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金牌

陈七星倒有些意外:“我进出都非常小心啊,难道是昨夜发现的?”

“是。”容华郡主有些害羞,“你昨夜突然就来了,我事先没跟她打招呼,然后……然后她听到了响动。”

昨夜是激烈了些,容华郡主的叫声也比平日大,陈七星听了轻笑一声,容华郡主害羞起来,掐他一下:“还笑,都是你!现在怎么办?”

“她是你的丫头啊,我知道怎么办?”陈七星忍着笑,“知道了也没关系吧,难道她会出去说?”

“那倒不会。”容华郡主对这一点有信心,“只是……只是我先前说是练功的,她知道原来是那样……”

陈七星本来强忍着笑,经她这么一说,就再也忍不住,终于笑出声来。容华郡主又羞又恼,狠狠掐他:“你还笑,你还笑!”

她在陈七星身上又掐又拧,身子摩擦,陈七星心火又起,一翻身又把她压住了,满室皆春……

到第三天再去时,疏影就上来服侍了。贴身、r头,个性长相往往和主人有几分相似。容华郡主品性如兰,疏影也长得清清爽爽,秀秀气气,只不过有些害羞,小脸蛋儿一直红着,眼光始终不敢与陈七星对视,而容华郡主脸上也是红红的,叫陈七星看了只想暗笑,容华郡主则恨得掐他。

日子眨眼过了近一个月。这一天,吉庆公主忽然又召陈七星去,陈七星心中猜测:“纪元的脸不会有变化,莫非是为邵仁的事?”

他一直没打听到邵仁到底是属于哪一党,这种地方大员站队的事,真是不好打听,当然,也是他没怎么尽心,关山越似乎没太大兴趣,他也就失去了热情。不过不管邵仁属哪一党,他的奏章既然上去了,朝廷该当会派人查一下,只是结果就大不相同了。邵仁在朝中势力若强,只怕他的奏章会打回来,还会挨一顿训斥,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天魄帝国的事情,就是这么怪。

他猜对了一半,吉庆公主请他去,倒是说了一下邵仁的事,说朝廷已派下钦差去查了,但随后亲手递给了他一个东西,却是惊得陈七星目瞪口呆。

吉庆公主递给他的,是一块金牌,四五寸长,三指宽窄,上面写着四个字:代天按察。

这种金牌,就是戏文里最爱唱的天子金牌,与尚方宝剑一样,都是最高权威的代表,尚方宝剑授予武将,可临阵斩帅;天子金牌授予文官,见官大三级,州牧以下,同样可以先斩后奏。

国家危难,或者情势特别紧急,调集的兵马多而杂,怕节帅威望不够,皇帝便授予尚方宝剑,以重权威。天子金牌也差不多,也是要在一些特别的情势下,才会授予,而且能被授予天子金牌的,不是德高望重的重臣,就是皇亲贵戚。吉庆公主这会儿居然拿了给陈七星,这比阮进送他一顶按察御史的帽子还要不可思议得多,他怎么能不震惊。

“公主。”陈七星不敢接,只是有些惊骇地望着吉庆公主。他怀疑吉庆公主是不是弄错了,或者里面另有原因。

“怎么了,不敢接?”吉庆公主轻轻一笑。

“是。”陈七星低头垂首。

吉庆公主看着他低眉垂首的样子,笑意更畅。

吉庆公主虽已年近四旬,但保养得当,看上去最多三十岁的样子,容貌秀丽,再加上公主的身份,又手掌通政司大权,整个天魄帝国的男子,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人,其他人面对她时,无不紧张得战栗。吉庆公主最享受的,就是那种感觉,似乎整个帝国都匍匐在她的脚下,以女人身而威慑天下,那种快感,无词可以形容。可陈七星是个例外,从第一次见面起,陈七星就始终是那种木木呆呆的表情,既无视于她的美貌,也漠视于她的权威,仿佛他是个泥巴塑的,又仿佛在他眼里,她才是庙里的菩萨,虽然高高在上,其实两不相干。

如果陈七星只是个郎中或者是松涛宗的一个三代弟子,他怎么样,吉庆公主也懒得计较,可陈七星背后有个孤绝子,这个孤绝子还以一己之力,曾力挑她全部的势力。虽然被祝五福赶走,可后来传言孤绝子曾对上谭轻衣而安然脱身,分量更重三分。背后戳着这么一个大桩子,吉庆公主自然也就要高看陈七星一眼,何况阮进还要巴巴地送陈七星一顶按察御史的帽子呢,她怎么能完全无视陈七星的反应。陈七星熟视无睹,她自然就很郁闷,这会儿陈七星终于露出震惊的表情,恰如久旱得甘霖,那种舒爽啊,别提了。

“这不是你敢不敢接的问题。”吉庆公主虽然想加重语气,却总是带着三分笑意,“实话跟你说吧,朝廷虽然派出了钦差,但在大将军阮进的干涉下,派出的钦差其实是阮党之人,而邵仁也是阮党。他们去查,查不出什么的,无非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弄几条小鱼小虾出来,真正的大鱼依然会逍遥法外。因此,我秘密向皇上请得天子金牌,明里让阮党去查,暗里你才是正使。”

“可是,我……”陈七星终于弄明白了邵仁所在的派系。邵仁既然是阮党,吉庆公主自然是要往死里踩,可为什么要他去踩呢?

“为什么授予你这样的重任,一则这事是你发现的,是你上的奏章;二则你小陈郎中名满天下,皇上也信得过你。”

这理由冠冕堂皇,陈七星看一眼吉庆公主,却在她微微含笑的眼眸深处,突然就看到了她的本意,一下就想明白了。

按察御史的帽子,是阮进给他戴上的,别人理所当然就会认定他是阮党的人,可他这阮党之人,却去查同为阮党的邵仁,这一巴掌打在阮进脸上,那可是啪啪响啊。

吉庆公主看到的,还不仅仅只是阮党自己人打自己人脸的笑话,还离间了陈七星和阮党的关系。阮进为什么要送陈七星一顶按察御史的帽子,还不是想拉拢陈七星背后的孤绝子?即便扯不到自己的旗下,至少送一个人情,不要和自己作对吧。现在陈七星狠踩邵仁,自然与阮党离心,孤绝子也自然而然地站到了阮党的对面。

这里面还有一个妙处,陈七星踩邵仁,阮进是保邵仁还是不保呢?若保邵仁,先前包括送陈七星按察御史帽子在内的所有人情全都化为流水不算,还要招上孤绝子这个强敌,孤绝子五魄师的实力还在其外,最让人挠头的还是那股不顾一切的胆气啊。孤绝子当日对上阉党的一幕,阮进难道也想试上一回?如果不保邵仁呢,当然可以避免惹出孤绝子这个愣头青,可阮党的人就要寒心加离心了。

妙啊,真是妙啊!毒啊,真是毒啊!

陈七星想得通透,忍不住又瞟了一眼吉庆公主。

天气热,吉庆公主外遮一件对襟团衫,里面就穿着一个胸围子,露出好大一块胸脯,玉肌丰腻,欺霜赛雪,加上容貌秀丽,气质高贵,实在是能让任何男子见了都要怦然心动的极品贵妇。可陈七星这一眼,却仿佛是看见了一条美女蛇,外表虽漂亮,暗里却潜藏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毒牙。

“难怪她既能助皇帝上位,又能抓着通政司搅风搅雨,果然是手段通天、心机如海啊。”陈七星心中感叹,想了一想,这事还没办法推托,吉庆公主的理由光明正大不说,天子金牌还请下来了呢,难道他敢不接?就算他敢抗拒吉庆公主,吉庆公主只要往关山越面前一递,他最终还是得接下来。

阴谋是可以躲避的,阳谋却往往让人无可抗拒,吉庆公主这一招,便是阳谋——明摆着给你挖了个坑,你还不得不自个儿往下跳。

“多谢皇上信任、公主看重!”陈七星也不表态说自己会竭尽全力什么的,直接就接了天子金牌。他不表态,吉庆公主稍稍有些不满,不过只要他接了金牌就行。他不可能不尽心,事情本是他弄出来的,何况后面还有个关山越呢,吉庆公主已经想好了,要借着替关山越祝贺魄术大进为名,亲自拜访关山越。关山越突然修成五魄师,对她来说,可是意外之喜呢,自然要隆重恭贺,到时顺便提一下这件事,关山越的性子吉庆公主自然也是摸了底的,为人正直,这样的事,不可能不让陈七星彻查。陈七星得罪阮进,那是铁板钉钉的了。

她心里转的念头,陈七星不要猜也明白,也懒得理,接了金牌回去,自然要跟关山越说,不过有些话却又不好说了,难道说吉庆公主暗藏祸心?若关山越没有答允纪元与关莹莹的婚事,倒是可以说的,这会儿却是不能说了,还得表态,尽心竭力。这么说着,越发感叹吉庆公主的心机,出奇地却没有什么恨意,反带着淡淡的欣赏。他若也有这么深的心机,也许就不会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公主就只把天子金牌交了给你,没说朝廷另派要员协助你调查?”关山越沉吟了一会儿,问。

“是。”吉庆公主打的主意,就是要陈七星背后的孤绝子出面,又怎么可能另外派人,陈七星不能说,只能点头。

“这样吧,我跟你一起去。”

“师父。”陈七星心中一凝。虽然他知道关山越只是想助他一臂之力,可心中还是情不自禁一凝,有没有可能,关山越是想盯着他呢?

“我也要去。”边上的关莹莹雀跃着叫。

“你不许去!”关山越摇头。

“为什么?”关莹莹扯着他手臂撒娇,“爹,我要去嘛,老是待在家里,闷死了。”

“不为什么,就是不许去!”关山越沉下脸去。

关莹莹眼圈儿顿时就红了,一顿足,扭腰跑了出去。陈七星却明白关山越的意思。关莹莹虽然还没正式和纪元成亲,但如果没有特别的变故,这样的婚约是不会取消的,也就是说,成亲只是迟早的事。没成亲的女孩子,疯一点野一点没关系;成亲了就不同了,到处乱跑,爹娘没意见,婆家却可能有想法,所以关山越才不让关莹莹跟着去。至于关莹莹自己,显然还没明白到这一点,陈七星明白了,心里却是一阵一阵的发痛。

第二天,吉庆公主果然就上门来拜访关山越了,顺便也说了朝廷授予陈七星天子金牌,希望他暗访真相的事。关山越当场表态,一定督促陈七星彻查到底,也说了自己会跟陈七星一起去化州,相助一臂之力的事。一切都在吉庆公主算计中,结果甚至更好,吉庆公主喜笑颜开,陈七星只当不见。

关山越跟尚方义打了声招呼,第三天,跟陈七星一起动身去化州,两人就带了四名家丁,没带一个松涛宗弟子。

关莹莹虽然赌气,动身的时候,还是一直送到城外,叮嘱陈七星:“爹爹这段时间心情不好,你不要惹他生气,不然回来我收拾你。”陈七星自然一一应了。

骑的是马,用了近二十天时间才到化州城外。蝗灾似乎又加重了,沿途景象越发不堪,已有小规模的灾民流动。关山越对朝廷同官制也不甚了了,但有些基本的规矩他还是懂的,陈七星虽有天子金牌,但只是暗访,明里还是有正牌钦差的,所以不论情形怎么不堪,心里怎么着急,首先要朝廷钦差作出了结论,陈七星才好出手。不能说飞马赶过去,拿下邵仁就算,那么一弄,置朝廷钦差于何地?不过他们在中途却撞上了返京的朝廷钦差一行,一个个脑满肠肥、颐指气使,结果怎么样,也不必问了,他们勘察的结果,必然对邵仁有利,撑死抓了几条小鱼。

到三义庄,果然才见面,三义就骂开了,原来朝廷钦差来,查倒是查了一下,但也就是虚张声势而已,有的就只是在粮仓外面转了一圈,有的粮仓倒是打开一两个仓垛看了,可邵仁明显事前得了消息,有了准备,那些仓垛里先就塞满了。钦差看到的,是积谷盈仓,倒是在顾书青的重豆郡,看到了两个空仓,这当然是邵仁故意的,于是顾书青的罪名坐实,更多了一条勾结匪类、法场逃逸的罪名。

顾书青的伤本来好些了,可得知结论,又气病了,不过当陈七星拿出天子金牌,他一下子又跳了起来:“天子圣明!陈大人,快,快,立马拿了邵仁、邵开叔侄!紧急给朝廷上本,速调粮食来,再迟就来不及了。”

“对!立马去拿那狗官,千刀万剐。”三义一听说陈七星手中的金牌就是天子金牌,顿时也激动起来,一个个奋拳捋袖。

陈七星看关山越,关山越点头。陈七星道:“那好,我们现在就进城去。”

顾书青道:“要防邵仁狗急跳墙,最好悄悄进城,一下就拿住那狗官。”

高成义大大咧咧地道:“这个小菜一碟。邵狗官身边就一个诸城还有点儿样子,其他的人再多也没用,我们三个加上关宗主,拿这狗官,笼中捉鸡。”

商量停当,三义一马当先,陈七星、关山越随后,顾书青坐轿子,另带了三五十个家丁,飞马进城。南门口却给堵了,大批军队正开出来,原来西北数郡灾情已经爆发,不少郡县都有饥民闹事,要求官府开仓放粮,邵仁这是派出军队去镇压呢。

三义等不及,绕道东门。化州城里其实也拥进了不少的饥民。邵仁知道自己底细,也加强了城中防备,大街小巷,一队队士兵不停地穿来穿去,一见饥民聚集便是棍棒齐下,不使饥民扎堆,免成气势。三义见了暗骂,不过正事为主,倒没有胡乱伸手。

到州牧府,但见防备森严,大批士兵将整个州牧府团团围住了。三义看向陈七星,高成义道:“陈大人,我们直接冲进去。”

陈七星看向关山越,他非常小心,有关山越在,他绝不多言,表现得跟在松涛城中一模一样。关山越略一沉吟,道:“强冲也行。三位庄主,就请你们三面冲进,我和七星走正门,顾太守可稍待再进。”

“好。”胡秋义回头看胡猛,“你们待在这里,护持好顾太守。”

胡猛躬身应了,护持顾书青的轿子稍往后退,三义散开,各走一面。三义一发动,关山越便道:“七星,我们进去。”当先前闯,陈七星紧跟在他身后,后面又是二十名精壮家丁。

他们一现身,当值的军官就发现了不对,厉声喝道:“什么人?站住了,擅闯州牧府邸者,杀无赦。”

关山越双目一凝,厉声喝道:“天子金牌在此,叫邵仁速速出来迎接天使,以免自误。”陈七星当然也配合着他将天子金牌高高举起。

关山越这一喝,气势不俗,加上陈七星手中的天子金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倒把那小军官震住了,一时间不敢阻拦,听任陈七星一行直闯进去,只是派人飞速往里报。而这时四面警号声起,却是三义强闯进去了,那军官听得警号声,面上变色,手不由自主地摸上了刀柄。陈七星扫他一眼,放出一缕魄光,以一朵山茶花托着天子金牌送到他面前,喝道:“天子金牌,你看清楚了,以免自误。”

小军官自不自误,其实陈七星并不放在心上,这些普通兵士也绝不可能拦得住关山越,他之所以以魄托牌,目的是让关山越看他的魄,他就是一道魄光,魄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山茶花,如此而已。而为了这一刻,他已经准备了很久,也预演了很多次,早在扮玉郎君的时候,就已经在准备了。山茶花上的三颗星更给遮掩得结结实实,他自信关山越绝对看不出来,而在关山越看了他的魄后,应该会极大地降低对他的疑心。

但关山越的反应却让他有些失望,关山越只是扫了一眼,眼光随后就转开了,扫向周遭的士兵。不少士兵配有弩,若是齐射,威胁不小,不过那军官没下令,士兵们虽然端起了弩,却没有发射。

那军官看清了金牌上“代天按察”几个字,肃然行礼:“果然是天子金牌,天使请进!”

陈七星收了金牌,道:“你在前带路,以免误伤。”

“是。”那军官毫不犹豫,当先引路。这时府里已经打成一团,但前面这一路有那军官引领,一路畅行无阻。转过中庭,一群人冲了出来,中间一人帽歪发乱,正是邵仁,后面紧跟着三义,跟诸城率领的保镖打成一团。

“三位庄主暂请停手。”关山越扬声叫。三义闻声停手,诸城几个急往后退,护住邵仁。邵仁眼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脸如死灰,却仍想垂死挣扎,看一眼陈七星几个,眼光最后却落在那军官脸上:“你好大胆,想造反吗?”

那军官情不自禁退后一步,躬身道:“不敢。天使驾临,卑职只是奉天使之命引路。”

“天使?”邵仁大是讶异,“谁是天使?”

陈七星跨上两步,天子金牌高举:“本御史代天按察!邵仁,见了天子金牌,还不下跪?”

邵仁三角眼瞪大,看得清楚,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似乎想要狗急跳墙,最终还是跪了下去:“化州牧邵仁跪迎天子金牌!不知天使驾临,有何贵干?”他心存侥幸,因为刚把朝廷钦差送走啊,也许陈七星这天使另有目的呢。只要不是查粮仓的,一般的小事,动不了他这个一州之牧。

“拿下!”陈七星厉声喝道。

“为什么拿我?我有何罪?”邵仁惊叫。诸城一看情势不对,往前一蹿,护在了前面。

“你想造反?”关山越眼光射向诸城,低叱一声,脑后魄光一现,五道魄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惊心动魄。

“五魄师?”诸城脸色大变,“敢问阁下是……”

“松涛宗,关山越。”

“原来是关宗主!”诸城抱拳作礼,“敝人化州诸城。”

关山越还了一礼:“天使擒拿污吏,诸兄莫要自误。”诸城脸上神色变幻,邵仁一看情势不对,尖叫道:“诸城,你说了欠我一条命的。”

诸城牙一咬,跨前一步。关山越眼光一凝,却见诸城脑后魄光一闪,一把剑往上一冲,忽然掉头,猛地刺进了自己体内,身体对穿。

“啊?”不少人失声惊呼,便是关山越也大感意外。

诸城身子晃了一晃,却未栽倒,反是勉力转身,看向邵仁,道:“尊翁,当年受你活命之恩,诸城今日还给你了。”

邵仁咬着牙,脸色灰败,却是不吱声。

诸城也不理他,仰头看天:“这些年来,诸城做下了不少错事,死后无颜见爹娘、师尊。”说话间,插在身上的魄剑忽地拔了出来,从下往上一削,连着下巴在内,将整张脸削了去。他长声痛叫,仰天往后一倒,身子扭了两扭,不动了。

他如此刚烈,关山越也自动容,抱拳躬身:“诸兄节义,关某佩服。到了地下,尊父母与尊师想必也能理解诸兄的苦衷。”

诸城身子虽然不再扭动,胸间其实还有余气未尽,听得他这话,猛地一口气呼了出来,连带着血沫子,喷出数尺来高,终于是咽气了。

他死得闭眼,一边的陈七星却是心神震动,心中低叫:“我走到今天,也是有苦衷的,难道也要这样子,师父和娘他们才会原谅我吗?”

“谁还想抗拒天使?”关山越眼光扫过,围在邵仁身边的保镖纷纷跪倒。邵仁知道大势已去,颓然软倒,三义的家丁上来,将他押了起来。

控制了邵仁,陈七星请顾书青出来。顾书青对化州官场非常熟悉,哪些是邵仁亲信,哪些不是,哪些勉强可用,哪些必须除去,以及发布文告,安定民心,都可以交给顾书青。

“这些都不是最急的。”顾书青脚上伤势未好,就坐着应答,“陈大人,现在最急的,一是赶快拨粮给城中饥民施粥,二是飞马向朝廷告急,紧急调运粮食过来。”

陈七星点头:“顾太守所言甚是。拨粮施粥这事,请顾太守多多操劳,我立马草拟奏章向朝廷告急。只不知朝廷调粮过来,还来不来得及。”

“要看灾情。”顾书青忧心忡忡,“南面几个郡还好,我就怕西北几个郡,那边若是有大的灾情爆发,那就完了。”

怕什么来什么,仅仅过了三天,就传来了饥民暴乱,出去镇压的官兵大败,数十万饥民正拥向化州城的消息。饥民中流传,说其他郡县粮仓空了,是因为邵仁把所有的粮食都运进了化州城,只要到了化州,就有粮食。

“这下完了。”顾书青骇然失色。这几天他坐着抬椅,将化州城中几个粮仓都看了一遍。虽然邵仁为应付检查,买了一批粮食进来,不过只是做做样子,即便是应付城中饥民,也最多撑得个把月,这要是几十万人跑过来,只怕三天都撑不住。而这时候急报向朝廷的奏章只怕还没到,就算到了,想要在朝堂扯清楚再决定拨粮,至少也要十天半个月,而真正要把粮食调过来,至少要一个月以上,而这还是最快的速度。事实上以顾书青的经验,朝廷上扯皮只怕都要扯上一个月,再拖拖拉拉行文调粮,三个月后能见到第一批粮食,那就已经是皇天开眼了。

这中间的曲折,无论陈七星还是关山越都是不知道的,听顾书青一说,关山越也是脸色大变,道:“这可怎么办?几十万饥民啊。”

“还会更多。”顾书青苦笑,“我这几天调看了一下各郡递来的公文,化州八郡六十余县,虽然遭灾程度轻重不一,但几乎每个县都报了蝗灾。化州可是有两百多万人口,东面、南面饥民可往京师或南方去,但西、北两面五郡四十余县,都只会往化州来。这一带又是灾情最严重的,有些地方夏粮几乎可以肯定是颗粒无收,这些地方的灾民聚拢来,至少、至少,不会少于五十万。”

“皇天!”三义失声惊呼。三义这种江湖中人,其实并不太顾惜平头百姓的死活,助陈七星、顾书青拿了邵仁,只觉得胸间畅意,其他的根本没去多想,这会儿听得灾情如此严重,也终于变了脸色。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三义团团乱转。高成义看着陈七星,道:“陈大人,你是天使,你有天子金牌的,你快想个办法啊!”

“天子金牌又不能当饭吃。”陈七星苦笑,只是这话却说不出口,眼见关山越也看着他,只得道,“我再写奏章,飞马向朝廷告急。”说着看向顾书青,“顾太守,另外还有什么办法没有?”

顾书青双眉几乎挤在了一起,凝神半晌,摇了摇头:“朝廷第一批粮食,最快也要一个半月,而即便搜尽化州城,也不足以应付十万饥民十天以上。而从军报来看,现在的饥民已不少于十五万,真要到化州城下,不会少于二十万人,所以……”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只是看着陈七星。

“所以怎么样?顾太守,你快说啊!”李学义催着。

顾书青嘴唇颤抖半天,终于开口:“唯一的办法,闭城自守,再不许饥民进城,则至少化州城可以保住。”

“不许饥民进城?”关山越脸上变色,“那十几万饥民怎么办?”

顾书青不回答他,却看着陈七星,忽地长揖为礼:“陈大人,我以化州城中十万百姓向大人请命,请陈大人立即赶赴京师,亲自向天子陈述化州灾情,请天子紧急调粮,粮食早一日来,即可多活一人之命。”

“我回京师去?”陈七星愣了一下,“那这化州城里……”邵仁和一班亲信被拿_F,朝廷的回文又还没来,整个化州没有了最高长官,如果他这个天使再不在了,恰又是饥民作乱的非常时期,非乱了套不可。

“请大人下令,我可暂掌化州。”

陈七星看着顾书青的眼睛,顾书青眼里满是诚挚。陈七星突然就明白了,无论是放饥民进来还是闭门不管饥民的死活,化州一场大乱已是免不了了,因为无论如何,朝廷的粮食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送到,盗卖官粮致使饥民暴乱,邵仁固然罪该万死,可拿下了邵仁后,城中执掌权责的最高长官也会被这场暴乱拖下水,朝廷是不会问因果的。难道陈七星解释说,是邵仁卖了官粮,我坐守空仓,没有办法?朝廷不会搭理这个,只会将罪责一帽子扣下来。现在顾书青提议让陈七星亲赴朝廷要粮,而由他暂管化州,其实是让陈七星脱身事外。陈七星缉拿邵仁是一功,亲赴朝廷求粮又是一功,从头到尾,功上加功,化州暴乱的事却与他半点儿关系也没有。当然,如果他是化州牧或者某郡太守,即便跑到京中也逃不掉罪责,可他不是啊,他只是个拿着天子金牌的按察御史,一切罪责,完全扯不到他身上,只要他在暴乱发生前离开化州城就行。

顾书青为什么要这么做?陈七星不能完全理解,不过大致能猜到两点,一是感谢陈七星的救命之恩。如果没有陈七星果断地支使三义劫法场,他这时已尸身化泥不算,而且是个冤死鬼,即便事后有暴乱发生,最终就算能把邵仁掀翻,顾书青的冤情也绝对翻不了案。事已过,人已死,没人再会来翻老账,而像顾书青这样的人,救他的声名比救他的性命更让他感激。

二呢,估计也是感于陈七星的忠直。邵仁为一州之牧,位高权重,背后还靠着个大将军阮进,跟这样的人作对,就换了是顾书青自己,也要掂量掂量,而陈七星却不顾一切踏了进来。先前不顾一切劫法场,那可是犯法的事啊,递了奏章后,又还求了天子金牌直冲过来。顾书青本身是忠直之臣,最佩服的,也就是陈七星这样义无反顾的人,这事反正要有一个人垫背,他垫上去,比陈七星垫上去自然要好得多。

明白了他的想法,陈七星心中既感动又暗暗有些惭愧,他其实暗地里联系上了尸灵子。尸灵子得到他的指令后,奉行不渝,利用化州本有的渠道,屯积了近十万石粮食,如果一天只施两顿粥的话,即便是二十万饥民齐聚,也可以支撑近一个月,而随后还有大批粮食运进来。所以说,真逼急了,陈七星还是有办法的,只是他当然不能说。他暗藏私心,倒没成想顾书青却一心为他考虑了。

他还在犹豫话要怎么说,三义却催了起来:“是啊是啊,陈大人,你是天使,说话管用,赶快去京师,求皇帝老子拨粮啊。”很显然,他们三个没明白顾书青话中隐藏的意思。

陈七星摇摇头:“城中无粮,饥民必然暴乱,顾太守一人独领罪责,那不行。”说着他看向关山越。关山越却也想明白了,点头:“嗯你应该留在城中。”

顾书青没想到他师徒是这种态度,心中感动。他这样的读书人,本来是看不起江湖中人的,什么四魄师五魄师,在他眼里就是一帮带有危险倾向的暴民。可三义救他于前,陈七星师徒又秉正于后,便让他心中的印象大为改变,暗暗感叹:“仗义多为屠狗辈,古人诚不我欺。”

陈七星执意要留在城中,顾书青也不再多言,商量后,城还是得闭。因为真要几十万饥民跑进城中,那就完蛋了,饿疯了的人,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不过虽然闭城,饥民也不可能完全放任不管,谣言化州有粮的,闭城不纳还不给粮,饥民非造反不可,所以先行在城外搭设粥棚,派官兵维持秩序并尽量加以解说,城中粮食有限,一日一顿粥也维持不了多久,可没办法啊,拖一天是一天吧。

三日后,腿快的饥民已经到了城外,随后越来越多。到了第五天,城外饥民至少已达到十万人以上,从城楼上望去,黑压压的,极为骇人,而饥民肚饿,日夜哀号,更是使人揪心断肠。

陈七星手中有粮食,就在第四日,尸灵子告诉他,又运了五万石粮来,但陈七星不能就这么把粮食发下去啊,这不是官粮,也不能借善人施舍的名义往下发。十五万石呢,天魄帝国有这样财雄势厚的善人吗?而且,陈七星另有想法。

祝五福死后,关山越似乎变了个人,几乎从来不笑,甚至话都极少。陈七星又疑心生暗鬼,在他面前压力非常大。给纪元治脸想讨得关山越欢心,结果适得其反;救顾书青拿下邵仁,这事似乎做对了,但对关山越的触动也不大。而当饥民如潮涌来,面对那数以十万计的饥民的哀哀哭号,关山越终于动容,这些日子帮着安抚灾民,眼光不再那么冷了,话也多了,祝五福死前那个外表疏淡而内里仁厚热血的关山越似乎又回来了,这就给了陈七星以触动。他凝思数日,想出了个主意。

随后几天,灾民越来越多,总量估计可能已经超过二十万,而城中存粮却是越来越少,即便是每日一顿粥,也已经撑不下去了。这一天,城外飞报,饥饿的灾民抢粥打翻了棚子,在有心人的组织下,想要打进城来了。

陈七星知道,机会来了,暗暗发出信号,随后与顾书青一起上了城头。

闹得最厉害的是西门,他们去的也是西门。离着城门口还有数里,便听得喧声如潮,一浪高于一浪,闻之让人丧胆,而想到这是些饿极了的饥民发出来的,又让人情不自禁的心中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