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很快传来争执的声音,有些大、有些小。措词非常激烈,却态度克制。
老式的小楼并不十分隔音,她大概听出,他在受母亲的责备,叔父的口气也非常的严肃。很快就有女人抽泣的声音,她想了想,唯一年轻一些的女人就是佟佳人了,可为什么她会哭呢?
连穗递给她温热的湿毛巾。
她接过来,看到连穗也分神在听着楼下的声音,忽然想起那天她说的话。难道唐晓福的早产,就是因为佟佳人?刚才那个检察官说谋杀案,她一定也脱离不了关系。
就如此纷繁猜想着。
四个家庭医生倒是神色平淡,像是什么也不知道。
其中一个西医处理好伤口,另外三个仍旧不肯怠慢,一一重复检查。小小的膝盖伤口,被他们看得比谋杀案还严重。
骤然有瓷器碎裂的声响。
楼下安静了片刻,渐渐地争执都变成了他叔父的说话,内容有些模糊,她努力听了会儿,大意不过是如此大规模的逆市注资,周期会长达二十到三十年,违背家规。并且这次唐晓福的意外身亡,已经引来唐氏的不满,所以才将这件事晒到太阳底下,不肯私了。
“周生数百年蛰伏避世,不能毁在你手里。”
她清晰听到这句话。
心跳的太急,甚至有些疼。
她对他的家规,并不清楚。
但依稀从他的话中,猜到这是个家规比人更重要的家族。否则他也不会为了想要做什么,而和自己马上订婚。但现在令婚期推迟的白事,已经演变成了命案,她虽懂得外交豁免权会让他避免刑事起诉,但却避不开,被驱逐出境的后果。
周生辰。
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时宜小姐看上去有些累,是不是要休息一会儿?”连穗轻声问她。
她点点头,觉得自己需要安静一会儿。
楼下渐渐恢复安静,悄无声息地,有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潮湿闷热的感觉,好像要下雨了。她想起唐晓福的脸,甚至还能记起她轻声妥协的话语,还有对住在阴森老宅的不好感觉。
很快有人走进来,关上窗。
她侧着,蜷缩在躺椅上,睁开眼睛。
周生辰为了和她面对面,坐在了琉璃的矮几边沿,幸好是老旧的红木底座,撑的住他这么高大的一个男人。
“一直没问过你,配音有趣吗?”他开口,竟然是这样的话题。
她笑:“很好玩,但要很有想象力。比如,录音师经常要求时宜老师,你要想想自己这走在倾盆大雨,在失恋,要欲哭无泪,”她回忆着,低声说,“那时候很无奈,你看他们表演的时候,还能对戏,我只能对着稿子和麦克风,纯想象,是如何欲哭无泪。”
时宜举着各种例子。
周生辰倒是听得认真。
渐渐地有雨声,她能想象外边应该是电闪雷鸣,可惜看不到,他刚才在关上窗子的时候,也同时合上了窗帘。
她端起茶杯,喝了口润喉,然后就听到他问:“和我在一起,会不会不习惯?”
“会有一些,”她也给他倒杯茶,递给他,“会觉得很多事看不懂,怕忽然遇到什么事,会不知道该怎么办。”周生辰抿了小口,想了想:“会怕吗?”
她笑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生死轮回,她连死都不觉得神秘,会怕什么呢?
认真算起来,她只怕再也不见到他。
“你说,”她转而问他,“你换了我的国籍。”
周生辰颔首:“很抱歉,没有事先和你商量。”
“没关系。”她想,总有必要的道理。
“关于你父母和家人,我也希望能为他们这么做,但毕竟是长辈,”他略微沉吟,“你怎么看?”她看他:“非常必要?”
“以防万一。”
她想了想:“等想到一个好理由再说吧,如果你是为了嗯,规避法律才想这么做,他们可能会”她犹豫着,不知如何措词。
周生辰哑然而笑:“我的确是为了规避一些东西,但是,”他略微瞧了她一眼,“时宜,我不会做任何不好的事情。”
“我知道。”
“你知道?”
“我是说,我相信你。”
“哪怕是今晚面对这么多指控,也相信我?”
今晚这么多指控,换作普通人,完全无法想象。
她沉默地看他的手,骨肉均匀,手掌比她的大了不少。男人的骨骼,总是比女人的要粗大、长一些。起初她想,这双手和她不一样,科学家的手肯定和大脑一样,和普通人构造不同。今晚却发现,不止是这点不一样,这双手握住的权力,也很难去理解。
他可以随意转换身份,让人摸不透。面对那么多可怕的指控,都坦然以对。
她很怕,有一天醒来,周生辰这个人就人间蒸发了,再无踪迹。
他看她纤细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背上,轻轻攥住自己。
有种陌生的情绪,悄然流淌在两人之间。
他抬起眼睛看她。
时宜回视他,轻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只要你让我和你在一起,我会无条件相信你。”
她一念恐惧,怕他突然离开自己。
所以这是第一次,她真正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有些忐忑地,告诉他,他对自己有多重要。
越是不了解这个家庭的真正背景,越是害怕,像是已经被人推到了漩涡边缘。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缘分,想要了断有多容易,可能一个人行横道的转弯,就已天人永隔她甚至会想,会不会她松开手,自己就是这个老宅里的下一个唐晓福,毕竟她对这个家庭来说,也是新的来客,也是如此格格不入。
而显然,连他的母亲都敌视自己。
时宜攥着他的手,迟迟不肯松开。
“时宜,”他有些动容,用右手,轻拍了拍她攥住自己的手,“你对我来说,一直是个意外。我好像总把握不好,怎么和你相处,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问题,”他略微沉吟,声音有些低下来,“谢谢你,相信我。”
非常正式的回答,简直可以写成标准的感谢邮件。
她抽回手,继续往躺椅上一靠,颇有种怒气不争的感觉,低声笑著,用影视剧里被用烂的话抱怨:“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她的声音,当真是好听。
他笑了声:“说错了,没什么沟渠。你现在是我的合法妻子。”
他不说,她倒真是略去了这句。
她噢了声,蜷缩着腿,脸贴在藤椅上,刚刚落下去的心又飘了起来。藤椅上垫着柔软的白色狐毛,和他曾经喜欢坐的椅子相似,她记得,自己总喜欢悄悄地爬上去,趁着他写字,甚至是他在珠帘外怒斥部下时,靠在上边安静听着。
他的声音,曾经好听极了。
她在心里演练过成千上万次,如何学他说话的音调,从起音到收尾,那时的她想过,只要自己能开口说话,第一个念出的就是周生辰。
“周生辰。”她叫他。
“嗯?”
“周生辰。”她换了个声音叫他。
“嗯。”他看出她的意图。
“周生辰。”她坚持又叫了一遍。
“嗯。”他配合她的小心思。
觉得自己开心极了,要开心的疯掉了。用脸蹭蹭狐狸毛,眯起眼睛看他,看这个已经是自己合法丈夫的男人。他今晚穿的是淡蓝色的衬衫,纯色的,袖扣是深蓝色,银灰色的裤子,非常舒服的颜色。原本和自己的丝袜颜色很搭配,可惜现在她只能光着两条腿,膝盖被包上了白色纱布。
“是5月11日。”他告诉她。
“是什么?”她奇怪。
“以后的结婚纪念日,取了你名字的谐音,很好记。”
她有些恍惚,觉得好不真实:“好记?难道你会记不住?”
“不会,我对数字很敏感,况且,”他顿了会儿,清淡地笑著,“总有几个重要的日子,必须要记住。”
那晚她就只记得,真是开心极了。
后来想起来,都只记得是开心的,竟然连多余的华丽语言都没有。她两世记忆加在一起,开心的日子并不多,尤其深刻的是纵马长安城,还有这夜他说,她是他的合法妻子。
时宜记得,后来自己和他说话的时候,都不太有逻辑性,总是忍不住笑。窗外是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可房间内却暖意融融。最后他和她道晚安离开后,她留意到躺椅的狐狸毛下有个很古旧的雕紫檀蟠龙的木盒。
小心翼翼打开来,并列着两枚戒指。
祖母绿戒指,还有一个非常简约的黄钻戒指。她想,这应该是他早已准备好的。
盒子的盖子上,别着张纸。
他的字迹,简单写着:祖母绿是订婚戒指,尊重家族传统。黄钻是结婚戒指,方便平时佩戴,希望你喜欢。
最后,他竟还龙飞凤舞地写了四个字:新婚快乐。
好吧,这样的方式送戒指,还有祝自己合法妻子新婚快乐的男人,或许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他做的出来。她捧着盒子,思考了很久,自己把那个黄钻戒指戴上了。
对这种实验室在自己面前爆炸后,还能冷静转移材料,继续到其它实验室工作的男人,她想,自己真的不能有太多要求。
单单是5月11日,这样的日期选择,就已经足够了。
5月11日,511,我的时宜。
凌晨五点,她听到他离开的声音,跑过去打开房门,问他是否要自己陪着吃晨膳。他站在楼梯口,略微沉默了会儿,告诉她今天不是个好时机。时宜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怪自己被好心情冲昏了头,忘记如今正是多事之时。
周生辰察觉她的失落,从楼梯口又走回来:“不要多想,我只是怕你太难堪,”他低声说,“因为今天早晨,我会遇到一些难堪的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她重申着自己的理解,“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如果在那里没有胃口吃,回来这里,我陪你吃早饭。”
他颔首:“好。”
他离开后,时宜反思刚才自己的表现,活脱脱个小媳妇她有些窘意,也有些担心,昨晚的激烈争吵,她并没有旁观,却听了七七。只是这么听着,就已经能推测出,他刚才所说的“难堪”,会是如何的情景。
她在房间里,有时坐,有时又站起来。
天从五点的朦朦黑,到日头初升的透亮,不觉就过了一个小时。连穗连着问了三次要不要准备早饭,她都说再等等。却不料等来了他母亲的传话,要她陪着一道去进香。
连穗说的时候,她有些不敢相信。
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身份已经变了。
她本想问连穗,大夫人偏好什么衣服,在话要出口时,堪堪止住。周生辰提醒过她的话,她记的很清楚:这个宅子,大小院落有68座,房屋1118间,人很多,也很杂。
她感同身受,并非真源于什么影视剧,而是曾经的真实体会。
昨天的事情并不难理解,他也被困在这样复杂的漩涡里,步步为艰。所以在这里,除了他以外,时宜告诉自己,对每个人都要小心一些。
腿有伤口,还包裹着纱布,不能穿裙子,也穿不了贴身的裤子。
带来的衣服,倒是有运动服能穿。
她想到他的家规,还是咬咬牙穿了旗袍,自己把纱布拆了几层,勉强穿上了不透明的黑色丝袜。还算妥帖,只是高跟鞋穿不得了,有些怪异。
因为要拆卸纱布,小心穿上丝袜,耽误了些时间。
她到大宅门外,已经是此起彼伏的车门闭合声,却没有任何车发动。周生辰远远站在第二辆车旁,在等她,在看到她的衣着装扮,神情有瞬息的怔愣。
“姐姐,”第一辆车的副驾驶座被推开,穿着黑色背带西裤的周生仁探出头,“我母亲让你和我们坐一辆车。”时宜刚走了两步,就停下来,看他。
周生辰不动声色,微微颔首。
她忐忑着,尽量以最快的步子走到车前,周生仁跳下车,替她开车门。在打开的一瞬间,她看到他母亲独自坐在后座,身着暗色花纹的旗袍,搭了件深紫色的披肩,妆容一丝不苟,笑容也非常有涵养:“时宜小姐,请上车。”
疏远的称呼。
他母亲难道不知道,周生辰已经和自己合法夫妻?还是真的不肯承认?她越发忐忑,余光里看了眼仍旧站在车旁的周生辰,坐了进去。
车队很快离开,她和他母亲并肩坐着,竟然格外安静。到开了好一会儿,倒是他那个十几岁的弟弟,从前排扭头看过来:“时宜姐姐,一直没有机会和你说,你很好看。”
她笑:“谢谢。”
周生仁也笑笑。
她能感觉到,这个看起来话不多的男孩子,在试图缓解车内几近凝固的气氛。或许因为他们两个的简短交谈,真的起了作用,他母亲终于轻轻摇头,笑著说:“小仁,看人不能只看脸。我告诉过你,靡曼皓齿,郑卫之音,务以自乐,命之曰伐性之斧,还记得吗?”
她怔了怔。
周生仁悄悄递给时宜安慰的眼色,却在一本正经回答自己的母亲:“记得。母亲说过,这句话是说,美色和俗曲都会乱人心性,切忌沉溺。”
小男孩坐的角度,恰好足够和她交流眼神。
时宜悄悄地,也自嘴角扬起个弧度,感激于周生仁的善意。
自此一路再无话。
她正襟危坐,想,或许他母亲真的很生气,毕竟周生辰没有按照家里的安排娶妻。或许就像高门大户的婆婆,总要给未来媳妇一个下马威。她悄悄安慰自己,幸好是这样的家庭,他母亲再性格怪异,该有的礼数却一个不少,总不会当面给什么难堪。
长久维持一个坐姿,她膝盖有些隐隐作痛。
想着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就如此又保持了二十几分钟。最后耐不住,轻轻地挪动自己的腿,看到窗外,已经有了山林古寺的风景,暗暗松气。车停下来,周生仁先跳下车来,给他母亲打开车门。
“时宜小姐,”在车门打开时,他母亲说了句话,“关于你们的合法夫妻关系,周生家不会承认,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是否坚持要和我儿子在一起。”
她始料未及,身侧人已经下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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