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若微就被绿腰唤起。
“若微姑娘,公子吩咐,若要在观里早课开讲之前到达,这会儿就要请姑娘起身了!”绿腰笑意盈盈,如春风拂面,让人看了就心情大好。
若微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拿起衣裙就往身上套。
绿腰忍不住笑了:“姑娘真是利索,一叫就醒了,原本还以为姑娘要再缓缓呢!”
若微听了不由心中暗想,谁叫这里不是我家呢?要是在我家的话,娘亲不叫过三遍、连拉带拽我才不起呢。
穿好衣裳、洗漱之后,绿腰又帮若微梳头打扮。妆台前,绿腰抚着若微一头油亮乌黑的秀发,啧啧赞道:“姑娘的发质真好,今儿想梳个什么发式?”
若微想了想:“弯月髻吧!”
绿腰眼眸微眨,立即会意。一双巧手上下翻飞,不多时一个出尘俏丽的弯月髻就梳好了。若微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如今衣裳与发髻都和两年前一模一样,可是看起来,还是有些不一样。不会吧,是老了还是多了些沧桑?
想也想不明白,一双眼睛微微眨着。绿腰看她对着镜子照来照去,还以为她顾影自怜呢,所以这才催道:“姑娘,请去诒燕堂,公子等姑娘用早膳呢!”
“你家公子这么早也起来了吗?”其实若微这一整夜,几乎都没怎么睡着,刚闭上眼睛,许彬的身影就浮现在眼前,赶也赶不走。一整夜都在跟他的影子打架,害得眼睛都有些红肿。
绿腰秀眉微扬:“公子一向早起!”
“哦!”若微点了点头便跟着绿腰来到诒燕堂,才发现这早膳并未摆在厅里,而是设在东里间。包金丝的碧烟罗云纱窗下,侍女们把黄梨缠丝的方桌抬至罗汉床榻之上,桌上摆放着碗、筷、汤、菜、粥等各色精致的食物与器皿。
若微进门后环顾室内,却没看到许彬。若微立即探着脖子,一双眼睛望来望去,看看东间,又瞄着西间。
却不想他居然从屋外进来,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花草间露水的清香,一身如雪的白袍,被汗水浸湿,手上提着一把镶金嵌玉缀宝石的长剑。
“你?做什么去了?”若微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剑锋,生怕看到一点儿血污,难道他一大早就找人对决去了?
“今儿起得早,林间舞剑去了!”许彬将长剑一掷,屋中侍立的白■立即接了过来,恭恭敬敬地捧走了。
事实上许彬也是一夜未眠。此时静静地看着若微,那碧衣白裙、弯月发髻把他生生地晃晕了。就似月牙池中的一枝新荷,这样的她一脸娇憨地以一双美目紧紧地盯着他,就像是将他放在火上炙烤,又像是磁石引着他向前。可是他知道自己此时又偏偏什么都不能做,于是浑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所以故意沉了脸训道:“愣着做什么,快吃饭,我去换件衣服!”
“唉,别换了!”若微嘟着嘴,脱口而出,“一个大男人,这么计较做什么,练剑换一身衣裳,一会儿去看病人,又要换一身,外出还要换,你累不累?就是你不累,给你洗衣服的人也累了!”
身侧侍候的丫环们纷纷投来震惊的目光,虽然公子一向善待下人,可是他清冷孤傲令人难以亲近,就是羽娘、绿腰和白■这些近身侍候的人,也不敢这样跟他说话。
许彬听了却仿佛十分受用,眼中闪现出少有的温和,紧紧盯着若微,生怕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生动与娇媚,半晌之后才对众人说道:“都下去吧!”
“是!”
众人退下,只剩下许彬与若微两个人,面对面用餐。
“我给你盛碗粥!”若微刚要伸手,就被他拦下:“我来!”脸上是不容拒绝的坚定,盛好一碗粥放在若微面前,又往她的碟子里夹了些爽口的小菜,直到那碟子里垒得像一座小山,才停下筷子。
若微脸上原本含着笑,见他如此,又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心酸。
只低着头,默默地吃着,静静地想着心事。
这一餐饭,没有想象中亲热,吃得极为安静,以至于立于室外侍候的丫环们都疑心,两人就那么面对面坐着,根本没有进餐。
然而,一阵女子凄厉的哭声突然打破了这份宁静。
许彬眉头微皱,若微侧着耳朵听了听,立即丢下筷子。
“是她?”若微站起身就往外跑,却被许彬自身后拽住:“刚吃完饭,慢慢走!”
说完竟不容辩驳地将她的手牢牢握在自己掌心里,牵着她出了诒燕堂,来到昨晚为那受伤女子疗伤的清静小院内,若微这才发现,小院也有名字:“冰心阁!”
“一片冰心在玉壶?”若微自言自语。
白■从里面匆匆走了出来,见着许彬,深深一拜:“公子,那姑娘醒了,刚一醒就想撞墙自尽,被我们拦下之后又想咬舌,绿腰与红袖在里面看着她,现在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许彬点了点头,原本这种事情通常都是羽娘去料理的,可是如今……他还未及表态,若微已经冲了进去。
“姑娘!”若微站在床前,伸手去拉她的手。
“不要理我,让我去死!”她用力甩开若微的手。
“你想死?”若微沉了脸,声音如冰:“就因为被恶人欺负了,失了贞洁,就觉得没脸见人了?你要这么想,那你去死好了!”
守在伤者身旁的绿腰与红袖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若微。心想这若微姑娘看起来慧质兰心、聪明伶俐,怎么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不是您巴巴地把人救回来的吗?如今怎么又激人去死?
“好,苏玉就求你们不要管我,让我死好了!”那女子痴痴呆呆的,眼睛盯着不远处案上的花瓶,似乎下一刻就要冲过去,再撞一个头破血流。
“好,我们都不管你,反正你是个糊涂人,自己要做千古罪人,关我们什么事?”若微面色肃然,小脸紧绷,话语冰冷。
“罪人?”那女子泪眼蒙■地听到她这样说,眼中一片茫然,怔怔地看着若微不知所措。
“对呀,你死了,你父母、亲人自然为你伤心欲绝。你即是不孝,其罪一。再者,你一死倒是帮了那个欺负你的恶人的忙。他还可以去作恶害人,还会有更多的姑娘受到你昨日所受的凌辱。原本对她们而言这一切是可以被阻止的,就是因为你的懦弱与自私,才会让恶人继续横行!此罪二。这两条大罪,还不够重吗?”若微言之凿凿、斩钉截铁。
那女子细想之下,渐渐明白:“你,你是想让我去指证那个赵辉?”
“我不知他是不是赵辉。我只知道昨日为了救你,我也差点儿被他凌辱。你欠我一个人情。所以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还我这个人情,你都要做完这件事,做完以后,你要死要活,没人管,随你的便!”若微瞪着她。
“你,你是昨天那个?”那女子这才想起来,原来面前这个美丽少女便是昨日山上出手相救的那个小童,“如此,我便先不死了!”
嘻嘻,若微心中乐开了花,而面上只得强忍着:“你叫苏玉?那你家住在哪里?”
“我……”她踌躇着,眼神儿空洞悲凉。家人,她真的还能活着去见自己的家人吗?想着想着,抑制不住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若微自然知道她心中的顾虑,又柔声细气地劝道:“你如果一时难以面对家人,可在此暂住,但是也要想办法给家人送个信,让他们放心。咱们可以说你是在下山路上扭了脚,在这里疗伤。否则你家人定是要急死。”
苏玉连连点头,哽咽着:“小女名叫苏玉,城西苏记布店是我家的产业!”
“苏记布店?”南京城中,若微只知道秦淮河和晚情楼,于是她扭头看着许彬,许彬微微颔首。
那就是知道了,若微又想起心中还有疑虑不吐不快。所以坐在床边,帮苏玉理了理微乱的秀发:“那苏姑娘,你昨日为何独自上山?”
“我?”苏玉这才娓娓道来,“昨儿,我也是鬼迷心窍了,听府中的小婢说他如何貌比潘安,如何……所以,我就求奶娘,骗了爹娘,就说去栖霞山求福。然后……”
“然后就去金川城门看他?”若微不由插嘴,说实话,她真的想不明白,传言会有如此大的魅力。
苏玉满面通红,又带着深深的恨意,突然扬起手,狠狠打了自己两记耳光。若微立即拉住她的手。
“是我自甘下贱,才有此劫!”苏玉把头深深埋在被子里,失声痛哭。
若微想劝又不知如何劝好,侧身看着许彬。许彬面色清冷,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若微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又轻轻拍着苏玉的背:“苏姑娘,你别伤心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接着说呀,看过之后,又怎样了?那赵辉真的很好看吗?”
苏玉轻轻抬起头,紧紧咬着下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点了点头。
“那后来呢?”若微心中十分好奇。
“后来我和奶娘就去栖霞寺进香,回来的路上,遇到那人……”说到此处,她再次泣不成声,昨日的惨痛经历浮现眼前,又急又痛,竟然昏了过去。
“苏玉,苏玉!”若微声声急唤。
许彬上前为她把脉。
“怎样?”若微眼巴巴地看着他。
“无恙,一时昏厥。时辰不早了,我先送你上山,让她先歇一歇。晚些时候,赵辉还要来问话!”许彬脸上如冰般冷峻,再没有了昨夜的似水柔情,目光在若微脸上稍稍一扫,就向屋外走去。
车马行至半山腰,弃车而行,一路之上,两人又是相对无言,直到过了栖霞寺,在通往三元观的岔路口,许彬这才止步。
“好了,我就送到此处!”从这里可以远远地看到三元观的大门,许彬站在这儿不需移动半步便可以将她目送入观。
若微却没有移步,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纯真笑容,眼里似乎有些难舍的情愫。这样的女子,总会轻易将男人的心抓得牢牢的。
没用的,许彬狠了狠心,只望着远处的山色,忽视掉近在咫尺的她。
她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白天和黑夜,同样的一个人会有如此大的反差。
“我这次回去,可能会被重罚,也许会被禁足,可能再也不能出来了!”她呢喃着,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是自己心里在恋着他,还想见他吗?
“我知道!”他负手而立,衣带飘飘。他的眼中没有悲喜,也捕捉不到半点的依恋与怜惜,仿佛对面而立的只是一位不相识的路人。
若微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向上走去,只觉得这次上山,步子格外沉重,什么叫如负千钧,此时才深有体会。
“如果案子有了消息,一定要想办法告诉我!”她突然喊起来。是的,很大声,他应该能听到。然后她就拎着裙子跑了起来,虽然不多时就香汗淋淋、气喘吁吁,但是她依旧用力向山门跑去。
身旁的青松,耳边的风声,一切一切,都留在身后。
他依旧负手而立,目送她跑入观中,姿态既不淑女,也毫无美感可言,就这样像一阵风一样在他的视线里消失。
为何要跑?
能跑开吗?
许久之后,直至落花满身,他才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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