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2

十日后,便是千华景赏。

此前,朱槿已选了十多盆开得不错的花树借给主持盛会的典正寺,但坚持镇楼的芍药由他在千华景赏当日亲自送去丹露苑。越是绝世的高手越是对自己的命门看得紧,朱槿亦是如此,那毕竟是他的真身,仙苑良草也有脆弱的一面,万一不留神被手欠的坏蛋给染指就不好了。

按照惯例,当夜皇帝在丹露苑大宴群臣并三国来使,因我朝朝风素来开放,也会邀几位王族女眷列席。可能我一向不和人打交道,只亲近花草,令皇帝误会,觉得我一定爱死这个百花会,嘱咐我务必赴宴。如此厚爱真是令人不能抗拒,主要是一抗拒说不定就被安上欺君之罪或者别的什么罪。这着实不幸,尽管做好足够的心理建设,迈步踏入丹露苑的那一刻,头皮还是麻了一麻。耳中环佩叮咚,眼前鬓影如云,密密麻麻……全是人。梨响善解人意地一把扶住我:“郡主,镇定,百步之内您所见的全是花,百步之外的那个亭子里,坐的才是人。”

我力持镇定地握住她的手,由她带着一步一步穿过那些美丽女子或男子飘香的衣袂,装得自己好像很正常,眼前看到的并不是成堆的密密麻麻的美人,而是如常人所见的团团锦绣花簇,但缓步走过时,眼角余光仍可看到他们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讶。

这就是问题所在。不知为什么,自有记忆开始,眼中那些花树,要么是美丽的姑娘,要么就是美丽的男子。我无法分辨一株开花的植物和一个人到底有什么区别。从小到大,只能依靠朱槿或梨响从旁提醒,若是他们不在,每去一个陌生地方,绝不敢贸然开口和人搭话,因不知道那到底是植物还是人。你能想象一个女孩子,活到十六岁,一直长在花草堆里,却从未看过任何一株花盛开时饱满花瓣呈现出了如何的模样。王族传说静安王府的红玉郡主性格如何冷漠古怪,其实我觉得自己是被逼的。

路过一条偏僻的石子路,梨响忽然道:“嗬,连将军。”

我偏头去看,眼前一个人,不,一树花堪堪挡住视线。尽量不动声色地移开两步,顺着梨响的视线再次看过去……完全无法分辨,里三层外三层全部都是人,想必所谓连将军正处在锦簇花团中。

梨响以淡然目光瞟了一会儿,回头对我道:“从前只听说大将军在战场上立下的丰功伟业,没想到情场上战绩亦是不俗,前几日听闻平安城大半的少女皆视他为梦中情人,琳琅阁的三任花魁都是他的红颜知己,本来我还将信将疑,如今看他在贵族小姐们之间这幅游刃有余的架势,呃,他看过来了……”

我其实也想看看传说中的大将军连宋到底长什么样,而且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游刃有余法,但……完全看不到,好一会儿,可能是对方转回视线,梨响咳了一声愤愤继续:“也亏得他有自知之明先拒了婚,这样的人品,着实配不上郡主您。”

我们这一番议论附近花草都能听到,看他们有的还竖起耳朵,我觉得还是要说点表示我很宽容大度的话,免得在植物界传出去我是个被拒次婚就心怀怨愤的小气郡主就不好了,道:“也不好这么说,战场上动辄血染疆场马革裹尸的,能活着回来就很不易了,逛逛青楼喝喝花酒减减压什么的也是可以理解,我们不要太苛求了。”

梨响愣了半晌,说了个“是”

已是日近西山,遥遥看到朱槿的影子,正要迈步,左前方不远处却蓦然响起一小片低声喝彩。循声望去,正是梨响刚才提到的那座石亭。亭中诸多少女,大半我都认识,正中坐在轮椅上那一位尤其认识,我的死对头十四公主湮岚。看样子是几年前湮澜领头建的那个青岚画社,今次约好了一同借着千华景赏作画,不知谁做出了特别精彩的一幅,引得众人低声夸叹。我对作画之类一向不感兴趣,那得人夸赞的一副画正被两个侍女托起来,晃眼一望,画中景宛如仙境,猜想应是湮岚的手笔。而我蓦然愣在原地。

熙朝的王族人尽皆知,十四公主湮岚自小便能绘出天上宫阙,画笔之下尽显神仙世界的胜景。

虽然侍女托起的熟宣上描绘的并非丹露苑,可画中那道山门,青石阶旁菩提参天,菩提叶雨后新洗,石阶下白云如絮缭绕丛生,我分明见过这些景致。

就在昨夜梦中。

这着实是件奇怪的事。

朦胧梦境里,我记得佛寺里传出渺远钟声,不知是谁的青年长身玉立,站在菩提树下,轻声对我道:“我罪孽深重,请姑娘渡我。”

而我立在不远的地方,用不熟悉的冷漠语调淡淡问他:“渡你去哪里?”

我似乎对那青年有一点敌意。

他仍是轻声:“渡我过河。”

我似乎不明就里,问他:“什么河?”

他缓声:“烦恼河。”

满树菩提叶就在那一瞬间枯黄凋零,只闻身后佛寺里响起如雷的钟声。我从梦中惊起,梨响慌张进来点灯。世人有一句诗正为描写此时情景: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

总之,那是一个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梦境。寺院墙壁上斑驳的裂纹,菩提树闪闪发光的叶子,青石阶上碧色的苔藓,甚至钟声响起时那惊心动魄之感此时都记起,可青年的模样却忘记。我似乎还对他说出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话:“那时,我觉得天地不仁。可后来,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大圣佛音,为何天地不仁,我终于明白,只是我在心中种下魔障,惹怒了上苍。”回忆中,他整个人都笼在层绕的迷雾里,惟独让人看清那双盛了重重山水的眼睛,带一点微微的蓝,在我说出那句话时,显出一点苦涩的情绪。

梦里一切都显得那样理所当然,以致一直忘记研究那时自己是什么身份,醒来之后觉得,既然一个青年站在我面前要求超度,可能是个师太或是佛门系统别的什么。但为何会做这样的梦,难道是菩萨特地显灵提醒我今年少给国寺捐了香油钱?

我听见熟悉的清甜嗓音叫出我的名字,带着点冷意。抬头望过去,不知多少步外,湮岚端坐在亭中,细长的手指牢牢握住轮椅的扶臂:“你回来了,成玉。”

我点了个头:“两年不见,别来无恙,湮澜公主。”

两年前离开平安城,不知道有多少人客观上觉得并且主观上希望我再不会回来。今日一见,可能令他们主观上无法冷静。但不是我存心。

因是千华景赏,百花斗艳的盛会,大家看到这么多五颜六色的花齐齐开放,全都心满意足,但在于我,就是看到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无数五颜六色的姑娘,作为一个密集恐惧症患者,除了想要就地晕倒已经没有别的感觉。快要不行的时候,终于被梨响找到一个渺无人烟的水阁,在此消磨掉大半下午的时光。

斜阳夕照,似天穹的黄金洒落大地,山光影入湖色,万众瞩目的夜宴终于来临。梨响不能明白,当今皇帝为何如此喜欢夜里宴客,因为就大家对他的了解,他白天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我想可能这种时候,如果笑纳一个姑娘,就能直接往暖阁里带,如果是白天,就算笑纳一百个姑娘,青天白日的你能让姑娘陪着你干点什么呢,众目睽睽之下什么也干不了。梨响反驳我说皇帝陛下不是这种人,其实我也不是很有把握,毕竟已经很久没有见他,到底有多久没有见到,已说不太清。印象中只是记得那年他七岁,话都还不太说得清楚,却一路歪歪斜斜地跑来和我说长大一定要成为皇帝,因为成为皇帝就可以第一时间废除同宗不能成亲的规定和我结婚。幸好我没有把他的话当真,后来他果然当上皇帝,当上皇帝的第一件事是娶了起码一百个美人。想到这里,抬眼去看坐在王座上的成筠,穿着明黄的朝服,头上毓冕的阴影正好挡住脸部线条,如今,他到底长成了个什么样子呢?这么想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这个问题从前我竟从没有想过,可见从前我的人生真是太充实了。

梨响跪坐在我身旁,趁着众人聚精会神欣赏歌舞时附到我耳边:“邑朝的四王子和他妹妹正议论起郡主你,说是没想到十花楼的楼主竟然这样年轻。”

梨响有百丈辩音之能,顾名思义就是百步之内,只要她想听到的,一般没有她听不到的。我们一度很是遗憾,只觉得如果这个距离能再长一点,十花楼就可以再发展一个情报业务了。眼见梨响突然抿嘴笑了一下,轻声道:“真是个有意思的公主,说郡主你长得很美,可为什么总是冷冰冰的,方才的杂耍那样有趣也不见你笑一下,是不是笑起来不好看……”同声传译到这里蓦然顿住:“……谁笑起来不好看啊,什么地方来的土包子公主啊,郡主你赶快笑一下,别让她小看了……”再次顿住:“虽然连将军也坐对面吧,但又不是对着他笑的,你不要有心理压力。”

梨响这个人是比较护短,只能听别人说我好话不能听坏话,而我觉得这个什么什么公主真是误解了我,其实我的笑点着实很低,本来也是热情活泼之人,但目前这个态势,每一张食桌前都摆了至少四盆花来烘托千华景赏的气氛,刚好挡住我的视线,放眼望去一片花姑娘,又不好请它们让开一点,此情此景能够淡定以对已经是超常发挥,还要开开心心地未免就太难为人了。而就在我努力酝酿情绪想象明天的早饭朱槿终于换花样做了个牛肉馅儿的锅盔,已经有一点可以笑出来的意思时……花草声声交谈、丝竹缱绻入耳的大厅里,突然捕捉到极清亮的一声响,比金玉断裂更甚,似乎就在我的正前方,“铛”。眼前一切在这一刻慢放,一柄锋利的匕首穿过身前花树的人形向我刺来,但方向太偏,除非我突然九十度侧翻否则很难刺中。而与此同时一个黑色的影子向我扑来,但不知为何扑到一半就在半空软了下去,梨响赶紧将我护在身下,一只玉杯咕噜噜滚到我指边,估计是这杯子的原因才让那匕首突然改变方向。脑海里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该是一出行刺。黑衣的刺客再一次用行动向我们证明了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一片混乱里听见有人低声赞叹:“将军好指法”,而被梨响压在身下,食桌前的花草全部歪歪斜斜倒在我面前,眼前视野蓦然开阔,清晰地看到对面比我还小的一个小女孩嘴巴张得比鸡蛋还大,大约就是那个什么什么公主。一株不知名花草从她肩旁探出个头来,看到我的模样,愣了愣,突然向我比了个鬼脸。我告诉自己现在气氛很紧张,不是笑的时候,做人要有底线一点,千万不要笑出来啊。但那家伙还是继续向我比鬼脸,且越比难度越高,终于没忍住,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眼看皇帝走下丹墀,被我那声笑惊了一跳,抬起的脚迟迟没敢落下。倒是那位邑国的什么什么公主先反应过来,探着头急切道:“你没事吧?”我抬手推了推梨响,顺便让她把我拉起来,简单检查了下,道:“没事。”低头不经意间蓦然看到那被制服的刺客面容,握住梨响的手一下子发紧。梨响也看到他,僵了僵,轻声道:“郡主……”大殿之上七层灯塔燃出灼灼的红焰,被制服在地的青年冷冷盯着我,黑色的眼中却腾起火烧般的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