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程凤台在后台翘着腿看报纸。他现在已是水云楼的奇景了,听完了商细蕊的戏,就到后台坐着看报纸喝茶闲坐着,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风雨不挡。所有人都怀疑他其实是看上了班里的某个女戏子,在那儿装腔作势,声东击西。然而他几乎只和商细蕊搭茬,对别的女戏子态度很平常,甚至还有点像避嫌似的不愿多话。究竟什么用心,大家也就猜不着了。像他这样闲出个鸟来的年轻富商,干点没头没脑的事情是可以理解的,大概就因为这样不在谱,才能和商细蕊做了好朋友。
商细蕊在台上谢座儿,今天票友们给他赠了块匾,他没有半个钟头是断然下不来了。程凤台看完了一份报纸,无事可做,叫来打杂的给了几个钱,打杂的立刻又给他搬来了一摞往年的旧报,够他看一年的。程凤台在过去的日子里全身心投入吃喝玩乐的伟大事业,定下心来看份报纸的时间都少有,许多时事都是从范涟的嘴里听来的。但是自从他往水云楼跑得勤了以后,对中国的世情可是了解得多了。
程凤台默默看报不讲话,怕聊得热乎了,商细蕊进来一看要不高兴。兔子不吃窝边草,要是招出点眉眼长短,以后他还来不来水云楼了?更何况他对水云楼的几个泼货毫无兴趣。女戏子们却由不得他冷落她们。沅兰在程凤台面前哼着小曲儿,搔首弄尾地脱了戏服,斜斜往椅上一坐。程凤台翻一页报纸,眼皮也不抬。沅兰这样做当然是不合规矩的,百年梨园的规矩,和旦角儿不能动朱笔一样,旦角儿换衣也需避着人,不然也是要挨罚的。但是今天十九不在,没人敢拿她的错儿。
沅兰一条胳臂搭在椅背上,扭身看住程凤台,娇柔道:“程二爷……”
程凤台还是不抬眼:“恩?”
“您近来可反常啊!早些时候,虽说也常来咱们水云楼坐坐,可哪有这么勤快呀!一天都不落下……”她拖长了声气,有点怪罪,又有点撒娇:“也不同咱们说个话。您到底算什么意思呢?”
程凤台看了看她,继续翻报纸,笑道:“大师姐这是下逐客令呐?”
沅兰嗔道:“我哪儿敢!您可是咱们水云楼的贵客,衣食父母!我就是有点儿瞧不明白您。”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亏您也是场面上的人,这也看不出来?”程凤台合上报纸看着沅兰,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是在泡你们班主啊!”
他把这句话说得畅亮,全水云楼的戏子都一呆,然后他们都觉得自己是被戏弄了,摇头笑起来。沅兰起先也一呆,随即一挥巴掌隔空打他一下,笑得咯咯的:“二爷真是!——不愿说就罢了,咱们也不能拿您怎么着。何苦又扯上咱们商班主!他小孩子家家,年纪轻,脸皮嫩,回头听见这话同您恼了,我可不管的。”
程凤台心想,范涟不用我明说他就知道了,小来更厉害,我和商细蕊还没开始,她仿佛就觉出来了。怎么到商细蕊的老窝,那么爱传八卦爱嚼舌头的地方,反而都不信了?他低声道:“曹司令能泡得他,我泡不得?什么说法儿?”
沅兰紧紧盯住程凤台,眼神里一股辣辣的骚劲儿。她也压低了声音说:“您看上这儿的谁我都信,看上商细蕊,没人信。往后啊,您换个人当幌子吧!”
“为什么啊?我不懂。”
“就是不像。”
“我不像傍戏子的?还是他不和闲人混的?”
“您是傍戏子的,他也和闲人混。可把你们俩搁一块儿就不像了。”
“哦?”
程凤台和商细蕊自己不觉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一对儿哼哈二将,眉梢眼底不见风月,俏皮乐子怪主意却层出不穷,像一个大男孩带着一个小男孩在玩,再亲密也不像是在恋爱。因此,除了范涟小来能够洞若观火,其他任谁也不能把他们想到一块儿去——老葛不能算,老葛看谁都觉得是他家二爷的姘头。
沅兰转身对着镜子笑道:“您别问了,不像就是不像。您问谁都是不像。”
程凤台抖开报纸,长长一叹气,道:“回头我给《京华日报》登个报,你们就知道我真的假的了。”
沅兰抿嘴笑着待要说什么,商细蕊推门而入,脸上眉飞色舞,后头跟着两个抬匾的,再后头是一个捡场的。为了商细蕊,捡场的特别准备了一只巨大的托盘,沉沉地盛满了座儿的赏钱。在商细蕊的收入里,每月八百块包银倒不是占大头的。他每次谢座儿的时候,底下丢上来的这些赏钱就成千上百。钞票大洋用彩纸一包,冰雹子似的争先恐后抛上台来。太太小姐们通常是最激动的一群,听到动情处,哭着尖叫商细蕊的名字,扔完了钱就从身上摘首饰,有的把订婚戒指和传家金锁也扔上来了。一次有一位太太,听商细蕊的《大英节烈》慷慨激昂热昏了头,泪流满颊褪下手腕上一只翡翠玉镯往台上掷过去,摔了满地翠滴滴的玉渣子。
商细蕊一坐下,小来紧接着给他倒茶卸妆,手脚非常利落,没有丝毫迟慢。从商细蕊这个位置的镜子里,正好能反映出程凤台坐的那条沙发。商细蕊从镜子里对着程凤台笑了又笑,长长地叫道:“二爷……”程凤台也对着他笑,回道:“哎,商老板。”这样的情意缠绵四目交投,在旁人看来,只觉得俩人是在无故傻乐,不值一提。
捡场的把托盘呈上来给商细蕊看。那些大洋和钞票直接入了官中,珠宝首饰要等商细蕊过目之后,留下他喜欢的,再分散给众人当花红。化妆台的强烈灯光底下,一盘珠宝晶晶耀眼,珍珠玛瑙翡翠玳瑁都有。商细蕊对这些宝贝一点儿也不性急,慢慢喝了茶,卸了头面片子,然后才往盘子里兴致索然地拨弄两下。
沅兰一探头,对他说:“蕊哥儿,看到大颗的珍珠项链你可别拿,给我留着吧。我的一串龙眼珍珠绳子断了,配旗袍没有戴的了。”
商细蕊笑着对她点点头:“好的。”他翻拣一遍,挑出一只玉镯子举起来反复地看,道:“这种翡翠看上去倒很硬,不怕摔,明天我演孙玉娇的时候可以用。”
别人《拾玉镯》,拾的都是货摊上两毛钱一个的绿玻璃手镯。商细蕊是有这方面的奇怪癖好,道具头面要是真货,他才更有感觉,更能入戏,那花销就大了去了。他道是要演一个真贵妃真小姐,满身穿戴也需得是真的,才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戴个破铜烂铁,自己心里先怯了,让座儿还怎么信呢?——这也算是他精益求精吧。
商细蕊只拿了一只镯子,剩下的按辈分一人抓一把,全给他们散了,慷慨得程凤台瞧着都吃惊,心道难怪水云楼怎么打架都散不了,他们那是大鬼小鬼,围着商细蕊个善财童子呢。
他们聊着天,盛子云捧着一只盒子,横冲直撞奔进来,一边嚷:“细蕊!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他前阵子回家过年,然后学校考试,总没机会来看商细蕊。今天钻了个空子逃出来,偏又遇见程凤台,站在那里悔死了。其实他现在不管哪天来,都得遇见程凤台。
“程二哥……你在啊……”
程凤台瞅他一眼,冷淡道:“从上海回来要有一个多月了吧?也不先到我家里来,还得我请你啊?少爷架子不小嘛!”
盛子云支支吾吾的。程凤台半夹着乡音,道:“家里面怎么样?老太太身体还好伐?”
盛子云道:“蛮好的。”
程凤台说:“给我看房子的人过年肯定要走走亲戚喝喝老酒,别有烟花蹿进屋子里了。你四哥替我照看过没有?”
“有的。年初一我四哥亲自去看了一趟,门窗好好的,没有事情。”
“我电话里叫他给我捎点梨膏糖和檀香橄榄,东西呢?”
盛子云这才想起来还有这茬,赔笑道:“带来了,在宿舍。我明天就给你送到家里。”
“别。不敢劳您大驾。还是我让人来拿吧。”
盛子云不甘心就这么回去,偷眼觑着商细蕊,商细蕊除了刚才与他打了个招呼之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心里实在空虚得很。
程凤台瞪他:“你怎么还站在这里!你哥上次还跟我抱怨呢!说你功课退步了,文章做得不好,好像还怪我没有盯紧你似的!你自己心里晓得!”
盛子云垂着眼眉快步走到商细蕊跟前,把那只盒子往他手里飞快地一塞,连同他的手重重按了一按,像是一种托付。然后对程凤台说:“二哥,那我走了。”
程凤台极不耐烦地挥挥手,盛子云就心惊胆颤地走了。这时候,戏子们也差不多都走掉了。商细蕊笑道:“你怎么像爸爸训儿子一样的,平时看你没这样凶的嘛!”
程凤台道:“你不知道。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容易学坏了。对他严厉一点没错儿。”
商细蕊一哼哼:“到我这儿来是学坏吗?”
程凤台立刻笑道:“哪儿能啊,到商老板这儿来是受艺术熏陶。我是怕他出了戏园子还在外面乱玩。”
商细蕊打开那只盒子,里面几样五彩晶莹的头面装饰,都是特别订制的水晶石,簪柄上还印着银楼的标记,很符合商细蕊对于“真货”和“独一无二”的嗜好。肯定是盛子云回家领了压岁钱,手头宽裕了,这就急着置办头面来讨好商细蕊。但是商细蕊把它们往头上比了比就放回盒子里了,脸上只平平淡淡地笑了一下,很辜负人。
商细蕊道:“他要学坏也和我没有关系。我从来没有请过他,是他自己要贴上来的。”
程凤台走到商细蕊背后,俯身下去观赏那盒头面,商细蕊整个人都在他的笼罩之下,心跳马上快起来。
程凤台道:“好狠的心。取悦商老板可真难,云少爷已然是倾尽所有了。”
商细蕊仰头嗅嗅程凤台的脖子,冰凉的鼻尖贴在热颈子上,两个人都有点痒痒的。
商细蕊轻声道:“取悦商老板一点也不难。”
程凤台微笑着看他:“那你教教我。”
“二爷能像现在这样,总在台下看着商老板唱戏,商老板就高兴了。”
“这个倒真不难。”
“你答应我了?”
“恩。答应啦。”
两个人鼻息交融的讲话,讲出了点意乱情迷的感觉,几乎像要接吻。小来插上前假借收拾东西岔开他们,同时把头面盒子拿走了,她对商细蕊的钱财看得相当紧。程凤台叹气直起腰来,商细蕊也觉得有点遗憾。
“后天安王老福晋做寿,我要去唱堂会,二爷也能来吗?”
“本来不想去的。但是为了商老板的戏,我得去。”
商细蕊果然很轻易地就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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