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碟形世界:大法 第二集
作者: 特里·普拉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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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大学黑色的大门旁是大片的鹅卵石路面,人家给它取名叫萨驮耳广场。此刻,这里的市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据说在安科-莫波克,什么东西都可以拿出来卖,只除了啤洒和女人,这两样是只租不售的。而绝大多数商品在萨驮耳的市场都能买得到。许多年以来,市场的规模越来越大,摊位一个个增加,新来的已经被挤到了大学古老的石墙上;事实上,墙壁还正好可以用来展示一卷卷布料和一排排护身符呢。

谁也没注意到大门朝里打开了。一片寂静轰隆隆地滚出大学,扩散到嘈杂、拥挤的广场上,就仿佛潮汐的第一道微波滴落到带着咸味的沼泽里。事实上那根本不是真正的寂静,而是反噪声发出的巨大轰鸣。寂静不是声音的对立面,它不过是声音缺席的状态罢了。可这却是处于噪声对面的声音,反噪声,它影影绰绰的分贝像飘落的天鹅绒一般窒息了市场上的喧哗。

众人发疯般四下看,嘴巴像金鱼一样开开合合,也像金鱼一样白白浪费了力气。没过多久,所有人都把脑袋转向了大学的校门。

还有些别的什么同那阵刺耳的静谧一道流了出来。空荡荡的大门旁原本挤满了小摊,眼下它们全都在鹅卵石路面上打着转退开去,货物一路往下掉。它们的主人眼看着它们砸上后一排的小货摊,只好自己先跳出去逃命要紧。小货摊们毫不留情地横冲直撞,又一个个垒起来,直到一条干干净净、空空荡荡的石头大路横穿过整个广场。

阿托希·长杖在广场上有个摊子,专营富于个性的馅饼,此时他从自己货摊的残骸上探出头来,正好看见巫师们走出大门。

他很了解巫师,或者说直到现在为止他一直自以为很了解巫师。他们是群呆头呆脑的老男孩儿,其实对谁都没什么危险,穿着打扮嘛,活像不知多少年以前的旧沙发,但每次他有什么货因为过期想要贱卖,他们总是乐于接手。当然这群人的脾气确实太牛性些,没有哪个小心谨慎的家庭主妇愿意忍受。

然而眼前这些巫师可让阿托希开了眼。瞧他们走进萨驮耳广场的姿势,就好像自己是这儿的主人。他们脚下闪着蓝色的火花,不知怎么的,似乎还长高了些。

又或者这只是因为他们的姿态有了变化。

对,没错……

阿托希自己也遗传了些魔法的因子。当他看见一群巫师横扫广场的时候,他的基因告诉他,自己的最佳选择就是把刀子和绞肉机都塞进包里出城去,随便什么时候走都行,只要是在接下来的十分钟以内。

最后一个巫师落在自己的同伴后头,一脸嫌恶地四下打量着。

“这儿原来有个喷水池的。”他说,“你们这些人——走开。”

小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巫师说话的语气通常都很专横,这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但刚才那人的口吻却带着谁都没听过的锋利。它长着关节。

阿托希的眼睛往边上瞟。卖蛤蛎和海星胶冻的摊子也塌了,一位复仇天使刚从里头冒出来,正扒拉着胡子里的各色软体动物,同时啐掉嘴里的醋。此人名叫米皮·羚搏。据说他是个能单手砸开牡蛎的狠角色。干这行这么多年,天天从石头上扯帽贝,在安科湾跟偌大的鸟蛤搏斗,他已经练就了通常只会跟地质板块联系在一起的体格,连他起立的时候都更像是把身体打开。

他咚咚咚地冲到那巫师跟前,一根颤抖的手指指向自己货摊的残骸。在它附近,半打有胆有识的龙虾正坚定地奔向自由。羚搏嘴边的肌肉像愤怒的鳗鱼一样扭动起来。

“是你干的?”他质问道。

“闪开,蠢货。”那巫师道。在阿托希看来,只这四个字就足以让巫师的寿命锐减到一面玻璃钹的水平。

“我恨巫师,”羚搏说,“我真恨巫师。所以我要揍你,明白?”

他胳膊往回收,然后挥出拳头。

巫师扬起眉毛,小贩身边蹿出了黄色的火焰,还伴随着好像丝绸撕裂的声响。羚搏消失了。鹅卵石地面上只剩下他的一双靴子还孤零零地立在原地,几缕轻烟正从鞋里往外冒。

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无论爆炸的威力多么大,地上总会留下冒烟的靴子。宇宙里似乎就是会发生这种怪事儿。

阿托希一直在仔细观察,他发现巫师自己好像跟旁人一样吃惊。不过巫师毕竟是巫师,立刻就重振旗鼓,还动作花哨地把法杖一挥。

“你们这些人最好把今天的教训牢牢记住了,”他说,“谁也别想跟巫师动手,明白?这里会有很多很多变化。怎么,你想干吗?”

最后一句话是对阿托希说的,他原本正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开溜。听对方问话,他赶紧抓起自己装馅饼的盘子。

“我不过是在想,或许大人您愿意买块上好的馅饼,”他飞快地说道,“营养极为丰——”

“好好看着,卖馅饼的。”巫师说着伸出一只手,手指比画个奇特的动作,一块馅饼凭空出现了。

它胖乎乎的,通体金黄,糖衣挂得美极了,阿托希一眼就看出它里面填满了上等的瘦猪肉,才不像他自己那样常常唬人,在盖子底下弄出许多广阔的空洞,添进上佳的新鲜空气作为盈利空间。这简直就是猪仔们希望自己长大成猪以后可以成为的那种馅饼。

他的心沉了下去。他要破产了,而原因就飘浮在他眼前,还带着奶油馅饼皮呢。

“想尝尝不?”巫师问,“那儿还多着呢。”

“天晓得那儿是哪儿。”阿托希喃喃道。

他的目光越过亮闪闪的面点,落在巫师的脸上。在对方眼中狂热的闪光里,他看见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他失魂落魄,转身朝最近的城门走去。

那些个巫师,就好像光杀人还不够似的,他苦哈哈地想。他们还要把人家的生计一块儿抢走。

一桶水泼到灵思风脸上,把他从一个可怕的梦境拉回了人间,梦里一百个戴面具的女人拿着大砍刀想给他理发,而且还剪得很好。做了这样的梦,有些人或许会毫不在意地把它归结为心理学上所谓的阉割焦虑,但灵思风的潜意识一眼就能认出这是恐“被砍成小块小块”症。他跟这东西的确熟得很。

灵思风坐起身。

“你还好吗?”柯尼娜焦急地问。

巫师的目光扫过甲板上的一片狼藉。

“不一定。”他谨慎地说。附近似乎没有奴隶贩子,至少没有站着的。船上的水手倒是能看见好多,全都毕恭毕敬地与柯尼娜保持距离。只有船长站得还算近,脸上挂着个大号的傻笑。

“他们走了,”柯尼娜说,“把能拿的都拿了就走了。”

“那些混蛋,”船长说,“划得太快了!”一只大手啪地拍在柯尼娜背上,疼得她一缩,“就一位女士来说,她打得还真不赖。”他又补充道,“没错!”

灵思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奴隶贩子的船只正朝远处地平线上的一块污渍——那肯定就是中轴向的克拉奇了——欢快地小跑。他自己完好无损。灵思风开始高兴了些。

船长精神饱满地冲他俩一点头,然后跑去对手下吆喝,喊的都是什么帆啊绳子啊之类的事儿。柯尼娜在行李箱上坐下,箱子似乎也并不反对。

“他说实在太感谢咱们了,所以准备一路把咱们载到阿尔-喀哈里。”她说。

“我还以为当初就是这么定的。”灵思风道,“我看见你给了他钱,还有安排什么的。”

“没错,可他本来打算制伏我们,等到了那儿再把我卖去当奴隶。”

“怎么,我就不卖吗?”说完灵思风接着哼了一声,“当然了,巫师的袍子,他哪里敢——”

“唔。事实上,他说你只好白送。”柯尼娜专心致志地拔着箱盖上一根并不存在的小刺。

“白送?”

“对。唔。有点像卖蔬菜,每卖一个小妾附送巫师一名之类的,对吧?”

“我可看不出这跟蔬菜有什么关系。”

柯尼娜使劲瞪着他看了老半天,可他始终没有爆笑出来,于是她叹口气说:“有女人在场的时候,你们巫师干吗老那么紧张?”

灵思风冲着这样的诬蔑昂起了下巴。“多么深刻!”他说,“请你仔细听好——算了,反正,我的意思是,总的来说我跟女人都相处得很好,叫我紧张的只有那些拿剑的女人而已。”他考虑了片刻,又补充道,“说起来,其实所有拿剑的人都叫我紧张。”

柯尼娜持之以恒地扒拉着箱盖上那根虚无的刺。行李箱心满意足地嘎吱一声。

“我还知道一件能叫你紧张的事儿。”她喃喃地说。

“唔?”

“帽子没了。”

“什么?”

“我也没办法,他们抓到什么是什么——”

“那些奴隶贩子居然带着校长帽逃了?”

“少拿这口气跟我说话!我当时又不是在闷头睡大觉——”

灵思风拼命挥舞双手,“不不不,别激动,我什么口气也没有——这事儿我得想想……”

“船长说那些人多半会去阿尔-喀哈里。”他听见柯尼娜说,“那儿有个地方,是犯罪分子的聚集地,我们很快就可以——”

“我看不出咱们干吗非要做点什么。”灵思风道,“校长帽想避开大学,而那些奴隶贩子么,我猜他们肯定不会顺道去校园里喝杯雪利酒什么的。”

“你准备由着他们把帽子带走?”柯尼娜着实吃了一惊。

“这个么,总得有人把它带走不是?我的看法是,为什么非得是我?”

“可你说过它象征着魔法!是所有巫师渴求的目标!你不能就这样抛弃它!”

“你瞧我能不能吧。”灵思风舒舒服服坐好。他觉得吃惊,那是种奇特的感觉:他做了个决定,是他自己的决定,完全属于他,而且没人逼他这么干。有时候他感觉自己的一生都是因为别人想要什么而害得他灵思风惹上麻烦,但这一次他做了决定,就这样了。他会在阿尔-喀哈里下船,然后找个法子回家去。世界总会有人拯救的,他祝他们好运。他已经决定了。

他皱起眉头。为什么他没觉得高兴?

因为这该死的决定大错特错,你这傻子。

哈,他想,我脑子里的声音已经够多了。出去。

可我就住这儿。

你意思是说你是我?

你的良心。

哦。

你可不能让人毁了那顶帽子。它代表了……

……得了,我知道……

……代表了历代传承的魔法。被人类掌控的魔法。你总不愿意回到更古的黑暗……

……啥?……

更古……

我想应该是亘古吧?

没错。亘古。退回到亘古之前,回到被纯粹的魔法所统治的时代。那时候,整个现实的框架天天都在颤抖,可吓人呢,我可以告诉我。

这些东西我是怎么知道的?

种族记忆。

老天。我也有个这种东西?

这个嘛,一部分吧。

好吧,我说,可为什么是我?

你的灵魂很清楚你是个真正的巫师。“巫师”这两个字就刻在你心上。

“没错,可问题是我老遇到那些很可能想看看我心上到底刻没刻那两个字的人。”灵思风可怜巴巴地说。

“你说啥?”柯尼娜道。

灵思风盯着地平线上的那块污渍,叹了口气。

“不过是自言自语。”他说。

卡叮挑剔地审视着帽子。他绕到桌子的另外一侧,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瞪大眼睛。最后他,“还不错。八钻是从哪儿搞到的?”

“不过是上等的安科石而已。”锌尔特道,“骗过你了吧,嗯?”

真是顶呱呱叫的好帽子。事实上,锌尔特不得不承认,它看起来比真的那顶要好太多了。旧的校长帽破破烂烂的,金线失去光泽,匕零八落。相形之下,复制品明显大为改观,它非常有型。

“我尤其喜欢这蕾丝。”卡叮说。

“可费了老鼻子工夫。”

“干吗不试试用魔法?”卡叮弯弯手指,然后接住了凭空出现的高脚玻璃杯。在小纸伞和水果沙拉底下,杯子里装着某种黏黏的酒精。杯子很酷,酒看起来也相当昂贵。

“没用,”锌尔特道,“就是没法,唔,弄得合适。每块小圆片我都只好用手往上缝。”他一面说一面拿起帽盒子。

卡叮呛了口酒。“先别把它放进去,”他说着从庶务长手里拿过帽子,“我一直想试试——”

他转向庶务长屋里那面大镜子,毕恭毕敬地将帽子扣在自己邋里邋遢的鬈发上。

大法统治的第一天接近尾声,巫师们已经成功地改变了一切,只除了他们自己。

其实每个人都尝试过了,在私底下,当他们以为没人注意的时候。就连锌尔特也悄悄在自己书房里捣鼓了一番。他让自己年轻了二十岁,上身强健有力,完全可以砸烂石头。问题是一旦停止集中精神,他就会松弛下去,变回他熟悉的模样和年纪。这个过程实在让人不快。人的状态有点像皮筋。你越是用力把它绷紧,它弹回来的速度就越快,被它击中的时候也越疼。带刺的铁球、阔剑和带铁钉的大棍子通常都被认为是挺可怕的武器,但比起脑袋被用力丢出的二十年岁月砸中,它们造成的伤害简直不值一提。

这是因为大法对于原本就带魔力的东西似乎无效。但尽管如此,巫师们还是做出了好些重大改进。比方说卡叮的袍子就完全换成了丝绸加蕾丝,显得雍容华贵,气势如虹,华贵得毫无品位,整体效果类似在一大块红色果冻上搭了几张罩椅子的套子。

“挺适合我,你说呢?”卡叮调整一下帽檐,让它显出一种下流放荡的样子。

锌尔特没吭声。他望着窗外。

的确是有了些改变。这一天大家都挺忙。

原来的石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些顶漂亮的栅栏。在栅栏背后,双城闪闪发光,活脱脱一首白色大理石和红色瓦片谱成的赞美诗。安科河不再是他从小见惯的臭水沟,它变成了条玻璃一样透明的闪亮缎带,河水融雪般清澈,其中还有——这点特别应当赞赏——肥肥胖胖的鲤鱼一面撒欢一面张嘴吐泡泡。

要是从空中往下看,安科-莫波克一定炫目极了。它会闪闪发亮。千年的残渣都已经一扫而光。

不知为什么,这却让锌尔特有些不安。他感到自己与这一切格格不入,就好像新衣服穿了觉得痒痒。当然,他的确穿着新衣服,而且它们也确实很痒,可问题不在这儿。新世界棒极了,世界原本就该这样。可是,可是——他真的是想要改变吗?又或者他只是想把事情排列组合得更合理些?

“我说,你不觉得这简直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卡叮道。

锌尔特转过身,一脸茫然。

“唔?”

“这顶帽子,老天。”

“哦。唔。非常的——合适。”

卡叮叹口气,摘下那巴洛克风格的头饰,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盒子里。“最好现在就送过去。”他说,“他已经开始问起它来了。”

“我还是有点担心,真的帽子到底哪儿去了。”锌尔特说。

“就在这儿。”卡叮坚定地说,还用手敲敲盒盖。

“我指的是,唔,真的那顶。”

“这就是真的那顶。”

“我指的是——”

“这就是校长帽。”卡叮一字一顿地说,“这你应该很清楚,因为它可是你做的。”

“没错,可——”庶务长一脸可怜相。

“毕竟,你总不会做了顶假货吧,嗯?”

“那倒,唔,说不上——”

“不过是顶帽子。人以为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他们看见校长戴着它,就以为这是原来那顶帽子。从某种角度说,它的确就是校长帽。东西的意义要靠它们的功能来定义。人也一样,当然。这可是魔法的基本原理。”卡叮一个戏剧性的停顿,把帽盒子塞进锌尔特怀里,然后开始秀出自己的拉丁文,“Cogitum ergol hatto,可以说是。”

锌尔特曾经专门研究过各种古老的语言,于是竭尽所能开始瞎蒙。

“‘我思,故我帽?’”

“什么?”卡叮率先走下楼梯,向新版大厅前进。

“‘我认为我是顶疯帽子?’”锌尔特再接再厉。

“还是闭嘴吧,行吗?”

薄雾仍然笼罩着双城,它银色和金色的帷幕被落日的余光染成了血红色。眼下这光芒正透过大厅的窗户倾泻进屋里。

科银坐在张凳子上,法杖横放在他膝盖上。锌尔特突然意识到,每次看见那孩子,他总带着法杖。这很奇怪。大多数巫师都把自己的法杖放在床底下,或者架在壁炉的火上。

他不喜欢这根法杖。它是黑的,但并非因为它的颜色如此,更像是因为它本来就是个会移动的洞,通往某个更加令人不快的位面。法杖没长眼睛,却好像在盯着锌尔特,好像它知道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倘若真是这样,那么眼下它倒比他自己知道得还多些。

锌尔特同卡叮一道穿过大厅,他的皮肤一阵刺痛,感到纯粹的魔法像冲击波般从那孩子身上扩散出来。

好几打资历最老的巫师都簇拥在凳子周围,眼睛盯着地板,满脸敬畏。

锌尔特伸长脖子,他看见了——

世界。

黑夜不知怎么被嵌进了地板,而世界就漂浮在这片深潭里。锌尔特意识到这真的是世界,而不是什么幻象或者简单的投影。这一事实带着可怕的确定性,不容置疑。他能看见云的形状以及其他的一切。中轴地冰冻的荒原、反重大陆、环海、边缘瀑布,全都那么小,颜色好似蜡笔画,却又真真切切……

有人在跟他讲话。

“唔?”周围的温度仿佛陡然降低,这把他拉回了现实。他惊恐地意识到科银刚刚对自己说了句什么。

“抱歉?”他纠正自己的用语,“只不过这世界……实在太美了。”

“咱们的锌尔特原来是个唯美主义者。”科银道,旁边有一两个巫师懂得这词儿是什么意思,于是发出几声短促的轻笑,“不过说到这个世界,它还有不少改进的空间。我刚才正说,锌尔特,我们放眼看去,到处是残忍、贪婪和不人道,这说明世界的确被统治得很糟糕,不是吗?”

锌尔特意识到足足两打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唔。”他说,“那个,你没法改变人性。”

周围一片死寂。

锌尔特迟疑片刻。“对吧?”他说。

“这还得走着瞧。”卡叮道,“不过假如我们改变了世界,人性也会跟着改变的。难道不是吗,兄弟们?”

“我们有双城,”一个巫师道,“我自己就在城里建了座城堡——”

“双城由我们统治,可谁在统治世界?”卡叮道,“外头肯定有好几千个国王、皇帝和部落首领。”

“每一个都只能将将就就、结结巴巴地读点书。”一个巫师道。

“双城王公倒是读得不错,”梓尔特说。

“现在他什么也读不了。”卡叮说,“说起来,那只蜥蜴哪儿去了?算了。问题是,世界应该被富于智慧的哲人统治。它需要引导。我们花了无数个世纪彼此争斗,但如果我们联合起来……谁知道我们能做些什么?”

“今天是双城,明天是整个世界!”人群后头有人喊道。

卡叮点点头。

“明天就是整个世界,然后——”他飞快地做着加法——“星期五就是全宇宙!”

这么一来倒是把周末给空出来了,锌尔特暗想。他记起自己怀里的盒子,于是想把它递给科银。可卡叮溜到他身前,一把夺过盒子,然后以一个花哨的动作把它献给了男孩。

“校长帽。”他说,“你当之无愧是它的主人,我们认为。”

科银拿过帽子。锌尔特第一次看见他脸上掠过一丝迟疑。

“有没有什么正式的仪式?”他问。

卡叮咳嗽几声。

“我——呃,没有,”他说,“不,我认为没有。”他抬头瞟一眼其他几个高阶巫师,大家都摇摇头。“不,我们从来没有什么正式的仪式。除了晚宴,当然。呃。你瞧,这又不是加冕,校长,你明白,他领导着巫师的兄弟会,他是,”在金色眼睛的光芒底下,卡叮的声音越来越弱,“他是,你瞧……他是……首席,在……彼此平等的……巫师兄弟中……”

法杖自己动了起来,最后直指卡叮,那模样简直让人毛骨悚然。卡叮慌忙后退”而科银似乎又开始倾听他自己脑袋里的声音了。

“不。”最后他说。他的声音带着音域宽广的回声效果,如果你不是个巫师,那就非得用好多死贵死贵的音响器材才能办到。“一定要举行仪式。仪式必不可少,要让所有人都明白现在由巫师说了算。但地点不是这里,我会挑个地方,所有曾经穿过大学校门的巫师都要参加,明白?”

“有些人住得很远。”卡叮小心翼翼地说,“你想把日期定在什么时候呢,因为旅行也需要时间——”

“他们是巫师!”科银喝道,“眨眼工夫他们就能赶到!我已经给了他们这样的力量!再说,”他的音高回落到比较正常的水平,“大学已经完蛋了。它从来不是魔法真正的家,只不过是禁锢它的牢笼而已。我会另建一个崭新的地方。”

他把新帽子从盒里拿出来,对它露出一个微笑。锌尔特和卡叮屏住了呼吸。

“可是——”

他们回过头去,说话的是魔法传承大师哈喀德里,眼下他正呆立在原地,嘴巴一张一合。

科银扬起眉毛,转身面对他。

“你的意思总不是说要关闭大学吧?”老巫师颤抖着声音问。

“它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科银道,“除了灰尘和旧书,这里什么也没有。它已经被我们抛在了身后。难道不是吗……兄弟们?”

底下是一阵犹犹豫豫的嘟嘟囔囔。巫师们全都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了幽冥大学的老石墙,生活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只不过嘛,真要说起来,灰尘的确是蛮多的,而且那些书也确实很旧了……

“毕竟……兄弟们……过去的几天里,你们中还有谁去过那个光线昏暗的图书馆?如今魔法已经存在于你们体内,而不是囚禁在书页中间。这难道不是件值得欢欣鼓舞的事吗?过去的二十四个钟头里,你们哪一个人所施的魔法——我是说真正的魔法——不比之前的一辈子还多?你们中难道有谁,在他内心最深最深的深处,不是真心同意我的看法?”

锌尔特打了个哆嗦。在他内心最深最深的深处,一个内在的锌尔特苏醒了,并且正拼命想要别人听见自己的声音。这个锌尔特突然对过去——不过仅仅几个钟头之前!——的平静生活充满了渴望。当时魔法是那样柔和,穿双旧拖鞋到处闲逛,而且总有时间来杯雪利酒,半点不像是柄热辣辣的长剑插进你脑子里。再说,最重要的,它也不杀人。

庶务长吓得魂飞魄散,因为他感到自己的声带已经砰一声立正站好,准备要表示反对,无论他怎样阻止都无济于事。

法杖正试图确定他的位置。他能感觉到它在搜索自己。它会把他蒸发掉,就像可怜的老比立亚斯一样。他咬紧了下巴,可没用。他感到自己的胸膛在起伏,颌骨吱嘎作响、即将打开。

卡叮有些不安地晃动身子,一脚踩上了他的脚背。锌尔特尖叫一声。

“抱歉。”卡叮说。

“有什么问题吗,锌尔特?”科银问。

锌尔特单腿蹦弹几下,突然得到了解放。他的脚趾正经历彻骨的痛苦,但他的身体却一阵轻松。在世界的全部历史中,从没有人像他一样,因为一个重达十七石的巫师选择了自己的脚背落脚而感激涕零。

他的尖叫似乎打破了先前的咒语。科银叹口气站了起来。

“今天过得还不错。”他说。

凌晨两点,河上升起的薄雾像蛇一样盘踞在安科-莫波克的街道上,但它们盘得很孤单。巫师们不喜欢大家午夜之后还到处闲荡,因此谁也没出门。所有人都在咒语的威力下睡着,只是并不特别安稳。

薄雾来到破月亮中心广场。过去每到晚上,这里的小摊都会挂着帘子,灯火通明。喜好夜游的人在这儿什么都能买到,从一盘鳗鱼胶冻到各种各样、任君挑选的性病,应有尽有。可如今薄雾只能滴落在一片冰冷的空旷中。

小货摊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闪闪发光的大理石和一尊不知表现哪种精神的雕像,它周围还环绕着带灯光效果的喷泉。寂静像胆固醇一样把整座城紧紧攥在手心里,只有喷泉单调的水声不时打破它的钳制。

黑黢黢的幽冥大学也被寂静统治着。只除了——

锌尔特像只两条腿的蜘蛛一样潜行在光线黯淡的走廊里。他在大理石柱和拱门之间疾驰——或者至少是飞快地一瘸一拐——一直走到图书馆那两扇令人望而生畏的大门前。他紧张兮兮地瞥一眼自己周围的黑暗,片刻的犹豫之后,很轻很轻地敲了敲门。

寂静从沉重的木门上喷涌而出。但这并非那奴役了整个城市的寂静,而是一种警觉的、机敏的寂静;是一只猫从梦中醒来、刚刚睁开一只眼睛时的那种寂静。

锌尔特再也没法忍受,于是趴到地上,想从门缝底下往里瞅。

最后,他把嘴巴尽量凑近最下方一块铰链底下的空隙——尽管灰尘很多,倒也能感觉到有风吹过。他压低嗓门道:“我说!唔。你能听见吗?”

他敢肯定,在门背后的黑暗中,远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他又试了试,他的心脏狂跳不止;每跳动一次,他的情绪都要在恐惧和希望之间摇摆一回。

“我说?是我,唔,锌尔特。你知道?能跟我说话吗,拜托?”

或许有双坚韧的大脚正在门背后轻轻走着,又或者那不过是锌尔特自己的神经在嘎吱作响。他努力吞下哽在嗓子里的紧张,然后再接再厉。

“听着,好吧,可是,听着,他们说要关掉图书馆呢!”

寂静变得更加响亮了。睡梦中的猫支棱起一只耳朵。

“他们干的事儿大错特错!”庶务长推心置腹道。说完他立刻抬手捂住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样胆大包天。

“对——头?”

那声音轻到了极点,跟蟑螂打嗝的动静差不多。

锌尔特突然勇气大增,嘴唇整个贴到了缝隙上。

“你那儿是不是收留着,唔,王公?”

“对——头。”

“那只小狗狗呢?”

“对——头。”

“哦。好。”

锌尔特展开身体,平躺在舒适的夜色中,手指在冰冷的地板上敲着拍子。

“你也许愿意,唔,让我也进去?”他试探道。

“对——头!”

锌尔特失望地做个鬼脸。

“好吧,那能不能,唔,让我进去几分钟?事情紧急,我们需要讨论一下,男人对男人。”

“对——头。”

“我是说男人对猿人。”

“对——头。”

“我说,那,你可以出来一会儿吗?”

“对——头。”

锌尔特叹口气,“这样的忠诚是很好,可你会饿死在里头的。”

“对——头,对——头。”

“还有别的路进来?哪儿?”

“对——头。”

“哦,好吧,随便你。”锌尔特长叹一声。可不知怎的,这场对话竟让他感觉好些了。大学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活在梦中,但图书管理员却不一样;在整个世界里,他想要的不过是软软的水果,充足供应的索引卡,以及每个月一两次,能有机会越过王公私人动物园的围墙罢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这就是叫锌尔特觉得安心。

“这么说你那儿香蕉什么的都够?”短暂的沉默后,锌尔特继续询问道。

“对——头。”

“别让任何人进去,好吗?唔。我觉得这点非常非常重要。”

“对——头。”

“很好。”锌尔特站起身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然后他把嘴对准锁眼,又加上一句:“不要相信任何人。”

“对——头。”

图书馆里并非一片漆黑,因为当魔力漏进强大的超自然力场时会产生第八色光,所以排得密密麻麻的魔法书正好可以当灯使。尽管光线微弱,倒也足够照亮一排抵住大门的书架。

前王公已经被小心翼翼地转移到图书管理员桌上的一个玻璃瓶里。管理员自己则坐在桌子底下,裹着毯子,将旺福司抱在大腿上。

时不时地,他会吃根香蕉。

与此同时,在幽冥大学充满回声的走廊上,锌尔特正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目标是自己的卧室。他精神紧张,支棱着一双耳朵,企图捕捉空气中每一点最轻微的响动,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听到了那几乎超出听觉范围之外的抽泣声。

那声音在这里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在高阶巫师的住处,走廊里铺着地毯,深夜里能听到的声音各种各样,比如鼾声,比如酒杯碰撞的轻柔声响,再比如荒腔走板的歌儿,偶尔还少不了搞错了咒语的嘶嘶嗖嗖。可某人悄悄哭泣的声音实在太过新奇,锌尔特不由自主地朝通向校长套房的走廊蹭了过去。

房门虚掩着。锌尔特告诉自己他真的不该这么干;他准备好随时掉头逃走,然后探头往门里瞅了一眼。

灵思风瞪大眼睛。

“这是个什么东西?”他低声问。

“我想是座神庙之类的。”柯尼娜道。

灵思风站在人群中,瞪大眼睛往上看,而阿尔-喀哈里的居民则在他周围形成一种人类布朗运动。神庙,他暗想。好吧,它倒是够大,够气派,而且建筑师还用尽了教科书里的每个花招,好让它看起来比实际更大、更气派,同时也让所有看到它的人都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与它恰好相反,实在是又小又普通,而且也没有它那么多的拱顶。这正是那种能叫你一辈子也别想忘掉的地方。

可灵思风觉得自己对神殿圣地之类还算有些了解,看看那些高大——当然还有气势磅礴——的墙壁上画的壁画,它们哪里有半点宗教的味道?别的不说,画里的人似乎都玩得挺高兴。几乎可以肯定他们玩得很高兴。对,一定是的。如果他们不高兴那才怪呢。

“他们不是在跳舞吧,啊?”他绝望地抗拒着自己亲眼目睹的证据,“或者也许是某种体操?”

柯尼娜在强烈的白日光底下眯起眼睛往上看。

“恐怕不是。”她若有所思地说。

灵思风回过神来。“我以为,你这样一个年轻女人不该看这种东西。”他严厉地说。

柯尼娜朝他微微一笑。“而我以为这种东西对巫师是明令禁止的。”她甜甜地回敬道,“据说会把你变成瞎子呢。”

灵思风再次扬起脸,预备咬咬牙拿一只眼冒冒险。这种事儿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告诉自己。他们懂什么,外国嘛,总归是外国。这儿的人做事的方式方法都跟咱不一样。

只不过么,最后他得出结论,有些事情区别其实也不太大,只不过更有创造力些,而且,就眼前的情况判断,频率也高得多。

“阿尔-喀哈里的神庙壁画远近闻名。”柯尼娜说。他俩开始往前走,一群小孩围拢到他们身边,老想卖给灵思风各种东西,还想把自己可爱的亲戚介绍给他。

“嗯,这不难理解。”灵思风表示同意,“听着,走开,好吧?不,我不想买你那什么。不,我不想认识她,也不想认识他,或者它,你这讨人厌的小东西。走远些,好吧?”

最后那声大吼的目标是几个小孩,因为他们竟然镇静地坐在行李箱上,而行李箱则耐心耐气地跟在灵思风身后,虽然步履沉重,却丝毫没有要把他们摇下来的意思。或许它染上了什么毛病吧,巫师暗想,立刻觉得心情恢复了不少。

“这块大陆上一共有多少人,你估计?”他说。

“不知道。”柯尼娜头也没回,“几百万,我猜?”

“我但凡聪明些,压根儿就不会来。”灵思风深有感触似的说。

阿尔-喀哈里是通往神秘的克拉奇大陆的入口。他们到这儿不过几个钟头,而灵思风已经开始叫苦不迭。

一座正正经经的城总该有点雾才对,他暗想,再说人也该待在屋里,而不是把时间都消磨在街上。也不该有这么多沙和热气。还有这里的风……

安科-莫波克的气味可谓鼎鼎大名,其个性之强,足以让七尺大汉痛哭流涕。阿尔-喀哈里有的则是自己的风,它从广袤的沙漠和靠近世界边缘的几块大陆吹来,十分柔和,却从来不会止息。最终它对游客的效果类似用奶酪擦刮土豆。只消过一阵子,它似乎就能磨干净你的皮肤,进而直接搓磨神经。

据柯尼娜灵敏的鼻子判断,这风带着来自大陆心脏的芬芳信息,其中包含着沙漠的寒意、狮子的体臭、丛林里的粪便,还有角马肠胃胀气的味道。

当然,灵思风什么也闻不到。适应性是个妙不可言的东西,大多数莫波克人,哪怕五英尺之外有床羽毛床垫着了火,他们也很难闻出什么不对劲。

“接下来去哪儿?”他问,“某个风吹不到的地方?”

“我父亲寻找失落的城市厄厄的时候曾经在喀哈里待过一阵。”柯尼娜道,“我仿佛记得他对浸克的评价很高。那是一种集市。”

“我觉得咱们还是径直去家卖二手帽子的摊子算了,”灵思风说,“这整个点子完全就是——”

“我所希望的是我们会被人袭击。这看来是最合理的点子。我父亲说外乡人进去浸克的很少能活着出来,他说,那里头很有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灵思风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再跟我说一遍可以吗?”他说,“你说到我们该被人袭击的时候我耳朵里好像嗡嗡的,后面都没听见。”

“那个,我们想找到这儿的犯罪分子,对不?”

“说‘想’不大准确,”灵思风道,“我多半不会选择这个字眼。”

“那你会怎么说?”

“呃。我认为‘不想’两个字倒是可以很好地概括我的看法。”

“可你也同意我们得找回那顶帽子!”

“但不是为了它丢掉性命。”灵思风可怜巴巴地,“这对谁都没有任何好处。至少对我没有。”

“我父亲总说死亡不过是睡觉。”柯尼娜道。

“对,帽子告诉我了。”灵思风说,他们转进了一条狭窄、拥挤的街道,两侧都是白色的土墙,“可据我看,早上要想起来可是会比较困难。”

“听着,”柯尼娜,“这事儿不怎么危险。有我跟你一起。”

“对,而你可是满怀期待呢,对不?”灵思风控诉道。柯尼娜把他俩引上一条阴暗的巷子,那群刚刚进入青春期的企业家仍然紧追不舍。“全怪那见鬼的义船。”

“哦,闭嘴好吧,你只管露出一副受气包的模样就成。”

“这倒不难,”灵思风击退一个特别固执的青年企业家,“我有很丰富的经验。最后再说一次,我谁也不想买,你这讨厌的小鬼!”

他阴郁的目光扫过周围的墙壁。好吧,至少它们上头没有先前那些让人心神不宁的画儿,但热烘烘的微风仍然在他身边卷起尘土,而他看沙子已经看得烦透了。他想要的是两杯凉快的啤酒,一个冷水澡,再换身衣服。之后他或许不会感觉更好,但至少能让感觉糟糕变得稍微愉快些。可这地方多半连啤酒也没有。怪得很,在安科-莫波克那样凉飕飕的城市,大家常喝的饮料是清凉解暑的啤酒,而在这种地方,天空活像是没关门的烤箱,大家却用小杯子喝那种黏黏的饮料,让你的喉咙像着了火一样。而且这儿的建筑也全不对头。还有他们神庙里的那些雕塑也很,唔,很不得体。这不是巫师该待的地方。当然,这里也有自己土生土长的替代品,比如术士之类的,但显然没有什么正正经经的魔法。

柯尼娜在他跟前悠闲自得地走着,嘴里还哼着小调。

你挺喜欢她的,不是吗?我看得出来。他脑袋里的一个声音说。

哦,该死,灵思风想,不会又是我的良心吧,啊?

这回是你的性欲。这里头可真有点挤,不是吗?从我上次出来到现在,你压根儿没有清理过。

听着,走开行不?我是个巫师!巫师听从他们的头脑,而不是他们的心!

可你的腺体全都投我一票。它们还告诉我说,就你的身体而言,你的脑袋是少数派,事实上那一派只有它自己。

当真?可它手里捏的却是决定票。

哈!这不过是你的错觉。顺便说一句,你的心跟这事儿半点关系没有,它不过是个维持血液循环的肌肉组织。咱们这么说吧——你挺喜欢她的,不是吗?

那个……灵思风踌躇片刻。对,他想,呃……

跟她在一起挺愉快,呃?她声音也挺好听?

那个,当然……

你还想多跟她接触接触?

这个嘛……灵思风有些吃惊地意识到,没错,他的确很愿意。其实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同女人打交道的经历,只不过每次都会遇上麻烦,再说谁都知道这事儿对魔法能力大有害处,尽管他不得不承认,他自己的魔法能力原本就跟一把橡胶锤子不相上下,所以倒也害不到哪里去。

这么说来你也没什么可损失的,不是吗?他的性欲极其油滑地插进一个念头。

就在这时,灵思风意识到周围缺失了些很重要的东西。他花了好几秒钟才想明白缺的是什么。

过去的几分钟里,谁也没有企图向他兜售什么。在阿尔-喀哈里,这大概说明你已经死了。

阴暗、狭长的巷子里只剩下了柯尼娜、行李箱和他自己。他能听到远处城市的熙熙攘攘,可在他们周围却只有一种充满期待的寂静。

“他们跑了。”柯尼娜说。

“我们就快遭到袭击了?”

“也许。有三个人一直从房顶上跟踪我们。”

灵思风眯细了眼睛往上瞅,几乎在同一时刻,三个男人轻飘飘地落到他们身前,每一个都穿着宽松的黑色袍子。灵思风的目光四下一扫,发现转角处又多出两个。五个人都拿着长长的弯刀,而且都蒙着半张脸,不过我们基本上可以肯定,他们脸上全挂着邪恶的笑容。

灵思风使劲叩叩行李箱的盖子。

“杀。”他建议道。行李箱一动不动地站着,然后吭哧吭哧地走到柯尼娜身边。它有些沾沾自喜的样子,而且。让灵思风又惊又妒的是,还有些难为情。

“怎么,你个——”他咆哮着踢了它一脚——“你个笨手提包。”

他不着痕迹地靠近柯尼娜,那姑娘站着没动,脸上挂着若有所思的笑容。

“现在怎么办?”他问,“给他们来个快速冷烫?”

几个男人往前蹭了几步。灵思风发现,他们似乎只对柯尼娜感兴趣。

“我没有武器。”她说。

“你那传奇的梳子呢?”

“留在船上了。”

“你什么也没有?”

何尼娜稍微改变位置,好尽可能把对手都留在自己的视野之内。

“我还有两个发夹。”她说话时只有嘴角略微扯动。

“好用吗?”

“不知道。从没试过。”

“是你害我们落到这步田地的!”

“放松。我想他们只是打算活捉我们而已。”

“哦,你倒说得轻巧。你又没给人打上‘本周特供’的记号。”

行李箱啪啪地把箱盖开合两回,显然对事情的发展方向闹不大明白。一个男人小心翼翼地伸出剑来,往灵思风腰上戳了戳。

“他们想带咱们去个什么地方,明白?”柯尼娜说。她咬紧了牙关。“哦,不。”她低声道。

“现在又怎么了?”

“我做不到。”

“什么?”

柯尼娜把脸埋进手心里。“我没法不加抵抗,任人把我逮住!我能感到一千个野蛮人祖先都在指责我是个叛徒!”她哑着嗓子焦急地说。

“你可真能讲笑话。”

“不,是真的。很快就好。”

灵思风眼前突然一阵模糊,离他们最近的那人立刻瘫倒在地上,嘴里还配着咕咕的音效。然后柯尼娜收回胳膊肘,把它们埋进了身后两人的肚子里。她的左手从灵思风耳边反弹回去,伴随着丝绸撕裂的声响,灵思风身后的人也倒下了。第五个想开溜,结果柯尼娜飞起来一个抱摔,他的脑袋重重地撞到墙上。

柯尼娜从他身上滚到一边,气喘吁吁地坐起来,眼睛亮闪闪的。

“我不喜欢说这话,可刚才这么一活动让我感觉很不错。”她说,“不用说,这的确是背叛了理发师的优良传统,真是糟糕。唉。”

“没错,”灵思风面色阴郁,“我正寻思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来着。”

柯尼娜的目光扫过对面墙下一字排开的弓箭手。他们脸上带着种踏实可靠、无动于衷的表情,表明自己是收了人家的钱才出来做事,而且并不介意这事儿是不是涉及杀个把人什么的。

“该上发夹了。”灵思风道。

柯尼娜没动弹。

“父亲总说,当敌人普遍装备投射武器时,直接的正面攻击是毫无意义的。”她说。

灵思风对克恩说话的方式算得上相当了解,于是送给她一个不敢置信的表情。

“那个,其实他说的是,”柯尼娜更正道,“别跟箭猪比赛互踢屁股。”

锌尔特没法面对自己的早餐。

他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该跟卡叮谈谈,但他疑心老巫师压根儿不会听他讲,也不会相信他。事实上锌尔特甚至不大确定自己是不是相信自己……

不对,其实他确信无疑。而且他还知道,尽管自己会用尽一切办法,却永远别想把它忘掉。

如今住在大学里会遇到不少麻烦,其中之一就是等你一觉醒来,睡时的那栋楼很可能已经完全换了模样。到处都充满无序的魔力,房间于是习惯性地改变形状和位置。魔法在地毯里越积越多,地毯又转而给巫师们的魔法充电,以至于哪怕跟人握个手你也保准能把对方变成个别的什么东西。事实上,累积的魔法已经超出了这一地区的容量,假如不赶紧想个法子,用不了多久,就连平头百姓也会拥有使用魔法的能力——这念头确实让人不寒而栗。可锌尔特的脑子里已经塞满了各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你简直可以拿它做冰盒,所以他也不准备再为这事儿操心。

然而,居住空间的地形地貌并不是唯一的问题。魔法不断涌入造成了很大的压力,甚至连食物也受了影响。你从盘子里舀一勺子奶油鱼蛋饭,等你把它放到嘴里的时候,它很可能已经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走运的话你会发现这东西压根儿不能吃;如果你不走运,它会是某种能吃、可你绝不会愿意想象自己正要把它放进嘴里、甚至已经吃下去一半的玩意儿。

昨天深夜,锌尔特在从前放扫帚的壁橱里找到了科银。当然那壁橱如今已经大多了。锌尔特从没听说过飞机棚,否则他就会知道该拿什么跟它作比较,尽管咱们实话实说,很少见到哪个飞机棚拥有大理石地板和许许多多的雕塑。两把扫帚和一只破破烂烂的小水桶丢在一个角落,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比它们更离谱的是从前的大厅里那几张压坏了的桌子。由于受到魔法潮涌的影响,大厅缩水不少,眼下的体积只仿佛——假如锌尔特曾经见过那东西的话——仿佛一个小小的电话亭;那几张桌子放在这么个地方,简直不伦不类到了极点。

他万分小心地偷偷溜进屋内,在与会的巫师中间找到自己的位置。空气油腻腻的,充满了力量感。

锌尔特在卡叮身旁变出张椅子,然后朝他倾过身子。

“你绝对想不到——”

“安静!”卡叮哑声道,“这太奇妙了!”

科银坐在圆圈中间的凳子上,一手握着法杖,另一只胳膊伸直,手里拿着个鸡蛋一样的白色小东西。奇怪的是,它看起来模糊得很。事实上,锌尔特觉得它并非一个从近处看到的小东西。它其实巨大无比,只不过隔得太远,而且被那男孩拿在手里。

“他在干吗?”锌尔特低声问。

“我也不大确定。”卡叮喃喃地,“就我们的理解所及,他在为魔法创造一个新家。”

一道道五彩的光线在那个模糊的卵形周围闪耀,像遥远的雷暴。亮光从下方照亮了科银专注的面孔,让它仿佛一张面具。

“我可看不出这怎么能把咱们都装下。”庶务长说,“卡叮,昨晚我看见——”

“完成了。”科银说着举起那枚蛋,它里面时不时有亮光闪烁,并且放射出细小的白色日珥。锌尔特觉得它不仅十分遥远,同时还重极了;它根本就是径直穿过了极“重”的领域,然后从另一头钻出来,进入了铅等于真空的否定性现实。他再一次揪住卡叮的袖子。

“卡叮,听着,这很重要,听着,昨晚我不小心瞅见——”

“我真的希望你别再这么干了。”

“可那根法杖,他的法杖,它不是——”

科银站起身来,法杖往墙上一指,立刻出现了一道门。他大步走进门里,让巫师们自己跟上。

他穿过了校长的花园,一直走到安科河岸边才停下。一群巫师就像追随着彗核的彗尾一样紧随其后。这里长着几株灰白的老柳树,河水顺着一个马蹄形的弯道流过——好吧,也许说不上流,可反正是在动弹——一小片蝾螈频繁出没的洼地。通常大家都顶乐观地管这里叫巫师乐园。夏日的傍晚,假如风朝着河的方向吹,过来散散步倒是很不错。

温暖的银色薄雾仍然垂在城市上空,科银轻柔的脚步一路踩过潮湿的绿草,来到草地中央。他把蛋往上一抛,它在空中画出一道柔和的弧线,然后吧唧一声落到地上。

他转向匆忙赶上来的巫师。

“尽量站远些,”他命令道,“随时准备好逃跑。”

那东西已经半埋进土里。他拿八铁法杖一指,一道第八色光从尖端射出,击中了那枚蛋。爆炸的火花在视网膜上留下无数蓝色和紫色的残像。

接着是片刻的沉寂。一打巫师满怀期待地望着那枚蛋。

一阵微风晃动了柳树,其姿态不带丝毫神秘的意味。

别的什么也没发生。

“呃——”锌尔特率先开口。

就在这时,第一阵颤抖开始了。几片树叶落下枝头,远处一只水鸟吓得飞了开去。

一开始,那声音并不诉诸听觉,而是由身体感受到一种低沉的呻吟,就好像突然间每个人的脚都变成了耳朵。柳树震动起来,还有一两个巫师也是如此。

蛋周围的泥土开始起泡泡。

然后爆炸。

大地像柠檬皮一样剥开。热气腾腾的泥土飞溅起来,巫师们赶紧往树后躲。只有科银、锌尔特和卡叮留在原地,见证着那座闪闪发光的白色建筑如何从草地中升起,青草和泥土又是怎样从它表面纷纷落下。接着,他们身后再升起几座高塔,空气里长出了扶壁,把塔和塔连接在一起。

锌尔特发出一声哀鸣,他感到脚下的泥土流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点缀着白银的大理石。接着他又一个踉跄——地面无情地升起,将三人带到远远高出树顶的地方。

大学的屋顶从他们身旁掠过,又被远远抛在脚下。安科-莫波克像一幅地图般展开,安科河仿佛一条被困的蛇,平原也不过是一团雾蒙蒙的污渍。锌尔特直觉得耳朵疼,但他们仍在爬升,一直升到云里。

冲出云层时他们浑身湿透,冷得直哆嗦。周围阳光灼热耀眼,云层往每一个方向铺开。此外,附近还有许多塔正拔地而起,在明亮的天穹底下熠熠发光,简直有些刺眼。

卡叮单膝跪地,姿势怪怪的,他小心翼翼地感觉了一下地板,然后示意锌尔特照做。

锌尔特摸到的东西比石头更光滑。感觉有点像冰,假使冰略带暖意,而且看上去类似象牙的话。虽然它并不完全透明,却给人一种它其实挺愿意透明的印象。

锌尔特有种强烈的感觉,假如他闭上眼睛,保准压根儿就摸不到它。

他对上了卡叮的视线。

“别看着,呜,我。”他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他们抬头望着科银,对方道:“这是魔法。”

“是的,大人,可它是用什么做的?”卡叮问。

“它就是魔法做的。纯粹的魔法。固化。凝结。每秒钟都在更新。要为大法建造一个新家,你们还能想到什么更好的材质吗?”

法杖闪烁片刻,融化了云层,碟形世界出现在他们脚下。从这么高的地方望过去,你会发现它的确是个碟子,被位于中央的高山天居——也就是众神的住处——别在天上。你还能看到环海,感觉如此之近,没准甚至可以一头潜下去。巨大的克拉奇大陆因为透视的缘故被压扁了,而环绕世界的边缘瀑布则是一条闪亮的曲线。

“太大了。”锌尔特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他所生活的世界以校门为界,从未延伸出多远,而他对此也非常满意——在这样大小的世界里人可以过得舒舒服服。而升上半里高的空中,站在某种基本并不存在的东西上,这可没有半点舒坦可言。

这念头让他大吃一惊。他是个巫师,却在担心魔法。

他十分谨慎地退回到卡叮身边,只听老巫师道:“跟我想的不大一样。”

“唔?”

“从这上头看起来真是小多了,不是吗?”

“那个,我不知道。听着,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瞧瞧锤顶山,我说。你简直可以伸手摸摸它们。”

他们的目光穿越两百里格的距离,落在远处高耸的山脉上,闪闪发亮的白色山体显得十分寒冷。据说,假如你通过锤顶山的秘密山谷往中轴地方向走,就能在天居脚下那片冰冻的平原找到冰巨人的秘密领地,自从上一次与诸神大战之后,他们一直被囚禁在那里。那时候这些山脉不过是巨大冰海上漂浮的小岛,时至今日冰雪也仍然覆盖着它们。

科银露出他那金色的微笑。

“你说什么来着,卡叮?”他问。

“都是因为空气太清亮了,大人。而且它们看起来又那么近那么小。我只是说我简直可以摸到它们——”

科银挥手示意他安静,然后伸出一只胳膊,卷起衣袖,以传统的方式表示自己准备施魔法,绝无花招。他伸出手,再把胳膊收回,手指中间正是一把积雪,半点问题也没有。

两个巫师目瞪口呆地看着它融化,滴落地上。

科银哈哈大笑。

“你们就这样惊讶?”他说,“要我从最靠近世界边缘的克鲁尔拿来珍珠吗?或者从大奈夫取来沙子?你们的老魔法能做到哪怕一半吗?”

科银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种金属的锋利,目光一刻没有离开两个巫师的面孔。

最后卡叮叹了口气,说话时声音十分低微:“不。我的一生都在追寻魔法,可我找到的不过是五颜六色的光线、廉价的小把戏和干瘪的旧书。巫术对这世界没有任何贡献。”

“那么如果我告诉你们我准备解散所有的门会,并且关闭大学,如何?当然了,我所有的高级顾问都会得到相应的身份和地位。”

卡叮的指关节都发白了,可他耸耸肩。

“没什么可说的。”他说,“正午时分一支蜡烛能有什么用处?”

科银转向锌尔特。法杖也是同样的动作。杖身上的精细雕刻冷冷地打量着他。其中之一,就是接近顶端的那一个,模样活像眉毛,实在叫人不快。

“你很安静,锌尔特。难道你不同意么?”

不。世界上曾经有过大法,然后它放弃大法,转而选择巫术。巫术是人类的魔法,大法是神的,它不属于我们。它有些地方不对劲,只不过我们已经忘记了那究竟是什么。我喜欢巫术。它不会惊扰这世界。它跟世界很合拍。它很好。我只想当一个巫师而已。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我同意。”他轻声说。

“很好。”科银听上去相当满意。他漫步走到塔的边缘,俯视安科-莫波克。从这么高看下去,眼前的东西仿佛仅仅是双城的地图。艺术之塔也只勉强达到他们现在高度的十分之一。

“我相信,”他说,“我相信我们应该在下个星期举行仪式,在满月那天。”

“呃,满月还要三个星期呢。”卡叮道。

“下个星期。”科银重复道,“如果我说了将会有满月,那就没什么可争的。”他继续盯着底下大学的模型,然后伸手一指。

“那是什么?”

卡叮探出头去。

“呃,图书馆。没错,是图书馆。呃。”

接下来的沉默太具压迫感,卡叮不禁觉得自己还该再说些什么。无论什么都比这阵沉默来得好。

“那是我们放书的地方,你知道。九万册,不是吗,锌尔特?”

“唔?哦。是的。大概九万册,我猜。”

科银倚在法杖上瞪大了眼睛。

“烧掉。”他说,“全部。”

午夜趾高气扬地把黑色填进幽冥大学的走廊中,与此同时,锌尔特偷偷摸摸潜行在校园里,目标是图书馆那无情的大门。当然,比起夜色来,他的姿态显然缺乏自信。他敲敲门,那动作在空荡荡的大楼里激起了那样大的回声,以至于他不得不贴在墙上,等待自己的心跳稍微平复。

过了一阵,他听到仿佛沉甸甸的家具被人移动的声响。

“对——头?”

“是我。”

“对——头?”

“锌尔特。”

“对——头。”

“听着,你得,得赶紧出来!他要烧掉图书馆!”

没有回答。

锌尔特任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他干得出来。”他低声道,“他很可能会逼我动手。是那根法杖,唔,周围发生了什么它全知道,它还知道我知道了它的秘密……拜托帮帮我……”

“对——头?”

“前几天晚上,我往他屋里瞅……那根法杖,那根法杖在发光,它就像座灯塔一样立在房间中央。那男孩在床上哭,我能感觉到它伸出了触手,它在教他,对他低声说着许多可怕的话。然后它发现了我。你得帮帮我,你是唯一一个没被——”

锌尔特停下来。他脸上的表情僵住了。他很慢很慢地转过身,但并非出于自愿,而是因为有东西在转他。

他知道大学里空空如也。所有巫师都已经搬去了新塔,在那边就连最低等的学生都有豪华的套间可住,条件甚至胜过从前最高级的巫师。

几英尺之外,法杖悬在空中,一团微弱的八色光包裹着它。

锌尔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后背贴着石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东西。他顺着墙壁一点一点地往旁边蹭,直到来到走廊尽头。在转角的地方,他注意到法杖并没有追上来,却一直在沿中轴转动,将他置于监视之下。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抓起袍子下摆,撒腿就跑。

法杖在他跟前。他带着惯性滑行一段距离,然后停下来站住,拼命喘气。

“你吓唬不了我。”他一面撒着弥天大谎,一面扭过头,大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同时捻个响指,唤来一个火把,火把放射出漂亮的白色火焰,只有边缘的八色光泄漏了它的真正来源。

法杖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火把的光芒被吸进嘶嘶蒸腾的白色火焰里,接着,那团稀薄的火焰猛地一闪,“砰”一声消失了。

锌尔特等待着,蓝色的残像让他流出了眼泪,可法杖还没走,仿佛又并不打算乘胜追击。巫师的视力渐渐恢复,他觉得自己左手边似乎有道比周围更暗的阴影,那是通向厨房的楼梯。

他一头冲过去,全凭感觉跃下阶梯,结果出乎他意料之外——他竟重重地落在了高低不平的石板上。一点点月光透过远处的栅栏渗进来。他知道,在那上头的什么地方,有一扇通向外面世界的大门。

锌尔特的脚踝痛得厉害,他微微有些踉跄吗,呼吸声在耳朵里轰鸣,就好像他的整个脑袋都伸进了一个贝壳里。他往前跑,仿佛在穿越一片无边无际、暗无天日的沙漠。

脚下有东西叮当作响。如今这里自然不会有老鼠,但厨房最近已经被废弃不用了——大学的厨子是整个世界最棒的,可现在任何巫师都能用魔法变出自己想要的食物,远超人类厨艺可以达到的水平。铜制的大平底锅被人遗忘在墙上,光芒已经有些黯淡。在巨大的烟囱底下,灶台里只剩下了冰冷的灰烬……

法杖横在后门前,仿佛是根门闩。锌尔特踉踉跄跄地走到离它几尺之外的地方,它迅速直立起来悬在空中,浑身散发着平静的恶意。然后它开始向他滑行过来,动作很是顺溜。

锌尔特往后退,脚在油腻腻的石板上打滑,大腿“砰”一声撞上什么东西,让他不由一声惊呼。他伸手往后一摸,发现那不过是块菜板。

他的手绝望地摸索着菜板伤痕累累的表面,结果竟让他找到把剁在木头上的砍肉刀,连锌尔特自己也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样的运气。如同人类本身一样古老的本能驱使他的手指握紧了刀柄。

他喘不上气,他没有了耐心,他缺少空间和时间,并且被吓得几乎连魂也飞了。

所以当法杖飘到他跟前时,他一把拔出砍刀,使出全身所有力气一挥……

然后又犹豫了。他身体里的每个巫师细胞都在叫嚣,反对他摧毁如此强大的力量,即使到这地步它或许仍然可以利用,可以为他所用……

而法杖趁机转过来,直指巫师。

与此同时,几条走道之外,图书管理员背靠图书馆大门站得很牢,眼睛则注视着掠过地板的蓝白两色闪光。他听到了远处纯粹的能量在噼啪作响,那声音从开始便很低沉,最后音高更是一降再降,连前爪抱头趴在地上的旺福司都别想听到。

接着是一声微弱的、寻常的“叮咚”。很像是一把熔化、扭曲的金属砍肉刀落在石板上的声音。

声音不大,却让接下来的寂静仿佛雪崩一般轰然而至。

图书管理员把这寂静当斗篷,将自己裹起来。他抬眼盯着一排一排的书,每一本都在自己魔法的光辉里微弱地悸动着。一架架书都往下看着他。它们也都听见了。他能感觉到。

猩猩像雕像似的一动不动站了几分钟,然后似乎下了决心。他手脚并用走回自己的书桌前,东翻西找老半天,掏出一个挂满钥匙的钥匙链,它看起来老沉老沉的。然后他回到房间中央,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对——头。”

书架上的魔法书纷纷把身子往前倾。他确信自己已经吸引了它们全部的注意力。

“这是什么地方?”柯尼娜问。

灵思风四下看看,然后大胆设想。

他们还在阿尔-喀哈里的中心地带,他能听到它发出的嗡嗡声从墙壁后头传来。然而在拥挤的城市中间,怎么竟会有人清理出好大一片空地,又在四周建起围墙,造出座极度浪漫的花园,其自然程度跟一只糖猪不相上下。

“看来好像有谁在内城搞了块边长五里的地,再用塔和墙围起来的样子。”他胡诌道。

“多么古怪的想法。”柯尼娜说。

“这个嘛,这儿的有些宗教——那个,等你死的时候,你知道,他们认为你会去个跟这类似的花园,里面有各种各样的音乐,和,和,”他沮丧地接下去,“冰冻果子露,和,和——年轻女人。”

柯尼娜四下打键,花园墙内一片绝美的绿色,此外还有孔雀、式样繁复的拱门以及轻声作响的喷泉。一打半女人躺在榻上,回看着她,脸上全无表情。一支不知藏在哪里的弦乐队正在演奏复杂至极的克拉奇音乐卟轰。

“我可没死,”她说,“这种事儿我敢打赌我是会记得的,再说了,这也不是我想象里的天堂。”她以挑剔的目光瞅瞅那些女人,又补充道,“不知道是谁给她们做的头发?”

有人拿剑尖戳戳她的腰,于是他俩行动起来,沿着装饰华美的小径,朝橄榄树丛中一个带拱顶的小亭子走去。柯尼娜臭着一张脸。

“再说了,我也不喜欢冰冻果子露。”

灵思风没接茬儿。他正忙着审视自己的内心,并且对自己的所见非常不满。他有种可怕的感觉,他恋爱了。

他确信自己拥有所有的症状。手掌汗津津,肚子里一阵阵发热,胸口的皮肤也仿佛被换成了紧绷的橡皮筋。每次柯尼娜讲话,他都觉得有人在往他脊椎里灌滚烫的钢水。

他低头瞥一眼行李箱,箱子在他身边咚咚地走着,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情。灵思风认出了相似的症状。

“怎么,你也是?”他道。

大概只是阳光洒在行李箱盖子上所造成的幻觉,可有一秒钟时间,它似乎真比平常更红了些。

不过,当然了,智慧梨花木跟自己的主人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古怪的精神联系……灵思风摇摇头。无论如何,还是他的理论更好,正可以解释为什么最近箱子竟转了性,不像平时那么凶神恶煞了。

“没希望的。”他说,“我是说,她是个女人,而你是,,唔,你是个——”他停下片刻,“那个,不管你是什么吧,你总是属于木头那一边的。永远没希望。人是会说话的。”

他扭头瞪着身后穿黑袍的卫兵。

“看什么看!”他喝问道。

行李箱不声不响地靠到柯尼娜身边,它跟得太近,害她一不小心碰了脚踝。

“走开点儿。”她厉声道,然后又踢了箱子一脚,不过这次是故意的。

如果说行李箱确实有表情的话,眼下这神情就是一脸遭到背叛的震惊。

前方的亭子有个洋葱形状的拱顶,由四根柱子支撑着,镶了无数宝石,极为华丽。亭子里堆满软垫,垫子上躺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另有三个年轻女人环绕在他身边。他穿件金线混织的紫色袍子。据灵思风观察,这些人很好地说明了一个道理:六个小锅盖和几码薄纱还真能起到不小的作用,只不过——他打个哆嗦——作用似乎还嫌不够。

那人似乎在写着什么。他抬头瞟他们一眼。

“我猜你们大概想不出什么跟‘汝’特别押韵的字眼吧?”他满脸不高兴地问。

灵思风和柯尼娜交换一个眼神。

“锄?”灵思风道,“树?”

“猪?”柯尼娜勉强摆出热切的神情。

那人犹豫一下。“猪我倒还喜欢”他说,“猪具有很丰富的可能性。事实上,猪说不定,说不定会很合用。顺便,请拉个垫子来坐下。再来点冰冻果子露。你们干吗那样站着?”

“主要是这些绳子。”柯尼娜道。

“我对冷冰冰的钢铁有些过敏。”灵思风补充道。

“是啊,真让人厌烦。”胖子说着拍了拍手,他手指头上套了那么多戒指,以至于击掌的音效更类似于金属碰撞的“叮当”。两个卫兵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上前来,切断绳子,然后整支队伍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灵思风强烈地感觉到足足一打黑眼睛正从周围的树丛中监视着自己。动物的本能告诉他,虽然眼下他身边仿佛只有这个男人和柯尼娜,可一旦他做出什么略带攻击性的动作,世界立刻会变成一个尖利而痛苦的地方。他努力让自己散发出完全祥和、友好的气息,同时绞尽脑汁找话说。

“那个,”他环顾着悬在周围的锦缎、嵌满红宝石的柱子和绣着金线的垫子,“这地方装饰得真不错。非常的——”他拼命搜索一个合适的形容——“那个,就仿佛,罕见的元素造就的奇迹。”

“鄙人向以简洁为目标。”那人嘴里叹息着,手上仍然运笔如飞,“你们为什么来这儿?当然,大家同为诗神缪斯的学生,能相互结识总是让人高兴的。”

“我们是被人带过来的。”柯尼娜说。

“拿剑的人。”灵思风补充道。

“都是些可爱的家伙,他们的确喜欢常常练习。想来一个吗,你?”

他朝一个姑娘捻个响指。

“不,呃,现在还是算了。”灵思风开口拒绝,可对方已经端起一盘金棕色的长条食物递给他,动作端庄极了。他尝了一根,味道很不错,甜甜的,脆脆的,还带丝蜂蜜的香气。他又拿了两根。

“请原谅,”柯尼娜道,“不过你到底是谁?这儿又是哪儿?”

“我名叫柯瑞索,阿尔-喀哈里的沙里发,”胖子回答道,“而这儿是我的荒野。鄙人也只是尽力而为。”

灵思风嘴里含着蜂蜜棒,大声咳嗽起来。

“不会是‘富比柯瑞索’里那个柯瑞索吧?”他问。

“那是我亲爱的父亲。而我,事实上,还要更富些。恐怕钱太多的时候,简洁就变得难以企及。鄙人只能尽力而为。”他长叹一声。

“你可以试试把钱送人。”柯尼娜说。

他又叹了口气,“那并不容易,你知道。不,鄙人只能试着用许多的钱去完成极少的事情。”

“不,不,可我说,”灵思风吐出些蜂蜜棒的渣,“听人说,我意思是,你碰到的每一样东西都会变成金子,看在老天的分上。”

“那上厕所可就有些麻烦了。”柯尼娜高高兴兴地说,“抱歉。”

“人总会听到关于自己的这类故事。”柯瑞索装出一副什么也没听过的模样,“真让人厌烦。就好像钱财有什么重要似的。真正的财富只存在于文学的宝库中。”

“我听说的那个柯瑞索,”柯尼娜慢吞吞地说,“是一群,唔,一群疯狂的杀手的首领。暗杀之祖,整个中轴向的克拉奇人人都害怕。没有不敬的意思。”

“啊没错,亲爱的父亲。”小柯瑞索道,“哈锡锡姆,多么新奇的主意。但效率其实不算太高,所以我们转而雇佣萨格了。”

“啊,这个名字来自一个宗教派别。”柯尼娜接口道。

柯瑞索久久地看她一眼。“不,”他慢慢说道,“我不这样认为。我想我们当初给他们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们把人家的脸塞进人家脑袋里的样子。可怕极了,真的。”

他拿起自己一直在写的羊皮纸,“我寻求一种智力的生活,所以才让人把城市的中心改造成了荒野。对保持脑力的灵活大有裨益。鄙人也只是尽力而为。给你们读读我的新作好吗?”

“星座?”灵思风摸不着头脑。

柯瑞索猛地伸出一只胖乎乎的手,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来:

掩隐着夏宫的树,

一壶酒,一块面包,一点粉蒸羊肉

加小胡瓜,烤孔雀舌,烤羊肉串,冰镇的

果子露,小车上的各种糖果

以及,汝,

在荒野,在我身边歌唱,

而荒野就是——

他停下来,若有所思地拿起笔。

“现在想来,”他说,“或许猪也不是特别合适——”

灵思风放眼四下一扫。精心修剪的绿树、仔细排列的石头,外加周围的高墙,其中一个“汝”对他眨巴眨巴眼睛。

“这里是个荒野?”。

“我的造景园丁融合了所有最重要的要素,我相信。他们花了不知道多久才让所有小溪都足够蜿蜒。我得到很可靠的情报说,它们包含着苍凉的壮丽和令人惊讶的自然美。”

“还有蝎子。”灵思风又给自己拿了根蜂蜜棒。

“这我可说不准,”诗人道,“蝎子在我听着缺乏诗意。根据传统的诗歌理论,野蜜蜂和飞蝗似乎更合适些,尽管我对昆虫从来欠缺足够的兴趣。”

“我一直以为大家在野外吃的那东西是槐树的果实。”柯尼娜道,“父亲总说它的味道蛮不错。”

“不是昆虫吗?”柯瑞索问。

“恐怕不是。”柯尼娜回答道。

沙里发冲灵思风点点头。“你不如把它们都吃掉。”他说,“嚼起来嘎吱嘎吱的讨厌东西,真看不出为什么要吃它。”

“我不想显得不识好歹,”柯尼娜盖过灵思风拼命咳嗽的声音,“可你为什么让人把我们带到这儿来?”

“这个问题提得很好。”柯瑞索茫然地看了她好几秒钟,所佛正在努力回忆造成这一问题的原因。

“你真的是个特别富有魅力的年轻女人。”他说,“或许你正好会弹扬琴?”

“它带几个刃?”柯尼娜问。

“可惜。”沙里发道,“我让人专门进口了一把呢。”

“父亲教过我吹口哨。”她主动说。

柯瑞索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琢磨着这种乐器。

“没用,”他说,“不合适。不过还是谢谢你。”他再次若有所思地瞧她一眼,“你知道,你真的美极了。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说你的脖子仿佛一座象牙塔?”

“从来没有。”柯尼娜道。

“可惜。”柯瑞索在垫子中间摸了半天,找出个小铃铛摇起来。

过了一会儿,亭子背后走出一个面色阴郁的高个子。一看就知道这个人特别会钻营,甚至能钻过螺丝起子钻出来的小眼儿,连腰都不必弯。他眼里有种神情,足以让寻常的穷凶极恶之徒灰心丧气,踮着脚尖开溜。

这个人,你很可能会说,身上简直写满了大维齐尔几个字。他肯定喜欢欺诈寡妇,还常常哄骗容易上当的年轻人说有个洞里藏满珠宝,好趁机把人家关起来。干起这种事,全世界也找不出谁能当他的老师。要论不法勾当,他多半能写出一整本书——或者更可能的是,他会去偷上一本别人已经写好的书。

他裹着头巾,头巾里伸出个帽子尖。当然他还留着稀疏的长胡子。

“啊,阿必姆。”柯瑞索道。

“大人?”

“我的大维齐尔。”沙里发说。

——早料到了——灵思风暗想。

“这些人,我们为什么要叫人把他们带来?”

维齐尔卷卷自己的胡子,多半又在心里取消了足足一打抵押品的回赎权。

“那顶帽子,大人。”他说,“那顶帽子,假如你还记得。”

“啊,没错。好极了。我们把它放哪儿了来着?”

“等等,”灵思风一脸焦急地打断两人的谈话,“这帽子……该不会是顶破破烂烂的尖帽子,上头还有好多好多东西的?好多蕾丝什么的,还有,还有——”他迟疑片刻——“没人戴过它吧,啊?”

“它特别警告过我们不要这样做,”柯瑞索道,“所以阿必姆当然就找了个奴隶试试看。他说帽子让他头痛。”

“它还告诉我们说你们很快就到。”大维齐尔对灵思风略一鞠躬,“于是我——我是说沙里发大人——觉得,关于这件奇妙的工艺品,你们或许可以告诉我们更多情况?”

有一种语气叫做疑问,大维齐尔的语气就是疑问;不过他的话里带了一点点锋利的棱角,表明假如不能很快了解到更多有关帽子的情况,他心里还计划好了各式各样的活动,在这些活动中将进一步出现例如“红热”以及“匕首”一类的字眼。当然了,所有大维齐尔都是这么讲话的,这是他们特定的风格。这世界上很可能有所专门培养大维齐尔的学校呢。

“老天,你们找到它真是太好了。”灵思风道,“那帽子是啊啊啊啊啊——”

“能再讲一次吗?”阿必姆示意两个潜伏在附近的卫兵上前来,“有些地方我没听清,就是在那位年轻的女士——”他朝柯尼娜鞠一躬——“一胳膊肘拐到你耳朵里之后的部分。”

“我认为,”柯尼娜语气彬彬有礼,但态度毫不妥协,“你最好带我们去看看它。”

五分钟之后他们来到了沙里发的宝库,帽子从自己栖身的桌子上说,总算来了。怎么这样磨蹭?

此时此刻,灵思风和柯尼娜很可能快要沦为谋杀的牺牲品,科银正要对哆哆嗦嗦的巫师们发表一番关于背叛的训诫,而碟形世界则即将陷入魔法的独裁统治。正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们认为很应该提一提关于诗歌与灵感的话题。

比方说沙里发吧,他刚刚在自己精致可爱的小荒野里翻弄一页页诗作,此刻正修改一首以如下两句作为开头的小诗:

起来!因为初露的晨曦已经,

丢下了那吓走星星的调羹。

——这时他会长叹一声,因为那些滚烫炙热的词句,尽管在他想象中肆意燃烧,却好像总是不能完全照他的心意跃然纸上。

事实上,它们永远也不会。

可悲的是,这种事情随时随地都在发生。

在多元宇宙各个维度的众多世界里,有一个事实是众所周知并且世所公认的,即大多数真正伟大的发现都要归功于瞬间的灵感。当然,起先肯定少不了许多劳心费力的基础性研究,但真正把事情搞定的却是,比方说,从树上落下来的一个苹果,又或者沸腾的水壶以及没过澡盆边缘的洗澡水。观察到这些的人脑袋里咔嗒一声,然后一切就都明白了。有一种流行的说法是,我们之所以能发现 DNA 的结构,完全是因为当时那位科学家的大脑正好处于适宜的接收温度,又恰恰在那一瞬间看到了旋转楼梯。假使他用的是电梯,那么整个基因科学都会大大不同了。

这常常被人们形容为妙不可言。他们错了。这是个悲剧。灵感的小粒子随时飘荡在整个宇宙里,它们穿过密度最大的物质,就好像中微子穿过棉花糖做的干草堆,绝大多数都错过了目标。

更糟糕的是,那些正好被击中大脑的又绝大多数是错误的目标。

举个例子吧,有个挺古怪的梦是这样的:一里高的火箭发射架上挂着个铅做的油炸面包圈儿,在合适的脑子里这将催化出重力阻遏性电力发生法(其产生的能源价钱便宜、取之不尽而且完全无污染,需要它的那个世界为此已经寻寻觅觅许多年,并且因为求之不得而陷入了残忍恐怖又毫无意义的战争),结果如此重要的梦却被一只迷迷糊糊的小鸭子给做了。

关于一群白马奔驰于野生风信子之间的那个梦也撞上了同样的坏运气。它本来能让一个苦苦挣扎的作曲家写出一篇名作《飞翔的上帝》,将慰藉与救赎带给无数人,结果这位作曲家不巧得了疱疹卧床不起,灵感于是落到了附近一只青蛙头上,而这一位显然缺乏几项必不可少的条件,对于旋律的艺术很难有什么重大贡献。

许许多多个文明都发现了这一令人震惊的浪费,于是纷纷设法阻止它的发生,其中绝大多数涉及富于异国风情的草药或兴奋素,好把大脑调节到正确的波长,其过程很让人愉快,但却不很合法,并且也鲜少成功。

于是我们的柯瑞索,虽然在梦里得到一首好诗的灵感,本该可以吟咏生命和宇宙的奥妙,以及透过葡萄酒的杯底这两者如何更增添了光辉,但事实上他却什么也干不了,因为他写诗的才能跟一只土狼同样高明。

为什么众神任由这类事情继续发生?这至今还是个谜。

原本倒也有一种灵感能把这问题解释得既明晰又准确,只不过接收到它的家伙——一只雌性的蓝冠山雀——从来没能很好地把这个主题清晰地表达出来,哪怕它已经费尽力气在牛奶瓶上敲了好多串密码。又由于某种奇异的巧合,一个为这谜题度过好些不眠之夜的哲学家却在某天早晨有了个绝妙的点子,让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拾掇好鸟食台上的花生米。

而这正好把我们带到了关于魔法的话题。

遥远的星际空间中,一小颗灵感粒子正在黑黢黢的深渊里急速前迸,对自己未来的命运全不知情。这样也好,因为它的命运是击中灵思风脑子里的一小块地方,而时间就在几个钟头之后。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样的命运都相当悲苦,然而这颗粒子生前造孽不少,活该遭此报应,所以它还要面临进一步的困难:灵思风脑子里,掌管创造力的淋巴结小得不可理喻,这个它必须从好几百光年之外击中的目标,大小只相当于一颗干瘪的葡萄干。对于一粒小小的亚原子,生活有时候真是很艰难。

不过,假使它能成功,灵思风就会得到一个十分严肃的哲学观点。假使它失败了,那么附近的一块砖就会领悟到一则它完全没法处理的真理。

在阿尔-喀哈里的中心,除了荒原,剩下的地方几乎全被沙里发的宫殿占据了。这座拥有无数拱门、圆顶和柱子的宫殿,传说中一般称其为洛克西。跟柯瑞索扯上关系的事儿大都成了神话,它也不例外。据说这儿房间数目惊人,没人数得清到底有多少。灵思风当然更不知道自己是在几号房。

“是魔法,对不?”大维齐尔阿必姆问。

他戳戳灵思风的肋骨。

“你是巫师。”他说,“告诉我它有什么能力。”

“你怎么知道我是巫师?”灵思风绝望地问。

“你帽子上写着。”大维齐尔道。

“啊。”

“而且你跟它搭的同一艘船。我的手下瞧见你了。”

“沙里发还雇奴隶贩子?”柯尼娜厉声质问,“这听起来可不怎么简洁!”

“哦,雇奴隶畈子的是我。我毕竟是维齐尔,”阿必姆道,“如果不干这种勾当人家才会吃惊呢。”

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柯尼娜,然后朝两个卫兵点点头。

“如今这位沙里发看事情的眼光比较文学化,”他说,“而我呢,恰恰相反。带她去后宫。”他翻个白眼,气鼓鼓地长叹一声,“我敢肯定,她在那儿唯一的命运就是烦闷,或者再加上喉咙痛。”

他转向灵思风。

“什么也别说,”他说,“双手别动弹。别企图用任何魔法发动突然袭击。我有奇妙又强大的护身符保护。”

“我说等等先——”灵思风还没说完,只听柯尼娜道:“好吧。我一直挺好奇后宫到底是什么模样。”

灵思风的嘴巴开开合合,只是听不到声音。最后他终于挤出句:“当真?”

她朝他耸耸眉毛。这很可能是某种暗号之类,灵思风觉得自己应该理解才对,可惜此刻各种奇特的激情正在他体内躁动。它们并没能真的让他勇敢起来,却让他非常愤怒。如果快进的话,他背后的那场对话大致是这样的:

呃。

谁?

你的良心。我觉得很糟。我说,他们要把她弄到后宫去。

把她弄过去总比把我弄过去好吧。灵思风想,不过他自己似乎也有些不大确定。

做点什么!

卫兵大多了!他们会杀了我!

杀了你又怎么,又不是世界末日。

对我可不就是。灵思风阴沉沉地想。

但想想看,你下辈子会感觉多么棒啊——

听着,闭嘴好吗?我已经受够了。

阿必姆上前几步,好奇地打量着灵思风。

“你在跟谁讲话?”。

“我警告你,”灵思风咬牙切齿地说,“我有个长腿的魔法箱子,它对袭击我的人可是毫不留情,只消我一句话——”

“真让人印象深刻。”阿必姆道,“它是隐形的吗?”

灵思风冒险往身后一瞅。

“我进来的时候明明还在来着。”他蔫了。

若说哪儿也看不见行李箱那是不对的。有个地方能看见行李箱,只不过那地方并非灵思风附近的什么地方而已。

阿必姆绕着被帽子占据的桌子走了一圈,动作不紧不慢,手指还卷着自己的胡须。

“我再问你一次,”他说,“此物究竟有什么力量?我能感觉得到,你必须详细告诉我。”

“你干吗不问它?”灵思风道。

“它不肯说。”

“那,你干吗想知道?”

阿必姆哈哈大笑,声音不怎么好听。就好像有人曾经耐心耐气地把笑是什么解释给他听,不知讲了多少遍,可他又从没听谁真正笑过。

“你是巫师,”他说,“魔法的核心就是力量。我自己对魔法也有些兴趣。我有天分,你知道。”大维齐尔使劲挺直了腰板,“哦,没错。可你们的大学他们竟不肯收我。他们说我精神状况不稳定,你能相信吗?”

“不。”灵思风真心诚意地说。在他看来,幽冥大学的巫师脑子里多少都会搭错几根筋,阿必姆看上去正是当巫师的好材料。

阿必姆鼓励似的对他微微一笑。

灵思风瞟了眼帽子。它没吱声。他的目光回到大维齐尔身上。刚才的大笑已经很古怪,可现在的微笑却能让它显得像鸟鸣一样清脆好听。大维齐尔的微笑简直像是从示意图上学来的。

“就算几匹野马也别想拽动我来帮你的忙。”灵思风道。

“啊,”大维齐尔说,“一个挑战。”他朝距离最近的卫兵招招手。

“咱们的马厩里有野马没有?”

“有的,大人,脾气很不好呢。”

“激怒其中四匹,带到顺时向的院子去。哦,还有,再来几截锁链。”

“这就去办,大人。”

“呃,我说。”灵思风道。

“怎么?”阿必姆说。

“那个,如果你非要这么讲的话……”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这是校长帽,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灵思风说,“它是魔法的标志。”

“很强大吗?”

灵思风打个哆嗦。“登峰造极。”他说。

“为什么管它叫校长帽?”

“校长是资历最老的巫师,你知道,是魔首。不过,我说——”

阿必姆拿起帽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摆弄着。

“这就好像,比方说,那个职位的象征?”

“完全正确,不过我说,如果你准备戴上它,我最好先提醒你——”

闭嘴。

阿必姆往后一跳,帽子掉到地板上。

这巫师什么也不懂。让他走开。我们得协商协商。

维齐尔低头盯着环绕帽子的第八色闪光。

“我协商?跟一件配饰?”

我能带来很多好处,只要戴在合适的头上。

灵思风惊骇莫名。我们已经说过,他侦察危险的本能通常只能在某些小型啮齿类动物身上看到,而现在这本能正在死命砸他的脑壳,希望能逃将出去,跑到什么地方躲起来。

“别听它的!”他喊道。

把我戴上。帽子哄人的声音仿佛一个老头子,讲话时还含了满嘴的毛毡。

假如世上真有专门培养维齐尔的学校,阿必姆肯定是班里头名。

“咱们先谈谈。”他说着朝卫兵点点头,又指指灵思风。

“把他带走,扔到蜘蛛箱里。”他说。

“哦不,在这一切之上难道还要加上蜘蛛!”灵思风呻吟道。

卫队长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抬手碰碰额头。

“蜘蛛用完了,主人。”他说。

“哦。”大维齐尔一时有些茫然,“那样的话,把他锁在虎笼里。”

卫兵努力无视身旁突然爆发的抽泣,他迟疑着回话说:“老虎身子不大好,主人。折腾了一整晚。”

“那就把这哼哼唧唧的胆小鬼丢进永恒的大火里!”

灵思风已经跪倒在地,两个卫兵正好可以在他头顶上交换个眼色。

“啊。这事儿我们需要提前一点点时间通知,主人——”

“——好把它重新点起来,你知道。”

大维齐尔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上。卫队长眼睛猛地一亮。

“还有蛇坑,主人。”他说。别的卫兵也纷纷点头。蛇坑总是有的。

四个脑袋转向灵思风,巫师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沙子。

“你对蛇是什么感觉?”其中一个卫兵问。

“蛇?不怎么喜欢——”

“就蛇坑。”阿必姆道。

“对。就蛇坑。”卫兵们齐声赞同。

“——我是说,其实有些蛇还不错啦——”不等灵思风说完,两个卫兵已经抓住了他的胳膊。

事实上坑里只有一条蛇,执拗地蜷在光线黯淡的角落。它小心谨慎、疑虑重重地观察着灵思风,很可能因为灵思风让它联想到猫鼬。

“嗨,”最后它说,“你是巫师吗?”

就蛇语来说,这比通常的“嘶嘶”显然是一大飞跃,但灵思风情绪过于低落,没力气发挥好奇心,只简简单单地回答道:“帽子上写着呢,你不识字吗?”

“事实上,我懂十七门语言。自学的。”

“当真?”

“我用的是函授教程。不过我一般尽量避免阅读,不合我的身份。”

“我猜也是。”的确,灵思风从没听过哪条蛇如此有文化。

“声音也一样,我恐怕。”蛇补充道,“我其实不该跟你说话的。至少不是这么说。我猜我该试着哼哼几声。事实上我认为我应该试着杀死你。”

“我可拥有奇特的力量哦。”灵思风道。这不能算是撒谎,他暗想。作为一个巫师,对任何形式的魔法几乎都完全无能为力,这也确实是够奇特的。再说跟条蛇撒个谎有什么要紧。

“老天。好吧,那我猜你是不会在这里待很久了。”

“唔?”

“我猜你会利用悬浮术,随时都可能像箭一样从这儿飞出去。”

灵思风抬头看看蛇坑那足足十五英尺的高墙,他揉揉自己身上的淤青。

“有这个可能。”他谨慎地说。

“那样的话,带我一起出去你也不会介意吧,对不?”

“呃?”

“这要求是有些过分,我知道,可这坑实在有点,那个,它是个坑。”

“带上你?但你是条蛇,这是你的坑。你本来就该待在这儿,等人过来。我是说,这些事儿我清楚得很。”

蛇的背后有片阴影伸展开,然后站了起来。

“不管对方是谁,这话都太伤人了。”它说。

那人影上前几步,走进光线里。

那是个年轻人,比灵思风高。灵思风当然是坐着的,可就算他站直了那男孩也照样高过他。

如果我们说他消瘦,那就会错过一个使用“骨瘦如柴”的绝佳机会。看他的模样,其祖先里很可能有烤面包架和折叠椅的成分,而这事之所以如此明显,关键还在他的衣服。

灵思风又瞅了一眼。

他第一次没看错。

眼前的男孩一头直发,穿着打扮几乎是蛮人英雄的标准配备——几条镶铁钉的皮带子,毛皮大靴,一个不大的皮革口袋,外加大量粉刺。这一切都没什么可奇怪的,在安科-莫波克的大街上,穿成这样的冒险家你随时都能看到二十来个,只不过你绝对再找不出哪一个会穿着——

年轻人顺着灵思风的目光往下瞄了一眼,然后耸耸肩。

“没办法,”他说,“我跟妈妈保证过。”

“羊毛内衣?”

那晚,阿尔-喀哈里怪事层出不穷。首先,某种似乎是银色的东西从海上涌进来,让城里的学者们好不费解。但这还不是最怪的。接着又有一小股一小股纯粹的魔法好像静电一样从各种东西的边边角角释放出来。但这仍然不是最怪的。

城市边缘有家小酒馆,永不停息的大风时时穿过每一扇没装玻璃的窗户,把沙漠的气息带进店里。怪事之最径直走进这家店,一屁股坐到了地板正中央。

客人们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边看还边抿着自己那加了沙漠奥辣克的咖啡。这种饮料用仙人掌汁和蝎子的毒液制成,是整个多元宇宙毒性最强的酒精饮品。不过,沙漠的游牧民喝它并非为了麻痹神经,而是为了稍稍缓和克拉奇咖啡的效果。

不是因为那种咖啡可以铺在房顶当防水材料,不是因为它能像颗滚烫的球穿透半融的黄油一样穿透未经特训的胃壁。它的效果比这更恐怖。

它让你透彻。

沙漠的骄子们满脸疑惑,纷纷瞟一眼自己顶针大小的咖啡杯,怀疑里面的奥辣克是不是加多了。他们全都看见那东西了吗?对此加以评论会不会显得很傻?作为一个眼神冷酷的大漠之子,假使你还想维持哪怕一丁点可信度,这种事绝对是必须要考虑周全的。如果你伸出一根颤巍巍的手指说:“看哪,一口箱子刚刚迈着上百条小短腿走进来了,真不可思议不是吗?”那人家准会说你娘娘腔到了极点,而这样的考语很可能要了你的命。

酒客们努力避免对上彼此的眼睛。行李箱已经一路滑到房间远端的墙边,那里摆着一排装满奥辣克的罐子。行李箱站定的方式很独特,不知怎么的,那神态竟比它到处溜达的模样更教人害怕。

终于有个人开口了:“我觉得它是想喝一杯。”

接下来是一阵漫长的沉默,然后,另一个人以象棋大师下杀招时的精确性接口道:“哪个想?”

其余的酒客都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杯里的液体。

一只戈括蜥蜴穿过湿漉漉的天花板,脚步啪嗒啪嗒直响;除此之外,屋里好半天都静悄悄的。

最先开口的那个酒客回答道:“哦,沙漠中的兄弟啊,我指的正是那刚刚走到你身后的魔鬼哩。”

本届的全漠稳重大赛冠军得主露出一个漠然的微笑,直到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拽了拽自己的袍子。笑容留在了原地,只不过他的脸似乎并不想跟它扯上任何关系。

行李箱觉得自己在爱情上遭到了背叛,于是同任何深明事理的人类一样,决定喝个酩酊大醉。它没钱,也没法用嘴巴提出请求。尽管有这许多不便,行李箱却总能轻而易举地让人明白自己的意思。

酒馆的老板度过了一个非常漫长并且极其孤单的夜晚。他整晚不停地往一只小碟子里倒奥辣克,直到行李箱穿墙而出;它的步了很难说得上稳当。

沙漠静悄悄的。通常它并非如此。通常这里充满了蟋蟀的叽叽声,蚊子的嗡嗡声,还有渐渐凉下来的沙子上掠食者飞过时轻柔的嘶嘶声。但今晚却挺安静,一种沉甸甸的、忙忙碌碌的安静。听得出来,那是一打沙漠居民正收拾帐篷准备赶紧走人。

“我跟母亲保证过。”那男孩说,“我会感冒,你明白。”

“或许你该试试,那个,稍微多穿点棉衣什么的?”

“哦,那可不行。所有这些皮的东西都是非穿不可的。”

“要我说这倒很难说是所有”灵思风道,“数量太少,说不上什么所有。干吗非得穿它?”

“当然是为了让大家知道我是个蛮族英雄。”

灵思风背靠在蛇坑臭气熏天的墙壁上,瞪大眼睛看着那男孩。对方的双眼仿佛两粒煮熟的葡萄,黄色的头发蓬蓬松松,一张脸活像战场,交战双方是作为原住民的雀斑和强大的侵略军粉刺。

灵思风蛮喜欢这样的时刻。它们让他相信他自己其实没疯没傻,因为如果他是个疯子,那对于他遇到的某些人就简直没有词儿可以形容了。

“蛮族英雄。”他喃喃道。

“是这样的吧,那不?所有这些皮革可是很花钱的。”

“没错,不过,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

“奈吉尔——”

“我说,奈吉尔——”

“毁灭者奈吉尔。”奈吉尔补充道。

“我说,奈吉尔——”

“——毁灭者奈吉尔——”

“好吧,毁灭者——”灵思风绝望地说。

“——食品杂货商兔巴忒之子”

“啥?”

“你一定得是谁谁的儿子才成。”奈吉尔解释道,“这儿什么地方写着呢——”他半转过身去,在一个脏兮兮的毛皮袋子里翻了老半天,终于掏出本破破烂烂、邋邋遢遢的小书。

“这儿有一部分是教你选名字的。”他喃喃地说。

“那你怎么又会到了蛇坑里?”

“我本想偷些柯瑞索的财宝,结果哮喘发作。”奈吉尔还在翻着脆生生的书页。

灵思风低头看看那条蛇,对方仍然在努力避免引起任何注意。它在蛇坑里日子过得挺悠闲,而且对麻烦有着敏锐的嗅觉,它可不准备跟任何人过不去。它勇敢地与灵思风对视,而且还耸了耸肩——作为没长肩膀的爬行动物,这招确实挺了不起。

“你当蛮族英雄有多长时间了?”

“才刚开始呢。我从小就想干这个,你知道,所以我就想,或许我可以边做边学什么的。”奈吉尔睁大了一双近视眼瞅着灵思风,“这样也成的,对不?”

“从任何角度讲,这都是一种挺绝望的生活。”灵思风热心地说。

“你有没有想过,今后五十年每天卖吃的会是什么样?”奈吉尔阴沉地回答道。

灵思风想了想。

“包括莴苣在内?”他问。

“哦那是当然的。”奈吉尔把那本神秘的书塞回包里,开始打量蛇坑的墙壁。

灵思风叹了口气。他喜欢莴苣。它们是那样沉闷,沉闷到不可思议。他花了好多年寻寻觅觅,却始终达不到沉闷的境界。每当他以为自己差不多就要把它抓到手了,他的生活中就会突然充满几乎令人绝望的刺激。眼下竟然有人自愿放弃五十年沉闷无聊的时光,这念头简直让他浑身无力。五十年啊,他琢磨着,自己准能把单调乏味上升为一种艺术。有多少事他可以压根儿不去碰啊。

“你知道什么关于灯芯的笑话吗?”他在沙地上找个舒服的位置坐下。

“恐怕不知道。”奈吉尔一面敲敲石板,一面很礼貌地问答道。

“我知道好几百,全都特别滑稽。比方说,你知道换根灯芯需要多少只巨怪吗?”

“这块板子是活动的。”奈吉尔说,“瞧,就像是门。来帮把手。”

他起劲地推起来,胳膊上的二头肌鼓得好像戳在铅笔上的豌豆。

“我猜这准是什么秘密通道。”他补充道,“来啊,使点魔法行不?它卡住了。”

“你不想听完刚才的笑话吗?”灵思风有些痛苦。这底下又干燥又暖和,不算那条蛇的话,没有任何迫在眉睫的危险,再说那条蛇还努力表现出人畜无害的样子呢。有些人永远不知道满足。

“我想眼下还是不听了。”奈吉尔道,“我想我更希望得到一点点魔法上的协助。”

“这个我不大在行,”灵思风说,“从来没闹明白过。你瞧,那事儿可不简单,你以为只要伸出根手指然后念声‘喀沧——’”

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很像是有一道第八色大闪电冲进了厚厚的石板,把它击得粉碎、变成上千块白热的霰弹。事实也的确如此。

过了一会儿,奈吉尔缓缓站起身,扑灭衣服上燃起的几处火花。

“没错。”他听上去像是个下定决心绝不肯丧失自制力的人,“嗯。很好。我们只需要等它凉一凉,对吧?然后我们,然后我们,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他清清喉咙。

“哪。”灵思风说。他一眨不眨地瞪着自己的指尖,胳膊伸得很直,显示出他为自己手臂的长度感到非常遗憾。

奈吉尔朝冒着浓烟的洞里瞅瞅。

“像是通往某个房间。”他说。

“哪。”

“你先请。”奈吉尔轻轻推推灵思风。

巫师跌跌撞撞地往前,头撞在石头上,不过他本人似乎毫无察觉,径直反弹进了洞里。

奈吉尔拍拍墙壁,然后皱起眉头。“你感觉到了吗?”他问,“石头怎么在颤动?”

“哪。”

“你还好吗?”

“哪。”

奈吉尔把耳朵贴在墙上。“有种很奇怪的声音,”他说,“有点像嗡嗡声。”他头顶的灰浆上,一点点灰尘晃晃身子取得自由,开始向下飘落。

很快,两块重量大得多的石头也从蛇坑的墙上解放出来,跳着舞砸进沙子里。

灵思风已经开始顺着通道跌跌撞撞地往里走,一路都在低声惊呼,同时完全无视周围的飞石——有些石头离他不过几寸之遥,有些则携着几斤的重量砸他个正着。

假使他足够清醒,能够稍微注意一下周遭的情况,他立刻就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空气带上了一种油腻的触感,闻起来好像燃烧的锡,每个边边角角都覆盖着淡淡的彩虹。附近什么地方,魔法力场正在逐步形成,规模很不小,它正设法站稳脚跟。

如果这时候旁边正好有个巫师,哪怕是像灵思风一样无能的巫师,此人都会变得好像灯塔一样显眼。

奈吉尔踉跄着从轰隆隆翻滚沸腾的灰尘中冲出来,一头撞上了灵思风。巫师身上一圈第八色光形成的光环,正呆呆立在另一个山洞中间。

灵思风看起来糟透了。这时候假如柯瑞索在场,很可能会留意到他闪亮的眼睛和翻飞的头发。

他看起来好像是刚刚塞了一嘴巴松果体,又拿一品脱肾上腺素把它们送下了肚子。瞧他那模样,不单单是嗑药嗑高了,简直已经高得登峰造极,足以为洲际电视中转信号。

巫师头上的每根头发都直立着,不断放射火花。就连他的皮肤也仿佛想弃他而去似的。他的眼睛好像在横向旋转;他张开嘴,牙齿上爆出薄荷味的火星。他走过的地方,石头要么熔化要么长出耳朵,再不然就变成某种满身紫色鳞片的小东西飞开去。

“我说,”奈吉尔道,“你还好吧?”

“哪。”灵思风回答道,这个音节立刻变成了一大块油炸面包圈。

“你看起来可不怎么好。”奈吉尔的观察力,在当前这种情况下,应该算是不同寻常的敏锐。

“哪。”

“干吗不试试把咱们弄出去?”奈吉尔一面提议,一面明智地扑倒在地上。

灵思风点点头,动作僵硬,活像个提线木偶。他将自己荷枪实弹的手指指向天花板,后者仿佛喷灯底下的冰激凌一样融化了。

轰隆隆的声音依然没有停止,令人不安的声波传遍了整座宫殿。有个挺有趣的事实宇宙人都知道:某些频率能引起恐慌,某些频率能引起叫人难堪的大小便失禁,但眼下石头这种哆嗦法,共振的频率却能把现实融化,让它从角落开溜。

奈吉尔望着滴滴答答的天花板,然后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

“酸橙蛋奶沙司。”他说着又补充道,“我猜梯子是没希望了,唔?”

从灵思风那可怜巴巴的指尖冒出了更多火焰,汇成一架几乎完美无瑕的自动扶梯,只不过么,铺着鳄鱼皮的电梯,整个宇宙里大概也找不出第二架了。

奈吉尔抓住微微打转的巫师一跃而上。

幸运的是他们很快到了顶,因为不久之后魔法就突然消失了,之前毫无征兆。

宫殿正中央冒出座白色的高塔,像冲破人行道的蘑菇一样顶碎了宫殿的房顶。它比阿尔-喀哈里的任何建筑都要高。

塔的底层打开两扇门,巨大无比,门里一打巫师鱼贯而出,每一个都是一副趾高气扬,那可一世的模样。灵思风仿佛认出了其中几张面孔,他们曾在大学的讲台上结结巴巴,或者从校园里瞅着外头的世界,表情从来都顶和蔼不过。这里面没有一个青面獠牙的穷凶极恶之徒,然而他们的神情中却有某些共通的东西,足以吓坏一个敏感的神经。

奈吉尔撤回到近旁的一堵墙背后,发现自己正好对上灵思风那双担惊受怕的眼睛。

“嘿,那不是魔法么?!”

“我知道,”灵思风道,“它不对劲!”

奈吉尔抬眼瞅瞅闪闪发光的高塔。

“可——”

“感觉就是不对劲。”灵思风说,“别问我为什么。”

沙里发的半打卫兵从一扇拱门底下蜂拥而出,朝巫师们猛扑过去。他们战斗的缄默让这急促的攻势显得更加怕人。他们的兵刃在阳光下闪耀片刻,然后两个巫师转过身,伸出手——

奈吉尔转开眼睛。

“呃唔。”他说。

几把弯刀落在鹅卵石地面上。

“我认为我们应该非常非常安静地走开。”灵思风说。

“可你难道没瞧见,他们刚刚把那些人都变成了什么?”

“死人。”灵思风回答道,“我知道。我不准备去想它。”

奈吉尔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会想着它,特别是起风的夜晚。被魔法杀死的意义就在于,比起——就说钢铁吧——比起钢铁,魔法要更加富于创造性;它能为你提供各种各样新鲜有趣的死法,而奈吉尔没法不去想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些尸体的形状,虽然它们只存在了一瞬间,很快就被仁慈的八色火焰吞噬了。

“我以为巫师不是那样的。”他一面跑一面对灵思风说,“我以为,唔,我以为他们不是那么令人害怕,而是更傻乎乎的。有点像小丑一样的角色。”

“那刚才的事儿你就一笑而过好了。”灵思风喃喃地说。

“可他们就那么把人杀了,事先甚至没有——”

“真希望你别老提这碴儿了。我自己也看见的。”

奈吉尔后退一步。他眯细了眼睛。

“你也是巫师。”他控诉道。

“不是那种。”灵思风不耐烦地说。

“那你是哪种?”

“不杀人的那种。”

“他们看着那些人的眼神,就好像那些人根本无关紧要——”奈占尔摇摇头,“最糟的就是这个。”

“对。”

灵思风把这个音节像一截树干似的重重丢下来,截断了奈吉尔的思绪。男孩打个寒战,但至少他闭上了嘴巴。灵思风竟然开始有些可怜他了,这实在不同寻常——通常他都觉得自己所有的可怜都应该留给自己,

“你这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给杀掉?”他问。

“嗯。”

“你当蛮族英雄到底多久了?”

“呃。今年是哪年?”

灵思风躲在转角处往另一条道上瞅瞅,不过宫殿里剩下的人都在惊慌失措,没工夫理会他俩。

“也就是说一直在外头漂泊?”他静静地说道,“以至于忘记了时间?我能理解。今年是土狼年。”

“哦。这样的话,大概——”奈吉尔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着——“大概三天。听着,”他很快补充道,“他们怎么能那样杀人,连想也不想的?”

“不知道。”灵思风的语气显示他自己倒是正在想着。

“我是说,哪怕是大维齐尔叫人把我扔进蛇坑那次,他看起来至少对我挺上心。”

“这很好。大家都该多上点心。”

“我是说,他甚至还哈哈大笑呢。”

“啊,还很有幽默感。”

灵思风觉得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未来,就像从悬崖上落下的人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地面,而且这其中的原因也并无不同。于是当奈吉尔说:“他们就那样伸出手指,甚至完全没有——”灵思风一声断喝:“能不能拜托你闭上嘴?你觉得我会是什么感觉?我也是个巫师!”

“对,没错,所以你该没什么可担心的。”奈吉尔嘟囔道。

那一拳并不重,因为哪怕怒发冲冠的时候灵思风的肌肉也不过像是木薯粉,但它从侧面打中了奈吉尔的脑袋,并且尽管内在的能量不足,却完全出乎人家的意料,以至竟成功地把对方击倒在地。

“没错,我就是巫师。”灵思风嘶嘶地说,“魔法完全不灵光的巫师!我能活到今天,全因为自己不够重要,排不上给人干掉的资格!要是所有的巫师都被人恨被人怕,你觉得我还能撑多久?”

“这太可笑了!”

哪怕奈吉尔给他一拳头,灵思风也不会比现在更吃惊。

“什么?”

“笨蛋!脱下那件傻袍子,丢掉那顶蠢帽子,谁还会知道你是个巫师!”

灵思风的嘴开开合合好几回,非常完美地再现出金鱼企图理解踢踏舞时的神态。

“脱下这袍子?”

“当然。所有这些俗气的小圆片,实在太明显了些。”奈吉尔费力地站起身来。

“丢掉帽子?”

“你得承认,戴着个写了‘巫司’两个字的东西到处走,根本就是在昭告天下。”

灵思风对着他忧心忡忡地咧开嘴。

“抱歉,”他说,“我没怎么明白你意思——”

“只管丢掉它们。这够简单了,对吧?只需要把它们丢地上,然后你就可以变成个,变成个,嗯,随便什么。反正不是巫师。”

之后是阵阵沉默,唯一的动静只有远处打斗的声音。

“呃,”灵思风摇摇头,“你说到那儿我就糊涂了……”

“老天爷,这有什么可糊涂的!”

“……不大肯定我弄清了你的意思……”灵思风喃喃地说着,脸上汗津津地一片死灰。

“你可以不再当巫师,就这么简单。”

灵思风的嘴唇无声地嚅动,把整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出来,然后又放在一起通读了一次。

“啥?”他说,然后他又说:“哦。”

“明白了?还要不要再试一次?”

灵思风阴沉地点点头。

“我想是你不明白。巫师不是你当的什么,你要么是要么不是。假使我不是巫师,我就什么也不是了。”他摘下帽子,紧张兮兮地抚弄着帽尖上那颗松松垮垮的星星,害得更多廉价的小圆片跟帽子分道扬镳。

“我是说,我帽子上还写着巫师两个字呢。”他说,“这非常重要——”

他停下来瞪着自己的帽子。

“帽子。”灵思风恍恍惚惚地念了一句。就在刚才,某个纠缠不清的念头把鼻子贴上了他心灵的窗户。

“是顶好帽子。”奈吉尔感到自己应当说点什么。

“帽子,”灵思风重复一遍,然后喊道,“那顶帽子!我们得拿上‘那顶’帽子!”

“帽子就在你手上。”奈吉尔向他指出。

“不是这顶,另外一顶。还有柯尼娜!”

他顺脚沿着一条道走了几步,然后又蹭回原地。

“你觉得他们会在哪儿?”他问。

“谁?”

“我得找到一顶魔法帽子。还有个姑娘。”

“为什么?”

“解释起来没准儿会很困难。我认为其中很可能牵涉到尖叫什么的。”

奈吉尔基本上没下巴,不过他还是努力把自己仅有的那点货色抬得老高。

“有个姑娘需要营救?”他严厉地问。

灵思风迟疑片刻。“多半有人会需要营救,”他承认,“说不定就是她。或者至少是在她附近。”

“你怎么不早说?这就对了,我等的就是这个。这才是英雄主义的意义。咱们走!”

又是一声巨响,还有很多人在嚷嚷。

“去哪儿?”

“哪儿都行!”

所谓英雄通常都有种能力,他们可以在正要坍塌而且自己又完全不熟悉的宫殿里疯跑,救出所有人,然后赶在整个地方炸上天或者沉下沼泽之前逃出来。这次也不例外,奈吉尔和灵思风光顾的地方包括厨房、各式各样的接见大厅、马厩(两次)以及在灵思风看来足足好几里之长的走道。

时不时还会有一身黑衣的守卫从他们身旁匆匆跑过,连瞄都懒得瞄他们一眼。

“这太可笑了,”奈吉尔说,“咱们干吗不跟谁打听打听?你还好吧?”

旁边正好有根柱子,上头雕刻着让人脸红的纹饰。灵思风靠上去,呼哧呼哧喘个不停。

“你可以抓个守卫来严刑拷打。”他大口吸气。奈吉尔给他一个奇怪的眼神。

“在这儿等着。”奈吉尔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直到发现一个正专心致志洗劫橱柜的仆人。

“打扰一下,”他说,“往后宫怎么走?”

“第三扇门左转。”那人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好。”

奈吉尔原路返回,把情况告诉灵思风。

“嗯,不过你有没有对他严刑拷打?”

“没。”

“这可算不上野蛮,不是吗?”

“那个,我正在努力呢。”奈吉尔道,“我是说,我连‘谢谢’都没讲。”

三十秒钟之后,他们掀开沉甸甸的珠帘,进入到沙里发的后宫之中。

这里的金色笼子关着羽毛艳丽、歌声动听的鸟儿,这里有流水潺潺的喷泉,这里有一盆盆稀罕的兰花,还有哼着歌的小鸟穿梭其间,仿佛夺目的宝石。此外,这里还有约莫二十个年轻女人静静地挤在一起,身上的衣服足够,唔,大概半打人穿。

可这一切都入不了灵思风的法眼。倒不是说好几十平方码的大腿和美臀(其色调从粉红到深夜的漆黑无所不包)没有让他的雄性因子产生几股特定的潮汐,但它们全都被来势更加汹涌许多的惊慌吞没了,因为灵思风眼见着四个守卫转向了自己,手拿弯刀,眼里闪着凶光。

灵思风毫不迟疑,立刻后退一步。

“你先请,朋友。”他说。

“好!”

奈吉尔拔出剑来握在身前,因为太用力,两只胳膊都在打战。

接下来的几秒钟是彻头彻尾的寂静,每个人都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然后奈吉尔发出了战斗的呐喊,那声音将永远留在灵思风脑子里,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呃唔,”奈吉尔说,“打扰一下……”

当然,安科-莫波克的居民宣称说河水其实从来都纯净无比。他们的理论是,任何经过了如此多肾脏过滤的水必定都是非常纯净的。

从来没人有勇气问他在那儿都干了什么。

或者说上,再或者斜上。幽冥大学图书馆的布局是地形学上的噩梦,这里储存了太多的麾法,仅仅是它们的存在就能把位面和重力扭曲成一盘意大利面,足以让那个自称图形艺术家的埃舍尔躺下,或者也可能是侧躺„

哈锡锡姆的名字来自他们享用的大量麻药哈锡锡。在各种各样恐怖的杀手中间,他们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他们不但致命,同时每每看着自己手里可怕的匕首,发现光线在上头画出富于趣味的图形,他们常常会咯咯笑起来,有时实在笑得过了头,还会一头栽倒。

不幸的是,locust 既代表蝗虫也代表槐树,所以沙里发大人追求诗意的旅程才会遭遇暂时的挫折。

在西方,尤其是在西方的课堂上,如果有人提出一个问题、而被问者又完全不知道答案的话,被问一方准会先用这句话敷衍一下,为自己争取几秒钟的思考时间。

Vizler,维齐尔,奥斯曼帝国中苏丹的代表、代理人。大维齐尔自然权力更大。

在真正的麾法世界,每样东西都拥有一个对立面。比如反光线。它跟黑暗完全不是一码事,因为黑暗不过是没有光线,而反光线则是需要你穿过黑暗再从另一头钻出来才能看到的东西。同理,透彻的状态并不是清醒。跟透彻比,清醒就好像在棉花里洗澡。透彻却会剥去一切幻想,剥去日常生法中所有的粉红色雾气,让人头一次清清楚楚地去看、去思考。然后,等他们尖叫一会儿之后,他们就会永远牢记绝不能这样喝咖啡,把自己搞得这么透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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