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我甚至有点儿胆怯了。当我刚一走进斯捷潘齐科沃村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我的罗曼蒂克幻想太荒唐,甚至好像也很愚蠢。这时是下午五点左右。路从主人家的花园旁边穿过。在离别多年之后,我又看到了这座大花园,我曾在这里度过了我的童年的若干幸福岁月,后来在我受教育的学校的寝室里,我又多次梦见过它。我跳下车后,就穿过花园径直向主人家的正房走去。我很想能够悄悄地出现,先打听一下,问个究竟,首先跟叔叔畅谈一次。我果然如愿以偿。我走过两旁种有古老的菩提树的林荫道,登上了露台,露台上有一扇玻璃门,直通内室。露台四周是花坛,露台上摆满了一盆盆名贵的植物。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位老家人加弗利拉老头。他从前曾经带过我,现在则是叔叔的受人尊敬的随从。老头戴着眼镜,手里拿着个小本,正在聚精会神地念。我两年前曾跟他在彼得堡见过面,他是跟叔叔一起来的,所以现在他一下子就认出了我。他流着高兴的眼泪跑过来吻我的手,而且眼镜也从鼻子上掉下来,摔到了地上。老人家的这份情义使我很感动。但是我念念不忘不久以前跟巴赫切耶夫先生的谈话,因此首先注意到了加弗利拉手里拿着的那本可疑的小本本。
“这是什么呀,加弗利拉,难道也开始教你学法语了?”我问老人家。
“教着哩,少爷,这么大岁数了,还把我当只小鸟似的教。”加弗利拉伤心地答道。
“福马亲自教?”
“是他,少爷。他大概是最聪明的人了吧。”
“那还用说,准是个聪明人呗!教你会话吗?”
“就教这本子上的,少爷。”
“就是你手里的这本吗?啊!用俄文字母写的法国字——你可真行!你们居然听任这样的蠢货,这个奇蠢无比的傻瓜对你们为所欲为吗——你怎么不觉得害臊呢,加弗利拉?”我大声说,霎时间完全忘了我对福马·福米奇的慷慨的假设,就为此,不久以前我还受到了巴赫切耶夫先生的痛斥。
“哪的话呀,少爷,”老人家回答,“他哪能是傻瓜呀,您不看见我们的老爷都服服帖帖听他管吗?”
“嗯!也许你的话也有理,加弗利拉,”我听到这话后踌躇了一下,喃喃地说,“快带我见叔叔去吧!”
“我的好少爷!我可不能见他的面,我不敢。我连他也怕起来了。因此我才坐在这里,唉声叹气,他一打这里走过,我就跳到花坛后面躲起来。”
“你怕什么呢?”
“前不久,我没把功课学好,福马·福米奇就罚我下跪,我就是不跪。我老啦,少爷,谢尔盖·阿列克山德雷奇,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太过分啦!老爷生气了,干吗不听福马·福米奇的话呢。他说:‘你这老家伙,他是关心你的教育呀,他想教你发音。’因此我才在这里一边走一边念生词。福马·福米奇答应在傍晚以前再举行一次考试。”
我觉得这里仍有不清楚的地方。我想,学法语一定事出有因,但是这原因老人家又说不明白。
“有一个问题,加弗利拉:他人长得怎么样?很魁梧,大高个儿?”
“福马·福米奇?不,少爷,他是个挺丑的小矮个儿。”
“哼!你等着,加弗利拉;也许,这一切还不难解决,而且一定会解决的,我向你保证!但是……叔叔到底在哪儿呢?”
“在马房后面接见老乡们哩。有一些老人从卡皮顿诺夫卡来求情。他们听说要把他们转让给福马·福米奇了,特地来求情的。”
“干吗躲在马房后面呢?”
“怕呀,少爷……”
果然,我在马房后面找到了叔叔。他在那里的一块空地上,站在一群农民面前;他们在鞠躬,苦苦地哀求着什么。叔叔则在使劲给他们解释。我走到他身边,喊了他一声。他回过头来,我们就互相投到对方的怀抱里了。
他看见我非常高兴,简直高兴极了。他又是拥抱我,又是和我握手……倒好像他的亲生儿子摆脱了什么致命的危险,终于回到了他身边似的。就好像我这一来也使他摆脱了什么致命的危险,而且解决了他的全部误会,给他和他所爱的一切人带来了终身的幸福和快乐似的。叔叔不同意只他一个人得到幸福。他在最初的狂喜的冲动之后,又突然手忙脚乱起来,终于完全颠三倒四,不知所措。他一会儿向我问长问短,一会儿又想把我立刻带去见他们全家。我们刚走几步,他又回过头来,想把我向卡皮顿诺夫卡的农人先介绍一下。后来我记得,他又突然没头没脑地讲到一个名叫柯罗夫金先生的人,说这人非同寻常,三天前他在大路上的某处与他邂逅,现在他正在迫不及待地等他前来做客。一会儿他又撇下柯罗夫金,谈起了别的事。我十分快乐地望着他。我一边回答着他匆匆提出的各种问题,一边又说,我想最好不去供职,希望能够继续搞科学。当问题一触及科学,叔叔就突然皱起眉毛,摆出一副非同凡响的煞有介事的面孔。当他听说我近来在研究矿物学时便抬起头,骄傲地环顾四周,仿佛是他自己在毫无任何外来帮助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发现和写出了全部矿物学似的。我已经说过,他完全无私地崇拜“科学”二字,再加他自己对此一窍不通,就更见出他的无私。
“哎呀,老弟,世上有一种人,就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呀!”他有一次眼睛里发出喜悦的光彩对我说道,“你坐在他们中间听着,虽然自己也知道你什么也听不懂,可是仍旧打心眼里觉得美。为什么呢?那是因为这有用,这是智慧的结晶,这是普天下的幸福!这我是懂得的。就比如现在吧,我可以坐火车,而我的伊柳沙,说不定还能坐飞机哩……唔,对了,再比如说,贸易、工业——可以说,这些新气象……我是想说,不管怎么样,反正大有用处……不是大有用处吗——我说得对不?”
不过,还是言归正传,谈谈我们那次会见的情况吧。
“且慢,我的朋友,且慢,”他搓着手,连珠炮似的开口说道,“你将会看到一个人。这是一个少有的人,我告诉你吧,一个有学问的人,一个科学家;他将流芳百世。啊,多美的一个词:‘流芳百世!’这是福马解释给我听的……且慢,我来给你介绍。”
“您这是说福马·福米奇吗,叔叔?”
“不不不,我的朋友!我现在说的是柯罗夫金。福马当然也是这样,他也是这样……但是现在我说的是柯罗夫金。”他补充说。不知道为什么一提到福马他就脸红,而且显得慌张起来。
“他在研究什么科学,叔叔?”
“研究科学,老弟,研究科学,反正是研究科学。至于到底是什么科学,我也说不上,我只知道是科学。他提到铁路的时候讲得多好呀!你知道吗,”叔叔意味深长地眯起右眼,悄声补充道,“他多少有点自由思想!我看出来了,特别是当他讲到家庭幸福的时候……可惜的是我懂得不多(没有时间),要不我就原原本本地把一切都讲给你听了。再加这是一个品质极其高尚的人!我已经邀请他来做客了。我随时都在等候他的光临。”
这时候,那些庄稼人都张着嘴,瞪着两眼望着我,好像在望一个怪物似的。
“我说叔叔,”我打断了他的话,“我好像打搅老乡们了。他们大概是有什么事来的吧。他们谈什么啦?不瞒您说,我有点怀疑,我倒非常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叔叔突然手忙脚乱起来。
“啊,对了!我倒给忘了!你瞧,拿他们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瞎编(我倒想知道,他们当中是谁第一个编出来的),他们瞎编,我要把他们,把整个卡皮顿诺夫卡给人了——你还记得卡皮顿诺夫卡吗?就是咱们跟已经故去的卡嘉常常在晚上坐车去散步的那地方——把整个卡皮顿诺夫卡,把整整六十八名农奴全部送给福马·福米奇!‘我们不想离开你’,说来说去就是那句话!”
“那这是瞎话啰,叔叔?您不会把卡皮顿诺夫卡送给他吧?”我几乎狂喜地叫道。
“想也没想过,脑子里就没有琢磨过这事儿!你听谁说的?有一回不知怎么脱口而出,我的话就被传开了。他们干吗这么不喜欢福马呢?你等着,谢尔盖,我给你介绍,”他胆怯地瞅了我一眼,好像预感到我会是福马·福米奇的敌人似的,“这是这么一个人,老弟……”
“除了你,俺们谁也不要!”老乡们突然齐声嚎叫起来,“你们是父亲,俺们是你们的孩子!”
“我说叔叔,”我答道,“我还没有见过福马·福米奇,但是……您知道吗……我听到过一些事。不瞒您说,叔叔,今天我碰见巴赫切耶夫先生了。不过对这一点我暂时有自己的想法。不管怎么说吧,叔叔,您让老乡们先走,咱俩单独谈谈,不要旁人在场。不瞒您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就是,就是,”叔叔同意道,“就是!咱们让老乡们先走,咱们再好好谈谈,你听我说,咱们像朋友似的,友好地、认真地谈谈!——喂,”他转过身来向老乡们急促地继续说道,“你们现在走吧,我的朋友们。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随时随地都可以找我,直接来找我。”
“老爷!你们是父亲,俺们是你们的孩子!别让俺们去受福马·福米奇的欺侮!俺们穷人都求您。”农人们又一次大声求告。
“真是些傻瓜!不是跟你们说,我绝不把你们给他吗!”
“老爷,要不,他又硬要教俺们学那玩意儿了!你瞧,他就硬逼着这里的人学。”
“难道他也在教你们学法语吗?”我几乎大吃一惊地叫道。
“不,少爷,上帝暂时给免了!”有一位老乡回答说。大概这人很爱讲话,长着棕黄色的头发,后脑勺上秃了一大块,蓄着一部长长的、稀稀落落的三角形胡须;他一说话,胡须就来回乱动,好像它原来就是活的。“不,少爷,上帝暂时给免了。”
“那么他教你们学什么呢?”
“少爷,他是这么教俺们的,按照俺们的说法,就是买只金箱子,再往里头搁铜子儿。”
“这铜子儿又是怎么回事?”
“谢辽查!你上当了,这是诽谤!”叔叔满脸通红,窘得不得了,大声叫道,“这是他们这些傻瓜不明白他跟他们说的是什么!他不过是说……这里哪来的什么铜子儿!……我不必原原本本告诉你,扯起嗓子嚷嚷了。”叔叔责怪地向那个老乡继续说道,“你这傻瓜,这是为你好呀,可你就是不明白,还净嚷嚷!”
“对不起,叔叔,那法语呢?”
“他这是为了练发音,谢辽查,不过是为了练发音,”叔叔用一种哀求的声音说道,“这是他亲口说的,为了练习发音……而且这里还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这事你不知道,因此你也没法判断。应当先动脑子想想,老弟,然后再批评人……批评人还不容易!”
“你们怎么啦!”我又忿激地向老乡们嚷道,“你们把一切向他直说不就得了。就说,这样不行,福马·福米奇,应当那样!你们不是也有嘴吗?”
“哪有耗子给猫挂上铃铛的呢,少爷?他说,我是教你这个蠢笨的庄稼汉讲求整洁。你那衬衫怎么会不干不净的呢?还不是因为出汗,所以才不干不净!总不能每天换衣服呀。干净不会使人复活,邋遢也死不了人。”
“前不久,他来到打谷场。”另一个老乡开口说道。看上去是个瘦高个儿,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和一双破得不能再破的树皮鞋,看得出这是一个牢骚满腹的人,装了一肚子的刻薄话。在这以前他一直躲在别的老乡背后听着,阴阳怪气地一声不吭,脸上老带着一种捉摸不定的、尖刻中带着苦相的讥诮。“他来到打谷场,说:‘你们知道,咱们离太阳多远吗?’谁知道呢?这学问不是俺庄稼汉能有的,而是老爷们的。他说:‘不知道吧,你是个傻瓜、蠢材,自己的利益都不知道;而我是天文学家。上帝的所有行星我都知道。’”
“唔,他告诉你离太阳多远了吗?”叔叔插嘴说。他突然活跃起来,快活地向我使了个眼色,仿佛说:“你瞧吧,可有意思啦!”
“告诉了,他说多远多远。”这个老乡没有料到会向他提这样的问题,不乐意地答道。
“嗯,他说多远,到底有多远呢?”
“您老人家知道得更清楚,俺们是无知无识的人。”
“我当然知道,老弟,可你还记得吗?”
“他说,几百或者几千米来着。反正很远。装三大车也拉不赢。”
“这就对了。你记着,老兄弟,你听我说,地球就好比是个圆球——你懂吗?……”叔叔用两手在空中画了个圆圈,继续说道。
那老乡苦笑了一下。
“对,就好比是个圆球!它就这么自个儿挂在空中,绕着太阳转。而太阳则在原地不动,你不过看着它像在动。你瞧,地球就是这样的东西。而这一切是一位名叫库克的船长发现的,他是一位航海家……鬼知道他是什么人,居然给他发现了,”他转过身来,向我低声说,“至于我自己,老弟,我什么也不知道。你知道离太阳多远吗?”
“知道的,叔叔,”我惊奇地望着刚才这出戏,答道,“不过我想,当然,没有教育也是一种肮脏;不过,从另一方面说……教农民学天文……”
“就是,就是,可不就是肮脏!”叔叔拥护道,他听到我说的这词儿高兴极了,觉得这词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比喻,“这个想法好极了!可不就是肮脏!我一向这么说……也就是说,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但是我感觉到了。你们听着!”他向老乡们叫道,“没有教育也是一种肮脏,也是一种邋遢!正因为这点福马才想教你们读书。他是想叫你们学好呀——这没有什么。反正也是一种工作,老弟,抵得上任何一种官职。科学就是这么回事!唔,好了,好了,我的朋友们!上帝保佑你们,你们走吧,我很高兴,很高兴……你们放心,我不会撇下你们不管的。”
“保护保护俺们吧,亲爱的老爷!”
“让俺们见到光明吧,老爷!”
老乡们跪倒在他的脚下。
“得了,得了,这不是胡来吗!应该向上帝和沙皇下跪,而不是向我……得了,你们走吧,好好干,不要辜负对你们的一片好心……就全有啦……你知道吗,”老乡刚一走开,他就喜笑颜开地转过身来对我说,“庄稼人就爱听好话,一件小小的礼品也宠不坏他们。我想送他们一点东西,好吗?你认为怎样?算是为你接风吧……送不送呢?”
“我看,叔叔,你简直成了福洛尔·西林,那位乐善好施的人了。”
“得了,不能这么说,老弟,不能这么说,这算得了什么呢。我早就想送他们一点礼物,”他好像抱歉似的补充道,“我刚才教老乡们学科学,你觉得可笑吧?不,老弟,我这算不了什么,我这是因为高兴,因为见到了你,谢辽查。我无非想要使他这个庄稼人知道我们离太阳多远,吓他一跳。老弟,看他张大了嘴巴,可开心啦……冲他那模样就觉得快活。不过,你可注意了,我的朋友,一会儿在客厅里可别说我在这里跟老乡们说过话。我故意在马房后面接见他们,为的就是不让人看见。老弟,这事在那里是不许可的:这事容易招人误解,而且他们也是悄悄来的。要知道,我这样做多半是为了他们……”
“你瞧,叔叔,我回来啦!”我换了个话题说道,希望快点谈主要的事,“不瞒您说,您的信使我很惊讶,我……”
“我的朋友,千万别提这事儿!”叔叔打断了我的话,仿佛很害怕,甚至压低了嗓门,“以后,这一切以后会明白的。我也许对不起你,也许,甚至很对不起,不过……”
“您对不起我,叔叔?”
“以后,以后,我的朋友,以后再说吧!这一切都会弄明白的。瞧你成了一个多帅的小伙子啊!我的亲爱的!我多么盼望你回来啊!我想跟你畅谈一下,可以说吧……你是一个科学家,我就有你一个人……你和柯罗夫金。我必须告诉你,这里大家都对你有气。你可千万注意,要留神,不要粗心大意!”
“对我?”我惊讶地望着叔叔问道。我不明白我怎么会惹我压根儿不认识的人生气呢。“对我?”
“对你,老弟。有什么办法呢!福马·福米奇有一点儿……其次是妈,也跟他一样。反正你小心就是了,要敬重他们,别忤着顶着,最要紧的是敬重……”
“是说敬重福马·福米奇吗,叔叔?”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朋友!倒不是我护着他。也许,他的确有缺点,甚至现在,在此时此刻……唉,谢辽查兄弟,这一切使我多不安啊!但愿这一切能够顺利解决,但愿我们大家都能满意和幸福!……不过,话又说回来,谁没有缺点呢?我们不是圣人,对吗?”
“得了吧,叔叔!您仔细看看,他到底干了什么……”
“哎呀,老弟!这无非是一些无谓的争吵!就比如说吧,我讲给你听:他眼下就在生我的气,你想想,这是因为什么呢?……不过,也许,我自己也有错。还是以后跟你说吧……”
“不过,您听我说,叔叔,关于这个问题,我有一个特殊的想法。”我打断了他的话,急于把我的想法说出来,我们俩不知怎么都挺着急似的,“第一,他当过小丑;这使他痛心,这也戕害和玷污了他的理想;因而就产生了一种怨天尤人的、病态的,可以说,向全人类复仇的性格……但是,如果能够使他与人言归于好,如果把他还给他自己……”
“就是,就是!”叔叔非常高兴地叫道,“可不就是这样!这个想法太好了!我们不应当责备他,责备他——那是可耻的,不高尚的!正是这样!……啊呀,我的朋友,只有你了解我,你给我带来了快乐!但愿那边能相安无事就好了!你知道吧,现在我甚至怕到那边去。你这下来了,我一定要挨了!”
“叔叔,如果这样……”我被他这种坦白相告弄得很窘,开口说道。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他抓住我的手叫道,“你是我的客人,我要这样!”
这一切都使我非常惊讶。
“叔叔,请您立刻告诉我,”我固执地说道,“您为什么叫我回来?您希望我干什么,首先,您究竟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我的朋友,你别问了!以后,以后再说吧!这一切以后会弄明白的!我也许在许多方面是有罪的,但是我想,自己的行为应当像一个正人君子,而且……而且……你会娶她的!只要你身上哪怕有一丁点儿高尚的情操,你肯定会娶她的!”他补充说。由于一种突然迸发的感情,他满脸通红,他兴高采烈地、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但是够了,别再多说了!你自己会很快知道一切的。就看你怎么办了……主要的是你现在必须让那里喜欢你,留下个印象。主要是别怕难为情。”
“但是,我说叔叔,您那儿都有些什么人呢?不瞒您说,我很少跟人接触,因此……”
“因此多少有点害怕?”叔叔微笑着打断我的话,“哎,没有关系!都是自己人,要鼓起勇气!首先要鼓起勇气,别怕。我不知道为什么老替你担心。你刚才问,咱们那儿有些什么人?咱们那儿有谁呢……首先是妈妈,”他急匆匆地开始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母亲?这是一位非常善良、心眼儿非常好的老太太;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有点儿老派,这岂不更好吗?嗯,你知道吧,有时候,她充满了幻想,说出来的话有点那个;现在她在生我的气,这是我自己的错……我知道我有错!嗯,最后——要知道,她是一位所谓的grande dame,是将军夫人……她丈夫是一个非常好的人:第一,他是一位将军,是个知识非常渊博的人,他没有留下财产,但是他遍体伤痕;一句话——他博得了尊敬!其次是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嗯,这个人……我不知道……近来她有点那个……性格变成这样……啊,不过,责备一切人是不行的……嗯,别去管她啦……你别以为她是一名什么食客。老弟,她本人是中校的女儿。她是我妈的密友!再其次,老弟,就是我妹妹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嗯,对于这一位就不必多说了:一位普通的、善良的女人,几乎成天忙上忙下,但是她有一颗多好的心呀!——你应该主要看心——已经是个老姑娘啦,可是,你知道吗,那个怪人巴赫切耶夫却好像在追求她,想求婚呢。不过,你别声张;要注意,这是秘密!嗯,咱们家的人里面还有谁呢?我就不说孩子们了:你自己会看到的。伊柳沙明天过命名日……哦,对了!差点给忘了:咱们这里,你知道吗,还住着一位客人伊凡·伊凡内奇·米津契科夫,已经住了整整一个月了。他是你的堂兄,好像是吧;对,正是堂哥哥!他不久以前刚从骠骑兵退役,是个中尉;人还很年轻。他是个灵魂非常高尚的人!但是你知道吗,他把家产荡尽了。我简直不知道他在哪儿挥霍得这么干净。不过,他本来也几乎一无所有;但他到底还是把家产荡尽了,欠了一屁股债……现在住在我这儿。在此以前,我压根儿不认识他;是他自己来的,做了一番自我介绍。这是一位可爱、善良、和气而又谦恭有礼的人。这里有谁听他说过一句话吗?老是一声不吭。福马开玩笑,叫他‘沉默的陌生人’——没有什么:他也不生气。福马很满意,说伊凡这人挺窝囊。然而,伊凡从来也不跟他顶撞,对一切都唯唯诺诺。唔!他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得了,不说他了!反正你自己会看到的。还有一些城里来的客人:帕维尔·谢妙内奇·奥勃诺斯金和他的母亲;这是一个年轻人,但非常聪明;思想成熟,而且毫不动摇……只可惜我不会表达自己想说的话;此外他还是一个品德十分高尚的人,有严格的道德修养!得啦,最后,咱们家还住着一位,你知道吗,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她可能还是咱们家的一位远亲(你不认识她),不瞒你说,她还是个姑娘,已经不年轻了,但是……这姑娘倒还招人喜欢;她很有钱,老弟,两个斯捷潘齐科沃她都买得下来;她不久以前得到一份遗产,可是她以前一直很苦。谢辽查兄弟,请你留神:她有点儿毛病……你知道吗,性格中有一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唔,你心眼儿好,你会懂得的,你知道吗,她曾遭受过不幸!对遭受过不幸的人应当加倍小心!不过,你也用不着胡思乱想。当然一个人总有缺点:有时候一着急,嘴快,也会说出本来不该说的话,这并不是胡说八道,你可别这么想……这一切,老弟,都是出于一颗纯洁的、高尚的心,即使有什么话说错了,也完全是因为,可以这样说吧,心地过分高尚——你懂吗?”
我觉得叔叔显得非常不好意思。
“我说叔叔,”我说道,“我非常爱你……请恕我直言:您是不是要跟这里的什么人结婚呢?”
“你听谁说的?”他反问,脸红的像个孩子似的,“你听我说,我的朋友,我把一切都告诉你:首先,我不准备结婚。我妈,其次是我妹妹,主要是福马·福米奇,就是妈妈崇拜的那位——也该崇拜,该崇拜:他为她做了许多事——他们全都希望我能娶那位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出于明智,也就是说,为了全家。当然,他们都是为我好——这我全明白;但是我说什么也不结婚——我已经向自己发过誓。尽管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老弟,我一向都是这样的。因此他们就以为我同意了,而且硬要我明天,趁全家过节,把这事挑明了……因此明天可忙啦,我简直不知道从何下手了!再加福马·福米奇也不知为什么在生我的气,妈妈也在生我的气。老弟,不瞒你说,我就等着你和柯罗夫金来……想畅谈一下,可以说……”
“柯罗夫金在这儿又能帮什么忙呢,叔叔?”
“能帮忙,我的朋友,能帮忙——老弟,他是这样一个人;一句话,是个科学家!我就像指望自己的靠山一般指望着他:这是一个无往而不胜的人!关于家庭幸福他讲得多好呵!不瞒你说,我也指望着你;我想,你准能说服他们。你想想:就算我有错吧,我的确有错——这我全明白;我不是一个麻木不仁的人。唔,总有一天会原谅我的!到那时咱们就可以过好日子了!……嘿,老弟,我那萨舒尔卡可长成大姑娘啦,哪怕马上结婚都行!我那伊柳什卡也长大啦!他明天过命名日。我就担心萨舒尔卡——就担心她!……”
“叔叔,我的皮箱在哪?我换了衣服马上回来,那边……”
“在顶楼上,我的孩子,在顶楼上。我已经预先吩咐,等你一来,就直接领你上顶楼,别让任何人看见。可不,得换件衣服!这很好,非常好,非常好!我先到那边去看看,让大家思想上多少有个准备。得了,你去换衣服吧!你知道吗,老弟,必须耍点滑头。一个人迫不得已,就得做个塔勒朗。得了,没什么!现在他们正在那里喝茶。咱们家喝茶早。福马·福米奇喜欢一醒来就喝茶;你知道吧,这也好……好吧,我这就去,你跟在我后面可得快来,别撇下我一个人:老弟,我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别扭……对了!你等等!我对你还有个请求:你在那里别冲我嚷嚷,就像刚才在这里对我嚷嚷那样,好吗?如果你有什么话要说,就留到以后,咱俩单独在一块的时候,你再说也不迟。在那以前,你就多少忍着点吧,别着急!你知道吗,我已经在那里惹了不少是非。他们在生气……”
“我说叔叔,从我听到和看到的一切,我觉得,您……”
“我是个窝囊废,是不是?你尽管把话说完好了!”他完全出乎意料地打断了我的话。
“有什么办法呢,老弟!这个我自己也知道。唔,你一定来,是吧?你尽可能快点来,劳驾!”
我上楼后,想到叔叔曾经吩咐我尽快下去,就急忙打开了箱子。我穿衣服的时候发现,我想打听的事还几乎什么也没打听到,虽然我已经跟叔叔谈了整整一小时。这使我感到惊讶。对我来说只有一点多少是清楚的:叔叔仍然坚持要我结婚;因此,一切互相矛盾的传说,说什么叔叔自己爱上了那个女人,都是说不通的。我记得我曾经十分担心。顺便说说,我曾经想过,我的到来和我对叔叔的沉默,几乎就表示我应允了,做出了保证,永远捆住了我自己。我想:“一个人并不难说出一个字,从此永远束缚住自己的手脚。可是我还没有见过自己的未婚妻呢!”此外:为什么全家都对我抱有敌意呢?为什么他们大家,正如叔叔所说的那样,对我的到来都这么敌视呢?叔叔本人在这里,在他自己家里,又在扮演一个多么奇怪的角色啊?他为什么要鬼鬼祟祟?所有这些惶恐和痛苦又是为什么呢?说实话,我突然觉得这一切是毫无意义的;而当我第一次接触到现实的时候,我的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的幻想就统统从我的脑子里飞出去了。现在,在同叔叔谈过话以后,我才突然看出他那个建议的全部荒唐和古怪,我才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叔叔一个人才能做出这类建议。我也明白了,他才说一句话,我就为他的建议感到兴高采烈,急忙赶到这里来,我的所作所为不是很像个傻瓜吗!我匆匆穿着衣服,心里装满了忧虑和怀疑,因此起初居然没有发现前来伺候我的佣人。
“您打阿德兰伊达色的领结,还是打这种带小格的?”这个佣人突然用一种异样的、殷勤得肉麻的声音问我。
我望了他一眼,原来此人也颇值得欣赏一番。他还很年轻,作为一个仆人来说,穿得相当漂亮,不比外省的某些花花公子差。棕色的燕尾服、白裤子、米黄色的坎肩、漆皮的短筒靴和玫瑰色的领结,显然,挑选这样的穿着,不是没有目的的。这一切都会使人立刻注意到这个好打扮的年轻人非常讲究的口味。令人注目地挂出来的表链,一定也带有同样的目的。他脸色苍白,甚至有点发绿;有一个大鼻子,鼻梁拱起,尖尖的,白得异乎寻常,仿佛白瓷烧成似的。他那薄薄的嘴唇上挂着一丝微笑,显出一种忧郁,一种从容优雅的忧郁。他的眼睛大大的、鼓鼓的,好像玻璃球做的,眼神看上去非常呆板,但毕竟透出一种文雅之气。他那薄薄的、软软的耳朵,出于礼貌塞着棉花。他那淡黄的长而稀的头发,烫成一卷卷的,而且抹了油。他的一双小手白白的、干干净净,似乎是在玫瑰花泡的水里洗过似的;手指的末端是修剪讲究的、很长的玫瑰色指甲。这一切都显示出他是一个娇生惯养的、从不干粗活的花花公子。他故意发音含混,又十分时髦地不读出字母P,眼睑一会儿抬起,一会儿垂下,唉声叹气,扭扭捏捏,极尽矫揉造作之能事。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香味。他个子不高,瘦弱而萎靡不振,走起路来膝部打弯,样子很特别,大概他觉得这样走路十分文雅——总之,他浑身上下都浸透了从容优雅、弱不禁风和异乎寻常的自我优越感。这最后一个情况,也不知道为什么惹得我一时无名火起,觉得很不舒服。
“这领结是阿德兰伊达色吗?”我严厉地望了一眼这个年轻的仆人,问道。
“阿德兰伊达色,少爷。”他从容而文雅地答道。
“那阿格拉芬娜色就不存在吗?”
“不存在。这种颜色根本就没有,少爷。”
“为什么?”
“阿格拉芬娜的名字登不了大雅之堂,少爷。”
“怎么不能登大雅之堂?为什么?”
“那还不明白,少爷:阿德兰伊达起码是一个外国名字,显得高雅,少爷;至于阿格拉芬娜,任何一个最差劲的娘们都可以叫这个名字,少爷。”
“你是不是疯了?”
“绝对没有,我的神经很正常,少爷。当然,随您的便,您用什么话骂我都行;但是我的谈吐,许多将军,甚至某些京城里的伯爵,都是满意的,少爷。”
“你叫什么名字?”
“维多普利亚索夫。”
“啊!你就是维多普利亚索夫?”
“是的,少爷。”
“得了,伙计,你等着吧,我这就会跟你认识的。”
我下楼的时候心中思忖:“这里真有点像疯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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