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很难熬的时刻,谁都会想,如果没发生过就好了。
但这个谁都会里,却不包括老林。
“哦,那是挺不巧。”老林说。
听到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算是见惯病患的马主任,都有些惊讶:“您能这么想,很不容易。”
“世界那么大,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没什么大不了。”
在这间诊室里,林朝夕第二次听到老林说了这句话。
“谬赞了谬赞了。”老林还是微微在笑,只表现出对科学研究的兴趣,“所以什么脑损伤,和阿尔兹海默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
“我简单介绍一下吧。”马主任双手交叠,很认真地看着老林,“因为最新的国外研究发现,一次脑震荡,就有可能会导致大脑内bace1酶和β淀粉样蛋白水平升高。这两者中,前者在后者合成中扮演重要角色,而后者是老年痴呆病理性产物老年斑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个人的研究方向也是这个。”
“哦,是这样啊,医学也挺有趣。”老林极其乐天地说,“那挺好啊,我愿意配合研究。”
“非常感谢您,我是很想对您做长期病例的跟踪。”马主任却摇摇头,“但今天找您来并不止是为了这件事。”
林朝夕皱了皱眉,表示不理解。
马主任说:“刚才为您介绍阿尔茨海默的病因,是因为我长期合作的药研所,最近有一种针对bace1的抑制剂的新药,在招募一期临床的被试,他们希望能找到几位确认曾受过创伤性脑损伤的阿尔兹海默患者,来接受新药的药物试验,不知道您是否愿意。”
林朝夕猛地抬头,看向马主任,说不出话来。
“那有什么不愿意的?”老林却没有任何停滞,“这是好事。”
“疗效还不明确,其实是把您当小白鼠。”马主任很坦诚。
“不是小白鼠,这是为科学献身。”老林笑着说。
“太感谢您了。”马主任起身,和老林握了握手,“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学生会带您去填写一些个人资料,如果通过筛选,会通知您参加试验。”
“没问题啊。”
老林依旧乐呵呵的。
无论是知道自己老年痴呆可能和车祸事故有关也好,还是天上掉下新药治疗的机会也罢,他都保持一视同仁的平静态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陆志浩转着轮椅在前方带路,林朝夕和老林跟在后面。
医院走廊漫长,墙壁白而透亮。
相似的场景,类似的科室,她以为曾经淡忘的记忆又以很轻很慢的姿态浮现出来。
那是某个冬天,在高中文理分班前一些。
早上出门时,她和老林分别,老林还活蹦乱跳的,但放学的时候,班主任带着警察来找他,说是她父亲在路上突然晕倒。
她赶到医院时,老林身上已经插了很多管子。
医生说老林遭受了头部撞击,根据他身上的淤青判断,可能是遇上了一次小型车祸。病人当时感觉没有任何问题,拍拍屁股站起来就走,但数小时后他情况恶化,陷入昏迷,这种情况也不算罕见。
老林昏迷后,交警没法做笔录,所以查了半天也查不到车祸发生地点和时间,更遑论肇事者。并且也存在老林自己摔伤的可能性,所以这件事只能由他们自己负担治疗费用。
所以对她来说,父亲昏迷不仅是精神负担,还有很重的经济压力。
那段时间,家里没有收入来源,邻居借了钱,医保也承担了很大一部分,但每个月医院催缴费用的时候,她都非常头疼。现在也不记得那段时间怎么过来的了,反正就是小白菜式的经历。
亲戚、学校、顾客、老板、老师、同学……青春期的时候,人总觉得全世界都在和自己作对,所以反抗一切。
但她的青春期,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经历漫长的治疗期,每天痛苦无望的等待和祈盼,等老林清醒过来,看到她面黄肌瘦的样子,第一句话是:怎么减肥成功了?
她本来还想抱着老林哭,演一场脑海里想过很多遍的父女情深,可看着老林笑盈盈的目光,所有伤感情绪在瞬间烟消云散。
而最最主要的是,接下来老林就告诉她,爸爸真的有钱,爸爸有几套房,还有几本被藏在鞋子里的存折,但她完全不知道这些,每天苦哈哈都不知道在干什么。
老林不仅没安慰她,还抚摸着她的狗头说,挺好的,双眼皮和酒窝都瘦出来了……
但这大概就是老林的人格魅力所在吧。
让你觉得,人生只是一个充满新奇经历的旅程而已。
好事,坏事,和诸多不好不坏的事相互夹杂,成为我们每天日常。
一切都有可能发生,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
望着父亲依旧随意平和的面容。
她从未想到,原来当年她以为已经过去的事情,其实一直影响着他们,并延续到了现在。
陆志浩带他们到休息区最安静的地方,开始登记了老林的详细资料,比之前的更为详尽。
在那之后,他开始给老林做一些她也不了解的简单测试。
他年幼时总显得大大咧咧的朋友,此刻正在认真询问他父亲一些问题。
他神情专注,一丝不苟。就算昨天摔断腿,今天坐着轮椅也要来,遇到这种个性的学生,估计马主任也不容易。
林朝夕看着他胸前永川大学附属医学院的蓝色标志,也终于知道陆志浩放弃了三味大学后,去了哪里。
“这么多题?”陆志浩又拿出一叠纸,老林扫了一眼,很嫌弃地说,“我老年痴呆你们给我做智力测试,这不是嘲讽么?”
“叔叔,这项测试能检查您认知功能的受损程度,虽然用时会有点长,但……”
“知道了。”
老林打断他,他对认真的孩子态度一贯很好。
林朝夕看着他们低声交流,把书包放在椅子上,去给他们买水。
回来的时候,她经过休息区外的壁挂电视,花卷明媚的笑脸在电视机中一闪而逝。
休息区的塑料椅子里坐着很多阿姨和奶奶辈的女性,看到花卷哦不是国民纪江小哥哥的笑颜时,师奶们统统满脸慈爱。
林朝夕也随意地坐了下来。电视音量调得不高不低,她拧开水,喝了一口。
那是一个国家形象的广告片,配合即将召开的国际教育会议拍的,全国上下大小荧幕都在放。
花卷在宣传片里是一位普通家庭的孩子,和全国千千万万个普通孩子没什么两样,他戴着红领巾上小学,考上重点初中,又努力学习,上了重点高中,在高考前填志愿的时候,他却感到茫然。
母亲想让他学金融,因为据说搞金融挣钱多;父亲希望他能做医生,这样家人老了以后就不怕生病;老师觉得他的成绩能上名牌大学的王牌计算机专业。
所有人的意见汇总在一起,让一个十八岁的孩子无从选择。
周末,父母为了让他能轻松填志愿,开车带他回了老家。
他的老家在海边,有沙滩和礁石,还有蔚蓝的海。
爷爷架船带他出海捕鱼,千帆竞渡,百舸争流,这让他想起小时候的一些情景,那大概是他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爷爷教他认识海洋里的鱼,认识沙滩上的贝壳,他们还在船上生吃刚捕捞起来的虾,他从小就对那些多样性的生物充满兴趣
很自然的,在广告最后,他将志愿改成了海洋生物学,学了一门,父母都认为不太会有出息的专业。
广告又从头到尾播了一遍,林朝夕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陆志浩推着轮椅,来到他身边,林朝夕把水交给他。小陆同学没扭捏,直接开了矿泉水瓶,喝了一大口。
“叔叔把我赶走了,说想一个人做题。”陆志浩说。
“当然,他智商太高怕吓到你,说不定正在造假。”林朝夕笑着说。
“啊?”陆志浩不太理解,又喝了一口水,说,“叔叔还问我,怎么跟裴之认识的。”
林朝夕愣了愣,随即无奈地笑了起来:“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也不知道……”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她转头,看着老陆同志。
“我们一起参加了一个小学奥数夏令营,特别残酷。”
“是吗?”
“是的,大家每天都学得很痛苦。但裴之不一样,他是真的天才,无论做什么题永远都是满分。夏令营过程中走了很多人,在一次领导来视察的时候,他当着领导的面用很短时间答完整份试卷,然后直接退赛。从那天开始,我发誓要和他做一辈子的朋友。”
陆志浩语音平静。
林朝夕微微低头,荧幕亮晶晶的光落在她身上,她并不意外这个故事,这是她没有经历过的正式版本,理应如此。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他确实一直很厉害。”
“你们之前是怎么认识的?”陆志浩试探着问。
“我和他从小就是同学了。”林朝夕笑,“同校不同班,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这种。”
“这样啊……”
陆志浩拖长调子,他想了想,拿出一样东西,放在她面前。
林朝夕低头,发现还是那枚她熟悉的信封。白底红字,鼓鼓囊囊,里面至少塞了好几张稿纸。老林大概偷偷把答案夹在病例袋里带出来了。
“叔叔说,让我把这个给你。”
陆志浩目光坚定,虽然他大概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却希望她能够接过。
林朝夕按住信封,这次,她没有任何犹豫。
她俯下身,在陆志浩的错愕神情中,摘下他胸前的圆珠笔,即刻站起,向休息室外走去。
广告中最后的歌声传来,很轻,不知谁在唱着关于梦和未来的曲子。
风很轻微,从耳畔刮过,两旁座椅后退,她步速很快,边走边点开和裴之的聊天记录,着那一大串医嘱,她回复了三个字——谢谢你。
她收回手机,按下圆珠笔,笔头弹出,门口就在眼前。
她握住信封,在推门的瞬间,在信封上写下了一行公式。
e=mc2(平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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