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者:留心三月十五日。
——莎士比亚《尤利乌斯·恺撒》
当天晚上,在平常出门的时候,麦尔基从他家里出来,并且身子紧紧地裹在一件灰色的斗篷里,帽子压到眼睛上,带着适当的审慎,他向伯爵夫人的屋子走去。他刚刚走了几步,就碰到外科医生安布罗亚兹·巴勒,他认得巴勒,因为他受伤时曾得到他的治疗。巴勒多半是由沙蒂温官邸回来的;麦尔基自我介绍了之后,就向他打听关于海军上将的消息。
“他好些了,”外科医生说,“伤口很好,病人神志清楚。靠上帝保佑,他快好了。我希望我给他今晚吃的药水会增进他的健康,让他安安静静地度过一个夜晚。”
群众中间有一个人,走过他们附近时,听到他们谈起海军上将。等他离开了很远,可以对人放肆而不怕招致惩戒的时候,他便喊叫:
“你们的鬼海军上将,他很快就要在蒙佛贡上吊了!”他说完,飞腿就溜走了。
“可恶的流氓!”麦尔基说,“眼看着我们伟大的海军上将不得不在一座有那么多对他敌视的人的城市里待着,我真气愤。”
“幸亏他的官邸警卫很周密,”外科医生说,“当我离开那儿的时候,扶梯上满是兵,他们已经点着了火绳。呀!德·麦尔基先生,这城里的人不喜欢我们……可是时间太迟了,并且我得回罗浮宫去。”
他们分别的时候互道晚安,麦尔基继续走他的路,沉浸在玫瑰色的思想里,这使他很快就忘掉海军上将和对天主教徒的仇恨。不过他由不得自己,要注意巴黎城里那几条黑夜来临时从来就没有人走的街道上的一些异乎寻常的动作。一会儿他碰见几个粗汉子肩上背着奇形怪状的重负,在黑暗中让人当作是成捆的武器;一会儿静悄悄地走过一小队的兵,武器高举着,火绳点燃着;另一个角落里,有人急骤地打开窗子,有几张面孔,带着灯光露出来,即刻又消失了。
“喂,喂!”他大声问一个粗汉子,“喂!汉子,你这么晚还把这批甲胄送到哪儿去呀?”
“上罗浮宫去,我的大人,为了今天夜里娱乐用的。”
“老兄,”麦尔基对一个带领一支巡逻兵的班长说,“你们像这样全副武装究竟上哪儿去呀?”
“上罗浮宫去,我的大人,为了今天夜里娱乐用的。”
“喂喂!扈从先生,您不是隶属于王上的吗?您跟您的弟兄们,领了这些战时装备的马匹,究竟上哪儿去呀?”
“上罗浮宫去,我的绅士,为了今天夜里娱乐用的。”
“今天夜里的娱乐!”麦尔基心里想,“似乎除了我,人人都知道这秘密了。算啦,对我没有什么关系;国王没有我,尽可以寻欢作乐,我也不大稀罕要看他的娱乐。”
他发现隔远一些,有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停留在几所屋子前面,用粉笔在门上涂了一个白色的十字。
“汉子,你这样在屋子外面涂上记号,难道你是一位军需官吗?”
那个陌生人没有回答就不见了。
在一条街的转弯口,当他走进伯爵夫人所住的那条街上的时候,他险些撞倒一个男人,这个人像他一样,身子裹在一件斗篷里,也从那个路角拐弯,不过走的是相反的方向,尽管黑暗沉沉,并且他们两个都小心翼翼地想彼此躲避,但他们仍然即刻互相辨认了出来。
“呀!晚安!德·贝维尔先生。”麦尔基伸了手给他说。
为了向他伸出右手,贝维尔在他的大衣里面做出了一种很奇特的动作:他把他右手上所拿的笨重东西递到左手上去。斗篷翻开了一点。
“向美人们所倾心的骁勇的胜利者致敬!”贝维尔叫起来,“我敢打赌,我高贵的朋友是在交好运呢。”
“您不也是一样吗,先生?看来,在您那方面,丈夫们的脾气都很坏吧;因为,如果我没有弄错,那么我看见在您的肩膀上披的是一件锁子甲,您藏在您斗篷里面的是几支手枪吧。”
“应该慎重,柏尔那尔先生,十分慎重。”贝维尔说。说出这句话时,他理一理他的斗篷,让他所拿的武器小心地掩藏起来。
“我无限抱歉,今晚不能帮您的忙,拿着我的长剑替您把守街道,并且在您的情妇门口望风。那今天在我是办不到的,不过,在任何别的时候,尽管吩咐我好了。”
“今晚,您不能跟我一道来,德·麦尔基先生。”他发出一阵奇怪的微笑伴随着这简单的几个字。
“好吧,祝您好运道!再会吧。”
“我也祝您‘好运道’!”在他道别的口气里,带了一些加重的语势。
他们分手了,麦尔基已经走了几步,当他听见贝维尔再喊他的时候。他掉过身,看到他向自己走过来。
“您哥哥在巴黎吗?”
“不;我天天等着他。呀!告诉我吧,您参加今天夜里的娱乐吗?”
“娱乐?”
“是呀;到处听人说,今晚宫廷里有一场大规模的娱乐。”
贝维尔从齿缝间十分低声地嘟哝出几个字。
“再一次跟您说再会,”麦尔基说,“我心里有些急躁,并且……您知道我的意思吗?”
“再听我说,再听我说一句话!我不能不尽真正的友谊给您一个忠告然后再让您走开。”
“哪些忠告?”
“今晚别上她家去。相信我,明天您会谢谢我。”
“这就是您的忠告吗?我不懂您的意思。她,谁呀?”
“嘿!我们该心里明白的。不过,要是您聪明点,今晚就过塞纳河那边去吧。”
“这一切都是开玩笑吧!”
“一点也不。我从来没有这么正经地说过话。我告诉您,要渡过塞纳河。要是魔鬼逼得您太紧,您就上圣·约克街、雅各宾大修道院。在那些善良的神父的两扇门口,您就看到有一只木质十字架钉在一座外表很差的屋子上。那是一个可笑的标志:没关系。您尽管打门,您会找到一位很和蔼的老太婆,她看我面上,会很好地接纳您……上塞纳河彼岸去发泄您的火气吧。博吕拉尔妈妈有几个可爱而有礼貌的侄女……您理会我的意思吧?”
“您太好了,让我吻您的两手。”
“不;听从我贡献给您的意见吧。信任绅士的话!您会得到好处。”
“多谢,我下一次再领情吧。今天,有人在等我。”麦尔基向前跨出了一步。
“渡过塞纳河吧,我的勇士;这是我的最后一句话。假如您因为不愿意听从我而遭到不幸的话,那我可不负责任了。”
在贝维尔的口音里带了一种不熟识的庄严,引起了麦尔基的注意。贝维尔已经掉过了背,这一次倒是麦尔基拉着他不放。
“您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给我解释个明白,贝维尔先生,别再吞吞吐吐了吧。”
“我亲爱的,我或许不该这么明白地对您讲;总之,您要在半夜以前过河:再会吧。”
“可是……”
贝维尔已经走了很远。麦尔基追了他一会儿;但是,由于不愿意让那一刻可以更好地利用的时间浪费掉,他很快地跨回步子,走近他该进去的花园。他不得不来回闲踱了一会儿,等着许多路过的人离开。他很害怕他们会感到一些惊奇,看见他在这个时刻里还从花园的一扇门走进去。夜是很美好的。一阵柔和的西风调节了暑气;月亮在薄薄的白云当中,时隐时现。那是老天赐给人的专为谈情说爱的一个夜晚。
街上在一刹那中空寂无人:他即刻打开了花园门,跟着就无声地再关上了它。他的心脏跳得厉害,但是他只在思念着他的蒂娅娜家里那些等待着他的欢乐;至于贝维尔那些奇怪的言辞在他心里产生过的悲惨念头现在却跑得很远了。
他踮着脚尖走近屋子。一幅红色帘幔后面的一盏灯,在一扇半开半掩的窗子上照耀着;这是约好的信号。一转眼之间,他已置身在他的情妇的祷告室里了。
她半身躺在铺着深蓝色花缎床单的一张矮矮的便榻上面。她那乱蓬蓬的黑色长头发遮盖了她靠着头的整个垫子。她两眼没有睁开,似乎尽力要这样坚持着。吊在天花板上的孤单单的一盏银灯照耀着房间,而且尽量把它的光芒投射到蒂娅娜·德·土尔芝那苍白的面孔和火烫烫的嘴唇上。她并没有睡着;不过,看到她那样子,就觉得她被一场辛苦的噩梦搞得很损神了。一听到麦尔基的长筒靴踩在祷告室里地毯上面的声音,她便抬起头来,张开眼睛和嘴巴,浑身起了哆嗦,并且费力地哼出一阵惊骇的叫声。
“我吓了您吗,我的安琪儿?”麦尔基说,双膝跪倒在她面前,并且斜着身子挨到美丽的伯爵夫人刚刚让她的脑袋重新靠下去的那个垫子上。
“你终于来啦!谢谢上帝!”
“我使你久等了吗?离半夜还早哩。”
“呀!不要搅我……柏尔那尔……没有人看见你进来吧?”
“没有人……但是你有什么事,我的爱神?你这美丽的小嘴唇为什么逃避了我的嘴唇?”
“呀!柏尔那尔,如果你知道……哦!别折磨我,我请求你……我够痛苦了,我半边头痛得厉害……我可怜的脑袋热得像火烧。”
“可怜的朋友!”
“坐在我身边……并且,行行好,今天什么也别要求我……我病得很苦。”她把她那美丽的面孔钻进便榻上的一只靠垫里去,并且发出一阵苦楚的呻吟。随后,她一下子支在肘上重新坐了起来,抖一抖她的那些掩盖着她整个面孔的浓密头发,一边,她拉住麦尔基的手,把它贴到她的鬓角上。他感觉她的动脉跳得很厉害。
“你手多冷:它使我很好过。”她说。
“我的好蒂娅娜,我情愿替你得这半边头痛病!”他亲了这热灼灼的额头说。
“呀!对……我呢,我情愿……把你的手指尖贴在我的眼皮上吧,这倒会安慰我……我觉得如果我哭了一场,我倒少受点苦,可是我哭不出来呀。”
一阵持久的静默,只是被伯爵夫人那不均匀和受压抑的呼吸声间断着。麦尔基跪在榻旁,轻轻地揉搓并且偶尔吻他的美丽的蒂娅娜那低垂着的眼皮。他的左手放在垫子上面,他情妇的手指勾着他的手指,不时扭紧它们,好像是出于一种痉挛的动作。蒂娅娜的柔和而灼热的呼吸逼得麦尔基的嘴唇发痒而舒适。
“亲爱的朋友,”他终于说,“我觉得你的难过,不光是由于半边头痛吧。你有什么事值得苦恼呢?……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难道不知道,如果我们真的相爱的话,我们就要同患难共安乐吗?”
伯爵夫人摇摇头,没有睁开眼睛。她的嘴唇动是动了,可是组织不起一种清晰的声音来;随后,因为被这一阵的矜持挣扎搞得累了,她让她的脑袋重新挨到麦尔基的肩膀上。此刻,钟响了十一点半。蒂娅娜全身战栗,就在床上坐了起来。
“真的,您吓死我啦,美丽的朋友!”
“没什么……还没什么,”她嘶哑地说,“这个大钟的声音实在叫人害怕!每听见响了一下,我感觉就像是一块通红的铁贯穿了我的脑袋。”
麦尔基除了吻她斜靠在他身上的额头之外,找不出更好的救药和更好的答话。一下子,她伸出两手,贴到她情郎的肩膀上,她依然半身躺在床上,亲切地向他身上投了几道冒着火星的目光,似乎会穿透他。
“柏尔那尔,”她说,“你什么时候改变信仰?”
“我亲爱的安琪儿,今天我们别谈这个,恐怕会叫你更加不舒服。”
“是你的顽固性才叫我生病呀……可是你倒很不在乎。时间很紧迫;哪怕我快死了,我都要利用我最后的一息来劝告你……”
麦尔基想用一个亲吻来封住她的嘴巴。这是一种很好的论证,用来回答一个情郎可能从他的情妇方面听到的一切问题。可是蒂娅娜往常对他总是半推半就,这一次却使劲地而且几乎是带着愤怒推开了他。
“听我说吧,麦尔基先生,我每天想到您和您的错误,就流血泪。您知道我爱您吧!想象想象吧,当我想起那个在我看来比生命还亲爱得多的人也许很快就要冒肉体和灵魂的危险的时候,我所忍受的该是何等的痛苦啊。”
“蒂娅娜,您要知道,我们约好了不要再在一起谈这一类的事情啊。”
“必须谈它,不幸的人!谁告诉你,你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让你去追悔呢?”
她那异乎寻常的口音和她那离奇的言语使麦尔基不由得记起他刚从贝维尔口里听来的奇特的意见。他不能够阻止自己感到激动,然而他仍然控制着自己;他只把这种劝人改变信仰的加倍热心认作是对宗教的虔诚罢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呀,美丽的朋友?难道您相信,天花板为了要杀死一个胡格诺,居然会像昨天夜里您的床顶一样,故意掉在我头上吗?幸运地,除了蒙受到一些灰尘之外,我们挣脱出来了。”
“您的顽固性简直叫我失望!……喂,我梦见您的敌人们准备杀死您……而且,在我还来不及领我的忏悔教士到您身边之前,我就看见您一身血淋淋的,并且被他们用手撕裂,死去了。”
“我的敌人们?我不相信我有敌人。”
“无知!所有憎恶您的异端邪说的人,难道不是您的敌人吗?整个法兰西难道不是您的敌人吗?是,所有的法兰西人应该都是您的敌人,只要您一天还是上帝和教会的敌人的话。”
“我们放下这个不谈吧,我的王后。关于您的梦,您可以找卡咪尔老大娘替您解答;我,我可一点也不明白。我们谈谈别的事情吧。据我看来,您今天到过宫廷:我想,您就是从宫里带回了这种半边头痛病,使您痛苦,使我发狂吧?”
“对,我是从宫里来的,柏尔那尔。我见过母后,我就是从她屋里出来的……决定要尽一次最后的努力来劝您改变……必须这么办,绝对必须这么办!……”
“我觉得,”柏尔那尔打断她的话说,“我觉得,我美丽的朋友,既然您不顾您的疾病,还有气力带着这样的热情向我说教,那么我们可以,如果您很愿意许可那样做的话,我们还可以更好地消磨我们的时间。”
她用一道混杂着愤怒的鄙夷的目光接受了这句戏言。
“罪过!”她低声地像对自己说,“我为什么必须这样懦弱对待他呢?”接着,比较大声地继续说:“我看得够清楚了,您不爱我,我在您身边,不过跟一匹马的身份一样。只要我能够使您快乐,我就是受尽千百种的痛苦也不要紧!……只是为了您,为了您一个人,我才肯忍受我良知上的苦恼,在这些苦恼面前,男人们的狂暴所能够想出来的一切酷刑就算不了什么了。只要您嘴巴上说出的唯一的一句话,就能够使我的灵魂恢复安静;可是这句话,您将永远不说出来了!您总不愿意为了我而牺牲您的一个偏见。”
“亲爱的蒂娅娜,我到底要忍受哪样的迫害!放公正点,希望您别为了对宗教的虔诚而瞎了您的眼睛。回答我吧:像我的手臂或者我的精神做得到的一切,您可会在别的地方找到一个比我更驯顺的奴隶呢?要不要对您再说一次:我能够为您而死,可不能够相信某些东西。”
听他说的时候,她耸耸肩膀,并且带着一直达到仇恨地步的一种表情望着他。
“我不能够,”他继续说,“为了您把我那褐色的头发改变成金栗色的头发。我不能够为了使您高兴而改变我肢体的形状。我的宗教是我身上的一个肢体,亲爱的朋友,这一个肢体,假如人们要从我身上拔掉,只有连我的生命都一起带走才行。在今后二十年中,人们只有白费力地对我说教,人们绝不能使我相信一块没有掺酵母的面包……”
“住嘴,”她用一种带着权威的声调打断他,“一点儿别亵渎神明,我一切都试过了,没有一样能成功。你们个个都是中了异端邪说的毒,你们是一种笨头笨脑的民族,你们在真理跟前,闭了你们的眼睛和你们的耳朵:你们害怕看,害怕听。喂,你们再也看不见,你们再也听不到的时候已经到了……为了消灭教会中这个祸患,只有一种手段,而且这种手段,人们马上就要采用了。”
她神情慌张,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接着继续说:
“恐怕不消一个钟头之后,人们就要砍掉邪教那条龙的七个头。长剑已经磨得尖尖的了,我们的一切信徒都准备好了。不敬神的人将在大地上消失了。”
接着,伸出手指头指向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的挂钟。
“瞧,”她说,“你现在还有半个钟头的时间让你去追悔。当这根短针走到这一个点上面时,你的命运就要决定了。”
她还在说话,就传来了一阵不大响亮的、就像是在一场大火灾周围骚动的人群那种颤抖的声音;这声音开头很混乱,随后,似乎很快地大了起来;几分钟之后,已经辨得出远处那些叮叮当当的钟声和噼噼啪啪的火器的爆裂声。
“您向我报道的到底是些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呀?”麦尔基大叫。
伯爵夫人向她刚才打开了的那扇窗子冲过去。
于是玻璃窗和帘幕挡不住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大概是痛苦的呼号和快乐的叫嚣混合在一起。一种带红色的烟冲上了天空,并且从城市里人们视野所及的各个角落里升腾了起来。人们或许当作是一场浩无边际的火灾,假如没有一种树脂的气味即刻充满房子里的话,因为只有数千根燃烧着的火炬才能发出这种气味。同时,似乎是抬枪在街道上开了一枪发出的微光一刹那间,闪亮了隔壁一所屋子的玻璃窗。
“屠杀开始了!”伯爵夫人带着极度的恐怖把一双手放到自己头上大叫起来。
“什么屠杀?您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夜里,要杀尽一切胡格诺;国王命令这样做。一切天主教徒都拿了武器,大概一个胡格诺也逃不出罗网。教会和法兰西得救了;可是你要失败,假如你还不背弃你那错误的信仰。”
麦尔基感觉他所有的肢体上都冒出一股冷汗。他用一对憔悴的眼睛打量着蒂娅娜·德·土尔芝,看她脸上显露出一种痛苦和胜利混合在一起的奇特神情。传到他耳朵里的那种轰动了全城的可怖的喧噪声已经足够对他证实她刚刚告诉他的骇人消息的真实性了。几分钟之间,伯爵夫人一动也不动,眼睛盯住他而默不作声;可是,她伸出一只手指向窗口指着,似乎要让他感觉到这些喧噪声和残暴者手上的火光叫人猜想得到的流血场面,使他在想象中更会相信她所说的话。逐步地,她的表情软弱下来了;野蛮的快意消失了,剩下来的只有恐怖,最后,双膝跪倒,并且用一种哀求的声调:
“柏尔那尔!”她大叫,“我恳求你,救救你自己的生命吧,改变信仰吧!救救你自己的生命吧,救救跟你利害相关的我的生命吧!”
麦尔基向她身上投射一道残酷的目光,她呢,她张开两臂,双膝依然跪着,在房间里跟着他爬来爬去。他没有回答她一句话,就跑到祷告室深处,拿起了他进来时放在一张安乐椅上的那把长剑。
“不幸的人!你想干什么?”伯爵夫人向他跟前奔去,大叫出声。
“自卫呀!不能叫他们杀我像杀一只绵羊一样。”
“成千把的长剑都救不得你了,你多无知啊!全城的人都武装起来了。国王的警卫队、瑞士人、上流人和人民大众,个个都参加屠杀,此刻没有一个胡格诺胸上带了十把腰刀。只有唯一的一个方法使你逃避死亡:做个天主教徒吧。”
麦尔基本来是勇敢的;可是,一想到今天夜里似乎就要发生的危险,在这一刹那间,他感觉他的心灵深处起了一种怯懦的恐怖;甚至那背弃他自己的宗教以图自救的念头闪电般迅速地在他的灵魂中涌了起来。
“假如你做天主教徒我就负责你生命的安全。”蒂娅娜叉起两手说。
“假如我背弃宗教,”麦尔基心里想,“我一生将瞧不起我自己。”这种思想就足够恢复他的勇气了,尤其是先前那一下的懦弱所引起的羞耻更加倍地增加了这勇气。他把他的帽子又戴到头上,扣上他的腰带,并且卷起他的斗篷围住他的左臂来代替盾牌,带着坚决的神色迈步向门口走去。
“你上哪儿去,不幸的人?”
“到街上去。我不愿意让您亲眼在您家里看到他们杀死我而有所遗憾。”
他的口音里带些那么鄙夷的成分使伯爵夫人忍受不了。她上前挡住了他。他推开了她,而且是坚决地推开了她。但是她抓住了他的短袄下裾的一段,两膝着地匍匐着跟在他后面。
“滚开!”他大叫,“难道您要亲手把我交给那些刺客用腰刀来宰割我吗?一个胡格诺的情妇把她情夫的鲜血献给她的上帝就可以替自己赎罪。”
“别走,柏尔那尔,我哀求你!我要的只是拯救你。为我活着吧,亲爱的天使!看在我们爱情的分上,救救你自己吧!……答应说出唯一的一个字吧,我向你发誓,你一定得救。”
“谁?我,加入凶手和匪徒的宗教!福音书中的神圣的殉教者们,我马上就来会见你们啊!”
他挣脱得如此急剧,使伯爵夫人猛地倒到地板上。他马上要打开门出去,而蒂娅娜敏捷得像一头幼小的雌老虎似的,连忙爬了起来,冲到他身上,使出一阵比强壮的男人更强大的膂力把他紧紧地搂到自己的怀抱里。
“柏尔那尔!”她过分紧张,眼睛里含着泪水,大叫,“就像你已经做了天主教徒一样,我现在更加爱你!”她拖他到便榻上,让自己跟他一起躺了下来,拼命地向他亲吻和流泪。
“留在这儿吧,我唯一的爱人;跟我在一起吧,我勇敢的柏尔那尔。”她扭紧他,并且用她的身体像一条蛇缠住它的捕获物似的包围着他,说,“他们不会上这儿来找你,一直找到我的怀里来的,必须先杀了我,才能到达你的胸口。原谅我吧,亲爱的爱神;我不可能更早些把威胁你的危险通知你。我是受了一种可怕的誓言的拘束。可是我要救你,不然我跟你一道死。”
此刻,有人在猛敲临街的大门,伯爵夫人发出一声尖叫,麦尔基从她的拥抱里挣脱了出来,没有卸下卷叠在他左臂上的斗篷,那时候自己觉得如此的强有力,如此的坚毅,他会毫不犹豫地低下头冲到成百个屠杀者中间,如果他们在他身边出现的话。
巴黎城里所有的房屋,差不多大门上都有一个四方形的小孔,用铁槛紧紧地遮蔽着,使屋里的人能够预先看出来,开门的时候,对自己是否安全。甚至有些橡木的大门,钉上了大钉子和铁条,还不能使那些小心的人放心,在安全设备没有弄妥之前,他们是不愿意走去开门的。因此,大门两边还开了一些狭窄的墙孔,从那儿,可以任意地暗射那些来袭的人,而不被瞧见。
伯爵夫人的一个亲信的老年马夫,从一道相似的小槛处观察那个访客,并且问了他几句很得体的话之后,回来告诉他的女主人说,乔治·德·麦尔基急切地要求进来见您。一场虚惊过了,门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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