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钧一笑,将“宏明的想法”五个字吞进肚子里。他当初无法反驳钱宏明,现在,在机关工作过的罗庆也承认钱宏明说得对。可见,钱宏明比他们都更早一步认清了现实。只是……眼下正举国欢腾呢……其余大鬼小鬼被肃静回避,让出道儿来。
“可是……”罗庆犹豫了一下,才又继续道:“一个月后可能出来的新政策,可能不是哪儿有危险救哪儿,而是哪儿与自身最要命利益攸关而救哪儿。我看柳总最好不要对政策寄予太多期望。”
“这还需要可能吗。可即使救最不遭人待见的房地产,好歹也能带动工程机械的销售,给我们送来生意。我们还是别指望政策专门对我们网开一面了。”柳钧几乎是自言自语,“若干个月之前,我还在天真地想象有些人能从去年的乱象和美国的次贷危机中汲取教训。可说到底,谁都是无利不起早,谁都会在这种环境下肆无忌惮。一旦看明白,社会也就是这样了。不指望。”
“孙工难得来这儿嘛,看来研发中心坐不住了,轮休的工人都埋怨研发中心是烧钱的主儿,最应该关他们的门。”罗庆坐窗边,正好看见孙工的车子进门。“柳总,裁员的问题,我建议你还是有必要摆到议事日程。现在是材料价格下行期,原料进门,经过一段加工周期,等出厂时候,原料价格下跌就得吃掉一部分利润,我们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一方面是需求减少,不得不压价竞争吃掉利润,另一方面是原材料下行周期吃掉利润,再如果加上我们不肯裁员人工费用吃掉利润……”罗庆摊开手,一个鬼脸。
“裁员是实在混不下去时候才能出的下策。这会儿我更需要做的是压孙工提高设备的国产化率。你也最好找一些定制产品的合同,比如F1系列的。我们两个月前签的F1合同,那时候运费和材料费都高,我们根据那时候的价格报价,现在降下来的材料费和运费就是我们额外的利润了。没办法,这种时候只能随时调整策略啦。说句心里话,看到原油价格雪崩一样的往下窜,其他大宗商品的价格也一路向下,还有房地产商哭爹喊娘,我是喘一口气的,总算这个社会正常了,我们可以安心挣合理的利润。”
孙工进来,替换走了罗庆。但罗庆俯身笑嘻嘻地对孙工道:“没钱。”
在场三个人谁都清楚罗庆的意思,孙工一脸尴尬地对柳钧道:“怎么办呢,都眼看只差临门一脚了。”
“我把太太的车子当掉,三十万。”
这个项目原计划还差一百来万研究经费,孙工前天开会一看老板当车,工人轮休,唯独便宜研发中心,当然心中有数,回去就召集全体研发人员开会两个小时,几乎是锱铢必较地挖潜,才将计划用资金压缩到七十万左右。可是老板却一口喊出个拦腰价,孙工都不知道该如何挖潜了,却又无法力争,因为这是老板当家当的钱。
柳钧绕过桌子,从郁闷的孙工手里挖出经费预算。最近忙着讨钱算钱算计人,没时间关心研发中心几个项目的进度,看到经费预算,脑袋里得好好转个弯才想到进度到了哪一阶段,想不到比预定时间大大提前。这边孙工嘀咕道:“没水分,一个H2O分子都不会有。全部只有原料成本,没有其他费用,所有跟人工有关的全部删除。”
柳钧仔仔细细看完,果真如此,连加班夜餐费都没有,交通费更是不用说。中心的人员如此牺牲个人利益,让他好生感动。“孙工,谢谢你们。钱……我先给你十万,后续会跟上,你就照预算来做。”顿了顿,又道:“夜宵的费用还是打上去吧,总不能饿着肚子等数据,这笔钱没多少。我大意了,没把中心的预算考虑进去,想不到你们进度这么快。这个月的费用我要想想办法了。”
“大家知道最近生意不好,都想着早日将主要部件国产化了,可以大大降低成本,跟人打价格战去。加班加点是必然的,公司好,大家才不会没饭碗。我开会说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工厂每天背后骂我们烧钱,抢他们奖金,我们不能当没听见,这种紧要关头大家自己看着办。后续的钱,柳总是不是又得掏自己口袋?”
“我看不止你们这儿七十万,跟生产一起考虑的话,生产那边还得相应准备一笔,合计得三百万吧。换作年初,还真没把三百万当回事,现在不一样。孙工,别这么看着我。”柳钧佯笑,“无论如何,压缩成本是我们必须走的路,迟早的事,好在中心有孙工领着替我考虑,合力断金,公司的困难肯定是暂时的。”
“可这回是全世界出问题……”
“孙工不用担心,我会解决。三百万靠卖车都不够啦。”
可是,等孙工一走,柳钧就抓破了头皮,钱呢,钱呢。他不用查帐,早在月初已经把每一笔钱都算计遍了,算上五天后的进账,起码还有两百万的缺口,这下弄假成真,真的要当车到死当了。借钱,当然可以,但是这一笔借款借期不短,眼下私人借贷的利率相当高,他借得到,却用不起,这会儿他哪儿有利润来支付高额借贷利息。
让崔冰冰卖掉银行原始股来支助他,显然他说不出口,婚前他们签了经济分立的协议,虽然婚后两人的钱早混得不分彼此,可股权却是明明白白归属崔冰冰,而今股指又那么低,卖就是亏,他还不到最后阶段呢,怎好意思提起。他爸的钱,还不够。目前他自己手头可以动用的,除了车子,就只剩……钱宏明卖给他的那些房子了。卖,显然不可能,这是宏明对他的托付啊,怎么可能卖。他打算将房子保留到嘉丽能正常思想了,问问嘉丽准备怎么处理。眼下唯一出路只有房屋抵押贷款。可是,抵押钱宏明托付给他的房产,即使他全价付款,房主已经是他,柳钧将房产证交给崔冰冰去办理的时候,心里依然有点儿不是滋味。
而好歹,过了眼下这一关。
整个八月,工人轮休,柳钧忙得不可开交,他追着研发中心赶紧拿出产品,投入试用。同时跟客户联络重新报价。有些交定金预定的客户,则与客户协商换掉原来进口部件,采用更高性价比国产件,同时压低价格,彼此合算。那些预定客户想不到还有这等好事,自然是欢喜不已。虽然,合同价格是降了,但是因为采用了自主研发的主要部件,降低了成本,最终产品的毛利反而上升。这算是冬天里的一缕阳光。
而更多的关注点,柳钧则是放到国外,以他的个人优势寻找国外客商。这方面,罗庆努力不上,负责国外业务的员工不够活络,再压任务也压不出花头,他只有自己多多关注,与留学时候的同学老师等联系,要求介绍同业公司,也跟过去的同行联系,要求帮忙。可惜,大家都告诉他,德国的出口也很受打击,需求可能不行。柳钧不肯放弃,仗着语言优势,一家介绍一家的联络开去,联络关系几乎可以画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一星期下来,电信就打电话来问这个电话是不是被盗打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撒开大网,总有小鱼上钩。由于波罗的海指数暴跌至今,已经几乎跌掉一半,国际货运价格跳水,运费成本显而易见地下降,所以有些国外用户又想到来中国做加工。尤其是有些跨国公司为应对危机大幅裁员,有的是一个工厂一个车间地裁,那么那些被裁工厂车间的出品就需要寻找替代。可眼下都是生存不易,又加一家生意百家抢,个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价格,必然成了敏感指标。以往,有些毛利菲薄的生意柳钧一概拒绝,可现在,即使面对美国次贷危机越演越烈,各界纷纷预言美元肯定贬值,等产品交付时候可能亏本,他还是咬牙第一次做出削价竞争的举动。工人轮休,拿基本工资,这笔支出算起来是巨大的费用;为筹建热处理分厂所做借贷的利息也是无论刮风下雨都会照常产生的费用;公司运作所需最低办公费用,等等,许多费用口子每天嗷嗷地吞钱。有生意,即使毛利再薄,好歹可以分摊不少费用,但有比没有强。起码,他预测原材料价格还将下降呢,他可以从这种下降中获得利润。
几乎每一笔生意的洽谈,都是需要精确到一分一厘的成本计算,最忙的也就是这个工作了。在各种价格充满变数的时期,成本会计做不了这种包含多种变量的计算,都得柳钧自己用扎实的数学功底和对行业数据的熟知来建立公式。
可是回家,柳钧再累也得检查小碎花每天的补习进度,详细询问小碎花在柳石堂那儿与性格开朗的大学生补习老师相处得如何,好在小碎花虽然郁郁寡欢,学习成绩倒是很好,接受能力很强,与她爸一脉相承。因为柳钧给小碎花报的是小学二年级,那么他就得在暑假这段时间里,把一年级的所有功课都灌输给小碎花,还得把小碎花在澳大利亚接受的几个月英文教育转成中文。强度看似很大,但对小碎花不是问题,柳钧发现小碎花其实已经认识很多中文字,可以初步阅读不算很难的中文书籍,会100以内的加减运算。他怀疑是嘉丽每天闷在家里教育的小碎花。
柳钧不禁看看他自己的女儿,九月要上幼儿园了,可是从一数到十都还数不全,每天只知道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玩,用崔冰冰的话说,淡淡基因优质,智商没问题,让淡淡尽情玩到初中再抓学习也来得及。不知道小孩子的教育是哪种更正确一点儿。想到小碎花的乖巧,柳钧忍不住抓淡淡过来,硬是教她写自己的名字。淡淡烦得直叫唤,坐在小凳子上花样百出,一会儿耳朵痛,一会儿背脊痒,最终还是小碎花耐心地抓着淡淡的手教会了她。柳钧看到小碎花教淡淡的时候话特别多,神情特别开朗,就放手了。
到月底时候,谈成第一笔出口生意的意向。这让柳钧心里有点儿得意。生意虽然不大,可是,他在接洽过程中看到市场潜力。最头痛的是,老外想来考察的签证很麻烦,因此其他生意很谈了一个开始,就无法继续。
可即使这么忙,再摊上崔冰冰出差的日子,他真的要喊老天救命了。工作的忙,又怎么比得了两个小孩子层出不穷的麻烦,早上起来一个人收拾两个孩子像打仗。幸好崔冰冰体谅他,出差能赶着回来就早回来。
八月底崔冰冰出差回来,带来一个小道消息,国家有给银根松绑的打算。虽然崔冰冰让别透露出去,不过柳钧还是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申华东通了一下气,这个年头,谁都需要点儿安慰。不料申华东也刚刚获知这个消息,跟柳钧道:“董秘来电鬼鬼祟祟跟我说,我本来有点儿不信,通胀还这么高,这时候放松银根会出问题。既然阿三也这么说,可能性就比较大一点儿。看起来奥运一结束,决策也回到轨道了。”
“通胀,我一直怀疑统计数据有问题,估计造假的时候忘了跟上飞快转变的时势了。只要它贷款放松,我就贷款,我已经接近变卖家财了。幸亏阿三在银行做,要不然我连抵押家产换点儿钱都会被拒。”
申华东却嘿嘿一笑,“我倒是不希望银根立刻放松,我下面两种实业的竞争都很恶性,不怕你生气,我还希望多紧几天,再倒闭几家,倒到死翘翘为止,我以后日子就轻松了。我有钱,我是本市典型的大到不能倒的企业。连杨巡都乖巧地跟我商量借钱。”
“杨巡?借多少?他应该是炒得最热时候吃进,现在资源价格跳水,他麻烦大了。”
“他一开口就是两亿。我让他找矿区政府解决,他说那边政府穷得寅吃卯粮。他开的条件非常优越,高利息,包括给我股份,不过他这个人的股份我不敢要,有名气的不讲规矩,见利忘义,我爸替我拒绝了,我爸说拿不住这个人的,不能跟这个人谈钱。我看他现在想脱手矿山,不过没人接手。镍价继续跌的话,他死定了。他要是卖酒店的话,我倒是有兴趣。”
“嚯嚯。可以找本市政府啊,他也算是大到不能倒的公司了吧。”
“他算什么大,倒了也没多少社会影响力。再说他那矿山不在本地,利税上缴别人的,本市政府怎么肯伸手。喂,我爸一直想请阿三爸吃饭,你就撮合一下嘛,阿三爸太清高了,我爸都不知道怎么谢他。”
“很容易,借给阿三爸女婿一千万,就结了。阿三爸会自己跳出来请你爸表示感谢,哈哈。还以为你没钱呢,前儿放过你。”
“钱当然是紧张的,你又不是没看见社会上的传说。不过你要真是火烧屁股需要救急,可以打电话给我。可你借钱如果是拿来救病,我建议你别借,利息吃不消,还不如量入为出,耐心熬过这阵子为好。看起来贷款应该很快就放松了。”
“对的。”柳钧其实也是这个意思,不过他有一点儿还意犹未尽。“我很想知道杨巡现在精神状况怎么样。”
“你倒是直接。杨巡不好,一看上去就是压力很大的样子,这个人寻常有点儿压力是显露不出来的,我看他是真麻烦了。你尽管欣灾乐祸,不会笑错。”
“嚯嚯,嚯嚯。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这儿又出一项跨越性研究成果,全国独家,你知道我现在卖的D系列机子成本比全国同类的低多少吗?下个月起,国内D系列的产品,我家就是独家了。再加上原来独家的F1。”
“恭喜。问题是你的产品都是精度太高,国内市场需求不大啊。”
“妈的,别揭穿我,我这几天忙得脚跟不着地,就是在开发国际市场。我不信了,我打价格战打不过欧洲国家和日本的。”
“再浇你一盆冷水,据我观察,目前国际市场对低档货的需求反而下降较少,对高档货的需求萎缩更快。符合我的预测,现在市场需求趋向基本面,少了点儿个性追求。这世道啊,我叫你家阿三破坏我跟陈其凡的好事。”
“这世道啊,果然是我家A系列和B系列的最有人问津,真是……真是……”
可即使冷水浇头,这一天柳钧依然忙碌得非常愉快。他承认自己小人,即使杨巡后来跟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听到杨巡遭难的消息他就是高兴。
忙碌之中,九月的发薪日到来。柳钧将他爸现在住的房子也抵押了,他几乎山穷水尽,不知道接下来还能抵押什么。但发薪日才过不久,降息了,准备金也减了1%。另有消息放出来,国家要求银行加强对中小企业的贷款。前者倒也罢了,降息的呼声早已听了很久,只是后者,一年前他还没被钱宏明教育的时候,他看到这条消息还会觉得理所当然,国家当然得重视解决大部分就业的中小企业。但现在,不知为什么,他看着这条消息却是怀疑,银行有动力吗,谁给银行做风险保障。而最大的怀疑却是,中小企业普遍是私企,这回却首当其冲地被关怀了,他真有点儿不适应,这是真的吗。似乎太不符合钱宏明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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