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可以留在公主身边,但从此之后,你要视她为你的主人,并守口如瓶,不得告诉公主关于揭硕的任何事,尤其从前之事,你不得泄露半点,若是泄露了,我即刻便杀了你,再取公主性命。”
月光照在她脸上,她清楚地露出一个淡淡微笑,我忽然想起,她是没有舌头的。
她自然不会泄露给公主知道。
见我了然,她缓缓点了点头,仍旧是答允。
揭硕人重诺,蜂女尤其忠诚,她既答应视公主为主人,自然绝不背弃。
蜂女不知道从哪里寻到一些药材,在她精心照料之下,公主的病情终于缓了过来,渐渐恢复神识,能认得人。
公主十分感激我留下蜂女,等她病疾渐愈,能下榻走动之后,还特意向我道谢。
我说道:“是太子殿下命我照拂公主,公主若是谢,便去谢殿下吧。”
公主倒是很认真,想去拜谢太子,不过吃了闭门羹。
太子似乎比从前更讨厌她。
“一个西凉蛮女。”他说,“长得丑,竟然还有情郎,阿照……”
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好微笑着看着他。
他噎了噎,说道:“再说了,我有赵家十二娘了。”
赵家十二娘,那是另一个隐忧,但此时此刻,我只得说道:“西凉公主年纪尚幼,未必懂得什么情意。殿下不必为此事挂怀。”
太子似也并不十分在意。
反正在所有人眼里,这公主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等到公主真正被册为太子妃的时候,赵家十二娘也入东宫,被册为良娣。
春去秋来,日子竟然一天天就那样过去了。
太子对太子妃淡淡的,自然称不上好,偶尔还因为赵良娣的缘故,与太子妃争吵。
东宫内帏不睦,给了皇后无数借口,插手东宫的事。
殿下心里自然是有数的,但东宫本身就漏得像筛子似的,他与太子妃的那一段前缘在这世上已经几近无人知晓,连太子殿下自己,连太子妃,都将从前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唯我心底有隐忧。
幸得殿下仍有大志,而太子妃是一个无拘无束的人,在那样肃森的宫廷中,她竟然每日逗花养鱼,过得十分逍遥。
忘川之水,可以忘情。
或许,这般也甚好。
太子妃仍旧是一团孩子气,有时候遇见也会笑嘻嘻地称呼我为“裴将军”。
我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在他们二人纵身跃下忘川之后,我领着大军,急急下山,不惜绕行百里,终于寻到山谷入口,抱着万一的希冀,试图去忘川搜寻二人。
那个幽深曲坳的峡谷里,大军已经搜寻了许多时日。
绝壁千仞,岩叠危崖,大雨如瀑布一般,浇得人人面色如土。再过得片刻,雨点又飞成了雪花。
大雪茫茫地落下来。
一匹马失蹄滑落,好几个人奋力想要去拉住缰绳,马鼻都被拉出血来,但终究脱力松手,战马悲鸣一声坠入激流之中,滔滔碧波翻涌而起,很快就吞噬了这匹马,只余下旋涡中泛起一团白沫。
有人喃喃地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胡天八月即飞雪,下雪并不稀异,这山谷夹在巨大的高山中,晴时才能看见一线天,自入谷中的头几天,风沙遮天蔽日,然后,就下起暴雨。
山谷中根本无路,人和马都只能小心翼翼,沿着激流冲刷出的河谷往上游艰难行进,说是河谷,其实亦是悬崖,头顶落石不断,底下是滔滔激流,河水湍急得不管是人或马掉落都无法施救。
半夜扎营也只能扎在坡壁上,翻个身都可能落水,有一次半夜遇见山崩,山石和着碎岩崩下来,瞬间就埋了百人。从此后,每每半夜所有人都只敢裹着毡子贴着山崖轮班睡觉,稍有动静便起身就逃。
人马俱疲,一路行来,总有驮粮食的马匹落水。
干粮也快吃完了。
领兵以来,几乎不曾有过这般绝境。
马前的小校终于忍不住拉住我的缰绳:“裴将军,若再往前走,咱们只怕没一个人能活着出去。”
我并不应答,只是大声鼓劲:“走到前面开阔些的地方,咱们生火!烤干粮吃!”
雪下得越发绵密,只有寥寥几个人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我知道士气已经低落到几无可低的时候,这群羽林郎,原本是京中显贵子弟,此番西来,好些人都以为战功易得,出京之时便如同打猎行围一般,人人兴高采烈。
便是前阵子打仗,也是安西都护府的大军压阵,他们不过挟在后军之中,待最后敌军大破时,策马乱冲了一气,便以为那是刀头见血了。
直到进到这绝壁之下的河谷,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损兵折将。
可是我不能退。
因为还没寻到太子。
那是我自幼侍奉的储君,将来这天下的主人。
从六岁时我便清楚地知道,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我也得护得这个人周全。
眼前的深碧泛着白沫的激流终于平缓下来,举目可望见前面有一片山坡,地势平整一些,我勒住马,传令下去,大队在缓坡上休整,顺便吃午饭。
风雪漫天,人人苦不堪言。
我下马站在缓坡前,看着最后一个人从我面前走过,这下布置好哨探,注意山上落石。
一堆堆篝火已经生起来,所有人围着火堆,瑟瑟发抖。
所携的干粮,只余下干硬的馕饼。
有好几匹的马蹄受伤了,流着血,踏在积雪上,朵朵红色洇开,像不祥的花朵。
我狠狠心,将马背上的干粮都卸下来,命人将伤马杀了。
烤马肉的香气萦绕散开,每个人都又冷又饿,饥肠辘辘。
我看着这拢共剩下的千余人,三千羽林已经折损过半。而太子下落不明,再往前走,险象环生,而往后退,只怕亦要死不少人,才能退出这山谷。
真正的进退维谷。
头顶的雪还在绵绵地落着。
马肉烤好了,每人分得一块,我自己也拿了一块,刚狠狠咬了一口,忽然听得哨探大声喊:“落石!落石!”
我悚然一惊,落石往往伴着山崩,所有人几乎都一跃而起,我大声呼喊:“贴着山壁!快往高处去!”
所有人都闪避着不断飞落的石块,山高处发出可怕的沉闷响声,我心一沉,这种声音我听过,就在山崩的那个可怕夜晚,越来越多的山石滚落下来,渐渐密集,有人被碎石击中,掉落湍流中;有人满面鲜血,趴在地上绝望哭喊;更多人一边闪避山石,一边护住头,试图往山更高处爬去。
我忽然看到不远处一道宽大的石梁,便如屋檐一样探出半空,但如果真的山崩,只怕这么大的石梁塌下来,所有人仍旧会被压成肉泥,但是乱石如雨中,越来越多人被砸中,不断掉落湍流,我不能再犹豫。
我大声呼喊:“石梁!躲到石梁下!”
我闪身避开了落石,将一个差点被落石砸中的校卫推到了石梁下,所有人也看到那道横亘在半山的巨大石梁,纷纷朝着那里爬去。
我拽起一个伤兵,又拉住一个险些失足的小校,将士们纷纷你拉我拽,最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所有人终于都躲进了石梁下。
落石像雨点一般砸下来,我们默不作声贴着山壁,看着外面那些落石。
有好些人适才被砸伤了,也紧紧咬住牙,不曾发出半声呻吟。
这些日子以来人马折损,没人敢当着我的面说什么,但都私下里传说,揭硕称这里是神山,擅入者会惊动神灵,山崩一定是山神之怒。
没有人知道山神还会怎么样愤怒,外面的落石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每个人都面色如土,如果像上次一样,半个山坡崩塌,只怕这石梁也挡不住。
沉闷的响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更有大块的巨石从山上落下。
只怕真的要再一次山崩了。
石梁微微震动一下,发出可怕的响声,不知道是不是石梁上落了太多巨石,明显石梁即将崩塌。
所有人都仰面看着石梁,每个人脸上都是自知必死的绝望。
我并不惧死,只是愧疚,未寻得太子,是为不忠;领众人至此死地,是为不义;殒命于此,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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