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骞之对于皇帝病情“年前无碍”的判断基本无差,萧歆近两个月除了愈发虚弱以外,病势并无明显的恶化。在太子出宫代祭年尾仪典请旨叩拜时,他还能让人扶起来端坐受礼。
情势急转直下是在正月二十七那天,先是服药昏睡中突然开始抽搐,入夜后又呕了半碗血,药汁、米粥吞咽不下,勉强才能饮下几口参汤,呼吸短促,时有停顿,大限将至的征兆十分明显。萧庭生奉召连夜进宫,从此守在榻前再没离开过。
由于萧歆早就下了免后宫请安的谕令,荀皇后一连几日未得近前,又急又怒,召了荀白水入宫,言语之间,相当直白地怀疑养居殿中正在密谋着什么。
相比于她,荀白水显然要镇定许多,温言安慰道:“娘娘稍安,您忧虑得也实在过深了些。这其一,东宫殿下一直都在御前侍疾,陛下对他并未有丝毫疏远;其二,禁军还掌在飞盏的手中,他虽然有些别扭,但心地之正毋庸置疑,若真有什么对太子不利的事情,他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荀皇后虽然时常抱怨荀飞盏不够亲近正阳宫与太子,但对他的忠君之心倒还是很信得过,闻言面色稍霁,只冷冷哼了一声。
“说实话,臣从来没有担心过太子不能登基,关键只在于这登基之后……”荀白水抚了抚颌下长须,慢慢道,“无论现在怎么一团和气,陛下一旦撑不住,幼主当政便是事实。‘主少国疑’这四个字,那在史书上就是重重白骨堆出来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若想万全……还是得在一开始就先发制人才是。”
荀皇后的身体微微前倾,“兄长想要怎么先发制人?”
打压瓦解长林王府的声势,向来都是荀白水心中的第一目标,萧平章的去世令他觉得这个目标已不再遥不可及,眼下这君权交替之时,显然就是一个可以策谋的机会。
“不瞒娘娘说,臣这几日已经与朝中数位大人商议过。您看,陛下与长林王情分深厚,一旦有不可言之事,老王爷必定十分悲痛,既然留在京城也是伤心,那不如在梓宫出葬之时,由太子殿下亲自礼送,请老王爷至卫山皇陵荣养,也算是不负他们兄弟之情。这样的安排顺理成章,旁人谁还能有理由反对?”
荀皇后紧张地干咽了一口唾沫,“那若是老王爷自己不想去呢?”
“臣是内阁首辅,有资格代群臣向东宫建言,太子到时已是大梁新君,他若当着群臣之面,在先帝灵前提出这样的建议,老王爷岂能完全不加考虑?如今已经没有世子留在金陵,边境那个千里遥遥,连消息都要晚上一个月,这没有刀光没有剑影的,他更是派不上什么用场。只要老王爷无法推脱去了卫山,这长林王府对于朝堂的影响起码也能折掉一半……后头的事,自然也就好办多了。”
荀皇后怔怔地望了他片刻,又问道:“那……若是太子不愿呢?”
“太子一向孝顺,”荀白水淡淡笑了笑,“重孝期间更加不会违逆母意。再说了,体念皇伯父的悲痛又不是什么坏事,娘娘只要好生劝慰解释,他又为什么不愿?”
兄长语调中的镇定与沉稳给了荀皇后莫大的安慰,但她随即想到了这番设想得以实施的前提,必然是皇帝陛下已经崩逝,数十年夫妻之情涌上心头,又忍不住以袖掩面哭泣起来。
二月初三,梁帝病势恶化后的第六天,沉寂紧绷已久的养居殿中突然传出旨意,召近支宗室及二品以上朝臣急速入宫。由于荀府离宫城并不算很近,荀白水匆匆赶到时,该到的人已经到了大半。太子与萧庭生原本就在榻前,荀皇后带着二皇子元嘉、三皇子元佑及其他高阶宫妃赶到后,也靠到榻边,哽咽不止,双眸哭得红肿。皇子皇妃之外,几位宗室王侯以宁王为首跪了小半圈,其他朝臣以品级为序,密密麻麻一直排到了殿口。
比起前几日的晕沉,此刻的萧歆回光返照,反倒显得清醒了许多,他一手握住萧庭生的手掌,一手颤颤地招向太子。
萧元时也是几天之前才真正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扑到父皇的胸前,哭得全身都在抽动。
萧歆整个人已枯瘦脱形,眸中闪着泪光,慢慢将太子的手交到萧庭生掌中,“元时,你如今尚未长成,若说君父之责,本该再多护持你几年。无奈先帝泉下寂寞,想要早些召朕前去……待朕走后,太子要多听王伯教导,勤学纳言,恪修君德……”
说到这里,萧歆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拼出最后一点精神,转向殿内其他人,“朕今日召宗室朝臣入内,当众托孤。将来新君即位,由……长林王辅政……”
他最后这句话虽然说得艰难,但却字字清晰,荀皇后倒吸了一口冷气,顿时跪立不稳,全靠身后的素莹手快扶住。荀白水一时也有些发蒙,只觉得约谈过的几位朝臣快速看向了自己,却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们。
更确切地说,他其实也根本没有回应的时间。
梁帝的语音落地之后,最多只有刹那的安静,宁王爷就已颤颤地抬起了他雪白的头颅,高声呼应:“臣等领旨!”
被这位辈分尊崇的老王所带动,宗室人等的应答声也立即响起,许多朝臣只是因为惊讶而呆愣,回过神来后也纷纷顿首:“臣等领旨。”
这种临终的公开遗旨,只有在皇权已极度衰微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被人质疑,荀白水自然知道眼下远远不是这样的情形,哪敢露出半丝异样,忙忙地与众臣一起伏地应诺。
萧歆徐徐合上双眸,紧绷的面颊在满殿领旨声中陡然一松。太子立时发出嘶哑的哭号声,殿中犹如得了信号般哀声四起。撑到此时的荀皇后一口气没有提上来,身体向后软倒,半晕在素莹的怀中。
萧庭生眼含泪水,却没有随众发出哭声。他将萧歆的手慢慢放回胸前摆好,退开一步,深深拜了下去。
宫城报丧的金钟声回荡在金陵城的上空,整个大梁随即进入了黯沉的国丧期。天子丧仪的每一步皆有成规可依,大梁又在承平盛世,一应器物早就齐备,没有丝毫仓促之处。虽然萧元时未经大事有些惶然,但在萧庭生的引导和礼部的佐正下,言行举止也未有错漏,反倒是一向自诩端肃知礼的荀皇后,在正阳宫中哭得披头散发,口出怨言:“陛下,陛下,你临终下此遗诏,可曾为皇儿考虑过分毫啊……”
她如今已经稳是太后的身份,又是在深宫内苑,这些不妥的话语身边的人听了也只能当作没听见,无人敢于翻弄口舌,一句也未曾外露,倒也没有引发任何风波。
萧歆临终当众传出这道遗旨的真正用意,除了宁王外再没跟第二个人说过。萧庭生与他互信了这一世,悲痛之下哪会有更深的揣测,竟是实打实地将它当成了一份沉重的遗托,尽心竭力地照料着即将登基的新君。
起丧、志哀、含珠入殓、呈定谥号,诸仪完备,大行梓宫又在朝阳殿停灵九日,这才发引出京,落葬于卫山文陵。萧元时送灵归来,赴太庙告祖,闭宫守制二十七日后,登基为帝,尊母亲荀氏为皇太后。
身为中宫所出嫡长子,萧元时一直以来都被当作储君在养育。他不是一个完全懵懂的孩童,能够理解执掌万里江山是个什么概念。但也正因为他已经懂得身为君主的意义,御座之上的孤冷才越发令人觉得惶恐。十三岁的年纪毕竟还小,萧元时知道骤失父佑的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满殿群臣山呼万岁的声浪带来的除了无上尊荣,更多的反而是一种闷闷的窒息感,唯有在看向金阶下大伯父熟悉的面容时,他紧绷的内心才能得到一份安慰。
那是从小依偎到大的怀抱,那是父皇临终前最后的安排,心中忐忑的少年天子毫无杂念地听从着这道遗旨,准备如同他的父亲一样,完全付出自己的信任和倚重。
先帝薨逝的丧讯与新君登基的诏书很快就邸传天下,两份驿报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递到了萧平旌的手中。他从小便受到这位皇叔父格外的偏爱,悲痛之情不言而喻,只不过萧歆染病已久,他心里早已对这个消息做了充分的准备,尚能勉强稳住自己,传令全营摘缨挂素,以完国丧之礼,只在私下独处时痛哭了一场。
自古君权交替大多伴随着不同程度的朝局动荡,萧平旌面上虽不显,心中委实挂记父王的近况。可惜两封简报上看不出更多的细节,他耐住性子又等了几天,总算等到了长林府寄来的家书。
节气的脚步此时已经不紧不慢地迈过了谷雨,议事厅前的庭院中满树新绿。众将官在当日早会后已全数离开,只有萧元启留了下来,静静地等着萧平旌阅罢家书,毫不见外地问道:“大伯父信中说了什么?”
萧平旌没有回答,直接将手中的信纸递了过去。萧元启接过快速浏览一遍,脸上的表情从凝重转为轻松,浅笑道:“陛下……呃不……先帝临终托孤,可见对于大伯父是全心信任。有他老人家在京城坐镇,你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萧平旌凝神思忖了片刻,轻轻摇头,“当然是信任,但更多的……还是想要保护。”
萧元启微有不解,“保护?”
“父王对朝中政务其实知之不多,先帝并非真的需要他辅政,而只是以进为退……想给父王一个托孤老臣,不可轻动的身份而已。”
萧元启失笑道:“老王爷这样的身份还不够吗?”
萧平旌心中闪过一抹尖锐的刺痛,起身走到厅口。父王功高年迈,本该就此尊养余生,就因为朝中没有了大哥,竟连先帝也开始为他觉得不安……
“元启,你去请魏老将军他们过来一趟。我也应该……做一下回京城的准备了。”
萧平旌这句回京前的准备,听上去语调平淡简单,让人以为最多就是安排一下甘州营的留守事宜。但实际上,这位新任的怀化将军整整花了半个月的时间,马不停蹄地巡查完甘南,又去了宁州和飞山,跟个陀螺一样和各营主将轮番会面,等最终再次回到甘州城后,整个人看上去又干瘦了一圈,让在军衙外迎接他的魏老将军好生埋怨了一番。
“虽说二公子年轻体健,但终究也不是铁打的人,忙到现在才回营,只能歇上一晚就要启程进京,路上更是没法子调补,这个模样让老王爷见着,那得多心疼难过啊。”
萧平旌由着他唠叨,并不反驳,直到走进了二门内,方才停了下来,微笑道:“老将军的好意我知道,可往返京城一趟至少三个月,若不安排妥当怎么放心?”
一同出来迎候的萧元启不解地问道:“北境全线近来不是一直都很安静吗?我是真的不明白你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安静得已经不太正常了。”萧平旌眸光稍稍凝住,“有些微小迹象很容易被忽视,现在不仅是其他各营需要小心,咱们甘州营应该睁大眼睛的地方也不少呢。”
“我反正看不出来什么,”萧元启转头看了看身边的魏广和东青,笑了笑,“不过只要将军吩咐下来,这‘绝无疏漏’四个字,我们几个留守的人倒还能够做到。”
萧平旌不禁有些意外,“怎么,你也想留守?不跟我一起回金陵吗?”
“京城对你而言有老父在堂,对我来说还有什么呢?不过是一座旧居而已。”萧元启的笑容微显酸楚,“偶尔夜里倒是会梦见它,已经荒败得不成样子……”
“你虽不在,府中还有管家打理,怎么也不至于到了荒败的地步。你做这样的梦,终究还是心里牵挂。”
“我府里那个管家没什么大的毛病,就是太过惫懒。不瞒你说,我确实有些不放心。”萧元启伤感地又笑了一下,“可是千里迢迢赶回去看个院子也不至于,大不了派人跟着你走上一趟,带着我的书信敲打敲打管家,多少也能有些效用吧。”
萧平旌皱了皱眉,“你来甘州一年多了,就没有给京里捎过信吗?”
“纵有尺素,投寄无人……京中也没有人等着我报平安,除了给大伯父的请安书信以外,还能有什么好写的?”
这位莱阳小侯爷生来娇养,来到北境后竟然真的能吃下军中这份苦,和同袍诸将也都相处得不错,萧平旌早已对他刮目相看,此时见他情绪有些低沉,便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经过这一年,你已经不需要再向自己或者向任何人证明什么了。无论这次跟不跟我回去,我都希望你能好生考虑考虑,将来到底想要走哪一条路,你总得有个决断才是。”
萧元启低头浅笑,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默然跟随众人走上议事厅后,他努力强迫自己聆听主将临行前的安排,可是听着听着,胸口烦乱的感觉压之不下,渐渐还是有些走神。金陵旧府,塞外边城,究竟哪里才是将来真正的归处,他其实一直都没有停止过思考,问题只在于思虑至今整整一年,他依然觉得心绪茫茫,没有找到一个清晰的想法。
从军以来这些日子,萧元启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名下更是积攒有军功,收获不可谓不丰,但是能在军中博取到的前程,即便再通畅顺利也终究有限,距离他想要踏上朝堂中枢的目标,此处仅仅只能算是起步而已。
可是此刻回到金陵又能怎么样呢?他受父母所累,别无依凭,先帝对于宗室子弟已算是极为宽容温厚,也不过是让他做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边缘人。如今面对几乎陌生的新君,面对已然大改的帝都朝局,他又是否能够找到别的机会可以出头?
“……再过十天,咱们派往大渝的谍探又该送消息回来了,上次是元启陪我一起去碰的头,路途和人面都已熟悉,这次就还是你去吧。”萧平旌这时已经分派完其他的军务,转头对他道。
萧元启快速拉回了飘摇的神思,抬手抱拳以示领命。
由于连日奔波,萧平旌的身体已相当疲倦,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随口又叮嘱了两句,便遣散了众将,回到后院抓紧时间休息,以备明日启程。
身为边城,甘州军衙的规模不下于府衙,议事厅向北仅隔一条甬道就是主将寝院,其他各个高阶将领们的居所位于主院之后再朝东北延展而出的一大片房舍中。萧元启军职虽不显,却有侯爵之位,也在这片青砖瓦房的某处拥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子。
虚掩的院门在被亲兵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坐在主屋廊下的一条人影应声弹了起来,疾步迎上前,抱拳行礼,“何成参见小侯爷。”
萧元启先挥手屏退了亲兵,走进室内,在墙角的水盆里洗了把脸,扯了条布巾擦干,这才回头看了看一直跟在旁侧的这名青年。
他当初离京时只带了四名家奴,入营后依制分到了二十名贴身亲兵在麾下,一年来挑挑换换,到此时还能被这位小侯爷留在身边的人,差不多都能算得上是他的心腹。
而在这些特意培植的心腹之中,眼前的何成又绝对是最受萧元启信任的那一个。
“我跟怀化将军说过了,你明日随队一同出发,进京替我捎个信,察看一下旧府。”萧元启挑起一双长眉,语音轻柔地问道,“你还记得金陵城的样子吗?”
何成的脸上涌起一团潮红,转瞬间又急速褪去,呼吸有些发紧。
和其他亲兵不同,何成原本出身于京城官宦人家,锦衣玉食长到十一岁时,变故突生。父亲获罪被斩,合府株连流放于边境苦寒之地,母亲不耐风霜,病亡于路途之中,冻饿将死的他被路过的老军救下留了一命,次年又逢朝廷大赦,这才有机会入了兵籍,辗转调入长林军中。记忆中模糊遥远的金陵城对他来说,是永远无法忘却的根骨之地,是拼死也想重新得到的昔年荣光。萧元启心里很清楚,何成念的书不多,也不算特别聪明,可他那份挣扎着向上攀爬的野心和韧性却是自己此刻最需要的。这样的人,只要给他一个真正的机会,就能得到他全部的忠诚。
“承蒙小侯爷抬举,属下才有机会再见金陵。您写给贵府管家的书信这几日属下一直随身带着,一定替小侯爷平安送达。”
萧元启用眼尾瞟了瞟他,突然仰头笑了起来,好一阵方道:“一所宅院会不会破败,你还真的以为我在乎?什么察看旧府、敲打管家不过都是借口而已,我真正想让你送回京城的信,现在还没有写呢。”
何成完全听不明白,愣愣地怔住。萧元启并无解释之意,转身径直走到最内间的桌案前坐下。这里虽不是正经书房,但简单的文房四宝还算齐全。他示意何成过来添水磨墨,自己挑了一支尖毫细笔,铺开信纸,稍稍思忖片刻,运腕如飞,很快就写满了一页纸笺,吹干墨渍,装入粗糙的毛边纸封内,仔细地滴漆封印,这才递到了何成手中。
“你把这封密信呈递给内阁首辅荀白水荀大人,记住,必须亲自交到他的手里,不得经由任何人转递,明白吗?”
何成呆呆地眨了眨眼,看上去甚是为难。朝廷内阁首辅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云端之上的大人物,至府前投信虽然不难,但要想当面见到这位文臣之首,实在是让人觉得不大可能。
“不必担心,”萧元启自然知道他在顾虑什么,淡淡地笑了一下,“你只要说此信来自甘州营中,他怎么都忍不住要见你一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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