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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朝堂之上,的确是为了攻韩和攻蜀之事,争执不下。 秦王驷巡幸回到咸阳后,又收义渠二十五县,更连破韩赵魏数座城池,一扫函谷关被困之郁气。此时大军需要确定下一个攻击的目标,正好巴国遣使向秦国求援,说蜀国与楚国勾结,欲先吞苴国,再灭巴国。巴苴两国一灭,巴蜀势力将会为楚国所控制,秦国的西南面防线就会出现漏洞。大将司马错极力主张秦国应该趁此机会,出兵巴蜀,借此控制巴蜀,不但可以解决后顾之忧,更可以得到大片土地,支持秦军不断的战争消耗。 而张仪却认为,函谷关大胜是难得的机会,当此关键时刻,应该乘胜追击,借公孙衍流亡韩国的机会,先将三晋中最弱的韩国给灭了,顺势可以控制三晋中央的周天子。只要击败三晋,控制了周天子,秦国在争霸大业上已经赢了一半,似巴蜀这种边角料的战争,不足为虑。 这两派争论不休,已达十数日。秦王驷遂下令,由力主攻击韩国的张仪和力主攻击蜀国的司马错,当殿庭辩。 大朝会上,群臣齐至咸阳殿,分两边跪坐于席位之上,而张仪和司马错站在殿中,侃侃而谈。 张仪先开口道:“大王,五国联兵失败,臣出使魏国,诱之以利害,已经迫使魏国逐公孙衍出魏。不过公孙衍又到了韩国,并且得韩王重用,再度对我大秦有所图谋。臣请发兵,攻打韩国。” 司马错却道:“大王,巴苴两国使臣前来求援。蜀国与楚国勾结,而巴苴联兵已经被蜀国打败,我大秦曾与苴国有防楚联盟,这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臣请率兵入汉中,取巴蜀两国,并入秦国版图。” 张仪道:“大王,请容臣说攻韩的方略。” 秦王驷道:“愿闻其详。” 张仪道:“当日五国联兵,是自恃奉了周天子之诏。臣以为,要杜绝这种事情的发生,必先控制周天子。” 这些理论,之前张仪已经上书秦王驷,因此他只点点头,道:“继续说。” 张仪自负地道:“臣以为,我们应当先与魏楚结盟,下兵三川,塞轩辕、缑氏之关门口,挡屯留之孤道,如此就可以使魏国绝南阳之交通。再让楚国兵临南郑,我秦兵则攻打新城、宜阳,兵临东周西周之城下,以诛周天子之罪,侵楚、魏之地。则周王自知危急,就可以逼他献出九鼎和玉玺。我大秦可据宝鼎,安图籍,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以此成就帝王之业。而巴蜀不过是西僻之国、戎狄之伦也,蜀道之难难于上天。入巴蜀兴师动众,却与我大秦霸业无关,劳其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乃天下之市朝也,而大王不争于此,却争于巴蜀,实是去王业远矣。” 司马错却反驳道:“如今大秦地小民贫,故臣愿大王获取天下疆土,当先易而后难。巴蜀固然是西僻之国、戎狄之长,但却有桀、纣之乱。若以大秦之兵力去攻打,当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养兵。不伤众而令其臣服,我大秦得以并吞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域,而不会引起诸侯反对。是以一举而名实两附,而又有禁暴正乱之名。若我大秦攻韩劫天子,则必招诸侯同仇敌忾,迫使他们再度联手对付大秦。若是周室自知将失九鼎,韩自知将亡三川,二国必并力合谋。若周室将鼎与楚,韩国割地与魏,引齐赵之兵瓜分秦国,则秦国必将陷入危境。” 张仪气道:“司马错,你危言耸听!” 司马错反驳道:“张仪,你自大祸国!” 两人争得不可开交,秦王驷拍案道:“好了,今日到此为止。你二人各上奏章,详述意见。”又对着在一旁记录的太史令道:“太史令,将他二人今日之言,再录一份与寡人回头细看。” 朝会散去,秦王驷在承明殿廊下慢慢地踱步。 芈月此时已经送走魏冉,却得了缪监通知,叫她去承明殿。这些年来,因她得宠,有时候秦王驷心情不悦,缪监也会让她想办法去开解一番。 见到秦王驷,芈月当即上前,叫了一声:“大王。” 秦王驷抬头看到芈月,“哦”了一声,继续前行。 芈月道:“大王是为朝政而忧心吗?” 秦王驷道:“你怎么知道?” 芈月道:“大王遇上烦心的事,总是会在廊下绕行。” 秦王驷失笑:“这也给你看出来了。好,你倒说说,寡人有何忧心之事?” 芈月一语双关道:“韩与蜀。” 秦王驷忽然一笑:“寒与暑,韩与蜀,这倒是贴切。” 芈月也笑了:“是啊,寒与暑,韩与蜀,一冷一热,一难一易。这个谐音当真贴切。” 秦王驷道:“看来你知道得不少。” 芈月道:“这些时日张仪和司马错为攻韩攻蜀相争不下,臣妾这些时日也在整理四方馆送来的各国策士之策论,自然略知一二。” 秦王驷想了想,忽然向芈月招手,叫她附耳过来,悄声问道:“四方馆近日下注,赌寡人是攻韩还是攻蜀,你……要不要去下个注啊?” 芈月只道他因国事而忧心忡忡,不想他到此时居然还有此兴致,骇极反笑:“大王,您居然到这时候还有心思想这些?” 秦王驷却不以为忤,反而像发现了什么新事物似的,眼睛发亮,跃跃欲试:“可惜原来混四方馆的这些人,都已经认得寡人了。倒是你,去得不多,想来无人认识你。你便帮我去看看,用楚国公子越的名义也下个注。” 芈月见他来了兴致,也只能奉陪到底:“那臣妾应该在哪边下注?” 秦王驷却摆摆手:“下注这等事,岂能要人说的?寡人不给你提示,你自己凭直觉去下注,回来再告诉寡人。” 芈月只觉得一脑门子都是糨糊。她自负最知秦王驷的心意,此刻竟也猜不透了:“臣妾不明白大王的意思……” 秦王驷乜斜她一眼,忽然哈地一笑:“你不明白?” 芈月只得答道:“臣妾还以为,大王是让臣妾去四方馆打听各国策士看好哪条路线。可为什么又让臣妾去下注呢?臣妾又不知道应该下哪边。再说就算臣妾去下注,又有何用?” 秦王驷却已经不打算再回答了,只摆摆手道:“你先去做,做完了再想,想不明白再来问。” 芈月看了秦王驷好一会儿,还是不解其意,只得应声道:“是。”她退出承明殿来,又去寻了缪监打听,也打听不出秦王驷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是什么意思。 芈月只得回了常宁殿,换了男装,带着缪辛去往四方馆。 四方馆虽然策士们换了一轮又一轮,但是,人面虽变,场景如旧。各国策士们依然热火朝天地争论不休,最热烈的议题,当属“攻韩”与“攻蜀”。 前厅之中,依旧是数十名策士各据一席位,争得面红耳赤;廊下依旧是许多人取了蒲团坐着围观;院中依旧是挤满了人,热烈程度还是如之前一般。 便见厅上的策士甲道:“挟持天子,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是反对攻韩的。 又见策士乙反驳道:“哼,三家分晋、田氏代齐,天下早已经礼崩乐坏,周天子的权威名存实亡,还有什么韪不韪的。”这是支持攻韩的。 就在策士们的争论声中,突然有人在芈月肩头一拍,道:“你如何在此?” 芈月刚开始还吓了一跳,缪辛在她身后保护,如何被人拍到肩头还不知道?忙回过头去,却见居然是一身便服的张仪。她诧异地问:“张子何以在此?” 张仪笑道:“我正想问你,你如何在此?” 就这两句话的工夫,便已有人不耐烦道:“你们要叙话,到一边去,休要挡着我们。” 两人只得避开,穿过争得热火朝天的策士们,从侧廊向后厅走去。 芈月笑道:“我只道寒泉子这批人入了朝堂,这里会清静些,没想到人倒是更多了。” 张仪哼了一声,道:“百家争鸣,争了一百多年,越争越混乱。不但各家谁也说服不了谁,甚至各家内部又生歧义,分出许多派别来。每天如一群白头鸦,就只知道吵吵吵。” 芈月笑了:“得志的,做事;不得志的,吵嘴。” 张仪也笑了:“说得甚是。” 到了后院,却见热闹依旧,有个策士迎上来,劈头就问:“你投哪边?” 芈月诧异:“投什么?” 那人便道:“如今四方馆只下一种赌注,就是大王要攻韩还是攻蜀。” 芈月问对方:“你下注了吗?” 那人望望天道:“我等今日最后结束之前,看哪里下注多,便投哪一边。” 芈月看这人,俨然又是一个当日的寒泉子,不禁失笑:“那如今别人下注,是投攻打韩国的多,还是投攻打蜀国的多?” 那人道:“这还用说,当然是攻打韩国的多。对了,你们要不要也下个注?” 芈月点头:“好啊。”转向张仪:“张子,你呢?” 张仪矜持地说:“我自然也是要下注的。” 那策士忙跑去拿来了两根竹筹递给两人,又问了一声:“你们下哪边啊?” 张仪自负道:“我嘛,当然是下在攻打韩国这边了。”说着就走到左边用木牌标记着“攻韩”的铜箱边投下竹筹。 那人又问芈月道:“这位公子想好投哪边了吗?” 芈月看了张仪一眼,忽然笑了:“既然他投左边,那我就投右边了。” 张仪刚投完竹筹,转头却看到芈月走向右边用木牌标记着“攻蜀”的铜箱边投下竹筹,神情顿时阴沉了下来。 芈月恍若未觉,只笑盈盈地看了四周情景,便对张仪道:“张子是再待一会儿呢,还是一起走?” 张仪道:“我欲下六博之棋,不知道可否请公子手谈一局?” 芈月便应允了。这四方馆甚大,除却前厅后院热火朝天外,其他的僻静偏院还是不少的。当下两人寻了一处院落,一起手谈。 对弈半晌,张仪忽然问道:“季芈,大王已经决定了吗?” 芈月反问:“决定什么?” 张仪道:“攻蜀。” 芈月道:“没有。” 张仪抬头看了芈月一眼,有些不解:“那季芈为何今日忽然来到四方馆,又为何投注‘攻蜀’?” 芈月微笑:“如果我说,只是因为与我同行的人投了左边,所以我才投右边,你信吗?” 张仪摇摇头:“若今日投注的是司马错,难道季芈会投‘攻韩’这边吗?” 芈月笑道:“是。不过是一个赌注而已,张子未免把它看得太重了。” 张仪道:“那么季芈今日前来,大王知道吗?” 芈月道:“知道。” 张仪不由得关切地前倾,问道:“大王他做何打算?” 芈月轻叹一声:“大王他……也在犹豫啊!” 张仪却激愤起来:“挟修鱼之战的余威攻韩,我料列国新败,必没有余力和我们作对。占三川天险,挟天子以令诸侯,是人都可以看到此中利益。今日四方馆中的投注,可见一斑。大王为何不采纳我之主张?攻蜀,有什么用!” 芈月却叹息道:“列国没有余力,秦国也没有余力了。修鱼之战,斩首八万,可是秦国自己也损失了数万将士。十几万的将士在打仗,开春时错过了播种,又少了好几万耕作的农夫,今年的收成一定不够,撑不起明年的战争了。” 张仪击案道:“正因如此,我们才要赶紧攻韩啊!今年的收成注定损失了,就只能从战争中获得。与韩国交战,占领城池,就能获得收成。若是能够挟持周天子,则还可令各国上贡。” 芈月却反问道:“如果败了呢?又或者说,战争僵持不下,形成拉锯之战呢?那我们何以支撑明年?” 张仪道:“若是攻韩不成,那攻蜀就更困难了。蜀道艰难,猿猱难度。这么多年来,秦楚两国虎视眈眈,却奈何不了巴蜀,就是这个原因啊。” 芈月便说:“所以此番巴蜀相争,巴国主动邀请秦国入蜀,这就是攻蜀的千载难逢之机啊。” 张仪却道:“我为此事,与司马错已经在朝堂上辩论了半个月,深知彼此策略中的长处和短处。此番巴蜀相争,巴国虽然可以引路,但是蜀道艰难,许多道路只能容一两人经过。只要蜀人把守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虽有大军,却难过蜀道啊。” 芈月问:“既如此,张子对此有什么办法吗?” 张仪一摊手:“我若有办法,我就主张攻蜀了,何必攻韩?” 芈月又问:“若是有办法解决此事,那攻蜀就会成定局了吧?” 张仪笑道:“若有办法解决此事,我也同意攻蜀。” 芈月忽然问张仪:“张子,蜀王最喜欢什么?” 张仪轻蔑地一笑:“蜀王最是贪财好色,可这于事无补啊,难道蜀王还能因为我们送他财色就把江山给我们!” 芈月亦是一笑:“多谢张子,我今日受益匪浅了。”说着,便站起来,就要离去。 张仪长叹一声,手指轻叩几案,道:“你先去吧,我还要再往前面去看看。 休看那是一群白头鸦,愚者千虑,或有一得,也未可知。” 芈月知他自负,也在想尽办法解决此事,当下一礼别过。她回到宫中,更衣之后,便去转禀秦王驷。 秦王驷问她:“你今日在四方馆投注,投了哪边?” 芈月道:“攻蜀。” 秦王驷道:“为何是攻蜀?” 芈月道:“因为臣妾看到太多人投了‘攻韩’。” 秦王驷道:“你为何反其道而行?” 芈月道:“国之要政,如果是人人皆知应该如何做,那反而做不得,因为你的行为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了。” 秦王驷听到这里,眼中异彩一闪,点头:“好,继续说。” 芈月却沉默了片刻,才道:“臣妾当时只是出于此种考虑而投了‘攻蜀’一边。可是后来又仔细想了一想,思忖着大王为什么要臣妾凭直觉去投……” 秦王驷看着芈月微笑:“你想到了?” 芈月点头:“是,女人的直觉看似无理,其实细思,却是冥冥间神魂所系。 臣妾在回程中一直在想,为什么臣妾投了‘攻蜀’这一项,它究竟有什么道理?” 秦王驷收了笑容,凝视着芈月,他感到有一些可能影响到他判断的苗头出现了。 芈月思索着,说得时断时续:“人人皆知攻韩之利,可是,若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情这么好做,那么周天子之国一直在韩魏两国的包围之中,韩魏两国为何不先下手……因为实力不够,反而会引起众怒,成为公敌……嗯,当年齐国可以用尊王攘夷之名,那是齐国有足够的实力。而秦国目前,并不具备号令诸侯的实力。没有足够的实力,却去挑战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是大忌。” 秦王驷低声慢慢地引导着:“那攻蜀呢?” 芈月说得很慢,说两句,便要想一想,才能够回答:“臣妾当年在楚国曾在屈子门下学习,也曾经和夫子论过时政。夫子就提出过,巴蜀是秦楚相争的关键。他曾经想先取巴蜀断秦国后路,而臣妾感觉,现在蜀国攻巴很可能也是出自屈子之谋。蜀灭巴国,则楚人可以从汉中入巴蜀,控制巴蜀以后,就可以对秦国形成威胁。臣妾以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秦国可以利用巴苴两国的求援而挥兵入蜀,灭蜀国,收巴苴。以巴蜀之富庶,可以充当秦国的粮仓。秦国还可以攻下汉中,如此……”说到这里,她不由得兴起,伸手取过酒壶,倒了些酒水在几案上,蘸着酒水画了一个大概的地图,“秦国的关中、汉中、巴蜀连成一大片,从水路可直插楚国后方……” 秦王驷击案叫好:“楚得巴蜀可以压秦,秦得巴蜀可以伐楚。若得楚国,天下就得了一半。” 芈月却犹豫道:“只是……” 秦王驷问:“只是什么?” 芈月道:“只是蜀道难行。” 秦王驷叹息:“是啊,蜀道难啊!” 芈月却又吞吞吐吐道:“臣妾倒有一计。” 秦王驷眼睛一亮,抓住了她的手,不顾她手上酒水污渍沾上自己的衣袖,直接问:“何计?” 芈月慢慢地说:“我楚国的先贤老子曾有云:‘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要想得到蜀国,必先给予……” 秦王驷皱眉:“给予?给予什么?” 芈月道:“蜀王好财,大王就给予他财物。” 秦王驷道:“怎么给?” 芈月思索着:“臣妾以前看书,说到晋国的智伯欲伐仇犹国,因仇犹国山高路险,于是铸造了两口大钟,载以广车,赠予仇犹国。仇犹国为了把这两口大钟运回宗庙,于是就专门修建了一条大路……” 秦王驷听到此处已是大喜,抱起芈月亲了一口,哈哈大笑道:“好计,好计。爱妃,你真不愧是寡人的邑姜啊!”芈月还在惊魂不定地擦着脸,他已经兴奋地高叫起来:“叫缪监。” 缪监闻讯急忙进来,秦王驷便下了一连串的指令:“急宣樗里疾、张仪、甘茂、司马错到宣室殿中议政。”他一边说,一边就要往外行去。缪监眼明手快,忙拉住了他的衣袖,指指衣袖上沾染的酒水,赔笑道:“大王,您的衣服。” 当下缪监赶去传旨,宫人们则急忙为秦王驷更衣。 秦王驷更衣完毕,便急不可耐地向外走去,谁想他走到门槛,忽然似想到了什么,折回到了芈月身边,贴着芈月的耳朵轻轻道:“你为寡人立了大功,寡人很高兴。此番若是攻蜀得胜,寡人就应你一桩心愿。” 看着秦王驷走出去的背影,芈月捂住狂跳的心口,眼中神采流溢,喃喃道:“应我一桩心愿,应我一桩心愿……大王,你知道臣妾的心愿是什么吗?” 连她自己,此刻也未能完全明白啊。 咸阳城数月的热议,终于有了定论。 秦王驷借巴蜀相争之际,派张仪、司马错、张若等率兵入川。张仪用了仇犹国故智,在蜀道上放置了五只石牛,每日在石头下面放金子,让蜀人以为石牛会拉金子。蜀王果然上当,派力士开山,辟出大道来。此时秦军已经通过了苴国把守的剑门天险,再沿这条石牛之路,与蜀王军队在葭萌大战。蜀军兵败,秦军接着占领成都,蜀国灭亡。秦军又借苴国与巴国劳军之机,一举灭亡了巴国和苴国,尽收巴蜀之地。 此后楚国不甘失去巴蜀,派人与秦争战,不料秦王令魏章、樗里疾、甘茂在丹阳和楚军交战,杀楚军八万,擒大将屈匄、逢丑等,占据了楚国的汉中郡,使得秦国关中与巴蜀连成一片。自此,楚国完全失去了对巴蜀的控制,而且水系洞开,失去防卫。此后,秦国又接魏国求援,于是陈兵魏国边境,与齐宋联兵交战,打败齐将匡章,又迫使宋国与秦国联盟。此时秦国大展武力,列国一时竟不敢争锋。 一连串捷报传来,秦王驷兴奋之至,大笑着抱起芈月转了好几个圈,惹得芈月惊叫连声。他这才放她下来,喜道:“季芈,寡人已经得了巴蜀之地了。此仗,你厥功至伟啊!” 芈月忙谦让:“此乃大王英明,将士用命,妾身何敢居功?大王得巴蜀之地,妾身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秦王驷兴奋之至,不能停歇:“寡人如今得了巴蜀之地,水路可直通楚国天险,陆路可接壤韩魏。我秦国土地贫瘠,经常支撑不了大的战争,如今有了巴蜀粮仓,将来再有大战,寡人便无后顾之忧。此番全仗你献计,若你是个男人,此功可封上爵,受食邑千户。” 芈月眼波流转,笑道:“臣妾如今,亦是受千户之爵,所以,大王就不用再赐臣妾什么了……” 秦王驷哈哈一笑:“寡人很奇怪,朝中文武百官皆没有想出对付蜀王的主意来,你却……” 芈月收敛了笑容,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臣妾这些年来,一直想着,要对付一个愚蠢贪婪的人,应该用什么办法……”她想的是楚王槐,对于如何对付这种性子的君王,她已经想了很多年了。 秦王驷收了笑容,将芈月拥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道:“季芈,寡人不会忘记你的功劳,寡人会给你应有的封赏。” 芈月道:“那臣妾记下来,大王的赏赐,将来臣妾会向大王讨要的。” 秦王驷道:“你想请求什么?” 芈月俏皮地道:“现在,不能说。” 秦王驷哈哈大笑:“你既不说,寡人便先赏你个玩物。” 芈月问:“是什么?” 秦王驷拉了她道:“随寡人来。”说着便拉她去了一处小园。那园内遍植绿竹,中间却有两只圆滚滚、黑白相间的小动物在嬉戏。秦王驷抱起一只来,放到芈月手中。此物大约狸猫大小,显是幼崽模样。细看时,却见它浑身皮毛雪白,唯四肢、双耳、眼圈为黑,长得似熊非熊,煞是可爱。 芈月一见便喜欢上了,忙接过抱在怀中抚弄,爱不释手:“臣妾竟从未见过此物,不知这是什么异兽?” 秦王驷笑道:“此乃灭巴蜀后所贡之物,蜀人谓之貘。寡人叫张仪去查了典籍,据说这就是上古所谓的貔貅,能食噩梦、安心神。寡人观你自子稷出生以后,睡眠欠佳,既然此物有此异能,便赐予你吧。” 芈月抱着怀中那黑白相间的貔貅,心中感动,扑入秦王驷怀中,笑道:“典籍有云‘教熊罴貔貅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妾只道必是凶恶之兽,不想如此可人。” 这貔貅颇通人性,见他二人只抱着那貔貅说笑,地上另一只便圆滚滚地爬过来,抱住秦王驷的大腿吱吱叫着。秦王驷也笑着抱起这只主动上来讨好的,笑道:“这两只貔貅尚未起名,卿可名之。” 芈月轻抚着自己怀中的貔貅,又看秦王驷怀中那只,虽然皆是黑白相间,但自己怀中这只白毛略多,秦王驷怀中那只黑毛略多,当下微一沉吟,笑道:“看它们毛色黑白相间,便起名为‘皓’与‘玄’吧。” 皓为白、玄为黑,当下便将毛色略白的貔貅取名为皓,将毛色略黑的貔貅取名为玄。所谓貔貅者,便是后世所称的熊猫是也,只是此时此物甚多,巴蜀贵族常将其作宠物养。野生野长的熊猫一旦被激怒,也甚是凶悍,甚至还有人行军打仗时将其用作兽兵。 芈月得了这两只貔貅幼崽,十分喜爱,经常去那竹园看这两只宠物,消愁解闷。嬴稷年纪尚小,更是喜爱非常,有空便跑去竹园,甚至不顾芈月禁令,偷偷将这小貔貅抱出竹园去玩耍。 不想这日,便惹出了祸来。 这一日,嬴稷见有空闲,便去竹园抱着小貔貅玩。这两只小貔貅日日与嬴稷玩耍,已经十分熟悉,见了他来,便自动圆滚滚地爬过来,抱住他的腿摇头晃脑地讨好卖乖。嬴稷玩得挪不动脚步,但又记得今日功课未完,欲走又十分不舍这小貔貅,于是就想了个主意,悄悄抱了那只名为“皓”的小貔貅回自己房间,心想如此便可一边写功课,一边看着小貔貅玩耍。 不想他才离了竹园,迎面就遇到了嬴荡。嬴荡见了他怀中抱着之物,一时稀奇,便道:“你怀中的是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 嬴荡素来骄横,从小到大,嬴稷的东西被他见到,便立刻索要了去,若不肯给便大哭大闹。有时候两人母亲均在,芈姝便道:“小儿家的东西,值得什么?子稷,你当礼让兄长,回头母后多多赏你。”便叫寺人夺了去与嬴荡。便是芈月在场,也是无可奈何。嬴稷年纪小时,只哭号不已,芈姝便转而斥责芈月“不知管教儿子”,芈月便只能抱了嬴稷回去,慢慢哄劝,却从来不曾对他说“你应该礼让兄长”,只说“你是好孩子,日后避着公子荡些吧”。后来年纪略大,嬴稷便也学乖,有什么好东西便藏好,素日有事也都避着嬴荡。不想今日又撞上,他吓得忙将那小皓遮在身后。 只可惜这貔貅虽还是幼年,却也不是他的身形能遮住的。嬴荡不过随便一问,见他如此,反而兴趣上来,对内侍阍乙道:“喂,把那东西拿过来给我玩玩。” 嬴稷争不过阍乙,小皓便被夺了去。嬴荡揪着小貔貅的颈子,一上一下地晃动着。小貔貅吱吱地叫着,嬴荡哈哈一笑,一松手,那小貔貅便落到了地上。它滚了几滚,翻身起来,便直朝嬴稷跑去。 嬴荡上前几步,又抓起了那小貔貅,此番便用力往下掷去,看这小东西还能如何。 他天生神力,被他重重一掷,那小貔貅摔在地下,便发出一声惨号。嬴稷直看得睚眦欲裂,待要上前,却被阍乙按住不能动弹,只哭叫道:“皓,快跑,快跑。” 嬴荡却来了兴致,抓起那小貔貅一次又一次用力往下摔,要看看到底摔到什么样,这小东西才不会再跑掉。 如此摔了数次,那小貔貅口鼻已经出血,便是再通人性的小动物,此时也激起兽性来。它见嬴荡又向它抓去,便扑上去连咬带抓地要反扑这凌虐自己的恶人。 嬴荡不防这一下,手便被死死咬住。他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何曾经历过这些,只吓得尖叫起来。阍乙见势不对,忙松了嬴稷,上前相助,才把那小貔貅自嬴荡手上拉下,却见嬴荡的手已经是血肉模糊。 此时那小貔貅已经奄奄一息。嬴荡一则疼痛,二则惊惧,当下便抽出自己的佩剑,一剑过去,刺死了那只小貔貅。 嬴稷尖叫一声:“小皓———”当下心痛欲裂,直扑到嬴荡的身上,不停捶打尖叫道:“你杀了小皓,你还我小皓,还我……” 嬴荡亦是痛得尖叫,见嬴稷还要纠缠,一怒之下,重重一掌打在嬴稷脸上。嬴稷跌坐在地,脸上顿时出现五个指痕。嬴荡手疼得厉害,心中更是戾气暴长,伸手就要去抓嬴稷。不料忽然一只手伸过来,重重打了嬴荡一个耳光。嬴荡惊怒交加,伸手想拔剑,却整个身子被人提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上。 嬴荡打了两个滚,抬起头看到一个青年男子,站在嬴稷的身边,身形高大,不怒自威。 嬴荡惊怒交加,他这辈子还没遇上过敢这样对他的人,当下就要冲上去,却怯于对方和自己体形相差甚远,只得虚张声势地跳着脚叫道:“你,你是谁?竟敢对我无礼?” 嬴稷抹着眼泪叫道:“舅舅。”这人正是刚进宫准备看望芈月的魏冉。 魏冉冷笑一声,指着嬴稷道:“我是谁?我是他舅舅。你欺负我外甥,我来替他还手。” 嬴荡怪叫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冲着魏冉一拳打去,被魏冉顺势一拉,又跌倒在地。 阍乙大惊失色,扑上来围着嬴荡惊叫:“公子,你怎么样?公子,你没事吧?” 嬴荡不耐烦地推开阍乙:“滚开。”见魏冉仍然气凝如山地站着,嬴荡握着拳头恨恨地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魏冉冷笑道:“你欺负你弟弟,不就是仗着身材比他高,力气比他大吗?遇上力气比你大的人,只会说‘你可知道我是谁’,羞也不羞?你若没好爹娘,谁又知道你是谁?”他亦是精细之人,刚才见了嬴稷受人欺负,一怒之下出手,却也知道自己打了王后嫡子,对方必不肯善罢甘休。瞧着这小子是个鲁莽之人,他便先拿话将他扣住,教他不能反口。 果然嬴荡听了此言,更是羞愤交加,指着他叫道:“你也不过是仗着年纪比我长,力气比我大而已。好,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把你打趴下,叫你跪在地上瞧瞧我到底是谁。” 魏冉称赞道:“好,这句话说得倒像个好汉。那我就等着你长大练好功夫,来找我打架。” 嬴荡转身握拳,愤然道:“你等着。”说着,他再也忍不住,一路哭着跑去找王后芈姝了。 芈月此时正在芈姝殿中,因为天气转寒,芈姝要众媵女去她宫中,挑选一些毛皮做冬衣。却见嬴荡大哭着进来,芈月一听情况,心急如焚,不待芈姝发作,抢先告辞,急忙来寻嬴稷。 她赶到花园,见嬴稷一身是血,抱着小貔貅的尸身,哭得昏天黑地。 缪辛蹲在地上,苦苦相劝:“公子,小皓已经死了。您身上都是血,再待下去会生病的。咱们回去吧!” 魏冉摆摆手,阻止缪辛的相劝:“子稷,我们把小皓葬了吧。” 嬴稷已经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却依旧倔强地抱着小貔貅:“不,小皓没死,小皓没死……” 此时,芈月急急赶来:“子稷……” 嬴稷看到母亲,大声喊道:“母亲……” 芈月不顾嬴稷一身血污,心疼地抱住他道:“子稷,子稷……” 嬴稷崩溃地大哭起来。芈月想抱起嬴稷,却一下子没抱动,打了个趔趄。魏冉接过嬴稷道:“我来吧。” 缪辛趁机接过小貔貅的尸体,道:“奴才这便将小皓好好葬了。” 嬴稷哭着挣扎道:“我要小皓,我要小皓……”芈月只得一边哄着他,一边急忙带他离开花园。 三人回到常宁殿,傅姆率侍女们连忙迎出来,见他们衣服上都是血,俱都大惊失色。 傅姆忙伸手接过嬴稷,要抱他去沐浴更衣。嬴稷却挣扎着不肯去,反而扑入芈月的怀中,哭个不停:“母亲,我好怕———”他又惊又怕,此时竟吓得打起嗝来。 芈月心疼地一边抚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一边将他抱入怀中,不断地道:“子稷,别怕,有母亲在,谁也不能欺负你。放心,不怕,不怕……” 嬴稷把头缩入芈月的怀中,哆嗦道:“母亲,我好怕,荡哥哥是不是要杀了我?” 芈月一惊:“为什么这么说?” 嬴稷道:“他冲我拔剑了。” 芈月的表情变得极为可怕,冰冷地道:“他冲你……拔剑了?” 嬴稷吓得往后一缩道:“母亲,母亲,你怎么了?” 芈月回过神来,强笑道:“没什么,子稷……”她轻抚着嬴稷脸上的掌印道:“你还有没有别的地方伤到?” 嬴稷摇头道:“没有,他才打了我一掌,舅舅就来了,也打了他一掌。他说要舅舅等着……” 芈月轻叹一声,看着站在门口的魏冉道:“你可知道自己闯了什么样的祸?” 魏冉满不在乎地冷哼一声:“老子沙场浴血,不是为了在一个小毛孩子面前忍气吞声的。” 芈月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一愣道:“可他毕竟是王后的嫡子……” 魏冉冷笑:“那又怎么样?他还不是大王呢。就算他当了大王,想报复老子,天底下大得很,老子随便哪个国家都去得。” 芈月想说什么,却最终无奈叹道:“此番祸事大了。”当下抱起嬴稷道:“我们去见大王吧。否则的话,王后只怕要对你下手了。” 果然,芈姝看着儿子血淋淋的手,暴跳如雷:“不过一个玩物,芈八子好生大胆,子稷好生大胆!魏冉这个小东西,也敢以下犯上!”当下便叫了永巷令去捉拿魏冉来问罪。不想芈月已经抢先一步去请了秦王驷,将事情原委告知。 秦王驷忙派了太医去看嬴荡,却说只是皮肉之伤。那小貔貅毕竟还在幼年,口齿不利。虽然嬴荡的手被咬出血来,却只是小伤罢了。 芈姝欲以魏冉伤人之事追究其过,秦王驷却道嬴荡身为公子,逗一玩物而伤己,又迁怒幼弟,有失手足之情。是嬴荡先出手伤人,魏冉还之,虽然失礼,却是嬴荡有错在先,当下只罚了魏冉一年的俸禄作罢。 芈姝疑心秦王驷偏袒芈月,心中怀恨。 过了数日,竹园寺人仓皇来报芈月,说是芈姝派人去了竹园,将剩下的那一只小貔貅小玄也打死了,说是为嬴荡泄愤。 芈月大惊,赶到竹园之时,却见竹园中一片狼藉。小玄小小的身躯尽是血污,已经不活了。 芈月扑倒在地,抚着小玄痛哭失声。这两只小貔貅,曾经带给她和嬴稷母子多少欢乐。她相信这两只圆滚滚的小东西,真的是传说中的吉祥之物,能食噩梦、安心神。她自生下嬴稷以后,一直失眠多梦,自从这两只小东西一来,她只要白天陪着它们玩耍,晚上便不会再有失眠噩梦。嬴稷一直是个太过懂事的孩子,自从有了皓和玄,他的笑容也多了,整个人都活泼了许多。 这竹园,原是她母子的一个快乐之源,可惜她的力量太过薄弱,她保护不了皓和玄,保护不了竹园,甚至……她看着泪如雨下的幼子,她如果再不振作,甚至连她的爱子和她自己,她都不能保全。 芈月强抑悲伤愤怒,踉跄着站起来,扶着嬴稷劝道:“子稷,你不要哭了。皓和玄,原是一起来的,皓去了,玄独个儿也是寂寞的,就让它们……一起去了吧。来,母亲与你一起,将它们葬在一起吧。” 两人一起,亲手一锄锄地挖开了土,又取了锦缎来,包裹了玄,郑重地将它与皓葬在了一起。又在其上,种了一片竹子。 嬴稷认真地对芈月说:“母亲,皓和玄爱吃竹子,我们便给它们种无穷无尽的竹子,教它们一直吃着,好不好?” 芈月哽咽着点头:“好。” 嬴稷沉默了很久,对芈月说:“母亲,我从此以后,再也不养小动物了。” 芈月抱着嬴稷,失声痛哭。 芈月的童年,结束于目睹向氏的死去。而嬴稷的童年,结束于两只小动物的惨死。死亡终结了孩子的天真和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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