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山的夏天较之几十公里外的市区而言,总是显得凉爽一些。
不仅因为距离所导致的人口密度相对降低,也是因为地理缘故——这里有几座海拔并不高的山,按地理划分尚属于百公里外一座名山的支脉;有水库、湖和几条不大不小但总算是有源头活水的河;有大片农田,这几年被当地人陆续栽上果树,种桃、杏、樱桃、苹果,兼办采摘季的农家乐……是个有山有水有果园的地方,被戏称为“省会后花园”。两年前从“县”变成了“区”,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城镇化改造。但当地人显然一直都没找到变身为“城里人”的感觉,至今仍然习惯于把乘区间车一小时进入市区繁华地带的过程叫做“去G城”。
穆忻如是。
正式上岗工作一年余,日子并没有沿她理想中鱼水情深的浪漫主义画卷前进,而是渐渐变得波澜不兴起来:她一直都待在接报警的岗位上,每天接电话、打电话,循环往复。按规定,每值一个白班休息二十四小时,紧接着一个夜班,休息四十八小时。看上去并不是多么紧张的工作节奏,但作息基本被打乱,且愈发难和杨谦的假期重叠到一起——作为一名刑警,无案时天下太平,有案时夜夜蹲守,更没有什么规律可言。所以眼下,穆忻的生活愿望一跌再跌,已经从实现人生价值的高尚层面跌到“何时能和杨谦一起去G城逛逛商店”这么简单。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愿望,杨谦没时间帮她实现,她自己一个人没兴趣实现,渐渐,就离曾经的繁华越来越远。
早晨八点十分,电话响起来的时候,穆忻正在单位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的某个早餐摊前买煎饼果子。一抬头,不远处,区实验小学大门口,副科长段修才正在送他儿子上学。他穿着警服,开着公安局里常见的破面包车,就那么大喇喇地把车停在实验小学门口那条小路的正中间,招呼他儿子段蔚:“放学直接到我办公室,别乱跑!你妈给你那二十块钱你抓紧交给老师,再偷着去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看我怎么收拾你……”
因为他的车停得实在不是地方,一下子就把这条本来就窄的胡同堵了一大半。后面那辆车的司机看见前面开车的人是个警察,敢怒不敢言,连车喇叭都不敢按。倒是再后面的那几辆车因为看不清楚前面的状况,所以此起彼伏地“嘟嘟”着,一时间这窄窄的一条巷子里噪音刺耳、混乱不堪……
穆忻觉得很是丢人现眼,便往前面那位排队的大叔身后缩一缩,躲到段修才看不见的角度。结果没想到她那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突然呜哩哇啦响起来,穆忻吓一跳,赶紧背转身去,没好气地接电话:“杨谦你一大早不回家睡觉打什么电话?你昨晚的夜班值得太消停是吧?”
“我倒想消停!”杨谦抱怨,“四丁镇那废采石场里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天了,那胳膊烂得一拽就能脱下人皮手套来。估计这几天都没法回家了,你自己睡吧,要是害怕,找郝慧楠来陪你。”
“又不回家……”穆忻不满地皱眉,继而第无数次担忧地嘱咐,“那你自己注意安全,一切行动听指挥,不要太莽撞。”
杨谦“嗯嗯啊啊”地答应着,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多少。案子办多了,老婆的絮叨也听多了,渐渐就左耳进右耳出了。穆忻气他怎么就不能理解自己牵挂他的那份心意,便愤愤地挂了电话。收起手机转回身,恰好摊煎饼果子的大婶也把摊好的煎饼果子装到塑料袋里递过来。穆忻说声“谢谢”,接过煎饼果子转身往公安局的方向走。远远的还能看见段修才的破面包车一路颠簸着奔进了公安局的大门,穆忻皱皱眉头看手表——八点二十分,还有十分钟就会被局门口的摄像头拍下来,毫不留情记做迟到。
五分钟后穆忻进了单位大门,上二楼,右转,走廊尽头两扇硕大的玻璃门,上面写着醒目的大字:指挥中心。
一切都是一成不变的——每天早晨八点二十分的煎饼果子、八点二十五分的指挥中心大门,还有那扇门后此起彼伏的报警电话声,这样的现实主义,才是穆忻这一天的开始。这里,就是俗称“110报警台”的地方,学名叫做“G市公安局秀山区分局指挥中心指挥调度科”。科里从科长到科员共有十三人,其中八个人是接警员,两人一组接警派警。穆忻的搭档是个比她小三岁,却早一年参加工作的警察学院毕业生孟悦悦,挺漂亮的姑娘,也很热情,在穆忻熟悉业务阶段不厌其烦知无不言。也有点小八卦——托这个习惯的福,穆忻才有机会系统了解到秀山区分局上至领导从政史,下至民警裙带关系图谱,甚至各式各样的桃花秘辛、陈年轶闻……
这一天当然还是这样——穆忻推开门的时候孟悦悦已经到岗,正在一边接电话一边利落地记录:“双龙小区付1号门头房,好,我们会尽快派警。”
放下电话,孟悦悦转头笑着跟穆忻打招呼:“穆姐,早!”
“早,”穆忻放好东西,端着水杯和煎饼果子走到自己那张指挥台前,一边落座一边微笑着问孟悦悦,“昨晚报警的多吗?”
“当然多,”孟悦悦一边给双龙小区所属派出所派警一边摇头,“夏天嘛,晚上纳凉的人多,喝酒闹事的人就多。刚才交班的时候徐哥还抱怨,说昨天晚上报警电话就没断过。城区里面主要是烧烤摊前打架斗殴的、邻里口角的、飞车抢包的,农村主要是喝醉酒打人的和破坏庄稼的……我这刚接了个警,离咱区政府不远的一家海参店被人撬了,初步估计损失上百万。”
“上百万?”穆忻咂舌,“上百万的海参怎么搬走?开车?”
“用不了那么大排场,一辆小三轮就够了,”孟悦悦掐指算算,“现在一斤海参也得好几千元吧?那可是高档消费,咱区总共才几家海参店?”说着说着又情不自禁八卦一下,“哎对了,我怎么听说海参店老板是咱段科他老婆的娘家亲戚?刚段科没进自己办公室,先来咱这儿溜达了一圈,烦得跟什么似的。”
穆忻还没来得及答话,面前指挥台上的电话就响起来了。她放下刚咬了一口的煎饼果子,接起电话:“您好,秀山110……”
还没等她说完,电话里就传来一个老太太惊恐的声音:“警察!是警察吗?我找警察啊!”
“您好,阿姨,我们就是警察,请问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你就是警察?我跟你说啊,警察同志,这个社会治安真是太成问题了!”老太太痛心疾首,“再这么下去,咱都不用过日子了,连出门都得提心吊胆。你说这可怎么办啊,你就是借给我十个脑子,我也想不到能出这种事儿啊!这还是和谐社会不是了?怎么能这么没有安全感呢,你说……”
“阿姨您别生气,您先说发生什么事了?”穆忻愣没听明白老太太到底为什么报警,只好打断算老太太慷慨激昂的时事评论。
“发生什么事儿了?”老太太越发愤慨,“我跟你说你都不见得相信!这个世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说这一大早的,才八点多,我这刚出门呢,怎么就能遇见这种事儿……”
“阿姨,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穆忻很无奈,再次打断老太太的絮叨。听这老太太说话咬文嚼字,穆忻琢磨着肯定不是下属行政村里的。
“事儿啊?哎哟对了我还没说事儿呢,”老太太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报警,不是来找人聊天的,“我跟你说啊,警察同志,我今天早晨八点多刚一出门,这人还没从楼梯口出来呢,‘嗖’的一下,我手里的纸袋就被抢走了!你是没看那个快啊!我就看见是个小伙子的背影,个头不高,跑得倒挺快,一下子就没影啦!我手里那是个带着鄂尔多斯羊绒衫标志的纸袋,你说他不会是觉得那里面装的是羊绒衫吧?你说就算是羊绒衫吧,那他抢个羊绒衫干什么?他也不见得穿得上那号码啊!”
“阿姨,您直接说您所在的位置,我们会联系距您最近的民警,说不定还能给您把袋子抢回来。”穆忻都替这个唠叨的老太太着急——有她说话这工夫,说不定在附近巡逻的民警已经把犯罪嫌疑人抓获了。
“抢回来袋子?”老太太来精神了,“你们还能抢回来啊?我怎么没听说还有抢回来的?敢情不是丢了就白丢了?”
“您放心吧,前天医院门口有人抢劫,因为失主报警及时,嫌疑人特征形容准确,十几分钟后就被巡逻的民警当场抓获了,”穆忻言简意赅,“阿姨您还是快点告诉我您的所在地址和电话号码!”
“我家就在咱区电视台旁边,实验小学宿舍,不过你们不用来啊!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有人抢劫这个事儿,你知道了就行了,”老太太终于心满意足起来,“跟你们领导说一声儿,这个治安工作要常抓不懈,人民警察要为人民啊!”
穆忻听得彻底头晕:“阿姨,您的袋子不是被抢了吗?”
“是啊,是被抢了,”老太太这才恍然大悟,“哦,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了,那小毛贼傻乎乎的,他抢的是我准备下楼去扔的垃圾袋啊!”
“……”
段修才进门的时候孟悦悦还在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段修才瞪孟悦悦一眼,呵斥:“上班时间笑那么大声干什么,不知道旁边就是领导办公室吗?警容!警容!”
“呃,”孟悦悦急忙把后一半笑声咽回去,解释,“不怪我,段科,刚才穆姐接警遇见个老太太忒有意思了……”
“什么叫有意思?工作干好了才叫有意思!”段修才没好气儿地再瞥孟悦悦一眼,随后把一张即时警讯的打印稿放在穆忻面前,“这是你写的?”
穆忻低头,是自己之前出过的警讯:7月13日晚5点12分,接到市民报警……抓获两名犯罪分子……该团伙多次入室盗窃,涉案金额共计四万余元……
“什么叫团伙?”段修才没好气地问。
“好像……是有些不太严谨。”穆忻皱眉思考。
“不是不严谨的问题,是非常白痴!”段修才瞪穆忻一眼,转头看孟悦悦,“你说,什么叫团伙?”
孟悦悦在警察学院学的是治安,又被段修才的目光盯得心里发毛,只好老老实实回答:“两人是结伙,三人是团伙。”
“就是嘛,”段修才一脸头疼的表情,嘴上不放过任何可能打击穆忻的机会,“穆忻你好歹还是研究生吧?研究生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研究生也不能什么都知道,”穆忻一边忙手上的活儿,一边好像在开玩笑,“再说也不是我非得要这个学历的。毕业时学校非得颁发给我,我有什么办法?”
“那还不如扔掉。”段修才不屑地撇撇嘴,好像这样就过足了嘴瘾。
这话可真不是一般的不中听,再配上段修才那副冷眉冷眼的表情,让穆忻瞬间憋住一口气,只觉面子里子都明显受到折辱。却偏偏还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深呼吸一下,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和没素质的人拼素质、强龙难压地头蛇……几秒种后,穆忻终于第N次顺利咽下这口气,似笑非笑道:“也好,要不您去跟教育厅厅长说说,让他把我的学历收回去得了。反正我也一肚子意见,明明学了七年艺术设计,到头来颁发的还是‘文学硕士’学位,驴唇不对马嘴,您看我哪像是搞文学的?”
穆忻一副开玩笑的语气,段修才也不知道下面该接一句什么。只能把警讯甩到穆忻桌上,嘱咐一句“重写”就转身出了指挥中心大门。穆忻从监视器上看他开着那辆破面包车一路喷着浓烟驶离公安局,又出现在两条街外的十字路口,这才转头问孟悦悦:“老段这是去哪儿了?”
“估计是去给老婆娘家亲戚帮忙了呗。你没见过老段的老婆,母老虎一枚!科里聚餐,从来都得电话查岗,生怕他是跟小姑娘单独在外面吃饭。估计这是老婆下命令了,让他去找人帮忙盯着早日破案。”
“那也不至于这么……火冒三丈吧?”其实穆忻想说段修才“逮谁咬谁”,想了想,还是咽回去。
“谷科长毕业了,下周开始正式上班。估计老段心里郁闷,”孟悦悦终于还是抗拒不了内心深处对于探索和传播领导八卦的永恒追求,“其实老段也想被推荐到省委党校读研究生,可是没办法,人家规定只能推荐正科以上去读嘛,老段是副科,铁定没他什么事儿。我怀疑他现在想起这事儿就窝火!”
“我觉得谷科长是个挺好相处的人。”穆忻回忆一下谷清其人,虽说接触不多,但因为每到省委党校放寒暑假的时候谷清都要回分局上班,所以基本交道总是要打的。
“那当然。其实我挺喜欢跟女科长混的,至少都是女人,有些事情能互相体谅。上次我痛经,真要痛死过去了,谷科长二话不说就让我回家休息,她自己替我接了半天的电话。这要换到老段身上,就算最后让你放假回家,他也得多少刺挠你几句,难为你一下才肯放行。我就不知道他怎么那么不通情理呢?哎你说反正要准假,痛快卖个人情多好!非得画蛇添足,不招人待见才心满意足……”到底是小姑娘,孟悦悦一抱怨起来就没头了。
穆忻不知道要对小姑娘的这些感慨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凭良心说她很想跟孟悦悦一起发牢骚,但理智告诉她不可以——这是秀山,是人生地不熟的秀山,是她总有一天要离开的秀山。她很清楚她既然对此地一无所知,那么就不能落人口实。“不说他人一句坏话”,是她来此地之前杨谦告诉她的求生之道。她表示赞同,并牢牢记住。
救她的是关键时刻手机响,穆忻看看人名,微笑着接起来:“今天怎么有空想起我?”
“你真会说,我在这穷乡僻壤等了快两年总算等到你这倒霉孩子来陪我,我不想你还能想谁?”郝慧楠的声音里也带着笑,“今天是白班还是夜班?我请你吃饭。”
“白班,晚上七点下班,你能等得及?”
“等不及,”郝慧楠也真实在,“明天吧,明天中午来我们村儿,我请你吃饭。”
“你们村儿?你不是在镇政府?”
“哦,对,我主要就是想告诉你这个——本人于一周前正式成为俺们四丁镇大丁家村的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俗称‘村长’。过去一周过得很是风雨飘摇,本想今天请你吃午饭捎带听我诉苦,不过你没空,那就改天吧。”
穆忻觉得这消息匪夷所思:“你不是在四丁镇政府吗,怎么又去村里了?”
“一言难尽,”郝慧楠叹息,“简单地说,就是村里两派争斗,都想当村党支部书记,贿选、冷战、上访……所有招数都使尽了,天天斗得跟乌眼儿鸡似的。镇里实在没办法,决定临时空降个村长过渡一下。大约领导们觉得镇政府办公室里也就我这么一个废物,与其占着办公桌浪费资源,还不如来发挥余热,所以顺水推舟把我给发配到这儿来了……哎中央台不是报道过类似的事情吗,当时我还当故事看,轮到自己身上才发现哪有比生活本身更惨淡的故事哟……”
“废物?”穆忻哭笑不得,“你好歹也是本科毕业,按理说得算是镇政府里有限的几个高学历人才吧?”
“都毕业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悟明白,‘高学历’跟‘人才’有个鸟关系啊?”郝村长粗犷地冷笑,“你还是研究生呢,不也得来县城里当个小民警?学历帮上你什么了?是能让你更具有领导才能,还是能让你写一手锦绣公文?我看这学历半点好处没给我,反倒尽给我添乱了——你没见每个月十号发补助的时候,就因为我大学毕业直接评上了科员,不像他们都是从办事员熬出来的,就恨不得每月一次奚落我,说什么‘大学生就是好,刚毕业就跟我们工作好多年的拿一样的钱,我这些年的班算是白上了’,哎你说一级工资才差几十块钱,他们至于每个月雷打不动找我麻烦吗?还真当自己是大姨妈啊?我都恨不得拿块卫生巾拍他们嘴上!”
穆忻憋不住地笑了,刚才被段修才气得不轻的情绪顿时得到缓解。
“算了算了,不说这些晦气的,反正管你愿意不愿意也得来上任,还是得自得其乐才行。我跟你说我这一周来最大的成就就是发现我们村口有家小店的炒鸡不错,你哪天有时间过来,我请你吃。”
“明天吧,明天中午我去找你。”
“那行。你来的时候给我从你们局隔壁那供销社里捎几包微波炉爆米花,这东西太先进了,我们村里的超市买不到。”
“大姐,人家那不叫供销社,人家明明叫‘联商超市’,好大一间呢……”
“别以为换个马甲我就不认识它了,两年前我刚来的时候那就是县供销社。赶紧的,不多说了,你下班别忘买爆米花。”
郝慧楠说完就挂断电话。穆忻收了线,坐在桌前,想想郝慧楠,再想想杨谦、想想自己,突生很多感慨——或许,人生的确是段未知的旅程,当你陷入绝境时,一条不显眼的羊肠小道都会被你感激地认定为是救命坦途;可假若有两条同样金光闪闪的道路摆在你面前时,抉择的煎熬竟是丝毫不亚于无路可走的纠结。其实,你无论选择哪一条路,都会因为没有尝试另外一种人生,而在此后的道路上犹有不甘。
人总是这样,或慌不择路,或悔不当初。穆忻想,从这一点来说,郝慧楠比自己强,因为郝慧楠在适当的抱怨之外,比穆忻更能时刻寻找生活中的安慰,哪怕只是一家村口的炒鸡店或是“供销社”里的微波炉爆米花。
第二天中午,穆忻如约踏上去大丁家村的公交车。坐在车上的时候她想起了自己认识郝慧楠的过程,似乎也总是处于慌不择路或悔不当初的节点上。
那是大三那年暑假,考研辅导基础班里,穆忻和郝慧楠的座位恰好挨在一起。盛夏,满礼堂的学生都跟着京城来的大拿们学英语和政治。那一大屋子人挤在一个空调十分不好使的礼堂里时,空气也越发黏腻起来。于是各种解暑设备闪亮登场——坐在穆忻前面的女生拿着一个手持式微型电风扇,右边的男生揣着一瓶带冰块的矿泉水,只有左边的女生最奇怪,她似乎屁股被针扎了一样时不常地晃一晃,偶尔还半抬起身子,伸手到座位上摸一摸……穆忻一边听着无聊的时政分析一边偷偷看左侧的女生,直到对方捕捉到她好奇的视线后,愣一下,笑了。
只见刚才还在左晃右晃的女孩子从屁股下面掏出一个软软的小垫子,低声跟穆忻抱怨:“昨天买了个水垫,说是坐着会比较凉快。我看这家比别人家便宜五块钱,就买了,结果好像有点漏水呢……”
她一边说一边趁众人都奋笔疾书的时候再次抬起身子,侧过去给穆忻看:“帮我看看,是不是漏了?”
穆忻惊讶地沿着面前女生修长白皙的腿、挺翘紧致的臀,一路看到蓝色牛仔布超短裤后面正中间那一大团水渍……假冒伪劣产品害死人啊!
结果,那天,穆忻旁边的女生就一路背着手、拎着穆忻用来装资料的大塑料袋,貌似若无其事地拐进了艺术学院——那是距离辅导班所在地最近的一间学校,好在穆忻还是那里的学生,能借给这个叫郝慧楠的大大咧咧的女孩子一条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的裙子穿。之所以说是不伦不类,大抵是因为这个明明有一副姣好身材的女孩子,从小到大基本就没穿过裙子。可穆忻的长裤对中等身材的她来说又有点太长了,所以只好一路别别扭扭地扯着借来的裙子往校外走。一边走一边给穆忻讲自己要报考的那所学校在上海,自己属于跨校、跨专业、跨地区的“三跨”考生,考不上是常态,考上了是变态……
穆忻一听就乐了,问她:“万一考不上怎么办?”
“工作吧,不想复读了。这复读就等于失业一年,以后就算考上,也不知道几年后的就业形势会不会还是一片惨淡,”郝慧楠那时候就是个极其务实的人,“我们学财会的,若是肯去小公司做个会计,总不至于一分钱赚不到,反正是个企业都得有财务吧。”
穆忻点头,内心里其实很羡慕郝慧楠这样有“一技之长”的人,因为她不知道,如果考不上研究生,也进不了相关的设计公司,自己还能做什么?
但好在,上天终究是眷顾她的——半年后,在穆忻又参加了考研辅导提高班、冲刺班甚至押题班之后,她考取了本校研究生,得以继续喘息三年。
只可惜郝慧楠落榜了。随后的两年里,她先是进了一家台资公司,却因为上司性骚扰愤而辞职;又进了一间物流公司,被琐碎的账务甚至是加班理货搞得头晕脑胀;这中间又考了一次母校会计系研究生,再次落榜;考了两次中直机关公务员、一次省直机关公务员和一次市直机关公务员,皆落榜;去两家事业单位应聘,被告知只能算“合同制”,因为最近没有“事业编”的名额……漫漫一条求职路,走到最坎坷艰辛的时候,郝慧楠不是没想过放弃,可是放弃与不放弃又有什么区别呢,说到底都是走投无路,都是不得已的将就。
混到如此落魄的境地时,郝慧楠自觉没有脸面和旧日同窗联系,她甚至没有勇气参加老同学的结婚典礼,只因为不想让人知道曾经也是心高气傲、也一心想要考到大城市读研究生的郝慧楠如今只能在物流公司搬快件。被生活的糟粕憋死之前,郝慧楠唯有向穆忻倾诉——毕竟不是同一个学校毕业,郝慧楠自认自己就算再虚荣也不至于小气到要嫉妒得偿所愿的穆忻。而穆忻恰在“考场得意”后“情场失意”,说起来这俩人也是难姐难妹,便在此后的日子里很是同病相怜了一阵。
万幸的是,在穆忻研二那年,郝慧楠终于通过G市公务员考试,考取了乡镇公务员岗位——当然这还要归功于她在社会上闯荡的这两年被算作“两年基层工作经历”,吻合了招考简章中秀山县对于基层经验的苛刻要求,竞争者也因此少了许多。正式报到后最初的半年里,郝慧楠也为这口安稳茶饭感到庆幸与欣慰,但随着时间流逝,渐渐还是生了“水往高处流”的心。
所以,后来的这段日子,郝慧楠就悄悄地又拿起公务员考试的复习资料,希望有朝一日能考到更高一点的平台上去,只不过没想到,越是想往高处走,命运反倒把她扔在了最基层。
尽管穆忻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看见郝慧楠的时候她还是吓一跳:眼前这个女孩子,短头发,晒黑了,脸上还蒙一层薄薄的灰。
“长头发呢?”穆忻瞪眼问。
“早剪了,你多久没见我了?”俩人在炒鸡店里落座,郝慧楠伸手唤老板娘过来,“炒个鸡,麻辣的,炸份薄荷叶,一份烤饼。”
老板娘转身去厨房,郝慧楠彻底打开牢骚匣子:“你没见我这一周过得多惨。刚上任的时候,召集村干部开会,我坐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门口等了整整一天,没有一个人来参加。我实在没办法,只能亲自上门请村两委成员来开会,反正我是女孩子,他们总不好意思把我赶出来吧。所以拖了一天,我们这会总算是开成了。当然,至于开会过程中两派先是谁都不说话,后来又抢着说话,直说得鸡飞狗跳的……偏偏我又不能马上就挨家挨户地走访,一是作为女孩子总有些不方便,二是我也不知道哪家是哪一派的人,说岔了容易惹麻烦。就只能先观望,顺便干点皮毛工作,比如修修路什么的。反正都上任了,也不能闲着。”
“修路资金哪有那么好争取,”穆忻皱眉,“推诿扯皮,打官腔摆架子,这些年见的还少吗?”
“既然他们敢让我来,我就敢闹,”郝慧楠冷哼一声,“反正已经到底了,再往下也没什么地方好下放了。我算是想明白了,真是捡软柿子捏啊!我这几年谨小慎微,倒落了个被打发的下场。还不如当初学兔子急了咬咬人呢!你看着吧,既然他们敢让一个女人下来接这个烂摊子,就得有为自己的行为付代价的勇气。作为全镇唯一的女性村党支部书记,我打算发挥女性特征,一哭二闹三上吊,撒泼打滚,不给我钱就让他们好看!”
“按照《公务员法》,他们还真不能随便开除你,”穆忻笑了,“只要你有勇气撕破脸皮闹,说不准还真能建功立业呢!”
“那个我是不打算了,就先把眼前的活儿干一点算一点吧,”郝村长上任没几天感慨倒不少,“毕竟咱不是大学生村官的身份,头顶上没有村长指挥你,反倒你还要指挥别人。想靠教村民上网、辅导留守儿童做作业或者建电子档案什么的就完成任务是不可能了,少不了还是要拿主意的。靠谁都没用,还得靠自己。真是不来不知道,跟人打交道的工作最难做,比单纯坐办公室难搞多了。”
就好像要印证她说的话一样,饭刚吃到一半,就有个胖乎乎的妇女急匆匆跑进来,隔很远就喊:“村长,村长,打架了,快打死人了!”
“什么?”郝慧楠“蹭”地站起来,柳眉倒竖,“怎么回事?”
“赵美花和丁树人两口子又打起来了,”报信儿的女人呼哧呼哧地喘,“以前村长也没少出面,可是没用……”
郝慧楠没听完就扔下筷子冲出去,穆忻紧随其后,一路蜿蜒曲折地跑,快到丁树人家门口的时候好远就听到有扯着嗓子哭喊的声音。
“杀人了啊!杀人了啊!”郝慧楠好不容易扒拉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还没进院子就听见赵美花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她急着往院里走,可没想到刚进院子就见一道白光从眼前划过,“啪”的一声,无数碎片四溅,郝慧楠吓得后退一步,直直撞到后面的人身上。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身后的人已经一个箭步挡在她身前,低头看一眼爆裂的暖瓶内胆,然后冲屋里大喝一声:“他妈的都疯了吗!”
郝慧楠惊讶地抬头,先见一身蓝色警服,再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张乐?”
张乐转头看看郝慧楠,又看看紧跟在郝慧楠身后的穆忻,没好气地问:“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说话间,张乐的同事,也是四丁镇派出所民警的赵旭辉已经冲到屋里。小伙子一进屋就气炸了——只见入眼便是丁树人正把老婆按在地上打。赵美花的嘴角已经出血,但压在他身上的男人还在一拳一拳揍向她的额头。赵旭辉二话没说冲上去把丁树人一把掀翻在地。丁树人反应还挺快,打个滚爬起来就要挥拳相向,赵旭辉跟上去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在他跌落在地的瞬间已经把对方的一只胳膊反剪到身后,再用膝盖死死压住对方后背,只听“嗷”的一声,丁树人顿时从刚才打老婆的威风沦落到眼前只能惨叫的份儿。
张乐随后跟进去,先掏出手铐蹲□,利落地铐住丁树人的手,鄙夷地呵斥:“还想袭警?丁树人你胆子不小。”
他话音刚落,赵美花已经从地上跳起来,指着丈夫的鼻子破口大骂:“丁树人!我操你八辈祖宗你拿家里钱养个不要脸的□你还打人,你下辈子活该让脏病烂死毒死没人收尸让野狗吃!”
“有话好好说!”张乐又吼一嗓子,女人的气焰瞬间熄灭下去,转而一屁股坐到地上,手拍着地面号啕大哭。
“我报警!呜呜我不活了警官,他把俺闺女上学的钱都拿去给那个□了,我们娘俩儿可怎么过啊……哎哟天老爷啊,你快杀了我吧!我活着也没意思,一天天地熬啊!我熬啊熬啊就等着看这两个狗男女怎么不得好死啊!”赵美花的头发全乱了,打着结,一缕缕垂下来,黏在腮边。身上的红色褂子沾了一块块的泥土,又混合上她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变得脏污不堪。裤子也被卷到小腿上,露出脚踝处一团渗着血丝的青紫。
外面看热闹的人们许是也习惯了这种场景,并不觉得奇怪,仍旧扒在墙头、窗边、门口兴致盎然地观看,比去年冬天文化下乡时看节目的表情还投入。穆忻看得下巴都快砸到脚背,觉得这女人比电视上那些影星演得好多了。
“到底怎么回事?”说话间郝慧楠也进了屋,看看现场一片支离破碎的环境,再扭头问赵美花。赵美花一看郝慧楠还愣了一下,过会儿才反应过来,又开始干嚎:“村长啊!你要为我做主啊!都是老娘们儿,你不能偏着这个不要脸的啊!他赚了点钱就在外头养小老婆!呜呜呜……”
伴随着她的这个称呼张乐先愣一下,再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看郝慧楠,可郝慧楠不看他,只是从自己兜里翻出一张面巾纸,皱着眉头递给赵美花:“先擦擦你的鼻子。”
“啊!血!”赵美花接过纸擦一下,继而一声尖叫,紧接着又是一串号哭,“丁树人你××的猪狗不如,你得打死我啊,你得打死我啊……”
张乐看一眼苦大仇深的赵美花,转身嫌恶地看着丁树人:“丁树人,你老婆上次就被你打到轻伤,要不是有人报警就出人命了!这次还这样,你是不是不判刑心里难受?”
“我打自己老婆你们管得着吗?”丁树人趴在地上扯着嗓子号叫,“你警察管东管西还管人拉屎放屁?”
“我们不管人拉屎放屁,但是像你这样打人的我们得管,”张乐蹲□,平视着还在不断咒骂的丁树人,“看来我们是得把你带回所里关几天了……你这种人单纯调解没什么用!”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拽一把丁树人的后胳膊,一使劲把他从地上拖起来,“走走走,别在这丢人现眼,先去看守所睡一觉,好好反省反省。”
“啥?”张乐话音未落,赵美花已经冲上来,一把拦住正在往外带人的赵旭辉,“你说啥,要关我男人?你们凭什么关他?”
围观人群都愣了,敢情刚才那个咒丁树人祖宗十八代的不是她赵美花?
“少叨叨些没用的,”张乐推一把丁树人,再看赵美花,“说人话他听不懂,进班房关几天就老实了,知道吗,这是为你好!”
他转身又搡搡丁树人:“赶紧走,我这半个月接你们家两次警了,还蹬鼻子上脸了!”
他手下一使劲,丁树人往前晃了一步,结果又被自己在撕打中脱落一截的裤腿绊了一跤,险些要摔倒的同时还扯落了裤子,露出里面的红裤衩。围观人群发出一阵哄笑,赵旭辉赶紧在旁边扶一把,丁树人才晃晃悠悠站住了,只是嘴里还不干不净:“妈的,你们管不管两口子上床睡觉?赵美花你不用高兴太早,我真进了监狱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吧!咱离婚!离婚知道不?”
赵美花闻言愣一下,突然冲上来紧紧搂住丁树人的腰:“我不报警了,我不报警了,你们不能抓他!”
郝村长闻言愣住了,穆忻在一边也看得发呆,反倒是张乐和赵旭辉好像习惯了赵美花的这种反应:“不抓他下次你还得挨揍,我们还得来救你。这种人就不能心软,想想你闺女的学费,这会儿又心疼了?”
“你们要是抓了他,我闺女的学费更没着落了!”赵美花死死搂住丁树人不放,“我不报警了,不报了!”
“警都出了,还差点被袭,你说不报就不报了?”赵旭辉看赵美花一眼,没好气地说。
“你们刚才还打他呢,你们这是刑讯逼供!”赵美花说着又开始放声大哭,“警察都欺负人!你们把人打成这样还脱他裤子,我们老百姓没有活路了啊!”
张乐气笑了。
结果此事到最后到底还是不了了之。围观村民见没有热闹看,三三两两也就散去了。只余下赵旭辉好像有先见之明一样揣着几张做笔录的纸来来回回找人签字,偶尔还训斥丁树人几句。丁树人梗着脖子不说话,赵美花在一边抽泣,他们的小女儿在屋门口探头探脑地看,手里抓块饼干,“喀嚓喀嚓”啃得正香。
张乐回头看一眼赵旭辉,径直走到郝慧楠跟前,抓起她的手:“伤着没?”
郝慧楠毫不犹豫地把手抽回来:“没事。”
“让我看看。”张乐不屈不挠。
“张警官你很闲吗?”郝慧楠面无表情。
“我怎么得罪你了,你一天到晚看见我就跟看见阶级敌人似的?”张乐气得瞪眼,但还没忘压低声音,“我不就是追你一阵子,你至于躲到村里来?”
“你还真抬举自己!”郝慧楠提起这事儿就烦,也低声回骂,“你以为我愿意来村里?我也是牺牲品,知道吗?”
“你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穆忻在旁边看热闹,有种迷惑的小兴奋。
“我跟他一点都不熟!”郝慧楠矢口否认。
“张警官,下面还有案子吗?”
还没等张乐反驳,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张乐恍然大悟地拍一下自己的脑袋,转头笑:“嘿!对不起啊,褚记者,一忙起来就忘了还要采访了。”
穆忻沿张乐的视线转身往后看,却在看见来人面孔的刹那心脏猛地收缩——褚航声?
这边张乐还在热情地帮大家作介绍:“这是省报的褚记者,来采访‘平安G城’建设。”
又转头对褚航声道:“这是穆忻,我们指挥中心的同事,研究生!”
他说完看看穆忻,却见穆忻一副张口结舌的表情。有点纳闷地再回头看看褚航声,只见他先是礼貌地冲自己点点头,然后才朝穆忻微微一笑。
“穆忻,好久不见。”他说。
围观人群都愣了。
那一瞬间,穆忻不知道是该失笑说这个世界真小,还是该抱怨说老天太残忍,过了这么久,久到她以为可以忘记的时候,却安排他们重逢。
过一会,还是张乐先问:“你们——认识?”
认识……是啊……他们当然认识,可是若论渊源,又岂是一个“认识”所能形容?
“好久不见。”半晌,穆忻才生涩地说。
褚航声是真心地笑了,他好像又看见了多年前的那个攥着馒头的小姑娘、那个问他“那个船里面有没有兔子”的毛丫头。他甚至习惯性地想抬头碰碰穆忻的脑袋,但穆忻身边闪烁在张乐领口上的警徽光芒及时制止了他。让他只是笑着说:“忻忻你长这么大了。”
这话没错,但语气太慈爱,瞬间就把郝慧楠和张乐雷得外焦里嫩。郝慧楠憋着笑看张乐,只见他一副快要憋出内伤的样子,便也使劲憋,结果憋得咳嗽起来。张乐见了,直接笑出声。
穆忻瞪一眼郝慧楠,却也托这笑声的福,终于消除了之前难以言说的尴尬,也便笑着答:“快三十了,是不小了。”
“你读的是警察学院?”褚航声再看看穆忻的警服,笑着问。
“我是艺术学院毕业的,”穆忻不知道有关自己的消息有没有经由褚妈妈传到褚航声耳朵里哪怕一点半点,但她自从入警后有一段时间每天都要回答这个问题,所以言简意赅、驾轻就熟,“我考的是省委组织部选调生。”
褚航声恍然大悟。
他乡遇故知,张乐一锤定音,说晚上要请大家吃烤全羊。回去的时候自然是搭派出所里那辆时不时就抛锚的破面包车,由赵旭辉开车,郝慧楠第一次主动和张乐一起坐到最后排,把中间的位置让给久别重逢的穆忻和褚航声。
路上,褚航声问穆忻:“叔叔、阿姨还好吗?”
穆忻侧头看他一眼,确信他在这若干年里真的没有听说关于她家的任何信息,只轻轻在心底笑一下。她想,万幸,再见面的时候,他已不再是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少年了。因为她像他一样有自己的家、自己的爱人、自己的生活,所以,她终于可以这样坦然地跨越四年的年龄差距,从同样是社会人的角度以平等的目光看着他,而不再是多年前,那样无助的仰望。
“我爸不在了,癌症,前年去世了。我妈下岗了,现在还住在老地方。我去年从艺术学院毕业,学的设计,做了警察,在秀山分局110指挥中心。”她轻声答,借着交谈的机会细细打量他:他的脸孔、他的眼睛,他更成熟一点的表情,他更沧桑一点的气度。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大胆地端详过他,这种大胆让她觉得很有趣,也很快乐。只不过,那样的快乐,是隐藏在心底深处的泡泡,细小地泛出来,汩汩的,于表面而言,却不动声色。
但褚航声显然为这若干年里自己的疏忽感到一些歉意,他愣一下,过会才说:“对不起。”
“没关系,”穆忻知道他所指,便笑一笑,“我爸走得很快,也并没有太痛苦。对病人来说,这也算是福气了。”
看褚航声点头,穆忻顿一下才问:“哥,你结婚了吧?”
这声“哥”太久远,远到褚航声因为这个称呼而有一瞬间的错愕,过一会才低声答:“嗯。”
“嫂子做什么工作?”
“她……在外企。”褚航声有点迟疑。
“一定很能干。”
“她确实很能干,”褚航声看看窗外,不知该说点什么,只能下意识重复,“很能干。”
他的语气有些迷茫,穆忻敏感地捕捉到了,但她知道那不是自己所能深究的部分,便不再多话,只是也扭头看向窗外。她觉得有点好笑——她曾经试想过,如果相遇,她会忐忑,会紧张,会不知所措,也会忍不住问他很多分别后的事,比如他的家庭、他的妻子、他们的过去与现在。但真正见面时才知道,好像随着时间的前行,昔日再亲近的人,也会回到原点。
所谓原点,应该就是一点点惊喜、一点点好奇,以及一点点礼貌的客气。
那晚酒局的气氛也是欢快而热闹的。中间张乐起码接了两个约饭局的电话,都被他以各种名目推掉了。推完了放下电话,张乐一边给众人倒茶一边感慨:“这年头干个企业真不容易,伺候了工商伺候税务,就连片儿警也不敢忘了。”
“公安是执法部门,被求来办事的机会也多。”褚航声点点头,举起酒杯和张乐碰一下。
张乐喝口酒,笑着摇头:“毕业时我们都说,穿上这身警服就能帮人办事儿了。可是警察这行,你得干了才知道,到老了老了,办的可能还是这点事儿。”
所有人都会心地笑了,穆忻抿口茶,笑道:“就当是各司其职吧。杀人放火的毕竟是个例,再说真要杀人放火引起公愤了,谁敢保?能平平安安地管点家长里短,也不错了。”
褚航声看着她说话的表情,突然有点愣住了——他印象中的这个女孩子,有小时候眨着一双大眼睛的懵懂,有读书时因为成绩不够好而生的忧郁,有所有关乎童年的记忆,却从来没有这样成人化的恳谈。
似乎,是另外一个人了。当然也或许,只是另外一段时光。
刚好张乐喝口酒,扭头问他:“大哥你和穆姐认识很多年了?”
褚航声愣一下,才答:“我们做了起码十年的邻居,不过也好多年没见面了。”
“哦,那怪不得,我还纳闷呢,怎么就没听你提起褚大哥,”郝慧楠笑眯眯地看着褚航声,“穆忻结婚时的答谢宴上还是我帮忙给大家发的喜糖呢,我说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结婚了?”褚航声有些惊讶地看着穆忻。
“我没说过吗?”穆忻瞪眼回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结婚半年多了,我丈夫是和我同批的选调生,也在我们局工作,刑警。”
“可惜了,今天这是小羊羔,杨哥没口福。”张乐惋惜地咂咂嘴。
“上案子了,身不由己,”穆忻看看张乐,皱眉,“你喝酒后还怎么开车?”
“没事儿,我考的是酒后驾照。”张乐不以为然,继续给周围的人倒酒。
“你疯了?现在查得多严!也不能因为咱们是郊区就放松警惕吧?”郝慧楠不高兴地看张乐。
“这点酒也不算多呀!”张乐挺无奈地看看郝慧楠,“再说这附近都是本区的交警,谁不认识谁?”
“你这人怎么这样儿呢?满脑子特权思想不说,那万一撞了人,你还穿着一身警服,怎么收场?现在警民矛盾已经够激烈的了。”郝慧楠生气了。
“你能不能别咒我?”张乐见郝慧楠在这么多人面前让他下不来台,脸色也不好看,可也不知道哪根筋转出了奇妙领悟,突然又喜笑颜开,“你这算不算是担心我?”
这次,感觉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的变成了郝慧楠,她气急败坏地瞪着张乐:“我祝福你长命百岁!”
“谢谢,”张乐挺高兴,往郝慧楠盘子里夹一块肉,嘱咐,“村里要是有什么事,你就直接给我打电话,比打110找穆忻他们反应还快速。”
“其实有这句话就不容易,”穆忻看看郝慧楠,有意替张乐说好话,“全分局最忙的一个所就是四丁镇派出所了。”
“那肯定的,”张乐干脆地答,“有一所高中、一所职业学院、一个物流基地,还有若干行政村,事情少不了。大案子不算太多,关键是小事儿太杂,送醉鬼回家、给打架的拉架、帮走丢了的小朋友找妈妈、替忘拿钥匙的大妈联系开锁工……114的口号是号码百事通,我们110的口号就应该是贴身小保姆!”
大家都乐了,看着张乐笑。
“你们说,那些坐大机关的人,比如省直机关、中直机关,离咱近点的就是市直机关的人,他们都忙不忙?我有时候会很迷惑,一边觉得自己很幸运,有份工作,有稳定的薪水,哪怕不多,也饿不死;有时候却又觉得很苦闷,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这么执着的参加各级公务员考试,直到来到个举目无亲的地方,还百无一用。”郝慧楠苦笑。
“我倒是有不少同学在省直机关,客观点说,我觉得倒不是单位和单位之间的差距,而是岗位和岗位之间的差距——比如说每个单位都有比较忙碌的岗位和比较闲适的岗位,就看你具体被分配在什么岗位上了,你们说是吧?”褚航声想了想才说。
“应该是这样,”穆忻点头,“比如我的工作虽然晨昏颠倒,但算不上太忙碌。值一个白班可以休息二十四小时,值一个夜班后可以休息四十八小时。不过杨谦他们那个刑警队就比较忙。”
“算了,人贵在知足,咱这样,真是挺好的了,”张乐感慨,“尤其是女同志,有份薪水,真是个保障。你们都看见赵美花家了吧?她为什么不敢离婚?不仅仅是因为她拖着个女儿,怕离婚后不好改嫁,也是因为这农村妇女一旦嫁人,在娘家村子里的土地就被收回了。如果离婚,婆家村里的土地不能带走,娘家村里你原来那块地也早就分给了别人,你靠什么生活?就算你能打工赚点零用,住哪儿呢?爹妈不能养你一辈子,兄弟媳妇更不愿多双筷子……所以今天一收到报警我们就知道十有□最后还是得算了,因为很多农村妇女根本不敢离婚,所以到头来还是要向着自家男人的。”
众人终于恍然大悟,随后是沉默。
直到郝慧楠拿出村长的气魄,“啪”的一拍桌子,招呼大家:“得了,也甭伤春悲秋了,这年头不管黑猫白猫,能找着工作的就是好猫!不信问穆忻,她考公务员的时候还念叨什么专业不对口,结果今年你那些师弟师妹有多少参加公考的,不少吧?我可听说今年乡镇公务员面试里面还有个是学雕塑的……咱们是不是得为咱是好猫喝一杯?”
众人都笑了,纷纷举杯,一餐晚宴终于从牢骚大会变成本来该有的活跃气氛。穆忻想,或许我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吧——当你好不容易熬成了校园油条,一转眼却发现自己又变成了职场新人;每个人都厌烦自己正在从事的工作,可真让其放弃,又不舍得;聚在一起谈论的都是行业辛酸,看见师弟师妹们求职无路时才会由衷感叹自己已经算是幸福。
而幸福,真是简单。
马克思爷爷告诉我们,物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所以,要想幸福,吃饱很重要。而对于“吃饱”二字的不同理解,或许也是幸福的人与不幸的人的区别之一。
只不过,到后来伴随着总有人出出进进地上洗手间,酒局喝着喝着就分成了两个分会场。
一个是留在屋子里的张乐和郝慧楠不断抬杠,赵旭辉从旁煽风点火;一个是院子里葡萄架下的穆忻和褚航声,在黑灯瞎火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要多少带着些酒意,穆忻才有胆量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头有点晕,但还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话应该是有点多了,但仔细想想,似乎也无伤大雅。嘴比脑子快,大约就是酒意上涌的必然结果。
褚航声沉默了一会儿,才答:“因为她想回来。”
穆忻“哦”一声,又问:“有照片吗,能不能给我看一眼?”
褚航声一愣,又是过会儿才答:“没有。”
“怎么会?”穆忻不相信,瞪眼看着他,“钱包里没有吗?手机里没有吗?”
她觉得自己这会儿真是胡搅蛮缠,可是既然喝了酒,一切总算是有情可原,更何况,在他眼里,她永远都是个可以胡搅蛮缠的小姑娘不是吗?
既然永远不会走进他的世界,那么站在这世界之外,就算胡搅蛮缠一点,又怎样?
这样想着,穆忻也就释然了,越发不忌讳地盯着他看。直到褚航声低下头,老老实实掏出自己的钱包和手机:“那你自己看。”
果然没有。
穆忻觉得这人真是不怎么上道儿,钱包里怎么能没有老婆的照片呢?而且手机里居然一张照片都没有,这人还有点生活情趣没?
褚航声看她瞪眼,摊摊手解释:“钱包里本来就没有放照片的习惯,手机是刚换的,没来得及照。”
说完了紧接着反问:“不把你老公的照片给我看看?”
穆忻爽快地掏出手机,找到照片夹,递过去。
褚航声一张张地翻看:穿春秋常服的杨谦、穿执勤服的杨谦、穿作训服的杨谦,当然还有穿便装的杨谦。同样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褚航声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妹夫,长得还真是不赖。
想着想着就说出来了,穆忻笑一笑,把手机从褚航声手里抽回去,一边往兜里放一边说:“我妈就喜欢这种小白脸,看见了就恨不得替她姑娘抓牢了。那时候我妈总说你长得好,读书也好,是我们楼上最有出息的孩子。不过就是太有出息了,我妈知道高攀不上,才不敢乱想。”
说完话,一阵凉风袭来,穆忻才怔住一下:自己刚才都说了什么?
褚航声却笑了,伸手拍拍穆忻的头顶,拍完了手却僵在半空中,他也怔住了,他想:自己刚才在做什么?
他们都不知道,这看似不经意的轻轻一拍,在对方心里掀起多么大的波澜——于穆忻而言,她似乎突然被一股柔软的暖流击中,心脏蓦地胀一下,好像是瞬间感觉到一种异性的友好,又像是一个哥哥的慈爱,甚或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温情;于褚航声而言,他似乎才意识到眼前的小姑娘长大了,长大到已为□,长大到成熟漂亮,她不再仅仅是个妹妹,而是一个仅仅比他褚航声小四岁的年轻女人,全身上下散发着爽快却又婉约的韵致。
就像一团轻雾,瞬间,有奇怪却又好受的滋味,在两人心头弥漫。
或许直到此刻,褚航声才真的意识到,当一个十岁的男孩和一个六岁的女孩在一起时,四岁是悬殊的差距;而三十二岁的男人和二十八岁的女人在一起时,四岁只是一步之遥。
褚航声终于在这个有点闷热的晚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印象中的小姑娘,是真的长大了。
面对长大了的小姑娘,褚航声不知道自己该问些什么。
或许也不需要他问,因为穆忻已经开始借着酒意絮叨,说她是怎样考到这个城市里来,可他走远了,青梅竹马果然不靠谱,因为青梅太酸、竹马易折,比不得长大后花花世界里的香甜饮料或是电动小火车;说她其实在报纸上见过他的名字,专栏嘛,有深度,但隔着一层报纸,写字的那个人却如此陌生,因为她小时候只知道他数理化成绩好,却没想到他连作文都很好;说做记者多精彩啊,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自由自在、针砭时弊,可她呢,糊里糊涂就做了这完全不懂的一行,隔行如隔山……
她就这么絮絮地,低着头,不看他,只是自顾自地说。褚航声并不觉得烦,只是听着听着,就有些发愣。
她才刚刚说到自己不快乐。
她不快乐吗?
褚航声好像又看见了小时候那个总是问他“大白船如何如何”的小姑娘,他实在是没法想象,这样一个女孩子,怎么就会不快乐?
后来,那晚,是褚航声送穆忻回家。
出租车里,穆忻借着酒意对褚航声说:“一定要让我看看你老婆,她比我漂亮多少?”
褚航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过了很久才答:“她去香港了,很长一段时间内,你没机会看见她。”
“两地分居?”穆忻还攥着她的袖子,那表情活脱脱是小时候“这个大白船里有没有兔子”的好奇。
“是,分居。”褚航声言简意赅。
“真可怜,”穆忻还抓着褚航声的袖子叹息,“距离远了,美会没了的。”
褚航声没有回答。一直到穆忻到家,下车,晃悠着挥手跟他说再见,他都不知道,有些问题,该如何回答她。
他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穆忻走进单元楼的背影。纤瘦的,高挑的,和十几年前很不一样,却又似乎有什么,一直都没变。
褚航声不知道,这样熟稔的感觉,只是源于多年前的“大白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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