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所以收下是因为我爱他。如果谁不相信,我可以回答他,在这一刻,至少在我收下他这些钱的时候,我坚信,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可以从其他来源轻而易举地弄到钱,太容易了。因此,由此可见,我拿这钱不是因为走投无路,而是出于礼貌,仅仅为了不让他不高兴。唉,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但是我从他那里出来时仍旧感到很不舒服:我看到他这天上午对我的态度非同寻常地变了;这样的态度是从来不曾有过的;而对韦尔西洛夫,他简直是恩将仇报。当然,方才斯捷别尔科夫有什么事使他很恼火,但是在斯捷别尔科夫之前他就开始了。我再说一遍:在最近这段日子里,可以看出,他一反常态,大大地变了,但还没有这样,还没有达到这种程度——这才是最主要的。
关于侍从武官比奥林格男爵的那则混账消息,也可能发生了影响……我也在激动中走了出来,但是……问题在于我当时心里闪耀着一种完全不同的希望,于是我糊里糊涂地视而不见,放过了许多事,急着放过去,驱散一切阴暗的东西,面向希望之光……
还不到下午一时。我从公爵处出来,坐上马特维的马拉雪橇,直奔——你们能相信我去找谁吗?——去找斯捷别尔科夫!问题就在这里,方才他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倒不是他来看公爵(因为他本来就答应要来),而是他虽然根据他那愚蠢的习惯已经向我使了好几个眼色,但根本没提到我满心想要听到的那个话题。昨天晚上我收到了一封他从市邮局寄来的短信,可是这短信却像谜一样使我百思不得其解,他在信中请我务必于今天中午一时许到他那里去一趟,“他可能会告诉我一些出乎我意料的事”。可是有关这信的事,刚才在公爵那儿,他却不动声色,一点口风也不露。斯捷别尔科夫与我之间,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这想法甚至有点荒唐;但是因为发生的这一切,我现在还是准备到他那里去一趟,但是心中不免有些小小的不安。大约两星期前,我曾经向他借过一回钱,他也答应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我们当时又不欢而散,是我主动不向他借的:他当时按照自己的老习惯,不清不楚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我觉得他想提出什么要求,提出什么特别的条件;可是,因为我每次在公爵那儿遇见他,我一向都看不起他,不把他放在眼里,因此我高傲地回绝了他有关特别条件的任何想法,我走了出去,尽管他拼命追我,一直追到房门口;那天我在公爵处借到了钱。
斯捷别尔科夫过着完全独门独户的生活,而且过得很富足:他的住处由四间很漂亮的屋子组成,家具很好,有男女用人,甚至还有一名女管家,不过已经很上了点年纪。我怒气冲冲地走了进去。
“我说,老伙计,”我还在房门口就开口说道,“首先,这封短信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不愿您我之间有任何通信关系。您有话说,为什么方才不在公爵那里直截了当地说呢,我会洗耳恭听的。”
“那您方才为什么不言语,不问呢?”他咧开嘴,作洋洋自得的微笑状。
“因为我对您一无所求,而您却有事求我。”我叫道,突然激动起来。
“既然这样,那您干吗到舍下来呢?”他得意得差点在原地跳起来。我倏地转过身子,想要走出去,可是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
“不不,我开玩笑。事情很重要,您会亲自看到的。”
我坐了下来。不瞒你们说,我很好奇。我们在一张很大的写字台的两端坐了下来,面对面。他狡黠地微微一笑,想要举起一根手指。
“劳驾,请您不要耍滑头,也不要指手画脚,最要紧的是别打什么哑谜,有话就直说,要不然我拔脚就走!”我又怒气冲冲地叫道。
“您……很傲气!”他用一种混账的责备口吻说道,他坐在圈椅上,向我弯过腰来,抬起脑门,脑门上满是摺子。
“对您就应当这样。”
“您……您今天向公爵借了一笔钱,三百卢布。我有钱。借我的钱更好。”
“您打哪知道我借他的钱了?”我十分诧异。“难道是他亲口告诉您的?”
“他告诉我了;您放心,随便一说,顺口带出来的,说到话头上,说到一句话时顺口带出来的,不是故意的。他告诉我了。本来可以不向他借嘛。是不是这个理儿?”
“但是我听说,您要的利息高得让人受不了。”
“我开的是mont de piété,并不宰人。我开它是为了方便朋友,对其他人我不借。对于其他人是mont de piété……”
这种mont de piéte,就是最常见的抵押贷款,用别人的名义,在另一套房间里,生意很兴隆。
“对朋友,我可以大笔贷款。”
“这么说,难道公爵就是您这样的朋友?”
“朋——友;但是……他净说废话。而他是不应当说废话的。”
“怎么啦,他全捏在您手心里,欠了您很多债?”
“他……欠了很多。”
“他会还给您的;他有遗产……”
“这不是他的遗产;他欠了债,还欠了别的。这点遗产不够。我可以借给您钱,不要利息。”
“也是作为‘朋友’?我哪来这么大面子?”我笑了。
“您行。”他又全身向我趴过来,又想举起一根手指。
“斯捷别尔科夫!别指手画脚的,要不我走了。”
“听我说……他可能要娶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他说罢,使劲儿眯上自己的左眼。
“听我说,斯捷别尔科夫,话说到这份上就太不像话了……您怎么敢提到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名字?”
“您别生气嘛。”
“我只是在违心地听您说话,因为我清楚地看到这里在玩什么猫腻,我想弄明白……但是我也可能听不下去,斯捷别尔科夫。”
“您别生气,也别傲气嘛。请少安毋躁,且听在下慢慢道来,然后您再傲气不迟。关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情况,您想必知道吧?至于公爵可能娶她……您想必也知道吧?”
“关于这一想法我当然听说过,而且也知道有关的一切,但是我从来没有跟公爵谈过别人的这一想法。我只知道,这想法先是在索科尔斯基老公爵的脑子里产生的,老公爵至今还病着;但是我从来没有说过此事,也没有参与过此事。我之所以向您宣布这一情况,唯一的原因是为了向您表白,我倒要请问,首先,您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事?其次,难道公爵跟您说到过这事了?”
“不是他跟我说;他不愿意跟我说,而是我跟他说,他不愿听。方才他还嚷嚷来着。”
“还用说嘛!我赞同他的态度。”
“索科尔斯基老公爵会给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大笔遗产的;她讨得了他的欢心。那作为新郎的索科尔斯基公爵就会把钱全部还我。至于非金钱的债务,他也会还的。肯定会还!可现在他无力偿还。”
“那么您找我,找我干吗呢?”
“为了一个重要问题:你们认识;您到处都很熟。您可以打听到一切。”
“啊,见鬼……打听什么?”
“公爵愿意不愿意,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愿意不愿意,老公爵愿意不愿意,一定要打听清楚。”
“您居然敢让我做您的密探,而且这——用金钱收买!”我愤怒地跳起来。
“您先别傲气,先别傲气嘛。请稍许忍耐一下,先别傲气,总共约莫五分钟,”他又请我坐下。他显然并不怕我的装腔作势和大呼小叫;但是我决心听下去,听到底。
“我必需很快打听清楚,因为……因为,也许,很快就晚了。您不是看见那位军官方才谈到男爵同阿赫马科娃关系的时候,他就同吃了颗苦药丸似的吗?”
我决定听下去,简直太低俗了,但是我的好奇心却不可遏制地吸引住我。
“我说,您……您是个混账东西!”我坚定地说。“如果说我现在坐着,在听您说话,并且允许您对这样的人说三道四……甚至还回答您提出的问题,那也根本不是因为我允许您有这样做的权利。我不过是看到某种卑鄙的阴谋……首先,公爵对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究竟存有什么希望?”
“什么希望也没有,但是他很恼火。”
“这不是真的。”
“他很恼火。可见,现在阿赫马科娃不跟他玩了。他输掉了双倍的赌注。现在他只有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这一张牌了。我可以借给您两千卢布……不要利息,也不立借据。”
他说完这话,就断然决然而又神气活现地往椅背上一靠,向我瞪大了两眼。我也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您身上这套衣服是在百万庄大街定做的吧;需要钱,需要钱;我的钱比他的钱好借。我可以借更多,超过两千……”
“凭什么?凭什么呢,这不是见鬼吗?”
我跺了下脚。他向我弯下腰来,表情生动地说道:
“凭的就是您不从中作梗。”
“我本来就与这事无关。”我叫道。
“我知道您会保持沉默的,这很好嘛。”
“我不需要您的肯定。就我这方面说,我还巴不得这样呢,但是我认为这事与我无关,我甚至觉得这不体面。”
“您瞧,您瞧,不体面!”他举起一个手指。
“您瞧什么?”
“不体面……嘿!”他突然笑了。“我明白,我明白,您觉得不体面,但是……您不会从中作梗吧?”他向我使了个眼色,但是在这眼色中却有某种非常无耻,甚至嘲笑、下作的神态!他正是希望我这样卑鄙下流,并指望着这种卑鄙下流……这事一清二楚,但是我怎么也弄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也是您姐呀,您哪。”他俨乎其然地说。
“关于这事,不许您多嘴。总之,不许您提到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不要傲气,只要一小忽儿!我说,只要他一拿到钱,所有的人就都得到了保证,”斯捷别尔科夫颇有分量地说道,“所有的人,所有的人,您在注意听吗?”
“那您以为我会拿他的钱吗?”
“您现在不就在拿吗?”
“我拿的是自己的钱!”
“什么自己的钱?”
“这是韦尔西洛夫的钱:他欠韦尔西洛夫两万卢布。”
“那是韦尔西洛夫的,不是您的。”
“韦尔西洛夫是我父亲。”
“不,您姓多尔戈鲁基,而不是姓韦尔西洛夫。”
“这反正一样。”
确实,我当时可以这样争辩。我也知道这不是反正一样,我还没有蠢到这般地步,但是我出于“爱面子”,当时偏要这么说。
“够了!”我叫道。“我真弄不明白,您怎么敢为了这点小事叫我过来?”
“难道您当真不明白?您是不是存心?”斯捷别尔科夫慢吞吞地说道,他目光锐利地,脸上挂着不信任的微笑,瞅着我。
“我敢对天发誓,我真不明白。”
“我刚才说:他可能使所有的人都得到保证,所有的人,只要您不从中作梗,也不劝阻的话……”
“您大概疯了吧!您怎么老拿这个‘所有的人’来说事呢?难道韦尔西洛夫也要他保证?”
“不光是您,也不光是韦尔西洛夫……这里还有其他人。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同样是您姐姐,就像利扎韦塔·马卡罗芙娜是您妹妹一样!”
我瞪大了两眼看着他。忽然在他那令人恶心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甚至可怜我的表情。
“您不明白,那就更好!您不明白,那就好,好得很嘛。这,应予表扬……如果您真的只是不明白的话。”
我大怒:
“您就跟您那些鸡零狗碎的事给我滚——远——点吧,您真是个疯子!”我叫道,抓起了礼帽。
“这不是鸡零狗碎的事!那,就这样了?要知道,您会再来的。”
“不!”我在门槛处断然道。
“您会来的,到时候……到时候,再另说吧。那将是一次十分要紧的谈话。两千卢布哪,记住了!”
二
他给了我一种十分肮脏和模糊的印象,因此我出门后甚至尽量不去想它,只是啐了口唾沫,不予理睬。一想到公爵可能跟他谈起过我和这些钱的事,我就像挨了针扎似的。“赢到钱,今天就还他。”我斩钉截铁地想。
不管斯捷别尔科夫怎么笨和怎么吞吞吐吐,但是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卑鄙小人,一个十足而又地道的小人,而主要是这里不可能没有阴谋。不过当时我没工夫来探明任何的诡计和阴谋,这也是我所以鼠目寸光的主要原因!我不安地看了看表,还不到两点,这就是说,还可以再作一次拜访,要不在三点前我非急死不可。我去看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韦尔西洛娃,我的姐姐。我早已经在老公爵那儿,正好在他生病的时候,跟她接近的。一想到我已经有三四天不去看公爵了,这想法使我的良心很不安。但是正好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帮了我的忙:公爵非常喜欢她,已经离不开她,甚至当着我的面称她是自己的保护天使。顺便说说,让她嫁给谢尔盖·彼得罗维奇这个主意,最早的确是在我那位老爷子的头脑里产生的,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向我表露过他的这一想法,当然是作为秘密悄悄地告诉我的。我把公爵的这一想法告诉了韦尔西洛夫,我过去就发现,韦尔西洛夫对所有与他切身有关的事,都十分冷漠,可是,当我告诉他,我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见面时的某些情况时,他却好像总是特别感兴趣。当时,韦尔西洛夫曾对我喃喃地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很聪明,在这么微妙的问题上,即使没有旁人给她指点,她也能行。当然,斯捷别尔科夫说得对,老爷子肯定会给她一笔陪嫁,但是他怎么敢在这件事上指望捞到什么好处呢?不久前,公爵在他身后嚷嚷他根本不怕他;莫非斯捷别尔科夫还当真在书房里跟他谈到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了;我想,我要是处在他的地位,非大怒不可。
在最近这段时间里,我甚至经常去看望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但是这时候总会出现一种奇怪的状况:常常是她自己定的日子让我去看她,而且她肯定在等我,可是,我刚一进门,她肯定会做出一种样子,似乎我去看她,出乎她的意料,是她始料未及的;我虽然在她身上发现了这一特点,但是我还是对她恋恋不舍。她住在她的外婆法纳里奥托娃家,当然是作为由她抚养的孩子(韦尔西洛夫一点不负担她们的生活费用),——但远不是处在人们通常描写的由贵妇人家收养的女孩子那种角色之中,比如像普希金在《黑桃皇后》中描写的那个老伯爵夫人收养的养女一样。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自己倒好像是位伯爵夫人似的。她完全单独地住在这座公寓里,也就是说,虽然跟法纳里奥托娃家住在同一层楼,同一套住房,但却住在两个单独的房间里,因此,比如说,我出入她家,就从来不曾遇到过法纳里奥托娃家的任何人。她有权接待她愿意接待的任何人,她可以支配她自己的所有时间。不错,她已经二十三虚岁了。最近一年,她几乎已经不再出入社交界,虽然法纳里奥托娃对自己外孙女的一应花销并不吝啬,我听说,她还很喜欢她。相反,我喜欢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地方,正在于我每次遇到她,总是看到她穿得很朴素,总是看到她在忙活什么,看书或者做针线活。她那样子似有某种类似修道院女子学堂的女生,几乎是修女的神态,而这也是我所喜欢的。她不爱多说话,但说起话来却总是很有分量,而且非常善于听别人说话,而我却从来学不会。我曾经对她说,虽然她与韦尔西洛夫没有任何共同点,可是我却总觉得她非常像韦尔西洛夫,每当我这么说的时候,她总是微微有点儿脸红。她常常脸红,但是来得快也去得快,而且总是淡淡地,微微地一红,我非常喜欢她脸上的这一特点。我在她那儿说到韦尔西洛夫时从来不直呼其姓,而是必定称呼他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而且不知怎么这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一种习惯。我甚至十分清楚地发现,一般说,在法纳里奥托娃家,大概,大家有点羞于提到韦尔西洛夫;话又说回来,我是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个人身上发现这点的,虽然我也不知道这里可不可以使用“羞于”一词;然而,确实有这么点味道。我也同她谈到过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公爵的情况,她很注意地听了,我觉得她对这些情况很感兴趣;但是不知怎么总是我主动把这些情况告诉她,而她从来不问。关于她俩有没有可能喜结良缘,我从来不敢向她提起,虽然我常常想跟她谈谈,因为我自己多多少少也很喜欢这主意。但是在她屋里,不知怎么,我对许多事都不敢说,可是另一方面,我在她屋里又觉得非常舒坦。我也很喜欢她受过很好的教育,读过许多书,甚至还是一些很有应用价值的书;比我读过的多多了。
我头一回上她屋里去,是她主动叫我去的。我当时就明白,她有时指望从我这里探听点什么消息也说不定。噢,当时有许多人想从我这里探听消息,探听许许多多事!“但是,这有什么要紧呢,”我想,“要知道,她之所以叫我到她屋里去,并不就为了这么一点事呀”;总之,我甚至很高兴能做点于她有利的事……每当我跟她坐在一起,我心里总暗自寻思,她是我姐姐,她坐在我身旁,虽然,关于我俩的血统关系,我一次也没有同她说过,既没说过一句话,甚至也没作过任何暗示,仿佛这种关系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坐在她屋里,不知怎么,我总觉得,跟她谈这种事,根本不可思议,说真的,看着她,有时候会有一种十分荒唐的想法钻进我的脑海:也许她根本不知道这种血统关系也说不定,——她对我的态度,居然使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三
我进门后,突然碰见丽莎也在她屋里。这几乎吓了我一跳。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她俩过去见过面;这就发生在寄养“婴儿”的那户人家。关于高傲而又腼腆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居然会忽发奇想,想去看看这小孩,以及在那里同丽莎见面的事,如果将来篇幅允许,也许我会讲也说不定;但是我怎么也没料到,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会有朝一日主动邀请丽莎到她自己家里来。这使我又惊又喜。不用说,我先是不动声色,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问了好,又跟丽莎热烈地握了握手,然后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两人都在干活:桌上和她俩的膝盖上铺着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一件贵重的、出门才穿的连衣裙,但是已经旧了,也就是说穿过两三次了,她想设法改一下。丽莎在这方面是个“行家”,有审美力,于是就隆重召开了这个“聪明女子”的会议。我想起韦尔西洛夫,笑了起来;再说,我今天也的确很开心,心情很好。
“您今天很开心,这太好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吐字很庄重,很清晰。她的声音是一种沉稳而又靓丽的女低音,但是她发音吐字总是那么人定气闲,总是微微低垂着自己的长长的睫毛,并在她那苍白的脸上不时微微地闪过一丝笑容。
“丽莎知道,我不开心的时候有多凶。”我快活地回答道。
“说不定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也知道这个。”爱淘气的丽莎顶撞了我一下。亲爱的!如果我知道当时她心里在想什么就好啦!
“现在,您在做什么呢?”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问我(我要指出,正是她请我今天务必要到她这里来一趟的)。
“现在我在这里坐着,并且问自己:为什么我总是更高兴看见您在看书,而不是在做针线活呢?不,真的,不知为什么做针线活与您不适合。在这点上,我有点像安德烈·彼得罗维奇。”
“您还没决定考大学吗?”
“我十分感谢您还没忘了咱俩的谈话:这说明您有时还想着我;但是……关于上大学的事,我还没想过,再说,我另有自己的奋斗目标。”
“就是说,他另有自己的秘密。”丽莎指出。
“不要开玩笑,丽莎。有一个聪明人在不多几天前说过,近二十年来,在我国这整个进步运动中,我们首先证明了我们的愚昧无知。这话当然也适用于我国那些读过大学的人。”
“唔,不错,爸爸说过这话;你总是常常重复他的想法。”丽莎指出。
“丽莎,你好像以为我没有自己的头脑似的。”
“在我们这时代多听听聪明人的话,并且牢牢记住,是有益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替我微微地帮了点腔。
“就是就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热烈地接茬道。“谁不思考当代的俄罗斯,谁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公民!我也许是从一个奇怪的角度来看俄罗斯的:我们经历了鞑靼人的入侵,然后又经历了两个世纪的奴隶制,这当然是因为这二者都合乎我们的口味。现在给了我们自由,就必须经受得住这自由:我们经受得了吗?这自由合乎我们的口味吗?——这才是问题所在。”
丽莎迅速瞥了一眼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于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立刻低下了眼睛,并开始在自己身旁寻找什么东西;我看到丽莎在拼命忍住,但是,忽然,在无意中,我们俩的目光相遇了,于是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腾地一下火了:
“丽莎,你简直不可思议!”
“请你原谅!”她忽然说道,已不再笑,几乎带着一丝伤感。“天知道我脑子里在想什么……”
她的声音里,忽然似有眼泪在颤动。我觉得惭愧极了:我拿起她的一只手,紧紧地亲吻了一下。
“您的心肠真好。”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看见我亲吻丽莎的手,温存地对我说道。
“我最高兴的是,丽莎,这一回我看见你是笑嘻嘻的。”我说。“您信不信,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最近这些日子,她每次遇见我,总是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我,而在这目光中似乎又含有一个问题:‘怎么,没打听到什么吗?是不是一切顺利?’真的,她总是这副腔调。”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目光缓慢而又锐利地看了看她,丽莎低下了眼睛。不过,我还是非常清楚地看到,她俩的关系比我方才进门时所能设想的要亲密得多;这想法使我很高兴。
“刚才您说我心肠好;您肯定不会相信,我在您这里整个人都在变好,我真高兴能到您这里来,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动情地说。
“我很高兴您现在能这样说。”她别有深意地回答我。我必须预先交代一下,她从来没跟我说过我那杂乱无章的生活,也没跟我说过我沉溺于其中的漩涡,虽然我知道,她对所有这一切不仅知道,而且甚至于还从侧面向别人打听过。因此她现在这话也好像在第一次暗示我,于是——我的心也就更加向着她了。
“我们那位病人怎么样啦?”我问。
“噢,他好多了:他已经能下床走动了,昨天和今天还坐车出去兜风呢。难道说您直到今天也没有去看他吗?他正盼望您去哩。”
“我很抱歉,对不起他,不过现在有您能常常去看望他,不就完全代替我了吗;他大大地变了心,把我换成了您。”
她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因为很可能,我这玩笑开得太庸俗了。
“方才我去过谢尔盖·彼得罗维奇那儿,”我嘟囔道,“我……顺便问问,丽莎,你方才不是去看过达里娅·奥尼西莫芙娜吗?”
“是的,去过。”不知怎么,她简短地回答道,头也不抬。“你不是好像每天都去看望生病的老公爵吗?”她有点突如其来地问道,兴许,为了没话找话。
“是的,我是想去看他,但是没有看成。”我淡淡地一笑。“我进屋时向左拐了。”
“连老公爵也看出来了,您去找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去得也太勤啦。昨天他就说到过这事,而且笑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
“他笑什么,笑什么呢?”
“他开玩笑,您是知道的。他说,相反,年轻美貌的女人总是对像您这样年龄的年轻男子产生一种令人又恼又恨的印象……”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忽然笑了起来。
“听我说……您知道,他这话说得非常中肯,”我叫了起来,“大概,这话不是他说的,而是您对他说的,是不是?”
“为什么呢?不,是他说的。”
“唔,如果这个大美人忽然对他垂青,那会怎样呢?尽管他微不足道,站在角落里生闷气,因为他‘小’,可是她却忽然对他青眼有加,超出了围绕在她周围的一大群崇拜者,那又会怎样呢?”我忽然以一种非常勇敢的挑战姿态问道。我的心在怦怦跳。
“那你在她面前就会干脆毁了。”丽莎大笑。
“毁了?”我叫道。“不,我毁不了。似乎,毁不了。如果一个女人挡我的道,她就必须跟我走。我将一往无前,谁挡我的道,谁就不能不受到惩罚……”
有一回,丽莎曾对我说,是捎带说的,已经是在很久以后了,她说,我说这句话时神态非常奇怪,很严肃,仿佛突然陷入了沉思;但是,与此同时,又“十分可笑,让人忍俊不禁”;果然,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又大笑起来。
“你们笑吧,你们笑我吧!”我兴高采烈地叫道。因为这整个谈话和谈话的取向,我非常喜欢,“你们越笑,我越高兴。我喜欢您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您有个特点:您先是沉默,后来会忽然笑起来,在刹那间,而在这一瞬间之前,根据您的脸色都看不出来。在莫斯科,我认识一位女士,可望而不可即,我躲在一个角落里看她:她几乎跟您一样长得很美,但是她不会像您这样笑,她的脸也跟您一样很迷人,——可是一笑就失去了迷人的魅力;而您却非常迷人……正因为您有这种本领……这话我早就对您说了。”
当我说到有一位女士,“她长得跟您一样非常美丽”时,我耍了个滑头:我装作这话是我无意中脱口而出的,似乎我自己也没有发觉;我心里很清楚,这样“脱口而出”的赞美,女人特别重视,远胜于任何经过刻意打磨的恭维。尽管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脸上红了一下,但是我知道她心里很高兴。其实这女士也是我编出来的:在莫斯科,任何女士我也不认识;我只是想赞美一下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让她心里高兴。
“的确可以认为,”她十分动人地微微一笑,“最近这些日子,您曾受到某个非常美丽的女人的影响。”
我飘飘然,仿佛要飞起来似的……我甚至想对她们吐露点什么……但是我忍住了。
“顺便说说,不久前您谈到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时候还充满敌意。”
“如果我说过她什么坏话的话,”我两眼开始发光,“那罪魁祸首也是对她的那些荒诞无稽的诽谤,说她是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的仇敌;还诽谤他,说他似乎爱过她,向她求过婚,以及诸如此类的荒唐事。这想法也太离谱了,就像对她的另一类诽谤一样,说她似乎在丈夫在世的时候,就曾向谢尔盖·彼得罗维奇许诺过,一旦她守了寡就嫁给他,但后来又食言了。但是我,从第一手材料得知,这一切并不是这样的,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而已。这,我是从第一手材料知道的。有一回在那儿,在国外,在一次开玩笑的时候,她的确对公爵说过:‘也许吧’,在将来;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不过是逗乐罢了。我太了解公爵了,就他那方面说,他不可能赋予这样的许诺以任何价值,而且他也丝毫没有这样的打算。”我忽然警觉地补充了一句。“他似乎另有其他想法,”我又狡猾地加了一句。“方才纳晓金还在他那儿说,似乎,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要嫁给比奥林格男爵了:请相信,他听到这消息后,气定神闲,处之泰然,你们放心。”
“纳晓金去过他那儿?”忽然,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很有分量,又似乎不胜诧异地问道。
“噢,是的;似乎,这是个规规矩矩的人……”
“纳晓金也跟他说到她跟比奥林格的这件婚事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顿时感到很大兴趣。
“不是婚事,而是这婚事的可能性,作为一种谣传;他说,在社交界,似乎有这样的谣传;至于我,我认为全是无稽之谈。”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想了想,又低下头,做起了自己的针线活。
“我很喜欢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公爵,”我忽然热烈地加了一句。“他有自己的缺点,这无可争议,我已经跟您说过了,具体说,也就是思想的某种偏执……但是连他的缺点也证明他的高尚的心灵,不是吗?比如说,我们俩今天就差点为一个观点争论起来:他认为,如果谈到高尚,那自己就应当高尚,否则,你所说的话就都是谎言。唔,这符合逻辑吗?然而这恰好证明他心中对自己提出了对于荣誉、天职、正义等很高的要求,不是吗?……啊,我的上帝,现在几点啦?”我无意中瞥了一眼壁炉上的座钟,忽然叫道。
“差十分三点,”她瞥了一眼钟,平静地说道。当我谈到公爵的时候,她一直低着头听我说,脸上挂着某种狡猾而又可爱的笑容:她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夸他。丽莎听着,一直在低头干活,已经很久都不参与谈话了。
我猛地跳起来,好像浑身着了火似的。
“您大概要到什么地方去,迟到了吧?”
“对……不……不过,是迟到了,但是,我马上就走。只有一句话,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开始激动地说,“今天,我不能不告诉您!我要向您承认,我已经好几次感谢过您的善良,以及您邀请我常到您这儿来作客的那份情意。跟您相识曾对我发生过极其强烈的影响。在您的房间里,好像我的灵魂得到了净化,离开您时我似乎变好了,比原来要好。这是实话。当我坐在您身旁的时候,我不仅不会说不好的话,甚至都不敢有不好的想法;这些不好的念头一见到您就会不翼而飞,在您身旁,即使捎带地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我也会立刻对这不好的事感到羞愧,在心里感到胆怯和脸红。您知道,今天能在您这里碰到我妹妹,我心里特别高兴……这证明您十分高尚……证明您对她十分亲热……总之,您表现出了某种手足之情,如果您允许我打破这坚冰的话,那我……”
当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越来越红;但是她忽然好像害怕什么似的,害怕某个不该逾越的界限,急忙打断了我的话:
“请相信我,我会全心全意地珍惜您对我的感情的……即使您不说我也明白……而且早就明白了……”
她尴尬地住了口,握着我的手。突然,丽莎悄悄地拉了一下我的袖子。我告辞后,走了出去;但是在另一个房间里丽莎追上了我。
四
“丽莎,你干吗拉我袖子?”我问。
“她坏,她狡猾,她不配……她抓住你不放,就是为了从你嘴里打探什么消息。”她用快速的、恶狠狠的低语低声道。我还从来没见过她脸上这样的表情。
“丽莎,哪能呢,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
“那么说,是我——坏喽。”
“你怎么啦?”
“我很坏。她也许是最好的姑娘,而我是坏女人。够了,别说了。你听着:妈妈要我向你说一句‘她自己不敢说的话’,她就是这么说的。亲爱的阿尔卡季!别赌了,亲爱的,求你了……妈妈也……”
“丽莎,我自己也知道,但是……我也知道,这是可悲地意志薄弱,但是……这不过是小节,小节而已!瞧,我像个傻瓜似的欠了一屁股债,我想赢回来,就为了还债。要赢是办得到的,因为,我以前赌钱不动脑子,像个傻瓜似的全碰运气,而现在每下一个卢布赌注,我都要深思熟虑。我要是赢不回来,就不是人!我没有瘾;这不是主要的,请相信我,这不过是偶一为之,转瞬即逝!我足够坚强,想停手就能停住。把钱还清了,到时候你们也不用分开住了,你告诉妈妈,我绝不离开你们……”
“这三百卢布,你方才花了多大力气呀!”
“你怎么知道的?”我打了个哆嗦。
“方才达里娅·奥尼西莫芙娜什么都听见了……”
但是这时丽莎忽然把我一推,把我推到门帘后面,于是我们俩就被帷幔挡住了,出现在一个所谓“小阳台”上,也就是出现在一个全是窗户的圆形的小房间里。我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听到一个熟悉的说话声和马刺的响声,并听出了一个很熟悉的脚步声。
“谢廖查公爵。”我悄声道。
“是他。”她低语。
“你干吗这么害怕呢?”
“没什么,我很不愿意让他碰见我……”
“Tiens,他该不是在追求你吧?”我笑道,“那我就要给他点厉害瞧瞧了。你去哪?”
“咱们走,我跟你一起。”
“难道你跟里边的人道过别了?”
“道过别了,我的皮大衣留前厅了……”
我们走了出去,在楼梯上我突然出现一个想法,使我很吃惊:
“你知道吗,丽莎,他也许是来向她求婚的!”
“不,不会……他不会来求婚……”她用低低的声音,坚定而又缓慢地说。
“你不知道,丽莎,我虽然方才跟他吵了一架,——说不定已经有人告诉过你了,——但是,说真的,我真心实意地喜欢他,并祝愿他在这方面取得成功。我们方才又和好了。当我们幸福的时候,我们是善良的……你瞧,他心里有许多美好的意向……也有人道精神……起码有这方面的萌芽……而在像韦尔西洛娃这样一个坚强而又聪明的姑娘手里,他肯定会完全变好的,而且肯定会幸福。可惜我没有时间了……要不咱俩同行,坐车一块儿先走一会儿,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些事……”
“不,你坐车先走吧,咱俩不同路。你来吃饭吗?”
“来,我答应过一定来。听我说,丽莎:有一个下作胚——总之,有一个混账东西,唔,如果你认识这人的话,就是斯捷别尔科夫,他对他的事情有着可怕的影响……通过借据……唔,总之,把他捏在手心,而且把他逼得走投无路,而他也低三下四到这样的程度,除了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求婚以外,两人都似乎看不到其他出路。应当正儿八经地给她提个醒;不过,这也是废话,以后她自己会把所有的事情办理妥当的。怎么样,你认为她会拒绝他吗?”
“再见了,我没空。”丽莎打断了我的话,我在她的匆匆一瞥中忽然看到她充满了恨意,以致我害怕得都叫了起来:
“丽莎,亲爱的,你这是干吗呀?”
“我不是冲你,只要你不去赌就成……”
“啊,你是说赌钱,我不赌了。”
“你刚才说:‘当我们幸福的时候’,那你很幸福吗?”
“幸福极了,丽莎,幸福极了!我的上帝,都三点了,三点都过了!……再见,丽佐克,丽佐奇卡,亲爱的,你说:难道能让一个女人久等吗?这样可以吗?”
“这是去约会,是吗?”丽莎微微一笑,这是一种灰暗的、颤栗的笑。
“伸出你的手,祝福我。”
“祝福你?我的手?决不!”
她说罢便迅速离去。主要是她的叫声竟那么严肃。我向我坐的雪橇奔了过去。
是的,是的,这“幸福”才是当时的罪魁祸首,而我就像瞎了眼的鼹鼠,除了自己以外,竟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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