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程过半,山间的溪流汇成小河,水面上横着座木桥。
和尚走过去,看到桥上走来一位老者。他有一部银白长髯,还有很长很长的眉毛。他走路时拄着一根弯曲的长拐棍,眉宇间充满智慧与祥和,www奇Qisuu書com网但又有一丝顽劣,至少和尚这么觉得。
老人在桥上驻足,等和尚走近。
“此季的枫树很美,”他说,“斑斓多彩,稍纵即逝。有时我觉得秋和春一样美。”
和尚颔首赞同。
“你抱的是什么东西?”老人问道,“看着像条死狗。对僧人来说,这不足秽物吗?”
“这是只狐狸,”和尚说,“而且她还没死。”
“你准备杀了她?”老人不耐烦地说。
“我要带她求医,”和尚说道。
老者面色凝沈,他举起子里的拐杖,打了和尚两下——一记在头侧,一记在肩膀之间。
“这下!是因为你离弃庙宇,”老人打下第一杖时说道,“而这下!是因为你搀和狐灵鬼魂。”
和尚低下头。“也许您责罚得对,”他说,“正如您所言,我没有看护寺庙,而且还抱着一只狐狸。
可我相信带她求医,也是遵循正道。”
“正道?正道?”老人又用拐杖戳着和尚的胸膛,“为什么,你这个蠢货,你这个没脑子的东西。你若是遵循正道,就该带着狐狸回你的庙里去,然后把夜梦之君的信物枕在头下,睡上一觉。你的小母狐正是被困在梦境中。”
“我可否免受杖责,再多问一句,”和尚小心翼翼地说,“在哪能找到夜梦之君的信物呢?”
老人瞪着年轻的和尚,又看了看手里的弯拐棍。
接着,他长叹一声,这口气长得就像个耄耋之人想要吹凉面前的热汤。
老人伸手从袖子里拿出一片写有字迹的纸条,按在和尚手中。
“给你,”老人咕哝道,“但你到底还足个蠢货。不是狐狸死,就是你死;不管你是否心思纯艮,尘世仙乡皆无一物能改变此事。”
和尚本想争辩几句,问问老人为何要给他这没有好处的信物。
但当他反应过来时,桥上已不见人影,整个山麓间就只有他一个人形影相吊。
“这老人一定是宾头卢尊者,”和尚想,囤为传说中宾头卢尊者经常化作长眉白须的老者;他始终在凡间修善积德,等待佛祖子他超度。
但和尚还是想不通,为何宾头卢尊者要帮他这么个卑微小民;他记起尊者是因为妄自显圣,被罚不能西方往生,但这并不令人宽慰。
下山时,狐狸几乎轻如鸿毛,但当和尚踏上归路,却发现她的身体越来越重。一笼薄雾降下山坡,将万物虚化。和尚向山上走去,只觉得举步维艰。
他心中暗自思量,救助狐狸到底是不是正道。
他想不清楚,但却知道自己不能弃她不顾。
无论如何,也要试上一试。
和尚是早上离开寺庙的,下午晚些时候他才走了回来。
秋雾挂在山间,有如蛛网蚕丝,而那渐低渐近的暮霭更让世间如坠梦境。
和尚走进小庙,就连这住了八年的地方,都让他觉得朦胧缥缈,仿佛一方幻土。
炉火几乎已经冷透,和尚添了点炭薪,开始煮米饭,又烤了些切得很薄的葫芦片佐餐。
饭后他开始做晚课,但却不如平日那般专注虔诚。
祷告是一回事;向某些神佛祷告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不仅会倾听,而且会在路上把你找出来,被你冒犯时还会用拐杖打你脑袋。
在炉火辉光中,和尚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幻想。
他觉得自己的影子似乎缺了一片,就像被撕掉引以的。
狐狸睡得像个死物。
她那么校和尚抚过狐狸柔滑的皮毛,又看了看宾头卢尊者给他的符纸。
和尚不懂上面写了什么,当他看去时,那些文字仿佛在扭动闪烁,就像梦中的符记。
和尚把巴狐狸放在他的僧袍上,用自己的体温为她保暖,也许还能为她保住性命。他躺在睡榻上,将纸片放在枕下。来回一趟山路已经让和尚精疲力尽,他很快就坠入梦乡。
起初,是黑暗。
黑暗中闪出一点荧光。接着又一点,再一点。光亮开始游弋。
它们是萤火虫。先是几只,继而聚起一群,最后成百上千的萤虫在黑暗中闪耀着它们的冷光。
这让和尚想起星辰之河,或是一座星桥,或是一条在黑暗中缠绕萦转的锦带,灿灿生辉,亦幻亦真。
和尚沿着锦带行走。
那张信物就握在他手中,纸上溢出的光芒,比萤火更盛。
他走了片刻,一些明昧不休的萤虫开始陨落,像山茶花一样翩然而坠。
和尚同它们一起下坠。他发现自己并非自萤火虫间掉落,而是落过银河,那穿越夜空的众神之河。
他轻轻落在一片孔雀石般盈绿的碎石荒原。
和尚爬起身,行走在琉璃绿色的平原上。
在梦中,他足踏高木屐。这种鞋人们在雨季才会穿,好让自己远离泥泞的地面。行走间,木屐渐渐磨损消逝,没过多久,和尚就只得赤足而行。
片片碎石像无数锋利的小刀,鲜血从他脚上的伤e汩汩而出,在身后留下一串血红的足迹。
他走过一片怪骨嶙峋的平原,那些非人的尸骨早巳破碎,锋利尖锐。
他走过一片湿热逼人的沼泽。空中充满咬人的蚊虫,体型之小肉眼难辨。这些飞虫趴上他的皮肤和眼角,’丁刺咬噬,留下点点伤痕。片刻之后,苍穹已被满天的蚊蠓染黑。
纸条辉光更盛,和尚将它高举在身前,继续赶路。
他最终穿过沼泽,从喉咙里啐出最后一口黑蠓,又将它们从眼角抹净。
和尚走过一个向他私语的花园。它建议和尚回头,告诉他梦之君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还说他应该留在花园里,漫步在它的小径上,闲坐在它的甜水旁。但和尚始终不知道,花园为何能对他说话。
他恋恋不舍地离开花园,继续前行。
和尚在两栋比邻的房舍前驻足。
有两个人正坐在其中一间的缘侧,面对廊下的池塘持杆垂钓。
“我要找夜梦之君,”和尚喊道,“这条路对吗?”
“每条路都通向他的疆土,”第一个人问道,“你又怎能走错?”
第二个人身材丰腴,面带愁容。他一句话也没说。
和尚向他们展开信物。如果说之前还有些许疑虑的话,此刻他已确信自己是在梦中。因为他竟能读懂纸上的字。
那是些很简单的文字,简单到和尚很奇怪先前怎么会读不懂。
这些文字书写着一个人,他可以从混沌或虚无中塑造、制造、铸造,将无形无相之物化作幻梦,但离了这幻梦,任何真实都将失去意义。
第二个人轻哼一声,引来和尚的注意。
他仿佛是不经意间,指了指一座山峰。
和尚施礼致谢,向那座山走去。
他来到山脚下,回头看去,发现胖男人面朝下飘在鱼池中。
而凶手正从房子的露台上俯瞰着他的尸身。
和尚走到半山腰,又回头张望。
房子,连同那人和鱼池,都巳消失。它们方才的所在只剩一片荒冢。
在他前方,矗立着一座宏伟的建筑,与周围的景致浑然一体。
它是神殿,是城堡,也是住所。它有水瀑和花圃,有彩绘屏风和华美的拱顶。和尚说不清这是一座房舍,还是一百座。他能看到诸多院落、果园和树木;在那些奇异的花圃中,比邻的树木上,春华、秋叶与夏实竟相生长。
艳丽的鸣鸟在树上歌唱;它们的羽色或红或蓝,美艳鲜活宛若飞翔的花朵。那歌声也同样奇异莫名。
和尚从没见过这样的所在。
房前是一道拱门,由金色的木材造就,上面刻着奇禽异兽。
和尚走到门前,敲响了挂在那里的一面小锣。
锣鸣无声,但他确信,那些应当知道他在门前的人,已然知晓。
大门打开,继而变化,一个绚丽多彩的生灵立在他面前。
这是只怪鸟,头颅如狮,尖牙蛇尾,巨翼蔽天。
竟是巨大无朋的时及乌,神话中的生灵。
“呜锣所为何事,”时及鸟说,“你又是何人,为甚打搅我主?”
“这里真美,”和尚说,“等我醒来,世上再无这般景致,因为它们均非此地。如此想来,更让这宫殿平添几分美色。
我足否真的站在梦之君的宫殿花园里?”他的话语轻柔至极,但却蕴含着对守门者的叱责。
即便是神话中的生灵,也应晓得礼数。
“此地正是梦之宫,”时及鸟咆哮道,“告诉我你想干什么,不然我就把你吃了。”
和尚伸出手,将宾头卢尊者给他的纸片展示在时及鸟面前。
它绽出光华万千。巨鸟低下头喃喃私语。
“我没料到,”它说,“我以为你不过是个梦者。”
和尚发觉有什么东西正从一棵黑松上俯视着他。
那是只渡鸦,体型颇大,毛色黑且暗。
它察觉到和尚的视线,扑愣愣飞扑而下,落在他面前的步道上。
“跟我来,”渡鸦的声音好似两块岩石在磨擦。
“你会带我去见梦之君吗?”和尚问。
“你不会向一首诗发问,不会向一片飘零落叶,或是山颠雾色发问,”渡鸦说,“你又为何要向我发问?”
房舍像一座迷宫,和尚跟着渡鸦穿过蜿蜒曲折的走廊和奇异肃穆的亭台;走过平静的池塘和峻秀的山石,穿行在屏风隔成的通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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