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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国使臣侯于侧殿之中,见秦太后先宣燕国使臣乐毅,过了片刻,又宣了楚国使臣靳尚。 靳尚沿走廊向宣室殿建去,看见燕国使臣乐毅手持信函迎面而来,忙迎上前去拱手道:乐毅将军。 乐毅抬头,见了靳尚,忙拱手还礼道:靳大夫。 靳尚眼珠子直溜溜地盯牢乐毅手中的书信,笑问:这是? 乐毅笑着拱拱手:这是秦国太后写与我国易后的书信。 靳尚拖长了声音:哦那乐毅将军,是要撤兵了吗? 乐毅笑道:乐毅奉命护送芈夫人、公子稷回秦登基,如今公子稷已经成为秦王,芈夫人成了太后,乐毅自当回朝复命。 靳尚听其意,就是燕国已经应允撤军了,心内思忖不知秦国与燕国达成了何种交易,如今五国环伺,一国先撤,其他国家难免由于踌躇,这秦太后果然有些门道。只是,这燕易后本就是秦国公主,且主弱臣强,寡母孤儿,国家又是新历劫难,自顾不暇,此番不过是打着帮忙的旗号跟在列国后捞个便宜,自是最容易打发的。楚国却是不一样,兵强马壮,实力雄厚。他靳尚更不是易与之辈,想要让他松口,可没这么容易。 他心中轻视,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只嘿嘿一笑,拱手道:不送不送。 见乐毅远去,靳尚便由内侍引道,走进宣室殿,向芈月行礼道:外臣靳尚,参见太后。 却见这秦太后穿着一身楚服,见了靳尚进来,便热情地招呼:靳尚大夫,何须多礼,赐座。 靳尚见了楚服,倍感亲切,亦知太后姓芈,应是楚女,顿时也显出亲近的样子,热情万分地谄笑道:臣得知新王继位,太后摄政,真是喜出望外啊,喜出望外!说着竟是有些热泪盈眶,慷慨示好道:太后但有所命,我楚国当全力以赴,相助太后。 靳尚不知芈月为何人,芈月却早知其为人口蜜腹剑,善于奉迎,哪怕口中说得再好听,却是一个字也信不得的。然而此人的弱点,却早已被张仪看得透彻。此人素来利欲熏心,只要有足够的利益,摆布他易如反掌。芈月当下也只假意说了些故国之情的话,拭泪道:我虽登大位,但内忧外患,日夜不宁。如今见到了娘家人的面,得到了娘家人的承诺,这颗心终于是放下来了。 靳尚眼神闪烁,想说些什么,又转了话头道:但不知嗯,太后您尽管请放心。 芈月敏锐地看向靳尚:靳大夫可是想问惠后情况? 靳尚干笑道:没有没有,太后也一样是我楚国公主,没有区别 芈月却长叹一声,道:这原是家丑,不便与外人说。但,靳大夫本是自己人,我便与你实说了。两句话说出来,便将靳尚的脸色由笑容变作尴尬,又由尴尬变作欢喜,才缓缓道:那日宫变之时,事起仓促,情势混乱。武王荡伤重不治,阿姊秉先惠文王遗诏,接我儿子稷回宫继位,不想魏夫人勾结魏王后,假充有孕,发动宫变。混乱之中,阿姊受伤垂危,子壮下落不明。我无奈之下,只得代掌政务,如今唯愿阿姊能够安全无恙,子壮早日归来 此时赢稷谥号已发,靳尚也明其意,当下目光闪烁,干笑道:臣倒听说,公子华在雍城放出风声,说与庶长壮共襄义师 芈月锐利地看了靳尚一眼,断然道:胡扯!阿姊与魏氏之间的仇怨,旁人不知,我楚国人焉能不晓?阿姊与魏氏母子之仇,不共戴天。庶长壮如何能与子华混在一起共同行事?子壮若能够自己做主,他母亲病重;如何能不回来?那自然是谣传。 靳尚才不管真假,他与郑袖交好,郑袖与楚威后有怨,对芈妹自然也没什么好感。他到秦国,只认谁能做主,谁能够与他做交易,谁能够与楚国交易。这个人是芈姝也好,是芈月也罢,是赢壮也好,是赢稷也罢,他是统统不管的。他说这样的话,无非是用来敲打这位秦太后,让自己这一方多些得利罢了,当下便顺着芈月的话风赔笑道:正是,正是,太后说假,那必然不是真的。这秦国之事,自然是太后说了算。见芈月满意地点头,暗忖果然是妇人,说几句好话便够了,当下又道:臣今日来此,乃奉我王之命共商国是。须知秦楚乃是至亲,我们两国的利益,原也是共同的。 芈月点头:这话说得正是。又转问道:大夫自楚来,但不知母后她老人家身体可好? 靳尚知其意,顿时会意地奸笑两声道:威后这些年身体衰弱,不太管事,宫中事务都交由郑袖夫人执掌。再者,威后年事已高,若听了外头那些不实的消息,岂不有伤她老人家的健康?所以郑袖夫人是十分小心的,连王荡的噩耗都没敢告诉她老人家呢,更勿论官变之事了。 芈月点头:嗯,母后最爱阿姊.若是知道噩耗,她老人家太过伤心,岂不是让王兄为难烦恼?靳大夫果然是最忠心不过的臣子。 靳尚善解人意道:是啊,从来外嫁之女,都是报喜不报忧的。 芈月笑道:说起郑袖夫人,我们也是多年未见了。她素来是个极聪明的人,记得所生的公子兰也跟大王格外相像说到这里,我倒有一个想法,不知靳大夫以为如何? 靳尚道:太后有何想法,可否与微臣说说? 芈月笑道:我是楚国之女,虽在秦国多年,却一直心念故国。当年在楚官之时,得母后、王兄谆谆教诲,念彼慈颜,至今不忘。幸蒙先王遗诏,少司命庇佑,方得使我儿登上王位。怎奈我儿年幼,我不得不为了他强撑局面。靳大夫也当知道,我一介女流之辈,不懂得国政庶务,而秦国的文武大臣,都各怀鬼胎,我是个也不敢相信,所以我身边无人相助。可是我只肯相信我们楚国的自己人啊!说着,悠悠地叹了口气。 斩尚听得眼睛越睁越大,听到最后,早已经欣喜若狂,语音难掩激动:太后放心,靳尚回朝,必请大王多派楚国宗族入秦,辅佐太后。 芈月亦欣喜道:那太好了。 靳尚想了想,又问道:不知太后心中有何人选? 芈月叹道:唉,我一后宫之女,知道什么人选?说着看了看靳尚,假意道:靳大夫你如此能干精明,我若有你辅助,那是最好不过了。不如你就留下来,做我秦国的上大夫如何? 靳尚吓了一跳,这秦国如今内忧外患,一团乱麻,他在楚国内有郑袖相助,外有昭阳支持,如鱼得水,哪里肯在这秦国趟这趟浑水,忙推辞道这臣能力欠佳,能力欠佳。 芈月故作无知道:我不在乎能力,我要的是绝对靠得住的娘家人。这样我才放心。见靳尚吓得满头大汗,这才作恍然状,哦,我想起来了,我弟子戎、母舅向寿,如今都还在楚国,不如让他们过来帮我吧。 靳尚松了口气,喜道:哦,太后已经有了人选,那是再好不过了 芈月拍手笑道:靳大夫果然是能臣,这么一会儿就帮我解决了难题,来人 薛荔捧着一个木匣上来,放到靳尚面前打开。 靳尚眼前顿时一片珠光宝气!乐得他眉开眼笑,连连逊谢道:这这这,外臣无功,哪里敢受太后赏赐,十分惶恐,十分惶恐。 芈月却笑道:别客气,我这里还有送给王兄和郑袖夫人的礼物,要托靳大夫转交呢。 靳尚忙举袖拭泪道:太后如此亲情深厚,下官实在太感动了,太感动了 芈月见他做戏认真,也只得陪着举袖掩了掩。 靳尚抹了一把眼睛,又赔笑道:见太后如此情深义重,下臣想到一个建议,不知道太后意下如何? 芈月此刻扮演这个骤得高位、不知所措的无知妇人模样十分到位,听了此言,忙问道:靳大夫有何建议啊?脸上已经是一副你说什么我都听的神情了。 靳尚见状,十分得意,捋了捋须,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缓缓道:自古两国联盟,最好莫过于联姻。 芈月见状点头,问:如何联姻? 靳尚身子前倾,低声道:我大王有一位最年幼的公主.乃是赵美人所生,长得国色天香,正宜与秦王配为夫妻啊。 芈月却显出些犹豫的神情来,只缓缓地说道,哦 靳尚见状有些心急,忙问:太后有何为难? 芈月一脸为难的样子:我方才还在想,先惠文王遗下一位小公主,我欲嫁于楚国太子 靳尚顿时欢喜击掌,笑道:如此甚好,两件亲事一起办,这正是亲上加亲啊!只是他犹豫着看了看芈月。 芈月瞪大了眼睛,不悦道:怎么,先王之女,嫁不得楚国太子吗? 非也,非也,靳尚慌忙解释,太后的设想,原本极是的说着神秘的压低了声音,臣这么说,是为太后着想啊。太后离国日久,不知如今楚国之事。太子多年来已不得大王喜欢,郑袖夫人正有心让公子兰成为储君. 若是太后将公主嫁与太子,岂不是太冒险了? 哦,芈月一脸犹豫,这倒也是。 靳尚便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道:如今郑袖夫人得宠,公子兰多半就是将来的太子。太后若能将秦国公主许配公子兰,于公子兰来说,正是雪中送炭的最好时机。郑袖夫人是最懂得投桃报李的人,必当对太后有所回报。 芈月脸上现出一副六神无主、任凭摆布的神情,闻言忙点头道:多谢靳大夫指点,如此,一切都拜托靳大夫了。 靳尚心中大喜,脸上却露出犹豫之色,这些私底下的交易谈成了,明面上的政绩他自然也是要捞一把的,此时便到关键时刻了。 芈月见状问道:怎么,靳大夫有为难之处吗? 靳尚赔笑道:太后,楚国劳师远征,虽然两国结为姻亲,但是对将士们也要有个交代啊。临来之前,老令尹曾有言在先,不得上庸之地,不许班师。太后,您看这是不是 芈月一脸茫然:上庸之地,上庸之地在何处? 靳尚心中不屑,这边忙铺开地图,指给芈月看。 芈月想了想,抚着头:我似乎听说过呢 一旁侍立的内侍南箕忙赔笑道:这好像是庸芮大夫的旧地。 芈月立刻道:那可不成,庸芮大夫乃我倚重之臣。 靳尚来时就已经打听得明白,知道庸芮是她宠信之人,当下赔笑比画道:上庸之地甚大,庸芮大夫占地并不甚多,令尹也只是要个名目而已。这名义上还了上庸之地,但实际操作,还可商榷。 芈月不耐烦地挥挥手:那你便与庸芮大夫商榷去吧,只要他同意便是了。这上庸之地剩下来的,我便作为公主的嫁妆,陪送与楚国,如何? 靳尚大喜,连忙拱手;太后当真是体谅臣下,太后英明,太后但请放心,您交代的事,下官一定办到。 看着靳尚走出殿外,芈月脸上那种六神无主懵懂无知的神情立即消失,只冷笑一声。 魏冉从她身后的屏风后走出来,不耐烦道:阿姊何必应付这种小人,处处迁就,甚至还听由他指手画脚? 芈月看着魏冉,笑着摇摇头:你还记不记得《老子》上的话,将欲夺之,必固予之。将欲灭之,必先学之? 魏冉有所悟,问道:阿姊的意思是 芈月叹道:如今群狼环伺,只能把篮子里的肉扔给他们。等到他们散去了,我们再一个个地收拾。 魏冉扬了扬眉毛,按剑道:阿姊放心,有我在,一定为阿姊把今日舍出去的肉一块块叫他们连本带利割回来! 芈月欣慰地点头,道:此人虽蠢,却于我们有用。我之所以与这个蠢货耐着性子说话,不过是为着能够早日接了子戎和舅舅归来。 听她提到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兄长,魏冉脸上闪过一丝犹豫,问道:阿兄他可知道我的事? 芈月看着魏冉,笑道:不管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你们都是同胞兄弟一见面,就晓得什么是骨肉至亲。你放心,你阿兄必是与我一般疼爱于你的。 魏冉虽然已经是沙场百战之将,闻此言仍然是脸微一红,道:阿姊,这我自然是明白的。 南箕见姊弟两人说话已毕,才上前问道:太后,下一个召哪国使臣? 芈月笑道:魏国,信陵君无忌! 魏国使臣魏无忌走进来,行过礼之后,抬起头来,见了芈月,竟是有些微微发怔。 芈月已知其意.当年在楚国时,芈茵曾冒充自己前去馆舍找魏无忌,欲诱使他去勾引芈姝,却险些被当时的齐太子、如今的齐王田地射杀,幸得黄歇出手相救,魏无忌出言相助,才得脱身。魏无忌所养门客甚多,消息灵通,当知自己是楚国公主。芈月见他此时神情,想来定以为自己便是当日的芈茵,所以才会如此失态。 芈月笑问:信陵君见过朕? 魏无忌回过神来,忙拱手道:不敢,外臣只是只是为太后威仪所慑。 芈月笑了笑,知他欲借此含糊过去,索性说破:信陵君当日在馆舍所见之人,乃是七公主茵,她后来嫁去燕国,如今已经不在人世了。 魏无忌脸一红:外臣无状,倒教太后见笑了。 芈月颔首:哪里的话,朕知信陵君乃君子也。 魏无忌听了这话,也有些不好意思,当下便表白立场道:秦魏两国,世代联姻。魏国陈兵函谷关,原也是为了帮助秦国平定内乱,同时也帮助秦国克制其他国家蠢蠢欲动的野心。臣想,太后应该不会误会我魏国吧! 芈月点头道:我怎不知信陵君高风亮节,一向是列国中有名的君子。若是别人领兵,我还要担心。但魏国派出信陵君前来,足见魏国诚意。未亡人在此多谢魏王了,请信陵君在魏王面前,代我致意。说着,便于席上一礼。 魏无忌连忙侧身让过,松了一口气:太后能明白就再好不过。 芈月点头道:魏国如此诚意,秦国深表感激,愿将蒲坂城还给魏国。而且当年公子卯仙逝于咸阳时留下遗愿,想归骨大梁。此番信陵君也可奉还他的遗骸。列强环伺,重兵既动,没有利益便不可能轻易撤回。秦国此时内忧外患,只能先退强敌,再徐徐图之。上庸、蒲坂城等,皆是秦国当年所夺之地,既然坐下来谈判,要回这些城池,便一定是他们的首要目标。所以,她衡量一二,索性先给出筹码,再争取先机和有利情势。 魏无忌不想芈月答应的如此爽快,这头一个目标是对方主动提出,想到自己后面的条件,顿时也觉苛刻,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太后仁德,无忌实感惭愧。 芈月知道信陵君是重义气之人,不待他继续开口,当下便笑道:有一桩事,信陵君勿要失望。 魏无忌一怔:什么事? 芈月道:宫中本传,武王后身怀六甲,不想前日武王后亲口承认,此乃误传。 魏无忌一惊,长身立起:这我妹妹怎么样了,怎么会是误传?魏颐乃是他的亲妹妹,兄妹感情甚好,他先想到的自然便是芈月可能猜忌魏颐怀着武王荡的孩子,硬将魏颐落胎。 芈月却意味深长道:其中之事,我亦不明。据说武王荡伤重不治之事传到咸阳,惠文王夫人魏氏便让太医诊出了王后有孕之事。但其后,武王后却亲口对我言说,她未曾怀孕。 魏无忌细想之下,已明白其中情由,吓出了一身冷汗,忙伏地道:我妹妹她、她年幼无知还请太后容她一命…… 芈月叹息:信陵君兄妹情深,实令人感动。只是武王荡终究已经不在人世,王后年纪轻轻,无有子嗣,若是就此郁郁一生,实为不仁。 魏无忌听得芈月话风,眼睛一亮,连忙问:那,太后之意 芈月看向魏无忌:这就要看魏国之意了。 魏无忌向后退了两步,郑重伏下:外臣无忌,请求太后允准我魏国接武王后回国。 芈月定定地看着魏无忌半晌,才叹道:我亦是守寡之人,岂有不知这其中苦楚的?若是有子嗣,还能够有个期盼,况王后如此年轻罢罢罢,君子有成人之美,既魏国有心奉迎武王后归国,我自当成全。 魏无忌惊喜交加地站起来,作了一揖,道:多谢太后。 芈月又问:不知信陵君还有其他的要求否,愿为公子圆满。 魏无忌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罢了。太后既然如此坦荡,无忌何须多言。伐丧者不祥,魏国最想要的结果已经没有了,此时再趁人之危落并下石,纵然多得一二城池,但却招来秦人的仇恨,又是何苦呢?如今赵国崛起,楚国扩张,齐国野心勃勃,魏秦争斗多年,也应该转过头去防备一下他人了。 芈月点头,道:都说信陵君是列国年轻一代中最出色的人物,果然如此。薜荔,你带信陵君去见武王后,信陵君可当面把这件事情告诉武王后。她自武王去后,一直都郁寡欢,如若兄妹团聚,也让她心情愉悦。 魏无忌向芈月深施一礼,快步随着薜荔离开。 芈月看着魏无忌离开,刚才提着的精气神顿时消融,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头,问身边的南箕:下一个是谁? 南箕恭敬地道:是韩国使臣张翠。 芈月轻哼一声,叹道:武王荡为了打通去洛邑的路,刚刚攻占了韩国宜阳涉河城武遂邑,斩首六万,这与韩国的仇,可是新鲜火烫。这韩国可真是不容易打发把武遂的地图给我吧 这边芈月接见着一个个诸国使臣,那一边,一个个小内侍飞跑着,将最新的结果报到咸阳殿侧殿中。 这间朝臣们平时处理公务的侧殿,此时如同最繁忙的军事前线,接到一个个的指示,并且细化,再将所需要的资料迅速整理出来,由具体负责的臣子与列国使臣将芈月谈好的条件逐条明确,准备签发。 众人看着一个个命令下来,彼此对望一眼,心情皆是有些沉重。 右相甘茂看着诸大夫将整理好的资料呈到他面前,只阴沉着脸一一签过,脸色越来越阴沉,最终将笔一掷,冷冷道:国之大政,如今我们做朝臣、做国相的,一点也不得知道,不能插手,这、这、还要我们大臣们何用啊! 樗里疾闭目袖手坐在榻上,像是要睡着了。 甘茂回头看了樗里疾一眼,终究气不过,推了推他:樗里子,你倒说话啊。你是左相,我是右相,这事情,你我得有个态度啊! 樗里疾半睁开眼道:这件事交给你,你能办得了? 甘茂语塞,半晌才说道:可总得我们大臣们商量个章程啊!太后可以划定一个能谈的范围,然后派大臣们去跟列国使臣谈判。 樗里疾道:既然如此,你在朝上何不自告奋勇,去接下这件差使? 甘茂道:这他苦笑了,与列国使臣交涉,少一句是软弱,丧权辱国;多一句就是惹祸,挑起事端兵连祸结这责任,甘茂承担不起啊! 樗里疾冷冷道:你既承担不起,又何必多言? 甘茂被他这一句话噎住,好半天没顺过气来,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不住:可是上庸、蒲坂、武遂,这些城池都是我们秦国多少健儿搏命打下的啊,还要给燕国和赵国金帛财物相谢我秦国多少年没签过这样的约定了啊! 他看向司马错,见司马错沉着脸坐在那儿,没有说话,便将那卷文书塞到司马错手中,道:司马将军,你是上将军,你倒看看这个,说句话啊! 司马错阴沉着脸道:孝公的时候,我们割让城池给别人;到惠文王的时候,是别人割让城池给我们。列国之间,强弱易位,城池转来倒去。甘相你如此学识渊博之人,是没见过,还是没听过? 甘茂怒道:你身为武将,说出这样的话,羞也不羞? 司马错冷冷道:好,甘相,你给我兵,给我武器,给我军粮,我这就去函谷关外,与敌人决一死战! 甘茂顿时语塞:这 司马错冷笑道:武王任用莽夫羞辱大将的时候,甘相在哪?武王把全国重兵带到洛邑去扬威的时候,甘相又在哪里?大秦的精兵被魏韩伏击损失惨重的时候,甘相扪心自问过吗?五国兵陈函谷关下,咸阳血流成河的时候,甘相你又在做什么? 甘茂心中暗悔,秦武王东进洛邑,倚他为重臣,与之商议的是他,打前锋的是他,甚至陪同秦武王进入洛邑,眼睁睁看着秦武王举鼎而来不及阻止的人也是他。 樗里疾将孟芬等三人处死,是迁怒,可也令得他深感自危。秦武王一死,他这个右相之位,甚至他再秦国能否继续为政,都是岌岌可危的事了。 他知道自己当年站队芈姝母子,已经失了芈月信任,如今芈月自称太后越过秦王执政,若不能趁她羽翼未丰而将她的权力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等她威望树立,自己就要成为她的开刀对象了。 虽然他们几个中枢秉政的人,知道此时秦国情势危急,五国兵马虎视眈眈,若是能够让五国退兵,作为执政之人,便是付出任何代价,也是必须的。这总好过五国兴兵,诸公子内乱,内忧外患将秦国变成一盘散沙的局面。芈月此时与五国谈判下来的条件,已经算得是秦国损失最少的一种结局了。可是为政者,攻击政敌,又何论是非,只消将对方扼制住,便是己方的胜利了,当下他向着旁边使了一个眼色。 蒙骜会意,上前道:不管怎么说,大秦江山,一寸河山一寸血,都是由秦人浴血沙场而得,若是割地赔款,如何对得起死在战场上的秦国好男儿? 甘茂颔首:蒙将军说得是,一寸河山一寸血,岂可让人?大秦只有战死的勇士,没有屈膝的懦夫。 庸芮冷冷道:那就让内战再起,大秦的好男儿,自己在国内自相残杀,然后让列国兵马砍瓜切菜般一下杀死,这样就都成了战死的勇士,再没有活着的勇士了。 蒙骜性子甚急,听闻此言太不入耳,上前一步,怒视庸芮:你、你这是么意思 司马错站了起来,道:好了!他是蒙骜的上官,蒙骜见他出声,只得躬身退后一步。司马错拍拍蒙骜的肩膀,叹道:你如今手头还能调动多少兵?你确定你的兵马一动,公子雍、公子繇这些人的兵马不会跟着动?还有那个公子华,眼睛里瞄着的可是大秦王位呢!魏韩兵马不赶紧送走,难道还让他们在秦国大杀四方吗? 樗里疾终于站了起来,缓缓道:诸位,若有更好的办法退兵,那就去;若没有,还是消停一些吧。 甘茂看了樗里疾一眼,问道:这么说樗里子您也同意太后的做法了? 樗里疾冷冷道:这几个城池也不过是还给了韩、楚、魏三国而已。如今的情况,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列国的兵马难道不是送得越快越好?难道你希望诸公子争位之时,列国还在继续趁火打劫? 甘茂的话,何尝不是打在他的心上,蒙骜的态度,又何尝不是他的想法?只是这件事若有错,错在秦武王,而太后出面收拾这个残局,不管结果如何,他都只能接受。 甘茂看了看周围的情况,不再说话。 魏国的和议谈成,武王后回归魏国,这个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魏琰耳中。 她怔怔地坐了半晌,忽然痴痴地笑了起来:你看,多可笑,阿颐能回去,他们要阿颐回去,却没有人提我,没有人提我! 采苹侍立在她的身边,看着她一夜变老,头发竟是白了一大片。在这禁宫中,没有华服美饰,没有胭脂粉黛,她彻底成为一个老妇人了。 消息是宫里有意传给她们的。武王后要回魏国去,她原来的陪嫁之人,秦国自然也无意留难,都放她们随魏颐回国。魏琰虽然被囚禁,身边倒还有几个旧婢照顾生活,宫中自然也问她们愿不愿意随武王后一并回魏国。 魏琰看着采苹,凄然一笑:你看,多好,你们都可以同去了,只有我,只有我她忽然失声痛哭起来,被他们抛下了,他们连提都不提我,提都不提我! 采苹是亲眼看见过她昔年最得意、最风光时候的,见此情景,忽然想起自己旧主魏媵人当年赴死时的场景来,心中百味杂陈。当年魏媵人死时,她固然是无枝可依,只有依附魏琰,然则心中也不是不为魏媵人鸣不平的,对魏琰多少有些微词。此时见魏琰如此,似与当年场景重叠,不由心酸,抱住魏琰哽咽道:夫人,奴婢不走,奴婢陪着夫人。 魏琰跌坐在地,嘿嘿冷笑:好个季芈、好个季芈,谈笑间五国退兵。先王、先王,你的眼光不错,我的确不如她! 采苹长叹一声:早知如此,当日让她早早出宫,便不会有今朝之事了。 魏琰叹息:是,若不是我当年多事,拿那个小子来逼迫她,若是早早让她出宫,便不会有今日之事。想那孟芈愚蠢不堪,又如何能是我的对手?想不到啊想不到,我与孟芈争了大半辈子,最终,却都为他人做了嫁衣 她自艾自怨了半晌,忽然跳了起来,叫:我不信,我不信,采苹,你赶紧传信出去。王兄不会如此对我,我这一生为了魏国付出了多少!我为了魏国失去了先王的宠爱,我为魏国争取了一位新秦后,甚至因此让我的子华怨我。如今他居然不肯救我,连说句话也不肯她越说越是兴奋,越说越是神经质起来,对,我还有子华,还有子华,就算是为了子华,他们也要让我出去啊。 采苹不忍地叹了一口气,道:夫人,就是因为有公子华,所以秦国必不会放夫人出去,而魏国也必不会向秦国提出这个要求啊! 魏琰忽然怔住了,好半晌,才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是,你说得对,他们自然不会再来接我。我都是个老太婆了,接回去有什么用?阿颐还年轻漂亮,接回去,还能为魏国再嫁一次。我早应该想到了,不是吗?我年纪大了,有儿子,有自己的心思,不好拿捏。他们宁可支持阿颐那个未出生的孩子,也不愿意支持我的子华男人靠不住,娘家靠不住他们哪管你做出了多少牺牲,多少贡献。女人哪,真是愚蠢,愚蠢啊 她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喃喃道:阿颐,不要相信你的父王,不要重复我的命运子华、子华,母亲再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了,你要自己撑住啊! 当夜,内侍来报:魏夫人自尽。 此时芈月身着寝衣,倚在榻上看竹简,她的手僵持了片刻,才缓缓放下竹简道:拟诏,惠文王遗妾魏琰谋害惠文后致其伤重不治,赐魏氏自尽。惠文后依礼附葬于武王荡陵寝。 魏琰死去的消息,飞快的传到了嬴华的大帐之中。 嬴华因之前受了芈姝之毒,正卧病在床,闻言惨叫一声:母亲顿时一口黑血吐出。 杜锦垂首道:公子,请节哀。 嬴华咆哮:为什么,为什么?是芈八子杀了我母亲吗?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杜锦面露不忍,低声说:听说,魏夫人乃是自杀。 嬴华不信,怒问:我母亲为什么要自杀? 杜锦叹息道:魏人与芈八子议和,要接回魏王后,却 嬴华问道:却什么? 杜锦低头道:却不曾提及魏夫人。 嬴华浑身瘫软,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还有我在啊,还有我在,母亲为何要自尽? 杜锦扭头,不忍道:魏夫人,是不忍将来成为公子的软肋 嬴华忽然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若是我将来兵临城下,母亲是怕、是怕被芈八子当成人质要挟于我吗? 杜锦不语。 赢华捂住了脸,呜咽出声。 跟在赢华身后的采薇,也捂住了脸,呜咽出声。 或许,只有她这个跟了魏琰一生的侍女,才能真正明白魏琰赴死的心情吧。 魏琰赴死,不仅仅是对于魏国的绝望,不只是畏于成为人质,或许她更怕的是,若有一天赢华兵临城下,最后关头为她而降,她固然是恨不早死;可若是赢华不愿意为她而降,她又情何以堪!甚至可能,她在等待中见不到赢华兵临城下,而是赢华战败身死,到那时,对于她来说,更是生不如死吧。 她一直是有决断的人,在想清楚了所有可能的结局之后,她为自己选择了一个眼不见为净的结局。 或许她曾经盼过,魏国能够念在她这一生为魏国倾尽心血的分上,接她回魏。这样,不管赢华是成是败,她都有条退路。赢华胜了,接她回去,她就是母后;嬴华败了,她在魏国,还能够为他留最后一线生机。 可惜,魏国没有给她这个机会,魏国抛弃了她。 所以,她只有选择死亡。 赢华镇定了一下心神,问:魏人与芈八子议和了?那么,其他几国呢? 杜锦不敢看他,低下头:五国,都议和了。 嬴华猛地坐起来,惊道:这么说,列国的兵马真的退了? 杜锦道:是。 嬴华失落无比,喃喃道:她竟然能够让列国的兵马退了,我的胜算又少了许多啊! 杜锦劝道:公子,成败尚在两可之间,公子不必太失望。 赢华摇了摇头:不是两可,只怕我连两成的希望也没有了。 杜锦劝道:公子不必灰心,甘相有意相助公子,已经在朝堂造势,借此机会,以芈八子与五国签约丧权辱国为名,逼芈八子还政,退居宫内。王稷年轻无知,到时候公子机会就更大了。 赢华问:她签了什么? 杜锦道:她与楚国联姻,把上庸还给了楚国,又将武遂还给了韩国,把蒲坂城和武王后还给魏国,谢燕赵两国以重金。 赢华击案叫道:好,好一个芈八子!转而诧异道,甘茂真老糊涂了吗?芈八子此举,并非不利于秦国啊。 杜锦上前一步,低声道:这只是一个理由而已! 赢华诧异地问:理由?什么理由? 杜锦道:甘茂已经游说了一半朝臣同意他的建言。 赢华不解道:甘茂竟有这本事? 杜锦摇头道:非也,当时朝臣们只是厌了武王荡的荒唐,厌了诸公子的争斗,有惠文王的遗诏出现,又有樗里子的支持,他们希望早日结束咸阳的流血杀戮,谁坐在这个王位上并不重要。可是,要他们每日对着一个女人跪拜臣服,俯首听命,许多人觉得受不了 赢华冷笑道:哦,不错,不错,女人当政就是不行,女人就是应该退居内宫芈八子啊芈八子,你可知道你坐在朝堂上,面对的敌人就不止后宫那几个女人了,甚至不止与你儿子争位的我们这些兄弟。你面对的是这个天下所有的男人,他们都不会容忍你继续坐在朝堂上,你的敌人,是整个天下的男人,哈哈哈 嬴华的笑声回荡在大营中。 赢壮站在营帐外,阴沉着脸,听着营帐内的笑声,心中盘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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