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沿着溪水一路行走,已离府衙稍远。舒咣玒児
转角处溪水汇入大河,河边尚有一条船近岸泊着。
船不大,式样典雅,颜色古朴,像已历了许多年的风雨,连船舱边的两串红灯笼也褪了色,泛着沉沉的灰白。
原来置于那边亭子里的小茶炉和琴具都已被搬上了船。但此刻所有人都被船头上一名弹着箜篌的美人吸引了视线,再也顾不得欣赏独幽琴怎样的名贵,小茶炉怎样的精巧,小僮正烹着的茶又是怎样的清香扑鼻。
楼小眠携木槿上了船,却是仿古人跪坐在船舷边的茵席上,湿污了的裤角立时被垂下的袍角和宽大的袖子挡住。既然身在水上,便是别处还有些水迹,也不以为奇了琨。
那边小僮刚刚奉茶上来,便听人回禀道:“太子殿下、雍王殿下到了!”
楼小眠便站起身来,笑道:“太子这是好长的鼻子,敢情蹭咱们的好茶、听咱们的好曲来了!”
许思颜远远见了那弹箜篌的美人,眸光已是一闪,似笑非笑地望向许从悦窳。
近来一直事多,预备给他的礼物到现在没来得及奉上,倒是楼小眠听他提了一次,居然放心上了。
许从悦也已瞧见了那美人。
黛紫的衣裙,低低的堕马髻,鬓间一朵殷紫的绢制牡丹,加上肤腻柔脂,眸转月辉,玉心弱骨,我见犹怜,生生地映亮了陈旧古朴的船只。
这样的美人,想不瞧见也难。
他的脚下便顿了顿。
楼小眠微笑道:“太子妃嫌闷,微臣正好也乏了,便叫了这位解语姑娘过来切磋切磋乐理。不想太子和雍王居然也有此雅兴。”
许思颜已自走到木槿身畔,和她同一张茵席并肩坐了,笑道:“你们闷了乏了便自个儿偷着乐,我活该守着那些案卷愁白了头?解语姑娘,有好听的,尽管择一首弹来听听。”
楼小眠欠身将许从悦引至自己上首,待他坐了,自己才跪坐到他旁边,轻笑道:“雍王,这女子似乎一直在看着你呢!”
花解语自许从悦出现,果然始终向他含情凝睇,连许思颜的吩咐都似未曾听到。忽听得楼小眠说话,这才腮晕潮红,含羞低下头去。
许思颜本不喜她,但见她这副模样,倒看得顺眼了些,笑道:“敢情这眼里只有雍王,没有我呢!是不是非要雍王说了要弹哪支曲儿,才肯为咱们弹上一曲?”
花解语这才垂眸,柔柔的声音如水光轻盈荡开:“太子有命,贱妾岂敢不从?”
黛紫薄衫轻轻一掠,如浅紫的云朵舒缓飘落,她整个人便似裹在了轻云浅雾中,如梨花带月,如海棠含雨,令人目眩神驰,就这样优优雅雅将箜篌往怀中一抱,已有千样缱绻、万种风情悠悠溢出。
至于那箜篌弹得怎样,反倒没人留心了。
木槿虽是女人,如今看这风姿,也禁不住赞道:“果然是美人啊,美人!若我是男人,无论如何也得把她收入囊中才好。”
许思颜斜眼睨之,“不过是个弹箜篌的女人!”
木槿已听说了花解语来历,悄声笑道:“若不是雍王喜欢的女人,便是太子殿下心中的人间绝色了吧?”
许思颜将她腰身一揽,凑她耳边懒懒笑道:“木槿,你这是吃醋了?”
大庭广众之下,木槿有些忸捏,瞪他一眼,再瞪他一眼……
许思颜泰然自若,丝毫不以为意,甚至一边揽紧他,一边跟楼小眠说话。
或许本意是想和许从悦说话的,但许从悦正微冷了桃花媚眼瞅着花解语,那模样再看不出是见了前世的恋人还是今世的冤家,神情堪可回味。
楼小眠依然是一贯的恬淡如水,静静品茗听曲,见许思颜和他说话才转过头来,眸光在许思颜扣于木槿腰间的手上暧昧一扫,唇角已弯出清雅笑意。
木槿向来觉得楼小眠无论何时何地都优雅出众,却觉此时他那笑容越清雅越显猥琐,忍不住转移目标瞪向了他。
许思颜便轻笑道:“小眠,有没有给瞪得心虚?”
楼小眠微笑,“臣心中十分坦荡,并没有什么好心虚的。太子见多识广,连眼前这位美人都不放心上,也大可不必将小眠放在心上。”
这话听着暧昧,倒更似在撇清自己,让太子妃别将他计算进太子那些莺莺燕燕里……
木槿愤愤道:“放在心上也不妨。我正缺个每天替我端茶倒水弹琴唱曲儿的妹妹呢!”
“噗!”
许思颜一口茶水喷出,咳了两声才道:“我也不介意!”
楼小眠那份优雅淡定便有些维持不住,横向他们的眼神里有一抹刀割般的锐意。
许思颜便凑到木槿耳边,轻笑道:“猜得出小眠现在在想什么吗?”
木槿只觉他唇际有温热的气息扑到脖颈,熨得她从面颊到耳根都滚烫起来,低头弄着自己袖子,心不在焉地顺着他话头问道:“想什么?”
许思颜道:“你看他一本正经装得跟嫡仙似的,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其实满心里正骂着呢!他必定暗自在骂,看这对奸夫淫妇,又在拿我取笑!逮着机会,非整死人这对欠揍的奸夫淫妇不可!”
木槿听得又羞又恼,伸手便去拧他的腰,“谁奸夫淫妇?你才奸……奸夫……”
许思颜捉了她的手,悄笑道:“太子妃不如教教我,一个人怎么奸得起来?”
木槿的手被他抓得动弹不得,恨得咬牙切齿,若非大庭广众之下着实有碍观瞻,只怕已经一口咬上去了。
许思颜欣赏着她的手,啧啧道:“瞧瞧这指甲,长得还真快!”
木槿瞧他脸上被她抓过的地方,怒道:“没你脸皮长得快!”
许思颜道:“必须的!不然如何与娘子的指甲抗衡?”
“……”
木槿张口结舌。
她向来在人前装得木讷,实则口齿甚是伶俐。只是论起皮粗肉厚,闺房调笑,却无论如何比不上许思颜了。——便是比得上,当着众人,一个女孩儿家,也不好调笑得太出格,以免显得太不自重。
许思颜见状大悦,侧头向沈南霜道:“夜间叫人备些美酒。这几日怕喝酒误事,都没敢沾上一沾。”沈南霜正对着两人亲昵的模样发呆,见许思颜吩咐,怔了一怔,才忙应道:“是。其实我早令人预备下了,只是见太子事多,不敢呈上。”
许思颜扫过许从悦,轻笑道:“今日有喜事,喝几杯不妨。”
花解语已经弹毕一曲《忆少年》,转而在弹着一曲《思凡》。
依旧烟笼雾罩,美得让人晃不开眼的绝色佳人。
可惜许思颜等只顾说笑,连楼小眠都有些神思不定;许从悦也不晓得在不在听,口观鼻鼻观心,桃花明眸闪烁不定,再不知道是因这女子而神魂颠倒,还是因想着什么而神不守舍。
是想着花解语和他过去的那段情?
许思颜饶有兴趣,揽着木槿不松手,悄然观察着这对昔日情侣的神色。
许从悦始终不曾侧脸给过他这个太子弟弟一个期待的眼神,甚至不曾转过头来朝他们这个方向看过一眼;但花解语脉脉流转于他身上的目光却是显而易见。
含情蕴愁,惴惴不安的背后,是无可掩饰的牵念和恋慕。
见许从悦不肯主动要人,许思颜只得在花解语一曲终了后,向许从悦轻笑道:“从悦,人家可明着暗着都说了,一直记挂着少年时鱼水相偕的好日子呢,如今神女思凡,你也不该辜负人家心意吧?”
许从悦才似回过神来,理了理前襟,尴尬笑道:“太子玩笑了!她是获罪臣子的姬妾,被送到太子身边本就居心不良。虽非主犯,到底也该依律处置,岂可轻轻恕过?”
许思颜便对堂兄的别扭性子很是无语。他道:
“那你说,该当如何处置?杖打五十,发为官妓?”
许从悦低了亮汪汪的桃花眼,再不去看花解语泫然欲泣的模样,慢慢道:“这个,太子禀公处置便是。”
许思颜再不料许从悦这样决然,一时皱了眉,捉摸不透他到底是怎样的心意。
木槿眸光在花解语面庞一转,掩口笑道:“若按律法处置,充为官婢也不错吧?”
许思颜豁然开朗,笑道:“那罚她就充作雍王府的官婢吧!雍王你回头要打要杀请随意,随意!”
许从悦再也推拒不得,只得应道:“既然太子如此说,若是牵扯出她之前惹的是非,尚祈切勿牵连雍王府。”
许思颜叹道:“你写信要她不许伤到我时,怎么不怕牵连雍王府?敢情我这个兄弟比慕容继贤那群人还要可怕?”
许从悦神色一肃,“他们再怎样厉害,到底是外臣,我怕他们做甚?至于太子,事关纲常尊卑,从悦岂敢疏忽?”
许思颜微愠,“也不晓得这些年谁教的你,我没觉出你什么时候疏忽,倒觉得咱们兄弟生疏了。关起门都是一家人,何必那么多心?走,喝酒去!”
他携了木槿站起身,许从悦、楼小眠也急忙起身相随。
木槿便留心往后瞧着,看许从悦会不会去和花解语说句心里话,至少投去几个安慰的眼神……
谁知许从悦怏怏地盯了花解语一眼,然后不满地瞪向她。
木槿便顿身等他并行,悄笑道:“你瞪我做什么?我是瞧着那女孩儿着实美貌,怕便宜了别人!”
“噢!”
许从悦磨牙,“你怕便宜了太子,堵了自己的心,便推我这里来!”
“没……没有啊!”
木槿待要解释,许从悦已走开,顾自吩咐自己的从人道:“叫辆车,把那位送回雍王府去,别在这边呆着了!”
从人应声而去,急急走向花解语。
花解语立于箜篌之畔,正茫然地看着他们,像风流云散间不知何处何从的一团轻雾。
木槿纳闷了,又问向楼小眠:“不是说雍王很喜欢那位解语姑娘吗?”
她明明只想玉成其好事,这是遇到狗咬吕洞宾了?
楼小眠皱眉沉吟,“莫非从前喜欢,现在不喜欢?又或者分开三年,心里有了不痛快?”
而且从前喜欢时就发现花解语暗藏心机,这三年又是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换谁心里都会有疙瘩吧?
木槿细细思量一番,对被人戏耍一场的许从悦不胜同情。
“哎……可怜的黑桃花!”
许思颜一转头不见了她在身侧,立定了正等她,闻言笑嘻嘻问:“黑桃花?何解?从悦似乎不太穿黑衣。”
许从悦的脸色便有点发黑。
他贵为皇侄,又是帝后身边长大的,出入皇宫原不困难。可瞒着众人乔装出现在皇宫,无论如何都有些怪异了。
此事木槿曾问过,被许从悦另寻话头岔开了去,料着必有隐情,她也未再追根究底。此刻见许思颜问起,她忙笑道:“雍王生了对桃花眼,黑溜溜的,所以我称作黑桃花,没错吧?”
许思颜便道:“瞧你淘气的,堂堂亲王也是你可以随便取外号的?真是没规矩!”
木槿笑得眼睛弯起来,“我的确太淘气了,以后会改。大狼比我大好几岁,一定会包容我吧?”
许思颜听得十分满意,点头道:“改了就好!”
便听后面楼小眠、顾湃等人哧哧地笑出声来。
转头看时,连许从悦都已笑得桃花眼潋滟若水,光华明润。
他蓦地悟过来,怒道:“你……你还敢给我取外号?”
木槿跳起身便跑,一路咯咯笑道:“没有,真的没有……是你自己让我喊你大狼的……借我一个胆子我也不敢给太子取外号呀!”
许从悦抱肩而笑,不知不觉胸中阴霾尽去。
根本不用借她一个胆,她便敢给太子取外号了,还取了俩。
大狼,烂桃花。
哪个都比他这朵黑桃花难听得多。
而楼小眠虽含笑瞧着他们奔闹,秋水般的黑眸却愈发地清寂下去。
夜间几人一起用膳,有炖的新鲜鱼汤,背上尚有竹叉叉出的小洞。
许思颜见木槿欢呼雀跃,才知那鱼正是木槿叉的。
他道:“我便知你弄鬼。若好好在岸边或船上呆着,裤脚和鞋子能湿了?若是掉河里去喂了鱼,那我才念佛呢!正好另娶个绝色太子妃回来。”
他这样说着,却将鱼眼睛下边的肉挑出,放到木槿碗里,自己夹了一大块鱼肚子上的肉,吃得颇为香甜。此时几人吃饭,只心腹之人在旁侍奉。沈南霜在后布着菜,微笑道:“太子妃真是聪颖,什么事都做得来。听闻叉鱼颇有些技巧,太子妃第一次叉鱼便捕了这许多,真是难得!”
许思颜的筷子一顿,目光若有若无地在楼小眠身上一掠而过,轻笑道:“太子妃只会装人前装老实,估料着在娘家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就是把屋顶掀翻几回也不奇怪。小时候偷偷上树捕蝉下河捕鱼之类的事做得不少吧?”
木槿摇头道:“那倒没有。我一向只捕鸟,不捕蝉。”
倒不是因为她不想顽劣,而是因为萧以靖少年老成,纵然偶尔顽劣,以他的身手,捕蝉之类的太无挑战性,便只能带着妹妹捕鸟掏鸟蛋了。
那厢楼小眠已优雅地啜了口汤,赞叹地啧了一声,才道:“太子妃的确是第一次叉鱼,不过我从前在乡野间随恩师隐居,见过渔人叉鱼,晓得些技法。太子妃惯会耍刀弄剑,眼力极准,学得倒也快。”
清秀到妍媚的眉眼闪过惆怅,他瞅向自己纤瘦如女子的手,“若非我身体不好,也不至于连鱼都捕不了几条,让太子妃一介女流专美于前。”
许思颜忙笑道:“你岂可把太子妃和寻常女子相比?她可强悍得连我都不得不避退三舍呢!便是你身体也不用太过忧心,顾无曲一直在寻求救治良方,纵然不能彻底痊愈,也不至于再这样老是病着。”
楼小眠一笑,“太子有心了!”
他的鞋袜犹自半湿。若许思颜发觉木槿湿了裤角,自然也不可能不注意到他的。
而许从悦却不管他们说什么,顾自吃鱼喝汤,十分香甜。
木槿笑嘻嘻问道:“难不成比雍王府的醋鱼还美味?”
许从悦笑道:“这倒未必。只是想着太子妃亲手抓的鱼,这一生一世都未必有机会再尝到,自然不可错过了机会。”
许思颜瞥着木槿这两日渐渐红润上来的小圆脸,笑道:“这又有什么难的?便是回了京,一样能在宫里的太掖湖里抓鱼。回头我也叉几条上来咱们下酒,瞧瞧滋味是不是更好。”
许从悦道:“我倒是也想吃太子亲手抓的鱼,又怕折了寿。”
说得众人都笑了。
--------------寂月皎皎首发---------------
一时众人散了,许思颜看了几份急报,再看京城传来的重要公文,大多也在自己预料之中,心情益发轻快许多。
要水洗漱完毕,却见木槿早已浴罢,正披了寝衣趴在竹榻上看书,黑发松散散的,直垂落到地上。
他上前,将她长发撩起,轻笑道:“瞧瞧你,慵懒得跟猫儿似的,估料着如果没个人在旁边伺候,两天就能滚成个灰扑扑的泥人儿。”
木槿觉出他指尖的温暖碰在脖颈,不由得又红了脸,却只若无其事地笑道:“我身边自然总有人伺候。我只需会我该会的,别的不学也不妨。”
许思颜拿过她手中书卷看时,却是一卷兵书。他轻笑道:“这个也不用学,有为夫在,还用不着你去带兵打仗。”
木槿道:“我看父皇那样尊贵,有时跟朝堂里那些人人说话,倒似在行军布阵一般,步步都有玄机。想咱们太子府人口也不少,想不被人欺辱,多学些兵法有好处。”
许思颜点头,“若是这个打算,看看也好。我不需要我的太子妃韬光养晦,深藏若虚。我的太子妃是我将要相伴一生的妻子,我希望她在我跟前能够快活就笑,忧愁就哭,什么开心的事烦恼的事都能想着第一个告诉我……”
木槿听得出神,抬头呆呆地看他,圆圆的面庞泛着暖暖的玫瑰红。
许思颜抚上,照例轻轻地捏上一捏,笑意如春水温软,柔得要将她包围。
“我有什么事也不会瞒你,我会一心一意地待你好,保护你,疼惜你,不让人欺负你……木槿,我希望到了我们满头白发时,到我们老得快走不动路时,我们依然在一处,就这样……静静地守在一处。”
好看得无可挑剔的薄唇开阖间,说着人世间最温柔最好听的情话,像轻细的绒羽织就的细网,绵绵地萦绕过来。凭她怎样三头六臂心如铁石的女子,也逃不开如此柔情脉脉的天罗地网,让她不自觉地沉酣其中,愿为他剪了翅,拔了羽,心甘情愿地让那天罗地网缚住自己,好与他更紧密地相依相缠。
何况,如今说这情话的人,是她的夫婿,天经地义应该永世相守在一处的夫婿。
许思颜的唇覆下,木槿觉得自己的唇麻了一麻,连身体都随之一颤,往日的木讷或骄纵早已无影无踪。
她手足都似因这一亲吻而软了,绵绵地依在了他的身上。
许思颜瞧着她低垂的眼,浓密如小梳的睫颤着,似害怕,似害羞,又似求恕。这不是他第一次亲她,但却是她第一次如此乖巧如小猫般承顺她。
她的唇舌清甜如甘露,在他迅猛的进击下害羞地躲闪着,然后试探着笨拙地回应他。
他试着稍稍放松些,便觉那丁香舌尖受诱惑般随他而去,花瓣般在他唇边一扫,含羞草般迅速卷了回去。
许思颜大笑,轻轻放开她。
木槿反觉不好意思,伏在榻上悄悄将脸儿掩住,再不敢看他。
只听许思颜在那边悉索了片刻,才又过来拉她。
“木槿,木槿……”
他柔声唤她。
木槿依然掩着脸。
许思颜便将她拉了起来,拨开她的手。
木槿睁眼,却见屋中已比原来更明亮些,鼻间似有酒香萦绕。
抬眼时,已瞧见前边案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对儿臂粗的龙凤红烛,跳动的火焰灼亮了她的眼睛。
许思颜挂着两只酒盅在手,将其中一只递到她手上,“来,喝杯酒!”
木槿懵懂接过,倒也不曾犹疑。她的脸上如着了火般滚烫着,即便她不曾亲见,也想得出此刻自己窘迫.害羞成什么样子。若能喝一盏酒,借着酒气掩一掩脸上的红晕,也是桩好事。
她正要将酒盅凑到唇边时,许思颜握住她的手腕。
木槿小兔般的目光从他脸上飞快溜过,却见他容色如玉,黑眸如珠,向来雍容俊秀的面庞泛着浅浅红晕,看着更是美得出奇。
她有些目眩。
她的夫婿着实生得太俊美了些,真不知是她的幸,还是她的不幸。
目眩心迷之际,许思颜握着酒盅的手腕已从她的手腕绕过,恰成一个交杯的手势。
只闻他温柔说道:“小槿,我欠你一杯合卺酒,欠你一个洞房夜。隔了三年还,是不是太晚?”
小槿……
忽然换了的称呼,亲切到亲昵,却比杯中美酒更让人心荡神驰。
“思……思颜!”
她像跌进了一个旖旎的梦,芬芳诱人,令她天旋地转却无力自拔。
酒盅跌落,浓郁的酒香在唇舌交错间游移,顺着彼此的呼吸灼烫着心田。
热血翻滚沸腾,在衣物层层褪去后的光洁肌肤里燃烧,并在肌肤相触后愈发热烈。
浅碧色的烟罗帐帷如蒙着雾,将另一个赤裎相对的小世界从喧嚣尘世隔绝开来。
薄薄抹胸亦被褪下,女子玲珑身段一览无余,空气中有草木的清芬和男子的体息游丝般萦缠着。
腻白如玉,温软如绵,她如一朵徐徐绽开的夜百合,娇羞可爱,叙一段明艳韶华,奏一曲浓酽春光。
许思颜轻轻抚过她臂上那枚如花如蝶的胎记。
果不出意外,伏虎岗脱困后尚见到的守宫砂已然无影无踪。
“小槿……”
他低叹。
木槿紧紧阖眼,由着夫婿摆弄爱抚,躯体阵阵地颤悸。
闻得他呼唤,她半睁开朦胧的眼。
他的眼睛深得像渊,令她要失重跌落;却明得像镜,仔仔细细地收藏她的一颦一笑,一悲一喜。
隐隐有种复杂得看不分明的东西一闪而逝。
不待她辨明,便听他在耳边呢喃道:“小槿,我必会好好待你,从此再不让人欺负你,再不让你受任何委屈。”
若誓言,若许诺,那样轻柔,却郑重。
木槿眼底便浮了热热的泪,细巧的臂腕将他环住。
这是她的夫婿,她命中注定相依相守、患难富贵永不离弃的良人。
也许终是命运选择了她,但她想这命运还是眷顾她的,她也愿意选择这样的命运,这样的他。
他的身体倾下,她痛楚地低低呻吟。
虽不是破瓜之苦,但他还不是初历人事的她所能承受的。
“疼……疼……”
觉出他抵向前的迅猛气势,她下意识地推拒着,双手撑着他结实的腰。那晚恶梦般的欢好还历历在目,再来那么一回,她恐怕还得再死一回。
许思颜暂止了动作,温热的唇落于她柔软的胸际,细细碎碎的亲吻时而羽毛般轻盈划动,时而有了磁性般有力吮过;暖暖的手鱼儿似的顽皮游动,时徐时急地抚触,时轻时重地揉捻。
他身经百战,早已是此道高手。木槿虽强悍,床第间却极稚弱,又极害羞,如今最柔软最敏锐之处落于人手,再经不住这样的逗弄,颤抖着,战悸着,一边哆哆嗦嗦地娇吟,一边竟已禁不住泪光盈然。
她再说不准自己是在害怕还是在渴求,就像握着他腰的双手,不知是想将他推开,还是要将他拉近。
但那渐渐转作浅绯的娇躯已经如此诚实地向上偎去,轻笼慢挨于那夜险些弄死她的男性躯体。
如被春雨浇透的芳草地,琼浆濡漓,花蕊轻轻绽开。
许思颜顺势而下,在她的失声惊呼里,紧紧楔入。
两人都有瞬间的静止,仿佛世间一切都抛得远了,生命里只剩了彼此,甚至彼即是此,你即是我,二者合二为一。
那样瞬间的静止,像寻了无数天,走了无数路,终于在那一刻找到了自己所要寻找的,——所要寻找的另一个自己。
重逢时淡淡的欣喜和淡淡的忧伤那样让人留恋,让人再不肯放弃那稍纵即逝的满足和幸福。
“小槿……”
许思颜快意地叹息,终于舍得略略松开,然后更紧密地贴合身下美好的躯体。
疼痛感在磨擦出的愉悦感里渐渐消逝,身上的男子从小心翼翼渐转作强健有力。
她竭力迎合他,畏惧着他的勇猛,却又贪婪着他带来的铺天盖地的快活。
那快活让她像沉进了大海,一阵阵地被浪潮淹没着,又一阵阵地被巨浪掀到半空。有着喘不过气来的苦楚,却再舍不得放弃被卷到半空时飘然欲仙的极致愉悦。
说不清那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她只知自己没脸没皮地娇软呻吟着,甚至呜呜地哭出了声。
云散雨暂歇,木槿娇娇弱弱地躺在许思颜怀里,大眼睛还是湿漉漉的。
许思颜撑着头瞧着怀中女子,忽“噗”地笑了。
木槿轻轻咬了咬他的肩,低低咕哝问:“笑什么?笑我不如你的依依可人,姗姗动人?”
“谁说的?你可比她们强多了!”
许思颜捏捏她的面庞,轻笑道:“我今日可知道你为什么叫木槿了!”
木槿傻愣愣问:“为什么?”
许思颜道:“因为你看着像木头,实则很紧。”
“紧?”
木槿犹未悟过来。
许思颜的手又开始不老实,只往她身下探去,奸笑道:“其实你真的叫小槿最合适。又小,又紧……”
“啊……”
木槿简直想抱头尖叫。
这回,她却连去抓他脸或掐他腰的勇气也没有了,一头扎进柔软的锦衾里,鸵鸟般再不敢抬头了。
许思颜瞧着她光洁如玉的后背,只觉嗓子又有些发直,居然又有了食指大动的感觉。
好吧,这丫头身子还嫩,只怕经不起,还是先饶她这一遭吧!
可想着兵乱那夜她的遭遇,他又甚感闹心。
以木槿的个性,吃了那么大一个亏居然不声张,也不曾见她安排部属为自己报仇雪耻,越看越不像是乱兵所为。难道真是从前认识的蜀人所为,让她吃了哑巴亏?
这几日他也曾暗中安排调查,却并未发现木槿所说的蜀宫旧日护卫。又或者,木槿刁钻古怪,虽吃了亏,也想法为自己报了仇,所以不再追究此事?
许思颜很想追问,却又记起找到她时她的狼狈,以及那两日她的伤心。
到底是已经过去的事了。
她既已开怀,何必再提此事,不但显得他器量狭窄,更让二人心生隔阂?
是不是以处子之身跟他原不打紧,只要她心里只有他一个,从此夫妻恩爱无间,便比什么都强。
他的好表姐慕容依依十五岁跟他时,倒是不折不扣的处子之身。
可她的心里,喜欢的到底是十三岁什么也不懂的青涩表弟,还是表弟的太子之位,以及她未来的后妃之位?
轮廓绝美的唇边弯过清冷笑意,再看到身畔的女子,那笑意才温暖过来。
他拉她的手臂,将她扯到自己怀里。
“小槿,过来睡了!别扎在衾被里,看蒙了一头的汗!”
他浅浅笑着,拂开她披散到面颊的乱发,亲了亲她的额。
木槿已被折腾得手足俱软,浑身乏力,再也推不开他,且又窝在夫婿身畔的感觉似乎也很不错,遂红着脸蜷在他怀里,再不敢乱动弹。
朦胧睡去时,她忽然想到,原来父母眼光还是很不错的。
纵然许思颜风.流了些,他待她还算真诚,如今也的确是个会疼惜妻子的好夫婿。
他们相依相守的日子会很长,长到她有足够的时间去矫正他的风流恶习,顺带教训教训那些痴心妄想的莺莺燕燕们。
至于他们不堪回首的第一次,就当是一场恶梦吧!
既然他已知错赔罪,想来他自己也不会乐意回顾那晚他状如疯癫的失态模样,更不愿细想那些跟禽兽无异的恶毒行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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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素月分辉,碧梧转影,夜色清淡如画。
沈南霜立于屋外,仰脸看着天空,只觉那月色似冰冷的湖水,已经把自己整个人都淹了,憋得她透不过气。
偏偏又作声不得,只能在屋内的欢愉声里站成了僵硬的石像。
跳跃的红烛熄灭,屋中隐约的轻笑渐渐也沉寂下去。
雕刻着连环如意纹的琐窗里,茜色窗纱黑沉沉的,可那黑暗里流转的柔情密意,却让她立于月光下,竟像立于再见不到旭日的永夜里。
这是太子妃,这是太子明媒正娶的嫡妻。
他们在一起,本就天经地义。他们的洞房花烛,已经晚了三年。
其实真没什么了不得的。
她不是太子的第一个女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在太子府这么久,她早就看得分明,不论是那个被宠上天的慕容依依,还是那个深受太子爱敬的苏亦珊,都不足以让太子真正驻足。他给她们的温柔笑容,其实跟给予其他人的并没有什么分别。
萧木槿不呆也不木,可也的确不够美。
圆脸大眼睛,生得清秀可人,可和寻常围绕在太子身畔的那些倾城绝色一比,便称不上美人了。
沈南霜想不通许思颜那样目无下尘的尊贵男子怎会在离开太子府后对她越来越有兴趣。
兵乱之夜算药力驱使,这几日寝于一处算是安慰她。
那么今夜呢?她听得出他们欢爱之际的两情款洽。
或许,只是因为太子妃救了他一命,不论……后来到底有没有发生过某些事。
她自然早已知晓太子对于那夜之事的误会。
可那又如何呢?她从没有说那晚与他欢好的人是她;她当然也没必要解释是太子妃。
太子妃出身尊贵,又有吴帝宠爱,便是被误会又怎样?她依然会是大吴的太子妃。
以太子妃那样的姿容性情,本就是高攀了太子。
她每每想着就不服,且为太子不平。
便如此刻,她猜度屋中那二位已经做的和正在做的事时,宛如万箭穿身,皮开肉裂。
自兵乱之夜后,他待她更加温存体贴,孤情花分明已经生效,他心里总该留一个角落给她吧?却为何只与太子妃情意绵绵,全然忘了她的孤寂?
她疲惫地慢慢走向前廊。
许思颜、木槿俱有自己的亲卫在外轮值候命。只是听得屋内动静暧昧起来,这些青壮随侍便不得不远远避到前廊轻声说笑。
沈南霜身份与旁人不同,自然不需回避。
此时见她过来,众人都立起身来,笑迎道:“沈姑娘!”
沈南霜微笑,“都睡下了,应该没什么招呼的了。大家也早些歇息吧!”
众人应时,她又想起一事:“对了,那位解语姑娘,被雍王送回上雍了吗?”
旁边便有近卫答道:“没有。听闻解语姑娘不知和雍王那些随从说了什么,又被带了回来,现在已经收拾了东西,搬雍王那院里去了!”
“哦!”
沈南霜点头,“雍王品貌风.流,世所罕见,原也要解语姑娘这等又美貌、又温柔的女子才配侍奉。”
众人笑着附和,织布却道:“论那花解语的模样倒是不错。但论起人品出身,委实差得太远,也只配端茶送水,闲了给主人弹琴唱曲儿取乐罢了!”
沈南霜只作未闻,顾自别了众人回房休息,心下便又多了几分把握。
傍晚雍王拒绝花解语,应该只是心里别扭或顾忌太多吧?并不是孤情花粉失去了效用……
织布见她离去,遂向青桦道:“这女人还真把自己当太子身边半个主子了,整天跟在太子身边,什么事都要插一脚,也不掂掂自己斤两!”
青桦深知她向来以贤良出名,在太子府口碑甚好,遂道:“别胡说了!她虽没名份,出身也有些见不得人,但又美貌、又温柔,又得太子看重,咱们也该敬重些才是!”
前廊尚有七八名太子近卫,的确都对沈南霜印象颇好。
美貌温柔还是其次,难得宽厚细致,与人为善,且总与太子同进同出,无形中拉开了与寻常人的距离,却并不倚仗太子之势为非作歹,看着斯文有礼,落落大方。
时日久了,众人不知不觉便将她当作了慕容良娣、苏保林这类有名份的侧室夫人,如今听青桦提起,才恍然记起,其实沈南霜从来算不得太子的女人,不过是和他们一样的普通随侍,甚至还是个青楼女昌妓的女儿,连自己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因许从悦随从甚多,后期又调了许多雍王府的府兵过来相助,便无法和许思颜同在北乡郡的府衙居住,只借住在府衙附近的一座大宅院里。
纤纤玉手提过烛剪,细心地剪着烛芯。
春葱般的手指被火焰映得粉红透亮,愈发惹人遐思,令人怜爱。
许从悦提过酒壶,为自己倒了盅酒,懒洋洋地品啜,微挑的桃花眼对着烛火出神,却根本没有看向那妩媚动人的手,更没看向那妩媚动人的女子。
如桃花般艳丽的一个年轻男子,明明沉静而坐的姿态,却似有猎豹般随时预备窜起应敌的警惕和激烈。
花解语低了似蹙非蹙的眉,轻叹道:“王爷,这些年,我帮你做了那么多事,你还因昔年之事耿耿于怀吗?”
许从悦淡淡道:“我仿佛并未求你帮我做任何事。”
花解语一双黑眸便萦上了浅浅的雾,明媚里添着些哀伤,如暮春时飘摇着的雪梨花,随时会凋零随风。
“是,你不要我帮你做事,我只是自己贱,一心只想替王爷分忧,一心只想拦住王爷前路的石头能少些,一心只想……王爷终能记挂起我的好,忘了我当日的欺骗,依然将我视若知己,每日朝夕相对,琴瑟相和。”
她凝视着许从悦,声音渐渐沙哑:“我知你嫌弃我心机重,我也的确苦苦求过恳太子殿下成全我心愿。若我不多些算计,要么被带回京城继续做权贵们的玩物,要么被视若慕容继贤的党羽,沦落至更不堪的境地……我将更不能和你在一处。我不怕被人嘲笑,我只怕白白被人嘲笑一回,依然不能和你在一处。”
如此绝色倾城的女子,泪眼盈盈放下所有的尊严表达着倾慕之情……
百炼钢亦成绕指柔……
许从悦终于低眸,静默了片刻,缓缓道:“我并没打算放任你受人欺凌,我也不认为这世间还有多少人欺凌得到你。无论如何,我谢你这些年暗中替我传递了那许多消息。我本想着待事情过去,给你一笔做嫁妆,寻个本份人家,丰丰裕裕安安乐乐过完你的下半辈子。”
花解语有些失魂落魄。
她一晃身坐在桌边,盯着那跳跃的火焰,潋滟朱唇失了颜色,好一会儿才道:“当日,你说要与我终身厮守,生死不弃,已经不作数了么?”
许从悦薄唇一启,吐字锋利:“当日我许诺的,是流落异乡的落难女子,知书识礼,自尊自爱,不是慕容继贤教出的狠毒歌妓。”
花解语喉间滚动两下,忽“咯”地笑了一声,说道:“太子胸有丘壑,早动杀念,慕容继贤谋逆大罪难逃。可如果想牵涉更多,慕容皇后绝难容忍。王爷这是怕收了我这个慕容继贤的侍姬,日后又被打听出我有出卖慕容继贤之事,皇后会疑心到你身上,所以巴不得和我这个狠毒歌姬快快撇清关系吧?”
许从悦冷淡道:“这些事是你可以揣测的吗?这些话是你该说的吗?你可知只凭这几句,我便是令人活活杖毙了你,也不算冤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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