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在我后悔以前

封澜从吴江家出来没多久,还没想到对策,就接到她爸爸的电话,让她晚上回家吃饭,顺道提醒她机灵点,最好再带上妈妈喜欢的东西。

封澜赶紧去买了妈妈看上已久却舍不得下手的那条丝巾,心惊胆战地提回家。如她所料,丝巾被妈妈扫到了地上。封妈妈中气十足地把女儿臭骂了一顿,说吴江都结婚了,他们家族里的老大难就剩下封澜一个,居然还有胆子主动回绝了再称心不过的曾斐。封澜现在给她送丝巾,就等于让她从此在亲朋好友间蒙着脸过日子。

封澜自知理亏,没有过多申辩,吃了饭就乖乖地坐在沙发上任妈妈数落。以她的经验,等妈妈骂累了,气也就消得差不多了,到时她再请妈妈去吃消夜。

没想到封妈妈这一骂就是两个小时,还把以前的旧账统统翻了出来,越说越来气,这架势远超过了封澜从原单位辞职那次,甚至比刚听说周陶然结婚时的气愤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封澜怕她高血压又犯了,只得悄悄用手机向大洋彼岸的哥哥求助,让他赶紧叫小侄女给奶奶打电话。

等待救援期间,妈妈终于把话题扯到了丁小野身上,她问封澜:“你不会是真的猪油蒙心,因为那个服务员才推了和曾斐的事吧?”

在这节骨眼上封澜不敢再敷衍,她很清楚自己要是点头,妈妈非气昏过去不可,然而她也不愿意违心地摇头,于是只得拖着妈妈的手说:“是不是要我说一千遍一万遍?我和曾斐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感情,和任何人无关。”

封妈妈说:“无关最好。我亲口问过了,人家对你也没有意思。他还算有自知之明,我女儿就算四十岁嫁不出去,也没掉价到和自己饭店里的服务员结婚。”

封澜这下彻底坐不住了,从沙发上弹起来,问道:“亲口问过了?妈,你问谁?”

“还有谁?那个把你迷得魂都丢了的小服务员。我让他从哪来就回哪去……”

封澜悄然无声地看了她亲妈一会儿,抓起包就往门口走。

封妈妈急得直跺脚,“你还说不是因为他?”

封澜说:“妈,你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是怎么走到一起,又是怎么死的吗——都是被他们老娘给逼的!”

换好了鞋,封澜砰的一声关上门,只留下封妈妈和书房赶出来的封爸爸面面相觑。封妈妈心急火燎地跑到老伴身边,拍着手问道:“梁山伯与祝英台我知道,化蝶了嘛!那外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是怎么死的……哎哟,你倒是说啊,到底是怎么死的?”

封澜下午没回餐厅,她也不知道妈妈到底对丁小野说了什么。如果妈妈真让丁小野走人了,她根本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他。她只能悬着心回到她和丁小野之间唯一存在联系的地方。

打烊后的餐厅静悄悄的,那一抹留存的灯光燃起了封澜的希望。她走向餐厅小露台的方向,然后在木雕屏风旁站住了。

丁小野靠在好几张藤椅拼成的“躺椅上”,双手枕在头后,头发仍是刚洗过的样子,湿漉漉的。周遭还有低低的音乐声,来自于餐厅的播放设备。

这家伙倒是会享受。封澜看着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到现在还想不通自己是怎么着了他的道,然而再盲目再肤浅的爱,毕竟也是爱。

她是真的爱他。

不止一点点。

良久,丁小野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问道:“来了?”

“这都是为我准备的?”封澜暗指音乐和他身边的几张空椅子。

丁小野说:“你说是就是吧。”

“还不错。”封澜貌似惬意地深吸了一口露台的空气。即使扎根在城市繁华的心脏里,夜晚的凉风毕竟要好过白日的纷杂。她有样学样地也搬来几张椅子拼在一起,躺在了他的身边。

这个小露台是餐厅唯一的户外景观,确切地说是个天井,在餐厅装修的时候造了个小花圃,种上些绿植,角落里还摆放着石雕荷叶做成的流水器。平时可以摆上两张四人桌。这个位置是最受情侣们青睐的,虽然夏天蚊子多,室外又没有空调,还是每天早早地被人预定了去。

藤椅的造型很应景,但封澜靠在上面觉得有点硌得慌。她调整着姿势,又去找来个抱枕垫在脑后,终于舒服了一些,伸直腿,看着一旁的滴水观音在夜风中轻抖它肥厚的叶子,流水器那边传来汩汩的细流声,闭上眼睛,假装自己身后五米不是厨房,而是身在风景如画的幽谷,或是碧水蓝天之间,反正哪里都好,只要是与世隔绝的地方,身边,是她念念不忘的人。这个想象让封澜拥有了片刻的安宁和快乐。

“我以为你走了。”封澜躺了一会儿,轻声开口说道。

丁小野说:“差点。”

“我妈对你说什么了?”

“把我叫到包厢里聊了几句。”丁小野微微侧身,笑着面朝封澜,“你绝对是你妈亲生的。我发现你们母女俩在某些方面真是像极了。”

“我妈才不会像我一样……”封澜及时地把傻到家了的“爱你”两字咽回肚子里,“……一样受你摆布。她说什么了,是不是让你滚蛋?”

“你妈妈比你客气多了,她和我谈人生,谈理想。”

“最后还不是让你带着你的人生理想滚蛋?”封澜嗤之以鼻,她怎么会不知道妈妈那一套,她好奇的是丁小野怎么还能留在这里。

丁小野解开了她的疑问。

“我这个月工资还没领。”

“废话!”只要她妈妈开口,店长不赶紧地给他结算走人才怪,“快说,你是怎么说服我妈的,我好从你这里取点经。”

丁小野说:“你妈不但比你客气,还比你精明得多。她问我什么,我当然要诚实地回答。”

“比如说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你可够诚实的。”封澜不是滋味地说。

“难道要我说爱你爱得发疯,跪下让她成全?”丁小野笑道,“我说了,我在老太太面前只说实话。还有一句大实话就是——我人在这里,她还方便盯着我,我也干不出什么坏事。可我要不在你们店里干了,那就难说了。”

“你还没干坏事?”封澜咬着嘴唇说。她相信他的话,这是能唬住她妈妈的唯一方式,但是她还是有迷惑,“你为什么不走?别说你找不到比我这更好的工作。”

丁小野的酒窝又现了出来,“可我找不到这么傻的老板娘!我发现你们餐厅的‘福利’还不错。”他恬不知耻地看着封澜发红的脸,又笑,“既然你让我骗你,现在人和钱都没到手,我怎么舍得半途而废?”

“那倒也是。”封澜点头。

“你妈妈那么快就把你放了?”丁小野好奇地问。

封澜说:“我拿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有罗密欧与朱丽叶来吓唬她了。”

“她也信?”

“为什么不信?你以为逼急了我做不出来?”封澜把手垫在后脑勺下面,侧身面对着他,说,“如果我真的爱一个人,我不在乎为了这个忤逆我爸妈的意思。他们说到底是心疼我的,到最后不管怎么样,都会原谅我。我害怕的是我豁出一切,对方却是最早背弃我的那一个。”

丁小野说:“那你要擦亮眼睛,我的服务不包括化蝶和服毒。”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封澜了然于心,又对他说道,“我妈妈要是对你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想到她女儿这么傻,别记恨她。”

“当然。”

“真的?”

丁小野看着封澜说:“她的话伤不了我。妈妈心疼自己的孩子不是最正常的事?豺狼还护着崽子。我看着她的时候想到了我妈妈。假如我妈妈还活着,哪怕会伤害任何人,她也会一样护着我。”

封澜从来没听丁小野主动提起过他的妈妈,或是任何一个家人。她对他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你妈妈去世多久了?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封澜问。

丁小野说:“是个美人。”

封澜毫不怀疑这个,妈妈美不美,看儿子长成什么样就一目了然了。虽说丁小野整个人一点也不阴柔,封澜想象不出他的女性化模板会是什么样子,但拥有那样眉眼、鼻梁、嘴唇和下巴的人,通常都丑不到哪里去。

她装作不在意地说:“我懂的,每个妈妈在孩子心里都是大美人。”

丁小野却说:“美不美也不是我说了算。我告诉过你,我外婆是哈萨克族,听说她年轻的时候就是察尔德尼的一朵鲜花。那时他们和外族通婚的很少,我外婆十八岁就跟着到山上收购药材的汉族男人偷偷离开了家,从此再也没能回去……那个男人就是我外公。”

封澜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如果像丁小野所说的,她外婆再也没有回到家乡,也就是说从他妈妈那一辈起就是在外面长大的,那他又为什么会回到老家去放马、种贝母?这不太符合一般人的生活轨迹。但她不愿意打断丁小野的话,他愿意对她谈起自己的家人,这在她看来已是两人关系难得的进步,也是意外之喜。

“纯血统的哈萨克族人长得和汉族人有很大区别,我妈她大概是两种血统融合得比较好的典型。她没有多少文化,也没你爱打扮,可她是个美人,这恐怕是每一个见过她的人留下的共同印象……直到她生病以前。我爸爸最初迷上她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后来我爸有了别的女人,最后一个也是最讨他喜欢的那个女人曾经是我爸场子里要价最高的**,因为长得好红极一时。见过的人都知道,其实她也不过是有我妈年轻时的几分影子。”

封澜伸手去触碰丁小野的手,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茧子,说:“我猜你以前一定有过很好的生活。”

这其实是封澜早就留存在心中的疑问,只不过今天在他的话语中得到了求证。人的际遇会变,甚至容颜和姓名都会改变,唯独言行和谈吐很难修饰,那是天长日久的生活在一个人身上打下的烙印。爱,或者说迷恋会暂时蒙蔽封澜的双眼,但她不傻,开餐厅这几年更是阅人无数。丁小野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像个谜,然而她本能地感觉到他不仅仅是个普通的服务生,至少绝不是个从前只过着放马牧羊生活的男人。

丁小野手掌轻阖,将她的手指拢在手心。他并没有回避封澜的猜测,而是看着两人的手徐徐说道:“如果你说的‘很好的生活’指的是钱,坦白讲,前二十年我过得还行。我爸的生意尽管不体面,可一度做得很大,也依附着很有权势的人。他对我们母子很慷慨,谁让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呢……至少我所知道的是这样。”

“后来呢?”封澜按捺不住地问。后来有了变故几乎是一定的,否则他也未必会“沦落”到她手上。

说起家庭的变故,丁小野的态度并没有那么“走心”。他继续把玩着封澜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她指甲油,抠得她的手又痒又疼。心也是。

“电影里都说,‘出来混迟早要还’。像我爸那样捞偏门的人,不管生意做得多大,不改头换面洗白自己,出事不是早晚的事?他得势的那些年,得罪的人不少,不该知道的东西又知道得太多,运势一尽,就没法挽回了。他被警察追得东躲西藏,我妈的病又一天重过一天,该没收的没收,该瓜分的瓜分,剩下那一点也耗费在我妈的医疗费用上了。”

封澜问:“你恨你爸爸吗?”

“恨?”丁小野的脸上浮现出让封澜感到陌生的茫然。他摇了摇头,似乎又想了想,还是摇头,“为什么要恨?因为他不是好人?我说过,他对我们母子一直不薄。我上小学以后,他回家的次数就少了。我妈活着的每一分钟好像都在等他……连带我也把等他当成习惯,他回来就是我们家最好的事,我妈会变得很高兴,我愿意看她高兴的样子。我爸还会给我带很多东西,吃的、玩的,对我也总是笑容满面的,在我心里,那就是父爱的全部了。像圣诞老人一样,即使每年只来一次,即使来了放下礼物就走,可明年还是一样盼着他来,后年也是……”

封澜是在健全而又圆满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她爸妈偶尔也会吵架,甚至还打过架,但在外面谁若是说她爸爸半点不时,她妈妈的眼神就会冷下来。她爸爸在位时大小也是个领导,在家里却总是老婆孩子至上。两老退休后更是形影不离,感情仿佛比年轻时还亲密。她听得懂丁小野的话,却完全理解不了那种生活。

“那……你恨你后妈?”她的语气变得迟疑。

丁小野一听就笑了,仿佛她说了一句荒诞的笑话。

“谁是我后妈?”

封澜一愣,“你不是说后来你爸在外面有了女人,最后那个还是个**,长得和你妈妈有点像?”

“哦……她呀。”丁小野调整了一下姿势,漫不经心地说,“她顶多是我爸在外面的女人‘之一’,不过我爸确实对她还算上心,如果不是她,我爸未必倒台那么快。”

“所以你更应该恨她呀,她抢走了你爸爸,还害了他。”封澜有点被他搞糊涂了。

丁小野说:“我爸做的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事,就算那个女人无意中推了一把……她也是个可怜人。说到抢走我爸,在她之前我爸也有过别的女人,我妈都没有表现出对她特别的恨意,我为什么要恨?”

“你们那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家子?”封澜觉得怪怪的,这些事离她的生活实在太远了,听起来就像狗血电视剧一样——不对,狗血电视剧至少还有妻妾大战,哪有他们这样和睦共处、相互体谅的?

丁小野把她的一只手从耳朵旁拿下来,笑着说:“要是我告诉你,我妈不仅知道那个女人的存在,还默许过我爸把那个女人和前任生的女儿带回家来。那个小丫头管我叫‘哥哥’,我爸对她挺好的,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大骗子?”

封澜现在反而不惊讶了,她已经学会用“不正常”的眼光看待丁小野和他从前的生活。她以前觉得他是个怪咖,即使不像坏人,身上却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或者说“野性”。这样看来,他生长在那样“融洽”的环境中,没长成个变态已经算身心健康了。

她叹为观止地说:“如果你不是个大骗子,你爸爸就是个情圣。说说看,他是不是‘你这样再乘以二’的大帅哥?”

“为什么是‘我这样再乘以二’?”丁小野的嘴角上扬。

“因为即使男人长成你这样,我也不会允许他身边有别的女人,并且接受那些女人的存在,和她们共存,绝不!”封澜瞪眼道。

丁小野说:“其实我爸长得很普通,我比较像我妈。”

封澜大叫:“我不信!”

丁小野发现女人真有意思,他前面说的更为离奇的那些事情,她都照单全收,偏偏他爸爸不是大帅哥这样细枝末节的问题,她反而坚决不肯相信了。女人们的脑回路果然是不一样的。

“你不信,因为你是和我妈,还有段……那个女人完全不一样的人。”

“女人就是女人,爱情是具备绝对的排他性的。”封澜坚持自己的观点,“如果你妈妈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在乎你爸,不可能完全对他的出轨心无芥蒂。”

“我猜我妈妈是看开了,她身体不好。没有这个女人,也会有另一个。况且我爸爸对她是有真感情的。”丁小野对封澜说。

封澜颇不以为然,“像领导来视察一样,说几句‘同志们辛苦了’,转身又去享受他的齐天艳福,这就是所谓的‘真感情’?”

“最起码他们死后葬在了一起,这是两个人一致的愿望。”丁小野淡淡地说。

生不同衾,死而共穴。这倒也是一种极具古典意义的厮守。但封澜是绝不甘心的,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活着时日日厮混在一处,死后管它挫骨扬灰,天各一方。

“男人和女人的爱果然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是封澜必须承认的事实,她又说道,“你爸长得普通,那一定有别的能降住女人的能耐,要不怎么能确保正室屹立不倒,外面的女人也不争不闹?”

“别的花花草草我不知道,只说他后来最上心那个,他明摆着在她身上找我妈妈当年的影子,对方也未必爱得死去活来,一开始多半是生活所迫,在遇上我爸之前,她过得很不好。我爸有钱,对她还不错,从不追究过去,踏踏实实地照顾她的生活。连那个女人在早些年和别人生的孩子我爸也视如己出,你的世界里那些正常的好男人有几个能够做得到?”

“这倒是。”封澜喃喃自语,专一并不是非要一辈子只爱一个人,而是爱着那个人的时候只对她好。她脑子一念闪过,便脱口而出,“你以后不会像你爸一样滥情吧?那我非疯了不可。”

她说完才知道脸红,这话说得好像他们真的有以后!她有些懊悔,但既然都说出口了,又隐隐期待他的回答。

“我?我当然不会像他一样。”丁小野脸上笑意未退,眼神却充满了讥诮,“不是因为我比我爸好,而是我见过太多的蠢女人了。”

混沌的灯光都掩盖不了封澜脸上被扇了一耳光般的羞臊。有这样聊天的吗?前一句还笑语晏晏,后一句直接打脸。她是盲目爱他没错,她蠢自己也承认,可是他有必要说得那么直白吗?

丁小野瞥了她一眼,略微惊讶于她突变的脸色,怔了怔,嘴角有压抑着的笑意,“你以为我说你……哦,差点把你忘了。有进步,开始有自知之明了。”

封澜不管不顾地探出手去掐他,恨道:“丁小野,你王八蛋!别得了便宜卖乖。全世界都可以骂我蠢,只有你是受益人,你没资格说。”

丁小野让她掐了几下,才截住她的手,低声问:“你都知道这样很蠢,为什么还明知故犯?”

“何不食肉糜?”封澜冷笑道,“你不如去问乞丐,明知道乞讨很下贱,为什么还要朝别人伸手?”

丁小野脸上的困惑不改,但沉默不语。

他们身处的小露台只亮着花圃旁的一盏装饰灯,奇怪的是,光线迷离,眼前丁小野的面容却仿佛比封澜过去看他的每一次都要清晰。她的手被他固定在掌心,渐渐地,她开始相信他的话不是出于嘲弄,而是他真心无法理解一个女人的爱,就好像她同样无法理解他过去光怪陆离的生活。

丁小野说:“我问过我妈妈一样的问题,为什么要把自己所有的人生都耗费在等待一个男人上。”

“你妈妈是怎么回答的?”

“她没有回答我。”丁小野面无表情,只有睫毛轻轻颤动。妈妈从未在他面前说过爸爸半点不是,他只记得妈妈被查出肾有问题时,爸爸的生意正如日中天,家里忽然变得冷清了许多,爸爸说那是因为病人需要静养。每次爸爸回家都对他们母子嘘寒问暖,妈妈也表现得愉悦而温存。只是偶尔丁小野放学回家忘记了带钥匙,他按响家里的门铃,妈妈总是迟迟才开门,身上换了漂亮的衣裳,因病泛黄的脸上也会绽放奇异的光芒。这光芒会在门打开之后渐渐湮灭,即使门外站着的是她最心疼的儿子。

那时他对成年人的感情世界还一知半解。妈妈有时会用开玩笑地语气对他说:“阿霆,如果你以后爱一个人,不要让她等。等待让一个患病的人都觉得命太长了。”

有时她又改口,说:“能等,总比没什么可等要强。”

他过去不喜欢听妈妈说这些,总觉得神神道道的,后来她就不说了。她的病情反反复复,对丁小野爸爸外面的风流轶事也看得越来越淡,甚至慢慢接受了那些女人的存在,像家人一样包容了他所有的好与不好。事实上,丁小野的爸爸身边的新欢换了又换,可是当他累了,倦了,受伤了,落魄了,丁小野和他妈妈母子俩才是他唯一的归处。

封澜也许是对的,他妈妈并非没有怨过。怨得太深,又离不开,握不住,又抽不走,一切都化作无可奈何,在别人看来就成了包容的“美德”。

“她的生活像一张扑克牌,只有两面,一面是‘他来’,一面是‘他走’。一直到她病入膏肓,护士说,只要她人清醒着,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了,还会想办法整理好头发,她怕我爸不知什么时候会出现在病床前。”

“你爸来了吗?”封澜于心不忍地问。她想象那样的画面,即使是个谎言,听来一样觉得残忍。

丁小野没有立刻回答,封澜感觉到他抓握着她的手微微一抖。

“没有。不是他不想……我妈应该会原谅他的。最后的那刻,她眼睛已经睁不开,我骗了她,说:‘爸爸来看你了’。她是带着笑走的。”

“那就够了,你做了你能做的。”封澜根本无法想象亲眼看着亲人逝去的悲痛,“你一个人陪她最后一段,一定很难过吧。”

丁小野语气波澜不惊,然而封澜知道他心里绝非如此。

“我没能陪她多久,只来得及见最后一面。我爸他不来也好,最后那半个月,护士把镜子收了起来,否则我妈一定也不肯让我爸看到她当时的样子。她以前那么美,她的餐厅无论菜有多好,来的客人也只记得老板娘长得好看……到死的时候几乎不成人形。”

封澜乍一听说丁小野的妈妈过去也拥有过一家餐厅,心里没来由地一跳。这也是他甘愿留在她店里的原因之一吗?她连问的勇气都没有。

“生老病死,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封澜尽可能地去说些宽慰的话。

然而丁小野说起这些似乎却并非为了她的同情。他看了她一眼,又说:“我妈妈的死确实是因为病,可你知道那个女人是怎么死的吗?”

“她也不在了?”

“嗯,吸毒过量死的。”

“因为你爸爸?”

丁小野说:“我爸爸出事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更要命的是她在乎的人摆了她一道。”

“男人?”

“你说呢?”

封澜不吭声。

丁小野接着说:“所以我说她也是个可怜人。我始终不明白,爱就有这么重要,可以让人生让人死让人发疯。如果那样,那我宁可谁都不爱。”

“正因为你谁都不爱,所以你怎么都不可能明白,才能把话说得这么轻松。”

丁小野皱眉,“明明这个世界这么大,女人不也长着一双腿?何必把自己困在一个男人身上坐井观天?”

封澜平躺着,静静看露台顶上的遮阳玻璃,如果那上空有一双俯视的眼睛,此刻的她是否也如一只坐在窄井里的蛙。她或许明白了丁小野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话,他虽不爱她,也可谓是用心良苦。

“很多女人不需要太广阔的世界,再大的世界,不是她的,又有什么意义?青蛙为什么困在井底,因为当它从井口望出去的时候,会以为天都是它的,只属于它。即使很小一片,对于它来说,已经很足够。”封澜看向身畔的丁小野,笑着问道,“你都觉得我蠢得有点可怜了是吗?”

丁小野面无表情地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问你,封澜,你看上我什么?身份、地位、物质条件……我们合适吗?假如不是这张脸,你还会对我不依不饶?”

封澜想着他的话,禁不住又用手勾画他面部的轮廓。是啊,如果他长得像厨师长,像切配工老李,像另一个男服务生阿成,她还一样会为他神魂颠倒吗?她不会。可是她并非没见过好看的男人,正如她妈妈所说,她爱过的男人哪一个长得丑了?远的不说,周陶然和曾斐搁在人**里也是仪表堂堂。她会心动,会犹豫,但她不会为了他们放弃她的底线。可她在丁小野眼里早已没有了底线。

她说:“爱上灵魂比爱上表象崇高吗?心动不过是一刹那的感觉,为了什么还不是一样?你要是没有这张脸,我根本不会看上你,可你要是只有这张脸,我也不会看上你太久。我现在还没想透你骨子里是什么在勾着我,也许根本没有,到那个时候我就看腻了你,把你甩得远远地,就好像一条过季的裙子。你以为我会像你见过的那些女人一样要死要活?”

丁小野脸上浮现出玩味的神情。他问:“如果在你看腻之前,我骗了你逃之夭夭怎么办?”

“你不是一直在骗我?丁小野。”封澜苦笑道,“你要真在我腻了以前把我甩了,我会恨死你,然后爱上另一个人,重头来过。”

“是吗?”封澜的手游弋到丁小野的唇边,被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封澜嘶的一声缩回手指,却没有撤得太远,只轻点在他嘴角。她说:“你以为我说气话?我告诉你,我不会为了一段失败的感情绑架未来的生活,也不会为了一个坏男人毁了我对爱情的想象。”

丁小野头一偏,再一次轻易咬中她的指尖,嘲弄道:“死不悔改!看来你被剩下来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一次,封澜慢慢把手收回了自己身边。丁小野总是很容易就探到她的弱点,她的底气在减弱。

他走了,她也不是没有重来一次的可能。可是要多久才能缓过那口气,天知道。她会不会等到退休晨练的时候才唱着《夕阳红》再一次和公园里的某个老头看对眼?在那之前她若不想孤独终老,势必要放弃她那把“感情的钥匙”,在婚姻的大门前破门而入。这种可能性让封澜露出在夜风里的手臂冒出了鸡皮疙瘩。

“丁小野!”封澜忽然喊了他一声。

“嗯?”

他答应得懒洋洋的。可这回应毕竟还近在咫尺。封澜惶惑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一些。她说:“陪我过三十岁生日吧。不管你骗到还是没有骗到你想要的东西,这点耐心你还是该有的。”

“原因?”丁小野透露出一丝好奇。

“因为我害怕。”封澜说,“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我和我的小伙伴一样,不知道三十岁的人为什么活,青春都逝去了,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可是再过一个多月我就三十岁了,我不明白的东西还有很多,想抓住的东西还有很多。我不想等到那一天到来,发现我孤零零的,只比二十岁时的自己多了鱼尾纹。”

封澜目不转睛地看着丁小野。哪怕他们修成正果的可能性比登天还渺茫,哪怕他一无所有,哪怕他未必爱她,不知什么时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她还是想看着他的眼睛。如果他陪伴她度过了三十岁生日,她会不顾一切地留下他,不管用上什么手段,就算全世界都说她疯了,也要让他陪着自己,走过四十岁,五十岁……直到他们老得忘记自己的年龄。

丁小野却没有看她,他试图坐起来,说:“这首歌难听死了,我去换一首。”

封澜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咬着牙,语气悲哀,“你连这个都不肯答应我?”

他们拼成的两张躺椅原本就挨着很近,封澜抓着丁小野不放,他也没有立刻挣扎,两人的姿势就好像躺在床上的一对夫妻。

丁小野先笑了起来,他伸出手拨开挡在封澜眼睛前的一缕发丝,很不熟练地将它们顺往她的耳后。他说:“封澜,我根本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刚才那些话都我瞎编来是骗你的,每个骗子都有一套这样的说辞,越悲惨离奇,女人就越挪不开腿。你都三十岁的老姑娘了,怎么还不长点心眼?”

他说着,试图把自己T恤的一部分从封澜手里解救出来,无奈她揪得更紧了。

“既然要坦白,就一次性说完,还有什么是骗我的,你说啊。”

“都是。”丁小野垂下眼睑,视线正对着她微微颤抖的唇瓣,说,“我在那方面很随便,你什么都不要当真。”

“要骗为什么不骗到底?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封澜咬着嘴唇。

丁小野试图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怕你太当真,到时离不开我才后悔。”

封澜终于松开了他的衣领,双手却悄然环上了他的脖子。

“反正我现在已经离不开你了。在我后悔以前,再多给我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