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才撞上,他便移开。
两人再无眼神交集。
宋焰顶在车内,托着伤者的身体;许沁弓着腰蹲在车架下,一手高举吊瓶,一手拉着伤者的手腕。
外头的钢筋锯断声震耳欲聋,伴随着车身骨架间或的抖动。狭窄的空间里,两人近在咫尺,却一言不发,只时不时跟着摇晃的车身晃动一下。
不知熬了多久,仿佛迟迟没有进展。锯子,钳子,各种工具轮番上阵,是缓慢而焦灼的推进,是漫长而难忍的煎熬。
车身锯断的那一刻来得毫无预兆,哐当一声,车体从中间炸开!锯车的队员们迅速躲避,车头车尾各自迅猛下沉。驾驶室突然往上翘,咔擦掰断了倒置的车窗骨架。疲累的许沁正斜靠在倒置的车窗上,猝不及防,眼看车架要勾住她的衣服把她整个人掀起来!
宋焰一个侧身挤过去,推开许沁。许沁猛地被推出车外,跌坐到水里。针管被扯断,伤者早被弹出。
而宋焰刚好挡在那截车骨前,车身翘起,断裂的车骨在宋焰背上刷拉一划,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裂声——钢筋划破了防护服。
宋焰的脸几近扭曲地抽搐了一下,唇色瞬间白了,额头密汗直冒。
许沁听着声音不妙,要看看究竟。宋焰没给她看背后,冷道:“还不重新换针?”
许沁没执意上前,她手里还拿着吊瓶,瓶上针管断裂。
此刻救伤者要紧。
肇事者立刻被人抬出去。许沁也飞快爬到岸上,换了针管重新输液。她处理完毕,跟着同事把人送上担架,正要往车上抬时,她无意间看到刚才那截车骨上鲜血淋淋。
许沁心中一凛,转头四处搜索。消防员准备收工,宋焰正往消防车上走,她朝他冲过去。
宋焰余光感觉到许沁的靠近,但来不及作反应,她已跑过来抓住他的手臂一推,他背后衣服被割开,背上一道又深又长的血口子。
许沁目光骇然,不由分说:“去医院。”
宋焰打开她的手:“正要去。”
医院有很多,不是非要去她那儿。
许沁微恼地盯着他看了一秒,他表情闲散又不屑,没有半分把她当回事儿的样子。
许沁点头:“好。”
说完要走,听见索俊惊呼:“宋焰,你这背后怎么回事?赶紧跟救护车走!”边说边冲救护车招手,“这边有伤者。”
宋焰一脸不耐烦,拉了扶手要上消防车:“路上经过陆军医院。”
“救护车在这儿呢!”索俊连推带搡,“上车,你要耽误那个病人吗?啊?”
肇事的伤者刚被抬上救护车,司机听到这边的呼喊,探头等着。
宋焰咬了一下牙,也没办法,大步跑过去跳上车。
许沁正帮李医生给伤者做急救,没看他。车开动的时候,许沁吩咐小东:“你过去给那位消防员处理一下。”
小东听言过去给宋焰止血。
一路无话。
到了医院,移动病床刚推下救护车,等在医院的伤者父母和亲戚一股脑儿全涌上来,痛哭的,关切的。
许沁拨开众人:“你们让一下。”
伤者的母亲看见儿子惨状,哭得不能自已;叔叔阿姨们则拉着医生哭求:“一定要救救他啊。他才二十三岁。”
许沁和几个医生推着病床:“你们先让一下!”
病床推进医院大门时,磕到石子,病床颠簸了一下,伤者母亲激动地扑上来:“小心我的儿子!”
这一撞,撞到了病床边的小东和许沁。
许沁整个人失了重心,扑向病床,手无意识地抓向床沿以求平衡。可这一眼,她看见了危险。刚才的推搡之中,病人手上的钢针和留置针已经断开,回血的针头暴露在空气里,就在她手即将要抓向的位置。
糟了。
那一瞬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却又极其短暂,短得她想躲开那枚针,可身体已来不及。
第14章
许沁身体不受控制,眼看要碰上那根尖针,突然,身后一只大手抓住她,极其有力地把她扯了回去。
她的心脏在半秒间骤升骤降。
而身旁的护士小东无人管护,被伤者家属推搡着扑上了那根针。小东的手啪的一声摁在床沿上,抓住了那枚暴露的针头。
小东凄惨地尖叫一声,迅速抽回手,一滴鲜血从她指尖冒出来。
家属们见状,全都吓了一跳。
移动病床已被轮班的医护人员接走,许沁抓住值班护士,叮嘱一句:“过会儿把这位病人的血液化验结果给我一份。”
说完回头看小东,小东还盯着自己的手指傻站在原地,许沁迅速把她拉到身边:“赶紧清洗了去感染科报伤,然后到留观室等着。”
家属们不停给小东道歉,说对不起。小东脸上抽了两下,想说没关系,可又害怕又委屈又生气,什么也说不出来,红着眼睛走了。
突发事件告一段落。许沁回头,透过移开的人群看到宋焰的眼睛。刚才是他拉了她。
宋焰没所谓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许沁追过去,从身后抓住他的袖子。
宋焰停下,似乎叹了口气,才回头,表情依然不太客气,说话也还是讽刺:“又要报答救命之恩?”
许沁摇摇头,指一下他的背后:“我给你处理吧,别的医生都在忙。”
宋焰:“意思是我没得挑?”
许沁:“上次你救我,我也没挑。”
……
手术间里,许沁坐在椅子上,随手拉过置物架,戴上口罩,说:“把上衣脱了。”
回头看,宋焰站在她面前,双目直视她,他利落地脱下防护服,里头一件军绿色的薄t恤,湿漉漉地贴着身子。他随手撕扯下来,甩到一旁。
一旁的小北和小西齐齐看呆了眼,脸蹭地就红了。许沁早早戴上了口罩,倒看不出脸上的表情,只是长长的睫毛扑眨了一两下。
男人裸露着湿漉的上身,身躯高大,肌肉紧实,线条流畅而性感,几滴水珠从他脖子上滑落,一溜儿地划过胸膛、腹肌、人鱼线,隐进长裤子里不见了。
许沁不免仓促地上下扫一眼,移开眼神。
宋焰极轻地扯一下唇角,转身趴在床上,做个配合的伤者。
小北和小西还在一旁脸红耳热,许沁沉默而训诫的眼神已扫过去,盯了她俩一下。两人这才回过神来。
小北过来协助许沁给宋焰清理伤口,小西在一旁记录。
许沁拿医用尺量了一下创处:“脊柱右侧3厘米处,长13,最宽处2.5。”
小西埋头书写。
“割裂伤,伤口内有油漆碎片,铁屑,水草……”
小西听着都疼,忍不住抬起头问:“怎么弄的?”
许沁没回答,脑子里一晃而过宋焰把她推开的场景,断裂的车架在他背后划下这样一道骇人的伤口。
而刚才在医院门口,他眼疾手快,把她从那枚针头前救下……
想到此处,许沁不经意瞟一眼宋焰,他背身趴在床上,头埋在手臂里,看不见脸。只看得见手臂上一块块的擦伤,蹭红了表皮。
她让自己收回思绪,拿起手术镊给他清理伤口,刚碰到伤口中的一枚油漆碎片,宋焰的身体骤然缩了一下。
隔着薄薄的乳胶手套,背肌贲张的力量感传到许沁小指上,直抵心间。
只一瞬,他很快放松下去。
许沁停了一秒,问:“你确定不要麻醉?”
宋焰埋着头:“嗯。”
小北和小西瞪大眼睛,面面相觑,不会吧?等清理完,消了毒,还要上药缝针,得多疼啊。
许沁没多劝,继续手术。
然而,不知为何,这次手术变得和以往不一样了。
每一次把工具伸进伤口,他背部肌肉因疼痛而紧绷的微颤都会顺着她小手指的指尖撞进她心里,一颤,一颤,有了生命。
好似光脚走在浴室,每走一步,都细微地触一道电。
清晰地提醒着她:她面前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痛感的人,而不是麻痹了知觉的昏迷的工作对象。
每一步都触麻到心间,让她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要营造这种效果。
到最后收尾的缝针阶段,小西和小北的辅助工作已完毕,小西兜里的手机不停震动,她拿起来看一眼,脸色突变,捅了捅小南。两人眼神交流了一阵,很快就跑出去了。
许沁也没管她们。她们自有分寸,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不会这么跑开。急诊科天天都是特例,也不能按常规来出牌。
手术间里只剩下许沁和宋焰两人,一室安静,静得仿佛能听到缝合线从皮肤组织下穿过的声音。
许沁自己都没意识到,口罩下,她呼吸出来的空气凝结成了一颗颗的水珠。她额头上也泌出了一层蒙蒙的细汗。
她熟练而缓慢地操作着持针钳,忽而开口:“醒着?”
宋焰:“嗯。”
显然没心思和她聊天。
两人又无话了。
只有他背上的肌肉随着她指尖的针线,突突一下,碰触着她的指尖。
她看他一眼,他鬓角全是汗,沾湿了碎发。他一直强忍着痛。
许沁垂下眸,说:“今天在湖里,谢谢你。”
宋焰嗓音散漫,从手臂间传来,不太清晰:“工作职责。”
许沁问:“刚才在移动病床前拉我,也是工作职责?”
宋焰一动不动,没有即刻回答。
小小的空间里,令人压抑的沉默。
许沁从容地剪了线,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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