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春日的下午,太阳早已沉到雾霾里,但空气中依然荡漾着香糯的暖意,春意在角角落落绽放,经过的路人脸上都禁不住挂起了笑意。可宁宥心里一团灰黑,她现在最重点考虑的是如何跟儿子解释郝青林的事儿。她慢慢走近学校大门,无心欣赏围墙上盛放的蔷薇,有些神不守舍。好在中学门口等待孩子放学的家长密集度小,基本上没人留意到脸色灰败的她。
学校里面下课铃响起时,宁宥才全身一震,从神不守舍中脱离,赶紧给儿子手机发条短信,双眼盯紧大门。
宁宥儿子郝聿怀不情不愿地走出大门,他是初一生了,这么大的人还需要柔弱的母亲来接,显然是并不光彩的事。一直与他同乘公交回家的同学便就此表示惊讶,并窃笑。
宁宥是个细致人,早考虑到这些,迎上去便道:“妈妈电脑崩溃,又要你帮忙抓数据。赶紧的。”
郝聿怀不信,“怎么会……”
“马有失蹄。”宁宥微笑打断儿子的疑问,周全地与儿子的同学道了抱歉,说了再见,才与儿子急急而走。
母子俩几乎是小跑来到车里,才刚坐下,郝聿怀就伸手抓下妈妈戴着的墨镜,果然见妈妈双眼红肿。“真丢数据?”
宁宥摇头,双眼看着儿子,尽量平静地道:“你爸出事了。”
“又?”郝聿怀一下坐得笔直,满脸愤怒。他以为爸爸再次出轨。
“不,这回是……”宁宥双手做出一个被手铐铐住的姿势,“早上被检察院找去了,下午搜查了我们的家。”
郝聿怀惊呆了,“为什么?”
“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问题,估计是受贿之类的事。”宁宥将双手重重放到儿子双肩上,坚定而清晰地道:“我很生气,也为你爸难过,但并不为此而羞愧,因为我完全不知情,而且我也没接触过一分钱的赃款。你懂我的意思吗?我和你都是无辜的,我们不需要因为此事而羞愧。”
郝聿怀惊呆了,张着嘴好一阵子反应不过来。而宁宥也不急着开车走,等儿子对此事反应过后再说。过了会儿,郝聿怀惊恐地问:“爸爸会坐牢吗?会坐几年?”
“听熟悉法律的人说,一般由检察院直接来把人叫走,八成是犯罪了,而且得坐牢。但我不知道你爸究竟做了什么,会判几年。我会想尽办法帮爸爸。你其他事不用做,只需要积极调整心态,适应未来有一段时间没有爸爸陪伴的日子,以及,别人的风言风语。”
“妈妈,你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吗?”郝聿怀的手渐渐攥成拳头。
“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而且毫无疑问的,我和你都没接触到爸爸的赃款。我已经把历年记的账交给检察院来搜查的叔叔,配合他们的调查,也证明我们的清白。所以我前面说了,我们都不必为此事而羞愧。”
郝聿怀怒道:“不,我羞愧。他竟然犯罪!以前我原谅他,今天开始再也不原谅他。他竟然犯罪!他是罪犯!我再也不尊敬他。”
宁宥听着儿子的愤怒,自己心里的愤怒倒反而缓解了些。但作为母亲,她不能纵容自己的情绪。“我也很生气。但不管爸爸做了什么,我们两个的日子还得照旧过,我们不要让这件事影响我们的生活。你觉得你做得到吗?”
“做不到。上回他跟风流女人苟且,害我每天被同学嘲笑,我想尽办法才镇压下去。这回他竟然犯罪。他犯罪的时候有没有想想我们?我是罪犯的儿子,明天同学们都会在背后这么骂我。我还有脸上学吗?我是学习委员,我以后还有脸批评他们吗?谁能相信我没用他一分赃款?可是很显而易见的,他的脏基因有一半已经遗传到我身上。所以我就是个罪犯的儿子。”
宁宥一点儿都不惊讶,她装作没看见儿子眼睛里闪烁的泪花,镇定地道:“我理解你的想法,也想象得出你即将遭遇的冷嘲热讽,我正是因此才不顾一切,从老家紧赶慢赶地回来,争取及时与你讨论我们未来该怎么应对。你已经是男子汉,我跟你分享经验,你也得给妈妈提供建议。以后我一个人支撑一个家,会比较辛苦,需要你的帮助。”
郝聿怀背过身去,装作不经意地揩掉眼泪,回过头来,便坚决地点头,像个小男子汉似的,认真地道:“妈妈,我支持你离婚,我再也不把你和爸爸关一间屋里逼你们和好了。我也会忍辱负重去上学,不会让你担心。我们等下去快餐店打包晚饭,妈妈心里一定不好受,别做饭了。”
宁宥的眼泪唰唰地下来了,“可是我要你做到的不是忍辱负重,忍辱负重不是好办法。关键是调整心态,我希望你认清一个事实,爸爸是爸爸,你是你,爸爸犯错与你无关,完全无关,你没必要为此忍辱负重。好吧,我们回家吃了晚饭继续讨论。我会告诉你,妈妈的爸爸犯严重错误之后,妈妈是怎么过来的。供你借鉴。”
“外公不是病逝的吗?”
“不是。以前你还小,我不让你知道那些事。我们回家慢慢谈。”
郝聿怀愣了会儿,伸手抹去妈妈满脸的泪水,也抹去自己的,坚强地道:“不怕,妈妈,以后有我。”
儿子如此之乖,宁宥却趴在方向盘上起不来了——
宁宥原以为与儿子的一场近乎成年人对成年人的对话足以给儿子打一针预防针。可打开家门一眼看见家里反常的凌乱,走进书房习惯性地在电脑边放下书包,却发现电脑主机位置空空荡荡,这种实实在在的存在还是将郝聿怀打懵了过去。他发了会儿呆,便狼奔豕突地到处找妈妈。
宁宥从厨房外的设备阳台取抹布扫把进来,眼见儿子高呼着“妈妈”从厨房门外没头没脑地窜过去,又听见主卧的开门声。她忙喊了句:“我在这儿。”只见郝聿怀立马滚滚而来,眼见着快要撞上时,郝聿怀精准地刹车,但还是一头轻轻地顶撞了宁宥的肩膀一下。宁宥知道若是几年前,儿子肯定是一头扎进她怀里,现在自以为是大人了,这才处处别扭。她当然唯有主动伸手拥抱儿子,小心地问:“怎么了?”
郝聿怀扭了两下,并不肯顺服,而是扭身趴到妈妈后背上。“爸爸晚上真的不回来了吗?”
“是的。而且估计好几晚都无法回家。”
“爸爸真的是戴着手铐,被警察叔叔押来押去的吗?”
“是的。但法律上疑罪从无,也就是说没判之前,只是嫌疑人,不是罪犯。可为了调查需要,警察叔叔需要限制一下嫌疑人的人身自由。”
郝聿怀一下子抓到了希望,趴着妈妈肩膀踮着脚急切地问:“那可能爸爸没犯罪,是不是?妈妈,爸爸还是好人!?”
宁宥真想顺着儿子说一声“是的”,让小小的孩子不受打击,可她最终还是决定不说谎。“据你爸同事电话里说的那些,和你爸在家里跟妈妈说的那些,你爸肯定是犯罪了。但不管你爸是否犯罪,他依然爱你,他依然是你爸。”
郝聿怀一下子又变成泄气的气球,他双手插口袋里以免忍不住像女孩子一样堕落地抱妈妈,但又忍不住脸贴在妈妈背后,妈妈往前走,他也跟着走。宁宥想逗儿子笑,只得自己先强颜欢笑,“这是不是传说中的一狼一狈?谁狼谁狈啊?狈好像已经灭绝了啊,谁灭绝了呢?”
郝聿怀顺口就来,“狼前腿长,在前面,狈后腿长,在后面……啊,妈妈又胜子不武,是‘子’,不是‘之’。”
宁宥趁热打铁,“哈哈,总之爸爸不在,这下没人护着你喽。你就是狈,妈妈的宝狈,原来宝贝一词是这么来的啊。”
郝聿怀的脑袋在妈妈背上打转,“才不,从没有科考资料证明有狈的存在,古人瞎说。”
“可你就是爸爸妈妈的宝狈啊,哈哈。不管发生什么,爸爸妈妈都最爱你。”
郝聿怀却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问:“可爸爸如果爱我,他怎么会去苟且?爸爸如果爱我,他怎么会去犯罪?”
“人都有犯浑的时候,大人也一样。要学会原谅。”
“妈妈并没有原谅爸爸,妈妈对爸爸没以前好了。”
宁宥一张脸都红了,转过身子对着儿子真诚地道:“是,原谅很难。我也没做好。怎么办?”
郝聿怀为难地道:“我没想好,先让我生气几天。妈妈,你也别跟爸爸离婚,先生气几天再说。”
宁宥这才松口气,握拳道:“我真的非常非常生气,可我幸好有灰灰替妈妈分担,妈妈真是超超超超爱灰灰。说好了,回头我心里生气生得装不下了,灰灰,你得严肃认真地跟我交谈。同样,你如果心里非常生气,也得找妈妈严肃认真地交谈。拉钩。”
郝聿怀很是不屑,“切,多大了,还玩拉钩。反正,有我在。”
“那好,你先帮我给爷爷奶奶舅舅打电话汇报这件事。我整理饭桌。就这么决定?妈妈真欣慰,灰灰能帮妈妈了。”
郝聿怀表示此乃小事一桩。宁宥再度松口气,她只希望儿子的心理不受太大打击。
宁恕根据田景野指示,来到饭店包厢。该包厢是套房格局,已有两人在,宁恕一点儿不见外,扛着田景野的大旗撞上去自我介绍,与两位交流名片。正说话着,又进来一个跟在场三位都不认识的。宁恕一眼就觉得此男人有点邪气,不仅是眼圈发黑透出的酒色过度,更有眼神的飘忽闪烁,但此男人全身衣着却是一丝不苟的奢侈与休闲。他本想敷衍过去,却看到该人递来的名片:简宏图。宁恕一下抓回简宏图的手,热烈地道:“幸会,幸会,如果没猜错,你跟简宏成简总是兄弟。我是简总同班同学的弟弟。”
简宏图笑道:“我哥名气真大,不过别人都说,啊,是我们中学率人跟小流氓打群架的简宏成?哈哈。我哥让我过来认识认识高人,果然满屋子都是。宁总,以后买房子要请你指教了。”
“不敢不敢。宏图橱柜……如果没猜错,是解放路北出口地段超一流的那家?”
“哈哈,你们做房地产的一说起那块地,个个流口水。我告诉你,那是祖传的,简家祖上积德。”
宁恕跟着一起笑,“哦,已经有人瞄上你们商场了?”
“有啊,呵呵。宁总,你是内行人,你看这地值多少?我是跟人合作一起开发呢,还是自己独立开发,或者干脆卖个高价?”
宁恕笑道:“吊着,等别人来竞价。简家财大气粗,耗得起。”
简宏图得意地笑:“宁总明白人,我喜欢。什么时候到我公司来喝茶。呃,哥,你怎么回事?”
与简宏图浑身一丝不苟大相径庭,简宏成睡眼惺忪,衣服皱皱巴巴。简宏成看见弟弟就问:“洗手间?”其实洗手间就在包厢入门处。
简宏图便顺从地将哥哥送去洗手间,虽然中途与宁恕做了个鬼脸。宁恕也一笑以对。
简宏成拿冷水淋了一下脑袋,将自己折腾清醒了出来时,正好田景野进门。田景野一进门气氛就陡然上升到□,他左手勾搭这个,右手抱拥那个,嘴巴还不忘损满头湿漉漉的简宏成一句,“这什么人啊,你到底是来吃饭还是洗澡的?让大家不吃饭看你出浴,方便吗?”
简宏成左手揍了田景野一拳,右手指向宁恕,“宁恕!我没认错。赶紧给你姐电话,她遇到麻烦,需要亲人支持。”
不仅宁恕惊愕,田景野也惊愕不已。田景野见宁恕掏出电话匆匆走出去,急问:“你怎么知道?什么事?”
简宏成一笑:“你以为我冒险开车送她回上海是吃饱了闲的?回头一并跟你谈。来认识我弟弟简宏图,以后我把他托付给你,请你提携他。”——
田景野道:“哦,我们早认识,我没坐牢前见过几面。来入席吧,人到得差不多,不等了。”田景野并未与简宏图握手,只是伸手一揽,将简宏图推向饭桌。又忍不住回头对简宏成道:“我说她怎么可能上你的车,果然有原因。你还真别在此事上面大做文章,破坏别人家庭。”
“她老公不成器,让检察院抓走,我为什么不做文章?”
“你就添乱吧。”田景野不再招呼简家兄弟,转去与其他朋友招呼。他像润滑剂,场面看上去冷落了,他就三言两语挑个有趣的话头,而自己却不多话,坐一边笑嘻嘻地听。
简宏成却不同,他见手中茶杯空了,便大爷似的往弟弟面前一放。在他手里,惫懒的简宏图都能变得勤快非常,立刻替他招呼服务员将水满上。
田景野指示冷眼瞅着,并不吱声。只是等简宏图将水杯捧回哥哥面前时,他才恍然想通一件事,立刻跳起来出门找到宁恕。他不由分说打断宁恕:“宁宥的?”见宁恕点头,便伸手道:“电话给我。”
宁恕看清田景野严肃的神色,毫不犹豫将手机交给田景野。田景野对着电话便道:“宁恕,我田景野。我那小破店只是个幌子,开张不开张的不过是朋友热闹团聚,你不用避讳。你跟我说吧,我是过来人,我替你做程序把关,没人能在这方面比我强,你找到再好的律师也得问问我怎么走程序。”
宁宥听了异常感动,“跟你不说谢了。当时听到消息还在你们后门,很想很想冲去找你,发呆时候被简宏成逮到了。我现在心里很乱,等会儿需要好好整理一下思路,发一份电邮给你。”
田景野笑道:“我估计你这份电邮一定是零点以后发给我,呵呵,随便你,你一向小心。”
宁宥微笑,那种熟知和信任,让她在儿子面前挺直了一下午的腰板垮塌了下去。“还有啊,有两个不情之请,虽然是不情之请,还是希望你尽力帮忙。一个是千万隔绝宁恕与简宏成的交往,原因我很不便说;另一个是简宏成如果问起我家的事,请别告诉他。”
田景野一听就噗嗤一声笑出来,“我知道,我知道,防火防盗防班长,哈哈。我也有个要求,你想想,最坏结果不过是老郝坐上几年牢,其实坐几年没什么大不了,我看名誉上也没太大影响。所以你别太乱了阵脚,注意好吃好睡,大事情别捂在心里,多找我们老同学做后援团。做得到吗?”
“你都说到这份上了,我怎么会做不到。谢谢你,田景野。”
田景野回去饭桌,见宁恕与简宏图坐一起交头接耳,简宏成冷眼旁观,他便一拍宁恕肩膀,道:“这位置是我的,你坐对面,帮我照顾好李总和包总两位兄弟。”见宁恕果真依言起身,他就拉宁恕到李总包总身边,介绍道:“小宁是我看着长大,跟我亲弟弟一样,现在回来老家发展了,你们可得替我提携他一把,带上他玩。”
简宏成继续冷眼旁观,不理弟弟咨询宁田究竟什么关系。等田景野回座,简宏成淡淡地道:“你亲弟弟?”
田景野满不在乎地笑道:“咋,只许你有亲弟弟,不许我认一个?手快有,手慢无,你再嫉妒也没用了。”
简宏成轻道:“我看弟弟不如姐姐。”
田景野起哄:“谁比得上宁宥?”
简宏成呵呵一笑,扭头对弟弟轻轻嘱咐:“你跟宁恕吃喝玩乐可以,生意方面一点儿别让他接触到。最好吃喝玩乐也避开他。”
田景野不要脸地探过头去偷听,闻言诧异:“为什么?”
简宏成对田景野并无隐瞒,“我刚才一直看他眼睛,直觉。”
即使简宏成并未跟上一句“我直觉基本上不出错”,大家却都主动替他脑补了。田景野不禁看看宁恕,讪笑一声,“这方面还得听你。”
简宏成不置可否,却在那儿赞叹上了。“田景野,你看他们姐弟,五官都长得特别立体,头发自然卷,好像轻微混血。”
田景野递上一方口布,情真意切地道:“班长,你对着男人流口水了。”
简宏成没留意,接了口布才意识到田景野在说什么吗,但他如常地将口布放下,还放回到田景野面前,全然不当回事。
田景野觉得很没意思,便扔下一句话,“你这人,无趣。有意思的女人会喜欢你才怪。”
这一下,简宏成是真触动了。
宁恕喝了点儿酒,与田景野等人告别后,让人代驾来到解放路。车子停在夜晚空荡荡的停车场,他站在宏图公司对面街道的人行道上,再一次细细审视这幢简家的物业。这一区域因城市扩展,近年已迅速热闹起来。虽然简家原本的工厂早在十五年前已经搬迁,工厂旧址上建起五层楼房用作商场,可这房子眼看着即将被蔓延过来的高楼大厦们湮没,显得非常不起眼。简宏图的门面只占了五层楼的一部分,但占了最好的位置,挂了最大的招牌,显得很是出众。
宁恕看了会儿,回到车里,拿出Ipad打开地图,对照着地图,他粗粗画出简家物业所占地块的大致轮廓。然后跳下车,他用双脚实地丈量这块土地,并标在手绘轮廓图上。他其实有最精确的规划图,可他今天就用双脚丈量。
但他并未就此结束,他更是招出租车一举来到荒僻的货运火车站边的仓库区,在清冷月色下花了两个多小时硬是揪出简宏图言语之间泄漏出来的仓库所在。他在西斜的月亮下终于微笑了。这笑,并无温暖——
简宏图早一步到家,旋风似的将正玩游戏机的女友赶走,将看上去游手好闲的玩意儿都扔进壁橱藏好。可没等他收拾完,门外车门撞响,简宏成拉田景野赶来了。
简宏成只粗粗打量一下房间,眉头照例皱了皱,问:“清场了?”
简宏图连忙道:“没人,鬼影子都没有。我给你们煮咖啡还是煮茶?”
简宏成捡起一只漏网之鱼游戏机遥控,虽然是看了看便扔下,但瞪了弟弟一眼。简宏图连忙点头哈腰认错。简宏成终究还是不放心,亲自上楼去搜。本来坦然入座的田景野见此诧异起来,预感今晚谈的是要紧事。
简宏成搜一圈回来,下面简宏图的脸都绿了,知道自己来不及收起来的各种乱七八糟玩意儿都落在哥哥眼里,回头有的苦头吃。果然,简宏成下来时脸色很臭。但简宏成没发作,而是虎着脸要简宏图坐下,等简宏图坐下,他又命令简宏图坐得笔挺。简宏图什么都不敢说,乖乖照做。田景野惊讶地看着,等简宏成亲自动手倒水给他,才轻轻笑道:“比老子对儿子还凶。”
简宏成一笑,坐下。扭过脸两眼犀利地又盯弟弟一会儿,扭回头对田景野讪讪地道:“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田景野立马将杯子往桌上一放,“诶哟,又是你和陈昕儿的问题,我走,我怕你。”
简宏成连忙拉住田景野,“不是,不是,你心别急。我先给你讲个故事。我爸以前承包一家工厂,就在现在的解放路北出口那儿……”
“都知道你是富二代,我们能有辆破26寸自行车骑已经很好,你一来报到就是一辆崭新摩托车,后来自己想想不好意思,换了,换的还是崭新凤凰牌自行车。你还是班长,成绩又好,幸好人不是特别帅,否则男生都想揍死你。”
简宏成笑道:“好像现在人们都说我长得很帅。”
“钱在好看,我出去,人们也喊我帅哥。”
简宏成还是笑,态度好得简宏图都不敢相信。但简宏图只要稍微坐歪点儿,简宏成的眼光就唰地扫过来,完全没脸面可讲。简宏成顿了会儿,有些尴尬地道:“那时候已经不行了。早年我爸受伤,担心他治疗期间工厂没人管,就让他一手带大的徒弟替他守着。但徒弟毕竟不是自家人,我爸不放心,在手术台上僵持着,逼比我大八年的我姐退学,与徒弟结婚,把徒弟变成女婿,他才放心进手术室。手术后我爸身体一直不好,虽然又回去管工厂,可心有余而力不足,苦的累的都是我姐夫担着,我姐帮忙。”
如此隐私,田景野听得坐立不安起来,他隐隐觉得简宏成今天要跟他谈大事。“班长,有事尽管吩咐,这些旧事不用跟我讲了,我不便听。”
“请你出山,必须师出有名。”简宏成示意弟弟给田景野续杯。“我继续,你爱听不听。姐夫很能干,我爸没看错人。你说我很风光地去报到那阵子,实际是我姐夫开始出手,一边他送摩托给我送其他东西给我家其他人,加力笼络人心,下迷魂药,一边他将工厂搬去乡下,我爸体力不支,再也不可能三天两头看着工厂,工厂就慢慢落入姐夫手中。解放路原厂房那块地当时还属于郊区,不值几个钱,厂子搬迁后,姐夫在原地建起五层楼出租。中途被我爸查到,所有资料上的所有者名字都写着我姐和姐夫,我爸就给气死了。以后我姐也被姐夫踢开,虽然没离婚,也跟离了差不多。再以后我创业时候,又被姐夫涮了几道。我这辈子的仇人只有两个,一个已经死了,不提,一个是姐夫张立新。田景野,我打算出手收拾他,恳请你帮我。”
田景野想了会儿,问:“宏图刚刚吃饭时候好像说解放路那五层楼是他的……”
简宏成一点儿不给面子,“他瞎吹。即使那家店,也是我出资我出面从张立新那儿租下,给他开公司找个事做。”
简宏图的脸红成关公。
田景野听着想笑,又不便笑,垂下眼皮强忍笑意,道:“你打算怎么做?是不是终于等到张立新露出软肋了?”
简宏成道:“呵呵,我一直在设法制造张立新的软肋,还在他身边安插下两个亲信。想不到人算不如天算,他这两年搞产业升级,搞到一半,国家收紧银根。以前他手中的银行贷款到期归还后,没几天就转贷下来。今年很惨,转贷一直下不来。我安插的人告诉我,张立新开始考虑问私人借款。我想,机会来了。但我不懂具体该如何操作,需要你替我主刀做局。”
简宏成打开他一直随身带着的包,拿出一叠资料,“包括前年和去年的年报,他这两年的财务报表都在这儿。你看看。”
田景野将手盖在资料封面上,不让简宏成打开,“你打算做到什么地步。”
简宏成不容置疑地道:“他必须净身出户。”
田景野打开资料,翻到公司营业执照复印件,看到法人代表果然已经是张立新,他摇头,“但这种事,我不可能替你主刀,我跟张立新无冤无仇,狠不到这地步。即使我替你出主意,靠你弟弟操作也肯定不行,他不仅仅是外行。再者,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如果不是张立新,凭你们一家老小自己管理工厂,工厂可能早已倒闭,你也不会有那几年富二代日子。而且如果不是张立新,还会有张力旧李立新什么的,可能更坏,谁大权在握都会走到这一步,谁让你们当时老的老,弱的弱,小的小,整一块肥肉。班长,如果全听我的,我的意见是打到让张立新对你们全家赔礼道歉,吐出解放路那块地皮,公司部分股份,差不多了。”
简宏成道:“他当初往死里打压我,我刻骨铭心。田景野,这件事我必做。我正着手把集团总部从深圳迁到上海,我已启动,绝不罢休。”
田景野叹息,“好吧,资料我拿去看,我这几天会找关系与张立新谈话摸底,一周后给你计划。但我只替你做这些,不能再多了。”
“真不帮?我又不会逼你犯法。”
“不帮,我这人现在臭原则很多,只想过安稳小日子。你,我也劝你适可而止。”
“那行,反正你给我介绍最合适的执行人,要不然我不会放你走。我也有臭原则。还有我弟公司生意上的事,我每一票都让他去请教你,你拿抽成。”
田景野本来以为讨论的是这件事,想不到这件事反而轻描淡写一句话带过。他都不禁问了一句:“就这样?”
简宏成笑道:“反正,交给你,我全放心,索性不问。”
田景野笑道:“现在圈子里凡提到我,都忘了我业务水平一流,全只记得一条:这人嘴巴严实。呵呵。宏图啊,吃饭前你哥提醒你少透漏生意上的事给宁恕,我看你除了客户是谁,其余都说得差不多了。要是你以后跟谁都这么嘴巴漏风,班长,我可不敢帮他。”
简宏成粗暴简单地问弟弟:“你是退出公司管理,还是从此做哑巴?”
田景野哈哈一笑,不等简宏图回答,就起身溜了。
简宏成送田景野回来,还没等他瞪起眼睛发话,简宏图就捂住了嘴巴。简宏成也笑了。他让简宏图坐下,道:“我这回既然杀回来,所有大事都必须做个了结。崔家的人,这回也必须调查个水落石出。我们从未搬家,我们一直在明,我担心崔家人暗箭伤人。你给我抓紧明察暗访调查起来,每礼拜向我汇报一次。”
“这么多年了,还有必要提起崔家吗?”
“你恨崔家吗?”
“好像……不是很恨。”
“你想,崔家会恨我们简家吗?”
“恨。”简宏图一个激灵,自觉坐直了。
“如果他们就在你的员工队伍里,就潜伏在你朋友群里,可你不知道他是崔家人,你怕不怕?立刻着手调查吧。”
“可怎么找啊,老房子全拆光了……呃,我去找,去找,一定找到。”简宏图又捂住嘴巴,在哥哥面前装出楚楚可怜状。
简宏成不语。他与弟弟不一样,他那时候已经有记忆,他记忆里是浑身是血的爸爸,是医院急诊室门前的血路,以及,简家从此被张立新鸠占鹊巢。他恨。
宁宥虽然在儿子面前表现镇定,可等躺下,她心烦得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索性不睡了,又怕吵到儿子。可越睡越不舒服。
正烙饼呢,只听门外儿子压着声音轻轻说:“妈妈你睡着了吗?”若非夜深人静,若非她正好那时候没在翻身,她可能错过儿子的声音。可她有点儿恍惚是不是幻听,也轻轻回了句:“灰灰吗?你没睡?”
郝聿怀这才清晰地在门外回答:“妈妈,我睡不着。我能进来吗?”
“请进。”宁宥连忙起来,快速收拾一下头发衣服。只见儿子挟一只枕头瘪着嘴开门进来。
“妈妈怕不怕?我来陪你。”
宁宥不点破,连忙叫好。于是郝聿怀将枕头往床上一扔,积极地窜出去,“我去抱被子来,我睡地上。”
宁宥阻止了儿子,从橱里找出一套客用的被褥铺地上,一顿忙碌后,母子就着暗暗的台灯光静静各自躺下。
“妈妈,爸爸现在也睡觉呢吗?”
“爸爸可能也睡不着呢。”
“爸爸睡觉也戴手铐吗?”
“我也想知道呢。我还担心你爸着凉感冒呢。”
“妈妈,你别离婚好吗,我……错了。”郝聿怀说到这儿时,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是哭了。
“我没说要跟爸爸离婚啊,这会儿爸爸最需要妈妈和灰灰,怎么能给他打击呢。”
“嗯,唔……”
“灰灰想听妈妈小时候的故事吗?”
“唔……”
“那我就讲了啊。从哪儿说起呢,就从妈妈小学二年级那年说起吧。那时候外公是一家工厂的晒图员,外婆是医院的药剂师,你舅舅还在读幼儿园。外公身体很不好,三天两头不能去上班,每个月领到的工资克克扣扣下来就没多少了。吃药又得花钱,家里的日子过得很难,家里的重担都落在外婆身上。你外公心里就很不好受,总是发脾气,跟外婆吵架。”
“外婆这么辛苦,他还跟外婆吵架?”
“是啊,我小时候也这么想,后来才知道,你外公心里苦。幸好你舅舅那时候还小,很调皮,家里到处是他的笑声,大家才有点儿高兴。可越是穷苦人家,越是害怕过年。过年,年关,那一年的年关,你外公竟是没有迈过去……”——
对于那一天的记忆,宁宥当时年幼,记忆中存在许多谬误,长大后与妈妈一起回忆,才将偏差纠正了过来。
那时她叫崔启真,弟弟叫崔启明,爸爸叫崔浩,妈妈叫宁蕙儿。
正常日子里,妈妈每天早早起来上街买菜。等妈妈回来,爸爸正好生好煤球炉,催俩小起床。妈妈做了早饭先吃好,穿越半个城市去上班。爸爸煎药的当儿,宁宥带着弟弟洗漱吃饭,吃完宁宥送弟弟去幼儿园,她自己上小学。
就是这一天,崔浩晚上有心事睡不着,翻来覆去便盗汗了,更加睡不好。早上宁蕙儿起床时,他也醒了,可稍微懒了一下便又睡了过去,等宁蕙儿买菜回来,见老的小的都还蒙头大睡,一下子火大了,可又担心吵架被孩子听见不好,便隔着被子狠狠捶了崔浩两拳头。
崔浩好不容易才睡着,梦境健康美好,却被生生捶醒,一醒来千头万绪的烦恼事又一拥而上塞满了脑子,他一怒之下腾地钻出被窝,只穿着单衣,也不怕冷,脱口而出:“我失业了,以后不会赚钱,让我死好了。”
“你还有理了,快起来。”宁蕙儿全没好气,又不能发作,只好咬紧牙关,伸出冻疮长得红萝卜一样的手扳起丈夫瘦弱的肩膀狠狠摇晃两下,狠狠而走,到布帘外面叫醒小姐弟。
宁蕙儿的强硬让崔浩觉得自己很窝囊,火气更是腾腾燃烧到头顶了,闷了一夜的话再也拦不住,喷涌而出,“我是有理。厂里关了晒图室,简厂长让我要么去翻砂车间做工人,要么别再去上班。我怎么搬得动翻砂件,我跟他求情,他不干,他说现在厂子是他的,发工资是掏他腰包,他不养懒汉。他说我是懒汉,他逼我,你也逼我,你们都逼死我好了。”
宁宥听到妈妈回家就醒了,赶紧乖巧地起床自己穿衣服。可怎么推弟弟,宁恕都不肯起。她焦急地自己穿衣服,冬天的衣服一层层的还特多,急不起来,一边懵懂地听爸妈吵架,她不很懂,可知道爸爸只要提到死啊活啊的,事情肯定又很大。她吓得连忙再催宁恕,可宁恕还太小,不知轻重,被推得烦了,索性在被窝里钻来钻去,越钻越起劲,就是不肯出来。
宁蕙儿正拎煤炉出去,听得丈夫如此说话,惊得炉子一扔掀帘子回来,紧张地道:“你说什么?不行,你得去上班,我找人托关系跟你们简厂长说说去。别有事没事只知道发脾气,你又不是小孩子。”
崔浩只顾生气,忘了穿衣服,冻得咳嗽起来,可此事万分紧急,必须说清楚,忙一边穿一边急着道:“你又去找唐英杰?还不如我死了,你干干脆脆嫁给他去,享你的荣华富贵。我宁死也不要他帮忙。”
宁蕙儿气得发抖,发狠说了句:“你省省吧。”轻蔑地一摔帘子走了,都不愿跟丈夫纠缠。丈夫靠不住,她还不如吩咐女儿:“妈妈来不及生炉子了,你等下自己拿竹壳热水瓶的热水泡冷饭,给弟弟挖勺猪油,否则他不肯吃。快,别迟到。”她说着就伸手去被子里揪儿子,可宁恕怕冷,满被窝地逃窜。
崔浩火气发了一半,目标却不理他走了,正没处撒气,听得帘子外面床板乱响,知道又是儿子淘气,便大声喊:“崔启明你滚出来,你想气死你爸啊。”
已经跳下床的宁宥吓得赶紧又爬上床,钻进被子里揪弟弟,两个小人儿在被子下狭路相逢,她轻轻道:“快别玩了,爸爸气死了。”
宁恕瞪着大眼睛问:“爸爸真的会气死?”他躲在被子底下,听不真切,还不知道爸妈闹得很凶。
宁宥见弟弟还是不肯动,急了,“爸爸会被你气死,快起来。”
宁恕吓得赶紧钻出来,乖乖让姐姐帮穿衣服。宁蕙儿这才放心,一看时间不对,赶紧再向女儿交代一下早饭吃什么,抹去儿子嘴边乱窜的牙膏泡沫,亲亲两个宝贝,饭都来不及吃就急急走了。
崔浩穿好衣服下来,咳嗽着见妻子理都不理他就出门,完全当他不存在,他心里很阴郁,更加生气自己的没用。想到简厂长必然不会再要他这个使不上力的人,以后他就是家里的累赘,妻子更看不起他,尤其是那唐英杰总是对妻子勾勾搭搭,总有一天他得戴绿帽子。他越想越生气,坐床上呼呼喘气。
宁宥偷偷掀帘子往里看看,见爸爸还在生气,一声都不敢吭,连忙自己手脚麻利地搬凳子爬上灶桌拿热水瓶给自己和弟弟做好泡饭,低声吆喝弟弟赶紧吃了。她怕爸爸的脸色,飞快吃完就背上书包拉上弟弟哧溜出门了。
崔浩生了会儿气,好不容易胸口乱砸的心跳平缓下来,走出帘子,却见姐弟俩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他想热水刷牙,摇摇热水瓶,却全空了。再随手揭开铝锅盖一看,给他留下的米饭都不够一碗。他气得将锅盖往地上猛摔,“当我死人啊,这就当我死人了啊。”
可这回没人应他,没人理他,他的愤怒犹如笑话,完全没人在意他。除了地上的锅盖,被他狠狠踩得刺耳地响。
宁宥中午一放学就赶紧跑去隔壁的幼儿园领弟弟一起回家。按照惯例,如果爸爸生病没上班,他们回家会有热饭吃,如果爸爸上班,会从食堂买饭回来一起吃。可姐弟才刚拐进弄堂,就见家门口围了一帮邻居,指手画脚的不知在说什么。等姐弟走近,有人发现这对小姐弟,忽然,这帮人都沉默了。宁宥觉得很诧异,她拉着弟弟不敢走了,那些大人的眼光好可怕。
终于有个大人激动地说话了,“你爸杀人了!”
“乱讲!”宁宥毫不犹豫地反驳。
大人们的声音顿时一哄而上了,“你爸真杀人了。”“看不出他会杀人,还敢跳楼自杀。”“你爸是杀人犯啊,想不到我们邻居会出个杀人犯,晚上出门要慌兮兮了。”“会枪毙吗?”“早上就听隔壁老崔在骂人啊,我就说他怎么发那么大火,真没想到他回去杀人啊。”“你爸早上跟谁在生气啊,气得他出去杀人,杀人要枪毙的啊。”……
七嘴八舌围着姐弟俩,宁宥不知所措,只知道伸出双手捂耳朵,却看到弟弟圆溜溜的眼珠子惊慌地乱滚,她忙转而捂住弟弟的耳朵。可弟弟早已惊慌地贴着耳朵问:“姐姐,早上,我气爸爸了。”
“不是不是。”
“你说的。”宁恕的记性很好。
宁宥不知道该怎么办,爸爸杀人的事早已把她吓坏了,她害怕得双手连钥匙都摸不到了,还是弟弟把她挂在胸口的钥匙递给她。她连忙拖着抱着弟弟钻过大人们的大腿,往家里钻,踮起脚开钥匙。有邻居可怜他们,帮她将门打开,她赶紧拉弟弟进门,把门关上。
门外那些大人兴奋得岂肯散去,依旧围着叽叽喳喳。宁宥只知道抱着弟弟钻在布帘子后面,黑暗给他们安全感,可黑暗挡不住外面恶意好意的声音。不一会儿,连姐弟俩也面对面地说,“爸爸杀人啦”。
爸爸杀人!比天还大的一件事,姐弟俩不知怎么办才好。宁恕憋了会儿,终于哇哇大哭起来,“我气爸爸了,我气爸爸了……”他翻来覆去只会说这句话,他是认真这么以为的。宁恕一哭,宁宥也忍不住了,抱着弟弟哇哇大哭。
屋子外面的人一时静下来,有人貌似诚恳地叹息道:“老崔做事也不动脑筋想想,他这一冲动,往后两个孩子可怎么做人哦。”
“都还是顶聪明的孩子,啧啧,越是聪明越麻烦。”
“散了吧,散了吧,他们妈一时也回不来,咱还没做中饭呢。”
“哦哟,都忘了做中饭了。”
……
两个孩子都不知道外面人已经散去。等哭得饥肠辘辘,又开始冻得瑟瑟发抖。宁宥把弟弟放到爸妈床上,拿被子围住,她自己动手生煤球炉。她早就会干家务了,可她不敢出去外面生,只好在屋里烧得满屋子烟,烟熏得她眼泪更是刹不住。忙碌间,她忽然感觉身后有什么,拭去眼泪一看,却是弟弟扯着她的后襟一直偷偷跟在她身后,泪眼里全是恐惧。宁宥也非常怕,可妈妈不在,她都不知道上哪儿找妈妈。眼前却有比她更害怕的弟弟。这一瞬间,她仿佛长大了。
郝聿怀在黑暗中努力平静地道:“妈妈,我不怕。我已经上中学了。你别担心。”
宁宥叹道:“不是怕,而是……你舅舅一直不能释怀,一直认为外公是被他气得去杀人的。我当时小,不懂开解他。我妈妈,你外婆当时在外面被人呼来喝去,没精力管我们,你舅舅就种下心病了。其实跟他无关的,就像你爸爸出事,也与你无关。”
“可爸爸是我爸爸,他犯罪了。”
“是的,这是你明天起最难面对的问题。同学问起来,你该怎么回答?老师来找你了解情况,你怎么回答?熟悉的人在你背后叽叽喳喳,你是发火呢,还是当耳边风?”——
“妈妈你忘了,我已经应对过一次,有经验。”郝聿怀这回的回答与校门外停车场时已不同,颇为平静。
宁宥“啊”了一声,全然无语了。想到儿子曾经面对与又将面对的困窘,她被子下的手不禁握成了拳头。为了儿子,她暂时将自己的情绪放下,可儿子此时却若无其事提起他将一再面对爸爸导致的难堪,儿子才多大的孩子啊,却被郝青林折腾得提前成熟,让宁宥如何不恨丈夫。“灰灰,对不起。”
“妈妈,不是你的错。但是……但是……妈妈,你恨过外公吗?”
“恨过,因为他的冲动,害我少年时代吃了许多苦头,尤其是你外婆吃的苦头更多,我还非常愧对简厂长的家属。但随着年纪增大,我能设身处地站在他的角度重新看待他,我现在是可怜他。他当时心里一定很不好过,可生活艰难,谁都没时间照顾他的心。你是不是恨爸爸?”
郝聿怀沉默了会儿,忽然大声道:“我恨他!”
宁宥清晰地道:“如果你有理由,我不拦着你,恨吧。如果理由不明确,只是难堪等情绪作怪,我建议你不要恨。恨一个人,对别人毫无影响,但对自己肯定有很负面的影响。恨,会让你内心阴暗,变成妈妈所不愿看到的人。可是你如果现在真的很激动,克制不住,恨他一阵子也无妨,又死不了人。总之,没什么大不了。”
郝聿怀飞快地道:“那我恨他几天,放心了。妈妈,我困了,明天早上我照旧上学去,不请假。”
看到儿子果然是几乎翻个身就呼呼熟睡了,宁宥吊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可她已经睡不着。为了小心翼翼地开解已经进入叛逆期的儿子,不让儿子堕入负面情绪,宁宥不得不打开尘封多年的记忆。可是打开的记忆岂是容易关闭的。那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很多就像照片似的封存在她的大脑里,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泛黄掉色。即使已时隔多年,想起,依然心悸。
那天,她在烟熏火燎的屋子里给自己和弟弟煮了一锅烧糊了的夹生米饭。她会生煤球炉,可不会煮饭,以往都是她放学生好炉子煮着开水,等爸妈回来烧饭烧菜。而且她只会煮一个菜,榨菜蛋花汤。鸡蛋一般是给爸爸吃的,可今天她没办法了,除此之外她不会做。姐弟俩抹着眼泪吃好一顿中饭。然后她烧开水将每一只热水瓶灌满。充热水瓶是她最怕的活儿,可今天她大胆地做了,她想,妈妈见了一定会喜欢,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宁宥不敢去上学,她怕外面的人,她即使忙碌着,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倾听外面的响动。连宁恕都懂事地趴在窗缝里张望。
冬天的天色暗得早,尤其是这种阴天,下午三点多点儿就天光暗淡下来,可妈妈还没回来。看着书本的宁宥忽然捕捉到一丝可疑的声音,她才抬头,就见宁恕招着小手压低声音喊:“姐姐,快来快来。”宁宥趴到窗缝一看,只见一群陌生的男女吵吵闹闹地来,正跟邻居打听崔家在哪儿。宁宥不知那些人来干什么,但见那些人告辞邻居,朝着崔家走来时,她从那些人的气势里看到恐怖。连小小的宁恕都感受到不对劲,飞快地爬下桌子,往爸爸妈妈住的帘子后面钻。
宁宥被弟弟提醒,却没忘抱起书包跟弟弟而去,两人飞快钻入床底。
人声渐近,有男人说“就这儿了,门关着”,有个女人哭泣的嗓子说“踹进去,谁给我踹进去”。话音才落,薄薄的板门被一脚踹飞,一帮人冲进来直接打砸。
宁宥从布帘子下看到很多脚丫子,男人的女人的。有人踢飞了热水瓶,但有人抓起热水瓶往布帘子里扔。热水瓶被布帘子一挡,哐一声掉宁宥眼前,滚烫的热水直奔姐弟而来,宁宥吓得忙推弟弟挪窝,不知不觉头露在外面。正好,有人大手一挥,扯下帘子。
顺着一下透进来的亮光,来不及宁宥忍不住抬头一瞧。而扯帘子的男人也正好低头往下看,两人的眼睛碰到一起。那年轻男子一愣,立刻飞快地将扯下的帘子草草一团,正好扔在宁宥头顶,铺天盖地将宁宥遮住。那男子道:“里面没东西,只有张床。好了走吧,差不多了。”
女人嘶哑的声音道:“我要烧了这家,我要烧了这家,火柴呢,谁吸烟带火柴。”
还是那男人道:“算了,这房子连着隔壁,烧起来隔壁不相干人家也烧到,走吧。你爸该出手术室了,要你照料。”
“不,张立新,你别拦我,我没完,没完。”
“简敏敏,够了。”男人喝止后,显然是抢夺下了什么。
“好,不让我烧,不让我烧是吧,我……恨你,恨你,恨你……”女人吼得歇斯底里。
宁宥不知道那女人恨什么,她不敢动,更别说探头看了,她最大的注意力都放在捂住弟弟嘴巴上。她只听见撕书的声音。
等那群人终于闹哄哄地走了,宁宥等了好久,听得没声音了,才敢钻出布帘子瞧。她见到一地的狼藉。弟弟也爬出来,看着地上的狼藉发呆。宁宥想到了什么,又钻回床底下摸出书包,翻出新华字典。“jian”。宁宥轻轻念着这个音,翻到这一页。好多字读“jian”,宁宥不知该是哪个“jian”,她只知道将这个音的字都认下来。等妈妈回来,她已经在昏暗中带着弟弟认了七个“jian”字,而妈妈手指直指向“简”。宁宥和宁恕齐齐地将这个字记住了。
简。爸爸杀的那个厂长姓简。带头来砸崔家的女人的姓简。妈妈说,简敏敏是简厂长的女儿。
宁蕙儿哭过,但当着孩子的面,她没流一滴泪。她一声不吭地打包衣服被子,各种没被砸坏的细软。灯泡早被砸了,屋里没一丝灯光,全靠一只蜡烛头烧出的火光照亮。宁宥被安排管束弟弟别再玻璃渣满地的屋里乱走,但她看到妈妈拿扯下的布帘子包住被子,忍不住问:“妈妈,我们晚上不睡了吗?”
宁蕙儿简单明确地道:“我们不能住这儿了。你们爸干了件大坏事,以后简家的人随时来砸,我们都没话说。只能躲着。”
那一夜,崔家连夜搬走,先搬到外婆家去。是唐叔叔骑着三轮摩托车来帮的忙。
宁宥还记得坐在妈妈自行车后面穿过半个城市,终于跳下时,生了冻疮的脚底碰到地面针刺地疼。而宁恕乘摩托早到,小小的宁恕也一天之内懂事了,竟然帮着往外婆家里搬东西。
等唐叔叔告辞,宁宥见妈妈终于对着外婆哭了,哭得撕心裂肺的。
而今天的宁宥一个人默默地对着黑夜流泪,流着眼泪看窗外天光渐渐地转亮。
而今天的宁宥一个人默默地对着黑夜流泪。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却又睡不着,脑子乱哄哄的,嗡嗡作响。
耳边似乎听到电梯门开合的声音,不禁一惊,静下心来听,声音又没了。宁宥忍不住急切地支起身子,在黑暗中看向房门的方向,希望听到随后而来的房门打开的声音。可静等良久,再没有声音响起。宁宥心中升起失望,正要钻回被窝,忽然呆住了,这情形好熟悉,两年前郝青林出轨的那阵子,多少个夜晚,她在锥心的失望中等待,等待电梯门开声,等待家门开合声,等待那个不愿回家的人,这套路好熟悉,至今想起,睡意全消。于是不免想到下午她揭发郝青林贪污的钱可能是与小三共享时郝青林似乎要吃了她的样子,她今晚一直避免回忆这一幕,可这一幕该来的还是席卷而来。
宁宥扭头看依然沉睡的儿子,想了想,抓起手机隔着棉被将早上起床的闹钟设定消除。这时,才忽然想到,昨晚一整夜光顾着揪心儿子的反应,忘了处理郝青林的大事。她说好要发给田景野的邮件没写,公婆那儿没通知,宋总那儿没去打听一下事情办到什么地步,更别说去找郝青林单位难兄难弟的家属,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她只专心在儿子身上了,完全顾不上最危难的丈夫。黑暗中,宁宥不由得似笑非笑,一脸玩味。她心知,这一切虽非故意,可已经够说明郝青林在她心中的地位已一落千丈。而若是让郝青林知道此事,毫无疑问,必然认定她是蓄意报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隐忍两年今朝得手。什么时候起,夫妻关系走到如此不堪的地步了?
她更睡不着。确认儿子睡得很沉后,宁宥悄悄起床,将自己关在客用洗手间里,坐在柔软的织锦软垫化妆椅上,冷静而娴熟地做起各种面部保养。蒸汽“咝咝”地喷在脸上,宁宥闭着眼睛正确无误地摸到毛孔清洁器,等蒸脸步骤停止,清洁毛孔的步骤便顺势跟上,中间绝无简短。另一只空着的手则是轻轻做起眼部按摩。
宁宥毫不吝啬对自己的爱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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