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阳光明媚的一天,威得韦克斯奶奶心想,简直是完美的一天。她整夜没睡,打扫了小屋的门厅和厨房,直到所有可以闪光的东西都闪闪发亮——炉灶抛了光,旧地毯抖掉了灰尘,石板地面也洗刷过了。
她沿着螺旋楼梯走上楼,集中精力打扫地板和卧室。她今年制作了一些相当好的肥皂【17】,床边的水壶和小水盆都闪闪发亮。角落里的蜘蛛曾以为自己可以在这里住到地老天荒,结果都被小心翼翼地赶到了窗外,蛛网也被清理一空。就连床垫看上去也清新干净、有益健康。
每隔一会儿,她的猫那谁就凑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或是躺在那条碎布拼接的被子上。被子非常平,活像一只被人踩扁了的大乌龟。
然后奶奶额外又把茅房清理了一遍。这样好的天气不适合做这种活,但是艾斯米拉达·威得韦克斯对待这些事情一丝不苟。茅房终于敌不过她的坚持,没错,它也闪亮了起来。亮得出乎意料。
她的猫盯着她,神情专注得出奇。今天有些不对劲,那谁有预感,没有一天是像今天这样的。今天如此繁忙,像是没有明天一样。小屋里面被清洁一新之后,那谁跟着奶奶来到了洗涤室。
一桶从井边的水泵打上来的清水派上了用场。奶奶笑了。她一直很喜欢这间洗涤室,它散发着真正辛勤劳作的气息。这里也有蜘蛛,大都隐藏在架子上的瓶瓶罐罐周围,不过她认为洗涤室里的蜘蛛不能算数。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接着她走出门,来到屋后砌了墙的羊圈,查看她的山羊。已经形成习惯的思维再次宣告,所有物品都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上。
威得韦克斯奶奶十分满意,或者按照女巫的标准来说还算满意,到她的蜂巢去了。
“你们是我的蜜蜂。”她对它们说,“谢谢你们。多年来你们一直为我提供蜂蜜,等到新人来的时候,还请你们不要生气。我希望你们也会给她蜂蜜,就像给我一样。现在,我将最后一次与你们共舞。”接着,蜜蜂发出轻柔的嗡嗡声,为她起舞,将她的思绪引出蜂巢。威得韦克斯奶奶说,“我上一次与你们跳舞时还很年轻。现在我老了。我不能再跳舞了。”
那谁躲在离蜜蜂很远的地方,但它蹑手蹑脚地穿过花园,跟在奶奶身后从草药之间走过。奶奶经过时会偶尔抚摸一下枝叶,整座花园仿佛也在迎合她,植物们几乎是饱含敬意地向她点头。
那谁眯起眼睛,用猫科动物所特有的不屑神情斜眼看着那些植物。外人可能会说奶奶的草药通人性,因为即使没有风它们也会摆动。可这却吓坏了猫,当它蹑手蹑脚地走过这些草药去捕猎时,这些草药竟然不止一次转过来望着它。猫更喜欢植物乖乖听话,也就是保持静止,这样它才能安心睡觉。
在草药的另一头,奶奶来到帕森斯老先生去年新送给她的苹果树下,树栽种的位置和其他人家的花园栅栏位置差不多——因为女巫的小屋从不需要什么栅栏或者围墙。谁敢惹女巫呢?一个住在森林里的邪恶老女巫?
不得不承认,对于不会建造栅栏的女巫来说,传说有时候很有用。奶奶看看粗树枝上的小不点儿苹果——它们刚刚开始生长。好吧,时间不多了。于是她走回小屋门口,一路检视每根茎叶、每颗果实。
她喂了羊,它们长方形的眼睛满怀疑虑地看着她。她走向鸡窝,小鸡平常总是一哄而上抢啄食物。然而今天它们没有争抢,只是望着老女巫,仿佛她并不在那里。
喂完动物,威得韦克斯奶奶走进洗涤室,取出一把柳条。她忙活起来,把一根根不听话的柳条理顺到正确的位置。然后,等她制作的东西变得既漂亮又实用之后,威得韦克斯奶奶把它放在楼梯底部,在那里,有心的人会注意到它。
她把剩下的柳条放回洗涤室收拾好,回来时带着一个白色的小包。另一只手里缠着一根红色的丝带。她看看天空。时光不待人。
她快步走进树林,那谁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把前八条命都用光了。接着,已经完成任务的威得韦克斯奶奶走向那条流经树林的小溪。溪水汩汩地流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熟悉这片树林。每一棵树的树干、每一根树枝、每一个生活在那里的生灵,她比任何一个不是女巫的人都更加熟悉。当鼻子告诉她,除了那谁,没有别人在周围的时候,她打开小包,拿出一块自制香皂,脱下了衣服。
她踏进小溪,把身体洗得无比干净。然后,她擦干身体,只用一件斗篷裹住洗净的身体。她走回小屋,给那谁多做了一顿饭,摸摸它的头,哼着一曲古老的挽歌爬上嘎吱作响的楼梯,走进卧室。
接着,艾斯米拉达·威得韦克斯把她长长的白发梳顺,用许多根别针盘起跟往常一样的发髻,又换了衣服。这次她穿上了自己最好的女巫袍和补丁最少的一条内裤。她停下来,打开小木窗迎进和煦的夜风,又小心地把两枚一便士的硬币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挨着她的尖顶女巫帽,上面别着她从来不用的帽饰作装饰。
她躺下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拿起她之前写好的一张熟悉的小卡片。
过了一阵,跳上床的时候,那谁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它能听见猫头鹰的鸣叫,和黑暗中狐狸的叫声。
那只猫,那谁,现在孤零零的。
但假如猫会微笑的话,它一定在笑。
这是不同寻常的一夜。猫头鹰叫个不停,不知为什么,窗外的风吹得屋里的烛芯不住地晃动,最后竟出人意料地熄灭了;但是盛装打扮的威得韦克斯奶奶早已作了万全准备。
此时,在温暖而深沉的黑暗中,在黎明开始不被察觉地取代夜色时,她的灵魂有了一位访客,一个手拿镰刀的身影——镰刀的刀刃锋利得如同一道影子,可以将灵魂和躯体分割开。
接着,阴影说话了。
艾斯米拉达·威得韦克斯,你知道来者是谁,我想说,能接待你我很荣幸。
“我知道是你,死神先生。别忘了,我们女巫总是知道来者是谁。”奶奶低头看着自己躺在床上的躯体说。
她对来访者并不陌生,而且她知道,她即将要去的地方正是她多年来帮助许多人到达的地方。因为女巫总是处在万物的边缘,光与影的边缘,生与死的边缘,她们作抉择,作决定,这样其他人就可以假装从来没必要作什么决定。有时候她们还要帮助可怜的灵魂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协助它们找到正确的门,不至于迷失在黑暗中。
威得韦克斯奶奶当女巫已经很长很长时间了。
艾斯米拉达·威得韦克斯,我们之前已经见过许多次了,是不是?
“多得数不清,死神先生。好吧,你终于抓住我了,你这个老滑头。我活的时间很长,这毋庸置疑,而我也不是个得寸进尺、抱怨连天的人。”
我一直在仔细观察你的行动,艾斯米拉达·威得韦克斯。黑暗中的声音说道。他语气坚定,又是那样客气。但是现在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个疑问,请告诉我,你明知道自己在这世界上可以做任何事、成为任何人,为什么你却甘心生活在这个小地方?
“我不了解世界,不太清楚。但是在我住的地方,我可以为普通人创造一些小小的奇迹。”奶奶回答得很利落,“再说我从没想要拥有全世界——只想要一部分,我可以平安度日,可以躲开风暴的一小部分。不是天上的那种风暴,你明白的,其他的风暴。”
那么,你认为你的一生为兰克里和周边的人造福了吗?
过了一会儿,威得韦克斯奶奶的灵魂说:“呃,我不是在自夸,先生,我觉得至少在兰克里,我做得还不错。我从没有去过‘周边’。”
威得韦克斯女士,“周边”这个词的意思是,呃……附近。
“好吧。”奶奶说,“我去过这附近,没错。”
的确是非常有意义的一生,艾斯米拉达。
“谢谢你。”奶奶说,“我尽力了。”
不仅是尽力,死神说,我对你的继任者很有兴趣。我们此前见过面。
“她是个优秀的女巫,我很确定。”威得韦克斯奶奶的阴影说,“我对此没有一丝怀疑。”
你处理得很好,艾斯米拉达·威得韦克斯。
“这很麻烦,真的,而且我并不喜欢这样,但我知道你对所有人都是这样,死神先生。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不,恐怕没办法。我们都飘浮在时间的风里。但是你的蜡烛,威得韦克斯女士,它在熄灭之前还会摇晃一会儿——作为对你充实的一生的回报。我看得到你的付出与回报,而你把世界变得比你初见它时更加美好,要我说,死神说道,没人能做得比这还好……
屋里漆黑一片,除了死神的眼眶里有两个闪着光的小蓝点以外,伸手不见五指。
“好吧,走这一遭很值得,我一路遇上了许多美妙的事情,包括你,我值得信赖的朋友。现在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女士,我们已经出发了。
在晨光中,离斯莱斯不远的村庄的一个池塘里,泡泡浮上水面,紧接着,女巫发现者蒂克小姐也浮出了水面。除了她那头正在河岸慢慢吃着草的骡子约瑟夫以外,没人看见这个不同寻常的场景。她拾起毛巾时黯然地对自己说,近来人们都不理睬我。
她叹了口气。旧的传统消失殆尽真是太可惜了。她正巴不得像旧时代的女巫那样被投进水塘呢——她甚至还为此进行过训练。她在奎尔姆女子学院上过游泳课,还练习过解绳结。必要的情况下,她还可以在水下击退歹徒。或者至少试着打破自己解绳结的最短纪录——人们都以为那些简单的绳结足以对付坏女巫。
如今,在池塘里泡上一会儿则更像是她的爱好。而她最近一直有点儿烦,因为那些她待过的村子里的人们在模仿她。她甚至听说黑麦火腿镇附近的一个小村落要组建游泳俱乐部【18】。
蒂克小姐拿起毛巾擦干身体,回到她那辆小小的大篷车旁。她把装着早餐的草料袋递给约瑟夫,烧上一壶水,接着便来到树下吃点心——面包配牛油。这是一位农夫的妻子昨天向她表达谢意的礼物,因为她花了一下午教其读书识字。蒂克小姐离开时不禁微笑起来,因为那位老妇人的眼睛直发光。“现在。”她说,“我能看懂阿尔弗莱德收到的信上都写了些什么了,尤其是那些带熏衣草香味的信。”蒂克小姐不禁反思,在阿尔弗莱德收到下一封信前,继续教她识字究竟是不是个好主意。
填饱肚子,为即将开始的一天做好准备之后,她察觉到空气中的一丝不安,此刻最应该做的就是制作一个沙姆博。
沙姆博是一种能够帮助女巫集中精力的装置,一般应该在需要的时候当场立刻制作,以便抓住时机。几乎任何东西都能用来制作沙姆博,但其中一定要包含一种有生命的东西。一枚鸡蛋也可以。不过大多数女巫更愿意把鸡蛋当作晚餐,以免它炸开溅到自己身上。蒂克小姐在口袋里翻找。一只潮虫、一块脏手帕、一只旧袜子、一颗很老的七叶树果实、一块中间有个洞的石头和一朵蒂克小姐不认识所以不敢乱吃的蘑菇。她熟练地用一根细绳和一截有弹力的内裤松紧带把它们全部系在一起。
接着她拉动绳子。有点不对劲。伴着一声在树林中回荡的拨弦声,这团东西腾到半空旋转起来,扭成一团,转个不停。
“好吧,这下就复杂了。”蒂克小姐叹息道。
威得韦克斯奶奶小屋附近树林的另一头,奥格奶奶险些把一壶最好的自制苹果酒掉在她的猫——古烈波身上。她把一壶又一壶的苹果酒贮藏在她小屋旁边阴凉处的水泉里。那只公猫正要低声嘶叫,但是看了一眼女主人之后,它还是决定乖乖听话。因为奥格奶奶一向满是笑容的脸这天早上却是阴云密布。
它听见她嘀咕:“本应该是我。”
在热努瓦,陪同丈夫维伦斯进行王室出巡的路上,兰克里的王后玛格丽特——曾经的女巫——发现,即使她自认为已经退出了魔法界,魔法世界却没有退出她的生活。令人震惊的消息如同海啸一般席卷世界,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这预示着事情就要变得……不一样了。
在安卡·摩波,柏符先生的搞怪道具专卖店里所有的放屁坐垫都发出悲伤而和谐的放屁声;在同一时刻的奎尔姆,既是女巫又是歌手的艾格尼丝·尼特刚刚睡醒,带着一种许多人都很熟悉的感觉:自己似乎在前一晚的首演派对上出了丑【19】。那情景现在还浮现在她眼前。接着她就听到内心的波蒂塔在哀号……
在安卡·摩波城区的隐形大学里,庞德·斯蒂本刚刚吃完一顿漫长的早饭,走进高能量魔法大楼的地下室。他停下脚步,目瞪口呆。在他面前,“赫克斯【20】”正以庞德前所未见的速度运行计算。可他甚至都还没输入问题,也没拉动那个了不起的大把手呢!在细管里爬来爬去进行演算的蚂蚁快得模糊成一片。那个……那个齿轮旁边的蚂蚁是不是撞在了一起?
庞德将问题输进“赫克斯”:有什么事情是你清楚而我不清楚的?拜托了,赫克斯。
蚁冢附近忙乱一阵后,吐出了答案:几乎所有事情。
庞德换了更加严谨的方式重新输入问题,加上了几个编程时必要的IF、BEFORE子句【21】。问题又长又复杂,作为一名只吃了一顿饭的巫师,提出这个问题可不简单。而且没有人明白庞德想表达什么,但是在呕出一大团蚂蚁之后,“赫克斯”抛出了答案:我们要处理威得韦克斯奶奶之死。
于是,庞德去找大校长慕斯特朗·雷德克里,他一定想要知道这个消息……
安卡·摩波首脑的长方形办公室里,维第纳利大人正入迷地看着报纸上的填字游戏自动填字……
在兰姆托山区的奥义东寺,记录历史的傻人们的长老舔舔他的神奇铅笔,记下了这件事……
一只叫那谁的猫发出风车似的呼噜声。
身处旅途之中的艾斯克莉娜,一个曾经是巫师的女人,悲伤地握住了儿子的手……
然而在碟形世界另一面,一个亮晶晶的、梦可以成真的世界里——那里的居民喜欢偷偷潜入其他世界去搞破坏、毁灭、偷窃、投毒——一位名叫豌豆花的精灵勋爵感受到空中出现一阵强有力的颤动,就像蜘蛛感受到猎物落入蛛网。
他高兴地搓搓手。又少了一道障碍,他对自己窃窃私语。他们的力量会变弱的……
在白垩地,噼啪菲戈人的凯尔达望着闪烁的火苗想,巫中之巫去了美好的地方。
“一路走好,巫婆中的巫婆。我们会很怀念你的。”她叹了口气,召唤她的丈夫——部落的首领,“罗伯,我有些担心我们了不起的大块头小巫婆,她需要你。去找她,罗伯。带上几个弟兄一起去找她。”
珍妮匆匆走进房间去取坩埚。我们这个世界的边界不再像从前那样牢固,她对自己说,我得搞清楚接下来会怎样……
在远方,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方,一个带着镰刀的身影,不得不说,带着些许悲伤,为一匹白马卸下了马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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碟形世界6:实习女巫和王冠 第二章 黑暗中的声音
作者: 特里·普拉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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