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忆帝京 第65——68章

卷一忆帝京第六十五章生死相依

笑声一起,凤知微抬手就去拉宁弈,然而宁弈已经闪电般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两人动作都快,却因为蓑衣困着,挪动不方便,险险绊倒,凤知微长剑一拉,嗤一声蓑衣破裂,麻草飞舞间,只见眼前雪光耀眼。

数十柄长剑寒芒冷锐,如秋水一泓晃动眼前,对准了两人要害,只要向前一捅,马上就会出现凤筛子和宁筛子。

凤知微掀起眼皮看看,笑了笑,“好剑。”却在宁弈手心里悄悄写:“十二人,全使剑,八卦方位,震三,离二,兑二,坎一,巽二,坤二。”

宁弈皱眉,在她掌心写:“不要轻举妄动,可能不是那一批。”

凤知微也深以为然,要是那一批,剑早就出手了,何况她记得对方武器也不是剑。

“各位这是干嘛?”她扬眉冷声问,“我兄弟游山不慎失足,到这古寺避雨,就算惊扰了各位,各位犯得着以剑相对么?”

刚才她已经亮了剑,想要装惊惶老百姓已经不可能,倒不如直接用江湖口吻,看起来和对方身份也相近。

对方十二人,都穿着灰底青边的布衣,眉目间十分精悍,太阳穴高高鼓起,神情气质,像是某一门派的江湖中人,听见她的话,眉宇间闪过一丝诧色,当先一人声音刺耳,冷冷道:“这蓑衣是山民常用的式样,你既然遇见山民人家借用了蓑衣,为什么不在人家家中休息,反而要跑到这废寺来避雨?”

这话问得正在要害,凤知微心中一惊正在思量怎么回答,身旁宁弈已经笑道:“那山民夫妻二人只有一间小房,屋中气味浑浊,我们兄弟闻不得那些,宁可另找地方。”

领头之人看两人虽然寻常布衣,但确实气质高贵举止从容,这番话倒也可信,神色微微犹豫,凤知微已经抬手去拨他们的剑,笑道:“都是武林同道,相逢也是有缘,何必刀剑相见呢?”

那人眉间闪过一丝鄙弃之色,心想你们两个和家里武师学了点粗浅功夫的公子哥儿,也好意思说是武林中人。

他皱眉打量着两人,此时两人脸上都有一直故意没擦去的血和泥,容貌却还是看得出的,他目光在宁弈脸上转了转,突然目光一闪,道:“兄台说得是,确实失礼,敢问两位台甫?怎么会落到这等境地?”

哪有拿剑对着人和人寒暄的?凤知微心中暗骂,面上笑吟吟道:“我们是陇南人,来暨阳探访亲友暂住,我兄弟姓田,听说簪阳山风物华美便来游山,谁知道不小心失足矮崖,也和从人失散,正想着赶紧下山呢。”

她叹息着去牵宁弈,道:“各位想必也发觉了,我哥哥他……眼睛不太方便,自幼带来的眼疾,来暨阳也是为了散散心。”

那领头人的脸上狐疑,终于淡了点。

凤知微一直平静的笑,握剑的手指却捏得很紧,那些闪动的剑光就在宁弈身前,轻轻一递她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他。

所以她只好主动拿宁弈的眼睛来说事——宁弈失明目前除了她谁也不知道,如果这批人也是找他们的,仅凭这个失明,对方就能打消怀疑。

那领头人终于挥挥手,示意其他人收起剑。

凤知微暗暗松口气,众剑环逼险境一过,就算等下十二人围攻,也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强。

“兄台夜宿古寺,这又是要去哪里?”十二人散开了各自生火寻找宿处,有意无意一直将两人包围在正中,凤知微仿佛毫无察觉,笑嘻嘻寒暄。

“进山。”那领头人一副不愿和她多话的样子。

古寺十分破旧,地下尘灰很重,还有些野狐社鼠,此时都被惊得四处逃窜,淅淅沥沥的雨桂在檐角,远处起了迷茫的雾气。

一个大汉走过来,重手重脚将宁弈一推,喝道:“好狗不拦路,让开!”挤到领头人身边坐下,从背囊里取出个油浸浸的纸包。

宁弈一个踉跄,凤知微赶紧扶住,灯火光影里只见他并无怒气,犹自微微一笑。

这笑意清而艳,在火光里幽幽闪动,像一朵暗色中默然绽放的妖花。

没有人看见他这个笑容,那大汉正忙着掏出纸包里的吃食,忽然那领头人皱眉道:“这不是掌门收到又突然不见的那封信?牛奇你太荒唐了,竟然拿这个来包食物,掌门知道了,仔细门规治你!”

“啥信啊,什么稀奇的。”那叫牛奇的汉子咧嘴笑,将那一叠油腻腻的纸抖得哗哗响,“走得匆忙,没东西包牛肉,我顺手在掌门桌上抓了一叠纸,反正掌门也看过了。”

凤知微目光落在那最上面一张纸上,心中忽然一震。

那大汉指缝遮掩间露出一角鲜红的印戳,标准印章常用九叠篆,“陇西府书办司印”是官府书办常用的那种半正式的印鉴,因为各级封疆大吏的书办都是自己的私人亲信幕僚,负责处理一切对内对外事务,为了行事方便,这类书办往往会有自己的印章,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代表了封疆大史个人的意志,比如这陇西府书办,就正是申旭如的幕僚府。

这个时候在这群江湖草莽身上看见申旭如幕僚写给对方掌门的信,其中含义,不言而喻——九成九是申旭如怕自己两人不死,浑水摸鱼邀请了江湖力量来追杀,死在江湖人手中,那真是查都没处查。

牛奇将那叠纸放在一边,拿了剑来切牛肉,凤知微坐在他身边手指悄悄一掀,发现那厚厚一叠信里似乎还有图。

什么图?

难道是宁弈和自己的画像?

那为什么这些人没有认出来?

凤知微想了一想恍然大悟,这封信里的画,想必原本是要交给他们的,但是被这牛奇误打误撞拿去包了牛肉,那掌门没找到信可能就算了,大概只是口述了两人相貌,所以刚才那领头人有些怀疑却无法核对,而这些江湖人,十有八九是不认字的,看见第一页密密麻麻的字就完会没有兴趣往下翻,所以那画像至今没被发现。

然而很快就会发现了,因为那个牛奇正用一张张的信纸包了牛肉分发给众人,眼看着就要掀到那副画。

凤知微心中一急,突然抱住肚子,申吟了一声。

这一声立即引起对方注意,都停止了咀嚼看过来,牛奇也停了手,凤知微苦着脸,道:“怎么肚子突然痛起来了?莫不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江湖中人向来小心,对毒物之类特别敏感,听见这句,都放下牛肉互相狐疑的望了望,牛奇道:“他又没吃我们的牛肉,你们怕什么!”虽然这样说,却用那叠纸将剩下的牛肉包了起来。

凤知微哎哟哎哟的嚷着痛,站起身道:“不成了,得去茅厕。”摇摇晃晃向外走,突然一个踉跄,绊倒了火堆。

火星四溅,众人纷纷躲避,火花溅到那些包牛肉的纸上,顿时燃烧起来。

凤知微心中一喜,牛奇却大步奔过去,一把抓起那包牛肉,连连拍打,道:“可别给烧了,不然油腻腻的弄脏包袱我可没法背。”

凤知微无奈的看着他将那牛肉小心收起,宁弈突然站起,扶着她道:“小心些,许是淋雨受了凉,我扶你去茅厕。”

众人看着他们离开,那领头人头一甩,示意牛奇跟上去。

凤知微扶着宁弈向前走,目光却紧紧盯着正对面被雨水洗刷干净的光可照人的照壁,看见背后的举动,眼神里掠过失望——对方还是不放心他们跟了来,而且牛奇也没有把装了画像的包袱给带出来。

她在宁弈掌心,飞快的说清楚了这件事,宁弈微微沉吟,在她耳边低低道:“各个击破。”

凤知微默然,心想虽然冒险,却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自己两人甩不脱这批人,画像又暂时没办法毁掉,牛奇回去随便一翻动,画像就会被看见,所以无论如何,牛奇是不能回去了。

既然要杀牛奇,事情就掩盖不了多久,一旦面对他们围攻,绝无活路,所以杀一个就必须杀一串,抢先下手,才有生机。

如何最有效的杀,就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当务之急是杀牛奇。

两人刚进茅坑,牛奇大步跟了进来,抢占了一个茅坑,解开裤子哗啦啦一阵好溲,挺着满是黑毛的肚子笑道:“妈的,真爽!”

宁弈嫌恶的皱起眉,凤知微耳根有点薄红,错开眼光,捂着肚手爬上另一个坑,哎哟哎哟的解裤子。

牛奇侧头看她一眼,笑道:“跟娘们似的,解个裤子也要半天——”

他突然看见一截乌黑的剑尖,从自己嘴里冒了出来。

他瞪着牛眼,有点不明白这里怎么会出现一柄剑,明明旁边的小子还在解裤子。

咽喉有撕裂的痛,他眼光无力的向下一落,看见一截乌黑带血的剑尖,自那个高而美丽的失明男子手中缓缓抽出。

身子突然飞了起来,栽进茅坑,一生里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好狗不拦路,让开。”

宁弈将剑递回凤知微,刚才他扶着她时,剑就已经转了手。

此刻两人在破旧的茅厕里商量着下步动作。

“你身上有没有带毒?”凤知微在自己身上寻找着害人东西,随即懊恼得一拍脑袋,她出来得匆忙,身上金创药倒是有点,别的都没带。

虽然那批人很警惕,下毒不容易,但是没有什么比下毒更能放倒一批了。

宁弈摇摇头,心想宁澄那家伙倒是爱玩毒,可惜人不在。

凤知微沮丧的望着他,突发奇想,问:“你的眼泪是不是有毒?”

宁弈古怪的看着她,半晌道:“我宁可一个个去杀人。”

凤知微正在咬牙考虑着怎么挤出鳄鱼的眼泪,需不需要突如其来给他肚子一拳好打出眼泪来,却见宁弈已经很有远见的退离她三步之远。

“好吧。”凤知微无可奈何的去扶他,“我们另想办法。”

宁弈“嗯”了一声,伸手去扶住她,凤知微忽然“哎哟”一声蹲下身去,随即惊慌的道:“牛奇你——”

宁弈心中一惊,连忙低头去拉她,凤知微头一抬,“砰”一声头正撞上他鼻子。

宁弈“啊”一声捂住鼻子,瞬间眼泪飙出,凤知微毫无愧色的拿出一片金叶子赶紧接了。

随即她感叹道:“黄金盛泪,也算对得起殿下你宝贵的眼泪了。”

宁弈捂着生痛的鼻子,再次在心中确认凤知微其实就是一头养不家的母狼。

母狼看殿下捂着鼻子,手指上眼睛泪水汪汪如秋水盈盈,看起来着实脆弱有趣,远不同他平日的沉凝锋利,竟像是换了一个人,一瞬间那少得可怜的良知复发,含笑去揉他鼻子,道:“不痛哦不痛哦。”

她肌肤细腻的手指拂在宁弈脸上,春风般和缓,声音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和歉意,听着人便如被细絮排面,痒而挠心,宁弈手颤了颤,随即一把握住了她手指。

他将她手指握在掌心,五指轻轻缠上去,凤知微下意识要挣脱,宁弈的手牢牢缠着,不放。

宽大的袖子落下来,遮住了有点暧昧的姿势,宁弈牵着她走回去,凤知微还捧着那点眼泪,不敢用力,只好随他去,一边咕哝道:“可惜太少……”

两人走到院子里井台边,一个汉子正在取水,凤知微招呼道:“大哥,给点水喝喝,顺便洗个手。”

“少爷就是讲究多!”那汉子将桶递过来!凤知微就着桶捧起水喝了,又掬出点水洗了手,道了谢,三人一起回去,领头那人看见牛奇没跟来,问:“牛奇呢?”

“那位大哥啊?”凤知微掩嘴笑,“说牛肉吃多,也有点泻肚子呢。”

“这小子就是贪吃!”那人骂了一句也没怀疑,将那桶水放在正中,招呼大家喝水,江湖中人不拘小节,各自凑在桶边喝了个痛快。

凤知微含笑看着,殷勤的给火堆添火。

吃喝完毕,也就在大殿内各自找地方睡下了,还是很有默契的,将两人围在正中,并留了一个人关起殿门,守在门口守夜,江湖中人独有的警惕,对任何人也不放松。

古寺里火光渐渐弱下去,四面起了淡淡的雾气,凤知微默默睡在宁弈身边,睁大眼睛等着毒性发作,她也不知道鳄鱼的眼泪到底能发挥多大作用,毕竟就那么几滴,稀释到一桶水里,效用肯定要打折扣。

宁弈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一直扣着她的手指,凤知微掰也掰不开,便搔他痒,手指在掌心挠啊挠,宁弈缩了缩,凤知微大喜,用劲挠,结果人家被挠习惯了,反而不缩了,凤知微懊恼的叹着气,身旁宁弈转过脸来,含笑细细听她叹息,觉得很快意。

两人打着手底官司,以此驱散不断涌来的睡意,从昨夜到今夜,两人以受伤之身,一直处于奔波之中,一直身处紧张之地,精神和肉体都疲惫到极点,此刻四面鼾声四起,火光温暖,如果不找点事分神,便会立即睡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凤知微快要熬不住闭上眼睛时,宁弈突然重重掐了掐她掌心。

凤知微惊醒,随即发现身边不远处一个男子,发出低低的申吟。

发作了?

凤知微一喜,随即发现其余的人没什么动静,大概是各人功力有高有低,发作时间也有长有短。

这人发出动静,守夜的人便奔了过去,低头轻唤道:“飞子,怎么了?”

他突然觉得后心一凉。

他心中也一凉,下意识的想转头,可是头颅永远也转不过来了。

凤知微轻轻扶住他软倒的身体,将他靠着殿柱坐在暗影里,看起来像在调息。

那毒性发作的人觉得脸上一热,有温热的液体落了满脸,睁开眼便看见四面似乎氤氲起浓浓雾气,雾气后隐约有一张温柔的笑脸,笑得狰狞得靠近来。

他呆了呆,便要去抓手边的剑,却觉得手臂酸软,随即胸口一痛,最后的意识,便是什么东西冲天而起,扑簌簌落在自己脸上,和先前一样温热微腥的液体。

这里的动静,睡得较近的一人隐约发觉,睁开眼心中却先“咦”了一声,心想火头怎么灭了?还有这早晨的雾气好浓。

雾气似乎还会晃动,隐隐绰绰露出人影,这人睁大眼去看,却怎么也看不清,心中已经知道不对,凭着隐约感觉到对方来的方向,霍然向反方向一个翻滚。

一滚之下,便觉得腰间一痛,随即感觉到身子一轻,自己的眼睛隐约看见自己的腿滚到了一个角落。

他的身前,负责扰乱视线的宁弈淡淡的拢着袖子,他滚向的地方,凤知微抽出早已等在那里的刀。

她刚抽出自己的刀,对面一直凝神听着的宁弈忽然向她身后方向一指,凤知微头也不回,长剑从自己胁下闪电般反手一撩。

一人捂着自己咽喉倒下去,到死不明白对方用剑角度怎么这么诡异,胁下反插的剑为什么最后却到了自己咽喉?

连死四人,怎么都会有点声音,所有人都醒了。

醒了的一瞬间,都怀疑自己没醒——怎么天色这么暗?一切都像罩在云雾里,只看见隐约的轮廓。

便是趁着这一瞬间的呆怔,凤知微扬手便是一剑,躬入一个最靠近自己的一个刚刚起身的人的咽喉。

剑光入喉她连剑都不抽,带着那尸体滑步一移,正移动到斜对面扑过来的一人面前。

那人模糊的视野里只看见人体扑近,自然认为是敌人,低吼一声出掌一拍,啪的一下把那倒霉蛋脑袋拍个粉碎。

一拍之下手掌一痛,一柄黑色的剑穿过他手掌,射入他眉心。

转眼又杀两人。

这些人离她最近,动作最迟钝,明显武功最低。

凤知微柿子先捡软的捏。

很明显那个领头人武功最高,但是他睡在最里面最远的供桌上,等窜到他面前早就被发觉,不如趁现在人还没反应过来,杀一个是一个。

鲜血标射之中,有人捂着喉咙咯咯倒下,有人卷着火星飞扑而来,劲风猛烈,视力模糊却也不影响动作方位。

凤知微心中一凛,知道接下来的会一个比一个难应付,而且很明显,武功越高,中毒越轻。

那劲风如此凶猛,扑面便令人窒息,凤知微扬起剑,举到一半便觉得胸口一痛,手不由自主的垂下来。

正心道小命玩完,身子忽然被人一撞,翻滚而出时看见宁弈闪电似滑步而出,代替她滑到那人身下,一个铁板桥倒仰滑跪而过,肘底一翻雪光一亮。

嗤啦一声鲜血连着内脏汹涌而出,一道可怖的伤痕从胸至腹翻卷而出,那人狂吼着拼命往上一纵,努力收拾自己掉下的肠子,宁弈鲜血披面,冷笑着横刀一绞。

噗通一声那人重重坠落,落地之时溅起的鲜血扑了宁弈一脸。

四面怒吼声里,缓过一口气的凤知微扑了过来,一把拉住宁弈逃入偏殿,人刚射进门,立即抬腿倒踢重重将殿门踢上。

几乎就在殿门关上那一瞬间,各种暗器狂风暴雨般卷来,夺夺连声钉在殿门上,将那些本就半腐的木头射得大块剥落横飞。

凤知微听着那强劲的发射之声,暗自庆幸自己反应过快,惊魂初定中反身靠在殿门后想喘口气。

宁弈一伸手就把她拽开。

“砰!”

刚才凤知微靠过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洞,一枚闪着蓝光的三棱刺阴险的卡在其中。

如果不是宁弈拉得快,现在这三棱刺就应该卡在凤知微背上。

凤知微长长吐一口气,喃喃道:“你又救我一命……”

“不用算这个。”宁弈脸色发白,淡淡道,“你也救了我很多次。”

凤知微听着外间声响,叹口气道:“这毒还是不够厉害,只让他们失明,武功却没太大损害,我们现在麻烦了……”

她说到一半突然住口,想起第一个发作的人那辗转的申吟,这是从宁弈体内流出的毒素,已经经过一桶水的稀释,分别喝进了那么多人肚子里,还能这么霸道,令体健忍受力强的江湖人不能控制的发出申吟,那这蛊毒本身,该有多强?

而直接中了这毒的宁弈,该是怎样的痛苦?

然而从中毒那夜到现在,已经快两天,她未听他发出一声申吟,叫过一句苦。

凤知微望着宁弈苍白的脸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宁弈却只扶着墙,仔细听外间声音,刚才没办法靠近外殿大门,紧急中被逼入这个偏殿,现在这偏殿没有窗户,唯一的门户已经关死,毒没能让对方完全失去战斗力,他们杀了七人还有五人,还是武功较高的,此刻形势,已经糟到不能再糟。

外间吵了一阵,也安静了下来,想么知道他们跑不掉,又挂心自己的毒,暂时试图调息逼毒了。

空气中有种紧张的沉静,沉沉压在人的心头。

半晌宁弈扶墙坐下来,对凤知微招了招手,“来,坐。”

凤知微笑笑,过去,找了些旧布幔堆在一起,点着了,和宁弈两人坐在火堆前烤火。

两人都是人杰,事到临头都有常人不及的镇静,就着渐渐喧腾的火焰,听着似有若无的淅沥沥雨声,被火光映得微红的脸上,都有凛然不惊的神情。

半晌凤知微道:“宁弈。”

“嗯。”

“我们这次运气不太好。”凤知微咳嗽几声,悄悄抹掉嘴角咳出的一丝鲜血,侧首冲宁弈微笑,“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她那样冲宁弈笑着,却觉得笑容也快渐渐僵在了脸上,心跳擂鼓似的忽紧忽松,手指在不住颤抖,眼前一阵阵发黑,所有的骨节都似在慢慢散架,两日两夜奔波劳累极度紧张,受了内伤一直没法休息,她知道自己已经心力交瘁强弩之末,更糟的是,体内一直很稳定的燥热之流,隐约有不稳窜动之势,那种感觉就像沉寂已久的火山,只等下一刻的轰然爆发。

她是真的快死了吧……累死的。

隐约听见宁弈低低“唔”了一声,道:“非战之罪。”

“是啊。”凤知微疲乏的垂下眼睫,觉得眼皮重似千钧,栓了无数大铁球,“只是我被你传染了倒霉而已。”

“我倒觉得我是被你害的。”宁弈一步不让。

凤知微没力气斗嘴,懒洋洋道:“哦……”

手背突然一痛,是宁弈突然伸手过来狠狠捏她,“知微,别睡,别睡。”

凤知微无声的笑了一下,忽听宁弈问她:“你为什么要赶来救我?”

凤知微累得不想回答,宁弈却在不住掐她,“说话!你敢不回答本王问话?你是真的想来救我还是别有目的?你那天为什么要套我的话?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这男人好吵……凤知微用此刻无比迟钝的思维想着宁弈那些问题,只觉得脑子越想越打结,砰一声栽倒在宁弈怀里,呢喃道:“……都是些蠢问题……”

宁弈抱住她,一瞬间脑中也是一晕,他开始以为是自己也是累的,随即又以为被凤知微撞的,鼻端却突然嗅到一点奇异的味道,他怔了怔恍然大悟。

那群江湖人,在门外熏毒香了!

凤知微久战精疲力竭,先着了道儿,他关切凤知微,眼睛又不方便,也没有察觉。

此时他也觉得体内疲乏一瞬间全部涌了上来,那些一直细碎着切割着内腑的疼痛汹涌而来,他窒了窒呼吸,眉梢眼角透出淡青之色。

自己……也快不成了吧……

揽紧怀中凤知微,她细瘦的身子在怀中小小一团,像个孩子,有些软润的部位触着他,温温软软,令人联想到世间一切的粉嫩和旖旎,此刻他却完全没有了绮思,只想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就这么坐下去,至路途的尽头。

也许是该不甘心的,一腔雄心,王图霸业。却折戟于这暨阳山一座废寺之中,何其的荒唐,然而真到了这样的境地,似乎也提不起劲来懊恼或不甘,仿佛这样的安宁和静谧也很难得,便是这样的结束,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他渐渐的垂下眼去,不再试图弄醒凤知微,修长的手指一颤,榈在了她的眉睫。

眉睫凝着些微的汗,像晨间花上的露,火光毕剥着淡下去,夜雨声听来忽远忽近,有丝丝缕缕的雨雾,从残破的墙缝间迤逦进来。

……恍惚间突然似乎遥遥有乐曲之声响起,是萧声。

清越,苍凉,空灵而渺远的萧,自长天悠悠而来,自银河垂挂而下,明光一线,万里清音,刹那间渡越云山沧海,直入人心。

一曲《江山梦》。

梦中江山,江山如梦,多少年心事如许,一生里豪情谁掷,纵金戈铁马银瓶乍破,不过是百年富贵终归黄土,霸业皇图,湮于身后,四海孤独,晚来风歇。

宁弈一片混沌的脑海,随着萧声的接近,渐渐清醒,如被天神之手,拨去暗昧云雾。

怀中的凤知微,也突然动了动。

宁弈低下头,轻轻拍她的肩,“知微,醒醒,你听。”

凤知微在他怀中挣扎着,支着头闭着眼听那箫声,她微微耸起的肩单薄如冬日蝶翼,似乎两日间又瘦了许多,宁弈觉得自己的掌心覆于其上,都觉得疼痛咯手。

萧声越发近了几分,那萧声中似乎有几分神异超拔力量,外间的人们也似乎停了手,起了一阵惊慌的骚动。

凤知微抬起头来,和宁弈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一抹喜色。

此时两人还是没有力气,只得静静互相依靠着,凝神听那一抹箫音,夜雨笼罩下的古寺静谧无声,火光残冷细雨幽幽,他们在幽深大殿里氤氲的淡雾中席地而坐,被夜露濡湿的袍角缓缓散开。

突然都觉得心中安详,万事不萦于怀,不止这江山不过一梦,这世间种种,人间苦恨,万丈雄心,无限谜团,都似可在这一刻洒脱抛却,换一回大笑而去,撒手红尘。

凤知微没有发觉自己靠宁弈很近。

宁弈没有发觉自己扶着她肩。

一生里最安静的时刻,一生至此,卸下心防最接近的距离。

半晌宁弈轻轻道:“这曲潇洒中有清贵之气,苍凉中有睥睨之态,绝非普通江湖人物能为。”

凤知微“嗯”了一声,“真是令人神往的人物。”

两人望着那方向,等着那人近前来一睹庐山真面,却听见更近处忽有长啸声起,穿云裂石,劈空惊电,刹那近前!

箫声戛然而止,竟然不再靠近。

殿内两人一惊,宁弈听着那啸声,眼中突然爆出更浓的喜色。

那啸声起初还在远处,刹那便至,随即外殿便是一阵惊呼,凤知微隐约听见那个声音刺耳的领头人惊慌的道,“天战……”

他一句未完,突然一声惨呼,紧接着便是重重的“砰”的一声,撞在偏殿的门上,震得整个殿都似乎晃了晃,半晌,有鲜红粘腻的血流,蛇般从门下的缝隙里缓缓流了进来。

凤知微看着那血流,想着那领头人的武功,觉得自己就算是全盛时期也未必是对手,眼前来人,却一个照面便要了他性命,真是了得。

想到那句“天战”,心中又是一动——天战世家?执掌江湖牛耳,稳控黑白两道多年的战氏?

这个家族,在江湖中隐然已是神般存在,难怪外面的人那么惊慌,可这个家族的人,号称皇族之后,和朝廷中人向来没瓜葛,怎么会为了他们出手?

看宁弈那样子,明明是认得的,是谁?

还有那吹萧之人,为什么听见这天战世家中人的啸声,便不再过来?

凤知微正要出门去看看是谁,忽听又是一阵衣袂带风声响,在殿外的那个天战中人,听见那不断接近的衣袂带风声,忽然低低冷哼一声,随即便无声音。

紧接着便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嗓音。

“在这里么?进来看看!”

又听见另一个熟悉到要死的声音,夹杂着点咀嚼的声音,冷冷道:“吵,臭!”

凤知微砰一下就撞在了半拉开的殿门上。

赫连铮,顾南衣!

真是的!要么一个都不来,要来全部死出来!

凤知微含着眼泪,回首向着宁弈,轻轻的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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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铮见到凤知微的时候,张大嘴,“呃啊”一声,没话了。

顾少爷停下永远都在吃胡桃的嘴,将胡桃顺手塞在一边赫连铮张大的嘴里,唰一下以神速飘了过来,一把将凤知微抓过去,上上下下摸了一遍。

然后从身上上上下下摸了一大把药丸子,蚕豆似的塞在凤知微嘴里,不允许她发表任何意见。

楚王殿下就比较可怜了,没人问,还得去解救差点被胡桃噎死的赫连铮。

赫连铮缓过气来大骂:“你个路痴,要不是我你能找到这里?过河拆桥!无耻!”

顾少爷根本不会将别人的话听在耳中,骂人这件事他毫无概念。

“有治眼睛的药么?”凤知微半晌才咽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指指宁弈,宁弈淡淡道:“不用问他,他还没这本事。”

顾少爷袖着手,摸着胡桃,对殿下的挑衅完全的没反应。

凤知微看见门边那领头汉子的尸体旁有一个小瓷瓶,写着“长息香解药”,估计便是先前他们中的那毒香解药,看端端正正放在那里的样子,是被那天战世家的人搜出来准备给他们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顾南衣赫连铮一来,这个战氏中人也避开了。

凤知微隐隐觉得从萧声开始到刚才得救的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有那么点不寻常,很明显,吹萧者避开天战世家,天战中人避开顾南衣——这就很有意思了。

当然现在这个意思研究不出来,因为顾小呆不会回答她的。

吃了药,休息了会,顾少爷给凤知微渡了点真气,又在凤知微恳求之下勉强给宁弈把了脉,塞了颗从颜色到气味都十分让人难以接受的丸子给宁弈,送出去的时候很不情愿,看那样子只要宁弈表露出一丝半点的犹豫他就会立即收回。

可惜殿下一点不情愿的样子都没有,不仅接了,还微笑道了谢,不仅道了谢,还立刻吃了,看得顾少爷立即又去怀中掏摸胡桃,一掏就是八颗。

休息中听赫连铮讲了追来的始末,那晚顾少爷果然是迷路了,在离那驿站三十里的地方转啊转啊转,一直到赫连铮不放心凤知微也追了出来,才在半路上把他给梢带着,两人追到驿站,看见那么多焦尸心就凉了一半,后来在暨阳山脚下看见凤知微的记号,一路追了进来,只是山中找记号不是那么容易,所以才耽搁到了现在。

凤知微听说他们也去过那华严杜村,忍不住问:“你有没有看见淳于猛……”

赫连铮神色一黯,摇摇头。

凤知微垂下眼睫,默然不语,赫连铮恨声道:“我们那护卫死了几十,驿站那边是全军覆灭!太过分了这些混账!”

“欠的债,总是要还的。”宁弈站起身,让凤知微找到那几张油腻腻的盖了陇西府印的牛肉纸收好,淡淡道,“我们走吧,还是原计划,去暨阳,暨阳离申旭如所在的陇西首府丰州已经不远,咱们也该好好和申旭如谈谈心了。”

顾少爷慢悠悠站起身来,一把拎起凤知微,凤知微在他手中恼怒的扭头,道:“我自己走得动!”

可惜既怜香惜玉又不够怜香惜玉的顾少爷,早已把她一把扔在背上,风驰电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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暨阳山下来十里处,就是暨阳府,凤知微和宁弈商量了,毕竟对暨阳知府彭和兴不熟,为免打草惊蛇,先拿长缨卫腰牌去求见,确定彭知府可靠再看情况表露身份,反正长缨是皇家护卫,到哪里,各地官府也确实都有接待之责。

彭知府是个面容清俊的中年书生,气质很斯文,中规中矩的接待了他们,安排他们住在知府内院,又让人去请大夫,只是眉宇间总有些忧色,似乎有什么心事。

凤知微关切询问了几句,彭知府露出一丝苦笑,摇头道:“多谢关心,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们管不了这里的事……”

凤知微呵呵一笑,道:“我们也是皇家护卫啊。”

“皇家护卫……”彭知府又是一声苦笑,摇头出门去,“在陇西,申家才是皇家,一个护卫顶得了什么事……”

凤知微笑笑,让赫连铮去探听消息,过了一会,赫连铮还没回来,隐约却听见前院有喧闹之声。

前院就是知府大堂和办公处所,这是一县首要之地,什么人敢在这里闹事?

又听见彭知府远远厉声呵斥,声音悲愤:“本府长熙十年进士,授暨阳知府职至今,受命于皇,忠心国事,有何错处,要被大人如此夺职!”

似乎还有争执声响,凤知微远远听着,露出一丝冷笑。

过了一会赫连铮回来,也是一脸愤怒又兴奋的神情,道:“陇西布政使申旭如,说彭知府涉嫌贪贿,就地夺职待勘,由府丞申君鑫暂代知府职,哦,说明一下,这位府丞大人,是申旭如的远房堂兄。”

话音刚落,已经有一群人冲了进来,当先一人喝道:“新老爷就职,近期暨阳要戒严!什么乌七八糟的都不允许住在知府大院!报上履历,然后给我滚出去!”

卷一忆帝京第六十六章求欢

那群人虽然也穿着衙役服色,口音却和本地有些区别,领头人一脸骄横之态,素金鸟纱帽,团领小杂花纹绯衫,金荔枝腰带,看样子竟然是个四品官。

他身边跟着个白面男子,从五品服色,带着一脸冷笑,竖着眉指着院子道:“本衙今日封闭,不接待外客,申大人座下左参议刘大人亲临主持交接事务,闲杂人等都避出去!”

彭知府一脸汗的追过来,怒道:“就算卸职交接,关他人何事,你们也太跋扈了!”

“老彭,”那白面男子申君鑫斜睨着他,“还是闭嘴吧你,都什么时候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要管这些有的没的,还是好好想着如何写服罪折子吧!”

“今日接待的是皇家护卫!”彭知府跺脚,“你们太放肆了!”

“收声!”那四品参议刘大人阴恻恻道,“皇家护卫又如何?不过是个六品护卫,难不成你还以为可以仗恃人家逃脱罪责?今日我在这里,谁也护不了你去!”

“荒唐!”彭知府冷声道,“皇家护卫品秩虽低,却是陛下御前护卫,一旦出京,代表皇家尊严,你们当真荒诞跋扈得没了边,竟然天子亲卫,都敢不看在眼里吗?”

那刘参议偏头,古怪的看他半晌,突然桀桀的笑起来,凑到他耳边,笑道:“……你说对了,在陇西,在布政使衙门直管的三府七州,申大人,才是你们的天!”

彭知府退后一步,惊讶的望着刘参议,半晌重重叹息,“早知申氏狂妄,不想一至于斯!”

“脱了你纱帽官袍,滚去你书房,不许出来一步,等大人处置!”申君鑫有人撑腰,气焰熏天,伸手恶狠狠推他,几个衙役冲上来,抬手就掀掉了彭知府的官帽。

“我有什么罪!”

“贪贿!”

“你可以去搜我的内院!”彭知府挣扎着一指内院,“搜出超过十两银子你就押我进京!”

“进京?”利参议斜睨他,“申大人不能处置你?布政使衙门对下辖犯罪属官有全权处置之权!”

“我没罪!”

“不敬申大人就是罪!”申君鑫咆哮,又一指凤知微的院子,“几个六品小护卫,敢不出来参拜刘大人就是罪!”

“啪!”

一只靴子唰的从院子中飞出,精准狠的砸中了申君鑫的脸。

申君鑫嗷的一声大叫,金星四射里突然闻见一股无法形容的味道,顿时被熏得险些昏过去。

“罪你个头啊罪!参拜你个死人啊参拜!”一个人大门不走走窗子,一步就跨了出来,穿着一只靴子,站在院子中捋袖子横眉竖目的骂,“汉人真他妈的不是东西!腌臜!”

半开的窗子里,正喝着茶,和宁弈下着盲棋的凤知微,摇头叹息。

赫连铮立即回头,赔笑:“不是说你。”

凤知微淡定的道:“没事,确实腌臜。”

“我八彪要在。”赫连铮腮帮上青筋一鼓,“早请他吃鞭子排头!”

“你也可以请他吃。”凤知微凉凉提醒。

“大胆!”被砸昏的申君鑫现在才反应过来,勃然大怒,“敢在知府衙门出手伤人!找死!来人——”

“啪!”赫连铮一鞭子扇出他十步远,滚到泥地里吃土。

“反了!”那刘参议看样子有几分武功,上前一步踩住赫连铮的鞭子,“哪来的跋扈小子?给我拿下!”

赫连铮手腕一抖便将他抖了个马趴,又气又笑,摇头道:“真是贼喊捉贼,跋扈头子骂人跋扈,老子以为以前在草原就够跋扈了,不想还差得远!

“你敢殴打朝廷从四品命官!”刑参议抓住鞭子便赖在了上面,抬手就去拨刀。

刀没拔出来,手却被踩住,抬头看见一人稳稳站在他右手上,俯身看他。

刘参议看不见对方的脸,只看见白纱后一双眸子亮若晨星。

然后便见那人慢吞吞抓下他腰牌,看了看,慢吞吞道:“从四品。”

再慢吞吞从自己腰上解下一块上书“永宸殿御前带刀行走”的蓝底金字牌子,拍在他脸上,道:“四品。”

“……”

随即四品带刀行走稳稳的从利参议身上行走而过。

“反了反了反了反了!”刘参议和申君鑫都被踩昏熏昏了头,捂着脑袋爬起来一叠声的乱嚷,踹着踢着要衙役们上,可惜那些衙役哪里能靠得近赫连铮?全被他皮球似的踢了出去。

彭知府正气得浑身发抖,不想这边突然爆发,一时倒怔在原地。

“你们才反了!”闹得正不可开交时,啪的一颗棋子弹出,窗扇大开,现出凤知微淡定而森然的脸,“北疆呼卓部赫连世子携陇西道专派监察御史驾临你暨阳府,你们敢如此放肆!”

一长串头衔报出来,倒震了满院子正待扑上的官儿衙役,嚣张的气焰瞬间一收,愣在那里面面相觑——不是说就是几个六品护卫么?哪里冒出来的御史,世子?

凤知微端坐不动,慢慢饮茶,她和宁弈商量过了,申旭如动作很快,大概得到了一些消息,想在暨阳堵了他们抢先下手,所以才诬陷彭知府派了亲信坐镇暨阳,现在指望彭知府派兵护送已经不可能,这里的势力已经被申氏把持,而他们钦差大队伍还没跟上,还不是泄露身份的时候,一旦身份暴露,万一申氏铤而走险动用全府之兵,单靠顾南衣和赫连铮保护,只怕也落不到好。

之前就是因为疏忽,因为没想到还没到南海之境常家的手便伸了来,没想到常家和内地大员的勾结如此之深,申氏如此胆大,准备和防护力量没有提前备好,导致两人饱受艰险险此丢命,如今的凤知微,自然稳妥至上。

他们下山后,顾南衣的隐形护卫已经把消息分渠道递了出去,赫连铮通知八彪赶来,宁弈通知他家那个到处乱窜的不安分侍卫宁澄,不用自己的三千钦差护卫,在邻省陇南调动府军前来保护,陇南都指挥使是淳于家门下参将出身,正是楚王派系。

现在需要的,只是等。

既然暂时不能以宁弈和魏知身份出面,那自然只有赫连铮或顾南衣出场,好在赫连世子以青溟书院学生身份跟随凤知微出京,只有皇帝知道,顾南衣表面上只是她的护卫,这些申旭如都不可能清楚。

为免这些人手中也有自己两人的画像,凤知微和宁弈都已经换戴了面具,都是书生模样。

她这么一开口,倒震了满院的人,谁都知道,监察御史虽然品级不高,却可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官仪,奏本直接上达天听,最是官员们忌讳的实权要职,往年来的道监察御史,都是申大人座上之宾,享受最顶级招待,何况还有个地位尊贵而重要的呼卓世子!

再看大开窗扇之内,一人半躺着慢悠悠吃胡桃,两人在榻上对弈,轻衣缓带姿态悠闲,看那神情气度,正是通身的帝京气派,别说是监察御史,便是王爷也像几分啊。

而赫连铮冷笑着,一拉腰带,掌心里黄金牌上,猛禽海冬青振翅欲飞,几个镌金字“承造司长熙七年制”十分鲜明,在日光下侧角有七彩之光,正是专门承皇命御制王公以上身份令牌的承造司才有的手笔,谁也伪造不得。

刘参议愣在那里,脸色铁青变幻不定,申君鑫傻了眼,白着脸呆站着,彭知府也直着眼,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赫连铮捡起靴子穿好,满院子的人这才舒出一口长气,从险些憋死的险境中挣扎而出。

“贵府好气派!”凤知微继续喝茶,头也不抬,“见尊享王爵的呼卓世子,也不行礼么?”

呼卓部是草原王,享天盛二等王爵。

“见过呼卓世子!”事情来得突然,刘参议申君鑫被凤知微等人气势所慑,刚才的骄矜之气立刻散尽,愣了半晌,只好倒身行礼,衙役们慌慌张张丢开手中武器,呼啦啦拜了一地。

赫连铮手一撒,二话不说回头就走,虽然凤知微嘱咐了他不妨做做假,但是世子爷就是不高兴和这批混账东西假惺惺,这么高难度的事情,还是交给凤知微那个面具女人吧。

他手痒,手很痒,骨节捏得嘎嘎响。

凤知微无奈,只好下榻,抱了杯茶踢踢踏踏过去,依着窗笑吟吟道:“在下陇西道监察御史陶一熙,见过各位大人了。”

她嘴里说着见过,却连腰都没弯一弯。

刘参议他们却反而适应这个做派——向来各道监察御史都是这个样子的,官小架子大,连申大人都不必见礼,连忙回礼:“不敢不敢,怠慢了陶大人……”一边说着便有几分心虚,两人犹豫着,对望一眼。

凤知微看在眼底,缭绕的茶水雾气后冷冷一笑,随即道,“刚才的事是误会,是陶某没有事先报明身份,怪不得两位。”

两人都松了口气,扯着脸上僵硬的肌肉呵呵的笑起来,道:“谢大人见谅。”

凤知微又悠悠道:“陶某虽然受命监察陇西道,却也无权干涉贵府人事更替……”

两人笑得更开心。

“只是既然这么巧闹到了陶某眼前……”凤知微不胜烦恼的皱着眉,一副你们这个样子我想替你们遮掩也是很难啊的为难,“……陶某不好完全置之不理啊……”

两人呆了呆,对望一眼,随即呵呵笑道:“也只是暂时交接,彭某之罪还没有定论,大人既然来了,少不得要请大人主持此事。”

立即命人准备酒席,请“世子并御史大人并护卫大人”赏光。

也不好再硬脱彭知府乌纱帽,彭知府梦游般的望了几人半晌,带着自己府中衙役照常去前面办公事了。

“酸儒!”申君鑫恶狠狠对着彭知府背影吐口唾沫,“等下有你好看!”

凤知微似笑非笑看着,随两人进入花厅就席,赫连铮对谁都不理不睬,大摇大摆坐了上座,坐下时,睥睨的看了宁弈一眼。

宁弈看也不看他一眼——反正也看不见。

顾少爷坐下来就顺手撤掉了他身边左两个位置和右两个位置,一个人占据了半桌,导致其余人只好挤在那半桌。

凤知微这回不喝酒了,这几天她一看见酒就退避三舍,一边干笑着“兄弟不善饮酒不善饮酒”一边顺手把宁弈面前的酒也撤了下去。

宁弈浅浅一笑,喝茶。

他虽然失明,却神态自若,目光也不呆滞,大多时候垂着眼,谁也看不出他目前的眼睛问题。

凤知微最欣赏他这个——殿下装什么都像啊装不是瞎子就一点不像瞎子呵呵。

“谨以薄酒,敬献……”刘参议一直被打得没反应过来,沉着脸勉勉强强,申君鑫油滑的举起杯想打圆场。

敬酒词还没说完,顾少爷抓过一盘东坡肉,梦游般的从席上走过。

“敬献……”申君鑫开始口吃。

顾少爷数肉,声音平淡无波,“一、二、三、……”

“敬献……”申君鑫抓着杯,完全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四、五、六……”

“敬献……”申君鑫抓着酒杯的手开始抖,明明那人只是在平淡的数着肉,为什么他觉得有寒气从心底冒出来?

“七、八、九!”

赫连铮抓着一壶酒跳上了窗台。

凤知微拖着宁弈退后三步,还手疾眼快的替殿下把他面前那杯茶带了走。

刘参议和申君鑫张着嘴,不明白为什么一眨眼人都离席了。

“啪!”

一盘精工细作的东坡肉面朝下扣在了桌上。

桌上顿时多了个和碟子一般大的洞,九块无辜的肉落在两名主人的靴子尖上。

“八块。”顾少爷慢吞吞的道。

“……”

申君鑫和刘参议完全被折腾得不知道怎么反应,想发怒,看着那个轻描淡写碟子一扣便多了个洞的坚硬的桌子,想着自己的脑袋想必经不住这样一扣,只好咽咽唾沫,安慰自己,帝京来人,总要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的。

“八块。”顾少爷很有耐心的重复了一遍。

东坡肉他很喜欢吃的,但是九块是不可原谅的。

八块……八块什么?

还是申君鑫脑子好用,目光在地下一溜,恍然大悟,试探的问:“肉多了?”

顾少爷用一种你是白痴怎么到现在才懂当初凤知微说一遍就全明白了的眼光看着他。

凤知微接收到顾少爷的眼光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心想你们这俩傻货坏了一个碟子算什么想当初青溟书院的红烧肉每次都给多导致我天天吃撑了一个月胖了八斤惨痛无比顾少爷最近脾气真是越来越好了呵呵。

不可原谅的九块肉被飞快撤下,申君鑫吸取教训,接下来鸽子蛋是八个,清蒸螃蟹是八个,粉蒸芋头是八个,连霸王别姬里的王八,为了达到八的完美效果,愣是在另外一头王八上斩下四条腿接在上桌的这只身负重任的王八上,以神奇的八腿王八实现了顾少爷关于八的高要求。

顾少爷瞄也不瞄一眼,只埋头吃他的肉。

凤知微悲怆的望着那只举世仅此一只的八腿王八——这厨师脑子真好用,可惜她刚才忘记说了,顾少爷的八块要求,只限于肉。

惊魂未定的申君鑫再也不敢提敬酒了,老老实实招呼吃饭,席间再提对彭知府的查办弹劾之事,毕竟申旭如虽然有权处置彭知府,但如果经过监察御史的手直接递奏本,会更名正言顺些。

“我一介七品监察御史,哪能处分五品知府啊……”凤知微长长的打着呵欠。

袖子突然一动,塞进来一叠厚厚的东西,凑得很近的申君鑫谄笑道:“监察御史监察百官,当得,当得。”

凤知微手拢在袖子里,捏捏那叠银票,笑得越发温柔荡漾,“是吗?好说,好说。”

“是的,是的……”

凤知微抽出银票,哗啦啦拍拍申君鑫的脸,由衷赞赏:“申大人聪明机变,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申君鑫脸被拍得一阵发紫,尴尬的笑:“您夸奖,夸奖……”

“要我说,这事倒也不必急。”凤知微笑眯眯凑到申君鑫耳边,道,“老彭在此地还是很有官声的,两位何必这么穷凶极恶的闹着难看?万一激起民变怎么处理?慢慢来,慢慢来嘛——”

“大人说的是。”申君鑫苦着脸道,“只是上峰有一些事务要立即办……”

“这个不要和我说。”凤知微漫不经心摆摆手,“你们陇西府内部事务,也许有些不适宜我们京官处理,不敢听,不敢听哟。”

这么一说申君鑫倒有些不安,想了一下道:“也没什么,前日家兄召了兄弟去,说提刑按察使大人那里转来了一些海捕文书,其中有两个江洋大盗,近期流窜入我府,要兄弟接任后好生寻访,如果拿到了,须得立即报知。”

他凑近来,悄悄在凤知微耳边道:“家兄说,这两位江洋大盗,在京中很干了些惊天动地的事儿,涉及那个……宫闱隐秘什么的,所以万万不可张扬,只宜私下缉捕。”

还真是江洋大盗呢,还涉及宫闱隐秘呢?什么隐秘?楚王殿下不能喝酒?凤知微含笑瞟了宁弈一眼,心想这人对申旭如也真是足够了解,一边笑眯眯转着杯子,道:“嗯,啊,抓盗啊,说到这个,兄弟倒可以略尽绵薄之力,”她对着顾少爷努努嘴,“这位是四品带刀行走衣大人,是陛下御封了专门保护世子体察天盛各地民情的,未入官身之前,是青卓雪山无极派掌门高足,一身武功嘛……你也看见了,别说碟子,脑袋也拍得碎的,他自幼就练得拍头功,每天都要拍八个壳,天底下没有他拍不了的壳……”

申君鑫和刘参议听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都觉得脑袋壳子似乎发出了一声刚才碟子般的碎裂声……

赫连铮同情的看着不为所动的顾少爷,心想这需要怎样的强大定力才能抵抗这女人的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啊,这位顾大人真是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忍耐力不可不仰望啊。

宁弈本来还在慢条斯理的喝茶,噗的一声喝的茶全部喷了回去,他无奈的望着自己的茶杯,推到一边,想了想,拿过凤知微的茶盏——反正她忙着骗人,喝不完。

“啪。”顾少爷淡定的拍碎了今天的第八个壳——胡桃的。

虽然被语气血淋淋的凤知微吓得抖了一抖,申君鑫还是眼睛一亮,顾南衣的御前带刀行走的腰牌他是亲眼看见的,绝对不假,在天盛王朝,御前带刀行走本就是虚职,很少有人得封,大多封给王爵的亲信高手护卫,早年只给当初功勋彪炳的长宁王身旁的一位高手封过,如今这位衣大人受命保护地位重要的呼卓世子,很明显绝对是当世高手。

虽然高手脾气古怪了些,申君鑫和刘参议还是忍不住怦然心动,有这么个绝无仅有的高手在,办起布政使大人交的差事,岂不是事半功倍。

两人对望一眼,想起申大人最近为那两个江洋大盗焦灼不安,一时立功邀宠之心灼热,申君鑫从怀中取出两张纸,推给凤知微,“大人,便是这两人,据说飞檐走壁无所不能,而且巧舌如簧善于欺诈,布政使大人交代了,万万不能给这两人有开口的机会,不知道衣大人能不能……”

凤知微抓起宁弈那张画像,啧啧赞叹:“画得真逼真!瞧这贼眉鼠眼,瞧这猥琐神情。一看就知道果然是恶贯满盈阴险奸诈的恶盗,看着便令人觉得义愤填膺须发皆张,申大人放心,拿奸除恶,我辈义不容辞!”

宁弈凑过来,拿起另一张凤知微的画像,也煞有介事的“看”,笑道:“是啊,画得真逼真,瞧这细鼻豆眼,瞧这八字山眉,一看就知道果然是飞檐走壁无所不能,巧舌如簧善于欺诈的奸盗,看着便令人觉得气从中来令人发指。”

凤知微抓着他画像,他抓着凤知微画像,两人温和对望,微笑甜蜜。

重视容貌的女人,忍不住悻悻盯着那张半像不像的画像,心想哪个混账画的像,明明我鼻子高多了眼睛大多了!

心怀叵测的男人,趁着重视容貌的女人还在纠结容貌失真问题,用画像挡着,悄悄推过那杯刚刚自己喷过口水的茶。

重视容貌的女人心中愤愤,搁下画像愤然将面前茶水一饮而尽。

喝完了才发现身边男人端着杯茶,笑得眉眼花花,眼神里满是暧昧味道。

凤知微有点困惑,心想这人刚才还在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一眨眼怎么就荡漾了,也不理他,顺手将两张画像都递给顾少爷,笑道:“衣大人,烦劳你。”

顾少爷低头看了看,抓起一只鸡腿蘸着酱汁将凤知微那张图的眉毛涂了涂。

凤知微热泪盈眶看着,心想我家顾小呆就是贴心,能够正视我容貌的美,不像某些人,眼珠子长了就是摆设。

随即顾少爷又看了看宁弈那张画像,以一个充满嫌恶的姿势,将鸡腿狠狠的戳过去。

“啪”一声,鸡腿穿画像而过,宁弈的脸支离破碎……

赫连铮眉毛一阵乱动,觉得自己的脸好像也被恶狠狠戳了戳。

凤知微望着还在荡漾的喝茶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宁弈,笑得很快意啊很快意。

“申大人放心,此事包在我们身上,既然在这里叨扰,少不得要尽绵薄之力。”凤知微又打个呵欠,刘参议和申君鑫立即知趣的告辞。

“在下受皇命监察陇西道。”凤知微像是才想起来,笑道,“暨阳这里已经看过了,很好,民风安定,仓廪丰足,此府台大人治事之功,将来一定要上本为府台大人请赏的。”

申君鑫脸色变了变,不知道她说的是自己呢还是彭知府,毕竟一直治理暨阳的,可不是他。

“再者这折子怎么写,还得和申大人好好商议。”凤知微回眸一笑,“所以要问问两位大人,过两日世子要去丰州,少不得面见申大人,你们是留在这里呢,还是陪我们一起去?”

两人都是一喜,心想写为自己报功的折子怎么能自己不在场?再说接待好世子和监察御史,也算功劳一件,怎么能不在布政使大人面前邀功?急忙道:“世子既然要去丰州,下官等自然要随行护送。”

“好,很好。”凤知微接得很快,“既然你们很快要随世子去丰州,这边的事务急着接也没必要,我看还是彭知府先暂代了,待兄弟查清他的罪责,上表弹劾,由朝廷明发批文夺职,也好给本地父老一个交代。”

申君鑫愣了愣,隐约觉得这个说法有那么点不对劲,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劲,刚刚一犹豫,宁弈已经淡淡道:“申大人等丰州回来再一并交接,免得就这几天,手忙脚乱的丢不开反而不好。”

他这么一说,申君鑫倒心中一凛,想起彭知府在本地的人望,顿时连连点头,他斜眼望着宁弈,眼神带着几分猜测,虽然赫连铮一直没介绍这位男子是谁,看样子也只是个随从,然而官场老油子申君鑫就是觉得,这个一直淡淡喝茶不怎么吃东西的男子,气势不仅不逊于在场任何一个人,甚至还有过之。

也许是哪位不喜欢暴露身份的微服私访的大员吧,他一拉刘参议,安排人带凤知微等人去休息,小心的退了出去。

先前彭知府只给众人安排了院子,还没来得及分房,这院子一共四间房,倒是可以一人睡一间,但是现在凤知微怎么敢让宁弈单独睡?犹豫是把赫连铮配给他好呢还是把顾少爷配给他好呢,刚转向赫连铮,世子爷开始微笑脱靴。

宁弈和凤知微立即齐声道:“赫连你单独睡。”

凤知微又试图转向顾少爷,顾少爷举起那张油浸浸的被鸡腿戳了一个洞的宁弈画像。

凤知微立即干脆的道:“顾兄你也一个人睡。”

赫连铮抗议,“不行,要么我和我小姨睡要么我和殿下睡。”

“我不想做天盛王朝被靴子熏死第一人。”宁弈旗帜鲜明的拒绝。

“多少草原婆娘花重金为求我一只靴子!”赫连铮不服气。

“你家小姨永远不会成为你的草原婆娘。”

“不是我的草原婆娘也不会是你的王妃!”赫连铮反唇相讥,“被多少女人睡过的男人!”

“据说草原男儿成年就要由族中健妇教以床第之事,美其名曰成人礼。”宁弈不动气,眼角微垂,浅笑,“被半老徐娘睡过的男人。”

“你——”

“停!”凤知微忍无可忍,爆发。

这都什么跟什么!

不过一个房间分配怎么就搞成了天雷勾动地火的人身攻击,瞧这俩金尊玉贵的男人,比市井街坊里锻炼出来的大妈们还擅长骂人不带脏字。

“你和顾南衣一人一间,就在隔壁,我睡在这个套间的外间小房。”她把那两个往外推,砰一声关上门。

还没舒出口长气就听见那人凉凉吩咐:“打水来我要洗澡。”

命人送了水来,凤知微等了半天,心想恶毒王爷一定不会放过要她做小厮的机会,结果房内寂然无声,连水声都没,凤知微倒不适应,呆了一阵自己爬上床调息,调息了一阵总是入不了定,心想他看不见这澡怎么洗?

正想着忽听“咚”一声,凤知微心中一惊,抓起一条布巾绑住眼便往房内奔。

因为看不见,她进房便低唤:“喂,宁弈,你没事吧?宁弈?”

没有人回答,只有轻轻重重的呼吸,随即又是咚的一声,凤知微心中又是一慌,摸了半天摸不到地方,无奈之下只得一把拽下布巾。

布巾落下,眼前天光一亮,油灯下一桶热水热气腾腾,宁弈好端端站在桶边,笑吟吟望着她的方向,手指敲在桶边,隔一下,“咚”的敲一声。

凤知微气结,扭头就走,衣袖突然被宁弈拉住,随即听见他无辜的道:“我看不见,好容易摸到桶边,被衣服绊了栽了一跤。”

凤知微这才想起殿下确实不太会穿衣服,何况现在看不清,心中一软,只好回头。

这一回头便怔了怔,这才看清宁弈现在的模样,顿时满面通红。

烛光下那人取了面具,脱了外袍,散了长发,里衣也微微散开,如缎的发垂在玉色的肩,精致锁骨平直如妙笔镌刻,流畅肩线下是半敞的胸膛,肌肤莹润而饱含弹性和力度,在淡红的光线下明珠美玉一般微光流转,衬着那剔羽长眉,朱红薄唇,整个人美如玉琢,像正从内自外,散发氤氲之华。

这人千面千风华,唯这一种难得一见,因而越发令人神往,连凤知微都怔了那么一下,随即转开眼。

她垂着眼,语气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道:“既然如此,就由下官伺候殿下吧。”

下属对上司的恭谨淡漠语气,仿佛她真是男子魏知,宁弈眉毛微微一挑,眼中闪过一丝利色——这女人,出了险境就翻脸不认人了!

面上却依旧笑着,张开双臂,道:“宽衣。”

灯光下他张开双臂微微仰首的姿态有如骄傲昂首的凤凰,带着尊贵和不可轻亵的端严,凤知微慢慢蹭过来,偏着脸慢慢解他的衣扣,烛光照耀下纯白的丝质衬袍如一片云般悠悠飘落,软软覆在两人脚上。

腰带、长裤、亵衣……

衣服层层坠落,在两人脚下无声落了一堆,凤知微的眼光不知道放在哪里,只好垂在地上,这一垂便看见那人修长的腿,不急不忙踢开满地衣物,向她走来。

凤知微不是没给宁弈脱过衣服,上次在那废宫里她也曾将他处理个干净,但那毕竟是被窝底下的勾当,如今却是直面相对,她再胆大镇定,也不能控制自己的脸,一层比一层红,看见宁弈似乎向自己走来,慌忙后退。

那淡黄光晕映照下,肌理细腻的修长的腿却突然转了个方向,跨入了浴桶。

水声响起,溅到凤知微滚烫的脸上,她舒出一口长气,拔腿就走,却听那人问:“胰子在哪里?”

凤知微只好递过澡豆。

“布巾。”

递过布巾。

热气蒸腾而起,蒸腾的热气里尊贵的殿下不紧不慢的吩咐:“搓背。”

凤知微微笑:“殿下,东西都给你了,现在您这眼睛不妨碍洗澡了,告退,告退。”

“嚓!”

横梁上突然响起一声裂响。

刚刚转身的凤知微一惊,一个滑步便滑着地上的水直奔浴桶,热气蒸腾而来她看不清宁弈,下意识便要拔剑,忽然从浴桶里伸出一只光溜溜的手臂,一把抓住了她,将她往浴桶里一拽!

凤知微猝不及防被拽进浴桶,慌乱之下头埋进去吃了几口水,随即想起这是宁弈的洗澡水,顿时大怒,眼睛一睁又依稀看见水下……哗啦一声赶紧从水中抬起头来。

一抬头就怒道:“宁弈你现在闹什么——”

却听横梁上有一个人懒懒道:“主子,她进来了。”

宁弈含笑仰头,道:“多谢。”

横梁上宁澄一本正经道:“不客气。”

凤知微气得七窍生烟,敢情是这一对主仆合伙起来戏弄她,正要从浴桶里爬起,横梁上宁澄却一拳打碎了屋顶,仰头对屋顶上一人道:“没有事,你要不要进来看看?”

宁弈含笑便要揽着她站起。

凤知微心想要是给顾小呆看见此刻的宁弈和自己挤在浴桶里,再闹给赫连铮知道,这辈子她也没脸见人了,只好道:“顾兄,没事,我在洗澡。”

屋顶上顾南衣“哦”了一声,随即赫连铮的声音兴致勃勃的凑过来道:“洗澡吗洗澡吗需要我给小姨擦背吗……”随即“砰”一声,某物直线坠落。

宁澄还是一本正经的坐在横梁上,他坐在那里浑身透湿的凤知微便没法站起身,只好继续呆在浴桶里,浴桶那么点大地方,和宁弈挤在一起,她避也避不开躲也躲不了,看也没处看摸也没处摸,连想抽剑破桶都没法动作。

那个没穿衣服的人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好整以暇的搂着她,竟然不急不忙和宁澄谈起正事来了。

“你去了哪里?”

宁澄居然毫无愧色,“我来迎您的时候,半路接到消息,五皇子失踪了。”

这个消息令宁弈身子一僵,凤知微也抬起头——五皇子从软禁他的苍山行宫逃出去了?难怪常家有这番动作,换句话说……常家注定要反!

难怪宁澄接到这个消息连宁弈都不顾,直接奔去处理了,不过这个护卫也实在散漫,居然就这么撒手一跑,宁弈这人明明驭下很严,似乎却对这个护卫特别宽纵,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现在人在哪里?”宁弈果然没有生气,语气沉肃。

“我总算找到了那批人,一路跟着,现在那批人已经出了陇西境,”宁澄答,“如果不是接到这边消息要赶回来,我本来可以截杀他。”

凤知微眉梢挑了挑,常家去营救五皇子的人,一定是超级高手,行踪也一定极其隐秘,宁澄就能这么轻描淡写找到那批人并差点截杀?这么能力非凡?

联想到宁弈对这个护卫的宽容,和顾少爷刚才没有踢宁澄下去,凤知微若有所悟。

宁澄说完话,笑嘻嘻从横梁上俯瞰下方,道:“王爷水冷了,赶快点。”

“你可以滚了。”

横梁上只剩下一个洞,宁澄果然立刻滚了,凤知微叹口气,道:“闹够了没?”

劲边突然一热,却是湿漉漉的宁弈靠近来,疲倦的将下巴搁在她肩头,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耳侧,低低道:“知微……下山后便要一切回归从头吗?那么便容我再闹一次……过了今夜,你要做你的不断向上爬的魏知,我也要继续我永无止境的争斗……老五跑了,闽南南海之行注定血雨腥风……知微,知微……走下去,我们都不知道那路是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今晚……你能不能……能不能……彻底的近我一次……”

卷一忆帝京第六十七章在乎

你能不能,彻底的近我一次?

凤知微从未想过内心坚冷如宁弈,竟然也会有软语相求这一日。

是毒伤在身导致一时脆弱,还是因为对将来有所预见而有感而发?

她僵在水中,水温渐渐变冷,体温却渐渐上升,他的身体近在咫尺,只隔她一层薄薄衣衫,属于他的气息无所不在,逐渐游移着钻进她的体肤,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会带来她的颤栗,像风雨欲来之时云层里穿梭的电,细芒乱舞,振动了苍穹的脉搏。

他的下颌搁在她肩上,两人都能感觉到那般的滑润,水的滑润,肌肤的滑润,呼吸的滑润……带着迷蒙的水汽逶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让人想起一切交缠和绵软……她不自在的偏偏头,却不过换得他的唇顺势掠过她的颊,像灼热的风从本就涟漪暗生的湖面蹈舞而过,波纹晕生。

她在那样不动声色却又惊涛骇浪的荡漾中,不可自控的颤了颤,想说话却又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失去力气,那近得不能再近的躯体似乎侵入到她向来清醒的神智里,横亘过意识的山岭,遮了清明,出口的便只是低低的喘息,听了令人羞赧,她于是更加不敢说话,因为他的唇等在那里。

他的唇先是蜻蜒点水,随即便是狂风骤雨,从她的领地长驱直入,将力度和辗转的烙印打在每寸土壤,想做了主宰她的王,她雪色脖颈间便很快浮起一层暧昧的晕红,像淡红的月色照在了深雪上。

有那么一瞬间,过急的心跳和陌生的接近冲击得她陷入晕眩,迷茫而失去思考和语言能力,他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获得她的回答,言语只是一种昭告,行动才是男人要做的事,他在水底摸索着卡住她的腰,纤细精致的一圈,圆润而玲珑,一只手似乎便可以掌握,他微微的顿了顿,用指尖留恋的膜拜了造物主对这个女子的钟爱,随即轻轻挪动身子,手指慢慢一滑。

凤知微觉得哪里坚硬的存在着,脑中轰然一声,云雾瞬间散尽。

宁弈却已低低的喘息着,哗啦一声披水而出,揽着她要跨出浴桶。

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硬硬的顶住了自己腹部。

“殿下。”她的气息有些不稳,难得两个字都断了一下,随即渐渐平复,语气是那种他最喜欢也最讨厌的冷静,“不想听我的答案吗?”

两人半身在水里,在浴桶中正面相对,一柄黑色软剑,横在彼此正中。

水珠滴溜溜从宁弈裸袒的上身滚落,烛光下肌肤泛着玉色的光泽,凤知微垂着眼,只敢看自己的剑。

“你的答案,不过如此。”宁弈已经恢复了镇定,并不在意那剑,在浴桶里向前一小步。

凤知微果然将剑向后收了收。

“你看,”宁弈笑得笃定,“你不舍得伤我的。”

他伸手去抚凤知微湿漉漉的眉睫,带点复杂的爱怜神情道:“你永远都在隐藏自己,控制自己,逼迫自己……刚刚你明明已经动情,为什么不肯放纵一回?”

“我不能伤您,而已。”凤知微有一瞬间的沉默,随即垂下眼,笑意淡淡,“而且,殿下,据说未尝人事的女子,在接触不讨厌的男子时,总是容易出现失控的,我想,您并不是您以为的例外。”

宁弈默然,半晌冷笑一声。

“您现在眼睛不方便,我想您一定没有注意到,”凤知微微笑,“这柄剑的剑锋,并没有对着您的方向……它对着我自己。”

宁弈的脸色,变了变。

“你上前,它确实会后退,只是会退入我自己要害。”凤知微淡淡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心思,却觉得我的身子和心,不能在现在交出去,所以对不住,殿下,请让我威胁你。”

一片沉默。

水声簌簌滴落,在寂静的夜里沙漏般滴尽时光。

宁弈“看”着凤知微的方向,灰白模糊的视野什么都看不清,他却能想象出她现在的模样——红晕尽去,眉睫乌黑,眉宇间坚执冷凝,仿若去年冬秋府冰湖初见,她一脚将人踩在脚底,淡然焕发而出的神情。

冷静、悍然,带几分隐然的无赖。

有些事,其实是知道不可强求也强求不来的,却依旧试图去做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些举动,仿佛从遇见她并逐渐了解她开始,有些事便乱了步调,有些心思便失了掌控。

古寺听夜雨她在他怀中,温顺而婉转,那一刻至近的距离想忘却难能,然而下山后她便可恶的换回了恭谨顺从却又遥远的姿态,令他突然想要做些什么,试图挽留住那一刻怀中的她。

未必指望此刻占有,却想让她明白真实的她自己,想让戴惯面具、因此经常搞不明白现实和虚幻的她,面对一次自己的内心。

宁弈缓缓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果然,她还是那个可恶无情的她,他却似乎有点不是他了。

剑锋平静的横着,和桶中水一般,冰凉。

突然听见她小小的打了个喷嚏,却温婉的道:“殿下,小心着凉,我扶您出去吧?”

宁弈垂下眼,一瞬间也已恢复了沉凝锋利的神情,推开她,哗啦一声跨出水面,隐约听见她倒抽气的声音,有点慌张的赶紧跳出了桶去。

头顶风声一响,柔软的寝衣当头罩下,她声音平静了些,道:“我伺候您穿衣。”

“不必了。”宁弈一把推开她,将一地衣物踩在脚下,头也不回往床边走去,手指一拉已经落了帐帘。

“你成功威胁了我。”他在帘后身影淡淡,语气更淡而凉。

“只不过仗着我,在乎你。”

==========

帐帘后宁弈再无声息,凤知微默然立在水泊里良久,将浴桶轻轻搬了出去。

她内伤未愈,搬得有些吃力,然而一推开门,就有一双手伸过来,接了过去。

压下复杂的心绪,她笑道:“谢谢。”

顾少爷躺在屋外台阶上,将那桶水远远的扔了开去,桶落地无声,他也没有声音。

凤知微有点诧异的发现他竟然没有在吃胡桃,并且难得的没有睡在床上或高处,却睡在了他讨厌的宁弈的门口。

凤知微回头望望,脸色有些发红——刚才他一直都在?都……听见了吗?

想了想觉得实在不好问,忽听顾南衣道:“对不住。”

凤知微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话竟然是从顾少爷嘴里冒出来的。

他有“歉意”这种情绪吗?她以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词怎么用来着。

一怔之后她笑开,忽然觉得心情好了些,拉起顾南衣道:“别睡在人家门口,回房去,也别和我道歉,这不是你的错。”

顾南衣任她拉着离开宁弈的门前,嘴里却固执的道:“对不起。”

“好好好对不起对不起。”凤知微知道这位一根筋,不接受他的话也许他会说到明早去,顾南衣却又突然指了她又指了浴桶,道:“别给人洗。”

凤知微呆了呆,脸色哗一下通红。

顾南衣还不罢休,拉着她要走到赫连铮门前,道:“他也是。”

凤知微哭笑不得,害怕他不要每个房间都这样走一圈她这辈子就没脸见人了,只好拖着他往院子外一个小花园走,道:“不洗,不洗,我们去散散心。”

秋夜天高气爽,夜虫低鸣,风中有淡淡桂花香气,凤知微找了块干净草地,坐下来,仰头对顾南衣笑着拍拍地面。

她有些促狭的看着他,心想顾少爷那么拒人千里,一定不会席地坐的。

谁知道顾南衣低头看了看,竟然坐了下来,虽然依旧隔了一个人的距离,但已经破天荒的令凤知微目瞪口呆。

今晚的顾少爷,有些反常啊……

她讨好的拔了一根甜草根擦擦干净递过去,顾少爷接了,慢慢的嚼着。

月色幽美,星光欲流,风拂起身侧男子的面纱,隐约有如雪的下颌和润泽的红唇一闪。

一截碧草拈在指间,手指因此显得更加白若明玉。

他微微偏头专心吃甜草根的姿态,有着这污浊尘世难逢的天真纯澈气韵,令红尘中行走的人们,觉得自己遍染尘灰。

凤知微突然就觉得自己这么个阴暗黑心的人坐在专心吃草根的顾少爷身侧,很有点亵渎了他,于是自觉的向旁边挪了挪。

顾少爷立即也跟着挪了挪。

……

凤知微啼笑皆非不动了,今晚的顾少爷很可爱啊,不妨谈谈心好了。

相处这么久,知道他的怪癖,知道他问不出什么来,她没有试图试探什么——唯一一次试探,还被他那句强大的“我是你的人”给五雷轰顶了。

今晚月色很好,花香很好,草很甜,少爷很乖,应该不会有雷吧?

“为什么会迷路?”从简单的问题问起。

简单的问题问倒了顾少爷,他停止对草根的摧残,仰起头仔细思考,半晌道:“记不住。”

记不住?那武功怎么记得住?

“道路都是一样的。”顾少爷慢吞吞道,“路是乱的,脸是碎的,布是粗的,声音是吵的。”

凤知微怔怔看着他——他是在说着自己的感受吗?

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说出自己的感觉吧?所有的路都是一样的纷乱,找不出区别;所有的脸都是一样的支离破碎,需要慢慢拼凑才能凑出完整;穿在身上的衣服,再细腻的布料都会觉得粗糙磨砺令人不耐,四周人说话的声音,永远杂乱的喧嚣在耳边。

那是怎样恐怖而可怕的感觉?

这十多年,他就是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凤知微突然觉得心微微一痛,像被谁的指尖细细揪起碾了一碾。

“你……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

顾南衣偏偏头,有点不理解她这个问题,怎么过来的?走过来的啊。

“我是说,谁照顾你,你如何长大?”凤知微此刻并没有想故意探听什么,只是直觉的想知道,在那样纷乱的天地里,他如何长成。

“三岁前,爹爹,五岁后,伯伯,还有其他人。”

凤知微听出了其中的空缺。

“三岁到五岁呢?”

顾南衣不说话了,身手突然抖了抖。

这一抖抖得凤知微也颤了颤,一瞬间脸色发白——失去唯一亲人的,天生有些不足的三岁孩子,那两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不敢想,想了从指尖到心,都发冷。

或许顾南衣自己也不敢想——从来都平静漠然如他,竟然在想起那段日子时也会发抖,那又是怎样的噩梦般的幼年?

凤知微突然伸出手,按在了顾南衣的手背。

她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想温暖下十多年前那个三岁的孩子,在人生孤寂落雪的那段日子里,想必没有人这样暖过他的手。

她心底泛着淡淡酸楚和温柔,忘记男女之防,忘记顾南衣从来不喜欢任何人的接近,下一瞬很可能就会把她扔到九霄云外。

顾南衣却并没有动。

他垂眼,仔细看了看被按住的手,第一反应确实是掀翻之并扔飞之,然而那细腻掌心里传来的淡淡温暖,那肌肤相触的陌生而奇异的感受,突然让他觉得不知哪里动了动。

这是很陌生的感觉,像千年凝固的堡垒被电光掠开一道缝隙,外面的人看见了里面蕴藏的光华十色的宝藏,里面的人看见了外面碧海蓝天无限广阔的风景。

哪怕那风景只出现在一线狭窄之间,也令人沉溺而神往。

顾南衣觉得这种感觉无法言说却又神秘,让万事不耐烦的他突然起了探索的想法,再三权衡之下他选择手指抠紧了地下草皮一动不动,好控制住自己直觉掀翻的冲动,让那奇异感觉在自己手背上多停留一会,直到他理解为止。

凤知微不知道顾少爷此刻莫大的牺牲和挣扎,更不知道顾少爷手底下的草皮子被摧残得面目全非,她的手在顾南衣手背上略略停留,便想起了他的怪癖,赶紧收了回去。

顾少爷缩回手,摸摸自己的手背。

这个动作看得凤知微窘了一窘,还以为他嫌自己脏,赶紧转移话题,伸手从树上摘下一片细长的叶子,卷了卷,道:“教你个不迷路的办法。”

“这种树天盛大江南北都有,”她仔细让顾南衣辨认那树叶的脉络,“这脉络很奇特,像一张脸,以后我们到了哪里,如果失散了,不管多紧急多不方便,我们都不要忘记在经过的这种树的树根下留下这图案,然后就方便找到彼此。”

“有记号。”顾南衣说。

凤知微知道他的意思是他们本来就有联络记号,笑着摇摇头,“那记号是你和你的组织的,你的组织和我的,不是我和你的,你不用找着我,你就负责留记号,我认得路,我来找你。”

她想起那日奔驰去救宁弈,以为区区几十里路又有隐身护卫在,顾南衣不会找不着自己,没能及时一路留记号,导致顾小呆弄丢了她。

说留记号让他找她是假,她是怕有一日小呆走失,又忘记以前暗号了,或者他的组织出了问题暗号不能用,到时她到哪里去找他?

他虽强大,也脆弱,一想到让他这样的人独身行走江湖,她眼前便浮现三岁失去爹的那个茫然的孩子,孤身行走,前方道路大雪茫茫。

“说好了。”她笑盈盈将树叶卷起,放在唇边轻轻吹起,“我吹着叶笛,顺着你的记号一路去找你。”

顾南衣专注的看着她,摘下一片树叶,照样卷了,在唇边断断续续吹起。

月光自苍穹这头走到那头,断断续续的曲调吹碎一天的星光,在渐渐连贯流畅的小调中,凤知微含着微笑沉入睡眠。

不知道多久之后,朦胧中听见他说:

“吹着笛,找着树,寻到你。”

==========

风很轻,花很香,鸟鸣很清脆,呼吸很……粗重。

凤知微睁开眼时,发现眼前好大一张黑沉沉的脸。

她吓了一跳,赶紧向后挪,揉揉眼睛才看清那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脸属于赫连世子,他正蹲在离她很近的地方,用一副“你这坏女人你背叛了我伤害了我摧残了我辜负了我”的郁卒神情逼向她。

这是干嘛呢,谁克扣了他的早饭吗?

凤知微懒洋洋爬起来,手一撑才发觉手感不对劲,再一看她刚才的枕头,赫然竟是顾小呆的大腿。

她呆呆的看着呼吸匀净的顾小呆,一眼望见某个小帐篷就撑在离她脑袋刚才搁的位置只有一指远的地方,立即“嚓”一声被点燃了。

顾小呆睁开眼来,淡定的和她隔着面纱大眼对小眼,淡定的拂开她的手,再淡定的推开赫连铮的脸,低头看看自己的裤子,慢悠悠飘出去解决晨间问题了。

他一边飘,一边还吹着树叶笛子,曲调流畅,一泻万里。

赫连铮暴跳如雷的抖着手指着他背影,指了半天发现完全的没作用,他又不会隔空伤人,只好回头指凤知微,凤知微浅笑着拨着他手指转了个方向,道:“世子早啊,喏,茅厕在那边。”随即施施然走开。

刚走两步,一人正色堵在她面前,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光看着她,道:“我又想花半刻钟解决你了,免得我家主子将来头痛。”

凤知微不知道这个半刻钟的典故,却明白宁澄的意思,指了指自己鼻子道:“可以,但是很可能后果是你痛快半刻钟,头痛一辈子。”

顾小呆一泻千里的过来,用胡桃的问候,告诉了宁澄头痛的具体表现方式,痛快干脆的解决了一大早关于生死和将来这个严肃命题的讨论。

“陇南府军已经调动完毕。”宁澄追过来抓着她道,“我的意思是从离丰州最近的陇南曲水过去,这样比较不惊动当地。”

“你家王爷既然放心你指挥,你便不用问我。”凤知微笑道,“有些人不用白不用,我们这一行人自然有申君鑫派人护送,直入陇西布政使府,你带着三千陇南府军,等着接应便成。”

她回到院子,申君鑫果然前来拜望,同时过来的还有赫连铮的贴身护卫八彪,凤知微浅浅的笑,很好,人齐了。

“兄弟还有陇南道的监察事务,”凤知微笑问申君鑫,“准备这便启程往丰州城拜会申大人,两位意下如何?”

“好好好!”申君鑫满心欢喜,殷勤的道,“刘大人和本府亲自护送,暨阳本地府兵一千人都点了,随侍世子和大人们身侧。”

“那敢情好,有劳了。”凤知微笑容可掬,“等见了申大人,定要好好帮大人们提一笔。”

那两人笑得见牙不见眼。

赫连铮和八彪咬耳朵:“你们以后千万不要娶汉人老婆。”

八彪深以为然点头,问赫连铮,“世子您呢?”

赫连铮惨痛的道:“我也许来不及了……”

宁澄的大头突然冒在他们中间,诚恳的问:“要不要我帮你永远的阻止?”

群殴。

一刻钟后,宁澄掸掸衣裳上的灰,扬长而去……

一行人在申君鑫特地派出的府兵保护下,登上备好的华贵车马,宁弈出来时脸色淡淡的,和平日没有任何区别,凤知微举动也一切如常,就是始终用下垂的眼皮对着他——反正殿下又看不见。

顾少爷躺在车顶上,吹着树叶小调,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赫连铮瞄啊瞄,总觉得一切都似乎在一样中变得不一样了。

申君鑫和刘参议一路上春风得意喜气洋洋,奔向心目中光明灿烂的未来,浑然不知早已被别人蒙骗着,走上一条不归路。

府门前彭知府久久站着,看着这群离奇出现又离奇解脱了他的困境的朝中来人,眼底掠过一丝困惑,良久看看天色,低低道:“要变天啰……”

==========

从暨阳到丰州,快马一天,慢马一天半。

第二日晚间的时候,车马进城,申君鑫要派人提前报知布政使衙门,被凤知微阻止了。

她道:“世子不喜欢繁文缛节,而在下这个区区七品监察御史也当不得布政使大人来迎,还是我们自己去拜访吧。”

又道:“既然已经到了地头,府兵们也不用一直跟着了,暨阳空虚,万一有个什么匪患的无人抵挡,还是打发回去的好。”

她说什么申君鑫都说好,命手下佐领带人回转,刘参议倒是皱了皱眉,心想那也不用连城门都没进便急着打发府兵回去,只是申君鑫虽然官位比他低,却是布政使大人亲戚,如今攀附的心正重,也就没有劝阻。

布政使衙门并不在丰州城的中心,据说申旭如大人为人风雅,喜好山水,所以衙门建在丰州城灵泉湖边,位在城西。

进城门时申君鑫要上前表露身份喝令通行,凤知微摆摆手,笑道:“何必扯出官威来呢?就这么隐着身份一路闲散走走看看,先体验下丰州民情也好,兄弟这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咯。”

申君鑫呵呵笑着,连声应是,老老实实排队过城门,刘参议却皱起了眉。

进城之后,车马都加快了速度,八彪有意无意将申君鑫和刘参议围在中间,申君鑫浑然不觉,在经过城东时说自己家就在附近,相请各位进去坐坐,被凤知微含笑拒绝了,申君鑫又说想回家和夫人交代句话,又被赫连铮毫不客气的打回了。

到了这时,哪怕是一心想着受嘉奖升职美梦的申君鑫也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和刘参议互望了一眼,刘参议对自己身边一个随从,使了个眼色。

那随从拨转马头,直接向着八彪围成的圈子而去,笑道:“上次我家大人带给布政使大人的阿芙蓉膏子,忘在申大人府中了,我家大人让我去取。

八彪互望一眼,让开道路,一直紧张盯着那边的刘参议和申君鑫,神色一松。

那随从离开队伍,立刻拍马狂奔,刚刚转过一个僻静的街角,突然眼前寒光一闪,喉头一凉。

他捂着鲜血狂喷的喉咙倒下去,最后一眼看见一道掠过墙头的灰衣人影口

这边依旧在含笑闲话着,凤知微骑马,隔着八彪和那两个倒霉蛋不住指点丰州风物,谈笑风生滔滔不绝,那两人看她神色如常,也怕自己多疑,再说向布政使衙门通报的人已经派了出去,衙门府兵便有两千人,城外还有驻军,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便渐渐也恢复了自如。

没多久便到了城西,凤知微望着碧水环绕的气派宏伟的布政使衙门,扬鞭轻笑道:“前临碧水,后倚青山,真是块登临取胜的风水宝地!”

她扭头,道:“相烦申大人通报下。”

申君鑫呵呵笑着,面带得色的和迎上来的布政使衙门门正说了几句,那些人面色一整,赶紧向内通报。

不多时四门大开,一个白面微须的青袍中年男子领着一群佐官迎了出来,笑道:“不知世子光降,有失远迎,伏乞恕罪!”

凤知微笑吟吟迎上去,盯着那面貌清秀,看上去很像个三寸老学究的陇西最高统治者——就是这双软绵绵的手,指挥人画下了他们的画像?就是这张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嘴,想一气吞下两位钦差,其中还有一位是当朝皇子亲王?

看着这位害自己和宁弈流落暨阳山险此丢命的布政使大人,凤知微笑得更加亲切开心。

赫连铮盯着申旭如,很想按照凤知微的再三嘱咐,表现出汉人擅长的假面和变脸绝技,然而一看见那张保养得很好的团团脸,他就想起暨阳山古寺里找到凤知微时她的狼狈,一身的血和泥泞,烧得长长短短的乱发,乍见到他们时那一贯冷静的眼神里瞬间爆发的狂喜,看得他当时心酸得说不出话。

想到这些他便完成不了凤知微交代的高难度任务,袖子底下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凤知微上前,不动声色一肩头将他撞开,抢先迎上去和申旭如行礼寒暄,好在此地表面上赫连铮身份最尊,也只有别人给他行礼的份,他只要仰着头哼哼表达一下世子的尊贵和骄矜就行了,这事儿他在遇见凤知微之前很擅长,现在不过拾回老本行。

其间申旭如狐疑的看了眼从车上下来的戴了面具的宁弈,凤知微坦然自若,介绍道:“这是世子的朋友,陇南人,顺道一同返家探亲。”

申旭如“哦”了一声也没有多想,把着凤知微的臂笑道:“难得世子和陶兄弟衣大人光临,少不得多呆一阵子,我丰州风物,还是值得一看的。”

“自然自然。”凤知微眯着眼睛,“没看见我想看的之前,您赶我我也不走的。”

两人相对大笑,申旭如让赫连铮在前,自己和凤知微把臂而行,申君鑫刘参议和布政使府的一群属官,眉开眼笑的跟着。

凤知微注意到这布政使衙门戒备算得上森严,几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看来申旭如追杀自己二人不成,心中也心虚得很。

一直行到后院一座暖阁前,凤知微仰头望匾额,笑道:“停胜阁……好字!”

申旭如笑得得意,看来是他自己手笔,“请!”

“请!”

人全进了暖阁,凤知微依旧把着申旭如的臂,一脸受宠若惊模样,衙门属官都在暗笑这个监察御史有点不知进退,申旭如脸上笑容有点不自然,却也没说什么。

“大人这府衙所在地,前临碧水,后倚青山,真是块风水宝地啊!”凤知微边行边笑。

申旭如正要谦虚两句,无意中一扭头看见赫连铮的八彪竟然也跟进了暖阁,一怔之下正要劝阻,忽听身侧凤知微继续笑道:“……大人埋骨于此,想必也不枉啊!”

话音刚落,跟在后面反应快的刘参议脸色一变,滑步窜起便要逃开,然而彩芒连闪金光晃动,八彪八只长鞭咻咻而出,刹那间交织成网,牢牢网住了他和申君鑫。

赫连铮一脚踢上了暖阁的门。

顾南衣一拂衣袖就将一个意图冲出来的武官拂到了墙上挂着。

凤知微的剑,已经森凉的顶在了申旭如的后心,而宁弈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申旭如面前,负手淡淡的“看”着他。

“你们——你们——”一连串变化只在刹那间,大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申君鑫面色惨白,大声结巴着却说不出话。

“我们多谢你一路护送,助我们畅通无阻进入布政使衙门,多谢,多谢。”凤知微亲切的扭头看着他,“请允许在下重新自我介绍,在下礼部侍郎、南海路船舶事务司钦差、魏知。”

被钳制住一直脸色青白,似乎没缓过气来的申旭如,听见这个名字,抖了抖。

一个不知内情的参议大声道:“魏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我们要干什么,问申大人便知道。”这回开口的是宁弈,他缓缓踱到申旭如正面,面对他,取下了自己的面具。

“本王,宁弈。”

满堂震惊失声,申旭如身子抖得更加厉害,半晌咬牙道:“未知王爷降临,下官失礼,可是王爷这是在做什么……”

“啪!”

忍无可忍的赫连铮,一巴掌煽下了他十来颗牙。

脸色苍白眼神厌恶的宁弈,在申旭如的嚎叫声中,淡淡道:“我做什么?……杀你。”

“你不能杀我!”申旭如落入人手心知无幸,却还挣扎着最后一丝希望,“我这府中护卫上千!你们动用私刑杀了我也无法走出去!我是封疆大吏!就算有罪,也应该押送进京由大理寺审理,就算你是亲王,擅杀封疆大吏你也——”

“哧。”

刀太快,鲜血一时激射不出,话说得太快,以至于刀进入心口后还来得及把话说完,“……有罪。”

刚才的寂静现在成了死寂,连呼吸声都冻在了那里,所有人定着眼脸色白如死人,无法想象全省最高掌权者,在陇西呼风唤雨的布政使大人就这么被轻描淡写的捅死,只有赫连铮痛快的笑声,不管不顾在阁内回荡。

“哈哈,停胜阁,挺尸阁!”

申旭如的身子软下去,凤知微嫌恶的将他的尸体扔下,落下地麻袋也似一声。

“……对,就算有泼天大罪,以你这种身份,想要痛快的杀你都不可能,你会黄绫裹枷,护送上京,你会进入大理寺,等待漫长的审理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往日所结交下的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你所投靠的在京的各类势力,都会被你搅动,自愿或不自愿的为你奔走辩护,而你又有足够的实力和金钱去支持这种消耗……等到最后,也许斩立决会变成斩监侯,侯着侯着你便能等到一个大赦的机会东山再起……”宁弈慢条斯理用一条雪白的锦帕拭了手,扔到申旭如充满惊骇之色的脸上,“……所以,你还是现在死吧。”

他清淡的语声里,有山呼般的喧嚣声,奔腾而来。

那是宁澄带来的陇南都指挥使手下三千军,掐着他们进府的时辰,极其精准的一举冲入,申旭如防备森严的府卫,遇上这些有备而来的正规军,不堪一击,整座布政使衙门迅速被控制。

暖阁里龙诞香气袅袅,一杯清茶搁在那已永远没有人去喝,满地梅花般的血点里,宁弈不动声色的踏足而过。

一身血点杀得兴奋而酷厉的宁澄身影一晃,出现在暖阁前。

“一刻半钟!”

一刻半钟连杀人带控制府衙带消灭一切痕迹全套做完。

“很好。”宁弈轻轻扬起头,专注的嗅着空气中渐渐弥散的血腥气,在一地的颤栗和瑟缩中,微笑道,“还是别人血的气味,闻起来比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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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熙十三年秋,震动京华的陇西府谋杀亲王钦差案发生,陇西布政使申旭如,因与闽南常氏勾结,受命常氏,在钦差仪仗进入陇西境后进行截杀,其行径之大胆,震动当朝。

在天盛帝的书案上,历历证据证明了这件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的事件的真实性——陇西府书办给江湖长山剑派掌门的密信、申旭如下发给申君鑫的宁弈魏知画像、宁弈在极短时间内雷厉风行搜集来的关于申旭如和常家勾结的相关证据——申旭如前任布政使正是常家助申旭如将其构陷而死,其后两家多有公私往来,就在前不久,申旭如还以陇西今年多雨水导致粮食霉变请求朝廷拨粮,然后将多出来的一批粮食运往了闽南。

天盛帝得知后勃然大怒,下令立即将申旭如押解进京,涉案人等就地审理,诏令发出后不过几天,楚王回复,答申旭如已伏法,相关涉案官员及相关人等三百三十六人,全数就地处决。

一眨眼,大好头颅三百颗!

天下震惊!

据说天盛帝接到这个折子时,沉默很久,满殿屏息,都为楚王的雷霆杀戮手段所惊,他竟然不等廷寄诏书,便轻描淡写,砍下了这许多官员脑袋,其中还有位在二品的封疆大吏!

更令人心惊的是他在这么短时间内便基本查清了申氏所涉的罪行,要查要杀,绝无窒碍,这等能力手段,仔细想来便心旌摇动。

在楚王幕僚上呈的折子中是这样写的“申氏骄狂,以王命令之犹意图反抗,并伤及殿下,无奈之下就地正法……”但是谁都清楚,天知道申旭如怎么死的,天知道是不是在宁弈上折子之前,那些官员们的血,已经染红了丰州土地!

丰州流的血,确实只有丰州最清楚,一连很多天,断头台饱饮鲜血,青石缝里血痕殷然,最后宁弈急着要走,不耐烦天天按时杀人,干脆在丰州城中心最热闹的十里长街,每隔百米捆一个,他在城中最高的天元楼鸣锣一响,鲜血成渠,百颗人头落地!

这种杀法,震得丰州百姓很多年都永难忘记,一连多天,到了晚上,原本花影如潮的街道十分冷清,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一出手就杀掉封疆大吏的楚王,却没有因为他的大胆妄为受责,天盛帝表示了默许的态度——他不提杀申旭如的事,快马令人送来宫中最好的治伤药。

这也令一直惴惴不安的楚王派们松了口气,凤知微却知道其实根本不必担心——五皇子逃至闽南,常家势必要反,宁弈此去必将调兵遣将大动干戈,这一身的杀伐之气,正好震慑一下人心浮动不太安分的闽南南海两境,对收整兵权也有好处,天盛,现在需要的不是怀柔之手,而是滴血之刃。

唯因如此,所以赶路甚急,留给常家时间越多,留给自己的机会越少,当朝廷开始接手陇西之事,宁弈凤知微立即走水路直奔南海。

南海闽南相邻,常家虽然领闽南将军职,家族却居住在南海道,在两地都有府邸和势力,凤知微和宁弈商量了,决定两队汇合,先去南海。

顺曲水快舟行进,当赫连世子晕船晕到第七天,扶着船舷表示自己再呆一天就一定会死的时候,钦差大船发出了一声砰然碰撞。

急急奔上甲板的凤知微,一眼看见不远处的岸边,人头涌动足有万人之多,铺天盖地的呼喝吵嚷之声传来,呼啸如潮!

卷一忆帝京第六十八章惊变

“船底破了!”燕怀石跟在她身后,惨白着脸奔过来,他最近日子可不好过,这一路来时春风得意,行时却路途多舛,陇西境内遇袭,死伤护卫还是小事,竟丢失了凤知微和宁弈,他当时便急没了主意,好在后来两人吉人天相,又终于联系上,一连多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燕怀石才放下心中大石——谁都可以有事,这两人绝不可以,一旦凤知微出事,以南海现在的状况,世家们必将被有常家撑腰的当地官府势力吞没。

所以后来那一路燕怀石小心翼翼,恨不得睡觉也睡在凤知微门槛上,如今眼看抵达南海,刚要暂时松一口气,竟然遇上这事!

“看样子你们南海欢迎钦差的方式很特别。”宁弈由宁澄扶了出来,静静听着不远处海啸般的呼声,脸上一抹淡而冷的笑意。

燕怀石望着岸上足有万人的黑压压人潮,倒吸了口气,扶着船舷的手指蜷得紧紧——知道南海情势恶劣,但是也绝没想到,竟然恶劣到这种程度。

赫连铮趴在船舷上,一边吐一边气息奄奄的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众人正惊讶这人怎么会掉文了,随即听见他呕呕的接道:“不妨操大军杀光之……”

“……”

凤知微眯着眼睛,望着人海后方,那里,南海当地官府的迎接仪仗队伍,还有世家们的迎接人等,被偌大的人潮挤在了后方,冲击得飘摇不定,看起来可怜得很。

她取过燕怀石手中的千里眼,对准那方向,圆形的千里眼视野不断移动,笼罩着那一片衣朱腰紫的官员,有人在交头接耳,有人面带微笑,有人斜眼望着大船,领头一个黑面汉子,被护卫团团围着,居然遮着巨大阳伞,用个太师椅稳稳坐在中央在看书,于周围一人一口唾沫就可以淹死人的万人之潮,意态悠闲。

凤知微的千里眼慢慢下移,看见了这人腰间的犀牛带,二品大员,南海道布政使,周希中。

和贫瘠的陇西不同,南海道作为最早开辟海上通商,拥有全国第一个海务船舶司和海关的行省,境内五大世家风生水起,海上贸易带动当地经济,十分富庶,民风也相对开明,这开明是好听说法,说得不好听就是不驯,周希中经营南海多年,能将南海势力雄厚的世家们压得死死,逼得燕家不得不想办法去帝京寻找门路,又能将不驯的子民调教得如臂使指,其人能力可想而知,绝非打太太牌的申旭如可比。

早在内阁商量南海诸事时,凤知微便知道南海一行没那么简单,一个布政使敢煽动也能煽动座下所有官员抱团反对国策,还能指挥万民按照自己的意志请愿,有能力,有向心力,也有胆量,这样的人,谁都不能掉以轻心。

如今,他便向宁弈展现了自己的不可轻忽——宁弈携陇西道三百三十六人头颅鲜血汹汹而来,他便指挥南海万民在码头上“热烈迎接”,丝毫不慑于宁弈威势,存心要给他一个下马威。

一群黑衣红边的衙役在人群中象征性的驱赶着,赶鸭子似的挥来挥去,倒将诚心来迎接的以燕氏为首的五大世家来人都赶到了最后方。

突然有人大叫起来。

“赶走倒行逆施的糊涂官儿!”

仿佛干柴堆里点燃了火种,轰然一声立即燃着,上万人喧腾的叫嚷起来。

“赶走朝廷昏官!”

“我们不需要船舶事务司!”

“谁给门阀撑腰,谁就滚出南海!”

“滚回帝京去!”

“啪!”不知道哪里扔出一根青菜,划过一条浊绿的弧线,砰一声落在了离大船数丈外的通海之水中。

仿佛得了提醒,一瞬间万人上空青菜齐飞,臭蛋狂舞,半空里流弹不绝,直奔钦差官船而去。

大多数投掷物都落在了水里,却也有少数力道好准头高的飞行物,噼噼啪啪砸上大船船身,五颜六色的开花。

“太过分了!”血气方刚又出身贵胄的青溟书院那批学生,原以为这趟肥差必能受到高规格欢迎,不想在路上就差点死于非命,船还没靠岸就遇上下马威,早已怒不可遏,以姚扬宇打头,一个个开始捋袖子揎胳臂,“大人,放舢板,我们保护你们下去,揍死这些操蛋的!”

“殿下。”燕怀石匆忙的去拉宁弈,又去拉凤知微,“船头危险!得提防有人射冷箭,还是入舱去避避吧!”

宁弈没动,凤知微也没动,两人负手并立船舷,平静面对南海万民怒潮,海风将长发吹起,乌发在风中猎猎如旗。

一捆鱼干啪的砸落宁弈脚下,碎裂的干鱼屑溅上他靴子,护卫们奔过来,举起伞想为他遮挡,被宁弈淡淡拨开。

“南海百姓果然挺富庶。”宁弈笑对身侧凤知微,“你看,居然还有人扔鱼干,这种鱼干转卖到京城,五百文一捆呢。”

凤知微深有同感的点头,道:“隔水蒸,伴香油、醋、蒜,葱,美味得很。”

燕怀石扎着手团团转,不明白这两人为什么在这么敌意险恶的情形下还有心情谈这些,大船被不知道是暗礁还是有意的手脚,已经撞破船底,没多久就要沉没,他们要么等当地官府派大船来接,要么用自备小船慢慢载人走,但是一旦用小船,便等于暴露在了万民的鸡蛋青菜围攻下,他怎么能让宁弈凤知微受到这种待遇?

何况如果先让宁弈凤知微上小船过去,上岸后百姓一扑而上,他们的安全谁能保证?如果先让护卫下去布防,大船万一沉了,宁弈凤知微在南海官员万民前落水狼狈,这以后还怎么号令南海官员?

而此刻南海官方在“被阻”在万民之后,指望他们拨船来救,肯定不可能,这明明是个险恶的局,存心要让宁弈和凤知微狼狈。

周希中号称“周铁面”,南海官场又称他“周霸王”,性格桀骜刚硬,气势极足,不能也不能压下富甲天下的世家们这么多年,今日之势,他连钦差都敢整,要想这人服软,几乎不可能。

“我去让我家大船过来接!”燕怀石想了半天,一咬牙。

“不成。”凤知微否决,“南海百姓正被官府煽动着,说你们世家和帝京高层勾结,如今当着万民的面,一来就用你燕家船只,正好坐实所谓的勾结,火上浇油,将来更加不可收拾。”

“那怎么办?!”

宁弈笑笑,突然道:“魏知,我对你刚才说的蒸鱼很感兴趣。”

凤知微眼波流动,笑道:“只有蒸鱼一味,太单调了……顾兄。”

吃着胡桃的顾少爷飘过来。

“我们不要浪费粮食,”凤知微指指水面上漂浮着的那些菜,“你看看什么能吃,都拿回来吧。”

顾少爷点点头,抛下几十个胡桃。

滴溜溜的胡桃飞转出去,落在海面上,顾南衣从船舷飘飞而下,落上最近的一个胡桃。

胡桃微小,于水面上载沉载浮,顾南衣修长的身形随之起落,却不倾不斜,他天水之青的衣袂流云般浮动在海风之中,晨间的日光打在他的肩,他周身泛出淡淡水色光华,像一尊温润玉像,他伸出手指,落在他指尖的霞光如金刚钻璀璨一闪。

南海百姓何曾见过这样的人物和风姿,一瞬间忘记再做长距离手臂投掷运动,张大了嘴,以为看见了神仙下降。

一万个人的目光落于一人之身,换成别人多少有点手脚不知如何摆,顾少爷却向来是除了凤知微其余人都是渣,不急不忙手一伸,手上多了个筐。

筐。

万余百姓嘴张得太大,以至于口水落下犹不自知——这人骑着个胡桃渡海而来就已经够惊悚了,骑着个胡桃还背着个筐渡海而来就完全的突破神仙形象了。

呃,其实背个筐渡海的神仙虽然没见过,不过好像,也满美的。

神仙拿出了神筐,慢悠悠顺着海中漂浮的胡桃,一一的飞落,所经之处有可以吃的青菜啊鸡蛋啊鱼干啊螃蟹啊的都一筐子兜起来。

万余百姓张大了嘴“啊”的一声,码头上像卷起了一层雷暴——原来是个骑胡桃背筐渡海而来收破烂的神仙啊。

顾少爷顺着胡桃路转悠了一圈,把所有能看见的吃食都兜在了筐里,临了还飞快的掠海一圈,把胡桃全部收回——不能浪费,那是胡桃。

他掠起的弧度优美,飞凤般的身形溅着淡蓝的水波在海面上掠过,万余百姓齐齐发出目眩神迷的叹息。

顾少爷浑然不知自己给南海百姓做了一个他们到死都忘不了的特技表演,他只顾着完成凤知微的任务,抱着筐飞回大船,往凤知微面前一递。

凤知微笑吟吟接过,随即嘴角抽搐——顾少爷买菜不辨好坏,只要在他眼前的水里他都要,于是筐子里有烂青菜臭鞋帮,还有一堆在水下悠游的倒霉的水母。

她将不能吃的扔回大海,笑道:“今儿让你们尝尝我手艺。”又对顾南衣说了几句话。

顾少爷站到船舷上,全体百姓早已忘记自己的来意和要做的动作,齐齐仰头看他。

“殿下说,南海百姓,原来如此富裕。”顾少爷干巴巴的转述凤知微的话,他似乎声音不高,但一开口,上万人听得清清楚楚。

凤知微用千里眼看见,人群中原本一直不动如山看书的周布政使,终于放下了书本,抬起头来。

“南海布政使衙门日前向朝廷请愿,称南海受灾,粮食减产,请求朝廷赈灾。”顾南衣记性极好,背得一字不差,“钦差大人前来,也有体察南海灾情,于必要时开仓放粮并减免赋税打算,如今一至南海境,便收集干鱼五斤,螃蟹十只,干菜鸡蛋若干,可见南海黎庶,并无断粮之危,想来受灾之事子虚乌有,减税自然无此必要。”

万余百姓又是“啊”的一声,回头怒视官府那一群。

南海官员面面相觑,周希中站起身来。

“殿下说,不明白南海百姓为何如此糟践粮食?”顾南衣继续背,“殿下一路出京,先后经江淮、陇西、陇南三省至南海境,除江淮鱼米之乡可堪温饱外,陇西今年大旱,三地百姓受灾,陇南山洪断路,七县百姓至今衣食无着,数万百姓嗷嗷待哺,无数饥民流落于路,殿下一路开仓放粮,犹不能全解百姓之危,无奈之下,钦差护军全员缩减米粮,沿路赈灾,连殿下都不再吃菜,只为多省得一口,便可多救一条性命,不想今日至南海境,竟见万民以鱼干相迎,这实在是太隆重了些,殿下思及陇西南两地百姓饥寒之苦,不敢浪费,遂拜谢父老之赐,并以之为炊。”

南海百姓的呼啸声低了下去,面面相觑,再想不到钦差大人竟然收集了菜要去吃,还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周希中笔直的站在那里,脸色阴沉。

“殿下谢父老之赐,并敢问南海父老——同为天下子民,有人流离道路啼饥号寒,有人轻贱食物鱼肉成泥,诸位不觉伤天害理?不觉心中有愧?”

人群有些不安的骚动,当自以为正义的道理被全盘推翻,突然成为无理取闹者,人人都有一份惶惑,再加上是人都有恻隐之心,听着陇西陇南两地灾情百姓之苦,同为百姓,感同身受,又觉得钦差大人这番话实在特别而感人,比以前那些满嘴官话的钦差们实在得多,大多数人都安静下来,露出些惭愧之色。

赫连铮张大嘴望着宁弈和凤知微——陇西陇南受灾是事实,可是你们好像昨天一个还喝了燕窝汤,一个啃了王八腿吧?谁不吃菜来着了?

汉人啊汉人……真可怕。

“并请问南海各级官府——无灾而报有灾,有粮而报无粮,欺上瞒下,罔视天威,诸位不觉得愧对远道而来意图救灾的钦差?不觉得愧对在帝京殚精竭虑为南海灾情谋划图救的陛下?”

这句话顾少爷按照凤知微提示提高声调,可惜还是那没起伏的语调,起不到震撼杀伐的效果,好在语言本身就有其力量,南海官府那一群明显出现骚动。

“今天我们就在这里,把百姓赐的食物吃完再下船。”顾少爷生平第一次说这么多话,早已不耐烦,干巴巴的对一万人发表最后宣言,“并邀请南海布政使周大人,上船食用这不可浪费之食物,官府有教化之职,南海百姓不懂粮食可贵,那么就由钦差大人和南海官府身体力行予以示范,殿下将亲自布筷,魏大人将亲自下厨,并邀请周大人上船烧火。”

“……”

一直凝神静听的燕怀石听见最后一句一个踉跄,赫连铮刚刚爬起来又栽了下去。

南海百姓齐齐“哈”的一声,码头上再次卷过气流造成的旋风。

南海官员那里,仰着头傻了眼,呆望着正中央早已坐不住,脸色铁青的布政使大人。

本想给人家一个下马威,等到钦差最狼狈的时候再出面看笑话,不想人家不为所胁,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将他们置入难堪境地,而且连船要沉了都不下,砸什么捡什么,还要拿去烧菜,烧菜也罢了,还要周大人烧火!

你还不能不烧——殿下都布筷了,你烧个火算啥?

何况是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想说刁难都不成,万余百姓看着呢,人家能为百姓珍惜粮食,你烧个火都不能?你不去那快沉的破船烧火?你不爱民!

那周大人经营十多年在百姓心中的威势地位,也将荡然无存。

狠!真狠!

周希中铁青着脸,也没想到钦差会来这么一手,真是翻云覆雨冠冕堂皇,眼下被逼上梁山的早已变成他自己,他弄破了这艘船,现在自己得登上这破船,沉了他也跟着狼狈,从此后烧火布政使将跟随他一生。

帝京这些亲王,封疆大吏们都多少有些了解,对于宁弈,周希中只知道楚王风流,年来朝中接连发生的事,宁弈并没有直上舞台,其中内幕,远在南海的周希中并不清楚,而魏知这个小子,在他看来也就是个直上青云浪得虚名的弄臣,正因为对两人掉以轻心,所以他才敢私下煽动百姓请愿闹事,不想直接吃了一鼻子灰。

大船上顾南衣发出邀请,并不给周希中考虑时间,遥遥对着他的方向准确的一指,道:“殿下说了,周大人如果把那本《海外诸国记》看完了,便请速速上船烧火。”

周希中下意识将书往椅子上一扔,他的幕僚赶紧匆匆把书和椅子阳伞都撤走了。

“去叫修船队来。”周希中冷着脸吩咐左右参议,“船半刻钟就要沉,叫他们出动所有人下水,半刻钟内给我把船修好,不管用什么办法,最起码给我一个时辰内保证船不能沉,谁让我落水,我让谁落头!”

“是!”

冷笑一声,周希中整整衣裳,扬声道:“南海布政使周希中,率座下南海属官恭请圣安,向楚王殿下请安!”

南海百姓让开一条道路,人群中央周希中领头,南海官员齐齐跪下,遥遥对着大船俯拜。

燕怀石避让而开,长长舒了口气,一瞬间差点热泪盈眶——他以为今日要么就是被人潮厮打要么就是落水沉船,不想还有这结果,雄霸南海说一不二的周霸王终于下拜。

宁弈遥遥站在船头,手扶船舷面色如常,月白锦袍清雅如竹,深黑披风上灿金曼陀罗却张扬妖艳,在风中卷舞如涛,他那么淡淡的望过来,明明隔那么远,所有人却都觉得他沉而凉的目光,笼罩在了自己身上。

“下官得殿下一番教诲,惶恐无地。”周希中继续道,“自知罪过不浅,请殿下允许下官带领南海四品以上官员,齐上官船烧火。”

一直在甲板上择菜的凤知微挑了挑眉。

众目睽睽下一个人上船烧火太窘迫,一起烧火便不明显,还显得官府同心,将一场尴尬事化为和乐融融的官场大走秀——主意挺足嘛。

带那么多人来,人多欺负人少啊?凤知微笑笑。

没人回答他,宁弈淡然转身,只有顾少爷站在船舷上对周希中挥舞着柴禾——快来烧火!

有人放下了几条舢板,南海道那些翎顶辉煌的大员们上了船划过来,青溟书院的学生排成两排侯着,用目光表示了他们无限的得意和对南海官员的羞辱。

岸上人群走了不少,却也有很多人没有散,东张西望的不知道在等着什么。

官员们上船,宁澄等在舱口,一人发了一把柴禾。

“殿下说见礼就免了,”宁澄说,“鱼干蒸上了火候不够,劳烦各位大人快些。”

周希中抓着那把柴禾,明知道宁弈凤知微故意折辱也不得不接,一张黑脸涨成了紫色,一些看惯他平日威严的属下斜眼瞄着他,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辛苦。

燕怀石将他们带到船上厨房,这个船是燕家出资改装过的官船,外表不稀奇,内里却精致齐全,一溜长串大灶,灶底糊了厚泥,再铺双层金属板,不怕伤及甲板,燕怀石带几分快意的对着周希中一躬身,指着那灶口,笑道:“请。”

周希中看着那光溜溜的灶口,忍着气道:“怎么连个椅子都没有?”

“大人这话可说差了。”凤知微抓着只螃蟹踱过来,笑道,“听闻大人也是寒门出身,虽然君子远庖厨,如今又养尊处优,可也应该知道,坐着椅子是没法子烧火的。”

“魏大人,”一个参议对她躬躬身,“可否给我们大人寻个马扎来?我们其他人蹲着就好。”

凤知微正色道:“刚才船被撞之后,所有马扎都被拿去堵洞了,实在抱歉。”

南海官员们悲愤无语,半晌周希中愤然一掀衣袍,蹲下去烧火了,他屁股后面,刷溜溜蹲了一大串。

蹲下去烧火还没完,点了半天火没着,顾少爷给的柴是半湿的,浓烟四起,呛得一堆官儿连连咳嗽,一张张脸乌漆抹黑。

好容易火生起来,宁澄还一趟趟的跑着来催:“筷子布好了……鱼蒸好没?”

“碗布好了……螃蟹还不上桌?”

周希中一张黑脸熏成了灰脸,面沉如水,他自然不会真的烧火,但是也不能就此离开,可怜了底下一帮四品以上大员,撅着屁股干着这辈子都没干过的事,还得忍受着上司刀锋般的目光。

宁弈在前厅和南海道都指挥使,提刑按察使喝茶——作为地方三司,都指挥使与布政使、按察使同为封疆大吏,然而周希中独霸南海,这次宁弈驾临,他为了避免两司阻扰,竟然没有派员提前通知,两司的衙门又不在丰州,这是得了消息叫刚赶来的。

两司到时,看见周希中船上烧火,实在心中快意,都指挥使吕博假惺惺道:“下官等也应该前去烧火。”按察使陶世峰向来和周希中关系恶劣,上来就呵呵大笑:“哎呀老周,你这火烧得不对啊,风向不对,小心燎着了自己!”

周希中冷然以对,不理不睬,宁弈淡淡道:“南海三司戮力同心,两位是该也去烧火。”

吕博和陶世峰脸上一僵,宁弈已又道:“不过你们来迟了,蹲满了没位置,就前厅等候吧。”

吕博和陶世峰笑得眉眼齐飞,陪宁弈前厅喝茶,周希中蹲在灶口前,手指骨捏得咯咯响。

一个参议凑近他耳边,低低道:“大人,这事……”

“日子还长着呢!”周希中咬牙道,“再说楚王迟早要去闽南,没了亲王压阵,我倒要看看这个魏知,能在我南海翻出什么浪来。”

“啪!”一把突然落下砸到他脚边的柴禾吓了他一跳,抬头便见顾少爷直直飘过去,道:“糊了!”

凤知微探头一看,“哎呀,糊了,重烧!”

“……”

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这场高规格的饭才端上桌,清蒸螃蟹,清蒸鱼干,炖蛋,炒青菜,炒杂蚌,海带紫菜虾皮汤。

宁弈端坐首座,气韵尊贵的浅浅一让,“请。”

为了避免他眼睛不方便被人看出,他面前设了小碟,所有菜都放在一起,别人只以为这是皇家习惯,自然不会有想法。

他开动,众人便跟着举筷。周希中忙了半天也饿了,心想殿下总不敢在这船上毒死自己,便夹了一块鱼干。

刚咬了一口,忽发觉有些不对劲,一看对面凤知微不举筷子,抱着杯茶慢慢喝,笑吟吟的看着他,那笑容很温和,但怎么看都觉得似乎不怀好意。

周希中愕然道:“魏大人不吃么?”

“下官有点肠胃不调,这海产看得吃不得。”凤知微笑容可掬,“您请,您请。”

周希中“嗯”了一声,吃了两口,忽“咯蹦”一声。

这种场合吃饭都是很小心细致的,一点声音也不会有,这一声便觉得特别清晰,所有人都停了筷,向他看来。

周希中静在那里,一张黑脸慢慢变紫,随即捂住了自己一嘴烂牙的腮帮。

这时凤知微才用众人能听见的“悄悄话”和顾南衣“咬耳朵”,“喂,刚才那鱼干,你洗过没啊。”

顾少爷大声答:“海水里捞出来的。”

言下之意,那也是水,还洗干嘛?

“……”

可怜的布政使大人沙子咯了牙吃不成了,可怜的南海官儿们忙了半天也吃不成了,同样饿着肚子的都指挥使和按察使却笑得快意——看见南霸王接连吃瘪真是快活啊……

一餐饭草草完毕,船也勉强修好,航行靠岸,众人下船,岸上人群,还有半数之多。

燕怀石望着依旧是黑压压的人群,露出忧色,对凤知微道,“看样子今天来的是不止是周希中的唆使,可能还有常家的手笔,这就有些麻烦了,这么多的人,谁要是在人群里放个冷箭,连凶手都找不到。”

“这人堆里是必须要过的,”凤知微道,“还是有很多人在观望,此时若要让周希中强行驱散,他的人只要搞点鬼,就会重新闹起来,到时候更加不可收拾……你派人,无论如何护好殿下。”

她带点忧色的回望宁弈,心想他那眼睛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处理,听宁澄的意思,大概要等到去闽南,才有可能找到办法解开了。

她不知道宁弈的想法,这人一向都将情绪掩藏得很好,然而宁弈伤眼,她多少有责任,这一路的安全,无论如何不能再有错失。

下船时,护卫先下,在码头上布下关防,再由南海三司使在前引导,宁澄和凤知微一左一右伴在宁弈身边,青溟书院学生在外围,又布一层侍卫在更外围,重重铁桶似的围在那里。

凤知微请赫连铮和顾南衣走在学生队伍前后,再三拜托他们务必保护好这批学生——这都是帝京二世祖们,随便哪个身份都了得,闪失不得。

宁弈听着身周声音,悄悄捏了捏凤知微手指,低低笑道:“难得见你如此为我操心。”

凤知微一本正经的道:“为殿下分忧解劳,下官分内事也。”

宁弈笑笑,忽然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本王其实更希望听见你说——为王爷侍候枕席,贱妾分内事也。”

凤知微走得本就有些紧张,又要注意人群又要注意自己队伍,听见这人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调笑,气不打一处来,笑颜如花的道:“是吗,贱妾祝愿王爷下辈子能达成此心愿。”

话刚说到一半,她突然住口,不知道哪里一个老妇,在人群中站立不稳,跌跌撞撞直向队伍冲来,走在外围的一个侍卫急忙伸手去推,那老妇一推便倒,骨碌碌的滚了出去,挎着的篮子却从侍卫们的脚下,直滚入人群中宁弈的方向。

刹那间凤知微看见那篮子上头的布匹杂物散开,现出里面一颗颗的黑色弹子!

火弹!

篮子向她和宁弈的方向滚来,一个侍卫抬腿去踢,凤知微大喝:“不——”

可惜已经晚了。

轰然一声巨响,烟云漫开,正在侍卫和密集的人群中央炸开。

血肉飞溅!

惊呼哭叫声起!

火弹爆炸烟雾升起时凤知微一个返身抱住了宁弈,感觉中宁弈似乎也同时向她抱了过来,接着又有人扑过来抱住他们,巨大的气浪冲得人站立不稳,三个人一起倒地,在腾腾黑云烟雾之中一阵乱滚,而四面哭声惨叫声纷乱,数千百姓被爆炸所惊轰然四散,遮天蔽地的黑暗中所有人都在跌跌爬爬相互挤压碰撞,那些散落的火弹子被人不断踩响,再发出轰然的连续爆炸,于是又一波的烟雾血肉拥挤逃窜哭喊……刹那间太平码头,成人间地狱。

凤知微不知道自己滚了多久滚了多远,不断有人的身体喷溅着鲜血栽落在她身上,也不断有慌不择路逃窜的人的脚踩在她身上,她来不及思考,也爬不起身,只好紧紧拉住宁弈,而宁弈反手拥着她,一点点将自己的身体覆上她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刚倒下时的她抱住了他,已经变成了他护住她。

码头上人太多,造成了爆炸的伤害无与伦比,这种末日般的乱像里,所有人都如封闭在罐子里的斗兽,疯狂乱走碰撞,拿着人命做碾压,谁也无法站直,谁也保不了谁周会,短短一截路两人都被踩了很多脚,而上头那个人一次又一次尝试将他们扶起,却一次又一次被爆炸的气流和潮水般的人群挤倒,最后只好也将自己身体覆盖上他们,并努力昂起头来,在刺眼烟雾和无数的腿中找到了一个方向,护着他们一路连滚带爬的过去。

天昏地暗一片纷乱之中,凤知微隐约听见顾南衣的声音:“微!”

这是凤知微和顾南衣商量好的对她的称呼,这个“微”通“魏”,这样不管在什么场合,这一声都不会引人怀疑。

凤知微心中一喜,顾少爷没事儿!她努力扯直咽喉大呼:“我在这里!”然而四周所有人都在狂呼大叫,数千人的惨叫狂卷如潮,她又没有顾南衣无可比拟的雄厚内力,扯破喉咙,也不可能让顾南衣听见。

而此时她觉得身子一震,落入一处低凹处,不再滚动,而四面人也少了些,慢慢爬起来一看,这里是码头下方一个修船的地方,有一道拖船的斜坡,已经离开了码头的范围。

此时她才觉得浑身酸痛,骨节都似乎裂开了,再回头看宁弈,他也狼狈得很,手上一片青紫高高肿起,脸上也有擦伤,却平静的坐着,伸手去抚摸她,似乎想确定她有没有受伤,凤知微舒一口气,道:“多亏宁澄护住我们,还得赶紧去找其他人,也不知道都伤得怎样……”

宁弈摇头,“不是宁澄。”

凤知微一怔,这才听见脚下有个人气息奄奄的道:“司业大人,是我啊……”

凤知微低头一看,“呃”的一声,竟然是二世祖第一,姚英的败家子姚扬宇。

“抱歉抱歉。”凤知微赶紧将他扶起来,姚扬宇比他们还狼狈,身上全是血迹和大脚印子。

爆炸起的时候,他正走在凤知微身边,这小子反应快,听见声音就扑了过来,一直护着他们滚到这里。

凤知微诧异宁澄居然不在,宁弈已淡淡道:“爆炸起的时候,我将他一把推到了学生那个方向。”

凤知微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爆炸起于侍卫之中,旁边就是学生,除了侍卫最危险的就是他们,所以宁弈推出宁澄先救学生。

再往里想想,凤知微心中突然一动,学生是她带来南海的,她对学生负全责,和宁弈没有关系,当此危急关头,他不顾自己,却让身边武功高强的第一护卫先救学生,为的,是她吧?

而宁澄作为护卫,保护主子是首要,他肯被宁弈推出后就先救学生,也是因为,他知道宁弈的心思?

这般念头细细一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她错开眼光,爬上斜坡,爆炸渐渐止住,硝烟散尽,满地里落了无数尸体,还有残肢断臂和挤掉的鞋子,一些受伤的百姓在血泊里痛苦申吟,一片人间地狱的惨景。

凤知微怔怔看着,眼角湿润,低低道:“也不知道伤亡了多少人……”

她突然目光一凝,看见未散的烟气里似有一些人影穿梭来去,动作娇健,似在寻找什么,随即听见身后宁弈一声:“谁!”

刹那间她回身想也不想便往宁弈方向一推,推出的同时感觉到宁弈竟也极其准确的将她一推,两人的出手互相作用,都不由自主向后一仰栽倒,随即一道剑光掠着血色,嚓一声从两人之间擦过!

隐约一声痛呼,凤知微二话不说软剑出腰,宁弈的手听风辨位,也已直奔刺客腰间而去,一声闷响后发先至,那人被打得一个踉跄,在地上滚了两滚,飞窜而起狼奔而去。

两人无法追赶,只得恨恨看着那人远去,凤知微咬唇怒道:“够毒!为了杀了我们,不惜在五千人中爆炸杀伤无数无辜,就这还不罢休,还要趁乱再杀!”

她一回头看见姚扬宇捂着手臂,一道血痕隐然,他是在刚才刺客出现时欲图去挡而受伤的,凤知微赶紧上前帮他包扎,心中颇有些惭愧——刺客来时她只记得先救宁弈,倒将这倒霉的救命恩人给丢在一边,实在没良心的很。

姚扬宇倒无所谓,笑道:“司业大人亲手帮我包扎,再伤一次也值得。”

宁弈本来还有几分歉意,听见这句脸色倒沉了沉,凤知微啼笑皆非看他,心想这人有时心眼也小的很。

远远的,有人影自淡黑的烟气中飞起,手中拎着两个人,在半空中不住东张西望,凤知微认出那身形是顾南衣,顿时大喜,挥手道:“我在这里!”

顾南衣一抬头,手一松,砰一声两个被他救下的倒霉学生落地,顾南衣已经飘了过来。

他一来就把凤知微从宁弈怀里拽了出来,仔仔细细摸了一遍确定没事,凤知微无可奈何的任他摸,知道不爱接触人的顾少爷在这件事上很坚持,不答应他后果会很严重。

确定没大碍,顾少爷才松开手,突然道,“没树。”

凤知微怔了一怔,才想起上次的话,看来他是牢牢记住了,敢情刚才走丢凤知微的时候就想着找树,可是这码头周围光秃秃的哪有树。

“没事,”她笑道,“我在呢。”

一路从死伤无数地狱般的码头穿过,再清点从人,爆炸时燕怀石还在船上安排后续事务没下来,是最好命的一个,侍卫死了十几个,学生伤了四个,好在凤知微安排得当,乱起时,赫连铮顾南衣宁澄三大高手各自迅速出手,在最危险的爆炸中心,保证了学告的安全。

学生们都由衷感激,当此乱时,众人都在逃命,凤知微和宁弈没有先顾着自己,却首要保护了他们,这份心意实在难得。

火弹子炸起时,离南海官员距离也不远,此时官儿们惊魂未定,一个个瘫在地上起不了身,一个参议被炸断了手臂,躺在地下惨呼不断,周希中坐在一地护卫之中,脸色惨青,不似人色。

四面淡黑烟气袅袅,满地淋漓血迹,码头上落了无数鞋子,有些已经永远不能为主人穿上,散开的逃得性命的百姓渐渐围拢来,四处寻找着自己失散的亲人,有时候找着找着,便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

码头广场上一片哀声,四面人影镯镯凄凉,周希中怔怔的坐着,麻木的看着这一切,有下属来试图搀他,被他一手狠狠推开。

凤知微和宁弈,都看向他的方向——此人桀骜刚硬,为人刚愎自用,但传闻中却极是爱民,也官声清廉,不然也不能得南海父老如此爱戴,如今因为他一番私心,想要刁难钦差,组织万人码头请愿,导致这场变乱被人为扩大死伤无数,此时这番心情,想必难以言说。

宁弈突然看向凤知微方向,不必目光交流凤知微也懂得他的意思——此时正是拿下周希中最好时机,以维护治安不力导致重大伤亡为由,令他停职待勘,南海官员以他马首是瞻,拔掉这个刺头,以后宁弈离开,凤知微在南海行事将会少很多阻力。

然而半晌后,凤知微摇了摇头。

她转身,看着遍地血色的码头,看着死伤无数的侍卫,看着遍身血染的学生,看着目光哀凄的百姓,一贯温柔迷蒙的眼底,突泛上森然血色。

那血色如火光跳跃在她眸中,那层永不消褪的雾般的水汽迷茫,都似被蒙上一层血翳。

她一生里愤于微笑相对一切,但不代表她不会被激怒。

怀柔之势如果破不开这森然铁垒,她亦不惧以铁血之力摧之!

“嚓。”

黑色软剑弹开,流光一束,劈裂青石地面,裂痕深深,如昭告誓言后抿紧的唇。

“南海常氏!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