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幽深,薄靳言站在灯下,愈发显得身姿颀长,卓尔不群。
而他一句“展示人生”,像是一道耀眼火光,划破笼罩案件的扑朔迷雾。众人看着白板上那些关键字,思维都活络起来,开始凝神思考浮想联翩。
但薄靳言的思维速度,一向是没人跟得上的。更何况此刻是他火力大开横扫一切的全盛状态?他只看一眼简瑶,见她眸中灵光闪动,已是领会了他的意思。于是他把手里的油笔往桌上一丢,开始了迅速而流畅的推理:
“鞭打,是最直接、最强烈的传递愤怒和憎恨的方式,胜过慢条斯理的割肉,也胜过缓慢折磨的放血过程。所以,他最憎恨的是女人。
无论这种憎恨针对的是人生中的哪种女性角色:长辈、情人、晚辈……起因都是母爱的缺失。因为一个在健康正常母爱环境下长大的男人,即使青春期和成年后与女人交往不顺利,也不会形成如此偏颇畸形的情绪。所以,在幼年时,他的母亲很可能抛弃或者离开了他。
人体剥皮,是一项复杂细致的技术。而他完成的很好几乎没有瑕疵,所以不可能是第一次做。核查美国近年来剥皮案件,或许能找到线索。
而剥皮意味着掠夺,掠夺女人美丽的皮相。虽然没有发生性行为,这仍是一种充满性暗示的惩罚措施。这也许与他的母亲有关。但考虑到幼儿期他对两性的认知尚未形成,更可能的原因是,他在青少年时期遭受过成年女性的性侵害。”
室内格外寂静,众人屏气凝神,唯有薄靳言的声音如同夜色中的流水,低沉清澈。简瑶也听得极为入神。美国大多数变态杀手都拥有不太幸福的童年,哪怕是出生富裕家庭童年对一个人性格和心理成长的影响,其实大过许多人以为的程度。
这个结论在她意料之中。但真的听薄靳言娓娓道来,又有些许沉重感。
薄靳言接着说道:“男死者被肢解、挖心,这意味着最严重的掠夺对人格的掠夺。而在被囚禁期间,男死者的肢体不断受到残害。
几乎所有的连环杀手,变态幻想都形成于青少年期。这个成年男人,最可能象征的是父亲。他与父亲的关系非常冷漠,但这种情绪是长期的、表面看来控制得比较平静的,而不像对女性受害者表现得那样激烈。所以很可能,他与父亲一起长大,但遭受过心理或者生理的虐待,全盘否定了父亲的价值观和人格。”
简瑶听到这里,不由得细细思索:表面看来,诸如鞭打、肢解,都是很残忍的虐待方式。但听薄靳言比较分析后,的确对施暴者的情绪刺激是不同的。一个更激烈粗放,另一个却需要极强的耐心和稳定的手法。
所以映射到他的人生百态,是最合理的解释。否则你无法解释同一个凶手,为什么怀有这么多种不同的情绪。除非他是四重人格分裂。
“老人象征的是死亡。囚禁过程中,老人几乎没有遭受身体虐待,只遭受了精神上的恐吓刺激。这是非常特别的一点,与他残暴的本性不符。
我只能认为,在他的心里,“年老濒死”这件事,本身就是对一个人最严重的折磨,已无需任何肉体凌虐。而一刀割喉放血,象征着他对生死的主宰。
不过,这是否也反映出,他内心深处对于死亡的恐惧?
小孩与犬同居一室、朝不保夕,象征着危机四伏的童年。也是他自己的化身。所以最后,小孩是服用了毒药,安然死去。而死后割去双手,这也是一种掠夺。最可能指代的掠夺了孩子的希望。”
薄靳言话已至此,所有人都有些出神。他描述的这个人是抽象的,可又是跃跃欲出的。他杀这些人,并不单是为了戏弄警察发泄****。那些死者,那些遭遇,根本就是他的一部分,他是为了自己,犯下这个案件的。
然后薄靳言的思绪,没有丝毫凝滞。他环顾众人神色凝重的脸,俊容浮现一丝淡漠至极的笑意,开始了最终的精准勾勒:
“基于前期的一些结论,我们可以推测:
一、嫌疑人年龄在2535周岁间,美籍华人,或在美国生活多年的中国人,身高180185cm,体形适中,不胖不瘦,精通汉语读写;
二、家境富裕,具有相当财力。鉴于他绝大部分精力和时间都花费在研究犯罪上,他的财产应该源自父母家族,他自己并不工作;
三、母亲在年幼时抛弃了他,对他造成严重心理伤害。他跟父亲一起长大,遭受过父亲带来的生理或者心理方面的虐待,并且遭受过成年女性的性侵害;
四、极强的******型人格,并且具有一定的不稳定性。用通常的话说,就是会表现得喜怒无常;
五、他具有高智商,性格极端自负,患有偏执型人格障碍,也许有妄想症,但尚未发展为神经疾病,意味着他精神正常。鉴于他的家庭背景和智商性格,我想他曾经就读于全美最好的大学。但他的性格注定无法融入群体,所以他很可能中途退学,学历为大学肆业;
六、他对犯罪心理和心理控制术有中等程度的了解,具有一定的应用能力。要达到这个水平,光靠自学,是难以形成实践结论的。所以他很可能到全美最好的心理学院进修学习过一段时间;
七、他第一次犯罪时间一定很早,才能形成如此丰富的犯罪经验。我会联络美方,筛选符合条件的青少年犯罪记录。重点关注近年的剥皮案。”
夜色已深,警署依旧忙碌。
之前滞留办公室的几个香港探员,听完薄靳言的简报后,惊讶又赞叹的离去。连IT人士安岩,都极难得的从电脑前挪了窝,走到薄靳言身旁,扶了扶眼镜,点头说:“不可思议。”然后才回酒店睡觉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薄靳言和简瑶两个。
夜凉如水,灯光澄亮。简瑶快速敲打着键盘,忙碌了好一会儿,又仔细检查一遍,才把电脑屏幕推到薄靳言面前:“你看对于书面简报,还有什么补充?”
此刻简瑶的心情无比骄傲。食人魔1号看似穷凶极恶、来势汹汹,可到了薄靳言跟前,依旧被他一击即中,干净利落勾出了画像。
虽说画像离破案间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是取得重大突破了。
薄靳言正站在白板前,蹙眉低头,下笔如飞。简瑶望去,正是他刚刚推理的一些关键字句。
简瑶微愣他还有疑虑?
而他侧眸扫了一眼她的屏幕,忽的若有所思的笑了:“No,我们按这个画像,找不到他。”
简瑶:“……为什么?”
薄靳言往后一靠,双手撑在桌上,长指轻轻敲啊敲。
“嗯……太顺利了。”他唇畔讥讽的笑意更深,“所以现在的事实是,我得到的这个画像,正是他想要给我的画像。”
简瑶心头一震:“画像是假的?全是他的误导?”
“No”薄靳言再次否定了她,“画像是真的。我说过,他是个喜怒无常的变态,如果跟他的人生没有关系,整个虐杀过程他就感觉不到一点乐趣,又怎么有耐心去做?而且,对我的这次宣战,也显得太没有诚意和品味了。但是,他既然敢给我这个画像,必然是笃定了按照那些条件,我们找不到他。”
简瑶循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屏幕上一条条画像描述。又听他说:“全美符合这些基础条件的人数,本来就比较多。而且很可能他已经销毁了其中几条关键证据,譬如剥皮案并未记录在案、譬如利用他的电脑知识篡改了学历记录。我们会耗费大量精力却一无所获。而后,他已经开始了第二轮犯罪,然后我就输了真是个自以为完美的计划。”
他轻哼一声,侧眸望向她:“如果我是个自大狂妄的人,现在得到这个画像,就真的会如他所愿一步步走向失败。可惜,我的大脑高度清醒理智,他料错了。”
简瑶听到前半句,看着他坦然自若的脸,有点想笑。但心情还是变得更凝重。
“那怎么办?线索岂不是断了?”她问。现在等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薄靳言的反应竟然是
他微一思索,上前两步,弯腰拿起板刷,长臂一伸,“刷刷刷”将密密麻麻的白板擦得一干二净。
然后他侧头望着她,修长黑眸熠熠生辉。自己拿起根油笔,还把另一支油笔递到她手里。
“急什么?既然全盘否定,那就重新推理。”
今夜的香港,注定无眠。杀人狂魔立下战书,满城风声鹤唳。而在相距甚远的内陆B市,却也有人的心情和命运,随着香港案件的局势,就此改变。
香山豪宅,灯火通明。
尹姿淇穿一袭睡袍,坐于书房里,查看香港方面关于蔺漪阳的消息。自他出事后,她就难得展颜过。这与对薄靳言那点暧昧的、近乎人生调味剂的情愫,是完全不同的。未婚夫的生死、名誉,直接影响到她的婚姻、事业和人生。
然而大陆和港方都对这次案件消息控制得极严。即使她托了多方关系,除了知道鲜花食人魔1号又犯下了数起惨烈罪行,其他一无所获。蔺漪阳是生是死依旧了无音信。
默坐片刻,她揉了揉眉心,刚要起身,手机却响了。
是蔺漪阳的母亲,也是蔺氏财团的董事长夫人。
她迟疑片刻,接起:“阿姨,你好。”
蔺夫人的声音里,依旧饱满一位母亲的焦急:“姿琪,你那边有消息吗?”
“抱歉,还没有。”
蔺夫人静默了几秒钟,压低声音,又有些沙哑:“我有消息。”
尹姿淇顿时坐直了:“什么消息?”
须知蔺氏财团比尹氏实力更强,人脉和影响力也更广。他们那边先获得消息,实在是个惊喜。
蔺夫人似乎滞了一下,才用一种缓慢的、忧伤的语气说:“警方内部秘密消息,说漪阳也被杀人魔带到了香港,现在还活着。但是下落不明。”
尹姿淇:“天!太好了他活着,可是……”
“姿淇,漪阳父亲心脏病发住院。我知道你弟弟靳言是这次案件的领头人,你能不能先去香港,尽一切可能找到漪阳?我这边只要漪阳父亲病情稍微稳定,就从美国赶过来。”
“好!我明天就去。”尹姿淇立刻答道,“漪阳他一定不会有事。”
挂了电话,身在旧金山的蔺夫人怔然片刻,靠在奢华的沙发上,眼眶又泛起泪水。
忽然,她的手机响了。她看着上面的香港号码,整颗心都揪起来,连忙接起,声音颤抖:“漪阳、漪阳!”
那头,儿子熟悉的嗓音也瞬间哽咽,可语调却似乎刻意压得平静而低缓:“妈,姿淇她来吗?”
“来!她明天就出发去香港。”蔺夫人急切的问,“漪阳到底怎么回事?我知道那些案件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不跟警方联络?有人逼你对吗?问他要多少钱,多少钱我们都给啊!”
“妈妈!绝对不能报警……再见。”
夜色如流水,匆匆而逝。
简瑶醒来时,窗外已经泛出鱼肚白。而身旁床铺已经空了。
她也起身,在酒店套房里转了一圈,却没见薄靳言的身影。公文包和西装外套都扔在沙发上,皮鞋也在玄关。
简瑶心里倏的就惊了一下,立刻给他打手机。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熟悉的低沉嗓音传来:“什么事?”
简瑶的心这才放下来:“你在哪里?”
清晨时分,大厦屋顶掠过阵阵大风,尽管踏在宽敞的平地上,也给人摇摇欲坠的感觉。简瑶抱紧自己的胳膊,刚往前走了几步,就笑了。
酒店屋顶是个直升机停机坪。绿色的地面,画着硕大无比一个黄色圆环。一个穿着白衬衣西裤的笔挺男人,正背对着她,手搭在膝盖上,坐在圆心。瞧那身形,不正是她孤僻清傲的薄靳言?
“喂。”她轻唤了一声。
“嗯。”他鼻子里低哼一声,没有回头。
简瑶走到他身边,低头一看,唇角再次上扬。
他神色淡淡的望着楼顶前方,沉睡在晨色里的美丽的维多利亚港。而他右手还捏着根粉笔,地上还有两小截断掉的粉笔头。原本光滑如鉴的停机坪,此时被他用粉笔写满了文字、符号,甚至还有几个角落里画了几只“沉默”……
太棒了。酒店的管理人员看到会疯掉的。
简瑶在他身边坐下:“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里安静。”他答,“有利于思考。”
“你不会一整晚都没睡吧?”
他这才转头看她一眼:“你认为我想这些东西需要一整晚?”
简瑶怔了一下,笑了。
不过,这傲慢淡然的语气,明显跟昨晚“推翻重来”后的严肃沉思状态不同了啊。当时说要重来,他可是几个小时也没见笑颜。
“你有发现了?”她问。
薄靳言微微一笑:“当然。”
简瑶也抿唇笑了。对啊,当然。
这时有风刮过,简瑶微微抖了一下。薄靳言淡然抬手,搂住她的肩膀,一起看着对面海面上,薄薄的金光,即将跃出海面的日出,一脸气定神闲。
“在他的行为里,还有五个矛盾点。当然,他肯定没有意识到。”他低叹道,“噢,多么可悲的自大狂,他就快原形毕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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