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只要得不到
洛枳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混沌的梦境渐渐淡去,被课堂上的喧嚣取代。她爬起来,迷蒙地看向身边,一个陌生的男生正在啃鸡蛋馅饼,正是塑料袋发出的细碎声响将她唤醒。她穿着黑色连帽外套,一坐起来,硕大的帽子就盖住了眼睛,帽檐上一圈绒毛把她温柔地包围了起来。
本学期最后一堂法导课。
趴在桌上睡觉时被压迫的视神经慢慢恢复过来,她掀起帽子,从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向前面望过去,涣散的视线渐渐向着一个方向聚焦。张明瑞在遥远的第三排,正扭过身子站着和后排的人说些什么,然而她最先注意到的却是旁边盛淮南的后脑勺。也许是以前看得太用心,她闭上眼睛也许会模糊他的脸,却总有种荒谬的信心,能从一万个人中,认出他的背影。
这时候盛淮南也回过头加入了张明瑞等人的谈话,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他说了几句,忽然环视全场,像是在找谁。
洛枳拿起水杯站起身,从后门走出去。
明亮的灯光,喧闹的走廊,人群,一同组成了巨大的烘干机。几天之前的夜晚,女生宿舍楼前的对峙,每一句话都湿漉漉地藏在心里,此刻被曝晒得干巴巴,看不出曾经丰沛的原貌。她觉得自己像一把锈掉的菜刀。
那天之后,他们没有再联络过。
她排在接热水的队伍末尾,仰头盯着头顶灭掉的节能灯发呆。
那时,不知为什么慌了神的盛淮南,终于在自己面前露出了与平常不同的一面。
她回到宿舍,发现愤怒落跑的时候竟然将行李箱落在了他手里,捏着手机盯着那条看不懂的短信半晌,憋着气没有开口要箱子。
左思右想,洛枳决定打给张明瑞,想问他自己的行李箱是不是在他们宿舍。电话刚刚接通的时候,她仍然能听到宿舍其他男孩子在旁边大嗓门地起哄——“说,圣诞节到底和谁去的798?是不是许日清?”
张明瑞有些尴尬的声音半晌才响起来:“喂,洛枳?”
她正在措辞,忽然听到电话那边门被摔上的巨响声。
“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这边刚接通电话,盛淮南就提起行李箱摔门出去了,他在那边打游戏打得好好的,也不知道抽什么风……那箱子是你的吧?我在提手那个地方看到了你以前没摘掉的航班信息什么的,问他他也不答理我……”
洛枳半天没说话,直到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显示:呼叫等待,盛淮南来电。
她几句话结束了和张明瑞的通话,接通了另一边。
“我的行李箱在你那边……睡衣和电脑都在里面。”电话通了之后的沉默中,她先开口。
不知怎么,她忽然觉得,电话另一边的人是笑着的。
“五分钟后你下楼吧,我现在过去。”
“不用了,”她的声音僵着,“正好我室友回宿舍,经过楼下的时候能帮我捎上来。”
他呆了几秒钟:“那……那我怎么知道哪个是她?”
“我告诉她了,认准了门口站的男生里面长得最帅的那个,就是你。”
有时候洛枳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愤怒和不满总是戴着嬉皮笑脸的假面。
“万一认错了呢?”
“你觉得这个时候拖着行李箱站在女生宿舍楼门口的男生可能被认错吗?”
她语气有点不好,不过盛淮南一向是个脾气很好的人,至少在表面上,很懂得克制,也很会照顾场面。
她等着他给彼此台阶下。
“我不管,要么你自己来拿,要么你就别用电脑,别穿睡衣……”他停顿,语气很冲,“光着睡算了。”
洛枳有点蒙,想都没想就按了挂断键。
下一秒钟,她却发现自己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似乎这个气急败坏的,一点都不像盛淮南的举动,让她突然摸到了彼此的心跳。
丑陋而罕见的那张脸或许才是真实的。
正在这时候有人敲门,是楼上心理学系的同学邀请各个宿舍的同学帮忙填写调查问卷,她和对方讲了几句,又坐下花了不到十分钟填完,接受了一枝作为奖励的塑料玫瑰花。
然后江百丽拖着箱子突兀地出现在门口。
“啊呀!你猜我在楼下碰见了谁?”
洛枳原本那股想要冲过去面对面捕捉盛淮南蛮不讲理的脸孔的豪情,就这样被那个行李箱扑灭。
百丽将行李箱竖在屋子中央,坐到自己的座位前,唾沫横飞地说,“我看到他站在那里还觉得奇怪,以为是等你,我还奇怪你们不是闹翻了吗?”
“是他自己走过来说,你是洛枳的室友吧?那副样子特别礼貌,又特亲切,但我最烦这种人。”百丽优哉游哉地晃着腿,咬了一口手中捧着的煎饼,继续说。
“他说你把行李箱落在他手里了,托我带上去。”
“然后我就瞟了他一眼,说,哦,谢谢您。”
您。
洛枳眼前忽然就能浮现出江百丽活灵活现的神情。
江百丽有意无意地告诉他洛枳病还没有好,之前幸亏有一个男生天天给她送饭——那种别有用心的埋怨和炫耀,暗含着打抱不平的姐妹义气——洛枳默默地听着,心慢慢地灰了下去。
“你说这人是不是变态,他听着听着就开始笑,好像心里石头落地似的,跟我说给你带个好,好好保重。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洛枳微笑。
如果刚才盛淮南有过慌不择言,那么此刻百丽对自己的每一句描述听在他心里,都是万分确定的舍不得和放不下。
她飘忽不定的心思终于又被他抓到了手里,恐怕此刻他连心脏都跳得笃定。
有恃无恐的人最可恶。
她突然觉得冷。看着仍在义愤填膺的江百丽,洛枳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心中涌起一种温柔的无奈,只能走过去,俯身轻轻抱了抱她。
“呀,你干什么……”
“谢谢你,百丽。”
她笑着说。
如她所料,之后的几天,盛淮南再没有给她发过任何短信。
真没意思。洛枳回过神,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双眼,低头拧开热水龙头。手背被水珠溅到,她打了个激灵。
乏味的课程在她走神中进入尾声,教室又渐渐热闹起来。洛枳在笔记本上匆匆记下期末考试的时间地点和复习范围,在教授宣布下课的瞬间抓起书包和大衣冲出后门。
今天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之前朱颜问过她愿不愿意到自己家里面去住几天,一起度过元旦假期。她原本要一口答应,如果不是百丽在几天前曾神情落寞地问她:“洛枳,可不可以陪我去参加学生会的跨年酒会?”
她错愕:“你什么时候加入学生会了?”
不是一直作为编外人员给戈壁跑腿的吗?她把后半句吞进肚子里。
“我是书友会的成员,他们这次的酒会也邀请了各个社团的负责人,总之去的人很多。”
“干吗要我陪?”
百丽低着头,眼睛仍然四处乱转。
“我听说,陈墨涵要去。”
洛枳感到自己的双肩不受控制地下沉:“你该不是要……”
“我不是去闹,不是去给他们脸色看。人家要是会看我的脸色就不会甩了我。我只是好奇,我真的很好奇,他们真的在一起有多般配,我就是想看看,就是想看看……”
洛枳及时地止住了百丽话语中的哭腔:“行行行,你要是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就陪你去。”
百丽忙不迭地点点头:“相信我。”
信你才怪。洛枳揉揉太阳穴,突然反应过来,学生会?那岂不是……她想要反悔,看见百丽瘦得尖尖的下巴,拒绝的话却讲不出口。
从百丽发短信告知洛枳她分手的消息到现在,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江百丽夜夜听歌失眠,红了眼眶,瘦了相思。曾经在戈壁偷瞟美女的时候气愤地叫嚣要减肥大作战,现在真的瘦下来,却失去了意义。
最恐怖的是还要打起精神,虚弱又虚伪地对院里一群打着谴责戈壁的旗号来幸灾乐祸的八婆们说,一切还好,还好。
人前装欢。
再消沉,都要摆出笑脸。谁愿意白白让别人捡笑话。
洛枳将给两个孩子上课的时间提前,以便晚上早些回来陪百丽。站在东门口的冷风中等车时,她收到了洛阳的短信。
“你嫂子来北京了,明天一起吃饭吧。”
洛枳感到一股久违的暖流经过心间。
她在玄关换拖鞋的时候觉得家中安静得过分,总是在客厅转来转去嘟囔着谁也听不大懂的英语的两个菲佣没有现身。洛枳曾经问过朱颜,为什么一定要用菲律宾女佣,她们在北京理应不具备香港菲佣价廉物美的特性。
当时朱颜微笑着说,听不懂中国话的最好,心里踏实。
洛枳愣了一会儿,心领神会。
两个孩子的课一上完,洛枳就被小丫头拉进她的房间里面。tiffany大病初愈之后和朱颜一起去了香港,粉红色的小衣橱里面立时挂满了战利品。洛枳坐在床上看她一件一件地把新衣服秀出来。朱颜晚上要带他们出席一个酒会,tiffany万分认真,于是她也很热心地帮忙参谋到底是选择小洋装还是小旗袍。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没发现呢。”tiffany去洗手间的时候洛枳才刚刚发觉朱颜竟然进来了,一直默默坐在床的另一侧微笑着看自己女儿换装。
“还真是好久没看见你了。”朱颜笑,递给她一杯茶。
“生了一场大病。”
“流感?”
“不知道,一半着凉一半心病吧。”
“怎么了?”
洛枳笑着跟她讲了自己的经历,从第一次勉强算是约会的出游,到盛淮南忽然的翻脸,直到雨天,直到她被逼迫承认的表白,包括回家上坟时候的奇遇。
以及窗台边迟到的那句,“你叫什么名字”。
“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她停顿了一会儿,笑:“你可以理解为我被狠狠地耍了。”
朱颜沉默良久,往茶杯中加了一块冰糖,搅拌着问:“那个男孩子,真的像你想象的那么好吗?”
洛枳看向朱颜,对方的眼里满是狡黠的笑意。她偏过脸,万分认真地想了想,才慢慢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高中的时候我不了解他,但是他的确是个不错的人。一个各方面都值得被妒忌的人,能让所有人都夸赞而不中伤他,这已经很难得。后来凭我仅有几次和他面对面的接触,我觉得,他的确是个招人喜欢的人。”
她叹气,眼睛有些酸:“至少招我的喜欢吧。”
朱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他还真是平安地长大了。”
“你的口气好奇怪,好像他原本应该死于非命一样。”
朱颜笑起来:“不,我是说,我也觉得他很难得。你曾经跟我讲过他,你形容的那种略带世故的早慧,往往会害了他,但是看起来,好像也没有。”
“我倒真的希望他不是那么好,这样我可以尽早回头是岸。”
“别找借口了,”朱颜笑,“看不破就是看不破。我敢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他很差劲,一定比现在还难受。”
她看向透着稀薄暮色的窗台:“毕竟他是你的全部青春。他如果很不堪,那你的青春就等于喂了狗。”
洛枳咧咧嘴:“简直酸倒牙了。”
朱颜却没理会她,好像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很长时间之后,她才直直地看过来:“你怎么不去问他,到底是为什么?”
“他不说,”洛枳低头啜饮,“说了,我恐怕也不想听了。”
“矫情。”朱颜语气软软的,却让洛枳红了脸,她干巴巴地接上一句,“随缘而已。”朱颜笑得越加让她背后发毛。
“你之前也算是处心积虑了,又做导演,又做演员,埋了一路伏笔,现在又想假装一无所知,听从命运安排了?”
洛枳的茶匙磕在壁上。
“孩子妈说话就是一针见血啊,”她狼狈地扯开话题,“对了,我今天怎么没看到你家那两个菲佣?”
朱颜欲言又止,下一秒钟绽开一脸笑容,对着刚从洗手间蹦出来的tiffany。
百丽的催命短信一条条冲进手机,洛枳五点钟气喘吁吁地推开宿舍门,看到的却是她穿着睡衣盘腿坐在床上举着手机的样子。
“你怎么还穿着睡衣?”
“我不知道穿什么。”
“这是什么规格的酒会?如果要求穿礼服,恐怕我就进不去了。”
“不用穿得特别正式,穿球鞋也可以进门。”
“那你为难什么?不必太费心想这些,你没办法跟陈墨涵斗艳。”
“我知道。”百丽没有反驳。
洛枳回头看了她一眼。今天的江百丽平静得有点反常,她迎上洛枳疑惑的目光,微微一笑,苍白脱尘。
“我不会是看到圣母玛利亚了吧……你别那样笑行吗?”
“对不起,我刚才突然想到,其实今天晚上盛淮南也参加这个酒会。我不知道你想不想见到他……”
洛枳咧嘴一笑:“这有什么好躲避的,我们之间又没有什么。”
然后在嘴角无法抗拒地下垂之前赶紧转过身假意去整理书柜上面的复习资料。
虽然百丽对于他们之间的故事知道的不多,但是她每天每天喊着“洛枳加油”,朝夕相处,眼角眉梢总能读出点故事,洛枳不知道怎么掩饰。
她听到背后江百丽下床的声音,伴着一句幽幽的:“如果我当初也和你一样,把一切都烂在肚子里,静悄悄的就好了。你喜欢别人也都是悄悄的,不被任何人知道,失败了都不丢脸。”
洛枳闻言一头撞在柜子上:“这有什么丢脸的——喂喂,等一下,我哪里失败了?”
想要嘴硬一次,却发现嬉皮笑脸的样子怎么也摆不出来。
她把《玛丽斯图亚特传》抽出来又放进去不知道第几遍,也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最后终于放弃,往桌上随便一扔,一屁股坐了上去,转过身语气冰冷地说:“对,我是挺失败的,我就是看准了自己有一天会很惨,当初才不像你一样,搞得满世界都知道。”
百丽正站在地中央,脱睡衣脱到一半,胸罩带子还挂在肩上,冷不防被洛枳吓到,惊慌失措地跌坐到下铺的床上。
她第一次听到洛枳用这样的语气讲话。掺着冰碴儿,却透着一股邪火。
两个人都沉默了。
“对不起……”江百丽刚刚开口,就看到洛枳脸上浮现出的夸张笑容。
“快点换衣服吧,”她说,顿了顿,又特意用很有精神的语气说道,“我突然想起来,《傲慢与偏见》里面好像说过,‘将感情埋藏得太深有时是件坏事。如果一个女人掩饰了对自己所爱的男子的感情,她也许就失去了得到他的机会。’所以,名着都说了,其实你是对的。”
江百丽笑起来:“读书人说话就是一套一套的。”
转眼,江百丽的脸却又沉下去:“……那为什么我还是没得到他?”
尴尬却默契地无言对望之后,洛枳笑出声,江百丽则乖乖地爬起来,说:“我穿你的衣服好吗?咱们身材差不多。”
洛枳指指衣柜,说:“自己挑吧。你不是一直说我的衣服都是寡居的人才穿的吗?”
百丽从衣服堆中抬起头,一本正经:“我的确在寡居。”
洛枳浅笑,抬眼去看窗外飘起的清雪。
她曾经以为,她会这样沉默,怕的并不是丢脸,在意的也不是得到与否,只是不想被误解。她的那份感情里面有着太多的曲折,不足为外人道也,思维直通到底的旁观者只会将她婉转的心思戳得鲜血淋漓。
直到那天,她提起那时候的阳台,他说,“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洛枳才忽然明白,那种忽然爬满心房的痛楚和不甘,就叫做得不到。
说出来,咽下去,万众瞩目的追求,或者不为人知的爱恋,并没有哪种更加高明,也没有哪种更为高贵。
只要得不到,就一样百爪挠心,痛得不差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