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他完全不知自己是谁。这是一种彻底解脱的感觉,似乎可以随心所欲变成任何东西。他可以变成任何人,尝试各种身份。他可以是男人或是女人,老鼠或是小鸟,怪兽或是神祗。忽然有人发出一阵沙沙响动,他彻底醒了过来。在清醒过程中,他记起自己叫理查德·梅休,不管这是谁,也不管这代表什么意义,他就是理查德·梅休。但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他的脸贴着清凉的亚麻床单,浑身上下都疼,有些地方——比方说左手小指,疼得最为严重。
有个人在他附近。理查德能听见呼吸声和缩手缩脚的沙沙响动,那人应该就在房间里,试图做到悄无声息。理查德抬起头,随即发现更多部位在疼,有些位置疼得钻心。在远处,大概是隔了很多房间的地方,有人在歌唱。歌声辽远微弱,他知道只要一睁开眼,就会听不到这低沉悦耳的乐音……
理查德睁开双眼。房间很小,光线昏暗。他躺在矮床上,先前听到的窸窣声是一名头戴兜帽、身穿黑袍的人发出的。此人背对理查德,正用一把色彩异常艳丽的羽毛掸子打扫房间。“我这是在哪儿啊?”理查德问道。
黑衣人差点儿扔掉手中的羽毛掸子。他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深褐色的瘦削面容,表情极为紧张。“你想喝点儿水吗?”黑修士问道。他显得非常紧张,似乎早有人跟他说过,如果病人醒了,就应该询问对方是否需要喝水。因此最近四十分钟内,他一直在心中默念这句话,确保自己不要忘掉。
“我……”理查德刚一开口,便意识到自己渴得要命,他在床上坐起身来。“是的,我想喝点水。麻烦你了。”修士拿起一个破破烂烂的金属罐,把水倒进同样破破烂烂的金属杯子,递给理查德。理查德慢慢抿着,强忍住一口灌下去的冲动。这水冰凉清澈,有股钻石和冰雪的味道。
理查德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身体。他原先的衣服不见了,此刻穿着一件长袍,很像黑修士们的僧袍,但却是灰色的。断指已经打好夹板,妥善包扎起来。他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耳朵,那里也有绷带,布料下似乎缝了几针。“你是一名黑修士吧?”理查德说道。
“是的,先生。”
“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我的朋友们在哪儿?”
修士神色紧张,沉默不语,只是抬手指指走廊。理查德爬下床,看了眼灰袍下的身体,发觉自己一丝不挂。他的躯干和腿上到处都是程度不同的青紫瘀伤,似乎全被涂了某种药膏,闻起来有股咳嗽糖浆和奶油吐司的味道;右膝也裹着绷带。理查德想知道自己的衣服跑哪儿去了。床边有双拖鞋,他把鞋穿上,走出房间进入过道。只见修道院院长挽着乌烟兄弟的胳膊,从回廊对面向他走来,失明的眼眸在兜帽投下的阴影中闪烁出珍珠光泽。
“你已经醒了啊,理查德·梅休,”院长说,“感觉怎么样?”
理查德扮了个苦相。“我的手……”
“我们帮你接好断指,处理了身上那些瘀伤和割伤。你需要休息,我们就让你休息。”
“门菲在哪儿?还有侯爵呢?我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是我把你们带回来的。”院长说。两名黑修士迈开步子,继续朝前走去,理查德连忙跟上。
“猎人呢?你把她的尸体抬回来了吗?”
院长摇摇头。“那里没有尸体,只有巨兽。”
“哦,嗯。我的衣服……”他们走到一个房间的门口,这里的格局跟理查德疗伤的那个房间差不多。门菲坐在床沿上,正在看《曼斯菲尔德庄园》。理查德敢打包票,黑修士们肯定也不知道他们有这本小说。女孩同样身披灰僧袍,这件衣服对她来说尺寸过大,几乎有些滑稽。他们走进门时,门菲抬起头来。“嗨,”她说,“你已经睡了千百万年。现在感觉如何?”
“我想还好。你呢?”
女孩微微一笑,但似乎略显勉强。“身子还有点虚。”她老实说。走廊中传来一阵嘈杂声响,理查德扭回头去,发现卡拉巴斯侯爵坐在一把快要散架的古董轮椅里,被人推了过来。推轮椅的是个身材高大的修士。理查德很想知道,侯爵是如何让坐在轮椅里被人推着到处走,显得既浪漫又潇洒的。侯爵以灿烂笑容向众人致意。“晚上好,朋友们。”他如是说。
“好了,”院长说,“既然你们都在这儿了,咱们必须好好谈谈。”
他把众人领到一间大屋子,噼啪作响的柴火提供了温暖环境。他们在一张桌子旁依次站好。院长示意众人落座。他也摸索到自己的椅子,缓缓坐了下去,然后请乌烟兄弟和负责为侯爵推轮椅的修士暂且离开。
“那么,”院长说,“先谈正事。伊斯灵顿在哪儿?”
门菲耸耸肩。“我能达到的最远处,浩渺时空之中的某个地方吧。”
“我明白了,”院长顿了顿,又继续说,“很好。”
“你为什么不警告我们要提防他?”理查德问道。
“那不是我们的责任。”
理查德闷哼一声。“那现在该怎么办?”他向众人问道。
院长没有答话。
“怎么办?你是指什么?”门菲问。
“哦,你想为家人复仇。这事已经办到了。你把三个罪魁祸首都扔进了虚空中的遥远角落。我是说,不会再有人想要杀你了,对吧?”
“暂时没有。”门菲严肃地说。
“而你呢?”理查德向卡拉巴斯侯爵问道,“你想要的东西都到手了吗?”
侯爵点点头。“我想是的。我欠门琅爵士的人情已经彻底还清,门菲小姐还欠了我一个很大的人情。”
理查德看向门菲。女孩点点头。“那我呢?”他问。
“哦,”女孩说,“要是没有你,我们就不可能成功。”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送我回家那件事该怎么办?”
侯爵扬起一条眉毛。“你以为她是谁啊,《绿野仙踪》里的奥兹国大法师吗?我们没法送你回家。这里就是你的家。”
门菲说:“我不是一直这么说吗,理查德?”
“肯定应该有个办法。”理查德说着扬起左掌,在桌子上狠狠一拍,以示强调。小指伤口猛然抽痛,但他强忍着面不改色,只是低低地叫了一声,因为他经历过更可怕的伤痛。
“那枚钥匙在哪儿?”院长问道。
理查德把头一摆。“门菲身上。”他说。
门菲摇摇头。“不在我这儿,”她说,“我在流动集市上把它塞回你口袋里了,就是你带回咖喱炖菜的时候。”
理查德惊得张大了嘴,又慢慢闭上,然后再度开口。“你是说,我当时告诉克劳普和范德摩,钥匙在我手里,欢迎他们来搜身……它还真在我手上?”女孩点点头。他想起在下街时,感觉后兜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也想起女孩在船上给他的那个拥抱……
院长伸出手来,用布满皱褶的棕色手指从桌上拿起一个小铃,摇了两下,唤来乌烟兄弟。“把勇士的裤子拿来。”他说。乌烟兄弟点点头,转身离去。
“我不是什么勇士。”理查德说。
院长露出慈祥的笑容。“你杀了巨兽,”他用近乎遗憾的语气说,“你便是勇士。”
理查德恼怒地抱着胳膊。“也就是说,到头来我还是回不了家,倒得了个安慰奖,跻身于古老的地下世界荣誉名录之中?”
侯爵不为所动地看着他。“你不可能回到上伦敦。的确有几个人勉强过上了介于两者之间的生活,比方说你遇到过的乞丐伊利亚斯特和地铁乐手李尔,但充其量也就是这样了。那种日子可不好过。”
门菲伸出手来,拍了拍理查德的胳膊。“我很抱歉,”她说,“但想想看你所作的贡献吧。你为我们拿到了钥匙。”
“哦?”理查德问道,“那有什么用?你不是立刻做了枚新的……”这时乌烟兄弟抱着理查德的牛仔裤走进房间,这条裤子破破烂烂,沾满泥污,染了干涸的血迹,还散发着恶臭。黑修士把裤子交给院长,老人开始检查几个裤兜。门菲露出甜美的笑容,提醒他说:“如果没有真正的钥匙,我可没法让老铁匠打造赝品。”
院长忽然清了清嗓子。“你们真是蠢到家了,”他和蔼地对众人说,“根本什么都不懂。”他抬起手来,银钥匙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理查德通过了圣匙试炼。他就是钥匙的主人,直到交还给我们为止。这钥匙具有魔力。”
“它是通向天堂的钥匙……”理查德不知道院长到底想说什么,又在暗示什么。
老人的声音低沉悦耳。“它是通向所有现实世界的钥匙。如果理查德想回上伦敦,那么圣匙就会把他送回上伦敦。”
“就这么简单?”理查德问。老人在兜帽阴影下点了点头。“那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只要你做好准备。”院长说。
修士们已经把他的衣服洗净缝好,送了回来。乌烟兄弟领他穿过修道院,爬过一段段盘旋而上的楼梯,最终进入钟塔。塔顶有扇厚重木质翻板门。乌烟兄弟把锁打开,两个人钻了过去,来到一条蛛丝密布的狭窄巷道,一侧墙上嵌有铁梯。他们爬上铁梯,感觉走了足有好几千尺,这才从一个积满灰尘的地铁月台爬了出来。
夜莺巷地铁站
墙上的老旧站牌如此写着。乌烟兄弟祝理查德一路顺风,让他在这儿等人来接,然后便顺原路返回,很快消失不见。
理查德在站台上坐了二十分钟。他想知道这是哪门子地铁站:既不像大英博物馆站那样被关闭遗弃,也不像黑修士站那样真实存在。它更像是幽灵车站,一个早被遗忘的诡异虚构空间。理查德还想知道为什么侯爵没来跟他道别。他曾问过门菲,女孩说她也不知道,但也许跟安慰别人一样,道别也是侯爵的弱项之一。然后她又对理查德说,自己眼睛里进了沙子,随即将一张写好指示的字条交给他,便转身离开了。
有个东西在隧道的阴影中晃动,白色的东西。原来是一方系在棍子上的手帕。“你好!”理查德叫道。
老贝利浑身羽毛的圆胖身躯从阴影中闪出,似乎局促紧张,很不自在。他身上大汗淋漓,还摇晃着理查德的手帕。“这是我的小旗子。”他指着手帕说。
“很高兴它能派上用场。”
老贝利不安地笑了笑。“是啊,不废话了。只是想说,有件东西要送你。拿去吧。”他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掏出一根闪烁蓝绿光泽的黑羽毛,羽茎根部还缠着根红线。
“呃,好的,谢了。”理查德也不知道这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
“这是根羽毛,”老贝利解释说,“很棒的羽毛。纪念品,留念物。而且不要钱。是礼物。我送你的。算是件谢礼吧。”
“哦,好的。你真是太客气了。”
理查德把羽毛塞进口袋。暖风从隧道袭来,一列地铁就要进站。“你的车可算来了,”老贝利说,“我是不坐地铁的。能有个像样的屋顶就成。”他与理查德握了握手,一溜烟不见了。
地铁缓缓驶入站台,头灯不亮,最前面的驾驶员车厢也空无一人。它最终停下,所有车厢都漆黑一片,所有门都没打开。理查德敲敲面前的车门,暗自希望自己没有敲错。车门应声开启,在幽灵月台洒下温暖黄光。两位小个老者手里拿着红铜色长号,迈步走出车厢踏上月台。理查德见过他们:达瓦德和哈瓦德,伯爵宫廷的两位老兵。不过就算他原先知道谁是达瓦德,谁是哈瓦德,现在也彻底分不清了。他们把长号放在唇边,吹出一段荒腔走板但至真至诚的号声。理查德走入地铁,他们也跟了进去。
伯爵坐在车厢尽头,正抚摸着那头巨型爱尔兰猎狼犬。小丑站在老人身边,理查德还记得他叫图雷。除此以外,整节车厢里就只剩那两名老兵。“来者何人?”伯爵问道。
“就是他,陛下[34],”小丑说,“理查德·梅休。杀死巨兽的那个人。”
“那个勇士?”伯爵若有所思地挠了挠发灰的红胡子,“把他带过来。”
理查德走到伯爵的座椅前。老人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似乎根本不记得以前曾见过此人。“还以为你会更高大些。”伯爵最终说道。
“不好意思。”
“也罢,还是赶紧举行仪式吧。”老人站起身,对空荡荡的车厢发表致辞,“诸位晚安。我们要在此为年轻的煤球先生授勋。诗人们是怎么说的来着?”他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大声吟咏道,“凛凛战伤鲜血淌,赫赫仇敌转眼亡。无私无畏守护者,勇武最是少年郎……他倒也算不上少年了,你说是吧,图雷?”
“的确不是,尊敬的陛下。”
伯爵大手一伸。“把你的剑交给我,孩子。”
理查德伸手从腰带上抽出猎人留给他的那柄匕首。“这个行吗?”他问。
“行,行。”老人说着从他手中接过匕首。
“跪下。”图雷指着列车地板,故意提高音量对他耳语道。理查德单膝跪下,侯爵用匕首依次轻拍他的两侧肩头。“起身,”他大声说道,“理查德·煤油爵士。我以此刀授予你下层世界的自由。从此以后,你可以自在遨游,不受任何限制……如此这般……等等等等……叽哩哇啦。”他敷衍了事地把话说完。
“感激不尽,”理查德说,“不过其实我叫梅休。”说话间,地铁又慢慢进站了。
“你就在这儿下车吧。”伯爵说。他把猎人的刀还给理查德,拍拍他的后背,伸手指向车门。
理查德下车的地方并非地下车站,而是在地面之上。这里的建筑韵味让理查德依稀想起圣邦康地铁站,是一种恢宏壮阔的仿哥特式风格。但同样有些“破绽”表明这里仍属于下伦敦。光线感觉很怪,这等不自然的灰色只有在黎明前和日落后的短暂时光中能够看到;也就是整个世界晨昏未定,色彩和距离都无法判断的时段。
有个人坐在一张木椅上看着他。理查德警惕地朝他走去,在昏暗光线下,根本无法判断那人是谁,也不知道以前可曾见过。理查德手里还握着猎人的刀——他的刀,他把刀柄握得更紧,好让自己安心。那人抬头看到理查德,“噌”的一下蹿了起来。他揪了揪头上的额发,看上去既滑稽又讨厌。理查德只在由古典小说改编的电视剧里见过这种发型。他终于认出此人正是鼠语领主。
“好吧好吧。是的是的。”这位鼠语族人没头没脑地说起话来,“只是过来说一句,那个叫麻醉法的女孩。别当回事。老鼠仍是你的朋友。还有鼠语族。你来找我们,我们就帮你。”
“谢了。”理查德想起鼠语领主曾说过的话,麻醉法会带他去。她是可以牺牲的。
鼠语领主在长椅上摸了两下,把黑色拉链运动包递给理查德。这东西看着特别眼熟。“全在里面。所有东西。你看看吧。”理查德打开包。他的所有东西全在里面,连钱包都放在几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牛仔裤上头。他把包拉好,甩上肩膀,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连句谢谢也没说。
理查德出了车站,走下几段灰石阶梯。
四周寂寥无人,鸦雀无声。枯黄的秋叶从一块空场飞过,形成黄色、棕色和赭色的小风,为昏暗天空平添几分柔和色彩。理查德走过空场,下了几节楼梯,进入一条地下通道。昏光中黑影一闪,他警惕地转回身去。十几个女人出现在他身后的走廊中,几乎悄无声息地向他靠近,只有黑天鹅绒沙沙作响,偶尔还会传来银器碰撞的叮当声。树叶窸窣也比这些苍白女子弄出的响动要大。她们用饥渴的目光注视着理查德。
他被吓坏了。他手里有刀,这话没错,但让他持刀厮杀,真比纵身跃过泰晤士河还难。理查德只希望她们攻上来时,自己能用匕首把对方吓住。空气中弥漫着金银花、铃兰和麝香的气息。
拉米娅挤出天鹅绒们的队列,朝前走了两步。理查德紧张地举起匕首,回想起那个充满冷酷激情的拥抱,那么惬意,那么寒冷。拉米娅冲他微微一笑,温柔地点了点头,然后亲了下自己的指尖,把吻抛给理查德。
他打了个寒战。地下通道中一阵暗影飘忽,等他举目望去,周围已不见人踪。
穿过地下通道后,理查德走上几段楼梯,发现自己来到一座绿草如茵的山丘顶端。天空泛起鱼肚白,周围的田野风光大可尽收眼底。几乎掉光叶片的橡树、岑树和山毛榉,通过枝干的形状很容易辨认出来。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是在某座小岛上。两条小河汇成一条大河,将他所在的山丘同大陆分割开来。尽管说不清原因,但他百分之百肯定自己仍在伦敦,但可能是三千年前的伦敦,也许更久,早在第一批人类定居者在此地垒起第一块基石之前。
他拉开运动包,把匕首放在钱夹旁,然后重新拉好。天空开始放亮,但这光线有些陌生。它比理查德熟悉的日光更年轻,可能也更加纯净。橘红色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总有一天那里将成为船坞区。理查德眼看着晨光洒遍森林和湿地,脑海中老是浮现出格林威治、肯特郡和大海的感觉。
“嗨。”门菲跟他打了声招呼。理查德不知道女孩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那件破旧棕色皮夹克下面,换了身不一样的服装:是用平纹绸、蕾丝、丝绸和织锦制成,不过仍旧层层叠叠,布满破口和补丁。她的红色短发在晨曦中闪闪发光,好似磨光发亮的红铜。
“嗨。”理查德说。女孩站在他身边,用纤细的手指握住他拿运动包的右手。“咱们这是在哪儿?”他问。
“在美丽又可怕的西敏岛上。”女孩说。理查德觉得她是在引用什么名句,但又坚信自己此前从没听过这种说法。两人开始在长草间漫步,融化的冰霜把草叶染得湿漉漉、白茫茫。两人在草地上留下一行深绿色足迹,标出他们的来路。
“嗯,你看,”门菲说,“天使被赶走后,下伦敦有很多事需要理顺。会做这件事的就只有我。父亲想把下伦敦联合起来……我想我应该努力完成他的心愿。”两人手牵着手,离开泰晤士河向北走去。白色海鸥在空中盘旋鸣叫。“理查德,你也听见伊斯灵顿说过什么。他说我妹妹还活着,也许真有这个可能。那我就不是家族中仅剩的后裔了。而且你救过我的命,不止一次。”她顿了顿,然后一口气把心里话倒了出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理查德。我似乎喜欢上了有你在身边的感觉。请不要走。”
理查德轻轻捏了捏女孩的手。“哦,”他说,“我也喜欢有你在身边的感觉。但我不属于这个世界。在我的伦敦……嗯,你要提防的最危险的东西,不过是赶路太急的出租车。我也喜欢你,喜欢得要命。但我必须回家。”
女孩用那双闪烁蓝绿光芒的异色眼眸看着他。“那咱们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她说。
“我想是见不到了。”
“感谢你所做的一切。”女孩严肃地说。她张开双臂抱住理查德,紧紧搂着,以至于他肋部的瘀伤都隐隐作痛。理查德也回抱着她,同样紧紧搂住,浑身上下的伤势都在强烈抗议,但他根本不在乎。
“好了,”他最终说道,“很高兴能认识你。”门菲使劲眨了眨眼。理查德心想,她是不是又要说自己眼睛里进了沙子?但女孩只是说:“你准备好了吗?”
他点点头。
“钥匙拿上了吗?”
理查德放下运动包,用完好的右手在兜里摸索一阵,取出银钥匙交给门菲。女孩把它举在身前,似乎插进了一扇虚幻的房门。“好了,”她说,“朝前走,别回头。”
理查德迈步走下小山丘,离泰晤士河的碧蓝流水越来越远。一只灰鸥飞掠而过。到了山脚下,他回头看去。门菲站在山顶,朝阳勾勒出她的清秀身影。女孩脸上闪着泪光。银钥匙在橙色艳阳下微微发亮。
门菲果断地拧动钥匙。
世界迅速变暗。一声低沉怒吼挤进理查德的脑海,仿佛千万头狂怒的野兽齐声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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