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自古艰难唯一死
南幻岳无奈地道:
“不错,话是这么说,潘巧怡,其实,你又何必如此多疑?解药交给我,木盒留下给你,大家交易成功,得其所哉,岂不是上上大吉吗?”
潘巧怡冷冰冰的道:
“启开木盒,唐丹人头在内,我立即给你解药!”
南幻岳怒道:
“你怎么这样不相信人?”
潘巧怡唇角一撇,又重复了一遍她方才所讲的话,
“信任就是毒药!”
南幻岳神色倏寒狠狠地道;
“姓潘的娘们,你是活腻味了?敬酒不吃吃罚酒I你当我是好说话的人么?老实告诉你,只要我翻下脸来,我可以将你活卸八块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潘巧怡一挺胸,刁辣地道:
“你真吓住我了,武林中的刹星,江湖道上的屠夫,你来下手呀,看看我潘巧怡是不是也会皱皱眉头?”
南幻岳大吼一声双目如火:
“你真想找死?”
潘巧怡冷淡地道:
“姓南的,你歇着吧,别‘闪’了舌头——不错,我真想找死,如果你也不想活了的活!”
南幻岳咬咬牙厉色道:
“不要逼我,潘巧怡,若惹翻了我,我会不顾一切的!”
潘巧怡冷凄凄地笑了道:
“如你这么看得开,我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一下子真是无所适从了,南幻岳有生以来,这种场面可还是第一次遇上,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但是气涌如山,咬牙切齿,可就奈何不了人家——下手吧,委实诸多顾虑,不下手吧,这口鸟气又怎生吞咽?
潘巧怡毫无表情地道;
“该怎么做你可以做了,南幻岳,我对人生原本也无甚留恋。而且,阴山道上,你我又何妨结个伴儿?只是一个先行,一个后至罢了!”
南幻岳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道:
“你可真叫狠,潘巧怡!”
潘巧怡淡淡地道:
“你也此门高手!”
雨幻岳迟疑地道:
“潘巧怡,何必这么固执?我一定会给你木盘,大家货银两讫,岂不是彼此放心?”
潘巧怡阴沉地哼了一声,道:
“木盘先给我启开验视,若然不假,内中确为唐丹人头,我一定会将解药双手奉上,南幻岳你不需怕我食言,因为我敌不过你,但是,如我给了你解药,而木盒内又非我所需之物,我便失去对你的‘钳制’了,我将毫无办法,道理全一样——因为我敌不过你!”
凝视着对方,她又道:
“所以,应该戒备的是我,不是你。”
南幻岳怒冲冲地道:
“这算什么?不见兔子不撒鹰?”
潘巧怡木然道:
“当然,势非如此不可!”
南幻岳放缓了语气道:
“潘巧怡,我们全别冒火,彼此好好商量一下,行不?”
潘巧怡摇摇头斩钉截铁地道:
“除非你照我的方法,否则,不必再谈了!”
拿着木盒,南幻岳真是进退维谷了,依言启盖吧,盒里除了塞得满满的木屑泥土之外根本什么也没有,不启盒吧,照对方的态度来看,则绝无妥协的余地,而启盒与不启盘的结果全是-样——休想要潘巧怡拿出解药来,因为他事实上没有完成对方的托付,未曾履行条件啊……
潘巧怡突然凄凄地,冷冷地,像带着呜咽般地笑了,她的声音宛似来自九幽,那么悲凉阴森,又那么寒瑟怆楚:
“不要再演戏了,南幻岳,你根本没有依照我们之间的约定去做,根本没有履行你的诺言,是吗?木盒里装的是什么?泥土抑是石块?多么可悲可笑,这种幼稚又下流的骗术……”
南幻岳咽了口唾液,却讲不出一句话来,是的,现在,你叫他讲些什么好?他未曾依言去杀戮唐丹,在他来说问心无愧,但是,对一种既定的允诺来说——不管这允诺的内涵是否正确——他却总是失信了啊……
潘巧怕摇摇头,失望又愤恨地道:
“你不止是个双手染满鲜血的屠夫,也不止是个道中的凶枭,南幻岳你更是一个失信的人,一个骗子!”
南幻岳突然怒火冲天,他又大叫道;
“你住口!娘的,我不替你去当工具,不为你去杀戮一个不该杀的人,不做这种有亏良心的事,这也叫失信,叫欺骗么?”
潘巧怡僵硬地道:
“然则,你叫这种行为做什么?只要你不履行诺言,即是失信,不说真话,就算欺骗!”
南幻岳咬牙道:
“荒谬,强辩,岂有此理!”
潘巧怡幽幽地一笑,道:
“为什么?南幻岳,你为什么不依照我的话,不依照我们的约定去做?在你来说,杀一个唐丹——甚或他那四个结义兄弟,都不是一件难事,你可以十分顺利的完成这件工作,但你为什么不做呢?何况,这其中,还牵连着你的生命——”
南幻岳沉重地道:
“我有我的道理……”
潘巧怡轻轻的道;
“莫非——你没见着他?”
南幻岳道:
“见着了……”
潘巧怡咬咬下唇,道:
“因为他苦苦哀求,你不忍下手?”
南幻岳缓缓地道:
“你知道,唐丹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窝囊角色,我也不是那种软心肠的人!”
潘巧恰道:
“或者——他们人多你敌不过?”
南幻岳摇摇头道;
“也不,他们兄弟五个具有一身了得的功夫,但是,以我的武功造诣来说,以一敌五,仍然不成问题!”
潘巧怡迷惑的道:
“那么,你是为了什么?”
甫幻岳叹了口气道:
“很简单,只是因为他不该死,他没有受诛的理由——他是个好人!”
潘巧怡冷冷一哼道:
“你真这么以为?”
南幻岳看着她,道:
“不错,这是事实!”
潘巧怡突然尖声叫道:
“他不是!”
南幻岳低喟一声道:
“我很抱歉的说,假如你与他之间,定要指出哪一个不是好人的活,那个人是你,而不是他!”
潘巧怡愕厉地笑了,冷冷地、沉沉地道:
“你这么以为?”
南幻岳正色道:
“我不是‘以为’,潘巧恰,这是事实!”顿了一顿,他又道:
“潘巧怡,你痛恨他‘遗弃’了你,‘玩弄’了你,是么?其实这是一种绝对错误的看法,也是你那种怪异狭窄心理的病态意识,他素来爱你,爱你若命,爱你入骨,之所以造成日后你们劳燕分飞,不得谐和的一切原因,全在你自己身上,所有责任也该由你个人承担,谁叫你如此现实,如此自利,如此斤斤计较于利益,谁又叫你这样寡情鲜义,见危不顾,万事皆以物欲为前提?你否决了人的情感、灵性、道义、善良,而将一切律筑在‘代价’之上,居然眼见自己爱侣的亲母陷入火窟中而不顾,更且借此机会索取报酬,这是一种什么行为?是勒索、胁迫、敲诈!是一种邪恶的狠毒心性作祟,潘巧怡,唐丹还算是笃厚仁义的,他就这么放你走了,如果换了我,无论我多爱你,你有这种行为只怕我也饶你不过!”
潘巧怡沉默了良久,静静地道:
“他把一切经过都向你说了?”
南幻岳重重地道:
“你承认么?”
潘巧怕苦涩地一笑道;
“当然,我承认……”
南幻岳冷沉地道:
“既是如此你尚有何言?”
潘巧怡一摔头,秀发蓬飞,突然愤怒地道:
“但是,他也有些话是没有向你说的!”
南幻岳怔了怔道:
“譬如——?”
潘巧怡激动地道:
“他说过他的父母如何不喜欢我,如何毫无理由的阻挠我们来往,又如何的想扼杀我们的情感?他说过他的表妹如何想将他自我手中夺回面故意扮演成一个可怜弱者的模样借以骗取他父母的同情支持?除了他,他们全家的人都冷淡我,鄙视我,我凭什么要在他们有难的时候冒着生命危险去卖力?我凭什么不向这些故意打击我的人索取代价?如果我有了急难,他们也会来救助我吗?不,只怕他们巴不得我早死了来得干净,他们对我不好,我当然无需对他们好,我没有这种以德报怨的气量!”
南幻岳平静地道:
“你错了——固然也有同情之处,但是,你仍是错了。”
潘巧怡面容变色,愤怒得美眸怒睁,细白的皮肤下那淡青的血管也浮现出来,她颤抖着道:
“我错了?我什么地方错?要我向他们乞怜,哭求,跪下来吻他们的鞋尖请他们饶恕我,成全我,待我好一点才对吗?”
南幻岳舐舐唇道:
“不必如此,但你却大可用其他较为和缓明智的方法来改变他们的观念,争取他们的好感,你冰雪聪明,艳丽无比,加上唐丹对你的情感,慢慢设法,用你的优厚条件,再衬以一个好女人的善良品德与细腻心思,曲意求得唐家人的好感,你成功的希望是颇大的,至少,不会搞到今天反脸成仇的地步!”
他吁了口气,又道:
“可是,你却在这种情形下更显示了你那原本就自私狭窄又绝情绝义的现实心理,越使它倔强激发,终于弄成不可收拾……潘巧怡,你要搞清楚,唐丹的表妹自幼孤苦伶仃,容貌平凡,她与唐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唐丹的父母在这种又有亲血关系,又有深刻了解的情形下,当然是爱怜有加的,因此希望他们结成夫妇也是颇理成章的事,你后来以一个陌生人的身分介入,你很美,但个性古怪,为人淡漠,既不奉承,也不亲近,唐丹双亲当然就不会喜欢你,而他们发现你有夺取他们长子的趋势时,阻挠反对也就不足为奇了,可是,这并非罪恶,只是老一辈人的守旧观念而已,你却以那种令人惊骇切齿的手段去报复他们,未免就大过分了,这也造成了今天的悲惨后果,在当时的情形下,唐丹如何还会娶你?除非那人是个逆子,是个天大的混帐,否则,这场鸳鸯梦必是难谐……你自己弄成那等局面,却又怎能怨恨唐丹‘遗弃’甚且‘玩弄’了你呢?他不娶你是正确的,如娶了你才叫可恶了……”
潘巧怡细白的玉齿深啮着下唇,她的表情是冷木的。茫然的,双眸中浮现起一层似烟似雾的波闪晶幕,她有些微的颤抖,小巧的鼻翘儿不住翕动,唇角抽搐,脸色苍白得像纸——显然,她的内心有着激烈的感受,爱与恨正在交织,那抹可能探埋魂魄幽邃之处的良知也正和她体内形成的邪恶怨毒在冲荡……
突然——她松开紧啮的牙齿,殷红的鲜血流自唇间,表情在刹那间变成阴冷冷的:
“南幻岳,我不能赌输这口气——你却使我输了,这可恨的后果便要你全部承担!”
南幻岳沉重的道:
“话都说尽了,还不能令你心灯明亮,苦海回头?”
潘巧怡冷森地道:
“我怨恨难消,南幻岳,唐丹不死,只好你死!”
南幻岳叹了口气道:
“你就这么执迷不悟?潘巧怡,我并不畏死,但就算我死了吧,对你来说,又有什么益处?”
潘巧怕生硬地道:
“不管有无益处,我的恨,我的怨都需消泄一下,我已受不了它们在我心中的压迫,而你死去,它们也该平静了——至少,暂时平静了……”
一下子将手中本盒摔在地下,木屑泥土随着散裂的盒子飞洒,南幻岳气冲冲地道:
“娘的,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你们谈情说爱生了波折,闹了个悲欢哼合的结局,却将这一肚子委屈出在我身上,我这算是干什么来的?连他娘边都没沾过,就得以命相抵?真是越想越不甘心!”
潘巧怡冷冷地道:
“甘不甘心是你的事,愿意与否却由不得你!”
南幻岳突然大声道:
“你也不用得意,老子上道不要紧,总也得拾个垫庇的,谁坑了老子,老子收拾谁,姑娘,咱们一同开路吧!”
潘巧怡凉凉地一笑道:
“可以,对生命来说,我还不及你那么热忱,无论什么时候走,我陪你一起就是了……”
南幻岳干咳一声,急道:
“这样吧,姑娘,你既是如此厌倦这人间世,而我却有点留恋不舍,我们何妨做个交易,你把解药拿给我,让我在这个混沌凡尘再待几年,当然,我也不会忽略你的原则——代价,你给我解药,我负责送你上道,包管手法利落,干净快捷,你只会感到一刹那痛苦,然后,就四大皆空,万念俱消,既没有恨,也没有怨了……’
潘巧怡古怪的表情一现,又化为不屑:
“要知道,‘异想天开’的确切含意吗?就是你现在的念头了,南幻岳,你这么贪生怕死?”
南幻岳“哇”了一声,咆哮道:
“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死得其义无可不死,死得其所无可不死,但是,像这么一死,算是为何而死?”
潘巧怡轻蔑地道:
“就算你是为毁诺失信而死,为消我心头之恨而死吧!”
南幻岳大吼道:
“棍帐贱人,老子凭什么要当你的牺牲品?”
潘巧怡冷冷一哼,道:
“因为你身不由己,运道欠佳!”
南幻岳目光泛着血红暴叱:
“我先宰了你!”
潘巧怡一仰头道:
“悉听尊意!”
“意”字刚在潘巧恰粉嫩小巧的唇尖上打转,寒光有如西天的蛇电疾闪,炫花了她的眼,也炫花了她的意识,当她尚不及有任何反应之前,耳边骤凉,冷风透颊——就像一只无形的鬼手在那个部位摸过!
镇定恢复之后,潘巧怡不由自主的伸手抚着自己左面耳额,但是,怪了,不觉一点痛苦,也毫无血渍——她并没有受伤,皮肤上丝毫破损也没有!
南幻岳站在对面,双手环胸,冷酷的盯着她,这里还另外有人的话,潘巧怡可真不敢相信方才那一剑是南幻岳所施展的,天下竟有这么凌厉猛快的剑法?连人家出手都没役看见,一切俱已成为过去了,他站在那里,根本就和从未有过任何动作的情形一样!
潘巧怡有些怔忡,她轻轻地道:
“是你出的剑么?”
南幻岳冷冷地道:
“你还以为是谁?”
潘巧怡叹了口气,道:
“我承认——你的剑法已臻化境,那么快……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比你更快的出手……”
南幻岳切齿道:
“却也叫你坑了!”
潘巧怡迷惘的问:
“但是,为什么你不杀我?刚才,如果你要杀,我已经倒卧血泊中了……”
南幻岳恶狠狠地吼道:
“这是无庸置疑的,你没有多少挣扎反抗的机会——如果老子成心宰了你的话……”
潘巧怡舐舐唇上的血渍,柔和的道:
“什么原因又使你改变初衷了呢?”
南幻岳粗暴地说道:
“我更率直告诉你吧,我之所以不杀你的原因有二:第一,你曾救过我,而我没有做到答应你的条件,仍然欠你的情,现在,你救了我命又收回我命,彼此互不相欠,算是扯平了,第二,在先前有一刹那里,你似乎在内心里十分矛盾不宁,像是处于人天交战的困窘中极为犹豫苦恼,这证明你善心末泯,尚有一点人性,只不过如今你的恶性更盛一些而已,假以时日,你或许会有所改变,第三——”他一咬牙,接着道:
“第三,你是个世上少见的美人,虽然卑鄙邪恶,却是一个难得的上天杰作,我多少也不忍心——”
似乎有些动容了,但这样异样的表情只是初现又消,潘巧怡冷漠地道:
“承你看得起,我可不领情,我无需你手下慈悲,同样的,我对你也不会有所恕宥!”
南幻岳大声道:
“去你的含波眼,柳黛眉,去你的芙蓉面,凝脂肌,老子更不需你的恕宥,你是什么东西,竟来恕宥我,拿去!”
手一抛,一朵翠玉珠花碧闪闪的丢到潘巧怡面前,她惊异的伸手接住,目光一飘,骇然发觉缀连成的十二颗的珠子上都经锋刃划了一个小小十字——同一部分,同样大小,宛若被精工雕上去的!
南幻岳无视于对方震惊的表情,他狠厉地道:
“就算用你这朵珠花顶了你的命吧!”
在潘巧怡尚未来及说话之前,南幻岳已经迈开大步,昂然离开,他走得那么迅速,以至当潘巧怡刚想开口说什么的时候,他的身影早在涧谷中隐没了。
潘巧怡怅怅地,若有所失地凝视着手中这朵翠珠花,在这一刹间,她有一种感觉——那些颗翠珠上的刃痕,似是全割在她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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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涧谷后的南幻岳,这时心中的苦恼与烦闷也是难以言喻的,眼前的一切景物,在他看来,全已不是那么回子事了,就好像全蒙上一层灰苍,一片黯淡——带着死亡气息的黯淡,山也不像山,坡亦不似坡了,都变得那样的生硬冷木,那样的毫无生机,抬头望望天,先前还晴朗的天空,在这时看来,居然也有些阴霾的意味啦……
真的,死亡是种什么感觉呢?浑僵僵的么?任什么都不知道了么?还是仍会有点儿意识——这意识在那冷硬的躯壳中又能存在多久?而且,人死了真有灵魂?这灵魂的形式是否也和生人本体的形式相同——当然,至少那也是没有实质地,飘飘荡荡的了……
南幻岳悲伤的胡思乱想着,脑诲中不期然浮映起那些古老又湮远的传闻来,那些传闻早已酶霉苍黄了,那是些怪诞又令人恍惚惊悸的影子,从孩提时代即已在他的心目中留下了印象。
这些年来,他很少去回忆一甚至当他使他的敌人走上这条路的时候他也很少去揣摸对方的感触。
但如今,他自己也要逐步往这条永恒之路上去了,他才深深体会到这条路是如何个举步不易法,是谁说过的话,‘自古艰难唯一死’,可不是?
对“死”这个宇,南幻岳倒还相当看得开,他不畏死,也不吝啬一死,但是,他对“死”的意义却十分重视——为什么而死?
他最慷慨赴难,亦敢从容就义,他愿意为了一桩理想,一个目的而轰轰烈烈的去死,他却决不愿像现在所将道遇的死法。不错,现在,他又是为了什么才上阴山道呢?说穿了,只是成为一个嫉妒又怨毒的妇人在报复不遂后的牺牲品罢了……
用力吐了口唾沫,南幻岳无精打采的喃喃自语:
“这一道,可真是阴沟里翻了大船,死得不明不白,死得窝囊透顶啦……而且还是栽在一个臭女人手里……”
慢慢地,他朝坡顶上攀去,叹了口气:
“十几年的江湖称霸,两道耍狠,到末了……才三十出头嘛,唉……正当英武之年,可不是,就这一家伙,就全砸了,什么名利,什么宝贵,都他娘的化了灰烬了……”
自怨自艾着,南幻岳竟然觉得十分疲惫,他一步一步往山坡上走,摔摔头,有气无力的拣了一处有杂草掩遮的地方坐了下来,曲起双腿,两手支颐,默默望着峭壁涧谷那边,心里又狠狠的想:
“行了,姓潘的贱人,丑八怪,算你赢了,如今,我们是两不相欠啦,老子就有这个骨气,到死也不欠谁……假如我一横下心来,你他娘也少不得陪同上道,娘的,算了,老子放你一码,大家全落个干净,老子等着你,老子不过先走一步罢了,你他娘迟早也跟来的,那里,在阴曹地府你还得拜谒一下我这老前辈哩……”
又叹了口气,他脱口自责:
“南幻岳呀南幻岳,事到如今,你还埋怨个鸟,认命了吧……”
他索兴躺了下来,静静凝视着空中的白云飘忽,喃喃地道:
“人死了不知是种什么滋味,约莫也和天上的云彩一样,魂儿飘来浮去,轻悠悠的吧?但愿人有灵魂才好,至少,也可以吓唬吓唬潘巧怡那臭娘们……”
他舐舐唇,又连连摇头,心想:
“不行,得先叫魂儿驾返我那‘莫尘山庄’,去安慰那可怜的痴心妮子杨玲,还有,再向狄老丈告个罪,他那女儿,我是弄不回来啦……可恨古潇然那天杀雷劈的,也白白便宜了他……血雨腥风的江湖十余载,苦寂愁闷的古洞三年多,全活过来了,想不到,这一关竟然未能闯过……命,全是命……”
狠狠拾了一把草梗摔去,他咬牙切齿:
“贺小翠、魏眉,你这两个恬不知耻,偷人养汉的骚狐狸,白虎星,浪货!算你们运气好,没与范欣欣走上一条路,我他娘活生生啃不了你们,变了鬼也要吓死你这一对臭婊子,等着吧,当月淡风高的时候,我的鬼魂就去了!”
侧转身,他目光怔怔的看着几只黄褐色的小昆虫在草隙中爬走,轻轻伸出手指拨弄着,他苦涩涩地道;
“唉,连蝼蚁尚且贪生哩,稍受惊,便为保命疾逃……娘的,我却只有眼睁睁地等死,一天一天数着日子,实则,也没几天好数了……”
掏了一把泥土,又让泥土自指缝中沉落,他凑上去闻了闻,皱着眉:
“泥土的味道在某些人来说是芬芳的,可是,我却没有这个感觉,一想到将永远闻着这种味道,便越发不觉其可爱了……”
摇摇头,他又沉思着:
“一个人,最残酷的道遇莫过于知道了他的死期……那一天过去便等于坟墓接近一步的感受乃是是要命的,倒不如一头撞死了来得干脆利落……想着,想着,真是恨透了那个妖妇了”
吁了口气,他有些倦意了,闭上眼,他想着:
“就这么躺着也好,最好一睡就是十来天,在此地睡死了拉倒,省得再去物色一处人杰地灵的风水地了……唉,人就是不能缺少生之意念,这一会儿,怎么力气也减了,精神也不清啦?活脱真要翘辫子的前奏一样,连四肢全软塌塌的不带劲,眼睛也涩蒙蒙的啦……”
正在他万念俱灰,却又思潮纷沓的当儿,坡顶的方向,却突然有些怪异的声音传来——那是一种人在急促奔跑时所带起的衣袂擦动树枝声,及杂乱的脚步声!
南幻岳没有睁眼,懒懒的自语:
“还有什么事情值得如此急迫的?上面那几位仁兄,像是在忙着赶命一样,可怜可笑的伙计们啊,等你们走到生命尽头,你们就会恍然明白,任什么事,都用不着慌张啦……”
蓦地——一声叱噶起处,跟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那声惨叫,带着一条长长的颤尾消逝,随即是一个人的身体自坡顶翻仰撞跌的滚落——滚落到南幻岳身侧几尺的地方!”
眯着眼一看,南幻岳即已明白不用再看第二眼了——那个躺在几尺之外的彪形大汉笃定断气啦,他那诡异满脸的面孔痛苦又惊恐的歪曲着,双目圆瞪,嘴巴大开,满脸满身的血渍,连头发都粘沾成了血饼,左肋处,深深插着一柄匕首,匕首上露了个金线缠的把手在外头!
看死人看得太多了,南幻岳已经具有深厚的经验,他不必查检,只由那人躺卧的姿势便可以判定是死是活,而这一个,他摇摇头,早完蛋他娘的了。
眨眨眼,他悲悯地道:
“想不到,就在眼前,居然还有比我先走一步的……不知这位朋友晓不晓得他在今天就要上道——如同我知道我将在何时上道一样?”
就在这时一-
几阵衣袂带风之声又起,四条身着深灰长衫,头戴同色布巾的人物,已来到那人伏尸之处,四人中一黝黑强健,容貌凶恶的角色伏身略一检视,便站直了腰干,转向他的三位同伴:
“正如所料,解决了!”
那人一转身的当儿,南幻医已自隐躺的草丛之后赫然看清了对方长衫胸口处以白丝线绣缕着一副“白虎图”!那是一只形作蹲踞状的狰狞白虎图案,绣工精细栩栩如生,而且,这一瞧中,南幻岳还看明了那人胸前的白虎嘴角,两边各有两只獠牙绣出!
他的眉头不禁微微一皱,知道这些人的来处——“白虎堡”的人,而且,恐怕也都是“白虎堡”的高手,只从那个胸前刺绣着有四只獠牙的白虎图角色来看,即知俱非泛泛,据南幻岳所知,“白虎堡”堡主“虎姑婆”陈三姑,最高也只有“九齿”!
南幻岳有些迷惑,“白虎堡”远在甘边,与此地相距何止万儿八千里,他们的人忽然跑来这里杀人逞威,算是怎么回事?南幻岳明白“白虎堡”在甘境的份量,他们在那里可以说是独霸的局面,那一带的江湖道全得看他们的眼色行事,仰他们的鼻息生活。
“白虎堡”堡主陈三姑,虽说是个妇人,但她的声威之隆却令人侧目,在甘肃周围千里之内,她一跺脚可以使全境乱颤,是个不折不扣的一方雄主——奇就奇在这里了,莫非“白虎堡’’犹不满足当前形势,还想扩充地盘?若是如此,可真叫野心勃勃啦!
南幻岳正在猜疑着,对方四人中一个肥头大耳的人物也转身过来,他红润的面孔上没有一了点表情地道:
“我假如连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也收拾不掉,还在堡里挂什么‘五齿’?”
细一瞧,南幻岳耸了耸肩,可不是,那位肥兄胸前绣缕着的虎头嘴角正好二右三左五枝獠牙!
那黑脸黑肤的人笑道:
“这是当然,普天之下,谁不知我们‘白虎’‘五齿’好手,‘野熊’沙庸沙老哥的飞刀堪称一绝!”
冷冷一笑,那肥头大耳的沙庸道:
“等一会,这飞刃就要插进潘巧怡那妮子的光滑肚皮中了!”
黑脸人笑道;
“听说这蝇子美若天仙,如真有这等美法,到时,可有点叫人舍不得‘辣手摧花’呢……”
另一个窄脸钩鼻的灰衣人叱道:
“聂保,你就是嘴巴不安份,这话若叫老太太听了去.你等着受罪吧!”
黑脸人——聂保干笑道:
“蔡老大,你别吓唬我,其实我也没说什么嘛……”
现在,四人中那个一直沉默的人——那是个白净又清瘦的中年人物,他轻喟一声,开口道:
“追杀这姓潘的女人,已有快两个年头了,两年时间不算短,面这两年中者太太对她的痛恨,非但未曾随着时日减轻;更是越来越强烈了,姓潘的女人够机警,够美巧,她非但及时躲过了甘肃那段风急云涌的我方追捕,甚且也躲开了这两年来我们多次派出境外的搜骑。
“这些日子里,我们对她的追捕行动业已相当严密紧迫了,且范围更已扩及了大半天下,不是被她临时逃逸,便是我们的消息失真而扑了个空。不过,这却证明了这个女人的狡猾慧黠,非比寻常,因此,我要郑重告诉你们,切莫对她小看了。
“此次的线索,乃是花费了本堡一千二百两黄金的代价才到手的,供给线索的赵老五也冒了极大的风险——饶是如此,我们还几乎又搅了个失着,若非那四个家伙正好来至潘巧怡的住宅旁,我们这次恐怕又找不着她了!”
聂保颇有把握地道:
“展大哥,这一次不会再落空了,任什么迹象全表示出那贱人的气数尽啦!你看,本来我们到达她的屋前是没找着人的,可是,她用钱雇来的那四个小角色却偏偏在那时又说又笑的从坡顶上走了下来,更口里左一下‘潘巧怡’多么仔细,右一个‘潘巧怡’如何慷慨的间接告诉了我们他几个与潘巧怡的关系,而我们便正好一网成擒,宰三留一,刑逼出了潘巧怡的藏身之处,展大哥,这全是老天帮忙我们找着这女人啊……”
鹰钩鼻的姓蔡的也阴沉地道:
“也是那四个家伙倒霉背运,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就在我们正感无策的时候出现,而且一路谈笑无忌,口中‘潘巧怡’叫魂似的吆喝不停,我们不找他们去问又找准?”
“所以说,一个人该完了什么事也背啦,那最后一个络腮,我们本不想杀他的,他却偏乘我们不备之隙逃命,我们岂能叫他逃了?其实,他稍微忍耐会,等我们宰了姓潘的女人,很可能留下他的活口呢……”
聂保一笑道:
“反正,这次最难受的是潘巧怡,两年前的那件事,咱们堡主老太太每一提起,都恨不得生啖了她!老太大可是恨她恨进骨缝子里了!”
草丛中,南幻岳不禁纳闷了,是什么事呢?竟令取“白虎堡”的人对潘巧怡如此痛恨,更欲取她性命?
姓展的瘦长人物,显而易见的是他们这四个人的首脑,这时,他缓缓吁了口气,低沉的道:
“怎么能不恨呢?那潘巧怡在仇家追杀之下仓仓皇皇的朝甘肃躲,老太太遇着她的时候也正是她被人家圈住性命危殆的时候,咱们老太太见她生得灵巧秀美,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当下不仅出面替她解了围,将她的仇家撵出了境外,更携她回堡去加以庇护……她住在堡里的那几个月,老太太疼她爱她就算她生的女儿也不过如此了,哪里知道后来竟会弄出那样的祸事来!”
那窄脸钩鼻的仁兄接着道:
“真叫人想不到!展大哥,老太大的独生子,咱们的少堡主爱上了她可是她的福气呀,这种如意郎君挑着灯笼也难找,当年她如果嫁了咱们少堡主,就是现成的少奶奶,吃穿取用终身不尽,又有谁敢再触她的霉头?
“这样的亲事岂不比媳常年在外混江湖,担风险要强得多?哪知她非但不肯嫁给少堡主,到末了更将少堡主害成个半身瘫痪,形同废人可委实太歹毒了!”
聂保在旁边插嘴道:
“奇怪,这姓潘的婆娘为什么对咱们少堡主下此辣手?我常常在想,当年她不愿嫁就不嫁嘛,还犯得着这么狠?更且绝情绝义到这等地步连老太太对她的恩惠全不顾虑?……”
胖大的沙庸道:
“可能有什么内幕情形我们不知道,看样子,这件事似是不这么单纯,我可也疑惑了些时,想不透那婆娘到底为什么——”
姓展的中年人皱皱眉头,道:
“不用瞎猜测,沙庸,我们奉命行事,老太太怎么交待的,我们就怎么办,至于其中有些什么因果我们就不必管,也不该管了!”
姓蔡的窄脸人道:
“展大哥说得对,我们只要知道怎么做就行,不需追问为什么要这么做,等会只要宰了那妮子割下她的脑袋带回去交差便算功德圆满了!”
这时,姓展的目光回转,然后定定投注在前面的搁谷里,沉默了一下,他冷冰冰的道:
“大家全得加意仔细了,这一道绝对不能再有失闪疏误,否则,若叫她漏了网,那就更不知道哪年哪月才圈得住啦,记住老太太的嘱咐,记住少堡主的仇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其他三个人连连点头,神色之间全是一副磨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冲劲,好像他们业已捏着潘巧怡的脖颈一样了!
于是,姓展的一挥手:
“我们去,行动务必小心!”
四个“白虎堡”的高手顺坡而下,四个人分成四条路线经峡谷那边摸去,他们行动矫健利落,闪跃如飞,非但悄无声息,更能充分利用地形物的掩饰,打眼一看,即知这四个人全是久走江湖探识伏袭之道的者手了!
隐在草丛里的南幻岳如今已明白了“白虎堡”为何要收拾潘巧怡的原因了,他有一种好笑又嵯叹的感觉,人生的际遇竟是这样的反复无常呢,优劣之势却又如此的容易逆转,不久之前,潘巧怡犹在一心一意想着唐丹的脑袋,就这一会,业已有人要来索取她的脑袋了!
目光尖锐的注视山搜下那四个伏行甚速,逐渐接近谷口的索命者,南幻岳这时的思维却是错杂的,矛盾的,又杂乱的,他迷惘于自己如今应该采取的立场,是袖手看戏呢,还是帮着“白虎堡”的人顺便也替自己出口冤气?是去警告潘巧怡呢?抑是就躺在这里继续怨天忧人?他坐了起来,怔怔的有些拿不定主意。
忽然间,他猛一拍大腿,喃喃的道:
“不管该怎么做,先去看看热闹再说,帮着哪一边或是哪一边全不帮到时候琢磨吧……”
站起身来略一抄扎,他发觉那四位“白虎堡”的朋友业已掩进峡谷中去了,不由自主的,他叹了口气:
“这些杀胚也可真‘郎心如铁’,像潘巧怡那样美绝人寰的女子,他们居然狠得下心肠来砍她的头?”
南幻岳很快的,有如流光一抹,直扑涧谷,也就是几次起落,他已经抵达目的地,迅速侧站谷壁,探首一瞧,方才那四个“白虎堡”的人刚好通过了谷口!
南幻岳就像一溜轻烟似的,随后掩上,却贴隐在谷口处没有现身,由他贴隐着的位置角度望出去,可以看清外面的情形,但外面的人除非进入谷中,则发现不了他的踪迹。
南幻岳才自悄然瞄眼一瞧,已心头“扑通”一跳,暗叫一声“糟也!”原来,就在他先前与潘巧怡交谈的地方,潘巧怡却仍然在那里没有离开,只不过先前她是站着,如今却是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背朝这边,独自默对着眼前的满山飘红沉思,似是有什么莫大的心事一样,那么幽幽的,郁郁的,却又怅惘落寞的啊……
四名“白虎堡”的仁兄似是也在突然发现潘巧怡背影的一剃间怔住了,大约他们想不到会这么快又这么容易的便找着了他们长时间来用尽心力也无处觅寻的猎物吧,四个人竟是全呆在那里!
当然,这种意外的怔愕只是瞬息的,他们在一愕之后,立即互相打了个跟色,半点声音也没有的分向四个位置散开——他们散开后所立的位置,业已在无形中将潘巧怡任何可能脱走的方向截断了!
暗里叹气,南幻岳悲哀的想:
“潘巧怡这娘儿人那么机灵,心思那么细密,又毒又狠又刁泼,但她的成功的确不怎么高明,要杀她的人已来到眼毛底啦,犹在那里不知胡思乱想些什么鸟事,真叫人替她捏把冷汗!”
他在这里暗自着急,那四个“白虎堡”的好手却全现露着一种“美食在口”的满足表情,静默里四双眼睛的光芒就好像要生吞了潘巧怡似的又贪婪,又凶残,又得意的定定注牢在潘巧怡那窈窕的背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