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秋天的时候,省公安厅在全省范围内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培训活动。
托这次活动的福,一部分当年与穆忻同级的公安系统街市生G城参加培训,并因此有机会举行了一次虽然不齐全但还算也有二十余人到场的盛大聚会。
聚会的前半段一直很热闹,大家除了久未谋面的寒暄,还多少有些庆祝的意思——在上次考试中,昔日同期培训的同学里有三人考到省直疏密度工作,一人考到市直机关工作,还有一人虽未考取,却被神奇般调动到与他的专业和从业经历都八竿子打不着的省商务厅,对此,余下众人的目光中自然是有羡慕、有嫉妒,也有悄悄隐藏着的不平。
但好在大家都是情商足够高的人,只是于觥筹交错间说些欢喜的话,穆忻应景,一直微笑着应酬,直到突然有人在敬酒时问了一句:“姐,你结婚了是吧?好像上次你们那集体婚礼还上电视了,我姐夫真帅!”
穆忻的表情瞬间僵住了,她不知道该不该坦言自己已经离婚:在很多小伙子,年轻姑娘们尚没有结婚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早早地把一场婚姻自始至终的全部过程走了一遍,这显然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好事。
她只是举杯轻碰一下,答:“谢谢。”
身边有女孩子凑上来,欢天喜地:“姐,你干吗不带姐夫来给我们看看?不也是警察吗?我记得比咱早一年入警是吧?”
穆忻扯出一个笑容答:“他忙。”
“总不至于今天刚好他值班吧?你自己出来吃饭喝酒,把人家留在家里可不好,”另有热心人把穆忻放在桌上的手机递过来,“打个电话,叫出来一起坐坐嘛。”
……
穆忻几乎是落荒而逃。
知道站在洗手间宽大的补妆镜前,穆忻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时此刻自己内心深处的悲凉:她怎么就能混得这么惨?
上大学上不起,打工赚生活费疲于奔命;工作了被扔到基层,“公务员”三个字听上去很美但个中滋味无法与外人道;结婚了又离,背着不贞不孝的名头只能给人提供八卦谈资;别人都往上走自己却越走越往下,这到底是因为没有后台还是没有本事再或者根本就是命不好?
她以前,本不信“命”的。
但人就怕“比”:大家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时候,天是蓝的树是绿的,空气是相同的,我们的轨迹都是一样的;可一旦有人从这条起跑线上一跃而出,那么对剩下的人而言,只余羡慕嫉妒恨——羡慕别人有能力,嫉妒别人有机会,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强大的爹?
对穆忻而言,还好,她羡慕、嫉妒,但不恨——她并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强大的爹,因为天知道,她有多么希望,只要自己的父亲还活着,活着就好!
只要他活着,她就是爸爸的女儿,是有一个男人、一个全世界最爱她的男人,时刻都在保护她。他会在伤心委屈的时候有庇护所,在必要的时候有人给她撑腰……可是,她没有,她什么都没有。
穆忻就这么喝醉了。只不过没有醉在聚会的酒席上,而是醉在酒店一楼的小酒吧里——许是因为这晚的聚会带给穆忻的怨念太强大,她不想回秀山,也不想在和意气风发的同行们去KTV,她就这么孤零零地下楼,偶然看见这间酒吧,走进去,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点了一杯她从来也没有喝过,但很好喝的鸡尾酒。大约度数不低,因为当火辣辣的酒浆带点甘甜气息一路滑到喉咙里的时候,居然带出类似燃烧的舒爽感觉!
这滋味太曼妙,曼妙到让平时节俭度日的穆忻都无法抵挡诱惑,连价钱都不看,喝了一杯又一杯,她想:到底是谁说举杯销愁愁更愁?屁话!分明还是酒能解忧!只要你你贪恋那种燃烧的质感,只要你专心沉浸在那陌生又甘甜的气息里,你会沉沦,会忘记,会不在乎什么功名利禄,什么锥心伤害!一个人也很好,因为没有人比你更了解自己……
直到熟悉的人影在面前晃的时候,穆忻迷迷糊糊地辨认:这是谁?
“能看见我吗?你怎么喝成这样了?”对方皱眉头,“不高兴也别喝这么多酒啊!”对方继续晃穆忻。穆忻不搭理,偏过脑袋继续睡……
“说说话,看我一眼!”对方不屈不烧。
“唉,真拿你没办法。”对方叹口气,轻轻揽过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胸膛很宽阔,穆忻靠上去的时候觉得似乎是有久违了的依靠感,忍不住往热源处偎一偎。
她能感到一双手轻轻拂过她的胳膊,停留在她的手腕处。那手很温暖,宽大,攥住她的手,轻轻揉捏,另一只手大约揽在她的腰际,掌心的热度让她不由得想起杨谦来。你看这就醉酒后的选择性记忆——她没记住那些不堪的过往,只记住他们曾倾心交付的欢愉。她想睁眼看看是不是杨谦,但人影会晃,眼皮很沉,后来……后来就越发昏沉了,昏沉到仅剩最后一丝意识,隐约漂浮。
诸航声从洒店二楼的包间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播忻被一个陌生男人搀着走,他有些孤疑地几步跟上去,快到酒店旋转门前的时候终于听见那男人说话,他唤穆析的名字:“小穆,你还好吧?你回秀山吗?”
穆忻没有回答,事实上这时候她根本意识不清,甚至连有人搀自己往外走都不知道。
褚航声见穆忻确实是醉了的样子,急忙喊她的名字:“穆忻!”
男人果然回头看向褚航声——四十多岁的年纪,考究的夹克衫、白衬衣,褚航声见穆忻并没有什么反应,心里的第一个反应是:不好!
“你是?”男人迟疑地看着褚航声。
“我是穆忻的哥哥,请问您是——”褚航声看着男人的眼睛,对方的目光很深邃,褚航声见不到底,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我最他同亊,我在市公安局工作,我姓陆,”陆炳堂笑一笑解释,“她喝得有点多,我正琢磨要不要找人送她回秀山。”
“辛苦您了。”褚航声伸出手,与陆炳堂礼貌地一握,随即从包里掏出名片,“不知道穆忻有没有提过,我叫褚航声,在省报工作,我们报社就在市公安局旁边。”
陆炳堂仔细看看名片:褚航声,省报专题部副主任,主任记者。
陆炳堂笑一笑,刚想说什么。却恰在此时有人推开一楼大厅的侧门,凉风吹进来,拂在穆忻脸上,地略有些转醒,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四处看看,先看见褚肮声,挺憨厚地笑一笑,再扭回头去看向陆炳赏。第一眼没看明白,第二眼看清楚了但难以置信,第三眼终于确定自己的脸距离陆炳堂的脸如此近时,穆忻“唰”地冒出一阵冷汗,酒醒了一半!
瞬间,穆忻如同条件反射一般从陆炳堂怀里弹开,动作幅度之大吓了褚航声一跳。他急忙伸出手去扶,却还没等凑近上去,已经看见穆忻伸手抓住他的胳膊,飞快地偎到他身边来,表情僵硬地笑着问:“陆大队,您也在啊!”
陆炳堂笑一笑,客套道:“既然你哥哥来了,那我就不送你了,再见。”
穆忻机械地摆摆手,皮笑肉不笑地目送陆炳堂离开,直到看不见人影,才软绵绵地往下坠。
褚航声一把扶起她问:“这是谁?”
“督察大队长,”穆忻看看四周,凑到褚航声耳边,小声道,“对女人来说是个很危的恐怖分子!”
“那你还敢跟他一起喝洒!”褚航声气不打一处来,低声呵斥,“你活得不耐烦了?”
“我没跟他喝,”穆忻想象一下刚才如果上了陆炳堂的车所可能发生的后果,一阵鸡皮疙瘩迅速铺满全身,说话都结巴了,“不……不会……刚才不会是他吧?”
“不是他是谁?我明明看见他半扶半抱把你带出来!”褚航声瞪穆忻一眼,转身往外走,穆忻哆哆嗦嗦地跟上,越想越后怕。
直到上了褚航声的车,当熟悉的气氛再一次将穆忻环绕,刚才因为醉酒而变得朦胧的记忆似乎在瞬间复活——她闭上眼,眼前历历在目都是陆炳堂的手,在她手上反复揉捏,干燥温和的掌心里渐渐升起火焰,似乎带一点茧子的指尖沿腰际衣服的缝隙慢慢滑到腰侧细腻的皮肤上,来来回回地摩挲;浅浅烟草的味道,在衬衣上、袖口上,有一瞬间她也觉得似曾相识,但到底还是忽略了……
极度的恐惧顷刻膨账,穆忻似乎这才明白:陆炳堂毕竟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他的身份与权力对有些女孩子来说是绚烂的诱惑,所以他完全不必只盯住一个穆忻,而只需要在偶遇的刹那顺水推舟——他从未偃旗息鼓,穆忻本不该傻到以为自己被发配边关就可以撤销全部警报,甚至对此全无防备……
弄明白这点之后,穆忻后怕得牙关打颤,褚航声扭头看她一眼,无声地叹口气,点火准备开车。然而就在这时,他的胳膊突然被穆忻抱住,他惊讶地扭头看过去,只见穆忻紧紧抓住他正准备换档的右手,脸深埋在他的右臂上,她的手、她的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褚航声急忙停下开车的动作,身体有些僵硬地任由穆忻依靠着。但她似乎并不满足这样微弱的温度,她咚嗦着伸出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址到胳神越缠越紧。他能听见她的啜泣声,能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掌从自己脸侧划过,能嗅到她身上微甜的酒香。
褚航声有些恍惚了。
过一会儿,褚航声才叹口气,伸出手揽过穆忻。她静静伏在他胸前,脸颊湿而凉。
褚航声神手佛去她脸上的泪水,再紧一点拥住她,直到暖意慢慢升腾起来,而穆忻终于不再颤栗。隐约,他听见她低声唤他一声“哥”,但彼此都没有再说话。他就这么静静拥住她,在秋寒乍起的夜里,在灯红洒绿的闹市,在流淌着忧伤气息的车厢中,凭本能给她提供一份温暖的依靠、一份脆弱时的支持,他想,这是他唯一能做的,或许也是她唯一需要的。
那晚,回褚航声家的路上,两人都沉默着不说话。
清醒后的穆忻开始感觉到头疼,她略闭上眼靠在车座里,褚航声看看她,尽量把车开得平稳。中间他随手打开收音机,夜晚的电台在放缠绵悱侧的情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带着秋天干草气息的夜风里,年轻的歌手们带着投入的感愦唱“爱情没有分对与错”“爱情是怎样的两个字”“是什么让我爱上你”……然而对坐在车里的两个人而言,“爱情”这个词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矫情而又生硬?
那些动人的誓言,那些灿烂的许诺,确实是到了一定年纪,便会觉得模糊。
“这里我不会留太久,早就想好要走的路。全心付出,不怕苦,去找幸福,我看见在不远处。一路庆幸贵人帮助,一路也有人劝退出,托你的福我不哭,不怕辛苦,眼泪于亊无助……这一条路是未知数,没有人拥有地图。我明白现在自己身在何处,我很在乎走这条路,有天能找到幸福……”终于听到一首不是口口声声唱“爱倩”的歌,穆忻侧耳倾听,却在听清歌词的瞬间,微怔。
“刘若英,《幸福的路》,”褚航声好像看出她在想什么,突然打破寂静,在婉转的旋律里注释,“我带的那个见习记者,刚毕业的小姑娘,最喜欢这首歌,说是励志歌曲。”
褚航声一边开车一边微笑:“听听歌词,说是写爱情路的也行,说是写事业路的也行,说是写婚姻路的也可以……人这辈子,不就是在走路吗?一路都是未知数,没有人拥有地图。其实,就连画地图的人也是要走过去才知道这里还有沟壑还是峻岭、有河流还是峭壁的。有些路,还真是得走过去了,才能知道、能理解。”
穆忻微笑。没有点头,也不摇头,只是那么微笑着,听一首似乎有些熟悉,却从未静下心认真听一听的歌。舒缓的旋律里,她刚才紧绷的神经似乎渐渐松弛下来,酒意上头,渐渐闭上眼,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并不长的时间里,她甚至做了一个简单的梦。梦里,她走在一条鸟语花香的小路上,走到没路的时候看见一蓬野草,伸手拨开,里面豁然开朗,居然是一片幽静山谷,谷中有河流小船,有阡陌众横。有三五成群的茅草屋,被木栅栏围着,栅栏上害怕着绿色藤蔓。阳光和暖,狗儿轻吠,就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记》,在湛蓝天空下安然存在。她静静站在高处,隐约还可以看见山谷中孩子们在跑跳。而“幸福”,就像袅袅的炊烟一样,于峰回路转处,四下缭绕。
第二天是周末,穆忻在褚航声家里的客房醒来时已是上午九点半。看着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她自己都觉得惊讶,是有多久没有睡过这样安然的一觉了?梦里那些追赶她的人、那些忘记填答题卡的仓皇、那些失足堕落的悬崖,怎么没有出现?
她起身走到窗口,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涌进来。打开窗,秋天的干草气息沁人心脾地蔓延。闹市区,这里当然不会有秀山那么多的树,但居然可以比葱翠的郊区更让人觉得心安……穆忻似乎隐约弄懂了一点什么,但还没等她捕捉到内心里的真实的感受,手机便想起收到短信的“滴滴”声。
“昨晚没事吧?”——是陆炳堂。
穆忻皱皱眉,想直接删除,可到底还是忍着满心的恶心回复一条:谢谢陆大队,辛苦您了。
句子简单的缺乏原委、看不清主旨,因为这是穆忻本能的防范——做警察两年多,她的思维从最初的“因为所以”变为今天的“假如故而”。也就是说,考虑问题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再不是因为你问所以我答,而是加入这条短信被有心人看到,会不会对自己产生难以弥补的恶劣影响?故而,只能、必须让人压根看不懂两人在说什么。那么,一旦此事被有心人利用,字数越少,她便越可以自圆其说。
她得承认,她的确是变了。
“笃笃”有人敲门,她去打开,不出意外看见了褚航声微笑的脸。他穿件长袖T恤,最夸张是还系着一条围裙,指指餐桌:“吃饭。”
穆忻沿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小米粥、夹了火腿的烤面包、茶叶蛋、小菜,中西合璧,但并不怪异。阳光沿餐厅窗户照进来,和小米粥上升腾起来的热气缠绕在一起,穆忻想,这才是“家”的味道吧?
久违了。
见穆忻发愣,褚航声拍拍她的肩膀:“愣着干什么?赶紧吃,吃完带你出去玩。”
这语气真慈爱,穆忻被逗笑了:“听这话,好像我是你女儿。”
“要是我女儿怎么会这么将就?”系着围裙的褚航声故作认真地琢磨一下,“至少还要有牛奶、小馄饨、煎包、鸡蛋饼……”
“去去去!”穆忻忍不住推他一把,“刚夸你贤惠,还得瑟起来了。”
褚航声笑着闪到一边,摘了围裙坐下,把小米粥推倒穆忻面前:“先喝点粥,养胃。”
穆忻一边喝一边问:“吃完去哪儿?”
“出去走走吧,你整天窝在秀山,不怕发霉?”
穆忻笑了,她看看窗外,天空湛蓝,果然是个适合出门的好天气。
结果褚航声果然就干了件很对得起这好天气的事儿——两个平均年龄超过三十岁的失婚男女,学人家青春洋溢的男女生或是锻炼身体的老爷爷老奶奶,也在中心广场上放起风筝。
“快点跑!”褚航声在下风处抬手把风筝送上天,见风不算大,便隔好远喊穆忻。穆忻是第一次放风筝,手忙脚乱,没等跑出去几步,风筝就一脑袋栽下来。褚航声笑嘻嘻的凑过去捡起来,俩人有是一轮重新开始。就这么折腾了不知多少次,穆忻觉得自己已经跑得不辨东西时,总算把风筝放上了天。
瞅着天空中那个渐渐缩小的黑点,穆忻抬手擦擦额头上的汗,长松一口气,一回头见褚航声抱着胳膊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笑,瞪他一眼:“你笑什么?”
“满广场,数你这风筝放得最笨。”褚航声指周围其他放风筝的人们,再指指天使那些五颜六色的风筝,喟叹。
穆忻没好气:“你聪明还让我来放?你倒好意思站在旁边看热闹!”
“难道不是很爽吗?跑一跑,运动一下,活动筋骨不说,还得惦记着手里那根线——专注地去做一件事情,一旦成功喜悦会翻番的,”褚航声,摸摸穆忻的脑袋,继续装扮慈爱,“你看你终于成功了,孩子。”
“叔叔,我要吃那个——”穆忻听到褚航声这口气就翻白眼,索性指着不远处的冷饮店扮未成年儿童。
褚航声远远地看一眼那边绛红色的店面外观,忍不住笑了:“你知道他家的广告语是什么吗?”
穆忻一愣,这才想起来,的确,这家的广告语人尽皆知,无线彪悍,叫做:“爱她,就带她哈根达斯。”
Ifyouloveher……
穆忻微微有点窘,不过脑子里倒是转得快,紧接着就笑颜如花:“有好东西吃的时候,我不介意你把我当你大侄女,使劲爱,往死里爱。”
褚航声笑得无奈,路过她身边的时候又顺便摸一下她的头:“大侄女你可真有出息。”
说完就他就去买冰激凌了,留穆忻坐在广场边的椅子上,手里一拽一拽地揪着自己的风筝线。她仰头看天空,蓝天白云果然心旷神怡,很多彩色的风筝,有些有漂亮的长尾巴,在天上甩来甩去。还有人在风筝线上栓了奇怪的小机器,里面传出飘渺的歌声来。仔细听,居然是《在希望的田野上》,穆忻乐了。
在希望的田野上……歌儿是够老的,但也是童年时再熟悉不过的旋律。那时候的希望是什么呢?是爸爸下班时从兜里掏出的一颗糖豆,或者是周末去买回来的一本小人书。那时候所有人的愿望都是如此单纯,每一个能够实现的愿望都因为这种单纯而愈发满足。那么现在呢?如果把越来越复杂的愿望简单化,会不会更快乐一点?
比如,没有强大的背景,就尽量做一个强大的自己,做好眼前的事,无愧良心,谨慎仔细,便无须畏惧魑魅魍魉;不指望一步登天,也不幻想扬眉吐气,只需做个又准备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有机会逃离;就算没机会也没什么,实在不行大不了彻底撂挑子不干,反正就算去捡起老本行教孩子们画画,也不至于饿死;离婚了也没关系,能找的合适的就再婚,找不到合适的就单身,谁离开谁还活不了……
结果褚航声回来的时候就看见穆忻笑眯眯看粉天空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终于松了口气:都不知道有多久没见她这样放松地笑一下了,现在看到,觉得总算没白出来这一遭。他走过去,把冰激凌递给穆忻,再把风筝线接过来,一边扯风筝线一遍看广场上的人来人往。
这边穆忻一旦想开了就更不避讳,自已吃着冰激凌,还没忘记舀一勺递到褚航声眼前,褚航声看一眼,没说话就张口吃了九-九-藏-书-网。两人就那么再自然不过地分享一盒冰激凌,没人想要深究这背后的意义,只同样贪图这好久未曾享有过的温暖时光。
吃过午饭后两人又去了科技馆—这是个在这城市里生活很久的人们都未必想过要涉足的地方,对他们而言如是。进门的时候他们是跟在一群去参观的小学生身后一边听讲解一边时不时做恍然大悟状。他们甚至第一次知道哪里有个仿银河系的天幕,关上灯,头顶璀璨一片。模拟的夜空下,他们认真听讲解员讲哪里是大熊座,哪里是小熊座,还不时听到周围有小孩子“哗”的赞叹声……虽然年纪不小了,可这两人还是很入戏的找到了身处银河的漂浮感。
晚上的时候两个无聊的人去了护城河边赏月——树叶还没落完,路灯依旧昏暗,尚算茂密的草丛里有无数谈恋爱的男女在窃窃私语,看得穆忻兴致盎然。
褚航声觉得她这样盯着人家的背影看实在不礼貌、好心戳戳她,没想到她反而来劲了,兴致勃勃的给褚航声讲:“我读大学的时候,最喜欢和舍友一起跑到学校里号称恋爱角的小树林里,大声读英语课文。”
“你?”褚航声很惊讶,“你还真不像是做这种事的人。”
“其实那时候还真做了不少缺德事儿……”穆忻不知回忆到了什么,突然仰头“扑哧”一声笑了,交接月光照在她脸上,褚航声突然觉得那是一朵昙花,骤然盛放,带有夺目光华。他呼吸一滞,几乎想伸手拂上去。
也就在这时,身边的护城河里刚好有一艘漆着红窗棂、灯火通明的小画舫经过,明亮的灯光把褚航声从失神中唤醒,他急忙咳嗽一声,掩饰住自己瞬间的失态,看一眼画舫道:“你看那船山的游客不过三两个,岸上散步的行人倒是一群,真不知花钱坐船到底是为了看风景,还是为了成为风景被别人看。”
“都一样的,哥”穆忻抬头揉揉地笑一笑,“我早就知道了,活在世上,别人是你的风景,你也是别人的风景,只不过。总有人的风景悲剧了点而已。”
“也不会一辈子都悲剧的。”褚航声似有所指。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卵石太滑,凹凸不平,穆忻的鞋跟时常踩不稳。褚航声便自然不过地伸手过去,握住穆忻的手,轻轻拉到自己身边来。
穆忻没有抗拒。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手牵手,一直穿过小路,仍未放手。知道走到平整的路面上,还没等松手,突然听到有人叫:“小褚?”
褚航声回头,惊讶地打招呼:“主任?”
主任眉开眼笑,看着穆忻问:“女朋友?”
褚航声扭头看看穆忻,见她恬静地笑,手心仍乖巧的栖息在他手里,心里一松,回头看着主任介绍:“穆忻,在秀山公安局工作。”
他说这话的时候刚好有风吹过来,穆忻的一绺长发吹到褚航声脸上,他不假思索地抬手替她掖到耳后。穆忻也不避讳,只大方地打招呼:“主任好!”
“你好你好!”主任恍然大悟,似乎终于明白褚航声为什么要去秀山驻点,并很为自己这个“恍悟”感到得意。他笑着同穆忻握手,再拍拍褚航声的肩膀:“我家就住在这附近嘛,晚饭之后总是会出来散散步。你下次带小穆来我家吃饭,我老伴儿说好久没见你了。”
褚航声点头答应,而后目送主任走远。直到看不见了,他刚想回头,却突然感到手中牵着的那只手撤离。他心一沉,接着又愣住了——因为他看见穆忻走到自己面前,静静地看着他,认真地问:“哥,如果你的意思的的确是愿意收容我,那苏阿姨同意吗?”
褚航声沉默。
穆忻笑了,那笑容风轻云淡。她还安慰他:“没事的,其实你刚才就算否认我都不会埋怨你。你年纪也不小了,早顾着点自己的事,我这里你不用担心,总要让我缓缓,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她拍拍他的胳膊,补充:“真的,没什么的。我想过了,报考省直机关本来就很渺茫,这次没考上也是意料之内。明年我还是考咱们那儿市政府的公务员好了,相比省里会容易一些,还能回老家就近照顾我妈。再说换换环境,说不定还能再找个合适的人嫁掉。我才29呢,不算老。”
褚航声的心里涌起一阵心疼——29岁,多么年轻!在大城市里,这样的年纪刚开始人生的诸多理想奋斗,恋爱是可以享受但未必一定要修成正果的一件事。可在秀山那种偏远郊区,甚至在他们家乡那样不算发达的地级市,29岁的女人,通常已经有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而不是像穆忻这样,形只影单。
他能想象到她的压力。
“你妈知道吗?”褚航声问。
“还没敢告诉她,”穆忻自嘲的笑笑,“我真懦弱是不是?都已经尘埃落定这么久了,我还没勇气告诉她我离婚了。可是我要怎么说呢——结婚一年就离婚,放哪家都算丢人现眼吧?你们男人倒不怕被折旧,换我们女人那简直要贬值到谷底。在我妈印象里,离婚的女人注定都后患无穷。她才过上几天安心日子,我不能让她再为我操心。”
“我也没跟我妈说——”褚航声抬头,看见穆忻疑惑的眼神,赶紧纠正,“我不是说离婚的事,我是说我没跟我妈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穆忻愣了。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态度,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做好了从头开始的准备,就不能这么贸然告诉她,”褚航声耐心地解释,“所以你问我她的意见,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可是穆忻,这事儿是不是有点颠倒?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合适,就先去考虑老人家的一件……那万一老人家乐见其成,刻我们自己越来越合不来,到最后不是让老人家们再失望一次吗?”
看着穆忻若有所思的眼神。褚航声叹口气,伸手把穆忻拉到怀里:“他们已经失望一次了,怕是再经不起折腾了。”
穆忻静静伏在他怀里,脸颊贴在他微凉的外套上,低声道:“可是,我真的怕了。”
她能不怕吗?未婚的时候都被人嫌弃,现在离异岂不是更要被嫌弃;当初家境不好让人生厌,可如今仍然不怎么好;在同样有阶层差异的公务员队伍里生存,无论是秀山,还是家乡某机关,她这样的背景都注定进不去很“牛掰”的单位、当不上多“牛掰”的领导,而只可能一辈子都做个“底层公务员”……她什么资本都没有,凭什么觉得别人妈妈可以接纳自己?
没有妈妈祝福的婚姻,注定得不到幸福。
这句话,她现在信了,且恨不得奉为至理名言。
“其实,这事儿,我爸妈不会干涉。”褚航声低头亲吻一下她的头发,听见她“呵呵”笑了几声,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哥,以前,我男朋友,哦不对,我前夫,他也是这么说的,”穆忻侧一下脸,笑得落寞,“我再也不要相信这么没谱的话了。”
“你还非得让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褚航声紧紧拥住怀里日渐消瘦的女子,苦笑:“我说了你也不信,其实不少人给我介绍女朋友,可是对方听说我离过婚,那眼神立马就不一样了,就算介绍人说我们是两地分居太久没感情了,对方都会问‘要真是个顾家的人,怎么会才分居一两年就没感情呢’。捎带着猜什么的都有,比如说猜我会不会有家庭暴力、会不会是第三者插足,最夸张的直接问介绍人我是不是性无能……所以不瞒你说,我妈亲自上阵给我介绍见面的那三个里,就有一个是离过婚的。”
穆忻张口结舌,仰头看着褚航声,不知该说什么,过好半天才感慨:“怎么会这样?按理说,你一个男人,还年轻有为的,不至于被嫌弃……”
“怎么不至于?”褚航声把脸埋在穆忻颈窝,“你别忘了,每个女孩子都是妈妈手心里的宝贝。如果你有一个女儿,你愿意把自己清清白白的女儿嫁给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吗?”
穆忻答不上来了。
是啊,她不用想也知道,她一定舍不得。
“那我们,还真是同病相怜了。”穆忻酸楚地感慨一下。
“不是同病相怜,是总算赶上了……”褚航声感喟。
穆忻轻轻地笑了,她不再说话,只是心里承认:是,她自私,她贪婪,她需要一个坚实的依靠,她迷恋这怀抱的温暖,但她也清楚知道自己在过去十几年来本就对褚航声从无拒斥。她不想再浪费时间了,哪怕这源起贪婪又自私,哪怕她至今无法做到完全忘记杨谦和往昔,但看在她曾经的暗恋美梦升起又破灭的份上,看在她任全命运的作弄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份上,请原谅她的这点小贪心——她只是太累了,就任性一次吧。
夜渐渐凉了。行人渐少的护城河边,褚航声收一收手臂,毫不犹豫地低头,轻轻吻上穆忻的耳际。
他听见她把脸埋在他胸前,嘟囔:“谢谢你,哥。”
褚航声没有说话,他只是侧一侧头,贴上她的脸颊。过一会儿,便感觉到一片濡湿。
那一刻,时光睡着了。而月亮,是时间卧房里的一枚LED小夜灯,在美轮美奂的梦里梦外,洒一点让人觉得不孤寂的光。
转眼周一,郝慧楠在派出所看见穆忻的时候,很惊讶她的神清气爽。
郝慧楠上下打量穆忻一番,纳闷地问:“你们……和好了?”
“谁?”穆忻莫名。
“杨谦……不是他?”郝慧楠脑袋转一转,突然一拍巴掌,“褚航声!”
“你想象力真丰富,”穆忻有种赞叹,“不学艺术可惜了。”
“难道不是吗?”郝慧楠很迷茫,“你看你现在比前阵子水灵多了。”“那是因为我周末终于睡了个好觉,”穆忻站在办公桌旁边,手里端杯水转移话题,“你怎么想起今天来看我了?”
“我去镇政府办事,继续敲诈书记去。”郝村长扬眉,比划一个砍脖子的手势,穆忻一哆嗦,很同事本镇的一把手。
“上次跟你说的那事儿你帮我问了吗?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俩儿子偷电缆的那个。”
“吴新红?我知道这人,她家自从老公外出打工,本来经济条件还可以。但是去年公公生病花了不少钱,典型的因病返贫。这种情况我们村有好几家,今天就是来落实这事儿,听说镇里上了扶贫项目,我来看看能不能上占几个名额。”
“慧楠,你真变了。”穆忻感叹。
“是变了,在这种环境下,想不识稼穑才真是难。”郝慧楠也感慨,“小时候写题为《我的理想》的作文,我们班80%的同学都说要做科学家。我就想,大家都做科学家了,谁去做农民给大家种粮食吃呢?于是我就写了篇作文,说我的理想就是去当农民,给大家种很多很好吃的粮食,大米都是彩色的,蒸一碗出来就像巧克力豆那么漂亮。老师给我的评语是,想象力很丰富,但中国有八亿农民了,不缺你一个,你还是好好念书,去开发新品种的大米吧!”
穆忻笑出声:“你们老师真逗。”
“她也太没有远见了,”郝慧楠笑着摇头,“她就想不到,虽然我当不成一个标准的农民,也没法研究出像巧克力豆一样的大米,但我二十年后变成了一个村长,天天帮着农民研究怎么种地。其实就在一年前,我还压根分不出那明明长得一模一样的两棵草,到底哪棵是麦苗、哪棵是韭菜?”
“你这是积德,”穆忻拉住郝慧楠的手,表情很诚恳,“会有好报的。”
“穆忻你现在说话怎么这么像我们村的老太太?”郝慧楠撇嘴,“你赶紧让上天赐我个像样的男朋友吧,最好能拯救我离开基层,别再当村长。我敬业是一回事,可不等于我多热爱这项工作,这一天天的可闹心死了。”
“褚航声不是说要给你写篇报道?”穆忻突然想起这茬。
“他来过几次,问了无数问题,我还带着他在地里转了几圈,张乐也在……也不知道那几天他怎么就那么闲。不过还好,多亏有他,有些大爷大妈家里的情况他比我还了解,差点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介绍全了。”
穆忻闷笑:“你还是看不上他?”
“其实也不是看不上,”郝慧楠苦笑,“论身高、样貌、工作、家境,我俩都挺门当户对的。可是我真不想留在这里一辈子。这一结婚就把自己捆住了,不值啊!”
“其实也没那么夸张,”穆忻想一想,“如果你考上省直或者市直机关,也不过就是去市区工作,离这里总归不算太远。但你放弃了一个觉得合适的人,倒是大大的不划算了。”
“我也没说他就是合适,我只是说外在条件比较协调,”郝慧楠咬文嚼字,然后一脸坏笑,“说心里话,我倒是更喜欢咱们镇党委书记,才三十多岁,长得也不错,有文件,有魄力,还屡次救我于水火。先甭管人家是不是自己想出政绩,反正肯给老百姓花钱就是好人!只是可惜结婚了,听说孩子都上小学了。”
“郝慧楠你说什么?”穆忻还没等说话,突然听见办公室门口响起一声惊呼,俩人一起扭头看,只见张乐拎着一个暖瓶站在门口,表情惊恐,“你怎么能喜欢有妇之夫?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怎么能对领导下手!”
他话音一落,郝慧楠气得脸发青,穆忻当场跌倒在沙发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几分钟后,办公室里再次传出不知是谁挨打的求救声,还有旁观者加油鼓劲的起哄声——好在是二楼,不然听上去太像是刑讯逼供,惨绝人寰。
对张乐而言,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被口头表扬,甚至他更习惯了自己先立功嘉奖后被处分或是处分之后再靠嘉奖立功赎罪……但对穆折而言就完全不同了。这是第一次,穆忻觉得,她居然真的有点像个警察了!
警察,不就是除暴安良以及服务群众吗?她穆忻,没有经过科班出身的系统培训,论破案没有经验,论审讯全无头绪,论出警……就她那副花拳绣腿也完全不中用。甚至就在不久之前,她连接报警电话都听不懂内容。用马斯洛的理论来说,就因为自我价值无法实现,所以她只能在日复一日的自我鄙弃中山穷水尽,无数次后悔不该走进这个完全不擅长的领域。她忍不住设想,如果当初她从事了专职设计工作,还会这么没有成就感吗?还会这么不招人待见吗?还会被当成一颗球踢来踢去吗?
可现在,在被人肯定之后冷静下来想想,她才发现,长久以来,她一方面抱怨这里的生活条件差、沟通交流难、特权思想严重,但另一方面,她其实只是不愿承认,那些让她觉得无法交流且有着浓郁特权思想的人们,有很多都是侦破老手、预审达人,他们每天日复一日的工作就是惩奸除恶。而她自己,之所以无法被人肯定,也无非是由于她心灰意冷后的得过且过、敷衍了事……以前,她注意不到这些,所以占据内心的,不是体谅,而是怨怼,她反复琢磨的,不是客观,而是归咎。
律人恕己,这才是最见不得光的私念。
弄明白这一点之后,穆忻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观察周围的一切,只是派出所的生活,翻来覆去总是那样。
当天上午,8:00,距离镇政府不远的西山花园有人报警,说是一只大狗蹲在小区门口,凶悍得很。要出门买菜的老奶奶、送孩子上学的年轻妈妈都被挡在小区里,谁也不敢动。狗的主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请警察同志“赶紧来管管狗”。
9:28,水泥厂宿舍区有人报警,说楼上掉下来一个花盆,差点把自己砸死。谁家掉的不知道,“要是知道还要你们警察干什么”,“没砸到也得来看看啊,万一不注意,下次真把人砸死怎么办”——逻辑上当然成立,尽管没人考虑目前警力不足的问题。赵旭辉一边咬着油条一边愤愤地去开车,新来的见习警员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10:57,有人跌跌撞撞扑进派出所,脸上靑一块紫一块的,看见站在大厅里的穆忻,几乎要冲上去抱住她的腿。饶是穆忻经受了三年公安生活的锻炼,还是被那张色彩斑斓的脸吓得惊叫了一声,然后才听见报案人断断续续说自己被抓进传销窝点,身份证被搜去了,不骗人来加入组织就得挨打,今天趁上课间隙好不容易逃出来……闻讯赶来的副所长赶紧带人去包抄传销窝点,就把送报案人去包扎的任务交给了穆忻。
13:35,穆忻总算安置好报案人回到所里,饭菜早凉了,只好自己又用微波炉热一热,一边吃饭一边在值班室替人接警,结果接到一个报警电话说是镇上一所中学的学生打架,“动叉子了”。穆忻没听明白,还追问:“动什么了?”对方急三火四:“叉子啊!吃饭的叉子没见过?白叉子进去红叉子出来!”穆忻一口馒头卡在嗓子眼,差点活活噎死。赶紧手忙脚乱地派刚进院子的张乐再去一趟中学校园,同时还得给镇上的卫生院打电话。
15:02,有人报警说农贸布场发生“围殴”,赵旭辉又带着见习警员出警去了。这次处理的时间倒是不长,回来后还笑得前仰后合的。据说是农贸市场有个大爷是卖苹果的,有两个四十多岁的妇女以“尝尝”为借口蹲在大爷摊前一个接一个地吃苹果。也巧在那苹果个头不大,吃一个花不了多少时间,所以俩人一边站摊前聊天一边“尝”苹果,一共吃了十个,临末了不给钱,拍拍屁股要走,理由是“不甜”。大爷不愿意了:“不甜你们还吃这么多?”结果两个体重均在100公斤左右的妇女一边往大爷睑上吐口水,一边叉腰谩骂老人家:“吃你几个苹果怎么了,你不看看你这小苹果才比海棠果大多少,还好意思卖这么贵?老娘吃你几个苹果是看得起你,别给你脸不要脸!你知道老娘是谁吗?吿诉你吧,老娘在农贸市场转了十年,摆过摊揍过人,大小是个人物!我们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人送外号‘大市场TWINS’!什么?外国名儿你听不懂?‘绝代双骄’听说过吗?我们还有个中国名儿叫‘大市场绝代双娇’!”围观人群哄堂大笑,前去调解的赵旭辉和见习民警闻言差点扑倒在苹果摊上……
16:40,前去包抄传销窝点的民警回来了,据说窝点早已人去楼空,但副所长凭借其敏说的观察力和丰富的从警经验,带着一群警察和协警在周围搜索,最终根据报案人曾经提供过的几条重要线索,愣是在不远处的一处民房里找到还没来得及逃离的两个传销小头目。几个警察扑上去就把他们顺利地捆成了粽子,带回所里开始审讯。
18:43,张乐回来,说是受伤的学生已经送去医院。正吃着饭,两个同事进门,带进来一个嫌疑人,说是在网络上利用QQ视频骗钱,被人认出来了,当街殴打。两个民警也不能眼见着他被打死,就把嫌疑人和受害人一起带回来做笔录。
20:40,紫藤花园有人报警,说有陌生人反复敲家里的家门,这家男人不在,只有女人和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在家,母女俩已经吓得瑟瑟发抖,在卧室里抱成一团。“紫藤花园”听着名字很美,其实不过就是镇派出所旁边的一个不怎么髙档的小楼盘,里面都是小产权房,便宜,但是保安力量很薄弱。两个民警出现在门口的时候那个敲门的男人还没走,隔好远就能闻见浓郁的酒味。问了几句话才知道原来是喝醉了酒,把别人家当成自己家,敲错门了。民警一边把酒鬼带下楼,一边敲门想要交代房主几句,结果房主颤颤巍巍开门的时候先甩出一把菜刀来,倒把敲门的民警吓了一跳!
22:10,穆忻去看张乐的时候他正带着个见习民警审讯网络诈骗嫌疑人。嫌疑人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看上去张乐好像还认识他,正兀自对着低头不发一言的犯罪嫌疑人絮叨:“你奶奶岁数那么大了,你自己不学好也别连累老人家,你要是进去了,她怎么办,谁照顾?她还有风湿,那么严重,你好歹学学好,赚钱给她治治。”嫌疑人不说话,张乐继续念叨:“你别以为不说话我就会放了你,我告诉你吧,所谓的‘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都是糊弄你们这些没眼力见儿的人的。你哥我干这行多少年了?我从能听懂人话就听我爸讲咋审讯,我只要看看你那眼神儿就知道你小子心虚!你说都姓张,你怎么这么丢我们老张家的人?诈骗!你还真好意思拿你那张脸去骗人?”嫌疑人终于忍不住反驳:“我没有!”张乐翻个白眼:“你没有?你知不知道那小姑娘是偷了他爸爸的医药费给你的?她爸爸还在医院躺着呢,你想想要是你奶奶躺在医院里,你能这么狠心?你还一骗就三万!”嫌疑人急红了眼:“哪有那么多!”……空气瞬间凝滞,张乐看看说漏了嘴的嫌疑人,长叹口气,穆忻崇拜地看看张乐,五体投地,嫌疑人抱着脑袋缩在椅子里,悔不当初。
……
后来许多次,穆忻这样感慨,其实不管是张乐,还是派出所里其他民警,都是那种随处可见的普通警察形象,他们偶尔粗声大嗓,偶尔有点痞气,但这都不妨碍他们目光如炬,从最不起眼的地方寻找蛛丝马迹。没少发牢骚,但习惯苦中作乐,有时有点凶,但总归瑕不掩瑜。
而真正从局机关下放到需要经常办案、需要整日里和群众接触的派出所之后,穆忻才渐渐发现这里强大的感染力——许多人,哪怕曾经并不是这个圏子里的一员,没有上过警校,不是警察世家,伹只要身在这个群体中,那么很快便会随着自己情不自禁的融入而悄然转型。
到这时,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开始有一点点理解杨谦,如果坚持不变,办案或许真的会有难度。工作无法开展,对一个办案民警来说,才是最致命的瓶颈。
因为理解,所以认真。
就像这份职业,她渐渐理解,才会感受到其中那些不为人知的情感。
只可惜,对爱情而言,她理解得太晚,有限的坚持已经被时光消磨,再也找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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