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开学之后一个多月,她一共见过他三次面。

第一次是在教学楼长长的走廊里,她背着个大包正往画室赶,迎面看见他和几个老师从办公室出来,一边讲话一边走路,脚步轻快,走近的时候,他瞟了她一眼,她站住脚,笑了一下,点点头,刚想要问好,他目光却就此路过,转投他人,掀着眉毛,表情生动地看着身边同事说:“……有这事儿?”

那人说:“可不是嘛……”

“老杨这不是难为人嘛……”

——她想他是着急说话呢,没顾得上看到我。

第二次是在个下午,天气阴沉,有雨将下未下,空气发闷。明月坐在第三画室外面的檐廊下面啃馒头,二年级的学生在里面画石膏像,她提前来了一会儿还不能进去。这个第三画室是个在欧洲出了大名的校友捐建的,整体是一个独立的透明建筑,黄琉璃的中式房檐伸得很长,天气热的时候,旁边荷塘里的水被蒸发上来,在房檐凹陷处凝结成一颗颗小水滴,然后掉下来,掉在女孩的脖子上。过一会儿她才抬起头,却看见对面教学楼,二楼一扇透明窗子里,他的侧脸。在讲电话呢。不知道说什么。蛮高兴的样子。手还比划了两下。她离得其实很远,却在自己的记忆里看见他修剪整齐的眉毛,漂亮和气的眼睛,又高又直的鼻子,还有薄薄的嘴巴。他可不是个年轻的男孩了。容长脸儿,一颗痘子都没有,只是眼睛下面还有鼻翼两旁有些皱纹。那就是简笔画里面三十多岁男子的标志性特征啊。可是他老得那么好看,那么别致。

傅显洋忽然从窗口旁边离开了。圆脸的保洁阿姨上来抹窗子。明月被吓了一跳,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巴,然后背着画板站起来。

可是,她不时地在自己脑袋瓜子里面复习这个人的时候,他却好像把她给忘了。

那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傅显洋主任给一年级学生上第一节美术学的理论课。关明月提前半个小时就赶到了阶梯教室,考量半天找了个靠后面窗户的位置,鲜花旁边,阳光之下,方便观察听课记笔记,又有一定的隐蔽性。相当理想。可是前一天晚上,她在画室耽得太晚,赶回寝室都一点多了,吃了两粒感冒药入睡的,今晨起得早,又在食堂吃了两张猪油饼,初秋的阳光往身上一照,她就开始觉得眼皮发沉。当她期待已久的傅老师以她熟悉的好听的暗藏丰富幽默感的男中音刚在讲台上说了一句:“究竟什么是美术呢?……”关明月一个没挺住,糊涂涂扎在书桌上,不小心睡死过去了。

只是这天她运气不佳,刚打了个最多十几分钟的盹儿,便被一阵剧烈的手掌拍击桌子的声音给吵醒,她伏在桌上睁开眼,辨认了一会儿自己在哪里,然后慢慢地把脖子上那个玩意给支起来,再把沉重不堪的眼皮打开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上,赫然发现,前面的同学都在回头看她。有人还捂着嘴巴笑。

她再抬头一看,傅老师就在她旁边,正是他拍桌子把她给弄醒的。

明月擦了擦嘴巴,觉得自己有点狼狈。

傅老师气急败坏:“太不像话了!……怎么第一节课就睡觉?!”

这是老师提的问题吗?

有问有答的孩子才有礼貌。

明月慢悠悠站起来,认真地说:“……因为困。”

同学们低声地笑起来。

傅老师看看关明月,气不打一处来。

有人替她说话,是跟她一个寝室的班长刘南一:“老师,她上您的课打个盹儿就算不错了,公共课她一律不出席的……”

傅老师瞪着眼睛:“这么说那还得我谢谢她给面子啦?”

明月心想,自己能进学院都是拜他所赐,怎么来上课还要他跟她说谢谢呢,哪有这个道理?于是诚恳地对傅老师说:“……不用谢。”

谁跟你说谢谢了?

傅老师当时定在那里。

同学们笑成一片。

明月拧着眉头看着他们的快乐形状,实在是不明就里,心想你们这些人平时也都正常友好,怎么也没人在老师之前叫醒我一下?真不够意思。再说老师问我问题,我好好回答,哪里有什么好笑的?她感冒没好,又被打扰睡觉,这时候觉得脑袋好疼,伸手去口袋里面想要找感冒药,一摸,忘带了。

傅显洋哪里知道,心想这姑娘说话竟这么无厘头,是不是思维有问题?他不是破格招了个傻子进学校吧?便皱着眉头指了指她太阳穴问道:“你病了吧?”

明月很惊讶:傅老师是神人啊,居然什么都知道!感动得都要掉眼泪了:“你有药?”

有人笑得喷出来。

傅老师难以置信,这姑娘是来抬杠的?

他看了她良久后决定放弃:“得,您坐下,继续睡吧。”

关明月听话地坐下,如同刚才被叫醒前一样,趴在桌上闭上眼睛,打算把这个盹儿给打完整,心里又想:他这么好商量,干什么刚才还把我叫醒呀?

傅显洋从教室后面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谆谆教诲:“我知道你们来了就是要画画的,根本也不把别的课程当回事儿是吧?没事儿就翘课缺席找人代替点名什么的。但是我必须提醒你们,理论课,特别是美学和美术学理论如同你们的专业课一样重要,甚至还有更重要,它会提高你们的品味,让思想更加丰富和自由。

每一届的新生,我都要举一个例子:你们上国版油雕(指四大传统美术科目:国画版画油画雕塑)专业课就像去参观一个华丽的藏品丰富的美术馆或者博物馆,但是里面东西太多,摆得太密集,你在里面呆的时间过长,会觉得腻歪缺氧,找不到头绪,会觉得头疼,这时候你需要吸取更多的氧气,你要去外面走一走,从宏观上再去欣赏……”

他话没说完,忽然听见后面有脚步声,转过身来,关明月跟在后面。

傅老师:“你,你要干什么呀?”

“我要去外面走一走……”

……

回了寝室,刘南一笑嘻嘻地把课堂上的一出讲给了两个翘课睡懒觉的室友罗小贤和李璐璐,说关明月最后也要去“外面走一走”,傅老师嘴都气歪了的时候,女孩子们都笑得前仰后合。

明月正在水盆里面洗袜子,抬头看看她们:“哪里那么好笑?”

南一道:“你不是故意作弄他?”

“我为什么要?跟老师一问一答,难道不是礼貌吗?别说是跟老师,从前我在我家那边坐公共汽车,每次路过空站台,司机就问车上面的乘客‘有下的没有,没有我就不停了。’都没人回答。我就回答。我就告诉师傅:没有。”

南一蹲在她旁边:“可是你跟傅老师说话全都不在一个光谱上啊。他问东,你说西。”

关明月兀自愣了一会儿,然后慢慢问道:“你说,我是不是有点蠢?”

“那倒不是。但你今天把老傅同志给修理了确是真的。”

明月叹了口气:“哎,我就不该去。”

出身本城的刘南一歪着头看着关明月,心想这个小城女孩可真奇怪,说她聪明吧,说话做事那么荒诞不经;说她蠢吧,画画又那么好,比他们所有人都高段;说她土不拉几不起眼吧,仔细瞧瞧也是眉目清新的可爱佳人;可是要说她好看吧,表情总是呆头呆脑,木头一样。这么个矛盾体,扫除从不偷懒,活动从不扫兴,早上起床从不会出一点点动静扰人睡觉,一丁点讨厌的地方都没有,因此让人觉得格外有趣,热情的南一有心跟她亲近,就把从学长学姐那里听来的八卦炒了炒,卖出来:“其实也不能怪你,分明就是傅老师今天情绪不好。”

明月手里的活计立即停了,抬头看她。

“听老生们说,傅老师平时可好说话可和气可幽默了,今天又敲你桌子,最后又指着大门让你‘出去就不要再进来’,我看啊,他是上火了。”

“上什么火?”明月问。

“他是咱们系主任,你知道吧?据小道消息讲:说就快要被拿下来了……”

明月闻言霎时愣在那里。

……

星期六中午,傅氏郊外的别墅,家庭聚会。

绿油油的樱桃树下面的木头长餐桌上铺着白色亚麻餐布,放着几只小碗,傅显洋在专心地准备水果沙拉,他被一个形状不太规则的猕猴桃给难住了,是切成六块还是八块?强迫症作祟,下刀十分犹豫,非得研究出一个均衡的办法不可。

十五岁的大侄女儿小雪蹦蹦跳跳地过来,她在头发上动了手脚,发梢烫了好几个大卷子,用个镶钻的小豹子发卡别着,眉毛和嘴巴都画了些妆容,还以为别人不知道,她身上是一件白底蓝点点的裙子,脚上是一双香奈儿的芭蕾鞋。小雪正处在一个萝莉的自我认定期,过分认真于自己的美貌,举手投足都像随时都要摆姿势照相。傅显洋斜了她一眼,心想这孩子从小琴棋书画没有一个不学,没有一个学会,借家里的关系上了美院附中,几笔画画得好像狗爪子扒出来的,就因为自己穿得好,她就可以一天到晚得意成这样?

小雪说:“叔叔你做沙拉酱的时候加点白葡萄酒。”

他悠然拒绝,慢慢说道:“谁碰酒精,你也不能。”

小侄女儿小冰比姐姐年幼两岁,现年十三,本来在草坪上骑车,看见小雪过来了,忽然从自行车上跳下,直扑过来,指着她头发卡子大声问道:“妈妈的卡地亚怎么在你头发上?!”

“给我了。”小雪漫不经心。

“你偷的!”

妹妹小冰来到这个世界急了点,八个半月就出来,出生的时候还不到五斤,先天不足后天补全,刚开始吃东西就比别人进食凶猛,吃着吃着就变成眼下一个一米六出头,六十五公斤的大壮,而且性格跋扈贪婪,跟她姐姐争夺一切。她本来是个齐耳短发,却眼红小雪带了妈妈的发卡。

傅显洋看着她们一个指着另一个的鼻子,剑拔弩张,心想只是这样也不是办法,那样相模着能有什么结果?他手里还拿着猕猴桃,慢慢说道:“……可不许动手啊。”

壮壮的小冰霎时被提醒了,两掌推出,把漂亮的小雪推了个趔趄。

傅显洋还坐在椅子上,明里呵斥,暗里指引:“小冰你敢打你姐姐,你不怕小雪用玻璃碗扔你?!”

桌子上放着几个空碗,小雪被推倒在地,本来要哭,这时候被叔父提醒,蹦起来就从桌上抄起一个小碗,朝她妹妹砸去,别说手还挺准,一下就打中小冰耳朵。

“住手。都给我住手。”傅显洋一边切猕猴桃,一边观察战况,一边随时指导,“小冰,不许你靠近,不许往小雪脚上踩啊,她那是新鞋子……”

妹妹抬脚上去就用自己脚上的阿迪达斯贝壳头去毁姐姐脚上的香奈儿,小雪哭着蹦起来。

傅显洋道:“别哭了小雪,发卡给她,让一让你妹妹……”

这是当姐姐的心里的死结:为什么早出生几年,就得谦让?我让了她,谁来让我?小雪心里一狠,咬了牙齿,立即抹了眼泪,重燃斗志……

俩女孩瞬间便扭做一团,滚在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