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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嬴华自函谷关下来,连夜直奔咸阳。一入城便骑马疾驰至宫门,正要入见,却被门口守卫挡住。 嬴华坐在马上,挥鞭怒道:“走开,谁敢挡我?”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宫门刚刚关上,那守卫便道:“公子恕罪,宫门已闭,无大王旨令,任何人不得入宫。” 嬴华眉头一挑,道:“那好,替我通传,我要求见大王!” 那守卫道:“天色已晚,请公子明日递本奏请。” 嬴华大怒,就要发作,这时候他的部下蒙骜忙上前拦住:“公子,臣知道您心系魏夫人安危,可是此时再在这里喧闹,只怕会惹起大王反感。反正今日天色已晚,宫门已闭,不如另寻他途,再做打算。” 嬴华喃喃地道:“另寻他途?”忽然间眼睛一亮,拨马转向道:“去樗里府!” 蒙骜一怔,抬头望天,道:“天色已晚,此时再去樗里子府上,只怕……”只怕樗里疾已经睡下了吧。 嬴华却不理会,径直奔到樗里疾府外。樗里疾果然已经睡下,嬴华却不管不顾,捶着门大哭大叫:“王叔,王叔,侄儿求您救命了!” 樗里疾惊起:“怎么回事?” 书童白芨连忙服侍樗里疾穿衣道:“是公子华叩门。” 樗里疾道:“走,去看看。”当下由书童扶着,走到前厅,叫人请了嬴华进来,问道:“子华,出了什么事?” 嬴华已经扑到樗里疾面前跪下,大哭道:“王叔,求您救我母亲一命。这次的事绝对不是她一手操纵的,也不是她下的毒。她只是糊涂了,中了别人的计。” 樗里疾一怔:“此乃大王后宫之事,你怎可来求我?” 嬴华只在樗里疾面前不断磕头:“王叔,侄儿求您了,如今只有您才能救人,侄儿求您了!” 樗里疾扶住嬴华道:“唉,你不必如此,此事牵连甚广,只怕……”只怕说不得,他也要管上一管了。当下便留下嬴华,自己先在书房思想了一番,次日便入宫请见。 秦王驷于宣室殿内,见了樗里疾。 樗里疾先贺秦王驷道:“臣听说芈八子已经醒了,恭喜大王。” 秦王驷脸色仍然郁郁,叹道:“虽然已经醒了,但身体过于虚弱,还是要静养。”他亦知樗里疾为何事而来,叹息一声道:“子华昨日去找你了?” 樗里疾点头:“大王,公子华心念魏夫人,也是孝心一片,请大王恕其无状。” 秦王驷道:“他在外面?” 樗里疾忙点头:“正是。” 秦王驷便对缪监道:“宣。” 过得不久,嬴华走进来,向秦王驷跪下,哀声道:“父王。” 秦王驷长叹一声,抚着他的头道:“痴儿,后宫之事,与诸公子无关,你原不该来的。” 嬴华悲泣道:“父王,儿臣知道母亲糊涂,然身为人子,却不能不顾。” 秦王驷道:“寡人曾经说过,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可惜,她没有珍惜。” 嬴华道:“儿臣愿以军功折罪,求父王留母亲一命。儿臣会以命相劝,让母亲不再做错事。” 秦王驷长叹一声:“寡人若恕了她,那又拿什么理由处置王后的过错呢?” 嬴华面现绝望,退后一步,重重磕头。一下下磕头之声,沉重痛楚,不一会儿头上便磕出血来,一缕血流下面颊。 樗里疾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拱手道:“大王……” 正在此时,却见缪乙悄然进来,在缪监耳边说了句话。 缪监上前道:“大王,芈八子派人来说有急事要求见大王。” 殿中诸人皆是一怔,嬴华脸色已变,生恐再生不测。樗里疾却暗中思量,缪监此人最是识趣,此时他三人议事,居然敢将此事报来,若不是事关重大,便是那芈八子如今在秦王驷心目中已经非常重要了。 秦王驷亦知缪监谨慎,当下皱眉道:“何事?” 缪监道:“是关于和氏璧案。” 樗里疾看向缪监,深觉意外。 秦王驷亦诧异:“和氏璧案?” 嬴华也僵住,三人的眼睛都盯住缪监。 缪监道:“芈八子说事情很紧急,请大王允准相见。” 秦王驷急于知道事情真相,加之也不忍看嬴华继续哀求,摆手道:“好了,子华,你且起来。寡人旨意未下,一切未有定论,你休要多言。”说着站起,转身离开。 樗里疾见秦王驷已去,连忙伸手扶起嬴华道:“子华,起来吧。来人,为公子华上药。” 嬴华却不顾自己的伤势,紧张地抓住樗里疾道:“王叔,会不会有事?” 樗里疾安慰嬴华道:“放心。” 嬴华道:“为何?” 樗里疾道:“难道对你母子来说,还有什么情况会比现在更坏吗?” 嬴华怔了一怔,不由得苦笑起来。 秦王驷匆匆进了常宁殿,却见芈月正由女萝扶着,在庭院中慢慢走着。 缪监待要唤芈月接驾,秦王驷却抬手阻止了他,只是负手静静地看着她。 芈月刚才想到一事,便立刻派人去请秦王,倒不知秦王驷来得如此之快。她本要走到外头迎接,可一到院子里,因许久不出房间,抬头看着天空,不免有些感慨:“病了这一场,银杏叶子都快落光了。” 女萝恐其伤感,劝道:“季芈,银杏叶子年年都落,今年落了,明年还会再长。” 芈月道:“说得也是。人也是,今年走了旧的,明年又有新人。” 女萝心中生怜,劝道:“季芈,您病了一场,何必如此多思多想?外头自有廷尉办案,谁冤谁不冤,也不干您的事,毕竟您才是受害人,不是吗?” 芈月摇头道:“我的事,是小事;背后的阴谋,才是大事。这几天我一个人躺着,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我既想到了,便不能不说。”说到这里,似有所感,缓缓转身,却见秦王驷站在庑廊阴影里,正含笑看着她。 芈月看着秦王驷微笑,两人四目交流,有着前所未有的信任和情意。 秦王驷走入庭院,扶住了芈月,道:“你想到了什么?” 芈月倚在秦王驷的怀中,声音柔柔地开了口,语气却非常坚定:“那个案子,有疑点。” 秦王驷扶住芈月慢慢走着,来到院中的大银杏树下。侍女已经端来了坐榻,两人在庭院中坐下。秦王驷道:“你身子还没好,别为这件事费心。” 芈月握着秦王驷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不,这件事,必须由我来说。” 秦王驷柔声道:“你在深宫之中,又不知道案情,能说什么?” 芈月摇摇头:“我这几天横竖躺着无事,就问了缪辛这个案子的情况,才知道不仅牵涉到王后,还牵涉到魏夫人,甚至牵涉到国相张仪。” 秦王驷冷冷地看了缪辛一眼,缪辛连忙跪下道:“奴才该死。” 芈月笑道:“大王别怪他,是我逼他说的。此事差点害我一命,我岂能让自己蒙昧无知?大王,那个中行期很可疑,臣妾以为,应该重新审他一次。” 秦王驷眼睛一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芈月道:“大王明鉴,既然和氏璧是假的,那么中行期说的关于张仪如何盗取和氏璧,如何变卖和氏璧之事,自然是假的。” 说到这里,芈月有些气喘。秦王驷忙轻抚芈月后背安慰道:“好了,你且歇息片刻,不要太过吃力。” 女萝捧上一杯蜜水来,芈月喝了几口,慢慢缓了过来,又继续道:“既然此事针对张仪,那匣中的毒针,很可能也是针对张仪的。对方必是知道张仪的过去,也知道他会对和氏璧耿耿于怀,所以将毒针藏在匣中暗算,也未可知。” 秦王驷一皱眉头道:“你可知你中毒以后,太医说三日之内找不到对症的药,就会毒发身亡。可王后在你中毒以后,就赶紧吃了解毒药,却忍心扣着解毒药,眼睁睁地看着你死……” 芈月淡淡一笑道:“大王,一事且归一事,我就事论事。她有杀我之心,那是她的事。我不能落井下石,指黑说黄,明知其冤,却因为私人恩怨而窃喜,那不是我做人的原则。荆山蛇、云梦环蛇、双头蛇乃是楚国最毒的三种蛇,楚宫中便藏有这三种蛇的蛇毒,而宫中秘制的解毒药龙回丹,也是针对这三种蛇毒提炼的。我当日一中毒,便去吮吸手指中的毒血,拖延毒发,正是因为当日在楚宫听说过毒针害人的旧事。楚宫既有此旧事,威后为她备下此等防范之药也是理所应当。所以王后手中虽有能解此毒的药,却未必就是下毒之人。” 秦王驷听了不禁骇然:“此事骇人听闻,不想楚宫竟有此旧事!”说到这里,他顿时又想到:“王后有解药,那必然就有毒药,此番就算不是她下手,可她居然留着这种害人之物,又是什么心肠?哼,这次之事,哪怕与她无关,寡人也必要将她身边这种阴私鬼祟的东西统统销毁。否则的话,宫中岂有宁日!” 芈月静静听他发作完了,才又叹道:“王后虽然未必是下毒之人,但下毒的,却必是楚国之人。” 秦王驷眼神一凛:“你看出是什么人了?” 芈月想了想,慢慢地说:“我后来又将那和氏璧拿回细看,发现不但玉质精美,而且花纹制作极为相似,简直能以假乱真。若非我自幼枕着和氏璧入睡,对那种手感太过熟悉,换作普通人,还真是无法分辨。所以臣妾斗胆猜想,让人制作此物的人,一定持有过和氏璧。” “持有过和氏璧?”秦王驷皱眉,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楚威后。 却听得芈月继续道:“在臣妾的记忆中,持有过和氏璧的人,除臣妾外,就是楚威后、楚王和令尹昭阳。威后和楚王,与王后乃是至亲,岂会不顾王后的安危?万一王后也去沾手这假和氏璧呢?而且,他们与张仪也实无仇隙。与张仪有仇,又在乎王后和秦宫其他人死活的,就只有令尹昭阳。” 秦王驷沉吟:“昭阳?”他对列国宰执之人,自然是极有研究的,当下便想着昭阳的所有资料。 芈月却又摇了摇头,有些迟疑道:“五国兵马齐聚函谷关下,必不能持久。历来列国合兵攻击,不是成功便是失败。若是失败,则多半败在人心不齐上。而人心再不齐,总也得要有一个源头,或是琐事冲突,或是策士游说……所以,秦有张仪,便是这五国合纵的大敌,自然要先除去他。昭阳虽老成谋国,但性子刚愎,不擅用此等心计。当此五国兵临城下之际,必是有人忌惮张仪之才,行此诬陷之计,而借昭阳之手实施。这样的连环计环环相扣,那昭阳背后之人,其智当不下于张仪!” 秦王驷眉头一挑,已经想到一人:“公孙衍!” 芈月诧异地道:“公孙衍?是那位前不久刚逃离秦国的大良造?”她在楚国还能够和屈原、黄歇等纵谈政事,但到了秦国之后,绝大部分时间只能困于宫中。她偶尔也去四方馆听策士辩论,但这种大庭广众之下的辩论,也以纵论列国形势的居多,而讨论秦国重臣为人手段,却是各人私底下的事了。就算她有时能见着张仪,但张仪看不上公孙衍,说起来贬低居多。因此她对此人不甚了解,唯一一次见面,便是那次在大街上匆匆一会。 秦王驷道:“不错,公孙衍与张仪更有深仇。昭阳不过是误会张仪盗了和氏璧,但公孙衍却因为张仪的到来失去我的倚重,不得不离开咸阳。公孙衍为人心高气傲,我不能用他,他就要我后悔失去他这个国士,所以才会集结五国之军,兵临城下,让天下人知道他公孙衍的本事,我秦国不能用他,乃我秦国不识珍宝。” 芈月道:“原来如此。那大王将如何处置?” 秦王驷头疼地说:“寡人本拟让张仪去游说分化诸侯,可是张仪却……” 芈月道:“大王,既知张仪是冤枉的,就更应该反其道而行,重用张仪,游说分化诸侯,消弭兵灾,让敌人的阴谋不能得逞。” 秦王驷道:“士可杀不可辱。寡人不能视汹汹物议为无物,只得罢张仪之相位,又将其禁于相府之中。寡人担心,张仪会因此而负气抗旨,不愿为寡人效命。”事实上,他也不好意思再当面令张仪去办这件事。 芈月点头道:“臣妾明白。人以国士相待,我以国士报之。公孙衍太过熟悉大王,也太过了解张仪,才会设下这么一个局。臣妾以为,对于张仪来说,请将不如激将。” 秦王驷眉头一挑,心中有些明白,微笑:“激将?” 芈月道:“公孙衍如此与秦国纠缠不休,皆因好胜之心。而张仪无端受此诬陷,必会有报复之心。若能激起张仪的报复之心,何愁此事不成?他留在秦国为秦效力,将公孙衍辛苦集结的五国联军化为一盘散沙,正好大大地出一口恶气。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与公孙衍一决高下的机会吗?” 秦王驷拊掌大笑:“善,大善!既如此,寡人就派你去说服张仪。” 芈月指向自己:“我?” 秦王驷道:“这世间还有比你更熟悉张仪,更能说服张仪的人吗?” 芈月也笑了,向秦王驷行礼道:“臣妾遵旨。” 过了几日,芈月便驱车去了张仪府。张仪府外面还是守卫森严,芈月便叫缪辛把秦王驷的铜符给了那卫士长,令他们都撤了,再由女萝搀扶着,走进张仪府中。她驻足看了看,让人去采了一大把菊花来,这才进了张仪书房。 一推开房门,便觉得一股污浊之气扑面而来。芈月不禁退后两步,拿扇子扇了两下,令侍女们去把门窗都打开,自己拿起花闻了几下,这才稍稍好过些。 仔细看去,见书房中竹简丢了一地,正中地面上摊开一张大地图,旁边还有一些羊皮小地图。张仪伏在地图上,似乎疲惫之至,正在打瞌睡。旁边丢着一个食盘,上面还留着残羹冷炙,又倒着几个酒器,另一边则是一个枕头、一条被子,显见张仪这几日食宿皆在这里。 开窗之声惊动了张仪。他浑浑噩噩地擦擦眼睛,再抬起脖子,便见一双穿着白袜的脚走到眼前,往上,是白绢裙边,再上,是纹饰繁丽的紫色曲裾,再往上,是玉组佩、腰带,再往上,是一大簇黄紫相杂的菊花。 菊花被捧到了张仪面前,张仪呆滞地看着,好一会儿,才张口说话。 自被软禁以来,他便一直在书房看地图。不能接到军情奏报,他便用自己的方式模拟军情。这十几天来,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向来利落的口齿也有些不便,骤然开口,说起话来也一顿一顿的:“这……是……什么?” 芈月道:“花。” 张仪的语速慢慢恢复正常,但脑子依旧有些呆滞:“你拿花给我做什么?” 芈月皱了皱鼻子,嫌弃地道:“熏屋子,你这屋子每次进来都气味难闻。”说着,转身把花顺手插在几案上一个青铜方尊里,指着最里面的窗子道:“将那两扇也打开。” 张仪反应慢了一拍,这时候才跟上叫道:“哎哎,那是盛酒的……” 芈月踢开竹简,清出一小块空地,坐下来道:“放心,接下来你都不会有空喝酒了。” 张仪搔了搔头,也坐正了。这时候他的神志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瞪着芈月问:“什么意思?” 芈月却不回答,只皱皱鼻子,嫌弃道:“哎,这气味……我说你多久没开窗子没出门了,这气味……从前你只有一个小童仆倒也罢了,难道你做了国相,也没有人送美姬给你服侍吗?怎么把这屋子住成了野人洞啊!” 窗子打开,强烈的阳光让张仪的眼睛不适应地眯起来。他用袖子遮着阳光,闻着菊花的清香,慢慢地道:“大王送过美姬。不过我被软禁以后,就把这些美姬放出府了,省得整天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再说,我要真有事,也不好连累人家是不是?” 芈月怔了一下,笑了:“张子真是善心。” 张仪伸了个懒腰,听得自己的骨节啪嗒作响,整个人的活力也在慢慢恢复。听了芈月这话,他翻个白眼,冷笑道:“我只是怕麻烦。说吧,你大病初愈,今日来找我有何事?” 芈月便笑道:“恭喜张子。” 张仪懒洋洋地道:“喜从何来……你可别告诉我,大王终于发现我被冤枉,为我昭雪了,所以要我感激涕零、莫忘君恩。”说到最后,不禁带了几分嘲讽的意味。 芈月却摇头道:“不是。” 张仪怀疑地看着她:“不是?”若不是,你来做甚? 芈月从跟在身后的女萝手中接过一个匣子,送到张仪面前。张仪将信将疑地打开,看到里面虽然缺了一角但破损处不太明显的假和氏璧。 张仪是见过和氏璧的。那日酒宴,昭阳拿出来炫耀,他远远地看过一眼。不想酒宴过后,这和氏璧就失踪了,而他被当成小偷,被打得差点一命呜呼。所以虽然只看过一眼,但这和氏璧的样子,他却是至死不敢忘记,此时一见便认出来了。他颤抖着手拿起玉璧对着阳光看着,颤声问道:“这是……这是什么?” 芈月道:“张子可认得此物?” 张仪道:“这是和氏璧吗?” 芈月没有说话。张仪反复细看手里的假和氏璧,终于发现了摔破的地方:“这是……摔破了?” 芈月道:“是。” 张仪没有问“为何是破的”。他很快反应过来:“这莫不是假的?” 芈月微笑:“虽然是假的,但足可乱真。” 张仪轻轻叹息:“原来和氏璧长这样啊。” 张仪把假和氏璧放到一边,抬头看着芈月,忽然站起来行了一礼。 芈月忙避开不敢受礼:“张子何意?” 张仪长叹:“我两次三番被这和氏璧所害,今日才真正看清它的样子,虽然是个赝品,但总算是……唉!”说着,不胜唏嘘。 芈月却一拱手,道:“张子可是以为,这和氏璧害你不浅?” 张仪听出芈月的话,转头笑问:“季芈以为呢?” 芈月道:“我以为恰恰相反,是和氏璧成就了张子。” 张仪讶然:“季芈是在说笑话吧。” 芈月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天下事情,都有祸福两面。试想,若无和氏璧,张子此时还在昭阳门下浑浑噩噩地度日。正因为出了和氏璧的事,张子才被逼到绝处,出走楚关,成为大秦国相,一怒则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 张仪沉默不语,又有些不服:“那此番呢?” 芈月道:“此番五国兵临函谷关,公孙衍因惧你之能,以和氏璧为计陷害你,但你毫发无损,此计只能成就你在诸侯之间的威名。你再出使列国,只怕诸侯召见之时,你未发一言,他们便先行气馁了。” 张仪听了这话,纵声大笑:“哈哈哈……”芈月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张仪渐渐平息下来,又拿起假和氏璧来看:“是谁摔破这块玉的?” 芈月道:“是我。” 张仪道:“为何?” 芈月道:“不忍见鱼目混珠。” 张仪哈哈一笑道:“那么,把这块玉留下来给我吧。” 芈月道:“好。” 张仪看着假和氏璧,不胜唏嘘道:“成我也是它,败我也是它。” 芈月道:“公孙衍,当今之国士也。此璧若非伪作,亦可算美玉也。国士为你而苦心算计,美玉因你而自贬身价,这当是张子之荣耀。从来福祸相依相转,成败自在人心。” 张仪哈哈一笑,向芈月一伸手道:“拿来。” 芈月道:“什么?” 张仪道:“诏书,令符。” 芈月微笑道:“这个,你见了大王,自然会有。” 张仪道:“哦,大王没有让你带来吗?” 芈月道:“若是我带过来,张子如何对着我提条件?”她俏皮地引用了张仪昔日的话,道:“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张仪大笑道:“季芈,你出师了啊!” 芈月亦是一笑,站起身,翩然离去。 当下,张仪便叫了童仆来,沐浴更衣,直入宣室殿:“臣张仪求见大王。” 秦王驷才得芈月回报,便见张仪已经来了,心中甚喜,忙请了张仪进来,拱手道:“此番五国兵临函谷关,有赖张子前去游说分化,解我大秦之困局。” 张仪拱手道:“张仪义不容辞。” 秦王驷有些踌躇,想到自己毕竟令张仪受了委屈,想说些安抚的话,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当下又道:“张子还有何要求,寡人当尽力为你办到。” 张仪朗声一笑:“确是想求大王一事。” 秦王驷道:“何事?” 张仪负手而立,默然片刻,言道:“臣一生自负,却三番两次,因和氏璧一件死物而差点断送性命。此番公孙衍以假和氏璧相诱,固然是为了陷害微臣,但臣料定,他也是想以假引真,和氏璧也许真的在秦国境内。臣请求大王,若是找到那和氏璧,请交予微臣,将其砸碎,以泄此恨。” 秦王驷沉吟片刻,旋而应诺:“玉璧易得,国士难求。和氏璧虽为楚国之宝,但你张仪却是我秦国之宝。寡人答应你,若和氏璧当真落在寡人手中,寡人当赐予你张仪,任你处置。” 张仪长揖:“士为知己者死,张仪当为我王效命。” 张仪的要求很快传入了芈月耳中,张仪走出来的时候,便在回廊之中被芈月拦下。 “听说,张子向大王提的要求是,要亲手砸碎和氏璧?”芈月单刀直入。 张仪似笑非笑:“和氏璧是我所恨,却是季芈心爱之物。大王允我若和氏璧到手,便任我处置。季芈是不忍见宝璧毁灭,因而相劝的吧。” 芈月也笑了:“我在张子面前卖弄聪明,实是可笑了。” 张仪拱手笑道:“不敢,不敢,我是从来不敢小看季芈的。但我深恨和氏璧,亦非三言两语便能改变心意。不过,世事难料,季芈一向很有说服力,也许和氏璧到手之日,您有办法能让我改变主意呢!” 芈月道:“张子这话,实是激起我无限好胜之心。想来为了保全和氏璧,我是必要想尽所有办法了。” 张仪微笑:“张仪期待季芈能够给我足够的惊喜。” 芈月道:“如此,我可真要绞尽脑汁了。” 张仪道:“季芈可要我推荐一人相助?” 芈月道:“何人?” 张仪道:“此次能够抓获公孙衍派来的奸细中行期,全赖一人出力。” 芈月道:“能得张子推荐,必非凡人,不知是谁?” 张仪道:“庸芮公子。” 芈月一怔:“是他?” 张仪道:“庸公子大才,当于朝中效命,只留在上庸边城,实是可惜。” 芈月轻叹,却有些犹豫:“是啊,大王也早有重用庸芮之意,只可惜庸夫人……” 张仪道:“此一时,彼一时。庸夫人不愿意庸家涉足咸阳权力之争,让庸家远居上庸避开是非。但如今秦国强势,必会扩张。楚国余势未尽,也有图谋扩张之意。上庸处于边境,秦楚开战则首当其冲,反失庸夫人保全庸家之意。况我与庸芮相交,与其深谈数次,知其才干在于内政,而非守城。若季芈能够说服庸夫人答应让庸公子入朝,则秦国得其才,对于季芈你来说……”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芈月道:“怎么?” 张仪道:“季芈如今既得君王之宠,又有公子稷为倚,纵无争心,已处争场。此番死里逃生,难道还没有想明白吗?” 芈月心头如受巨撞,忽然间有些慌神。随着诸公子的降生和长大,后宫女人们的相争,已经从争君王的宠爱,转到争儿子的权力地位上来。而这一切,将会比争夺君王的宠爱更血腥,更不择手段。她可以逃开女人们的相争,可是,她如今有了儿子,不能不为儿子考虑。她看了张仪一眼,有些心动,不禁敛袖一礼:“敢问张子计将安出?” 张仪道:“季芈既然已经想到,岂能不为将来计,留下自保的力量?季芈若能留下庸公子,便可得到一支秦国旧族的力量支持,岂不甚好?” 芈月虽然有了引外援自保的念头,但被张仪的话说到这样直白的境地,还是有些难堪,不由得驳道:“张子,我与庸公子朋友论交,朋友之间,岂能这般功利?” 张仪却呵呵一笑,道:“朋友有互惠之意,岂是功利?难道这件事,对庸家没有好处吗?庸家远离都城已久,难道不需要在宫中有倚仗对象吗?庸夫人远居西郊,看似尊贵,实则脆弱。季芈与庸氏结盟,互为援助,就如你我互相援助,有何不可?” 芈月怔住,张仪却施施然走了。 张仪走了很久,芈月仍然在那儿呆呆地想着,直到女萝上来,提醒她道:“季芈,走廊风大,咱们回去吧。” 芈月猛地回过神来:“张子呢?” 女萝却说:“张子早走了。” 芈月“哦”了一声,竟有点神不守舍。张仪的话,对她的冲击,实在是很大。她本来以为,自己就这么在深宫里,慢慢地守着孩子长大,将来谋一分封之地,也就是了。 她对于秦宫,从一开始便非自愿融入,后来更是一步步被推着往前走。刚开始是为黄歇报仇,视魏夫人为仇敌,所以事事针锋相对,但后来黄歇未死,魏夫人势颓,她便不再有争斗之心。芈姝一旦得了安全,便处处针对她,她实是不胜其烦,也不愿意让自己继续置身于这种后宫女人的争斗之中。所以这几年,她甚至是沉寂的、懒怠的。 然则,今日张仪的话,却又让她不得不去面对和思考自己眼下的处境,以及自己和孩子今后的命运。 忽然之间,她只觉得有一种窒息之感,一种面对命运的无力之感,令她陷入深深的厌恶。难道她和芈姝的命运,又要重复上一辈的轨迹? 应该怎么做呢? 她绝对不能如向氏一般,任人宰割!可是她也做不到如莒姬那样八面玲珑,更做不到如郑袖那样恶毒无忌。可是,她应该怎么做呢?看前路走过的那些人,她不能像坚持自我的庸夫人那样独居西郊行宫,也做不到如唐夫人、卫良人那般曲意隐忍,更不能如魏夫人那样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之中。 这一夜,芈月失眠了。 同一夜,西郊行宫,庸夫人和庸芮于花丛中饮酒。 酒过三巡,庸夫人看着弟弟的侧影,长叹一声:“芮弟,你当真决定了,要留在咸阳?” 庸芮点头:“正是。” 庸夫人轻抚弟弟的肩头:“当日家里送我入宫为太子妇,可是我却没能当上王后,反与大王闹翻,更令家中因我之故,守在上庸城不入咸阳。是我误了庸家,误了你。” 庸芮摇头,看见阿姊鬓角已现银丝,心中大痛:“阿姊别这么说,是你为庸家牺牲了一生的好年华。庸家若不能为自己的女儿出头,又何谈立足于天下?” 庸夫人又饮了一口酒,忽然问道:“那你今日入咸阳,又是为了什么呢?” 庸芮犹豫片刻,欲言又止,然而看到庸夫人似洞悉一切的眼神,忽然间来了勇气:“阿姊为何离宫,我就是为何入朝。” 庸夫人心头一震,看着弟弟的脸。不知何时,那个稚嫩少年,已经成长为一个大人了。她喃喃道:“芮弟,我这么做,是为了守住我心中完整的爱。你呢,你又何苦?” 庸芮缓缓地摇了摇头:“阿姊是为了守住心中完整的爱,那么,我便是为了守望心中完美的爱。” 庸夫人怔住了,好半天才颤声道:“果然,什么上庸城会是秦楚相争之地,什么庸家不可长期远离王廷,都是你为了留在咸阳故意找的理由吧!” 庸芮低头道:“是。” 庸夫人苦笑,忽然间一滴泪珠,落在酒杯之中。她将这杯中酒,连同自己的泪水一饮而尽,将杯一掷,击案道:“其实我早应该怀疑了,我早该有所预感才是。” 庸芮没有说话。 庸夫人静了下来,凝视着庸芮道:“她,她可知道?” 庸芮摇头:“她不知道。我这一生一世,只会远远地看着她,永远不会让她知道。” 庸夫人潸然泪下:“痴儿,痴儿,这是为什么?我们庸家都出你我这样的傻子!” 见庸夫人失声痛哭,庸芮跪在了她的面前,道:“求阿姊成全。” 庸夫人摇了摇头:“傻孩子,你既决心已定,阿姊还有何话可说。”她挥了挥手,道:“去吧,去吧。莫要再来见我了!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静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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