凤仙的故事,近代戏他不是头一回写,商细蕊不是头一回唱。但是这一回的本子大约是写得特别顺利,他们戏词与腔之间,往常要商议好几个来回,打磨月余方才有雏形。这次不用商细蕊出手,杜七自己就做得很好。唱戏唱到商细蕊这个地位,戏里的情节能否为人津津乐道已经不重要了,他唱啥座儿都买账,唱啥都是经典。写戏的人遇到这样水准的角儿,便是三生有幸,笔头子由着心意走,用不着往俗里巴结座儿,成全了上流文人的矜贵气。杜七给商家兄弟说完戏,真心实意握住商细蕊的手,动情地说:“他们都说商郎耳朵聋了,是玉壶折柄,琉璃易碎。我不这么说,我偏偏要说商郎聋得好!十年前你倒仓,便有了如今的第一名旦。眼下你耳聋,便又到了成就天地造化的机缘!老天爷嫉恨你才能,给你预备点罪受。受得值啊蕊哥儿!从古至今,天才都得从老天爷的嫉恨里来,越是苦,越是难,越是出落得惊动天下!我就是这句话,聋得好啊!”
杜七痴心一片,捉着商细蕊的手不时摇撼。商细蕊默默听着,脸上挂着一点茫然的微笑。商龙声垂着眼盯着酒杯子,仰头喝下一盅,不言语。程凤台再也坐不住了,把报纸往茶几上一拍,去把大门打开了:“七少爷,请回吧!”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程凤台这回恨恨地短促地又说了一遍:“快滚蛋!”
杜七醉蒙蒙的,对程凤台的不敬,脸上尽是不以为然。程凤台开了门还撵不走人,四下找寻,发现一根倚在门边的文明棍。他抄起文明棍二话不说就朝杜七打过去,一下打在椅背上。杜七吓得一缩,眼睁睁瞅着他犯迷糊:“你干嘛!”
程凤台冷笑说:“我看你七少爷挺大的人才,不知道老天爷给你预备了哪样罪受?我就帮帮老天爷的忙吧!”说完,竟然又抡起文明棍要打杜七。商细蕊哪能让他无故伤人,轻轻松松夺下棍子扔在地上:“你疯啦!”
杜七唬得酒气上冲,脸憋得血红的,颤着手指住程凤台:“你!你敢……”杜七气得越厉害,醉得越厉害,说不出句整话,由商龙声挟着往外走,歌妓们噤若寒蝉的跟在后头。商龙声将杜七送到汽车上,回屋里穿衣裳告辞。程凤台脸色相当镇定,根本不是刚刚发过怒的样子,向商龙声招呼说:“刚才一时冲动,冲撞大哥了。”
商龙声的眼睛里尽是了然,并且带着许多体谅与和气:“哪里的话。”
程凤台说:“我改天向大哥赔罪。”
商龙声扣上帽子一点头,向商细蕊看过去。商细蕊还没明白,见程凤台无缘无故得罪杜七,心中三分生气,七分疑惑,十分的莫名其妙,站在屋子当中眨巴眼睛。这个傻弟弟,现在可不归商龙声教导了,商龙声走得无牵无挂。
商细蕊瞪着程凤台:“你和杜七呛呛什么?还动上手了!有毛病么!”他坐下掇过筷子夹一块肉:“闹得我都没吃饱!”
程凤台站到他背后,一手盖上他的头顶揉他脑袋:“他早该挨一顿揍了,自以为是!”商细蕊只是不停嘴的吃。程凤台慢慢俯身下来,把下巴搁在他肩头,低声说:“我宁可你不唱戏。”
商细蕊说:“那不能够的。”
程凤台说:“我宁可你从来也不会唱戏,随便当个小木匠,小皮匠,卖糖糕的,赶大车的。只要你人全须全尾,高高兴兴。”
商细蕊忽然落下两滴眼泪,怕给程凤台看见,手背朝脸上一抹,仍然不停的吃:“我挺高兴的,过去批评我的人如今听了我的戏都挑不出毛病了,还能不高兴?”
杜七哪里能知道商细蕊的恐惧和痛苦,耳疾恶化对于商细蕊无异是精神上的凌迟,他磨练十几年,最得意的本领被摧毁掉了。戏迷只要他唱戏,唱好戏,就像商细蕊这个人光是为了唱戏活着的,哪怕以残废为代价也不可惜,反倒成就一段传奇。传奇只是戏迷们的传奇,程凤台听在耳里,恨得要命。想到商细蕊很早之前对他说:这世上只有二爷是真爱我,他们不是,他们是捧我。当时程凤台没太理解爱和捧的区别,以为商细蕊是嘴巴甜。现在越看越明白了,商细蕊徒然拥趸千万,个个为他欲生欲死,倾家荡产,他们爱的是戏里的商郎,是先有的戏,再有的商郎。这一点上,商细蕊真不糊涂,他心如明镜,所以根本听不出杜七的话有哪里刺心。杜七待他,本就是如此而已。
商细蕊说:“要是我从来都不会唱戏,我们也就遇不到了。”
程凤台说:“一个人遇到一个人,是命,命里该遇到的怎么着都会遇到。假如你不是被卖到戏班子,现在大概是个贼窝里的偷儿,我去天桥逛,你摸了我的皮夹子,我们就遇上了。”程凤台用拇指抹了一把商细蕊的眼泪:“我一看,这小扒手,长得真好看啊!得了,也不送你去巡捕房了,跟我回家得了!”
商细蕊听得一乐,喷了程凤台满手的鼻涕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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