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馆内,三位最壮烈男人,都不约而同地要了十分钟空闲时间。
一起来到了观众席上。
林亦扬在中国公开赛赛后也是如此,谁都找不到他,江杨不用猜就带着一众东新城后辈们摸到观众席,捉了他一个正着。
这是少年时的习惯。
林亦扬找了个角度好的位子,
江杨挨着他,孟晓东坐在最外侧。
空旷的体育馆,欢呼散去,掌声消散,仿佛从未有过。
林亦扬终于脱下了束缚自己的衬衫和短袖,穿着运动裤和短袖,右手臂不敢动弹,左手臂搭在椅背上,看着灯光下的球台:“羡慕你们,一直没离开过。”
人生只有一次的黄金年华。后悔也没用,已经过去了。
孟晓东淡淡一笑,视线落点和林亦扬一样:“我却羡慕你的天赋,从小就嫉妒。”
从小顺风顺水的他,都是从林亦扬这里体会到了什么叫“挫败”。
江杨摘下眼镜,打了一天的比赛都戴着隐形眼镜,刚换了框架镜,眼睛干涩得要命。他单手撑在脸上,也看球台:“两个天才互相捧什么呢?”
在这一行,有天赋的都十二三岁打比赛、拿冠军,江杨却十四岁才入社。这是一个遗憾,他和林亦扬同一年拜师,却比林亦扬早拿了一年全国冠军,拼到如此地步,也只是被认为:是个没什么天赋,18岁才真正夺冠的“勤奋拼搏”型选手。
“你这些年,怎么糟蹋自己的?”江杨问林亦扬,“还有旧伤?”
“运动员身上有不带伤的吗?”他说,“你身上有多少,我不会少。”
几十万次的重复动作,日复一日,机器也会坏。谁都一样,全都一样。
孟晓东看了两人一眼。
江杨和孟晓东对峙多年,最了解他:“想说什么?”
“我前年年底,也做过手术。”孟晓东说,这件事除了他父亲,没有第三人知道。
“我说你怎么忽然去海外封闭一年,”江杨终于解惑,为什么孟晓东状态起伏这么大,“太子爷的面子真是比天大。”
孟晓东沉默地盯着江杨。果然不能和你做兄弟。
……
果然,江杨能把孟晓东压得死死的,一直没变。
场馆里的工作人员走到场中,关掉了一个个照明灯,场内越来越暗,反倒是场外的月色和灯光愈发耀眼。
等到最后一盏灯关掉前,终于,人家看到了他们三个,在底下挥挥手臂,示意他们要离开了。说话的人指着台球馆外,大声说:你们的球迷还在外边。
江杨笑着,答应着,拍了拍林亦扬的后背:“走了。”
孟晓东和江杨向观众席出口走去。
林亦扬则是从另一侧的楼梯,下到了赛场中。今天他没力气翻栏杆,直接跳下看台,但还是老路线,从赛场中往后台而去。
“为什么要从中间走?”这个谜团困扰孟晓东许多年了。
“他想摸一摸球台,每次比赛完都会这样。”每个运动员都有自己获胜时的庆祝仪式,林亦扬没有,他最多挥下手就结束了。
他的仪式在赛后,四下无人时,从场中走过,去和球台告个别。
……
林亦扬从黑暗的场中往外走,经过台球旁,摸了摸球台边沿,静了一会儿。他知道,外边有灯光,有球迷,还有所有昔日的少年们。
而在这里的他,想起了13岁的后台休息室。
年纪小的都在最外侧,紧挨着门的一排衣柜前,坐着休息。
江杨是上届冠军,在休息室内受众人追捧,孟晓东是北城的太子爷,没来就被人反复提起,林亦扬则是那个,坐在椅子边角,也不穿衬衫西裤,也没擦拭球杆,也没和人闲聊的无名少年。
那天,范文匆也在,吴魏也在。陈安安还小,没到打比赛的时候。
吴魏戴着小眼镜,和林亦扬背靠背坐着,把练习册放在腿上,在做题。而范文匆冲进休息室时,手里攥着和裁判借来的备用球杆,大喝一声:“老子的金箍棒到了!如来佛祖呢?天兵天将呢?”
十几个少年齐齐看过去。
不嫌丢人?……江杨想。
这就是东新城的人?……孟晓东想。
……林亦扬什么都不想想。
少年的声音,不管是哄笑,还是吵闹都还在。
那一场大赛,横扫千军的是他,脚踏天地的是他,一招犯错被压下五指山是他,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回到这里的也是他。
这世间所有的荣耀,都要经过千万次的锤炼,无一例外。
***
回到后台,中国队没走,好多国家的队伍也都还在。外边球迷太热情了,主办方不让他们出去,主要是怕观众人群踩踏,要等疏散了球迷再说。
没有任何公开赛的城市,可能是唯一一次能见到这么多亚洲明星选手的机会,谁都不愿走。大家反正也没比赛了,又有wifi,各自看着电影,玩着游戏,刷着社交网。
队医看到林亦扬出现,低声训了两句,将他拉到休息室的沙发上,让他老老实实坐着,不能再乱跑了。
林亦扬环顾休息室,没见到想见的人。
手机震动,像在回应他。
殷果发了一个好友推送——树林里的果子。
林亦扬笑了。
小姑娘就是花样多……
他猜到这是殷果的小号,加了。
通过后。
树林里的果子:看朋友圈。
林亦扬坐在沙发里,翻到了这个小号发的朋友圈。
他的拇指在屏幕上滑着滑着,想到底,也想停下,视线里掠过的全部文字都像个钩子,钩他引他,让他停下细看。
是两人异国恋的流水账,幸好,他还是坚持到了最开始的一篇。
第1天,一张回国的机票。
“郑艺在给我打预防针,说她身边的异国恋没一对成的。我们会是例外吗?”
郑艺?哦,她闺蜜。
第2天。
“在干什么呢?”
林亦扬看了看发布时间,还能干什么……在睡觉。
第3天。
“想去看他。郑艺说我可能疯了。”
这个闺蜜真要见见,完全不说好话?
……
他想,这些小日记够他反复看无数遍。
于是开始跳跃。
第60天。
“他给我打电话,身边有女的在说话,叽里咕噜的,口音很重,听不清。问他是谁,说不认识,是想和他一夜情的人????”
林亦扬记得,那个女的直接问他要不要一起到她家喝酒,一起过个夜。殷果问,他就照实说了,因为当时拿着电话,以为她都听到了,也没想瞒着。
第61天。
“今天试探几句,他完全不想多说……分手先兆……”
这还真是冤枉。那天是个聚会,女孩见他不乐意也就放弃了,后来和别人闹得欢,被人往杯子里倒过东西,林亦扬给同学一个暗示,让同学去和那帮下药的人讨教还价半天,把女孩强留住。他觉得没什么好多说的,怎么就成分手先兆了?
林亦扬盯着这个日期看了半天,只能理解为——三个月的动荡不安期。
第62天。
“今天视频,他光着膀子,露纹身给我看。危机解除。”
……解除的还真容易。
林亦扬的手指在屏幕上随便滑着,找她生日那几天。
很重要的见面,这次是一张截图,截图上是记事本里的字。看来朋友圈字数限制,不够她讲这一天的心情。
“他黑眼圈好重,到酒店房间,光着脚开门的,一看就是累睡着了。房间挺大的,床也大,他拉我的手都觉得陌生。后来他坐在书桌边上,我在沙发上,面对面坐着,好想抱他,可他没主动,我也不好意思抱……还好,后来他把我拉过去抱住了,就是闻着都是身上长途飞机上的臭味,不洗也没法干什么……”
其后的描述,是从女孩子的角度,叙述了那天两人共浴。殷果因为不方便,一开始洗得不是很放得开,林亦扬抱她在怀里亲了十几分钟,把她亲迷糊了,算是搞定了她的心理障碍。主要还是许久未见,生疏感太强烈。
他也怕,太陌生会稀释她对自己的感情,没别的办法,也只有亲热。
那天是两人在一起后最不安的一天,比纽约分开后,见不到面的日子还要不安。面对面了,反倒生疏了,才真觉得害怕。
怕那天见面是最后一次……其后感情会不了了之。
没人能自信到认为自己就能得到长久不变质的感情。越在乎,越怕失去,在这一点上,其实没有性别之分。
洗完澡,她把他轰出去,还是恋爱初期的心理,不想让他看自己是怎么穿衣服的,尤其还要处理女孩的经期问题。
穿衣服的一会儿工夫,林亦扬又睡着了。
他是从公开赛的赛场赶回来的,半刻没停,输了球,心情一般,全靠要见她的一口气吊着,洗完澡舒缓了神经,一松懈,挨着枕头就睁不开眼了。
没多会,他听见门响,她好像拿着门卡出去了,再回来,她手里多了一袋子东西……再有意识,床颤了颤,穿着羊毛裙的她,小腿冰凉凉地挨到他手指上。
肩上热烘呼呼的,能感觉她用手指在沿着膏药边沿滑动,贴紧实。
刚洗澡,他脱掉衣服揭下来旧的,她看到,问了句是不是旧伤?
林亦扬瞥了眼盒子,是他在纽约药箱里常备的那种,殷果见过,还记下了,特地去外边找的。“我有更好的,”她给他用掌心搓了搓膏药,“下次给你快递几盒。”
他的手从她小腿往上走:“又赢了?公开赛?”
她眼睛里都是笑,点点头。
可是他这场输了。
殷果把膏药剩下的透明塑料膜塞回到袋子里,拿过手机,靠在他左肩窝里,给他看自己的奖金小金库:“你猜我现在有多少存款了?”献宝一样给他亮出自己的网上银行,手指点了几行,“这几个都是理财,都能当天取。”
“能当天取的都利率低,应该买长线。”还真是小姑娘,也不多琢磨琢磨自己的情况——在家里住,用不着多少花费,也不买房不买车,还不如买点长线产品。
“万一你周转不过来,不是麻烦了?”
她说话的声音在他脸边上,如此近,带着温热的气息。
类似的话,在一年前的华盛顿酒店——
“你要周转不过来,和我说。”
林亦扬未发一言,倦意满满地倚着白色枕头,手搭在她的腰上,柔软的毛衣有着她的体温。在想这件衣服挺漂亮,不是自己买的,从遇见她以后看到她所有的衣服、鞋和包都很漂亮,全不是自己买的,浑身上下的首饰也没有一件是自己买的。所以,到底是用什么把她骗到手的?花言巧语?没有。一张脸,勉强能看,比少年时差远了。
一顿海鲜?一杯酒?成本真是低。
他在反思自己。
怀里的她本来在欣赏自己一次次攒下的奖金,忽然留意到时间,该走了。她仰头看他,林亦扬低头亲她,两人不带什么情|欲地亲着对方,亲了一会儿,再对视着,都笑了。
他从没见她这么难过,难过着在笑。
“怎么了?”他问。
“你真会回国吗?”
一句话轻易暴露了今晚笼罩在两人心头最大的阴云——对未来的不安。
他点点头,摸她的长发。
这是那晚的全部。
林亦扬舍不得再看了,虽然他以后的日子还会看无数遍。
他关掉图片。
发现同天,她回到家后还发了另一条朋友圈,是一行英文。
“knowso.”
上一页回目录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