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把抓住卡萝卜树桩一样的胳膊,拉他简直就跟拖着栋大楼差不多。
卡萝卜煞白了脸。
“矮人喝酒?还打架?”他问。
“还用说,”喏比道,“随时随地,而且他们满嘴那些脏话,哪怕对我自己亲爱的老妈我也不肯说的。你可不想跟他们搅在一起,好一群叫人厌恶的家伙——别进去!”
矮人在家乡的山区总是过着平静有序的生活,可一旦搬到城里,他们似乎立刻就会把过去的一切忘个干净,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有什么东西会影响到哪怕最循规蹈矩的铁矿工人,促使他成天穿着锁子甲、背着斧头、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锁喉·踢你胫骨之类,并且把自己喝成一个暴躁的醉鬼。
这或许是因为他们家乡的生活实在太过平静有序了。毕竟,如果一个年轻矮人在自己父亲的矿坑底下干了七十年,他来到大城市以后想做的头一件事很可能就是大醉一场,再揍什么人一顿。
卡萝卜他们撞上的正是这种令人愉快的矮人群殴现场,参加打架的人数大概有一百,总共组成约莫一百五十个同盟。屋里到处是尖叫、诅咒以及斧头砍在铁头盔上的清脆声响,其间还混杂着歌声——一群醉醺醺的矮人正在壁炉前歌唱金子,这也是一项属于矮人的传统。
喏比一头撞上了卡萝卜的后背,对方呆呆看着眼前的景象,惊恐万状。
“听着,这里每晚都是这样。”喏比道,“别插手,军士是这么说的。这是他们种族的风俗啥的。你可千万别去干涉人家的风俗。”
“可是,可是,”卡萝卜打着结巴,“这些是我的同胞。算是。太可耻了,这样的行为。大家会怎么想?”
“我们都觉得他们是些恶狠狠的小坏蛋。”喏比道,“好了,走吧!”
然而卡萝卜已经趟进了混战的矮人堆里。他把双手合在嘴边,吼了句什么,用的是一种喏比听不懂的语言。当然,世上所有语言几乎都符合这个描述,包括喏比的母语在内,不过卡萝卜喊话用的显然是矮人语:
“Gr'duzk!Gr'duzk!aaK'zt ezem ke bur'k tze tzim?”
战斗戛然而止。一百张长满胡子的脸扬起来,瞪着弯腰站着的卡萝卜,受到打扰的恼怒与惊讶混杂在一起。
一个压扁的啤酒杯击中卡萝卜的胸甲,又弹到地上。卡萝卜伸出手去,毫不费力地抓起一个不断挣扎的家伙。
“J'uk,ydtruz-t'rud-eztuza,hudr'zd dezek drez'huk,huzukruk't b'tduzg'ke'k me'ek b'tduz t'be'tk kce'drutk ke'hkt'd.aaDb'thuk?”
还没有哪个矮人从任何四英尺以上的生物嘴里听到过这么多古话。他们全都哑口无言。
卡萝卜把犯事的矮人放回地板上。他眼里噙着泪水。
“你们是矮人!”他说,“矮人不该这样!看看你们。你们不觉得羞耻吗?”
一百个强硬的下巴掉下来。
“我是说,瞧瞧你们!”卡萝卜摇摇头,“你们可怜的老母亲,花白了胡子,在她的小洞里做牛做马,念叨着不知道她儿子今晚过得怎么样。你们能想象她要是看见你们这样会怎么想吗?你们自己的亲妈,第一个教会你使鹤嘴锄的人——”
喏比站在门边,又惊又惧,他发现擤鼻涕的声音和压抑的哭声越来越响,而卡萝卜还在继续往下说:“她多半正想着,我猜他今晚肯定在好好休息,玩玩多米诺牌什么的——”
旁边有个矮人,头盔上插着好些六英尺来长的尖刺,现在他对着自己的啤酒轻声抽泣起来。
“而且我敢打赌,你们肯定好长时间没给她写过信了,你们所有人,虽然你们都保证过每星期要写信的——”
喏比心不在焉地掏出张皱巴巴的手巾,递给身旁的一个矮人;对方靠在墙上,悲痛得全身发抖。
“现在,我说,”卡萝卜缓和了一下态度,“我不想对任何人太过严厉,但从现在开始,我每天晚上都会过来一趟。我指望能看到严格合乎矮人规范的行为。我知道远离家乡是什么感觉,但这不能成为这种事情的借口。”他抬手碰碰自己的头盔,“G'hruk,t'uk。”
他朝矮人们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然后半蹲半走着出了酒吧。回到街道上以后,喏比敲了敲他的胳膊。
“今后你再也不要给我来这么一手!”他怒道,“你是警卫队的人!再也别跟我提什么法律!”
“可这非常重要。”卡萝卜一脸严肃。喏比已经潜进一条更窄的街道,卡萝卜赶忙跟上。
“比不上保住小命重要。”喏比道,“矮人酒吧!要是你还有一点点理智,小子,你就赶紧进来。还有,闭上嘴。”
卡萝卜抬头瞅瞅眼前的建筑。它离泥泞的街面稍微有些距离,里头传来不少豪饮的声音。门上挂了个破破烂烂的招牌,招牌上画着一面鼓。
“酒馆,唔?”卡萝卜若有所思,“这时候还在营业?”
“干吗不营业?”喏比推开门,“生意好着呢。破鼓。”
“又是喝酒?”卡萝卜飞快地翻着书页。
“但愿如此。”喏比朝一个巨怪点点头,这是破鼓雇的门摔,“晚上好,砂岩图斯。带新人来认认门路。”
巨怪哼哼两声,挥挥长着硬皮的胳膊。
如今的破鼓已经成了一个传奇,它是碟形世界所有声名狼藉的酒馆里最出名的一个,同时也是双城的重要标志。正因为如此,前段时间必须重新装修的时候,新东家特意花了好几天工夫,努力还原过去墙上的泥污、烟灰以及各种不大容易分辨的物质;他甚至还进口了一吨经过腐烂处理的灯芯草铺在地板上。现在店里的顾客还是往常那堆英雄、杀人犯、雇佣兵、暴徒和恶棍,只有经过最最仔细的检查你才能分辨出究竟谁是谁。浓浓的烟雾悬在空气中,很可能是因为不想碰着墙壁。
两个卫兵晃进破鼓的时候,交谈声略微低下去一丁点,接着又恢复到先前的水平。两个老熟人朝喏比挥挥手。
他发现卡萝卜好像很忙。
“你在干吗?”他问,“还有,别跟人家提什么妈妈,明白?”
“我在记笔记。”卡萝卜严肃地说,“我有个笔记本。”
“对头,”喏比道,“你会喜欢上这地方的。我每晚都来这儿吃晚饭。”
“你怎么写‘触犯’两个字来着?”卡萝卜翻过一页。
“我不写。”喏比从人群中挤过。一种罕见的慷慨之情钻进他脑袋里,“你想喝点啥?”
“我认为这恐怕不大合适。”卡萝卜道,“再说了,烈酒是失败之母。”
他感到自己脖子后头有道极具穿透力的视线,于是转过身去,正好对上一张平淡、温和的大脸。一张猩猩的脸。
它坐在吧台前,手拿一品脱啤酒,面前还摆了碗花生。它挺友好地朝卡萝卜扬扬酒杯,然后喝了一大口。它喝酒时下嘴唇仿佛变成了带把手的漏斗,动静还特别大,有点像运河排干水的声音。
卡萝卜捅捅喏比,“那儿有只猴——”
“别说出来!”喏比赶紧截断他的话,“别把那个词儿说出来!那是图书管理员,在大学干活,睡前总是来这儿喝一杯。”
“就没人表示反对?”
“为什么要反对?”喏比问,“他也一样请大家喝酒,从来不会喝了人家的就开溜。”
卡萝卜再次转身打量那只类人猿。好几个问题同时冲出来,要求他关注,比方说:它的钱放哪儿?图书管理员发现了他的目光,误解了他的意思,于是把那碗花生轻轻朝他推过来。
卡萝卜挺直了自己高大健硕的身子,开始查阅自己的笔记。他整个下午都在学习《法律与条令》,这时间没白花。
“此处的主人、业主、承租人或者老板是谁?”他问喏比。
“啥?”小个子卫兵道,“老板?唔,我猜今晚是查利管事。怎么了?”他指指一个伟岸的大块头,此人满脸纵横交错的刀疤,眼下正拿着块湿布,试图把脏东西更加平均地分配到一堆玻璃杯上。他停下手中的活儿,心照不宣地朝卡萝卜眨巴眨巴眼睛。
“查利,这是卡萝卜。”喏比介绍道,“他住玫希·帕姆那儿。”
“什么,每天晚上?”查利问。
卡萝卜清清喉咙。
“如果你是管事的,”他庄严地宣布,“那么我有责任通知你,你被捕了。”
“被什么了来着,朋友?”查利继续擦着杯子。
“逮捕。”卡萝卜道,“现指控你犯下了如下罪行,兹即:1)(i)咕月18日或此日前后,在位于金丝街一个名叫破鼓的地方,你在午夜12(十二)点钟之后,a)贩卖或者b)协助贩卖酒精饮料,违反了1678年的《公共酒家(营业)法案》之规定,并且1)(ii)在咕月18日或此日前后,在位于金丝街一个名叫破鼓的地方,你在贩卖或者协助贩卖酒精饮料时,所使用的容器在大小与容量上不符合上述《法案》之规定,并且2)(i)在咕月18日或此日前后,在位于金丝街一个名叫破鼓的地方,你允许顾客携带长度超过7(七)寸、裸露在外的锋利武器,违反了此《法案》第三部分的相关规定,并且2)(ii)在咕月18日或此日前后,在位于金丝街一个名叫破鼓的地方,你在未获贩卖和/或饮用酒精饮料执照的场所售卖此类饮料,违反了上述《法案》第三部分的相关规定。”
卡萝卜翻到下一页,四下里一片死寂;卡萝卜继续道:“此外,我有责任通知你,我准备向法官提交证据,证明你触犯了1567年的《公众集会(赌博)法案》,1433、1456、1463、1465,呃,还有从1470到1690年的《营业场所执照(公共卫生)法案》,以及——”他瞥了眼图书管理员,那只猩猩有双对麻烦极其灵敏的耳朵,此刻正急急忙忙喝干杯里剩下的啤酒——“1873年的《家畜与家养宠物(照料与保护)法案》。”
随之而来的沉默带着一种罕见的特质,那是屏住呼吸的期待。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接下来剧情如何发展。
查利小心翼翼地放下玻璃杯,杯上的污迹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他低头瞧瞧喏比。
喏比正努力假装自己根本是一个人来的,并且与那个正好站在他身边、又碰巧跟他穿着一样制服的人毫无关系。
“法官?他啥意思?”查利问道,“咱这儿没啥法官。”
喏比心惊胆战地耸耸肩。
“新人,他是?”查利问。
“放弃无用的挣扎。”卡萝卜道。
“这不是什么私人恩怨,你明白。”查利对喏比说,“这不过是那啥……前几天有个巫师过来说了半天,一种弯弯的跟教育有关的玩意儿,你知道,”他琢磨片刻,“学习曲线。就是这个。这是个学习曲线。砂岩图斯,把你的石头大屁股挪过来一下。”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破鼓里都会有人开始扔杯子。事实上也是如此。
魏姆斯队长沿着短街往前跑——短街其实是城里最长的一条街道,莫波克那著名的幽默感到底有多么微妙,只这一点就可见一斑——科垄军士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嘴里不停地嘟嘟囔囔。
此时,喏比正在破鼓外头蹦跶。危险来临时,他总能把自己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而且似乎压根儿不必通过两地之间的空间。在他面前,任何寻常的物质转移装置都会自惭形秽。
“他在里头打架!”他一把抓住队长的胳膊。
“就他一个人?”队长问。
“不,跟所有人!”喏比一面喊一面继续蹦跶。
“哦。”
魏姆斯的良心说:你们有三个人。他穿着和你们相同的制服。他是你的手下。别忘了可怜的老加斯筋。
可是另一个他,那个可恨又可鄙,但却让魏姆斯活过了十年警卫队生涯的他却说:随便插手人家的事儿,这也太不礼貌了。我们还是等他打完,然后再问他要不要帮忙。再说了,警卫队有政策,一律不得干预打架斗殴事件。等他们打完之后再进去逮捕所有站不起来的人,这样要简单得多。
旁边有扇窗碎了一地,一个已经被打傻的家伙从窗户里飞出来,落到对面的街道上。
“我认为,”队长字斟句酌地说,“我们最好立刻采取行动。”
“没错。”科垄军士道,“站在这种地方很可能会受伤。”
他们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地往前走了一小段路,打碎木头和玻璃的声音总算不那么震耳欲聋了。三人全都刻意回避着彼此的眼光。酒馆里偶尔会传出一声尖叫,时不时还有一种神秘难解的敲击声,就好像有人在用自己的膝盖敲锣。
他们呆呆地站在一小摊相当难为情的沉默中。
“今年你休过假了吗,军士?”终于魏姆斯队长打破了沉寂,他前前后后晃着身子。
“休了,长官。上个月让老婆去了克尔姆,去看她姑姑。”
“这季节那地方很不错,我听说。”
“是的,长官。”
“满地天竺葵什么的。”
一个人影跌出楼上的窗户,瘫倒在鹅卵石路面上。
“那什么花日晷就在那儿,对吧?”队长做着垂死挣扎。
“是的长官。很不错,长官。全是用小花做的,长官。”
又是一阵敲击声,听着像是什么东西用一种木棱棱、沉甸甸的东西不断地敲打另一样东西。魏姆斯牙疼似的缩了一下。
“我觉得他在警卫队不是很开心,长官。”军士的声音挺和气。
发生群殴事件时,破鼓的大门经常被卸掉,于是不久之前店里干脆换上了特别加固过的门枢;然而下一声巨响过后,大门和门框都跟墙壁分了家,于是又有好大一笔钱打了水漂。大门的废墟中间有个人影,试图用胳膊肘撑起上身,却在一阵呻吟过后颓然倒地。
“好吧,看起来这一切——”队长正说着,喏比突然打断了他,“是那只该死的巨怪!”
“什么?”魏姆斯问。
“是巨怪!躺他们门上那个!”
卫兵们极其谨慎地往前推进。
的确,正是门摔砂岩图斯。
巨怪嘛,其实就是一块会移动的石头,要想伤到他们实在非常困难,但有人似乎做到了。地上的人影痛苦呻吟的样子,活像是两块天地大冲撞的砖头。
“真够新鲜的。”军士含含糊糊地评论道。三人齐齐转过身,朝曾经是大门的那个长方形看过去。说起来,里头当真比先前平静了不少。
“你总不会以为,”军士道,“他快赢了?唔?”
队长毅然决然地扬起下巴,“他是与我们并肩战斗的同志,我们有义务,”他说,“去弄个明白。”
他们身后传来一声呜咽。两人一齐转过身,只见喏比单腿蹦着,两手捏着另外一只脚。
“你这是怎么回事,伙计?”魏姆斯问。
喏比发出痛苦的哀号。
科垄军士明白过来。尽管溜须拍马是警卫队行为准则的基本思路,但队里所有人都曾经尝过砂岩图斯拳头的滋味,无一例外。喏比只不过在发扬全世界警务人员最优良的传统:既然逮着机会就该稍微找回点面子。
“他跑去踢了他的石头蛋蛋,长官。”
“真可耻。”队长含含糊糊地说。他迟疑片刻,“巨怪有蛋蛋吗?”
“相信我,长官。”
“老天爷,”魏姆斯道,“大自然妈妈的想法真叫人猜不透,不是吗?”
“说得没错,长官。”军士附和道。
“现在,”队长抽出佩剑,“前进!”
“是,长官。”
“也包括你,军士。”队长补充道。
“是,长官。”
这大概是军事行动史上最最谨慎的推进,它躺在这一历史的最底部,与顶端著名的轻骑兵冲锋相映成趣。
他们小心翼翼地往惨遭蹂躏的门口望进去。
好些人都伸着四肢瘫在桌上,或者说瘫在曾经是桌子的东西上。其中一些仍然清醒,不过看起来对目前的情形似乎也不甚高兴。
卡萝卜站在屋子中央,生锈的锁子甲破了,头盔也不见踪影。他的身子微微有些摇晃,一只眼睛已经肿起来,但他认出了自己的队长:于是丢下手里的主顾——对方正软弱无力地抱怨着什么——啪一声敬了个礼:
“向您报告,长官。三十一起滋事斗殴、五十六起聚众闹事、四十一人妨碍警卫队卫兵执行公务、十三人犯以致命武器攻击罪、六人恶意逗留,还有——还有——喏比下士到现在也没告诉我门路到底是哪条路——”
他往后栽倒,压坏了一张桌子。
魏姆斯队长咳嗽两声。他完全无法确定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就他所知,警卫队还从来没有遇上过这样的情况。
“我想你该给他弄杯喝的,军士。”他说。
“是,长官。”
“给我也来一杯。”
“是长官。”
“你自己也来一杯吧,顺便。”
“是,长官。”
“至于你,下士,请你——你在干吗?”
“搜身,长官。”喏比飞快地站起来,“留作呈堂证供,那之类的。”
“在他们的钱袋里搜?”
喏比赶紧把双手藏到身后,“这可说不准,长官。”他说。
军士奇迹般地在一片废墟里发现了一瓶完好无损的烈酒,此刻正硬把大部分内容往卡萝卜嘴里倒。
“这么一大帮子人咱要怎么办,队长?”他扭头问。
“我半点头绪也没有。”魏姆斯坐下来。警卫队的牢房刚好可以装下六个非常瘦弱的人——通常也只有这种人才会光顾他们的牢房。但这些人……
他绝望地四下打量。那边是穿刺手锘克,躺在一张桌子底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那边是大个儿本。还有巨爪西蒙斯,双城最令人闻风丧胆的酒吧打架高手。总之一句话,这里有好多人,等他们醒过来的时候,你绝不会愿意待在他们身边。
“我们可以割断他们的喉脓,长官。”喏比不愧是清理过二十来个战场的老将。他刚刚找到一个昏迷不醒的家伙,跟自己身形差不多,此刻正若有所思地剥着对方的靴子——靴子看上去还挺新,大小似乎也正合适。
“这是绝对错误的。”魏姆斯道。他不大清楚到底该怎么割开一个人的喉咙。过去他们还从没有过可以这样做的机会。
“不。”他说,“我想或许还是警告一次,然后放他们走。”
长椅底下传来呻吟声,“另外,”他急忙接着往下讲,“我们应该尽快把我们受伤的同志带到安全的地方。”
“有道理。”军士为了安抚自己的神经,灌下一大口酒。
两人很费了些气力,终于把卡萝卜架在中间,引导他颤巍巍的大腿爬上台阶。魏姆斯觉得自己面临被压扁的危险,于是转身寻找喏比。
“喏卟司下士,”他沙哑着嗓门厉声喝道,“为什么你要踢那些晕倒的人?!”
“这样最安全,长官。”喏比说。
人家早就告诉过喏比打架要讲公平,对手倒下就不能继续进攻,他也极富创造性地思考过这些规矩应该怎么应用在像自己这样一个四英尺来高、肌肉活像橡皮筋的人身上。
“好了,停下。我要你给这些罪犯一个口头警告。”队长道。
“怎么警告,长官?”
“那个,你——”魏姆斯队长说不下去了。他要知道才怪呢,这事儿他也从没干过。
“只管做就是了。”他干脆冲喏比发火,“难道什么事都要我教吗?”
喏比被孤零零地留在楼梯顶上。地板上喃喃声和呻吟声此起彼伏,说明好些人都快醒了。喏比脑筋转得飞快。他凶巴巴地晃了晃奶酪条一样的手指头。
“好好吸取今天的教训。”他说,“下不为例。”
说完他扭头就跑。
阴暗的房椽上,图书管理员若有所思地挠了挠痒。生活真是充满了惊奇。他会密切关注事情的进展。他用脚剥了颗有助于思考的花生,然后舒展手臂荡进了黑夜里。
终极无上大师抬起手。
“命运香炉的净化仪式是否已经完成?以确保将邪恶与不端的思想从神圣之集会中驱逐?”
“耶。”
终极无上大师把手放下。
“耶?”
“耶。”厕清兄弟高高兴兴地说,“俺亲自整的。”
“你应该说‘哦,是的,终极的大师啊。’”终极无上大师道,“真是的,我已经跟你说过许多次了,如果你不能融入这种氛围——”
“没错,终极无上大师的话你要认真听好了。”守望塔兄弟瞪一眼犯错的弟兄。
“咱花了好多个钟头净化那些个香炉来着。”厕清兄弟嘟囔道。
“哦,终极无上大师,请继续。”守望塔兄弟说。
“那么,好吧。”无上大师道,“今晚我们将再次试验召唤巨龙。我相信你们已经收集到合适的原始材料了,众位兄弟?”
“——擦了又擦擦了又擦,别指望有人会感谢你——”
“全都准备好了,终极无上大师。”守望塔兄弟回答道。
终极无上大师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堆东西比上次确实略有进步。明理兄弟们显然没闲着。正中间的位置留给了一块发光的酒店招牌,终极无上大师由衷地感到,把这东西取走的人应该由酒店所在社区给予某种嘉奖。此刻,招牌上的E毫无规律地闪烁着一种恐怖的粉红色。
“我搞来的。”守望塔兄弟骄傲地说,“他们以为我是在修理什么的,可我带了螺丝刀去——”
“好,好,干得漂亮,”终极无上大师道,“表现出很强的主动性。”
“谢谢你,终极无上大师。”守望塔兄弟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指关节痛得要命,全都红红的还破了皮。连我的三块钱也没要回来,可谁对咱说过哪怕一句——”
“那么现在,”终极无上大师拿起书来,“让我们开始启动。闭嘴,厕清兄弟。”
多元宇宙里的每个城镇都能找到个地方,跟安科-莫波克的黄泉有些类似。它通常都是城里历史最悠久的所在,那里的小路忠实地追随着中世纪时母牛下河饮水的路线,而且它们的名字都是废墟、窟子、撕格巷之类……
当然了,事实上整个安科-莫波克差不多都是这副模样,但黄泉尤其如此。它就像个黑洞,洞里仅有的只是一种与生俱来、挥之不去的无法无天。咱们这么说吧:犯罪分子走在黄泉也要心惊肉跳。警卫队压根儿就不往这儿走。
但现在他们进来了,纯属意外,走得也不大稳当。今晚很难熬,他们一直想方设法平稳自己的神经。眼下他们的神经已经很平很稳,以至于每个人都得依靠其他三个人才能保持直立行走。
魏姆斯队长把酒瓶递还给军士。
“你,你,你……”他想了想,“你……可耻。”他说,“在常,常,长,管,官跟前喝,醉,醉酒。”
军士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只吐出一串“呃”。
“自作-作主张。”魏姆斯队长撞上一堵墙。他瞪了砖头一眼,“这堵墙袭击了我。”他宣布,“哈!自以为是个硬汉,唔!哼,我可是执,执那个,那个法官,告你听,我们绝不会,不会,不会任你。”
他很慢很慢地眨了一两下眼睛。
“咱绝不干的那是,是啥事儿来着,军士?”他问。
“冒险吗,长官?”科垄猜测道。
“不,不,不。另外的啥。无所谓。反正,反正我们绝不会那个。”许多模模糊糊的画面在他脑子里乱窜。一屋子人,个个都像犯罪分子,他们嘲弄过他,他们的存在本身已经折磨了他好多年,而如今这些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他不大记得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但在他内心深处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有个他以为早已被酒精淹死的魏姆斯突然躁动起来,这个魏姆斯比他年轻许多,他穿着闪闪发光的胸甲,还胸怀无数远大的志向。
“要俺,要俺,要俺告诉你件事不,军士?”他说。
“长官?”四个人轻轻从另一堵墙上反弹回来,开始在巷子里进行又一段蟹式慢速华尔兹。
“这城。这城。这城,军士。这城是个,是个,是个女人,军士。莫错。一个女人,军士。古老什秘的老美女,军士。可假使你爱上她,那,那,那她就要一脚,一脚踢掉你的,你的牙——”
“是女人?”科垄问。
他皱起汗津津的脸,拼命思考。
“八里宽呐,长官。里头还有河。好多,好多屋子啥的,长官。”他分析道。
“啊。啊。啊。”魏姆斯伸出根颤颤巍巍的手指朝他晃晃,“从来,从来,从来没说过它是个,是个小,小个子女人,不是吗?要讲道理。”他晃晃酒瓶。又一个与先前毫无联系的念头冒出来,占据了他的注意力。
“咱可给了他们点颜色瞧,我说。”他激动起来,四人开始歪歪斜斜地往对面墙上撞过去,“可给他们上了一课,唔?这一忘他们可不会很快课了,呃?”
“对头。”军士显得不大热心。他还在琢磨着自己长官的性生活。
不过情绪高涨的魏姆斯完全不需要旁人的鼓励。
“哈!”他冲黑黢黢的巷子大吼一声,“不喜欢,呃?这就叫,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那个,那个其人的那啥。好吧,现在你们可以在梦里好生反省一下!”他把空酒瓶往天上一扔。
“两点钟!”他喊道,“一切安好好好好好!”
对于正悄悄跟踪他们四个的各色人等来说,这实在是个有些让人吃惊的消息。眼下他们尚未清楚地、有力地表明自己的意图,但唯一阻止他们的也只是迷惑而已。这些人显然是卫兵,他们暗自嘀咕,头盔什么的一样没少,可他们却在黄泉?因此,眼下这两拨人很像是绵羊和紧盯着绵羊的狼群。这些绵羊不仅主动走到了一片空地里,还咩咩叫着朝大灰狼挤眉弄眼。当然了,这事儿最终肯定会以羊肉串作为结束,但在此之前,大灰狼的好奇心给小绵羊换来了一段时间的缓刑。
卡萝卜抬起晕乎乎的脑袋。
“我们在哪儿?”他呻吟道。
“回家路上。”军士回答说。他抬眼瞅瞅头顶那块坑坑洼洼的路牌,上头不仅有匕首划过的痕迹,还被虫子啃掉了好些,“我们现在正在,在,在——”他眯起眼睛——“甜心胡同。”
“甜心胡同不在咱回家的路上。”喏比口齿不清地说,“咱可不想走甜心胡同,甜心胡同在黄泉里头。要给人发现咱在甜心胡同——”
接下来的一瞬间发生了很多事,简单说来就是对于地理位置的认知起到了通常需要一晚上好觉和几品脱黑咖啡才能达到的效果。三人十分默契地朝卡萝卜身边挤过去。
“我们该咋办,队长?”科垄问。
“呃,我们可以喊救命。”队长大人没什么把握地说。
“什么,在这儿?”
“没错!”
“我看咱肯定是在打银街转了左,本来该右转的。”喏比声音直发颤。
“嗯,这错误咱可好一阵不会再犯了。”队长刚一说完就十分后悔。
他们听到了脚步声。在他们左边什么地方,有人吃吃地笑了。
“我们必须组成一个方阵。”队长说。于是所有人都拼命缩成一个点。
“嘿!那是啥?”科垄军士道。
“什么?”
“又是那声音。像是皮革。”
魏姆斯队长努力不去想头套和绞刑架。
他知道,世界上有很多神仙,每个行当都有自己的保护伞。世界上有乞丐的神,妓女的女神,小偷的神,多半就连刺客也有自己的神。
他不知道在那巨大的万神殿里,是不是也有一个神仙会对艰难度日、相当无辜而且基本上肯定快要送命的执法人员表示同情?
多半没有,他苦哈哈地想。这种东西对神仙来说不够气派。哪个神仙会替每月为了几块饷银卖命的可怜虫操心?神仙们迷的是那些满脑子小聪明的混蛋,那些家伙以为从蠼螋国王雕像的眼眶里挖出它的红宝石眼珠就算是干活了。至于那些缺乏想象力、只知道每晚丈量人行道的傻子……
“更像是蛇行的声音。”喜欢较真的军士道。
然后他们听到了一声巨响——
——也许是火山的轰鸣,也许是沸腾的温泉,但无论如何是一种漫长、干燥的咆哮,就像提坦巨人熔炉里的怒吼——
——但光线却比声音更可怕。那是种蓝白色的光,它能把你眼珠上血管的形状印在你的头盖骨上。
声和光持续了几百年,然后突然停了,之前毫无预兆。
接踵而来的黑暗里充斥着紫色的残影,等耳朵恢复听的能力之后,还有一种微弱的声响,仿佛什么东西熔化又凝结了。
卫兵们纹丝不动地站了一会儿。
“嗯,嗯。”队长虚弱地说。
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再次开口,这回口齿十分清楚,每个辅音都规规矩矩地各归各位:“军士,带几个人去调查一下,听见了?”
“调查什么,长官?”科垄问。不过此时队长已经意识到一个问题:假如军士带几个人过去,那就会留下他,魏姆斯队长,独自一个人。
“算了,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我们全都一起去。”他坚定地说。他们一起去了。
现在他们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因此可以看见前方有一团模模糊糊的红光。
原来那是一堵墙,它正在迅速冷却。一块块被氧化的砖块开始收缩,落到地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这还不是最糟的部分。最糟的是墙上的东西。
他们盯着它。
他们盯着它看了好久。
离天亮只有一两个钟头了,可却没有一个人提出要赶紧找路回去。他们就在墙边等着。至少它挺暖和。
他们试着不去看它。
终于科垄不大自在似的伸了个懒腰,“高兴点,队长。本来可能更糟呢。”
魏姆斯喝干了瓶里的酒。它一点作用也没有。某些种类的清醒是无法撼动的。
“没错。”他说,“本来可能是我们。”
终极无上大师睁开眼睛。
“再一次,”他说,“我们取得了成功。”
明理兄弟们乱七八糟地欢呼起来。守望塔兄弟和妙手兄弟挽起胳膊,兴冲冲地在他们的魔法圈里跳起了快步舞。
终极无上大师深吸一口气。
先是胡萝卜,他暗想,现在是大棒。他喜欢大棒。
“安静!”他大叫一声。
“妙手兄弟,守望塔兄弟,立刻停止这可耻的炫耀!”他尖声叫道,“你们其他人,安静下来!”
他们安静下来,就好像一群吵吵闹闹的小孩,刚刚瞧见老师走进了教室。然后他们又更加安静了许多,就好像突然看清了老师脸上的表情。
终极无上大师给他们一点时间消化这一切,然后沿着他们歪歪扭扭的队列大步往前走。
“我猜他说我们以为自己使出了些魔法,是这样吗?嗯?守望塔兄弟?”
守望塔兄弟咽口唾沫,“那个,呃,你说我们已经,呃,我是说——”
“你们还一事无成!”
“那个,呃,的确,呃——”守望塔兄弟浑身发抖。
“只不过一个小小的咒语,真正的巫师难道会跳来跳去,嘴里还唱着‘咱成了,咱成了,咱成了’,嗯?守望塔兄弟?”
“那个,我们其实就是——”
终极无上大师猛一转身。
“还有,难道他们会紧张兮兮地盯着木板瞧吗,泥水匠兄弟?”
泥水匠兄弟垂下脑袋。他还以为没人留意呢。
等紧张的气氛像弓弦一样绷紧了以后,终极无上大师满意地后退半步。
“我为什么要这样费神?”他摇摇头,“我可以选择任何人。我可以选那些最优秀的人,结果却找了一堆小孩子。”
“呃,说实话,”守望塔兄弟道,“俺们已经努力了,真的,俺们真的很认真。对吧,伙计们?”
“对。”明理兄弟们异口同声道。终极无上大师瞪了他们一眼。
“但凡不能百分之百支持我们的兄弟,在这个兄弟会里是没有他的位置的。”他警告说。
你几乎可以看见明理兄弟们舒了一口气,就像一群惊慌失措的绵羊,突然看见羊圈的门开了,赶紧撒开蹄子朝缺口飞奔而去。
“这完全不必担心,尊敬的大人。”守望塔兄弟热切地说。
“献身必须成为我们的座右铭!”终极无上大师道。
“座右铭。耶。”守望塔兄弟道。他捅捅泥水匠兄弟,对方的目光已经再次飘回到地脚线上。
“啥?哦。耶。座右铭。耶。”泥水匠兄弟道。
“以及信任和友爱。”终极无上大师道。
“耶。还有这两个。”妙手兄弟道。
“那么,”终极无上大师道,“如果有谁不是满怀期待,对,如果他不是急于继续这一伟大的事业,就马上站出来。”
没人动弹。
他们全上钩了。神啊,没错,这简直就是我的拿手好戏,终极无上大师暗想。我可以把他们可怜巴巴的小脑袋玩弄于股掌之间,就像弹木琴一样。乏味的生活竟然能催生这样强大的力量,真是令人惊奇。谁能想到这个弱点竟比力量更有用?当然你需要知道怎样引导它。而我很清楚。
“那好吧。”他说,“现在,让我们重复一遍我们的誓词。”
他领头念起来,其他人都结结巴巴的,听上去好像很害怕,他特别喜欢他们念到“菲堇”时那种喘不上气来似的感觉。整个过程中他一直留意着妙手兄弟。
他比其他人稍微聪明一点点,他暗想。稍微不那么好骗,至少是。最好小心些,每回结束以后都要最后一个离开。就怕他脑瓜里冒出什么跟踪我回家的鬼主意。
要想统治安科-莫波克这样的城市,你非得有个特别的大脑才成,而维帝纳尼大人正好符合这一条件。不过当然了,他本来就是个特别的人。
他不断地挑衅、为难那些比自己弱势的豪商,以至于他们老早就歇了暗杀他的心思,如今各种阴谋诡计都只往彼此身上招呼。再说了,要是有刺客跑来暗杀王公,他会发现自己面对的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王公身上根本找不出足够多的肉可以插进匕首去。其他达官显贵吃的是塞满孔雀舌头的百灵鸟,维帝纳尼大人却认为一杯白开水和半片干面包已经十分叫人满意了。
谁也找不出他的任何恶习,这简直叫人恼火。看看他那张苍白的马脸,你会以为他肯定对针、鞭子和地牢里的年轻姑娘之类情有独钟。真要是这样,别的贵人一定会以宽广的胸怀予以接受,毕竟针和鞭子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不过分。但王公晚上的时间似乎都花在读报告上,此外,如果他能受得了那样强烈的刺激,偶尔还下盘象棋。
他几乎总穿黑色。不是最高级的杀手那种叫人眼前一亮的黑,而是一种不怎么样的浅黑色,表明此人不愿每天早上在着装上浪费时间。说到早上,要想早过王公你真的必须起个大早才成;事实上,比较明智的办法是压根儿别睡觉。
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人气还挺高。在他统治下,安科-莫波克一千年以来头一次开始运转。或许运转得并不特别公平、公正或者民主,但至少转得动了。他照料安科-莫波克就像园丁修剪灌木,在这边剪去一根不合格的枝蔓,鼓励那边长得更茂盛些。据说他可以容忍任何事情,除了任何会威胁到双城的事,而眼前就有一件……
他盯着饱受摧残的墙壁看了许久。雨水从他的下巴上滴下来,弄湿了他的衣服。在他身后,文斯紧张兮兮,坐立不安。
然后他伸手用指尖描画墙上的阴影,那只手又长又瘦,血管清晰可见。
好吧,其实不是阴影,更像是一组人像,轮廓还很清晰。内部是砖块熟悉的样式,但外头却仿佛同一种挺漂亮的陶瓷熔在一起,让黏土砖带上了一种融化的、镜子样的触感。
墙上的轮廓描绘的是六个呆若木鸡的人,抬起的手里显然都握着匕首和弯刀。
王公默默地低下头,看了眼脚下的那堆灰烬,里头还有几块熔掉的金属,很可能就是清清楚楚印在墙上的那些兵器。
“唔。”他说。
魏姆斯队长恭恭敬敬地把他领到对面的偏财巷,把1号证物指给王公,兹即……
“脚印。”他说,“当然这样讲有点不大准确。它们比较像是爪子,甚至可以说是巨爪。”
王公凝视着泥里的印记,脸上完全看不出什么表情。
“嗯。”最后他说,“那么队长,你对这一切可有什么想法?”
队长的确有想法。在天亮之前的几个钟头里,他脑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法,第一个就是生到这世界上来简直大错特错。
然后灰色的晨光终于肯光顾黄泉,而他也仍然活蹦乱跳,并没有被谁烤焦,于是他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呆头呆脑地看了看自己周围,并且在不到一码远的地方发现了那些脚印。这又让他立刻后悔没有醉得不省人事。
“这个么,大人,”他说,“我知道龙已经灭绝好几千年了,大人——”
“所以呢?”王公眯了眯眼睛。
魏姆斯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下去,“但问题在于,长官,它们自己知不知道?科垄军士说他听到一种好像皮革的声音,就在,在,呃……在犯罪行为发生之前。”
“这么说你认为一条已经灭绝、而且事实上很可能根本不曾存在过的龙飞到城里来,降落在这条狭窄的小巷里,把一群罪犯烧成灰烬,然后又飞走了?”王公道,“这么说来,它还真是热心公益。”
“唔,如果非要这么说的话——”
“据我所知,传说中的龙是一种孤僻的动物,厌恶跟人类接触,喜欢住在被人遗忘的僻静角落。”王公说,“它们可不是什么城市居民。”
“的确,大人。”有一句话队长好容易忍住没说——如果你真想找个被人遗忘的僻静角落,那么黄泉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此外,”维帝纳尼大人道,“一条龙,你总以为会有人留意到什么,不是吗?”
队长朝着墙上那怕人的浮雕点点头,“您是说,除了这些人以外?”
“在我看来,”维帝纳尼大人道,“这是某种冲突的痕迹。多半是敌对的帮派雇了个巫师。局部的小麻烦。”
“很可能与最近那些古怪的失窃案有关,大人。”文斯主动建言献策。
“可还有这些脚印,大人。”魏姆斯固执地不肯退让。
“我们离河很近。”王公道,“很可能是,比方说,一只涉水鸟什么的。纯属巧合。”他补充道,“不过如果我是你,就把它们抹掉。我们可不希望大家因为错误的印象冒出些傻念头,不是吗?”他严厉地说。
魏姆斯屈服了。
“如你所愿,大人。”他对着自己的凉鞋说。
王公拍拍他的肩膀。
“别介意。”他说,“你继续。工作积极主动,这很好,而且还在黄泉巡逻。干得漂亮。”
他转过身,差点迎面撞上一堵锁子甲筑成的城墙。是卡萝卜。
魏姆斯眼睁睁看着自己新来的手下很有礼貌地指了指王公的马车,不禁大惊失色。马车周围站着四个全副武装、高度警惕的士兵,都是禁卫军的成员。此刻他们绷紧了肌肉,显示出一种警醒的样子。魏姆斯对这些人极为厌恶:他们的头盔上插着羽毛,他讨厌头上飘羽毛的兵。
只听卡萝卜说:“抱歉,大人,这是你的马车吗,大人?”
王公一脸茫然地上下打量他一番,“是的。你是谁,年轻人?”
卡萝卜敬礼道:“我是准警员卡萝卜,大人。”
“卡萝卜,卡萝卜,这名字我在哪儿听到过。”
在王公背后徘徊了老半天的狼平·文斯凑过来耳语几句。王公眼睛一亮,“啊,那个抓贼的年轻人。稍微有点弄错了,我想,但很值得夸奖。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呃?”
“是的,大人。”卡萝卜道。
“值得夸奖,值得夸奖。”王公道,“那么现在,先生们——”
“关于你的马车,大人。”卡萝卜坚持不懈,“我注意到它的右前轮违反了——”
他要逮捕王公,魏姆斯暗想。这念头像条冰冷的小溪一样淌过他的脑袋。他居然真的准备逮捕王公。安科-莫波克的最高统治者,卡萝卜准备逮捕他。这就是他准备要干的。这孩子压根儿不知道“害怕”是什么意思。哦,要是他知道“活命”是什么意思就好了……
而我下巴上的肌肉好像僵住了。
我们都死定了,或者更糟,只要王公高兴,想把我们关多久就关多久。而我们都知道,他是很少高兴到那种程度的。
就在这时候,科垄军士为自己赢得了一枚精神上的奖章。
“准警员卡萝卜!”他吼道,“立正!准警员卡萝卜,向后——转!准警员卡萝卜,开步——走!”
卡萝卜立即像拉紧的弓弦一样全身绷紧,两眼直视前方,脸上是绝对服从的坚毅表情。
“干得好,那小伙子。”王公目送卡萝卜迈着僵硬的步子越走越远,一脸若有所思,“继续,队长。还有,假如听到关于龙的愚蠢谣言,一定不要手软,嗯?”
“是,大人。”魏姆斯道。
“很好。”
马车骨碌骨碌开走了,保镖们跑步跟上。
魏姆斯队长隐约听到科垄军士在自己背后嚷嚷,叫渐行渐远的卡萝卜停下来,但他没有在意。
他在思考。
他看着泥里的印子。他知道警卫队配备的长枪刚好七英尺,于是拿它当尺子,量了量脚印的大小和两个脚印之间的距离。他轻轻吹了声口哨,然后十分小心地沿着小巷走到拐角处,它通往一个木头仓库的后门。门不大,满是泥污,还有把挂锁。
不对劲,很不对劲,他暗想。
脚印从这条巷子出来,但地上并没有它进去的痕迹,而且安科城里也没什么涉水鸟,主要是因为肮脏的河水会腐蚀它们的腿,再说在河面行走比在河里游泳更容易些。
他抬起眼睛。无数晾衣绳把头顶那一小方天空分割成了好多块,就像一张网。
这么说来,他暗想,有个很厉害的大家伙从这条巷子里走出来,但它并没有走进去。
而且王公非常担心。
他命令我忘了这事儿。
他注意到街边还有个什么东西,于是弯腰把它捡起来。那是个挺新鲜的花生壳。
他把花生壳在两手间抛来抛去,眼睛茫然地睁着。
他需要喝一杯,立刻,马上。但或许现在并不是喝酒的好时候。
书架全都在打瞌睡,图书管理员双手并用,在它们中间黑暗的通道里飞快地走着。
双城的房顶是属于他的。噢,杀手和小偷或许也会利用它们,但他很早就发现,比起街道来,林立的烟囱、此起彼伏的怪兽出水口和风向标更加方便,而且叫人安心。
至少在今晚之前都是如此。
尾随警卫队进入黄泉只不过是为了找点乐子,而且也挺有教育意义。黄泉就像个都市丛林,对一只三百磅的类人猿来说完全构不成威胁。可今晚,在荡过那条黑黢黢的小巷时他亲眼目睹了一场噩梦。假如他是人类,准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不过作为类人猿,他对自己的眼睛没有丝毫怀疑,在任何时候他都对它们绝对信任。
眼下他亟需把它们集中在一本书上,因为这本书或许能提供答案。它住在一个大家如今不怎么感兴趣的区域,这里的书其实都没什么魔力,所以通常只有灰尘满腹牢骚地躺在地板上。
带着脚印的灰尘。
“乌克?”图书管理员在温暖的黑暗中自言自语道。
他的步子变得谨慎,他不可避免地意识到,这些脚印想去的地方似乎跟他一样。
相同的区域。
相同的书柜。
相同的架子。
一个空缺。
多元宇宙里有许许多多让人心惊胆战的景象。然而,对于一个习惯了图书馆那种微妙节奏的灵魂,很少有什么能比一本书留下的空缺更可怕。
有人偷了一本书。
在属于王公自己的圣地,他的矩形办公室里,维帝纳尼大人正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
“再派人去粉刷那面墙。”他下达最后一道命令。
狼平·文斯扬起眉毛。
“这样做明智吗,大人?”他问。
“你不觉得一墙吓人的影子会引人说三道四、想入非非吗?”王公讥讽似的反问道。
“总比不上黄泉里粉刷一新的墙壁。”文斯并不退让。
王公迟疑片刻。“有道理。”他厉声道,“找人把它拆掉!”
他走到房间尽头,猛一转身,继续大步往前走。龙!就好像他手头重要的东西、货真价实的东西还不够忙活似的。
“你相信龙吗?”他问。
文斯摇摇头,“它们不可能存在,大人。”
“我听说也是。”维帝纳尼大人道。他走到对面的墙壁跟前,再次转身。
“你想要我深入调查吗?”文斯问。
“对。去吧。”
“并且我会提醒警卫队多留心。”文斯道。
王公停下来,“警卫队?警卫队?我亲爱的伙计,警卫队是一个醉鬼领导的一群废物。花了我好多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最不需要操心的就是警卫队。”
他琢磨了一会儿,“你见过龙吗,文斯?我是指那种大块头的?哦,它们不可能存在。你刚刚说的。”
“它们只不过是传说,其实。迷信。”文斯道。
“唔。”王公说,“传说嘛,当然啰,全都是传奇性质的。”
“正是如此,大人。”
“即便如此——”王公没有说完,只盯着文斯看了一会儿,“哦,好吧。”他说,“把事情解决掉。我可不要听到什么龙。这种东西会搞得人蠢蠢欲动。把它了结。”
等文斯离开以后,维帝纳尼大人独自站在窗前,阴沉沉地俯视着双城。天上又下起了毛毛雨。
安科-莫波克!这里挤着千万个灵魂!而且,据王公自己粗略估计,活生生的人大概是这个数字的十倍左右。清新的雨水从一整片高塔和房顶滑落,全然不知自己掉进了一个拥挤、恶毒的世界里。比较走运的雨会落到高原的绵羊身上,或者在森林上空窃窃私语,再或者滴滴答答地掉到海里——尽管这当然有点乱伦的味道。来到安科-莫波克的雨是惹上麻烦的雨。在安科-莫波克,人们对水很不人道。醉酒不过是它麻烦的开始。
王公觉得自己眼前是一座运转良好的城市,他喜欢这种感觉。算不上漂亮,也没有什么显赫的声望和好用的排水系统,当然更谈不上什么优美的建筑风格;就连它最忠诚的市民也会承认,从高处往下看,安科-莫波克就像是有人搞了堆木头和石头,硬是用它们达到了通常只在通宵外卖店外头的人行道才能看到的效果。
但它在运转。它快快活活地转着,就像一个处于突变曲线边缘的陀螺,而这正是因为任何一个组织都没有足够的力量把它推倒。对此王公坚信不疑。商人、小偷、刺客、巫师——所有人都在跑道上你追我赶,谁也没意识到他们其实并不需要赛跑,而且因为彼此猜忌,他们更不可能停下来琢磨,是谁划定的跑道,发令枪又在谁手里。
王公不喜欢“独裁者”这个字眼,他感到这是一种侮辱。他从不命令人家要这样或者那样。没有这个必要,妙就妙在这儿。他要保持这种状态,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这上头。
当然,很多组织都想推翻他,而这是非常正确也非常恰当的,这是整个社会健康向上、活力四射的表现。在这个问题上,谁也不能指责他不讲道理。怎么,这些组织大部分都是他亲手建立的,不是吗?而最妙的就是,它们把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彼此打口水仗上。
人性,王公总是说,简直妙不可言,一旦你明白了它的操纵杆在什么地方。
对于这次的龙事件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如果世上真的存在一种生物,谁也找不到它的操纵杆在哪儿,那就是龙了。这事必须解决。
王公并不喜欢不必要的残忍。他不喜欢无聊的报复。但他完全相信所有事情都必须解决利索。
有趣的是,魏姆斯此刻也正有着同样的想法。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有市民——哪怕是黄泉的居民——被化成一点点陶瓷样的痕迹。
而且还当着警卫队的面,多少算是。就好像警卫队根本无足轻重,就好像警卫队只不过是支毫无意义的队伍。让魏姆斯愤愤不已的就是这个。
当然,以上都是事实。所以更加可恶。
让魏姆斯更加生气的是他自己违抗了命令。他把脚印抹掉了,没错。但在他那张破桌子最底下的一个抽屉里有块石膏模型,就压在那堆空瓶子底下。他能感觉到它正透过三层木头瞪着自己。
他简直想象不出自己是怎么了。而现在他还准备继续往下陷得更深些。
魏姆斯开始检阅他的,呃,队伍。他要求两位老资格今天穿便装来报到。这意味着穿了一辈子制服的科垄军士会穿上自己参加葬礼时的衣服,涨红了脸,浑身不自在。至于喏比——
“或许是我没有把‘便’字说清楚?”魏姆斯队长道。
“我不干活的时候就穿这个,爷。”喏比责备道。
“长官。”科垄军士纠正他。
“我的声音也换了便装。”喏比道,“采取主动,这是。”
魏姆斯缓缓围着下士转了一圈。
“这么说你的便装不会吓得女人晕倒、也不会引得小男孩追着你满街跑?”他问。
喏比满不自在地动了动。他不大听得懂挖苦。
“不会,长官,爷。”他说,“流行得很,这风格。”
笼统地看这话没错。如今安科确实有这么股风潮,宽大的羽毛帽、一圈皱领、开衩的紧身马甲外加金灿灿的纽扣、喇叭裤、装饰着马刺的靴子。不过,魏姆斯暗自琢磨,大多数赶时髦的人都有更多的身子可以撑起这么些东西,而对于喏卟司下士制造出的效果,你至多只能说他在这里头的什么地方。
或许这样反而好。毕竟,等看到这样一个喏比走在街上,谁会相信他是个想要低调行事的卫兵?
魏姆斯突然意识到,工作之外的喏卟司什么样,自己其实完全不了解。他甚至记不起喏比住在哪儿。这么多年了,他竟一直不知道他的喏卟司下士在私底下居然有点孔雀性格。一只个子很矮的孔雀,没错,也许还是只被重物反复砸过无数次的孔雀,但仍然是只孔雀。这实实在在地说明了一个道理:有些人你永远想不到。
他把注意力转回到眼前的事情上。
“今晚我要你们两个,”他对喏卟司和科垄说,“尽量不张扬地——或者对于你来说,喏卟司下士,尽量张扬地——跟人打成一片,看看,呃,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什么样的异常情况?”军士问。
魏姆斯迟疑起来。他自己也不大确定,“任何,”他说,“有关联的事。”
“啊。”军士了然地点点头,“关联。嗯。”
接着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也许有人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事。”魏姆斯队长道,“或者也许有没法解释的大火,或者脚印。你们知道,”最后他绝望地总结道,“龙的迹象。”
“你意思是说,比如,被当床睡过的大堆金子。”军士道。
“还有被铁链锁在石头上的处女。”喏卟司很内行地说。
“看得出你们俩都是专家。”魏姆斯叹口气,“只管尽力就是了。”
“这个打成一片,”科垄军士问得很有技巧,“它要涉及去酒馆喝酒之类的,对不?”
“会有一点点。”魏姆斯回答道。
“啊。”军士显得很高兴。
“适量。”
“那是自然,长官。”
“而且需要你们自己付钱。”
“哦。”
“不过在你们出发之前,”队长问,“你们谁知道有谁知道点龙的事的?我是说,除了它睡在金子上和年轻女人那部分。”
“巫师该知道。”喏比主动提供情报。
“除了巫师。”魏姆斯坚定地说。你不能相信巫师。每个卫兵都知道你不能相信巫师。他们比平民还糟。
科垄想了想,“总可以找兰金小姐。”他说,“住在司康大街。养泽龙。你知道,那些被人当宠物养的鬼东西?”
“哦,她啊。”魏姆斯有些沮丧,“我好像在街上看见过她。就是马车背后贴着‘爱龙的人喂嘿’的那个不是?”
“就是她。疯疯癫癫的。”科垄军士道。
“你要我做什么,长官?”卡萝卜问。
“呃,你的工作是最重要的。”魏姆斯说得很快,“我要你留守在这儿。”
卡萝卜咧开嘴,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梦幻般的微笑。
“你意思是说我留下来管事,长官?”
“也可以这么说。”魏姆斯道,“但你不准逮捕任何人,明白?”他急忙补充。
“哪怕他们正在犯法,长官?”
“哪怕这样也不行。只要记下来就行了。”
“那我就读我的书。”卡萝卜说,“还有擦亮我的头盔。”
“好孩子。”队长道。这样应该够安全了。这地方谁也不会来。连报告自家丢了小狗的人也没有。压根儿没人会想起警卫队。你不知道得多落伍才会来找警卫队帮忙,他苦哈哈地想。
司康大街路面宽阔,两侧还栽了道旁树,它属于安科城里特别贵族气的一个街区。这里地势很高,所以不用忍受河水那股无处不在的气味。司康大街的人兜里揣的是“老钱”,据说这比暴发户的“新钱”要强很多,不过这两种钱魏姆斯队长兜里都很少,所以看不出其中的差别。司康大街的人有私人保镖。司康大街的人据说高傲得连跟神仙说话也不肯——不过这话几乎可以算是诽谤。他们其实是肯跟神仙说话的,只要对方是出身良好、教养上佳的神仙就成。
兰金小姐的房子并不难找。它卓尔不群地高高挺立着,想一睹城市风光这里正是绝佳的位置——如果你觉得看这样的风景也算是消遣的话。房前的门柱上有几条石头龙,花园则是一副不修边幅、茂盛过头的模样。一片绿色里高高地冒出许多雕像,都是早已不在的各位兰金。大多数雕像都佩着剑,常青藤一路爬上了脖子。
魏姆斯感到造成这一问题的原因并不是花园的主人没钱雇人打理,而是因为此人认为有比祖先更重要的事情。这种观点对于一个贵族来说实在不同寻常。
他们显然还觉得有比修缮房屋更重要的事。魏姆斯穿过花园,走到一片杜鹃花丛林中央的老房子跟前。他摇响了门铃。房子挺漂亮,但几块石膏掉了下来。
这似乎是摇铃达到的唯一效果,这个和房子背后某种东西的咆哮声。不止一个。
又开始下雨了。过了一阵,魏姆斯考虑到自己的尊严,于是小心翼翼地往房子背面蹭了过去。因为怕有什么东西突然塌下来,所以他一路都与房子保持着安全距离。
最后他发现了一堵厚厚的木墙,墙上有扇结实的木门。与这整个地方的老态龙钟比起来,这里还显得相当年轻,而且十分牢靠。
他敲敲门,又引来连珠炮似的古怪门哨声。门开了。一个恐怖的东西高高耸立。
“啊,我的朋友。你对交配了解多少?”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哨所里温暖而安静。卡萝卜的耳朵留意着沙漏发出的嘶嘶声,手上专心致志地擦拭自己的胸甲。在他欢快的猛攻下,好几个世纪的污垢举手投降。胸甲终于闪闪发光。
亮闪闪的胸甲是他能够理解的东西。这座城市实在太奇怪,搞出那么多法律,又故意无视它们。卡萝卜简直闹不明白。但亮闪闪的胸甲就是擦得闪闪亮的胸甲,简单明了。
门开了。他从古董书桌上看过去。屋里没人。
卡萝卜又拼命擦了几下。
然后他听到某种模模糊糊的声音,就好像有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两只长着紫色指甲的手抓住桌沿,图书管理员的脸慢慢升上卡萝卜的视界之内,仿佛清晨的椰子。
“乌克。”他说。
卡萝卜瞪大了眼睛。人家已经很详细地对他解释过,无论图书管理员的外表如何,统治动物王国的法律对他并不适用。当然另一方面,图书管理员自己对于遵守统治人类王国的法律也一向缺乏兴趣。他就是那种世界必须主动适应的反常现象。
“哈罗。”卡萝卜不大自信地打个招呼。(“别叫他‘孩子’,也别拍他头,不然他准生气。”)
“乌克。”
图书管理员伸出一只长着许多关节的长手指,他戳戳桌面。
“什么?”
“乌克。”
“抱歉?”
图书管理员翻个白眼。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些所谓聪明的动物,比如狗啊,马啊,海豚啊,如果它们有什么紧急的消息要告诉人类,比方说三个孩子在洞里迷路了,一列火车马上要开过刚刚被冲垮的桥之类,它们从来不会遇到交流上的困难。可他呢,他离穿上背心只不过几个染色体的距离,却连说服一个普通人类进屋躲雨都很困难。有些人你简直没办法跟他们交流。
“乌克!”他招招手。
“我不能离开办公室。”卡萝卜道,“这是命令。”
图书管理员的上嘴唇像百叶窗一样卷了上去。
“这是个微笑?”卡萝卜问。图书管理员摇摇头。
“不会是有人犯罪了吧,嗯?”卡萝卜问。
“乌克。”
“很严重的罪?”
“乌克!”
“比方说谋杀?”
“诶克!”
“比谋杀还糟?”
“诶克!”图书管理员双手并用荡到门边,然后焦急地上下蹦弹。
卡萝卜使劲咽口唾沫。命令就是命令,没错,但这事儿不一样。这城里的人什么都干得出。
他扣好胸甲,把锃亮的头盔按在脑袋上,然后大步走向门口。
这时他突然记起了自己的职责,于是回到书桌前,找到一张纸片,工工整整地写下一行字:外出执法。请稍候再来。谢谢。
然后他走上街道,义无反顾,闪闪发光。
终极无上大师高举双手。
“兄弟们。”他说,“让我们开始……”
这太容易了。明理兄弟们的内心就像一个偌大无比的腐臭水库,充满了强烈的嫉妒和战战兢兢的怨恨,他们身上那种平淡无奇的讨人嫌比咆哮的邪恶更加强大,你只需要引导它们,控制和利用它们,然后打开你自己的心灵……
……通往那些龙所在的地方。
魏姆斯发现自己被一只胳膊拽进了屋里。沉甸甸的木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一声无法动摇的“咔哒”。
“安科的骑乐·喜鳞·爪刺刺三世大人出问题了。”那幽灵顶盔贯甲,加上里面有衬垫撑着,那身盔甲大得吓死人,“你知道,我觉得他不中用了。”
“当真?”魏姆斯一步步往后退。
“需要你们俩一块上。”
“是吗?可不是吗?”魏姆斯嘟囔道。他的肩胛骨拼命想从木头里挤出一条道来。
“你愿意吗?”那东西的声音响彻云霄。
“什么?”
“哦,别那么扭扭捏捏的,伙计。你只需要帮他上天就成了。难搞的是我这边。我知道这很残忍,但如果他今晚还不行,就只能上案板。适者生存之类的话,你没听说过吗?”
魏姆斯队长努力稳定情绪。对方显然是个性欲超人的女凶手——虽然因为那身凹凸不平、怪里怪气的衣服,判断性别并不容易。可如果它不是个女人,那句“难搞的是我这边”一定会给他带来好些终身无法摆脱的噩梦。他知道富人多少有些怪癖,但这也太过分了。
“夫人,”他冷冷地说,“我是警卫队的军官,我必须警告你,你所提议的行为违反了安科-莫波克的法律——”外加某些比较拘谨的神仙的戒条,他默默地补充道——“我必须建议你立即释放爪刺刺三世大人,不得对他施以任何伤害——”
对方吃惊地盯着他。
“为什么?”它说,“它是我那条该死的龙。”
“再来一杯吗,非喏比下士?”科垄军士摇摇晃晃地问。
“我一点也不介意,非科垄军士。”喏比回答道。
他们很把“低调不张扬”放在心上。这就排除了莫波克这边几乎所有的酒馆,那里的酒客都太熟了。所以他们选了安科城区一个挺高雅的地方,尽自己所能努力不张扬。其他酒客都以为他们是酒馆请来助兴的演员。
“我在想——”科垄军士道。
“想什么?”
“如果咱买上一两瓶酒,咱就可以回家去,那就当真不张扬了。”
喏比思忖半晌。
“但他还说要我们竖起耳朵。”喏比说,“我们应该,他怎么说的来着,侦查。”
“咱可以到我家去侦查。”科垄军士道,“咱可以听一整夜,使劲听。”
“这话有道理。”喏比道。事实上,他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妙不可言。
“不过首先,”他宣布,“我得去一趟。”
“我也一样。”军士道,“侦查这活儿还真不好干,唔?”
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进酒馆背后的小巷。天上有一轮满月,几缕邋邋遢遢的云不时从它表面飘过。两人在黑暗里很不张扬地撞在彼此身上。
“是你吗,侦查员科垄军士?”喏比问。
“没错!现在,侦查员喏卟司下士,你能侦查出茅房的门在哪儿吗?我们要找的是一扇模样凶狠、又矮又黑的门,啊哈哈哈哈。”
喏比踉踉跄跄地走到小巷对面,两声叮当和一声闷闷的呻吟之后是一声哀嚎,安科-莫波克居住着数量巨大的野猫,其中一只刚刚从喏比的两腿之间溜走了。
“谁最爱你,小猫咪?”喏比低声问。
“没法子了,急就。”科垄军士说着把脸朝向一个趁手的角落。他的自言自语被下士的哼哼唧唧打断了,“你在吗,军士?”
“叫我侦查员军士,喏比。”科垄军士和和气气地说。
喏比的声音很急切,而且突然之间显得非常清醒,“别闹了,军士,我刚刚看到一条龙飞过!”
“我见过飞蝇,”科垄军士轻轻打着嗝,“还见过飞鸡,我甚至见过飞虫。可就是没见过飞龙。”
“你当然看见过,你这大傻蛋。”喏比焦急地说,“听着,我可不是开玩笑!它有翅膀,就好像,好像,好像特别特别大的翅膀!”
科垄军士大模大样地转过身。下士的脸已经煞白,简直能在黑暗中闪出光来。
“真的,军士!”
科垄军士把目光转向湿漉漉的天空和被雨水洗刷过的月亮。
“好吧。”他说,“指给我瞧瞧。”
他身后有种蛇行似的声音,两片瓦摔碎在街道上。
他转过身。就在他眼前,在房顶上,有一条龙。
“房顶上有条龙!”他的声音直发颤,“喏比,房顶上有条龙!我该怎么办喏比?房顶上有条龙!它盯着我呢喏比!”
“首先,你可以把裤子拉上去。”喏比从距离最近的墙背后回答说。
即便除去那一层层具有保护功能的衣裳,西碧尔·兰金仍然体格雄壮,极富压迫感。中轴地蛮族的传说中常提到穿着锁子甲、铁文胸的少女,她们骑在拖车的高头大马上,旋风一样冲进战场,再把死去的武士放到车上,一面用好听的女中音唱着歌儿,一面把他们拉向光荣富足的来生。兰金小姐很符合传说里的描述。她足以做她们的领袖。她足可以带走一个营的武士。她说话的时候,每个字都好像在你背上使劲拍了一掌;教养极其完美的贵族式自信在她的声音里铿锵作响,光凭元音就足以切断柚木。
魏姆斯家那些贫困潦倒的祖先很熟悉这样的声音。它通常都来自那些骑着战马、全副武装的人,那些人会用这种声音告诉他们,眼下正是好时候,你们明白不,赶紧向敌人冲过去,好好揍他们一顿吧。魏姆斯的两条腿只想立正站好。
史前的人类一定会崇拜她,事实上几千年前他们确实也成功地雕刻出了她的雕像,栩栩如生,叫人惊叹。她有一头浓密的栗色头发,不过魏姆斯后来发现那是假发,跟龙这样亲密的人是不可能保住自己的头发的。
她肩膀上还有一条龙。她把它介绍给魏姆斯,原来这是克尔姆的爪刺刺·文森特·妙极,小名维尼。弥漫在房间里的化学气味似乎很大一部分都是维尼的杰作。这股不同寻常的气味渗透了一切,就连递给魏姆斯的那一大块蛋糕也不例外。
“肩膀,呃,肩膀……看起来非常……不错。”魏姆斯拼命找话说。
“胡说八道。”那位尊贵的小姐回答道,“我训练他不过是因为能坐在肩膀上的泽龙价钱要高出一倍。”
魏姆斯喃喃地说起自己偶尔会在社交场合看到各种颜色的小龙坐在某些小姐肩上,并且觉得这看起来非常地,呃,好看。
“哦,听起来是不错。”兰金小姐道,“这倒是真的。然后她们发现这同时也意味着被煤灰烫伤、头发被烧卷还有满背的屎尿。另外龙爪也会刺进肉里。接着她们开始觉得这东西长得太大,味道太重,于是过不了多久它就进了莫波克走失泽龙阳光收容所,或者照老法子,脖子上拴块石头丢进河里。你们这些可怜的小东西。”她坐下来,整理一下裙摆——它的布料足够为一支小型舰队提供所有的风帆,“那么,魏姆斯队长,嗯?”
魏姆斯不知所措了。阴森的墙壁高处,无数个兰金家的先人正从华丽的画框里俯视着他。画像的中间、旁边和底下全是武器,多半都是这些人曾经用过的,而且从它们的模样判断,使用频率还很高。靠墙摆着好几排架子,上头排满一套套盔甲,其中好些都有大洞。天花板上是一大片被虫蛀坏的褪色旗帜。你不需要刑侦专家帮忙就能明白,兰金小姐的祖先从来没有在战斗面前退缩过。
真正让人吃惊的是,喝茶这样缺少战争气的事情她竟然一样能做。“我的祖先。”她顺着魏姆斯着了魔一样的目光看过去,“你知道,过去的一千年里,没有一个兰金家的人是死在自己床上的。”
“当真,小姐?”
“家族的骄傲,这是。”
“是的,小姐。”
“当然了,好些倒是死在了别人的床上。”
魏姆斯队长的茶杯在杯托里发起抖来,“是的,小姐。”他说。
“队长是个多么迷人的头衔啊,我一直这么觉得。”她朝他露出一个明亮、精神的微笑,“我是说,上校什么的总是过于一本正经,少校又显得骄傲自大,但队长却总让人感到一种令人愉悦的危险。你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魏姆斯紧紧抓住自己的包裹,就好像抓着一条贞操带。
“我想知道,”他结巴起来,“那个……泽龙……呃,最大能长……”他停下来。他的下半身遭遇了非常恐怖的情况。
兰金小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哦,别理他。”她高高兴兴地说,“如果他太烦人,就拿坐垫打他一下。”
一条老态龙钟的小个子龙刚从魏姆斯椅子底下爬出来,把自己肌肉松弛的下巴枕到了他大腿上。它抬起一双棕色的大眼睛,充满感情地凝视着魏姆斯,嘴巴里还略微滴出些似乎挺有腐蚀性的液体,它们全落到了魏姆斯的膝盖上,味道就像酸洗池周围的栏杆一样臭不可闻。
“这是露珠·马贝林·爪刺刺一世。”尊贵的兰金小姐解释道,“不但自己是冠军,好几个孩子也是冠军。现在可一点火也没剩了,可怜的老傻子。他喜欢人家挠他肚子。”
魏姆斯偷偷摸摸地猛抖膝盖,想把老龙抖下去。它睁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脸悲伤地望着他,嘴角还往上一拉,露出一排熏得漆黑的尖牙。
“要是他烦你就把他推下去。”兰金小姐快快活活地说,“我们接着说,你想问的是什么来着?”
“我想知道泽龙能长多大?”魏姆斯试图改变坐姿,这引来了轻微的咆哮声。
“你这么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问这个?唔……我似乎记得安科的悦心·爪刺刺长到了十四指高,从脚趾到头顶。”兰金小姐沉吟道。
“呃……”
“大约三英尺六英寸。”她好心地帮他换算。
“不会比这更大了?”魏姆斯满怀希望地问。在他大腿上,龙老头开始轻声打起呼噜。
“天哪,不会。事实上他算是个怪胎。通常他们不会高过八指。”
魏姆斯队长的嘴唇赶忙行动起来,“两英尺?”他孤注一掷。
“对极了。当然,那是指柯公。亨母还要小些。”
魏姆斯队民不肯就此认输,“柯公指的是雄性泽龙?”
“仅仅在两岁以后。”兰金小姐得意地说,“在八个月大之前他叫蒲么,然后是克雄一直到十四个月大,接着他就叫司努德——”
魏姆斯队长仿佛着了魔,他吃着恐怖的蛋糕,腿毛渐渐溶解,任源源不断的信息将自己淹没:雄性会用火打架,但在产卵季节只有亨母能吐火,这是因为此时她们肠道中充满成分复杂的可燃气体,而孵蛋又需要极高的温度,在此期间雄性全都得出去拾柴火;一群泽龙又叫泥沼或者泥泽;雌性一年最多可以生三窝,每窝四个蛋,其中大部分都会被心不在焉的雄性踩烂;还有无论雌雄,泽龙对异性都没多大兴趣,事实上除了柴火,它们对一切都没有什么兴趣,只除了大约每隔两个月,到那时候它们就一心一意只想着那事儿了。
他被带到了屋后的龙舍,完全无力反抗。兰金小姐用带钢板的皮甲把他从脖子到脚踝遮了个严实,然后领他走进传出口哨声的狭长建筑。
这里天花板很低,温度十分可怕,但最恐怖的却是混杂的气味。他晕头转向地走在一道道金属围栏之间,被介绍给各种长着红色眼睛、不停尖叫的梨形噩梦:这是“月便士·女公爵·大步潘,眼下正怀着孕”,这又是“月雾·爪刺刺二世,去年瑟尤多波利斯的最佳繁育奖得主”。无数道浅绿色火焰从他膝盖附近掠过。
许多隔间上都别着玫瑰花形的饰物和各种证书。
“而这一个,可怜的小家伙,是克尔姆的好娃娃·铺盖卷·毛石头。”兰金小姐仍旧不肯放过魏姆斯。
魏姆斯透过烤焦的栏杆,晕乎乎地看过去,只见一个小东西蜷缩在地板中央,它跟其他泽龙的模样大相径庭,就好像喏比之于普通人类。不知怎么的,它的祖先给了它一对巨大的眉毛,正好跟它那双飞不起来的小翅膀面积相当。它的脑袋也长错了形状,像只食蚁兽;鼻子活像飞机引擎的进气口,假如哪天它真上了天,鼻翼准会起到两朵降落伞的作用。
它默默地注视着魏姆斯队长。队长从未在任何动物身上看见过如此聪慧的眼睛,包括喏卟司下士在内。
“有时难免会有这种事。”兰金小姐悲伤地说,“全都是基因作怪,你知道。”
“当真?”魏姆斯说。这小东西似乎把自己同胞浪费在火焰和噪音上的力气全都集中起来,用到了自己的眼睛上。它的视线就像一台热切割机。魏姆斯不禁想起自己小时候是多么想要只小狗。说起来,那时候他们一家都饿得不行,其实也不一定要小狗,只要是长了肉的动物就成。
只听龙小姐解释道:“你总希望培养出的龙火要大,鳞片要深,颜色要正,诸如此类。但偶尔难免遇上这种情况,纯粹的糟粕,没办法。”
小泽龙注视着魏姆斯,那眼神足以确保它赢得“裁判们最可能带回家做便携式煤气打火机的龙”大奖。
纯粹的糟粕,魏姆斯暗想。他不大明白那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它听起来就像是你把一切有点价值的东西都榨干了以后剩下的东西。就像警卫队,纯属糟粕,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也正像他自己。这就是他这辈子的真实写照。
“大自然就是这么回事。”小姐继续道,“我做梦也不会想用他来培育泽龙,当然,反正他也不成。”
“为什么?”魏姆斯问。
“因为龙必须在空中交配,而他那双翅膀恐怕永远也飞不起来。我很不愿意失去他的血统,他父亲是布兰达·罗德里的树啃·亮鳞。你认识布兰达吗?”
“呃,不认识。”魏姆斯道。其实不少人都像兰金小姐这样,总以为自己认识的人大家也都认识。
“迷人的姑娘。反正,他的兄弟姐妹们都长得很不错。”
可怜的小混蛋,魏姆斯想道。这就是大自然,简单明了。总是把最差的那个一脚踢开。
难怪大家都叫她大自然母亲……
“你说你有些东西想给我看。”兰金小姐提示道。
魏姆斯默默地把包裹递给她。她脱下厚厚的手套,打开包裹。
“脚印的石膏模型。”她似乎并不怎么激动,“然后呢?”
“它让你联想到什么?”魏姆斯问。
“或许是只涉水鸟。”
“哦。”魏姆斯大失所望。
兰金小姐哈哈大笑,“或者一条特别特别大的龙。从博物馆弄来的,嗯?”
“不。今早从街上搞下来的。”
“哈?有人在跟你恶作剧,老朋友。”
“呃。还有一些,呃,旁证。”
他把事情经过告诉她。她瞪大眼睛。
“桀龙。”兰金小姐声音沙哑。
“抱歉?”
“桀龙。高贵的龙。相比之下,这些小家伙纯粹是——”她朝一排排吹着口哨的蜥蜴扬扬手——“凡龙。全都是。但大家伙们已经全没了,你知道。这实在是无稽之谈。没有别的可能。全没了。美丽极了,它们。好几吨重。天上飞的再没有比它们更大的。谁都不知道它们怎么竟能上天。”
就在这时,两人都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周围突然一片死寂。
一排排龙舍里,泽龙全都安安静静的;它们眼睛发着光,显得异常警觉。它们个个都盯着房顶。
卡萝卜看看自己周围。每个方向上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柜。书架上则是书。
根据眼前的情况,他大胆推测:“这是图书馆,对不?”他问。
图书管理员仍然抓着男孩的手,动作轻柔,但十分坚定,领着他走进书柜的迷宫里。
“有尸体吗?”卡萝卜问。肯定有。比谋杀更可怕!图书馆里的谋杀。背后没准儿还有巨大的阴谋。
类人猿终于停在一个书架前。它看起来似乎与其他无数个书架没有什么区别。有些书被铁链锁着。书架上有个空。图书管理员指着它。
“乌克。”
“唔,怎么了?一个空,本来应该放书的地方。”
“乌克。”
“有人拿走了一本书。有人拿走了一本书?你召来警卫队,”卡萝卜骄傲地挺直脊背,“就因为有人拿走了一本书?你觉得这就是比谋杀更可怕的罪行?”
图书管理员瞥他一眼,其他人一般会把这眼神留给那些说什么“大屠杀有啥不好?”的家伙。
“这简直就是犯罪,浪费警卫队的时间。”卡萝卜道,“你干吗不直接去找巫师的头头什么的,反正就是你们管事的什么人?”
“乌克。”图书管理员只用寥寥几个动作就完美地表达出“绝大多数巫师哪怕两只手都用上也找不到自己的屁股”这层意思。
“唔,我看不出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卡萝卜道,“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图书管理员挠挠头。这一个可就难搞了。他面朝卡萝卜,把两只戴了皮手套一样的手合在一起,然后又把它们展开。
“我知道那是本书。书名叫什么?”
图书管理员叹了一口气,然后抬起一只手。
“四个词?”卡萝卜问,“第一个词。”类人猿把两根手指捏在一起,“很简单的词?一。这。那。关于。对——”
“乌克!”
“关于?关于。第二个词……第三个?又是简单的词?那?这?一?到?对?自?从?的?的。关于什么的什么。第四个词。什么?哦。第一个字。手指……呃,手指动了?”
猩猩大声呻吟,然后用夸张的动作使劲扯扯自己毛茸茸的耳朵。
“哦,听起来像是。指?手?拿?抓?提?找?……是找?第二个字,调?对调?对调是两个字……换?换!找。换。找。换。召唤!是召唤!关于什么的召唤。真有意思,不是吗?第二词。整个词——”
他瞪大眼睛,只见图书管理员神秘兮兮地转着圈。
“大家伙。很大很大。扇翅膀。很大很大的、扇翅膀的、会跳的家伙。牙齿。呼吸。吐气。特别特别大的吐气、扇翅膀、会跳的家伙。”卡萝卜乖乖地拼命努力,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子,“吮手指。吮手指的东西。烧伤了。烫。很大很大吐热气扇翅膀的东西……”
图书管理员翻个白眼。智慧种族?哼。
巨龙在城市上空飞舞、盘旋、行走。它的鳞片反射着月光,让它带上了月亮的颜色。有时它会一个急转,然后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掠过房顶,仅仅为了品尝存在的喜悦。
而这一切都大错特错,魏姆斯暗想。这样的美景的确让他叹为观止,然而有一小撮站错队的脑细胞却不肯罢休,硬要在惊艳的高墙上乱涂乱画、大放厥词。
那是只该死的大蜥蜴,它们挖苦道。肯定有好几吨重。这么个大家伙绝对飞不起来,哪怕有那么漂亮的翅膀也不成。再说会飞的蜥蜴背上长那么多大鳞片干吗?
在他头顶五百英尺的地方,一道蓝白色的火焰咆哮着出现在空中。
它不能那样干!它会把自己的嘴唇烧掉的!
在魏姆斯身边,兰金小姐张大了嘴巴。在她身后,笼子里的小泽龙哼哼唧唧地吼起来。
大家伙在空中转个弯,朝房顶一个俯冲。又是一道火光。在它身下,黄色的火焰腾空而起。这一手太快、太漂亮,好几秒钟之后魏姆斯才意识到真有几栋房子着了火。
“天哪!”兰金小姐道,“瞧!它在利用上升的热气!所以它才吐火!”她转向魏姆斯,眼睛亮得让人不敢逼视,“你有没有意识到,我们眼前的景象很可能好几百年都没有人见过?”
“是的,一条该死的飞天鳄鱼正在烧我的城!”魏姆斯吼道。
她根本没在听。“肯定有个繁殖基地。”她说,“这么多年了!你觉得它住在哪儿?”
魏姆斯毫无头绪。但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找到那地方,然后还要让它回答一些非常严肃的问题。
“就一个蛋。”养龙的小姐低声道,“只要让我搞到一个蛋……”
魏姆斯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他盯着她,终于意识到她多半有些性格缺陷。
在他们脚下,又一栋房子陷入了火海。
“究竟,”他说话时语速很慢,吐字十分清晰,就好像对方是个小孩,“这些东西能飞多远?”
“它们是很有领地意识的动物。”兰金小姐喃喃地道,“根据传说,它们——”
魏姆斯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一场巨龙传奇的洗礼,“只要结论就行,小姐。”他不耐烦地说。
“不会很远,事实上。”她稍微有些吃惊。
“非常感谢,女士,你帮了大忙。”魏姆斯一面嘟囔一面撒腿开跑。
一定是在城里什么地方。城外好几里除了草地和沼泽什么也没有。它肯定住在城里什么地方。
他在街道上飞奔,凉鞋敲打着鹅卵石。城里什么地方!这简直是可笑至极,不用说。可笑至极,而且绝不可能。
这种事儿不该落到他头上。整个世界那么多城市,魏姆斯暗想,它哪儿也不去,偏偏要飞到我的城里……
等他跑到河边,龙已经不见了踪影。街道上空笼罩着一片浓烟,还有好多人组成了几条水桶传送带,把一块块的河水传向被点燃的房子。这项工作进展得很不顺利,因为无数人正带着自己的财产鱼贯而出。安科-莫波克的房子大部分是木头和茅草盖的,他们可不准备冒任何风险。
事实上,危险其实小得叫人吃惊。可以说小得神秘莫测。
这些日子魏姆斯偷偷养成了一个习惯,随身带本笔记本。他开始记录损失情况,仿佛只需要把它写下来就能让世界变成一个更容易理解的地方。
项目一:一间马车房(属于一个规规矩矩的商人,此人眼看着自己的新马车烧成了灰)。
又:一间蔬菜店(喷火精确度十分惊人)。
魏姆斯有些不解。他曾经在这里买过几只苹果,店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冒犯到一条龙的东西。
无论如何,这龙确实相当体贴,魏姆斯一面往哨所走一面琢磨。想想看,这么多木场、草垛、茅草房顶和油库,哪一个都可能一不小心给点着,但它却成功地把所有人吓个半死,同时整个城市几乎毫发无伤。
清晨的阳光开始穿透一缕缕浓烟。他推开警卫队的大门。这是家。不是维松巷蜡烛匠人楼上那间简陋的小屋。那是他睡觉的地方,这栋丑陋的棕色房子才是他的家。这儿有没打扫过的烟囱的味道、科垄军士的烟斗的味道、喏比那神秘的个人问题的味道,最近还加上了卡萝卜擦盔甲的油。跟他记忆中的家几乎一模一样。
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对此魏姆斯并不特别吃惊。他爬上楼梯,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舒舒服服地坐进椅子里——椅子上的坐垫哪怕一只大小便失禁的狗都会嫌弃——他把头盔拉下来遮住眼睛,然后努力思考。
去外头瞎跑是没用的。龙已经消失在浓烟和混乱中,跟它出现时一样突然。再说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大把跑来跑去的机会,关键在于弄明白该往哪里跑……
他是对的。还说什么涉水鸟!在一座一百万人口的城市里,你该上哪儿去找条见鬼的巨龙去?
他意识到自己的右手自动拉开了最底下的抽屉,然后有三根手指想必是接到了他后脑的密令,拎出了一个瓶子。这是那种酒会自动减少的瓶子。理性告诉他说,他肯定时不时会拿出一瓶、打开封口、眼看着琥珀色的液体一路减少到瓶颈以下,只不过他从来记不得这种感觉,就仿佛这些瓶子来的时候便已经空了三分之二似的……
他看看标签。吉金·抱熊老牌精选龙血威士忌。便宜货,烈得很,你可以用它点火,你可以用它擦洗勺子,另外你不用喝多少就能醉死过去,这也是它的一大优点。
把他摇醒的是喏比,他告诉队长城里有条龙,并且科垄军士很受了些惊吓。魏姆斯猫头鹰一样眨着眼睛,任喏比的声音在自己身边回荡。一只会喷火的巨大蜥蜴从几英尺之外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你的下身,这种事看来足以扰乱最坚强的神经。恐怕晚上的经历会在科垄军士身上留下永久的印记。
魏姆斯还在消化,卡萝卜也出现了,图书管理员在他身后一路荡过来。
“你们瞧见它了吗?你们瞧见它了吗?”他问。
“我们都看见了。”魏姆斯回答道。
“这事儿前因后果我全知道!”卡萝卜喜气洋洋地说,“有人用魔法把它弄来的。有人从图书馆里偷了一本书,猜猜书名叫什么?”
“简直无从猜起。”魏姆斯的声音很虚弱。
“名字叫《关于龙的召唤》!”
“乌克。”图书管理员予以确认。
“哦?讲的是什么?”魏姆斯问。图书管理员翻翻白眼。
“讲的是怎样召唤龙。用魔法召唤龙!”
“乌克。”
“而这是违法行为,没错!”卡萝卜高兴极了,“在街道上释放野生动物,违反了《野生动物(公共——”魏姆斯呻吟起来。这意味着巫师。跟巫师扯上关系只会惹上一身的麻烦。
“我猜,”他说,“这书你是没法再找一本给我们瞧瞧了,嗯?”
“乌克。”图书管理员摇摇头。
“你也不会碰巧知道内容是什么?”魏姆斯叹口气,“什么?哦。四个词。”他疲惫地说,“第一个词。两个字。第一个。听起来像是。宽。光?管。关……关。第二个字。玩水。游泳。鱼。关鱼。关于。第二个词。大的,会飞的,喷火……是的,这我已经知道了。我是问有没有什么具体内容?没有。明白了。”
“现在我们怎么做,长官?”卡萝卜急切地问。
“它翱翔在外,”喏比吟诵道,“然后回归大地。当白昼来临之时,它在隐秘的巢穴中盘起身体,在自己的宝窟上酣然入睡,做着古老的爬行动物之梦,静候夜晚拉开神秘的幕布,届时它将重现天空——”他迟疑着停下来,然后突然加上一句,“你们干吗都这种眼神?”
“非常富有诗意。”卡萝卜说。
“那个,谁都知道真正的巨龙是睡在宝窟上的。”喏比道,“很著名的传说。”
魏姆斯茫然地凝视着不远的将来。喏比自然粗鄙得很,但却能让你知道普通市民现在正盘算些什么。你可以把他当做实验室的小白鼠,用以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情况。
“我猜你肯定很想找出龙的宝窟在哪儿,嗯?”魏姆斯试探性地问。
喏比显得比平常更加贼眉鼠眼,“那个,队长,我是打算到处看看。你知道。在不当班的时候,当然是。”他大义凛然地补充道。
“哦,老天爷。”魏姆斯队长道。
他拿起空酒瓶,十分小心地把它放回抽屉里。
明理兄弟们很紧张。一种害怕的情绪在他们中间噼啪作响。就好像有人高高兴兴地试验了该怎样倒火药、怎样填充子弹,却发现扣动扳机竟会搞出好大动静,而且很快就会有人过来察看到底是谁整出了这么些噪音。
不过终极无上大师知道他们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绵羊和小羊羔,绵羊和小羊羔。反正事情已经糟到了这份上,他们还不如一条道走到黑,让世界见鬼去,然后假装自己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哦,多叫人开心……
只有泥水匠兄弟一个人是当真高兴。
“这对所有压迫人的蔬菜店都是个教训。”他不停地说着。
“是的,呃。”看门人兄弟说,“只不过,就是说,我们不会一不留神把龙召到这儿来吧,有这个可能吗?”
“我——我是说我们——对它有绝对的控制。”终极无上大师安慰道,“这力量是属于我们的,我向你们保证。”
明理兄弟们高兴了些。
“那么现在,”终极无上大师继续往下说,“让我们来谈谈国王的问题。”
明理兄弟们都露出庄严的神情,除了泥水匠兄弟。
“这么说我们找到他了?”他问,“这可真是好运气。”
“你从来不带耳朵的,嗯?”守望塔兄弟厉声斥责道,“上星期才解释过,咱谁也不找。我们自己造一个。”
“我以为他应该自己出现,因为命运啥的。”
守望塔兄弟窃笑起来,“咱也算是给命运搭把手。”
终极无上大师在袍子深处微微一笑。这套装神弄鬼的把戏真是不可思议。你跟他们撒个谎,等你不再需要它了,就重新撒个谎,并且告诉他们说他们正沿着通往智慧的道路前进。他们居然不是哈哈大笑,而是继续跟你走,希望在所有的谎话中能找到真理,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接受了各种难以想象的东西。不可思议。
“见鬼,真够机灵的。”看门人兄弟说,“那么我们具体怎么操作?”
“听着,终极无上大师已经说过我们该怎么做了。我们找一个习惯服从命令的漂亮小伙,让他杀掉龙,就好像鲍伯是你舅舅,简单明了。比干等那所谓真正的国王可强多了。”
“可是——”泥水匠兄弟似乎深深陷入了自己的大脑活动中,“如果我们控制着龙——我们确实控制着龙,对吧?——那我们就不需要找人杀它了,我们只需要不再召唤他,然后就皆大欢喜了,不是吗?”
“哦当然,”守望塔兄弟的声音里透着恶毒,“我简直能想象得出,唔?我们只需要大步走出去说,‘哈罗,咱以后就不烧你们的房子了,瞧咱们可不是一群好人吗’,是这样吗?国王这事儿关键就在于他必须是,是——”
“是代表绝对权力的无法否认、强大有力的浪漫象征。”终极无上大师顺顺溜溜地接下去。
“就是这个。”守望塔兄弟道,“强有力的权力。”
“哦,我明白了。”泥水匠兄弟说,“行。好。国王就是这样。”
“没错。”守望塔兄弟道。
“谁也不会跟强有力的权力叽叽歪歪,对吧?”
“太对了。”守望塔兄弟道。
“真够走运的,刚好找到真正的国王。”泥水匠兄弟说,“百万分之一的概率,简直是。”
“我们没有找到真正的国王。我们不需要真正的国王。”终极无上大师疲惫地说,“我最后重复一遍!我刚刚为咱们找了一个挺合适的孩子,戴上王冠瞧着像模像样,懂得服从命令,而且知道怎么舞剑。现在安静听着……”
舞剑,当然,是很重要的。这跟使剑没什么关系。据终极无上大师想,使剑不过是动作很大的手术,又脏又乱,刺一刺、砍一砍而已。国王必须要舞剑。剑身与光线接触时角度必须十分精确,让旁观的人没有丝毫疑惑:此人就是命运选中的那一个。他用了很长时间准备剑和盾牌。花了大把钞票。盾牌闪闪发光,就像扫烟囱的小鬼耳朵里的一块钱硬币。而那把剑,那把剑简直华丽极了……
它又长又亮。你一看就知道它必定出自某个锻造天才之手——就是那种喜欢搞什么禅啊定啊之类的小矮子,每天只在黎明时分工作,能让一堆歪歪扭扭的钢铁拥有手术刀一样的利刃,挥舞起来势不可挡,胜过嗑药嗑出毛病的犀牛——造好这把剑以后,那人会泪流满面地宣布退休,因为他永远、永远也做不出这样好的剑了。剑柄上密密麻麻全是珠宝,以至于只能用天鹅绒做剑鞘,你得透过烟色玻璃才能直视它。单把它拿起来几乎就等于加冕了。
至于人选……他有个远房表弟,热心又虚荣,带种勉强算是贵族式的愚蠢。眼下他正被看守在远方的一间农舍,终极无上大师为他提供了足够的酒精和几位年轻女士,可那孩子最感兴趣的似乎还是镜子。多半天生就是当英雄的料,终极无上大师闷闷不乐地想。
“我猜,”守望塔兄弟道,“他不会真的是王位的真正继承人吧?”
“什么意思?”终极无上大师问。
“那个,你知道的,命运耍的把戏。哈哈。那才好笑呢,对吧?”守望塔兄弟道,“如果最后发现这小伙子居然正好就是真正的国王,于是咱费了老大力气——”
“已经没有真正的国王了!”终极无上大师厉声喝道,“你指望什么?他们跑到荒野里,一待就是好几百年,耐心耐气地把剑和胎记一代代传下去?或者某种魔法?”他说出那个词的时候就像是啐唾沫。他利用过魔法,但只是作为达到目的的手段。大家不都说吗?为达目的管它用什么手段,诸如此类。可是跑去相信它,相信它拥有某种精神上的力量,就像逻辑,简直叫他牙疼。“老天爷,我说,讲讲逻辑!理智点。就算过去的王室有人活下来,到今天他的血统也已经分得很散了,肯定会有好几千人声称自己有权继承王位。说不定就有像——”他努力在脑海中搜索最不可能的例子——“像厕清兄弟这样的人。”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兄弟,“顺便提一句,今晚我没看见他。”
“说起来挺好笑的,这事儿。”守望塔兄弟若有所思地说,“你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昨晚回家路上他被条鳄鱼咬了。可怜的小混蛋。”
“什么?”
“百万分之一的概率。从一个动物园之类的地方跑出来的,躲到了他家后院里。他把手伸到门前的地毯底下摸钥匙,却被狠狠咬了一口。”守望塔兄弟在袍子底下摸索半天,最后掏出个皱巴巴的棕色信封,“我们搞了个募捐,准备给他买点葡萄什么的,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想那个,呃……”
“算我三块钱。”终极无上大师道。
守望塔兄弟点点头,“真有意思。”他说,“我已经算了你三块。”
再几晚,终极无上大师暗想。到明天那些人就会绝望得发疯,只要能干掉龙,哪怕对方是个独腿的巨怪,他们也会给他戴上王冠。然后我们就会有一个国王,而国王需要一个顾问,当然是一个受他信任的人,于是这堆呆头呆脑的乌合之众就可以回他们的阴沟去。再也不用穿这些傻里傻气的衣服,再也不用搞什么神秘兮兮的仪式。
再也不用召唤龙。
我能停得下来,他暗想。我想什么时候停下就能什么时候停下。
王公的府邸前人山人海,空气中有种狂欢节的疯狂气氛。魏姆斯用训练有素的眼睛扫了眼自己面前的大杂烩。这是安科-莫波克危急关头的标准组合:一半人是来抗议的,四分之一的人是来看那一半人的热闹的,剩下的是来抢钱、讨钱或者卖热狗给另外四分之三的。不过人群中也有些新面孔。几个脸色阴郁的壮汉正大步走在人堆里,后背上挂着巨剑,腰带上别着鞭子。
“消息传得可真快,呃?”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魏姆斯耳畔,“早上好啊,队长。”
割自家喉咙·袋鼬死人一样惨白的脸出现在魏姆斯眼前,咧开嘴笑得正欢。此人无所不卖——只要你向他保证那东西是从一辆牛车背后掉下来的,他就可以把它装在箱子里,把箱子摊开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立马卖起来。
“早上好,喉咙。”魏姆斯心不在焉地说,“在卖什么?”
“这可是真货,队长。”喉咙凑近了些。他这种人,能把“早安”说得好像是一辈子只有一次、错过了永远后悔的买卖。他的眼珠子在眼窝里前前后后直打转,仿佛两只努力寻找逃生路线的啮齿类动物,“如今可不能没有这个。”他嘶嘶地说,“防龙霜,保证有效:如果你被烧成了灰,全额退款,一个字也不多问。”
“你的意思是,”魏姆斯一字一顿地问,“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就是说如果我被一条龙活生生烤熟了,你就退我钱?”
“只要你确实抹了。”割自家喉咙道。他扭下盖子,把一罐绿色的油膏塞到魏姆斯鼻子底下,“以五十种罕见的动植物原料精心提炼,秘方只有什么地方的哪座山上那几个老喇嘛知道。一块钱一罐,这简直就是割我自家的喉咙呢。公益事业,其实是。”他大义凛然地加上一句。
“那些个老喇嘛你不服都不行,这么快就把这东西熬好了。”魏姆斯说。
“机灵的老混蛋。”割自家喉咙表示同意,“肯定全靠那些冥想和牦牛酸奶。”
“那么,喉咙,这儿是怎么回事?”魏姆斯问,“那些背着大剑的家伙都是谁?”
“龙猎人,队长。王公宣布说任何能献上龙头的人都能得到五万块的奖赏。而且龙头不能连在龙身上。他可不傻,这个王公。”
“什么?”
“他就是这么说的。布告上都写着。”
“五万块?!”
“这可不只是一点点狗食,呃?”
“更像是龙饲料。”魏姆斯说。这会招来麻烦的,等着瞧吧,“你竟然没有抓把剑加入进去,真教我吃惊。”
“我比较接近于所谓的后勤保障部门,队长。”喉咙警觉地往两旁瞅瞅,然后递给魏姆斯一张羊皮纸。
上面写着:
防龙镜面盾500安科元
便携式龙巢探测器250安科元
透龙箭100安科元/支
铲子5安科元,鹤嘴锄5安科元,口袋1安科元
直译过来就是:“日安!日安!这里(这个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听着,我的阳光(直译过来就是:‘天上那个可以用火热的目光穿透洞口的巨大热眼睛的视线’),我不想打任何人的屁股,可是如果你要跟我玩B'tduz(一种流行的矮人游戏,两个矮人间相隔数尺面对面站着,朝对方脑袋上扔大石头),那我就跟你玩B'tduz。OK(字面意思就是:“横梁和支撑物全都弄好了?”)?
“晚安,各位。”(直译过来就是:“向白日结束时在场的各位致意。”)
类似门卫,但巨怪更暴力一些。
美制1品脱约等于0.55升。——译注
约等于球形世界的七月。——译注
指1854年10月25日发生在英俄克里米亚战争期间的一次冲锋。由于指挥官的失误,六百多名英国轻骑兵挥舞军刀向俄军炮兵阵地发起正面冲锋,在俄军的炮火下,英军死伤超过三分之一。这次冲锋成为军人的勇气与悲剧的代名词。阿尔弗雷德·丁尼生勋爵曾以此为题作诗一首。——译注
以及哑剧演员。对这东西抱有反感确实有些奇怪,但事实如此。任何穿着蓬松的裤子、脸上一片白的人,要是想钻进安科破破烂烂的城墙里混口饭吃,很快就会发现自己被丢进了蝎子坑里,一堵墙上还能看到王公的建议:背台词。
Oook,在碟形世界系列其他已翻译的小说中,图书管理员的这句话被译成“对头”,但仔细斟酌后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头。无可奈何之下,只好音译。至少这个读音是不错的,普拉切特曾亲自对此做过说明。——译注
当然,这是相对于“有必要的残忍”来说的。
当然,这名称只用到第三窝为止,那之后她们就改叫仕姆。
消防队公会由于遭到很多投诉,已于头一年被王公取缔。过去,只要你从公会购买一份合同,他们就会保护你的房子免受火灾之苦。不幸的是,安科-莫波克精神很快就在公会中占据了主导地位,消防队员开始成群结队地跑到潜在客户的房子外头大发议论,比方说,“看起来真是很容易点着啊,这地方!”或者“只要一不小心掉根火柴,多半就会像烟花一样冲上天了,懂我意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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碟形世界:卫兵!卫兵! 第二集
作者: 特里·普拉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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