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来历不明的蛋

天坑自古少人迹,

鹰猎从来世间稀。

莫说传言不可信,

只因此中有奇门。

1

张保庆小名大庆,他爹是我表舅,他自然是我表哥。那怎么也姓张呢?其实不奇怪,“张王李赵遍地刘”,世上姓张的人太多了,咱们不必再给他编名造姓。张保庆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表舅妈当时怀了他九个多月,在家临盆待产。这一天晚上,表舅妈翻来覆去睡不好,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敲门,撑起身子穿鞋下地,一开门见到一个要饭的,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手托要饭的破碗,不由分说往屋里闯,拦都拦不住啊!表舅妈吓了一跳,一下子醒转过来,才知是南柯一梦,没等天亮生下一个孩子,这就是张保庆。家里人都挺高兴,这大胖儿子,九斤一两。表舅妈却十分忐忑,这个梦做得不是时候,疑心是前世欠了勾心债,如今有讨债鬼上门投胎,可终究是亲生骨肉,家里又没个仨俩的,单这一个孩子,因此非常溺爱。夫妻两个自己省吃俭用,打从牙缝儿里省下来的钱,全花在他身上了。

在当时来说,表舅家条件还不错,两口子双职工,都有班上,挣两份钱,而且是在同一家国营饭店工作。提起来那可是一个大饭庄子,有个字号叫“蓬莱春”,创立于清朝末年,旧称“聚和成”。过去城里最好的八个大饭庄子,当中又都有个“成”字,号称“八大成”,“聚和成”乃其中之一,1949年之后改称“蓬莱春”。不用多问,一听这字号准知道是鲁菜。

当年与“八大成”齐名的还有“四大楼”。同样是大饭庄子,“楼”和“成”却不一样,“四大楼”指四家字号里带“楼”字的大酒楼,规模大、档次高,上上下下好几层,菜也讲究,“山中走兽云中燕,陆地牛羊海底鲜,猴头燕窝鲨鱼翅,熊掌干贝鹿尾尖”!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吃不着的,南北大菜,满汉全席,包罗万象,应有尽有,能进去吃顿饭绝对是身份的象征。“八大成”规模也不小,各有各的特色,不过字号中这个“成”字,是一个统一的标识,按行规带“成”字的饭庄子必须有能力接外活儿,说行话这叫“落桌”。谁家有个红白喜寿需要搭棚开席,只要出得起钱,“八大成”中任意一家都可以全部包办,派出大队人马,过去筑台垒灶置办三天三夜不撤桌的流水席,什么煎炒烹炸、焖熘熬炖一样不少。这样的饭庄子并不多,那真得说是家大业大,有的是东西和人手的大买卖才敢接。本家除了钱什么都不用预备,桌椅板凳、杯盘碗盏、齐脊的天棚,饭庄子都替你搭好了。干活儿的更别说了,除了大师傅,切葱的、剥蒜的、洗菜的、和面的、杀鸡的、磕蛋的、端汤的、上菜的、淘米的、焖饭的,连账房先生也给你配上,绝对的一应俱全,要什么有什么,桌椅板凳占了好几条胡同,盘子、碗堆成了山,满笼子的鸡、鸭、鹅,满案子的猪、牛、羊,满地的时鲜蔬菜,那也是一景儿。一般老百姓可请不起“八大成”,想都不敢想,专伺候有钱的达官显贵。

1949年之后,“聚和成”经过公私合营,摇身一变,改成了国营的“蓬莱春”饭店。由于保留了很多传统名菜,尤其是油焖大虾、糟熘鱼肚、抓炒羊肉、灯笼面筋这几个招牌菜,那真叫一绝,换别的馆子没这个味道。想吃这几个菜,非得上“蓬莱春”不可,不排队你都吃不上,在这儿上班相当于端上了铁饭碗。

表舅妈在“蓬莱春”柜上收钱,表舅端汤上菜。收钱的咱不说了,肩膀上顶个脑袋的谁都可以干。上菜的以前叫“跑堂的”,说好听了又叫“堂倌”,1949年之后改成了“服务员同志”。真别小看了“跑堂的”,迎来送往可不简单,首先人得机灵、脑子转得快、嘴皮子好使,嗓门儿还得豁亮,眼睛最毒,善于察言观色、通达世故。到了上座的时间,跑堂的肩膀上搭条白手巾往门口一站,招呼进来吃饭的,一瞧来人穿衣打扮和脸上的气色,就知道应该往哪儿让。比如来了这几位,穿得破衣烂衫,补丁摞补丁,伸出手来粗得裂口,不是拉洋车的就是码头上卸货的,反正是卖力气干活儿的,可能今天挣了钱,也来大饭庄子摆摆谱儿,跑堂的连正眼都不瞧。为什么?这样的客人最多来上一斤素炒饼,还得让你白送两碗饺子汤,没什么油水可捞,这样的连楼都不让上,安排在一楼散座,吃完了赶紧走,还得出去奔命去。又来几位,一个个白白胖胖,脑门子发亮,腮帮子肉往下耷拉,穿绸裹缎的,脖子上大金链子半斤多沉,攀附风雅手里捏把折扇,扇骨都是象牙的,扔着卖也值几两银子,甭问准是有钱的财主,这可得伺候好了!有能耐的堂倌这一个月干下来,赏钱能比工钱多出好几倍。旧社会跑堂的也要拜师父,按手艺这么学,从学徒的小伙计到一个饭庄子里的大跑堂,没个十几二十年熬不出来。说干这个行当不容易,因为什么人都得见,什么委屈都得受,遇上喝多了闹酒乱的,赏你个嘴巴你还得赔笑脸,客客气气把这位送出去,别影响别人吃饭,耽误了买卖。赶上事儿了,还得会搪,真不是什么人都干得了的,况且没个升腾,辛辛苦苦干上一世,顶到头儿也不过是个跑堂的。

不过我表舅赶上好时候了,劳苦大众翻身当了主人,在那个年代,国营饭店的服务员,端的是铁饭碗、拿的是钢饭铲,工资、奖金旱涝保收,挣钱虽不多,却亏不了嘴,不仅得吃得喝,东西也没少往家拿。这并不奇怪,“厨子不偷五谷不收”,跑堂的也一样,无锡排骨、广东腊肠、云南火腿、海南干贝,后厨好东西有的是,口袋里装、袖子里藏、脑袋上顶个肘子拿帽子一扣,裤裆里都能带出两挂腊肠,经理看见了也装看不见,反正不是自己家的买卖,犯不上管闲事。至于吃饭的客人你爱来不来,你吃不吃饭我都拿这份钱,来的人多我一分钱不多挣,来的人少我也一分钱不少挣,人多了还得紧忙活,人少我还落个轻快。况且年头不一样了,吃饭的要看服务员的脸色,同是劳动人民,谁伺候谁啊?所以表舅和表舅妈两口子,对本职工作引以为豪,三年困难时期都没挨过饿,如今改革开放,优越感更强了,将来也想让张保庆端上铁饭碗,早日成为一个光荣的国营饭店服务员!

张保庆从小和别人不一样,除了学习不好什么都好,天生跟书本无缘,一拿起书来就犯困,一提起笔来就发呆,逃学、旷课、不写作业,不好好学习又不愿意干这伺候人的行当,总觉得自己将来能干成一番大事业。同是一世为人,凭什么别人可以当“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他却要去饭馆端盘子?

表舅跟他说:“什么叫伺候人的行当?这都什么年代了,观念怎么还这么陈旧。现如今劳动人民当家做主,谁敢瞧不起劳动人民?端汤上菜早不是下九流了,而今各个行当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是为人民服务。你先去当个服务员,将来万一有出息了,说不定还能当个掌勺的厨子,挣得钱多,待遇也好,在后厨说一不二。说悬了,到时候经理都得看你脸色,那你小子可是叱咤风云、一步登天了!”

张保庆这个不爱听:“瞧您这话说的,我多大出息?好嘛,顶天了是一掌勺的?”

既然不愿意在饭庄子当服务员,那他想去干什么呢?张保庆上完初中学的钳工,在那个年代,工人是相当不错的职业,工资铁杆儿庄稼似的按月发放,不迟到、不旷工便有奖金,福利补贴之类的待遇也好,混够了岁数一退休,国家还管养老送终。当时有句话评价厂子里的各个工种,说是“车钳铣没人比,铆电焊对付干,要翻砂就回家”。这话怎么讲呢?当工人最好的是干钳工、车工或铣工,钳工保全都是技术活儿,晃晃悠悠到处走,比较闲在,而且那手艺荒废不了,到什么时候都用得上;车工、铣工则是整天守着车床、铣床,耗时间却不用走脑子,有活儿干活儿,没活儿也是随便歇着,在车间里看报纸、打扑克、喝茶。所以这三个工种最舒服,厂子里的人都想做。至于铆工、焊工需要吃些辛苦,赶上有活儿的时候,工作量比别人都大。电工同样是技术工种,居家过日子不乏用武之地,哪家电表、灯管坏了,免不了要麻烦懂电的师傅,所以电工很吃得开。不过以前的人们大多认为——带电就有危险,你虽然有防护措施绝缘手套什么的,可“万”里还有个“一”呢,万一哪天出了差错,那可是要命的事。这不像别的活儿,胳膊卷进车床了大不了截肢,至少还能留下条命,电工不出事则可,出了事一定是大事,因此电工也给列为二等了。“要翻砂就回家”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厂子里最苦、最累的活儿就是翻砂,干这个工种还不如直接回家待着。张保庆学的钳工,起初本想混一辈子大锅饭,无奈家里没关系、没路子,厂子不看专业,硬给安排了翻砂工,凑合干了几个月,差点儿没累吐血。他实在吃不住那份辛苦,又托人转到了面粉厂,工作了也没多长时间,嫌那地方粉尘太大,容易得肺结核,索性蹲在家当了待业青年。

他自己给自己吃宽心丸:进厂当工人有什么好的?老老实实每天到点上班、到点下班,刮风下雨不敢迟到,累死累活挣一份死工资,整日里柴米油盐,将来娶个媳妇生个孩子,再教育孩子长大也这么做,那才是真没出息。常言道“好汉子不挣有数儿的钱”,男子汉大丈夫坚决不能走这条路,谁愿意干谁干去吧,我是不去!

在我表舅眼中,张保庆始终是个没出息的待业青年。而在我看来,他是个挺能折腾的人,从小胆子就大,敢做敢闯,向来不肯循规蹈矩。

举个例子,以前有种关于耳蚕的传说,说“耳蚕”那是叫白了,也有称“耳屎”或“耳垢”的,总之是耳朵里的秽物,据说正常人吃了这玩意儿,会立刻变成傻子。家里大人经常这么告诉小孩,说胡同里那个老傻子,正是小时候误吃耳蚕吃傻的。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可以当真,反正大伙儿都这么传。以前的孩子大都又淘又馋,什么东西都敢往嘴里放,家里大人经常拿这种话吓唬孩子。张保庆在家待业,闲极无聊在胡同中跟别人打赌,说起吃耳蚕能变傻子,有人当场从自己耳朵里掏出来一大块耳蚕。这小子长这么大从来没掏过耳朵,可想而知耳朵里有多少东西,从中掏出来的这块耳蚕,能有小指甲盖那么大,也不知道存了多少年了,黄里透绿,放在手里给张保庆看:“你敢不敢吃?”张保庆胆子再大也不敢嚼,只能把心一横,全当是吃个蚂蚱,捏起来扔到嘴里,拿凉白开往下一送,气不长出面不改色,结果也没有变成傻子,彻底将“吃耳蚕变傻子”这个愚昧无知的歪理邪说打破了。这下可好,他一举震惊了整条胡同,还因为打赌赢了二十根小豆冰棍儿。

张保庆成天这么混,表舅实在看不下去了,十八的大小伙子在家待业吃闲饭可不成,这个不想干,那个看不上,高不成低不就,文不能卖字、武不会练拳,成天招灾惹祸捅娄子,只好走后门托关系,让他去“蓬莱春”后厨学能耐。可张保庆却不识抬举,脖子一梗死活不去。表舅真生气了,好说歹说都不行,干脆也甭跟你废话了,文的不行来武的,抡起笤帚疙瘩就是一顿抽,打得张保庆没处躲没处藏,只好到后厨拜师当了学徒。

饭庄子里掌大勺的,个儿顶个儿都有一手绝活儿。张保庆拜的这位师父,在这个饭庄子干了三代,从他爷爷到他爹再到他,家传有一手绝的,一个人盯五个灶眼儿,说行话叫“连环子母灶”,大灶、二灶、高汤、笼屉、砂锅,掂起大勺上下翻飞,身上一个油星子不沾,讲究“手眼身法步”一气呵成,你光看他炒菜都是种享受。这样的厨子一个人顶五个人用,评特级职称,工资也是普通厨师的好几倍。表舅舍了一张老脸,好不容易让张保庆拜了名师,怎知张保庆一进去就不想干了。因为什么呀?这一行得从入门开始,剥葱剥蒜、洗菜择菜,先练三年,这才允许你在墩儿上备菜。前边的服务员下了单子,你这就得都把材料预备齐了,掌勺的不看单子,完全看备菜的给什么,比如这一盘备的是鸡丝、海参、玉兰片、葱姜切末,就知道要做烧三丝,下一盘所有材料都一样,唯独葱姜末改成了葱姜丝,大师傅就明白了这盘是烩三丝,炒错了那是大师傅的责任,备错了可都怪在你头上,该扣钱扣钱、该检讨检讨,在墩儿上备菜又是三年。接下来练“红案儿”,杀鸡、宰鱼、切肉,又腥又臭不说,还容易切手,这得一年;和面、揉面、做面食还要练一年,这叫“白案儿”。没七八年上不了灶,上灶之前还要先练翻炒、掂锅、翻勺,拿炒勺装上沙子,少说也得有个十几二十斤,一天练下来全身酸疼,而且万一失了手,那一锅的热沙子招呼在脸上,非落一脸大麻子不可。“连环灶”一共五个灶眼,一个灶眼两年,把这一整套全学会了,至少搭上半辈子时光。张保庆一想都绝望了,真不认命干这个,又回家当上了待业青年。

当时有街道办的青年点,相当于小便利店,卖些杂货之类的商品,待业青年可以去那儿实习,什么时候找到工作了什么时候走人,张保庆也不愿意去,怕被人笑话。表舅心里边这个火啊!一看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成天除了打就是骂,越看他越不顺眼。张保庆耍滚刀肉:“反正我是你亲儿子,你横不能把我打死,打死我你不绝户了?”真应了那句话——仇成父子,债转夫妻!

不过实话实说,总待在家里也不好受,张保庆吃饱喝足了无所事事,骑上自行车到处溜达,东逛逛西逛逛,瞧个新鲜凑个热闹。平时他最喜欢去公园听野书,公园有一位“撂地”说野书的高五爷,不为挣钱,而是有这个瘾头,就好这个。只要赶上天气好,风和日丽的,拎上马扎带上茶水,往路边这么一坐,跟前摆个小木头桌子,“啪”的一声醒木一摔,这就开书了。他没拜过师没学过艺,东拼西凑、信口开河。不过说得可是真好,满口方言、土语、俏皮话,一嘴的人物典故带脏字,兴起处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什么时候都有十多个闲人围上来听,还真有不少捧臭脚凑热闹的。张保庆爱听他说汉高祖刘邦,为什么呢?刘邦当年和他张保庆一样什么都不是,要什么没什么,也什么都不干,成天混吃等死,然而到后来斩白蛇、赋大风,亡秦灭楚当上了开国皇帝。张保庆听入了迷,心下寻思:“汉高祖刘邦先斩白蛇后成大业,我几时也斩这么一条白蛇?”他成天这么胡思乱想,干什么什么不行,吃什么什么没够,把我表舅气得拿了铁锹追着他满街打。表舅在后边追,张保庆在前边跑,来来回回几条胡同都转遍了,跟走马灯似的满世界这么一跑,周围邻居都说这爷儿俩绝对是前世的冤家对头。表舅妈怕张保庆跟不三不四的社会小青年混,也担心表舅气大伤身,思来想去实在是没辙了,只好打发张保庆去长白山投奔他四舅爷,在东北住上一段时间,等家里给他找到合适的工作再回来。怎知张保庆这一去,却在深山老林中捡了个意想不到的东西,引出一桩“天坑奇案”!

2

前边说到张保庆吃不得苦受不得累,不认头在工厂翻砂,给安排了饭庄子的学徒又死活不愿意去,成天的东游西逛,除了跟几个半大小子胡闹就是上公园里听书,没个正经事儿,还总觉得自己非池中之物,有朝一日必定飞黄腾达。表舅两口子实在没办法了,横不能让他胡混下去,那指不定闯出什么祸来,只好打发他去长白山四舅爷家住上一阵子。书要简言,咱们先不提后话,接着说张保庆去了东北长白山。他投奔的四舅爷是个老猎户,住在大山下的屯子里,周围全是原始森林。张保庆让这白山黑水之间的景色美得五迷三道,感觉喘气都比城市舒畅,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舒坦。这屯子不大,仅有这么十几户人家。四舅爷和四舅奶老两口子过日子,虽说衣食无忧,但是四舅爷打了一辈子的猎,至今舍不得放下猎枪,隔三差五带张保庆上山钻林子,打山鸡套兔子。张保庆心都玩儿野了,六匹骡子八匹马也别想拉他回家。有这么一天,晴空万里,四舅爷牵出几条猎狗,背上猎枪和铁笼子,招呼张保庆跟他到山里捉“大叶子”。张保庆听说要上山,还带了猎狗,心下十分兴奋,却不知四舅爷所说的“大叶子”是个什么东西,树上长的?

四舅爷告诉他,“大叶子”是东北的土话,说的是林貂,这东西蹿高纵矮最擅爬树,整天待在树上,打老远一看如同一片硕大的树叶,因此得名。林貂属于“皮兽”,别的皮兽比如狐狸、黄鼠狼什么的,肉臊吃不得,唯独皮毛值钱。林貂却不一样,不仅皮毛值钱,肉也好吃,两样全占了。东北的貂皮有两种,头一种是河里的水貂,虽然也挺值钱,却不及栖息在山林中的紫貂“大叶子”。它的皮称为“裘王”,仅在东北长白山以及新疆阿尔泰山的针阔叶混交森林中才有,别处根本没有。而且林貂狡诈凶残,极难捕捉。首先它居无定所,没有固定的窝巢;其次下不了夹子,因为林貂嗅觉灵敏,可以很远处闻到兽夹上有人的气味,况且摸不准它的行动路线,夹子无从下起;再一个不能用枪打,林貂不过一尺多长,猎枪一打一大片铁砂子,一枪打花了皮子,那就不值钱了。由于很难捉到活的,应了那句话——物以稀为贵。说林貂的皮子值钱,因为有三件好处,别的东西还真及不上它。先说头一件,东北那地方,冬天零下三四十度很正常,天寒地冻,一口唾沫吐出来,砸到地上就是个冰疙瘩。可是话说回来,气温再低,不刮风就不会觉得冷,一旦刮起卷雪的白毛风,呼啸的狂风嗷嗷怪叫,往人身上钻,又像刀又像箭,任你穿多厚的皮袄也不顶用,一阵风就吹透了。可如果有一件紫貂皮的衣服,那风刮到身上不但不冷,反而是越刮越暖和,这是头一个好处;二一个是“雪落皮毛雪自消”,鹅毛大雪落到貂皮袄上立即融化,不会留下半点儿痕迹;三一个叫“雨落皮毛毛不湿”,林貂皮毛油脂丰富,从河里钻出来抖一抖身子即干,因此下雨打不湿,你可以拿它当雨衣穿,进屋抖两下就干了。当然了,这仅仅是个比喻,可没见有下雨天穿件貂皮上外边转悠的。如果做一件皮袄,至少要十来张大叶子皮,在旧时来说,林貂皮袄千金难得,不是王爷都穿不起。如今打猎的少了,但林貂的习性却未曾改变,极不好找,碰巧逮住一只做成貂皮围脖,抵得过寻常猎户一年的进项!其实“大叶子”一词不仅是土话,也是关外土匪的黑话,叶子指衣服,换叶子是换衣服,黄叶子是黄鼠狼皮,这大叶子就是指最贵的林貂皮,不然怎么称得上“大”呢?

关外又有“三大穷”之说,哪三样儿呢?肩上扛铁筒、桌上码城墙、床上点烟囱。“肩上扛铁筒”指扛猎枪钻老林子的猎人,这是三大穷的头一穷。其余两个容易理解,桌上码城墙,那是打牌赌博,十赌九输,有多少家产也得赌穷了。床上点烟囱指抽大烟,那也是坑家败产的无底洞,有多少钱都不够往里扔的。那为什么打猎的占头一穷呢?皆因打猎的看天吃饭,野兽乃是过路财神,今天该你有收获,举起枪来弹无虚发,如若不该你打着东西,怎么打你也打不着,扛上枪筒子转悠一天,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全凭运气。再者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打猎是杀生,干这一行不合天道,没有因为打猎发财的。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林貂不好逮,否则打猎的不至于这么穷。

老猎人都知道,林貂平日里出没无踪,连个影儿也瞧不见,唯独在秋天可以见到。这个季节是林貂的发情期,它们会跑出来传宗接代,一年仅仅这么一次,雌貂怀胎七八个月才能产崽,都快赶上人了,其稀少程度可想而知。到了这几天,雄貂性淫,大白天也出来转悠,到处寻找雌貂交配,满脑子都是这一件事儿,警惕性变得很低,让猎狗一吓唬很容易发蒙,只有这时候才有可能被猎户活捉。张保庆跟四舅爷在老林子中走了大半天,翻山越岭,东转西走,眼看日头往西沉了,什么都没见着。原以为今天要空手而回,掉头正要往回走的时候,打头的猎狗突然一阵狂吠,叫声震动了山林。

张保庆听到猎狗的叫声,心中诧异,撒开腿飞奔过去,待到近前,但见枯枝蔓草间有只小兽,嘴尖尾长,四肢短小,油亮的皮毛黑中透紫,小脸儿长得近似黄鼠狼,身子又比黄鼠狼短,正是四舅爷所说的“大叶子”!大小足有两掌半,爪下按住一个蛋,可能是刚偷到的鸟蛋,正想吃呢,结果让猎狗堵在这儿了。这东西两个小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如若眼前只有一条猎狗,大叶子扭头一跑,七绕八绕或是往树顶上一蹿就甩掉了,可如今同时面对三四条猎狗,这只林貂也愣了一下,这才扔下鸟蛋,“嗖”的一下逃进山林,几条猎狗跟在后头穷追不舍。张保庆顺手捡起地上的鸟蛋,当时见猎心喜,没承想真碰上了大叶子,只顾去撵逃走的大叶子,别的事一概没想,全抛在九霄云外了,直到半夜回了屯子才让他大吃一惊。

张保庆已经在山里住了一阵子,对各种山货早已见怪不怪,如果说平时捡到个鸟蛋或者蛇蛋,他根本不用过脑子,准和四舅爷一样,先拿起来对太阳照一照,再当场磕破了一口嘬个干干净净,随捡随喝。至于为什么要对着太阳照这么一下,张保庆开始并不知道,也没细想过,看四舅爷这么做他也照葫芦画瓢,以为这只是打猎的习惯,觉得挺好玩儿。后来四舅爷告诉他,那是看这个蛋有没有“雄”,其实这也是说白了,有雄的蛋是受过精的,可以孵出小鸟,跟鸡蛋一样。打猎的在森林中捡了鸟蛋,把在日影中照上一照,如果不透光,那就是有“雄”的,必须原样放好了。因为打猎靠山吃山,吃的就是这口饭,虽是杀生,却不能赶尽杀绝。什么能打什么不能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这都有规矩。比如打公不打母,这是怎么个道理呢?打一只母的等于打了一窝,长此以往只会越打越少,绝了自己的饭口。常言道“劝君莫打三月鸟,子在巢中盼母归”,打这个太损阴德,按迷信的话说这叫造孽,迟早会遭报应。

如若是没得过“雄”的野鸟蛋,打猎的尽可以随便吃,那玩意儿是大补,经常生喝野鸟蛋长力气,翻山越岭如走平地,远比当今的各种滋补药品和能量饮料货真价实,绝对无添加、无污染,纯天然非转基因。捡到蛇蛋也能喝,纵然是毒蛇的蛋也不用担心,不仅滋补还可以入药,起到通经活络的作用。一般的野鸟蛋外壳粗糙,带有五颜六色的斑点,没有太大的。张保庆捡起这个鸟蛋,拿手一掂却觉得略沉,个头儿也大,能有鸡蛋那么大,没斑没点还挺细滑。他心里转了一个念头,认为是山鸡下的蛋,随手塞进挎包,寻思回去来个小葱炒鸡蛋,晚上给四舅爷下酒,然后加快脚步,跟随猎狗往前追赶林貂。

长白山脚下的猎屯子家家户户有狗,少则一两条,多了一大窝,带上猎狗上山打猎称之为“撵山”。山中野兽不会在开阔的地方等你来打,要么躲在密林之中,要么蹲在草棵子里,不会自己跑出来,打猎的一声令下,成群的猎狗如同一阵黑旋风,一边跑一边吠叫。狗是极阳之物,身上有一股躁动之气,在东北有些地方,立冬那天都要炖上一锅狗肉,俗话说“喝了狗肉汤,棉被不开箱”,可见其性燥热,即使进山的猎狗不叫,也会惊动藏匿的野兽。这时候猎人们举枪射击,十拿九稳。遇上林貂这样的小兽,不必等打猎的出手,只吩咐猎狗与之周旋,也可以直接生擒活捉。

此时此刻,那只林貂四爪生风,拼了命地狂逃,换谁也得玩儿命啊,逃不掉可就变围脖了!加之林貂灵活迅速,身形小巧,上蹿下跳、闪转腾挪,还会绕着树跑,所以很不好逮。可那几条猎狗跟了四舅爷多年,也不是白给的,可以互相配合,分头包抄围堵,让它顾得了头顾不了腚,三五个回合便将林貂咬住。猎狗通人性,知道咬出窟窿的貂皮不值钱,不敢使劲儿咬,叼住不撒嘴让林貂不能动也就是了。等四舅爷和张保庆追过来,几条猎狗纷纷摇起尾巴找主子请功。林貂狡诈多变,善于装死,这也是一门保命的绝活儿,它打好了主意,让狗咬住之后脑袋爪子一耷拉,一动不动地装死。

四舅爷常年进山捉林貂,知道这玩意儿会装死逃命,喝令猎狗不许松口,从身后摘下背来的笼子,右手戴上一只铁网手套,揪住半死不活的林貂塞了进去。那手套是用一个个细小铁圈编成的,刚柔并济,既不影响穿戴,又能起到防护作用,可以避免被小兽咬伤了手,是掏獾捕貂的专用护具。虽说林貂这东西个头不大,却也是牙尖嘴利,它这一口下去,却足以把人的手指咬断。

再说那只林貂装死不成,似乎也明白难逃活命,在笼子里龇牙咧嘴作势吓人,又东蹿西突地乱撞。四舅爷根本不理会它怎么折腾,今天这趟没白来,收获是真不小,拎起笼子哼上小曲下了山。爷儿俩把林貂带回家,当即磨刀开膛,再用小刀一点点剥下貂皮,用水洗干净血污,拿树枝做成一个方形的框子,把貂皮撑开绑在上边,再去掉挂在上面的碎肉,整个过程小心翼翼,生怕刮破了皮子,这叫熟皮子,然后晾在院子里风干做成皮筒子。林貂余下的五脏六腑和肉切成长条,加上佐料煮熟了,放在树枝架子上晾晒成肉干,打算存到过冬,炖菜时再放进去吃,增鲜提味,真是要多香有多香。脑袋、爪子之类的零碎儿喂了那几条猎狗,半点儿没糟蹋。

张保庆跟四舅爷忙前忙后,活剥貂皮时他捂上眼不忍看,先前捡到个鸟蛋塞进包里,到这会儿全然忘在了脑后。四舅爷捉了两巴掌半大小的一条“大叶子”,可把老头儿给乐坏了,打了一辈子猎,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林貂,以往赶上巴掌大小的就了不得了,这可值了老钱了。他越想心里越高兴,今年准能过个好年,眯起眼“吧嗒吧嗒”地抽烟袋锅子。东北的烟叶子叶片厚实,味道香醇,抽起来过瘾,唯独烟太大,一抽上整个屋子云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抽完烟歇够了,四舅爷让老伴儿包饺子,烫壶酒多整俩菜。东北屯子里能有什么菜,也无非松茸蘑菇炖土鸡、木耳炒花菜、酸菜粉条汆白肉、整锅的手扒肉。手扒肉是大块狍子肉放到锅里,拿慢火煨上,接连几天不断火,吃一块用刀割一块,蘸上盐和野韭菜花、野葱调和的肉汤吃,做法很糙,东西可全是好东西,不在这个地方,你想吃也没有。张保庆特别喜爱吃狍子肉,又正是“半大小子吃跑老子”的年纪,吃得多饿得快,看见好吃的就不要命,刚到长白山那俩月吃撑了好几次。老时年间有“吃狍子,得长生”的说法。当天的菜比过年吃得还好,张保庆也乐坏了,甩开腮帮子,吃了个沟满壕平。吃饭的时候,四舅爷特地打开了一坛老烧酒,长白山的烧酒度数极高,入口有如烧红的刀子,故有“烧刀子”之称。四舅爷这个酒封存了好几年,酒性猛烈,遇火能燃,拍开了封泥酒香四溢。老爷子今天高兴,一杯接一杯地喝,来了兴致非让张保庆陪他整两口。张保庆没喝过白酒,奈何推不过躲不掉,加上在山里跑了一天,累得不轻,两杯烧刀子下肚,酒意撞上来,顿觉脑袋昏昏沉沉晕头转向,早已认不得东南西北了,回屋倒在炕上蒙头大睡,跟个死猪一样,天王老子来了也顾不上了,挎包也放在了炕上。

东北屯子里的炕,皆为火蔓子炕,内有土坯烟道,炕下有灶口,上铺席子或毛毡。赶上天寒地冻,屋里没有火蔓子炕住不了人。炕头儿最热,炕尾稍凉,家中来了客,必定让客人坐在炕头儿上以示尊重。每年到了九月份,天气渐冷,山里的火炕就烧上了。张保庆捡回来的蛋装在挎包里,放到火炕上这么暖和,蛋里的东西可就孵出来了。由于头一次喝烈酒,张保庆睡不踏实,心里头火烧火燎的,从胃口一直干到喉咙,撕心裂肺的难受,正当他迷迷糊糊、昏天黑地之际,忽然发觉身边有东西在动,毛毛茸茸、热热乎乎,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说话到了后半夜,在那个年代,长白山偏远的屯子不通电,更别提电灯了,屋子里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瞪眼看不见东西,黑得跟锅底似的。张保庆喝了酒睡不踏实,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迷迷糊糊梦见白天捉的大叶子在咬他。这可把张保庆吓坏了,忙说:“捉你的不是我、开膛剥皮的也不是我,肉晾在架子上我一口没吃过,你阴魂不散,该去找四舅爷才对,咱们两个无冤无仇,为什么跟我过不去?”大叶子可不听他怎么说,龇牙咧嘴的只顾对张保庆乱咬,这一人一兽在梦中撕扯开了。几个回合下来,大叶子突然闪出一个空当儿,跳起来一口咬在了张保庆的手上,把张保庆吓得一激灵。张保庆吃了一惊,恍惚中意识到这是个梦,觉得身边有东西在动,拿手扒拉开接着睡,过了一会儿那东西又动起来,他又拿手拨开,反复几个来回。他忽然想起挎包里还有个蛋,白天在山上捡的,差半步就让林貂给吃了,寻思是不是这鸟蛋已然成了形,拿到火炕上一焐,孵出了雏鸟?

张保庆急忙睁开眼看,不过这屋里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他摸到油灯点上,低下头在这炕上找,发现果真有只刚出壳的小鸟,全身白色,两个大眼炯炯有神,张着嘴像是要吃的,身边还有刚挤碎的蛋壳。这要只是个鸟蛋,没准真让张保庆做了炒蛋,没想到孵出这么只小鸟,估计是这个鸟蛋从巢中掉下来,落在草棵子里,险些让林貂给吃了,怎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结果林貂倒被四舅爷的猎狗捉了,剥皮挂到了墙上,这个蛋又让他捡回了屯子。这小鸟也真是命大,经过这一番折腾,还能从蛋里孵出来,万幸没喂了林貂,也没变成炒蛋,这就是命。张保庆见这小鸟挺可怜,舍不得扔下不管,那就权当养来玩儿吧。

想想这就叫命,偷鸟蛋的大叶子怎么也想不到,它自己死在这蛋前边了,而今这只小鸟丢了窝巢,离了双亲,也是孤零零的一个,跟张保庆倒有几分相似。虽然寄住在四舅爷家看似挺自在,可也不是长久之计,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儿不走。这小鸟是碰上好人了,不至于下了汤锅,可他张保庆又将何去何从,天地这么大,何处可以容身?真要上饭庄子当个小学徒,跟老爹老娘似的一碗安稳饭吃到死?想一想都觉得心里憋屈,可再看看自己,文也不成武也不就,到底能干什么呢?唉!眼前自己还不如这只小鸟,它现在满脑子只想吃东西,哪有这些做人的烦恼!

张保庆愣了半天回过神来,穿鞋下地四处找吃的喂鸟。他以前养过鸟,知道这雏鸟刚出壳,嗓子眼儿还嫩,谷子、小米肯定吃不下去,吃下去也得噎死,灶上有煮狍子肉的锅,锅中现成的肉汤,用小碗盛出来泡上半个馒头,泡软了拿去喂鸟。别看这么只小鸟,站在炕上却透出一股子精神,怎么看也不是一般的鸟,不肯吃馒头,生下来光吃肉不说,饭量还特别大,每天睁开眼就张嘴要吃的,但凡是肉就行,什么肉都吃。这边的河里有种鲑鱼,肉质鲜美,切成薄片可以生吃,经常出没在浅水,不用钓钩也不用撒网,用石头堆成个漏斗形,等鱼游进去伸手就能抓到,去掉骨刺挂在房前屋后阴干,肉成丝状,味道赛过螃蟹,屯子里经常有刚从河中捕到的鲑鱼。这小鸟一天要吃下一整条鱼,饭量太大了。过了几天,四舅爷瞧见这只鸟,当场看直了眼,这哪是什么鸟啊,分明是只西伯利亚苍鹰!

长白山一带自古有鹰猎之俗,鹰猎是指驯鹰捕猎,驯鹰比驯狗难得十倍。谁要是架上只鹰进山狩猎,那可比带条猎狗气派多了。不过训练猎鹰非常之难,老话说“九死一生,难得一鹰”,说的正是驯鹰。先说这个捉鹰,其中有一整套的规矩和技巧,过去的人迷信,捕鹰之前必先烧香上供,上山之后在极险峻之处布网,网中间拴上一只活兔子或者山鸡,人再隐蔽起来,眼睛一刻也不能离开鹰网,就得那么盯着,一旦有了落网的鹰,立马过去捉住,以免它在挣脱之际伤损羽翼。很多时候一等就是十天半个月,诱饵死了还得赶紧换个活的,这个过程叫作“蹲鹰”。如果说碰巧蹲到一只鹰,先拜谢过山神爷,再小心翼翼把山鹰装在“鹰紧子”里困住,一根羽毛也不能损坏。给鹰头上套个皮套,也叫“鹰帽儿”,遮住鹰的双眼,不能让它瞧见东西。带到家中先过秤,记下这只鹰有多重,接下来还得“熬鹰”。东北那边形容一个人长时间不睡觉为“熬鹰”,就是指不让鹰睡觉。刚捉回来的鹰必须有人二十四小时熬它,不让它打盹儿,直到熬得精疲力竭,才给这鹰吞麻轴,再到上架过拳,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起码要一年时间。鹰巢皆在人迹不至的悬崖绝壁上,想掏雏鹰几乎是不可能的,偶尔捉到一只刚长全了羽毛还不太会飞的落巢鹰,那也相当于捡到宝了。因此四舅爷说张保庆有机缘找到一只刚出壳的雏鹰,驯起来可比后来逮的鹰容易多了。

这只小鹰长得也快,不久已经会飞了,羽翼渐丰,一身白羽白翎,站在张保庆肩膀上目射金光、神威凛凛,四舅爷见了更是惊叹,因为山里人认为白鹰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