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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早朝芈月根本没有通知嬴稷一起去,饶是赢稷再心急,也只能待在承明殿中等候消息。 消息终于来了,可是听到消息的这一刻,赢稷再度愤怒地掀翻了案几。 竖漆殷勤地劝道:大王,大王,您小心踢伤了脚。 赢稷气得转头踢了竖漆一下,斥道:连你也要来气我? 竖漆却是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谁敢给大王气受,小的就算拼死也要为大王出这口气。 赢稷看到他这副样子,真是气得连踢他都嫌浪费力气,怒道:你们你们这些佞臣,寡人用到你们的时候,没有一个有用的。哼,满朝文武,衮衮诸公,就这么屈服了,竟没有一个敢再去质问的?寡人要你们何用,要你们何用! 竖漆见赢稷咆哮,也是无奈。他何尝不知道赢稷为什么发脾气,想要得到什么,可如今这宫中朝上,都是太后说了算,只有太后拗了别人的,哪有别人拗了太后的。 他这个奴才,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插科打诨、取笑逗乐,当个出气筒,转移君王的怒气罢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当下只得努力赔笑道:大王,事已至此 赢稷抓起几案上的竹筒扔了过去,气得发抖:事已至此,什么事已至此!只要一天还没有生下来,我就不可能放弃。 竖漆讨好地道:只要大王一句话,奴才万死不辞。 屁,赢稷骂道,你除了会说这句废话,还有什么用。 竖漆苦笑:大王,您说叫奴才做什么,奴才便做什么。 赢稷很想叫他去死一死,但毕竟这个奴才是自己幼时的玩伴,虽然没用,但终究还是舍不得让他一条小命就这么玩完,气得抓了一把剑,拔出来就要去找义渠王算账。 竖漆吓得心惊胆战地抱住他的腿痛哭相劝。赢稷闹腾了一顿,自己倒冷静下来,又将剑放了回去,道:不,我现在不能跟义渠王翻脸,我不能在母后面前自乱阵脚。我若是闹得凶了,母后就会把我当成小孩子,义渠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入主秦宫了。我是秦王,这里是我的王宫,我才是这里的主人,我要像个主人,也要他们打心底承认我才是能做主的人。 竖漆崇拜地看着他,连连点头道:大王说得对。 赢稷大步向外走去。 竖漆忙道:大王,您去哪儿? 赢稷道:常宁殿。 他要去劝谏母后,不是像上次小儿耍赖那样赶走黄歇和义渠王,这次他要堂堂正正地,像个成年人一样,像个秦王,用道理说服母亲。 他一路径直到了常宁殿中。此时义渠王不在,芈月正由太医令诊脉中,见了他的脸色,也知道他为何而来,干脆挥退太医,问道:子稷,你来此何事? 赢稷直直地跪在芈月面前道:儿臣请母后收回成命。 芈月道:什么成命? 赢稷道:儿臣是一国之君,如今母后竟、竟 芈月不疾不徐道:大道理不必我说,你既然打听了今日大朝之事,那庸芮的话,你也听到了。 赢稷道:儿臣不能接受,请母后治庸芮谗佞之罪。 芈月道:子稷,当初母亲怀上你的时候,也是受了千辛万苦,有人不想你生下来,为此用了种种计谋来算计、来逼迫,可我终究把你保了下来。因为你是我的孩子,我的骨血凝就的孩子。当日我还身处卑微,尚能够保住自己的孩子。如今,谁还能迫使我杀死自己的孩子? 赢稷急了:母后,这是不一样的 芈月截断他的话:有什么不一样?难道你要说,当初我有了你,就是名正言顺,就可以有将来的荣宠,而这个孩子,不能为我带来荣宠,只能带来谤言,我就可以不要他了吗?子稷,我是一个母亲,这个孩子,同你一样都是我的血肉。你只想着那种可笑的颜面,就不能从心底摒弃那些世俗杂念想一想,他是你的兄弟? 赢樱怒道:儿臣是赢氏子孙,儿臣自有兄弟。 芈月的神情变得冰冷,厉声道:是啊,你的赢氏兄弟们,一个个都想要你的性命,差点就把你的脑袋砍下来。你宁可认这样的兄弟,也不愿意留下母亲腹中的兄弟? 赢稷听着她的呵斥,心中却是满满的不平之意:母后,难道在您的心中,就只剩下这个孩子了吗?您心里到底还有没有父王的存在?义渠君就真的这么重要吗? 芈月站起来,走到赢稷面前,冰冷道:你要承认的兄弟,如今都葬在城外的乱葬岗上。我要你承认的兄弟,可以跟你一起绕子母亲膝下。你选择认哪一边的? 赢稷眼泪流下,伏地哽咽:母后,你为何要逼我? 芈月冷冷地道:是你先逼我的。 赢稷站了起来,叫道:母后 芈月已经斥道:若是没有想好,你就出去。 赢稷愤然道:好,儿臣出去,就跪在殿外,母后什么时候改变主意,儿臣什么时候起来。 芈月听了这话,不禁大怒。她如今怀孕在身,本来脾气就变得格外暴躁易怒,面对群臣还能够冷静下来,权衡利弊,分别处置,对着自己的儿子,可就既没这样的客观,也没这样的理智了,当即变了脸色:你这是要挟我吗? 赢稷道:不敢。母后曾经罚过儿臣,因为儿臣对母后用了心术。可是今天儿臣用的不是心术,儿臣只凭着做儿子的一份心,求母后改变主意。 赢稷说完走到常宁殿外面,也不拿锦垫,就这么冲着硬石路面跪下来。 夏日炎炎,他的脸被晒得通红,额上的汗一串串流下来,但却神情坚毅,一动不动。 此时,魏冉与芈戎亦闻讯赶来,欲劝说芈月,不想一进常宁殿,便见赢稷跪在正中。见此景况,两人倒为难了,不好大刺刺地就这么当着他的面走进去,更不能溜掉。眼看母子俩怄气,他们这些当舅舅的不出面开解,谁来开解?难道还能装作看不见,坐视他们母子矛盾激化不成? 当下两人对视一眼,不敢叫赢稷看见,便如做贼似的从走廊一边的侧门溜了进去,却见芈月倚坐在榻上,看着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出神。 魏冉先开口:阿姊。 芈月回过神来,见了两人道:冉弟、戎弟,你们来了。 芈戎表情复杂地看了看芈月的肚子,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竟一下子说不出来,顿了一顿,又看向魏冉。 魏冉只得开口道: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看到大王跪在门外 他想问原因,却忽然间说不下去了。 芈月见状,苦笑一声,自己先把事情说了出来:他想让我打掉孩子。 魏冉跳了起来:他怎么如此糊涂? 芈戎却带着一丝不赞同的眼神看了看魏冉,放缓了声音,对芈月劝道:这也难怪大王,他毕竟年少,遇上这种事的确是难以接受。阿姊,你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吗?难道在你心中,义渠君比大王更重要吗? 魏冉怒问:你这是什么意思?阿姊已经怀上了,怎么可以打掉?妇人堕胎是多么危险的事情,你怎么不顾阿姊安危? 芈戎急了,横魏冉一眼,忙对芈月道:阿姊,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想了想,又道,为阿姊考虑,就算要生下这个孩子,暗中安置,又有谁敢说什么。只是事情如今宣扬得这么大,却叫人不好办啊,也让大王颜面无存。 魏冉也愤愤道:是啊,本是内宫的消息,是谁把它宣扬出去的? 芈月冷笑道:我独掌朝政这么多年,不服气的人自然很多,只是无可奈何,却不是甘心臣服。宣扬此事,不管是拿它做文章用来胁迫我让步,还是挑动子稷与我母子不和的,都大有人在。戎弟,你的建议未尝不可,但是却不是在这个时候,更不是用在我身上。 芈戎一怔:臣弟不明白阿姊的意思。 芈月冷笑道:言论汹汹,无非是逼我让步。那些士族们,拥有封地军队,敢与国君抗衡,就算当日先王在,也不得不让他们三分。我平定季君之乱,也把秦国的地方势力镇压下去;推行商君之政,又剥夺了他们许多旧有权力。他们如今只是暂时示弱,但随时会抓住各种机会来打压我的权威。我退一尺,他们就要进一丈。我若堕胎.那接下来我与义渠君之事,亦成了罪过,无论我做什么事,都会被指责。若是我生孩子暗中抚养安置,这就是我一生的把柄。 芈戎也是从楚国的勾心斗角中出来的,听到这话冷汗涔涔,忙道:阿姊,是我考虑不周。 芈月冷笑道:魑魅魍魉,最喜人过,专喜窥人阴私,杀人于无形。所以遇上这种事,我从不退让。你要把阴私之事当成把柄,我就干脆摊开在阳光底下,看你又能如何? 魏冉道:不错,天底下的事,再多弯弯绕的心思,终不如以力制胜.以强克弱。周室东迁以后列国争胜.那几百个灭亡的国家,就是用在弯弯绕上的心思太多,敢于直面强敌的太少。 芈戎叹道:阿姊既已决定,不管有什么事情,我们都会与阿姊同心协力去面对。只是阿姊对大王也不要如此严厉.母子之间若是生分,岂不是得不偿失? 芈月轻抚着腹部,心中也不禁软了,眼睛不由得看了看外面,想到赢稷跪在外面,还是不能放心:我这一生,唯有与你们二人,一母同胞,同气连枝,这种骨肉亲情,是经历多少分合,隔着千山万水,都断不了的。她顿了顿,看着两个弟弟,诚挚道:我想留下这个孩子,却不是为了顾忌和牵制义渠王,也不是一定要和群臣赌一口气。我只是觉得,子稷太孤单了 魏冉已经明白,动容道:阿姊 芈月伸出手来,握住两个弟弟的手,叹息道:若非母亲留下你们两个,这些年以来,我当真不知道,有什么能够支撑我度过这么多的苦难。所幸我尚有你们二人,可是子稷,我却只生了他一个。我只会走在他前头,异日在这世上,就只剩下他孤单一人了。他若有个兄弟,也可扶持一二,减轻些孤单。 芈戎动容:阿姊既有这样的话,为何不与大王细说? 芈月叹气:我哪有机会说啊,我跟他才说了两句,就没办法再说下去了。他现在跟我赌气,自己在外面跪下来逼我让步,我能怎么办? 芈戎站了起来,道:我去跟他说吧。 芈月道:好,冉弟脾气急躁,你脾气和缓,还是由你去说吧。 芈戎又想了想问:阿姊,你与子歇 芈月叹了一口气,轻抚着腹部,有些怅然:这也是天意,如今有了他,我、我也只能选择义渠君。 芈戎道:子歇他司命之神,未免太过捉弄于他。 芈月道:你去看看他吧。 芈戎叹道:他需要的,并不是我啊。 见芈月神情郁郁,芈戎不好再说,只好道:我先出去看看大王吧。 芈月点头。芈戎走出常宁殿,走到赢稷身边,也跪下来:大王。 赢稷已经晒得满脸通红,却仍然倔强地坚持着:舅舅。 芈戎劝道:大王,这样顶着也不是办法,你母后的性子你是从小就知道的,她素来是遇强则强,对她只能以柔克刚,不可硬碰硬。大王,事缓则圆,您跪在这里,伤的是太后的心,太后目前这个情况,脾气容易暴躁,更难听得进话去。大王身系一国,身体要紧,不如听臣一句话,先回去歇息,让臣帮您转圜,如何? 此时赢稷脸上的汗一滴滴落下,芈戎递过帕子,赢稷看芈戎一眼,眼中忽现委屈之色,将头一扭,不接帕子,也不搭理他。 芈戎无奈,只得伸出手去擦拭赢稷头上的汗水。赢稷本是咬着牙要杠到底的,但听了芈戎提醒,方悟母亲从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自己这样硬杠,只怕适得其反,但终究心底不甘。被芈戎这一番温柔对待,心中委屈忽然似决堤之水涌了上来,终于又叫了一声道:舅舅,母后她,她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说完,眼眶不禁一红,他一把抓过帕子,用力擦了一下。 芈戎伸手用力去扶赢稷,赢稷撑了一下,欲待不愿,终还是放弃了,任由芈戎将他扶起。 芈戎叹道:你母亲若不关心你,怎么会让我来劝你?赢稷听到这句话,忽然倔强劲上来,又想跪下。芈戎扶住他,低声道:大王,各让一步吧。 赢稷手一僵,芈戎半扶半搀地将他扶起来,走出常宁殿,便上了辇轿。一路到了承明殿中,由小内侍扶他下来,方觉得膝盖抽痛,不禁将脸皱成一团。当时的人跪坐本是常事,但他和芈月赌气,硬要跪在硌硬的石板地上,自然是要吃些苦头了。 芈戎见状,忙令人去拿热水和药膏。赢稷倒有些不好意思,道:算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芈戎却沉了脸,道:这须不是耍的,要立刻熬了热汤,揉开,上药才行。 赢稷见他脸色严肃,同时也觉得自己膝盖疼痛.便不言语了。 芈戎扶了赢稷坐到榻上,掀起他的衣服下摆.两个已经跪的通红的膝盖露出来。芈戎见状,倒抽一口气,立刻叫道:快拿热水来。 小内侍迅速顶着铜盆跑进来,呈上热水。竖漆将葛巾浸入盘中,指尖触到水温便觉得烫手,只能以指尖轻轻提起葛巾.拈了一点边儿.一点点拧着。不想却有一双手伸过来,从他手中接过葛巾,捻了捻,将葛巾又浸入热水中,竟是不畏烫热,直接拧干水分,就盖在赢稷膝上。 赢稷只觉得一股暖流触到膝头,本来又麻又痛的双膝顿时活泛起来,这种既难受又舒服的感觉让他不禁呻吟一声.见芈戎不畏热烫为他敬揉,心中感动,瞪了一眼竖漆斥道:你怎么敢让舅舅动手?这边又忙问道:舅舅可有烫着? 竖漆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却不敢说自己皮娇肉嫩怕烫。事实上他都不明白那么烫的热水,似芈戎这样的贵人如何就能够毫无感觉地伸下手去。若是说他没有感觉,却也不会,他明显是试了试温度.才敷到赢稷膝盖上的。 芈戎却笑道:无妨,这孩子的手太嫩,这么烫的热水伸不进去的,可只有这么烫才对你的膝盖有好处。舅舅手上茧子厚,不碍事的。 赢稷心头一跳,拉过芈戎的手来,却见他手中果然布满厚厚的老茧,这应是长期刀剑弓马所留下的痕迹,心头一痛,忽然想起芈月昔年说过的话你两个舅舅,都曾经吃过许多苦。此时此刻,握着这样的手,他才明白这句话中沉甸甸的含义。 他自幼便与魏冉亲近,知道这是自己的亲舅舅。魏冉身形高大威猛,性子耿直强硬,对一个小男孩来说,绝对就是崇拜的榜样。可是芈戎这个舅舅,虽然才结识不久,人不如魏冉强势,脾气也显得温和,但是就这番一劝说一敷药,顿时让他们之间的情感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赢稷默然,欲言又止,想说一声舅舅受苦了,可是看到自己娇嫩的双手,想到眼前的这个舅舅,却是在比自己还小得多的时候,与自己母亲,唯一的姊妹无奈分开,一个人在危机四伏的楚国度过这么多艰难岁月,顿时无法开口了。对比自己方才与母亲的一番赌气,再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显得矫情? 赢稷想了又想,见侍从已经呈上了药膏,终于还是讷讷道:舅舅,这药膏脏得很,如何能让您动手?还是让竖漆来吧。 芈戎笑道:不妨事,我行军打仗,敷药是常事,算不得什么。我是你舅舅,你是我外甥,我照料你一下,又有什么奇怪的? 赢稷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芈戎用滚烫的热水为他敷揉。反复数次之后,芈戎才将药膏为他敷上,又用细葛布包了,方替他放下衣服下摆,笑道:这几日都不要正坐了。你这孩子,赌气也不弄个垫子! 赢稷忍不住道:我才不是赌气,若用了垫子,才叫赌气呢! 芈戎不禁笑了。赢稷见芈戎笑了,也不禁脸一红,还是挥手令诸人退下,咬着下唇问芈戎道:母后是不是真的,真的,真的 他一连真的好几次,也没将他要说的话说出口来,芈戎却能够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轻叹一声道:我曾经问过你母后,是什么原因让她坚持要生下这个孩子。她说,她只生了大王一人,怕大王在世上太过孤单,想要给你一个兄弟,可以互相扶持,互相照顾。 赢稷脸色变得通红,又褪作苍白,哼道:荒唐,荒唐。这样的话,舅舅你也相信吗? 芈戎却沉声道:我信。她若说出其他理由,纵有一百个,我也会为大王驳了她。可是这个理由,我信,我也无言以对。 赢稷一怔:为什么? 芈戎指了指自己:你看看我,看看魏冉,我们不是同父所生,可你母亲不管走到哪儿,不管多苦多难,从未放弃过我们,一有机会,就要使我们团聚在她身边。甚至在你出世之前,这世间唯一能够令她低头的事,就是跟我们有关的事。 赢稷叹道:母后姐弟情深,实是令我感动。 芈戎却道:你自然是知道,我与她也有同父的兄弟和姐妹,可是,这些人却没有一个是值得信赖的。她在这些人中间唯一收获的东西,就是自相残杀。你母亲这一生吃了很多苦头,唯一支撑着她走下来的力量,一开始就是我们这两个弟弟,再往后,就是有了大王你。她常说,先民之初,人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便无手足相残之事,待知有父,便有手足相残。兄弟同胞从母是天性,从父只是因为利益罢了,所以是最靠不住的。她之所以执着地要生个孩子,就是要给你留一个骨肉至亲。不知大王可明白吗? 赢稷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道:我,不太明白。可是,母亲的心思,我却能够明白一些了。 芈戎道:大王 赢稷摆摆手道:舅舅不必再说了,我脑子很乱,我要想想 芈戎长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膀,道:舅舅不勉强你,你自己静一静,慢慢想一想我今日与你说的所有话吧。 见赢稷沉思,他站起来退了出去,走到外面,将赢稷膝盖养伤一应事务,吩咐了竖漆之后,便出了承明殿。 内侍小心翼翼地问他,是要去常宁殿,还是出宫。芈戎抬头,见日已西斜,本拟出宫,但心中一动,还是道:去常宁殿见太后吧。 到了常宁殿中,他便去寻了芈月,道:阿姊,你去看看大王吧。 芈月怔了一怔,看着芈戎反问:你的意思是,要我先去看他? 芈戎点头,坐到芈月面前,问道:你知道大王为何反对你生下这个孩子吗? 芈月开口想说,是为了颜面为了物议为了君王的尊严,可是她看着芈戎的神情,发觉他要说的并不是这个,不由得问道:为什么? 芈戎长叹一声:大王是你的孩子,他之所以反对,其实并不一定是为了君王的颜面,或者是外面的物议。阿姊,他只是怕失去你。你去告诉他,他不会失去你,你会一直把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就不会再坚持了。 芈月怔了一怔,她当真是没有想到,嬴稷的心忧,竟会是如此:你能确定吗? 芈戎苦笑一声,看着芈月摇头:阿姊,你这个母亲,当得真是粗心啊。纵有再多理由,再多物议,可母子之间,哪会当真因外物而生分?生分的只能是因为感情真的出了问题啊。 芈月看着芈戎,忽然想到幼年之时,自己也曾经因为嫉妒莒姬对芈戎更好,而喜欢捉弄这个弟弟,却原来孩子的心,一直是这样的啊。如今当年这个眼中憨傻的弟弟已经长大,并且有了自己不曾认识的深度和厚度,芈月不禁感叹一声:子戎,你当真是长大了。 芈戎却是笑了笑道:阿姊,我如今也是为人夫、为人父了。 芈月笑道:正是,正是,我竟糊涂了。你如今都为人夫、为人父了 她却忽然想到一事,抚额道:小冉在军中,虽然已经早定亲事,如今却还未曾成亲,这男人的确需要成亲生子之后,才会懂事长大啊。怪不得他和阿起,都还是一副孩子的脾气。当下就道,如今你和舅舅都来了,咱们也要尽快为小冉和阿起准备娶妻生子之事了。 当下便要议魏冉和白起的婚事,芈戎无奈一笑,又提醒道:阿姊如何安抚大王呢? 芈月微笑:我既知此情,自有主意。 第二天清晨。 阳光刚照进承明殿,赢稷从睡梦中睁开眼睛,忽然感觉眼前有异。他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却看到芈月坐在他的榻前。 赢稷一怔,连忙掀被站起,叫道:母后,您怎么来了?又转头欲斥内侍如何竟不禀报。 芈月却摆手笑道:不妨事的,做母亲的来看儿子,有什么关系?是我叫他们不要吵醒你的,让你好好睡足。 赢稷怔怔地站在那儿,木偶般被宫女内侍穿上衣服,梳洗完毕,方回过神来,慌乱道:母亲,您,您可用过朝食了,要不要在儿这边用一些? 芈月笑道:我已经备下朝食了,你来看看,这几样小菜,是母后亲自为你做的,你看看可喜欢? 亲、亲手做的?赢稷吓了一跳,他这辈子吃芈月亲手做的菜,当真是没有几次。并非芈月不擅厨艺,事实上芈月做菜的技巧,远胜过她的女红。盖因女红这种东西,需要足够的耐心和练习,做菜这种事,却是天分和聪明更重要。芈月虽然下厨不多,但却是天生的易牙手,她亲自下厨做的几次,全是教赢稷吃了都不能忘记的。 芈月斜睨他一眼:过来吧。 赢稷梦游般地点点头,被芈月牵着手走到几案边坐下来。他怔怔地看着上面的饭菜,主食是黄粱米粥和鸡白羹,旁边是炙肉、鱼脍以及几样菹菜,再加上以梅、桃、豆制的几种酱料,拿起玉箸,握在手中,竟是忘记去夹菜。 见芈月夹了一箸笋菹过来,赢稷怔怔地接过,忽然问:母后,为什么? 他这一问,问得没头没脑,芈月却是明白的,见状放下玉箸,挥退近侍,轻叹一声道:我十二岁的时候,亲眼看着生母死在我面前。从那以后,我决意不让自己的血亲再死去。子稷,人在世间如同浮萍,朝生不知暮死。活着有什么意思?活着就是为了有一份牵挂,一份骨肉至亲的牵挂。这样人才会有了根,知道自己是谁,为了什么而奋斗。君王之位至高无上,登临绝顶后回望,看不到一个人,会迷失自己。在这世上有你的骨肉至亲,你会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就不会丢了自己。 她说得字字入心,赢稷听得出她的诚挚来,可是,他这一生,却真的没有过这种牵挂之念,他想要附和地点头,但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儿臣仍然不明白。 芈月看着眼前的儿子,且笑且叹:子稷,你还小,你不明白才是对的。真明白了,才是大悲痛。她伸手掀起赢稷的衣襟下摆,赢稷脸一红,欲退缩,终究还是勇敢地硬撑着不动,看着芈月轻轻抚着他膝盖上的细葛布叹息,他的心头一颤,也欲落泪。听得芈月问道:疼不疼?赢稷摇头:不疼了。他不愿说,其实还是有一点点疼的。 却听得芈月叹道:不管你明白不明白,下次都别在母亲面前,做这种亲痛仇快的事,好吗? 赢稷扭过头去,咬着下唇,忍住了夺眶而出的眼泪,忽然转过头来,抱住了芈月,伏在她的怀中哽咽道:儿臣就算不明白,但是为了母亲,儿臣愿意去退让,去迁就。但是他用力地咬着牙关,一字字道,母亲要记得,这是儿臣的退让和迁就。 芈月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来,心中又酸又涩,这个孩子长大了,有了君王的心术了,甚至会放到母亲身上了。可是,他此刻愿意退让,这说明他心底已经能够把情感和权术放在一起衡量了,这说明他不再是个孩子,以为自己能用权术而自得,或者只一味使性子不肯转圜。 她轻抚着赢稷,缓缓道:子稷,你是母亲最爱的孩子,最重要的孩子。 不管什么时候,在母亲的心中,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你。但是人生在世,我们要跟其他人一起生活。你有你的妻子、儿女,母亲也有和母亲一起生活的人,你能明白吗? 赢稷抬起头来,认真看着芈月,重新一字字地告诉她:儿臣不明白,但儿臣愿意为了母亲而迁就退让。 芈月轻叹一声,没有再说话,心中涌上一股无力之感。这时候她忽然想,让唐棣或者芈瑶快快怀上孩子吧,或许这个倔强的儿子,有了自己的孩子,为人父母之后,才能够理解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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