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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要拉回到稍早的时候。 嬴稷自那日在市集中见乐毅一剑断了那冥恶的手臂,男孩子崇拜英雄的心,就此萌发。虽然他也明知道,如张仪这样的策士,一言能够胜过万千将士,可是终究还需要时势造就,背后有大国支持。人落难的时候,纵有一张利口,实不及三尺青锋,一身武艺。 他虽然目睹过母亲一言煽动诸游侠的本事,但终是以为,母亲只是妇人而已,无法有高强的武艺,而单凭言语的能力,遇到事情,却是缓不济急。 尤其是他入燕以来,遭受火灾,被宵小欺凌,甚至流落西市——这接二连三的苦难,他都是亲身经历。若他不是这么一个弱小的孩童,而是一个有着高强武艺的男子汉,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不会有人敢欺负他们,不会让母亲受这么多苦,更不会让女萝姑姑无辜惨死。 这个念头死死地缠绕在他的心中,纵然芈月有所察觉,用了许多的例子去劝说,他也只是表面上听从,内心却是不曾改变过。 他这种心思,自然也被那些游侠儿看了出来,何况他又总是不断地向那些游侠儿请教武艺。只是那些人若当真有军旅出身的本事,就不会混在西市了。他们有的如段五、冥恶之流,凭着一身蛮力和不怕死的性子,在游侠群中自小打到大,练出几分“实战经验”;有的则似乐毅这般,心怀大志,视武艺为下,而视策论为上。 所以他在游侠当中混了一年多,虽则也学了一些皮毛功夫,练得手脚灵活,也长了几分力气,但终究与那些武艺高强之人不能相比。 前些时,便是这个叫段五的游侠,同他说自己知道西市中隐居着一个高人,武艺极高深,却是不与人交往,若是向他学习,必能够进步神速,说自己当日只被那人指点一两下,便受用终身。又说自己出身卑微,不敢去求那人,似公子这等身份尊贵之人,若去拜他为师,他岂有不肯之理。 一来二去,嬴稷被他说得心动。这日段五又说,自己已经说动那高人,今日就带嬴稷去见他。嬴稷毕竟年少,经事不多,听了他的煽动,连芈月也不敢告诉,便仗着脸熟,去那肉铺中赊了一刀肉,去酒馆中赊了一斤酒,提着酒肉同段五去找那“世外高人”。 段五引了他走进小巷中,嬴稷看着地方越走越是偏僻,诧异地问:“段五叔,那位高人真的住在这里吗?” 段五转头笑道:“是啊,那位高人平时不太与人来往,他就住在里面的一间房子里。”见嬴稷有些怀疑地看着他,段五故意道:“算了算了,那人脾气又怪,你若不愿,不如找别人吧。” 嬴稷见状急了,认真地道:“我就想拜他为师,他不收我,我就用诚意打动他。” 段五嘿嘿一笑:“嘿,你这小孩,还真有点血性呢!到了,就这家。”此时已经走到巷底,大门虚掩,段五推开门,指了指里面道:“估计这会儿他不在,你要不要先进去把酒肉放下?” 嬴稷点了点头,应了一声,走进门内,放下酒肉仔细打量,却犯了疑心。但见这小院甚是破落,家什物件丢了个乱七八糟,旧衣破裳挂在树杈上,也似好几日未收了。 他虽然年纪尚小,却有些见识。若说是世外高人,再怎么不理俗务,不与人往来,住的屋子可以空旷积尘,却不能肮脏邋遢。世外高人的院子,可以是落叶不扫,青苔满阶,却不能是破凳烂桌、食物残渣堆积;世外高人的院子,可以是炉香袅袅,辨不出是哪几种香合制的,绝不能是无名恶臭不知从何处来。 嬴稷见状,顿时顾不得许多,将酒肉一扔,就想离开。不料他方一起念,那段五早已经不知何时溜走,却听大门啪的一声关上,一个大汉站在门边,闩上了门闩,朝着他狞笑着走来。 夕阳斜照,拉得他的身影又长又恐怖,嬴稷认得出他的脸、他的狞笑,这曾经是他好些日子以来的噩梦,这人便是那日在西市上杀了女萝的冥恶。 见此情形,嬴稷便知道自己上当了,只是身小力弱,被他引诱至此,关上门来,只怕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此时此景,却比当日西市之上,更险了三分! 嬴稷一步步后退,只是他毕竟年纪小步子慢,只退了两步,便被冥恶一把揪了过来。 冥恶用左手将嬴稷提到空中,狞笑道:“小兔崽子,想找人学功夫,不如某家好好教教你什么叫功夫吧!”说着狠狠地将他掷到地上,再踢上一脚。嬴稷被踢飞出去,撞在土墙上,跌落在地,土墙上的黄土瑟瑟抖落,嬴稷缩成一团,嘴角鲜血流了下来。 冥恶瞧着嬴稷缩在墙角,整个人越缩越小,仿佛这样就可以躲过灾难似的。他心头大为快意,摸了摸空落落的右臂,心头仇恨涌上。他自没了右臂,养伤数月,日子越发艰难。再去寻那个当日支使他的人,却被逐出门外。他当日仗着蛮力,欺凌弱小,如今残疾了,当日的仇家也一并报复,被人毒打了数次,更是生不如死。 不承想机会再度降临,如今自己既可以报仇,又可得到利益,岂不快意?想到这里,更露出残忍的笑容来,叫道:“大道三千,你偏寻进此死路来。小子,到了黄泉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投错了胎……” 说着,他又上前揪起嬴稷,待要慢慢折磨,不料手才触到嬴稷,却见嬴稷直接向着他扑上来,一把抱住他。他虽然身高力大,但吃亏在只剩一只手了,正想去揪嬴稷,忽然只觉得心头一凉,低头看去,却见胸口插着一把短剑,剑柄却正握在嬴稷的手中。 他一只手已经揪住了嬴稷后心,却无力再将他掷出去,只痛得大吼一声,待要用力。嬴稷见他相貌狰狞,吼声恐怖,心头一慌,手中短剑却不拔出,而是更用力插入,双手握着短剑转了一圈,绞了一绞。冥恶心口插了一剑,本还残余一口气,被他这样一绞,顿时死得不能再死,庞大的身躯就此歪歪斜斜地倒下。 嬴稷虽然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却死死地握着短剑,连滚带爬地躲开冥恶倒下的身躯,只觉得阳光刺目,缩到阴影角落里,只顾瑟瑟发抖。 虽然听得踹门声呼叫声一声高过一声,但脑海里只余一片茫然,耳边嗡嗡作响,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直至芈月冲进门来,冲到他的面前,他听到母亲熟悉的叫声,虽然泪眼蒙眬,但母亲熟悉的气息和手臂还是让他终于恢复了神志,丢了短剑,扑到母亲的怀中,号啕大哭:“母亲,母亲……” 芈月心疼地抚着嬴稷的头,安慰着:“子稷不哭,子稷不怕,有母亲在呢,子稷不怕……” 嬴稷抱着芈月,纵声大哭。 众人看着冥恶的尸体,亦猜想出发生了什么事情,想着这少年中了陷阱,居然还能够杀了冥恶,不由得啧喷称奇。 芈月扶起嬴稷,正欲离开,忽然间人群喧动,两个胥吏打扮的人从外面挤进来,手中还拎着枷具铁链。 便有人惊呼道:“是廷尉府的人。” 那两个胥吏走上前来,看到地上冥恶的尸体,惊呼道:“果然有血案,是谁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杀人?” 嬴稷惊魂甫定,听到此言,吓得惊叫一声:“母亲——”便缩进芈月的怀中发抖。 那胥吏一眼看到嬴稷面前扔着的带血短剑,便走到他跟前,拾起短剑,喝问道:“这是谁的?” 人群中便有一个叫道:“是那个小儿杀了人,匕首就是他的。” 芈月循声看去,那人却是在人堆之中,只说了一声,便躲了个没影。芈月心一沉,知道这必是有人设套。 果然,那胥吏拿着短剑对着冥恶胸口比了比,便对着嬴稷喝问道:“这短剑可是你的?” 另一胥吏已经同时问出:“可是你杀了此人?” 嬴稷已经吓得晕晕沉沉,听了这两声喝问,更是混乱,又点头,又摇头哭道:“是我的……是他要杀我……” 那两个胥吏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神,便甩出铁链,叫道:“带走!”说着上前就要带走嬴稷。 芈月听得这两人同时喝问,便知不妙。这般淆乱恐吓的问法,便是大人也要入其套中,何况嬴稷这个已经被吓坏了的小儿?果然,那两人神情显示这不是普通公案,来得这般迅速,只怕也是早作的安排。她紧紧抱着嬴稷,一边退后一边叫道:“慢着,我儿是被歹人骗到此处,差点被恶人打死,众人皆可作证,他乃是出于自卫。” 那两个胥吏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个神情凶恶者就要开口,却被另一个神情狡诈者阻止,后者上前嘿嘿冷笑一声:“其中情由经过,你自上公堂与廷尉讲去,我们只管捉凶。” 芈月瞋目裂眦,厉声高叫:“我儿乃是秦国质子,要带走他,须得行文与秦国交涉!” 那凶恶之胥吏不耐烦地将芈月一把拉开,芈月待要抗拒,竟发现此人孔武有力,远胜普通胥吏,自己也算有些武艺,竟被他扼住手腕不能动弹,那狡诈之胥吏趁机从她的怀中揪走嬴稷。 那凶恶之胥吏将芈月一把推倒在地,冷笑:“你说他是质子就是质子吗?谁人相信,堂堂一国质子会跑到这种贱者居住的西市来?杀人凶手还有何话可说?带走!” 那狡诈胥吏扛起拼命挣扎的嬴稷,扬长而去。 众人见状,刚想阻止,不料外头又冲进许多校尉,叫道:“廷尉府执法,谁敢阻挠!”顿时将众人都惊吓住了。 芈月听得嬴稷被扛着一路大叫:“母亲,母亲——”只叫了几声,便似被捂住了嘴,再也不闻其声。饶是她再镇定,再深沉,此刻也不禁如普通妇人般疯狂大叫:“子稷,子稷一”顾不得一切,踉跄追了上去。 她追得披头散发,不慎踩着裙角摔倒在地,又爬起来继续追赶,甚至鞋子都掉了一只,赤着一足追了半日,脚下尽是鲜血,却终究不及对方早有准备,如何能够追得上? 便纵追得上,她一个孤身女子,又能将这些训练有素的胥吏如何? 芈月跌坐在地,泪眼已经模糊,她重重地捶了一下地面,想要站起来,爬到一半却又无力地跌坐下去。 薜荔气喘吁吁,追了几条巷子,终于赶上芈月,一边喘着气要扶她起来,一边惊恐叫道:“夫人,夫人,您没事吧——” 芈月的脸色变得铁青,声音也变得冷厉,她的话语像是从齿缝中一字字挤出:“我没事,我们去找子稷,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我儿子!” 她扶着薜荔,慢慢地回了居处。贞嫂慌忙出来,见了芈月惨状,惊呼一声,忙去拿了伤药,将芈月的伤足清洗包扎。 芈月一动不动,怔怔坐着,任由贞嫂与薜荔摆布,洗了脸,换了衣服,重绾头发。直到冷向等人闻讯回来,她才忽然惊起,指派了众人去各处打听嬴稷的下落。 人一散去,她又变得怔怔的,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薜荔自服侍她以来,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不禁伏在她膝上大哭。 贞嫂端了粟米糊进来,半日不见她动,只得劝道:“夫人,您吃一点吧。” 芈月摇头:“我吃不下去,一想到子稷今夜不知道要受什么罪,我根本没办法有一刻安宁。” 薜荔哭道:“可您这样也不是办法啊!公子被抓走,冷先生他们已经去打听了,您这般不顾自己,可怎么救公子呢?” 芈月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天色已黑,叹道:“已经宵禁了,他们也不能再走动了,否则必是要被拿住当成犯夜之人的。可是子稷这一夜,他该怎么过啊?他会不会吓坏了?他们会不会打他、欺负他,会不会不给他吃东西?他可有地方睡……一想到这些,你教我怎么可能有心思自己先吃,怎么可能有心思休息?”她越说越是凄凉,薜荔和贞嫂两人听了,也不禁垂泪。 芈月的声音在夜色中听来,寒浸浸的:“有时候觉得这世间的难关,一关又一关,你刚过了一关,转眼又有更坏的情况发生。我明明在努力了,是不是?我们活着从秦国到了燕国,我们从大火中活着出来,我们没有被杀死、被烧死,没有冻死,没有饿死。我只想平平安安地抚养子稷长大,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争了,为什么她们还不放过我……” 薜荔上前抱住芈月泣道:“夫人……” 芈月木然冷笑:“我以前以为我死也不会走上我母亲这条路的,结果,我也住进了市井陋巷,靠一双手为人做佣。我曾经看不起芈茵,她为了生存委身为妾,可我呢,却连她的掌握都逃不出去。我以为我对付她并不难,难的是她身后的郭隗,是她身后的权力。所以我找了郭隗,给了他招揽天下的计谋;我找了孟嬴,给了她苏秦。我以为我可以凭自己的能力逆转局势,可是别人轻轻一挥手,就能够置我于死地。” 薜荔哽咽道:“夫人,您千万别这样,您要想想小公子,要想想他啊!” 芈月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似乎无法再多出一丝力气来:“薜荔,我觉得真是好累,累得都不想动弹了。我用尽全力,生死闯关,却仍然在别人的指掌翻覆间,就如同被戏耍的猴子一样。薜荔,我没有力气了,我真的没有力气了……” 薜荔骇极,抱住芈月用力摇晃:“夫人,您不能没有力气啊,您还有小公子啊,还有我们啊!” 芈月轻轻地道:“我还有子稷要救,我不能倒下,可我真没办法了,没有办法了。我有一种预感,这次的灾难,会是前所未有的……” 薜荔与贞嫂交换了一眼,当下硬了硬心肠,道:“夫人,得罪了。” 当下就拿起汤匙,与贞嫂硬是一勺勺将米糊喂进她的口中。芈月一动不动,任由摆布。薜荔又脱了她的外衣,扶着她躺倒,芈月亦是一动不动,可是她的眼睛却是无法闭上,只直愣愣地看着门口方向。 贞嫂看着芈月如此模样,竟似自己当日看着全家老小一个个死去的模样似的,不由得勾起心事,悲从中来,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回到房间,抱着亡子的衣服,哭了半夜。一大早便起来,烧了早膳,拉了薜荔来,将自己的担心说了,薜荔也是一惊,反驳道:“不会的,我自认识夫人以来,她心志坚定,就算是一时失神,也断不会就此心神全溃的。” 她心中着急,一大早便跑去寻冷向等人,却听说那几人也早已不在租住之所,亦是一大早就出去打探了。 直至正午,才打探得消息,赶来回报芈月。 而芈月一夜伤神之后,次日清晨,忽然变得精神起来,一大早就梳洗更衣,叫了车,赶入王宫,不想孟嬴与燕王均已经离京巡边。她又赶往郭隗府,但临进郭府,还是有些犹豫,只叫薜荔又去向那熟识之人打听,方得知郭隗亦与孟嬴母子一齐离京了。 芈月心头冰凉,知道早入别人算计之中。当下赶回西市,才得了冷向回报,说是嬴稷如今被押在蓟城西市的典狱之中。这典狱便是廷尉府下所治,因为西市市井之地,鱼龙混杂,这典狱便建得十分牢固,看守森严。 这西市众人,却是极熟悉这典狱,一讲起来,都是咒骂不已。原来这西市之狱是由廷尉右丞管着,此右丞姓兆,人品极为恶劣,举凡勾结无赖、敲诈勒索、诬良为盗、制造黑狱,乃至于强迫良家妇女等等不堪之行,皆有苦主。 芈月越听心中越沉,只是事到临头,嬴稷在他们手中,她却是不能不去救的。当下只得在冷向与起贾的陪同下,来到西狱。 她在外站了半晌,方见一侧木门开了,一个狱吏钻出头来喝问道:“谁是嬴稷之母?” 芈月忙应声道:“是我。” 那狱吏道:“右丞答应见你,进来吧。” 芈月忙走进门中,冷向等人想要跟着走进,却被狱吏挡住,喝道:“闲人免进。” 薜荔忙上前道:“我是夫人婢女……” 那狱吏冷笑一声,道:“右丞只见犯人之母,到了西狱,还摆什么架子,带什么婢女?”说着,将薜荔推了一个踉跄。 芈月心中隐隐不安,只是心系嬴稷,便纵是刀山火海,也要闯上一闯,当下阻止了薜荔道:“罢了,你们……”她眼光扫过冷向,“先留在外面等我吧。” 她按捺住心神,微昂起头,走进这西市人人恐惧的监狱之中。 虽然外头正是春日,艳阳高照,然而这西狱之中,却似永恒的阴寒,光线也是阴暗不明。那狱吏在前面走着,芈月跟在身后,脚下时不时地要绊到什么东西,令她不得不扶着墙走。 在阴暗的光线下,土墙被映得色彩斑驳,芈月觉得手触土墙的感觉有些异常,抬起手一看,却是沾了一些暗紫色的粉末。 那狱卒忽然回头,朝着芈月阴森森一笑:“那是血。” 芈月一惊,只觉得一阵恶心,收回手,纵是走得踉踉跄跄,也不敢再去扶那土墙。手在袖中暗暗用力搓着,想要把这种黏糊糊恶心的感觉搓摩掉。 忽然,风中隐隐传来几声惨叫,芈月站住,左右张望。 便听得狱吏阴森森地道:“芈氏,往这边走。” 芈月便问:“兆右丞在哪儿?” 狱吏不说话,只闷头走着,一直引着她走到一间屋子前,这才推开门,恭敬地道:“兆右丞,芈氏来了。” 芈月硬着头皮,推门走进去,却见那屋中,一个尖嘴猴腮的人跪坐在几案后,案上正是一卷摊开的竹简。他见了芈月进来,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道:“芈夫人,请进来吧。” 芈月镇定了一下心神,走进室内,跪坐下来,与那兆右丞对坐,道:“右丞既知我的身份,当知我儿乃是秦国质子,昨日被胥吏误抓,还请右丞高抬贵手,彼此方便。”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推到兆右丞面前来。 兆右丞一伸手,打开布包,见里面却是几样首饰,一堆金锭。 兆右丞笑了笑,道:“夫人出手倒是大方。” 芈月苦笑:“我乃一妇人,小儿乃性命所系。为救小儿,便是倾家荡产,也是在所不惜。” 那兆右丞看着这堆珠宝金子的眼睛,似要掉了进去拔不出来,好半晌,才恋恋不舍地收了目光,将这布包一推,冷笑道:“夫人爱子之心,令人敬重,只是送到下官这里,却是送错了地方。下官只是一个小小右丞,只管捉拿犯人,查案的事,自有司寇府去做。什么秦国质子,两国邦交,也与我无关。上头若说要放,我便放;上头若说要扣押,我便扣押。” 芈月强笑:“但不知这个案子是谁在审理?还望右丞告知。” 兆右丞奸笑道:“案子谁审理我不知道,不过如今蓟城乱得很,天天有案子,若是被人一拖两拖的,唉,夫人只怕是……” 芈月明知道他故意要挟,仍镇定强笑:“我儿乃是秦国质子,而且还是易后的亲弟弟,若是有人胡作非为,易后问罪下来,恐累及家族……” 兆右丞却是嘿嘿冷笑:“夫人何必诓我?若是易后有庇护之心,夫人如何会差点被火烧死,以至于沦落到西市为人抄书,甚至被无赖寻衅杀人,也无可奈何?夫人,你也知道,不是下官为难你,是你自己得罪了人。如今在这燕国,谁都可以为难你,谁都可以拿捏你,可谁也不会救你,谁也帮不了你……” 芈月的心如坠冰窖。嬴稷昨日被抓,只一夜时间,他居然将自己的底细完全了解清楚,她已经知道这一场飞来横祸,背后主使之人,果然便是芈茵了。心中忽然升起对郭隗的怒火来,郭隗不是不知道芈茵对她一而再再而三怀着杀意,而自己亦是数次以建言交换,让郭隗约束芈茵。 而此时,郭隗奉燕王母子出巡,芈茵忽然发难,若说这郭隗丝毫不知,简直是笑话。可是他这么做,却又是为何呢?难道他竟老迈昏聩至此,为讨宠妾欢心,而宁可将秦质子母子作为礼物奉与小妾吗? 还是……他另有图谋?这图谋是针对谁,是对着孟嬴,还是苏秦? 她昨日受此打击,本是心志溃散,六神不属之时,可是她的性格却是越挫越强。昨日还茫然不知所措,此时想明白了敌手,反而激起心头的战意来。当下脸色一变,试探道:“那我现在就去找易后,求她的诏书。到时候兆右丞当会知道,在这燕国是不是谁都可以为难我……” 兆右丞嘴角一丝奸笑:“夫人不必去了,昨日大王奉母北巡,如今已经不在蓟城了。” 芈月整个人忽然僵住,扶着几案慢慢站起来:“看来,连兆右丞也是局中人了……” 兆右丞见她欲转身而去,阴笑着问:“夫人莫不是打算去追易后?” 芈月侧身,冷冷地道:“是又如何?” 兆右丞摆了摆手,阴笑道:“没什么……”他拖长了声音,慢慢地道:“下官只怕你们这些贵人,不晓得这西狱之中的规矩。” 芈月听了此言,浑身一震,再也顾不得掩饰,扭头颤声问他:“什么规矩?” 兆右丞的神情越发猥琐,叹道:“我这西狱,专门收容西市那些作奸犯科的混混游侠,甚至是杀手刺客,他们一个个好勇斗狠,死有余辜。所以这西狱之中收容的那些犯人,大多数是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出去的。狱中私刑私斗,自是每日都有……” 饶是芈月心志再强,听到这句话,也不禁脸色发白,厉声道:“右丞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兆右丞奸笑一声:“没什么意思,下官只是出于好心,提醒夫人小心这狱中的风险罢了。” 芈月扶住柱子,强自镇定心神:“多谢右丞好意提醒,我意欲保得小儿安全,不晓得当如何回报右丞?” 兆右丞呵呵一笑,道:“好说,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下官虽然官微职小,没有放人的权力,但是在这西狱之中,用心照顾一两个人的能力,还是有的。” 芈月忽然明了,她推开柱子,走到几案前坐下,冷静地道:“兆右丞要什么条件,只管说出来便是。” 兆右丞见状,心中大定,伸出猴爪似的手掌,色眯眯地伸手抚上芈月放在几案上的玉手,轻轻抚摸。芈月忍着恶心不动,兆右丞越发胆大,直起身来,朝着芈月俯近,猥琐地轻声说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听说夫人当年宠冠秦王后宫……” 芈月忽然大笑起来,她笑得如此放纵,如此疯狂,惊得兆右丞的手缩在半空,忘记收回。 芈月笑了半晌,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兆右丞冰冷地道:“右丞好大的胆子,不怕倾家之祸吗?” 兆右丞脸色变了又变,先是不由得有些畏怯,旋即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壮起胆子,哈哈一笑:“男欢女爱,你情我愿,有什么罪过?难道下官还敢强迫夫人不成?夫人寡居,难耐寂寞,与下官有了私情,下官自然也是却之不恭的,哈哈哈哈……” 他拉了拉柱子边的一条绳索,那绳索似连到外面的一个铜钵,便听得当的一声,传了开来。 忽然远处传来嬴稷的一声尖叫:“母亲——” 芈月脱口而出:“子稷——”扑向门口,左右观看,欲找出嬴稷在何处。只是嬴稷却只叫得那么一声,便再无声息了。 那兆右丞拿起一片刀币,轻轻地与另一片刀币敲击着,玩得饶有乐趣。 芈月茫然地看着阴暗的监狱院子,她用力扼住门柱,渐渐平静下来,转头看着兆右丞,声音沉沉地道:“兹事体大,你且容我考虑。” 兆右丞看着芈月,此时终于放下心来,眼睛放肆地将她从头到脚,一寸寸地看过,口中笑道:“夫人果然是聪明人,这决心嘛,还得早下啊,否则的话,时间拖长了,下官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呢。” 芈月木然而立:“放心,三日之内,必会给你一个答复。” 兆右丞冷酷地道:“一日。” 芈月瞪大了眼睛,怒道:“你说什么?” 兆右丞扶着几案站起来,将那布包内的金饰重新抱起,塞在芈月的手中,伸手又想朝芈月脸上摸去。芈月往后一退,冷冷地逼视着兆右丞。 兆右丞见了她的眼光,不敢再行逼迫,只做了一个下流的动作,笑道:“下官知道夫人想要施缓兵之计,只不过下官也不是傻的。明日这个时候,下官就要一亲芳泽,否则的话,小公子会出什么事情,下官就不敢保证了。” 芈月从牙齿缝中逼出一个字来:“好。”她只觉得再在这恶心的地方多待一刻,便会控制不住自己,要爆发出来了,当下转身愤然而去。 兆右丞看着她的背影,得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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