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忆帝京 第61——64章
卷一忆帝京第六十一章非你不娶
你救谁?
长廊里天盛帝被侍卫总管的剑架在脖子上,长廊下凤知微被五皇子的匕首顶在腰眼要害。
这似乎是完全不必考虑的命题。
假山上的利箭一丝不挪的对准五皇子,毫不因为凤知微在对方手中而有所放低,宫城值卫,长缨卫和御林军各司一半,现在出现的,是宁弈统管的长缨。
“韦永!”天盛帝怒叱,“你昏了头!竟敢挟持朕!你以为你能活着出宫?”
“微臣没打算活着出宫。”他身后,一把推出凤知微随即剑挟天子的侍卫总管韦永,语气平静,眼神却很晦暗,“常家对微臣有再造之恩,至今照拂着微臣老母,这条命,自然是常家的。”
“常家。”天盛帝冷笑,“常家!”
“韦永,放下你的剑。”宁弈终于开了口,一眼也没看廊下五皇子和凤知微,始终紧紧盯着廊上这两人,“迷途知返犹未晚,只要你此刻回头,我保你老母无事。”
韦永只惨笑摇头,默然不语。
“你要怎样?”宁弈皱眉转向五皇子,“五哥,你何苦来哉?非要拼个鱼死网破?为人子者,岂可这样逼迫亲父?你这不是逼得我宁氏皇族父子相残么?”
“算了吧!”五皇子冷笑,“你还不了解咱们刚毅决断的父皇?当年老三怎么死的你忘记了?望川桥上父皇也曾说既往不咎,从此仍是和睦父子,然而当他跪下解剑的时候,等着他的又是什么?”
宁弈脸色变了变,一瞬间眼色黝黯,天盛帝怒哼一声,听见这声怒哼,宁弈脸色立即恢复正常,淡淡道:“你如此执迷不悟。”
他突然退后一步,目光对着暗处一扫。
五皇子立即警惕的目光一缩,直觉身处危险之地,一转眼看见对面御书房门户大开灯火通明,空荡荡没有任何人,顿时眼神一亮。
“我们不要在这里说话,”他的刀紧紧顶在凤知微腰眼上,推着她向前走,“进御书房好好谈,还有,即刻宣阁臣们进宫!”
“五哥还是省点事。”宁弈冷笑,“去哪里都是一个下场,平白费了力气。”
他身子隐在长廊暗处,看不清表情,他越不愿移动,五皇子越不安,想着外面肯定已经被他布置得铁桶也似,倒不如进御书房,还好挡挡暗箭。
“喂,我说五皇子。”凤知微在他耳边咬耳朵,“御书房千万别进,你看那屏风后书案底,难保都有埋伏,到时候你自己倒霉,可别连累我。”
真是胡扯!五皇子冷笑一声,御书房屏风是乳白生丝屏,灯光一照一只蚂蚁都能看见,书案底造型奇特,无法容人,这两人狼狈为奸故布疑阵的,倒越发可疑。
他竖起耳朵,隐约听见夜色中有吱嘎拉弦之声,心中不由一紧,想起曾听说老六手下有一批能人,其中就有武器制造高手,这拉弦之声,会不会是某种准头极好的可以远射的劲弩?
“进御书房!”他的眼光掠过书房正对着门口的江山舆图,标了蓝色的西平道长宁藩封地和标了深红的闽南道疆域正入眼底,又看见御书房上方匾额上“圣宁永固”大字,心中隐隐的便起了一个念头,越发的觉得可行,是眼前这死局的唯一生路,便加紧的推凤知微,又示意侍卫总管将陛下架着往内退。
“哎哟不行。”凤知微磨磨蹭蹭磕绊着脚步,“五皇子你顶得太重,我脚软。”
“别玩花招!”五皇子现在可是一点都不信凤知微,刀尖入肉三分,“进书房!宁弈,给我宣阁臣!”
细细的血色自青衣上洇开,凤知微低头看看,叹息。
宁弈的目光一掠而过,没有表情。
“五哥你不用枉费心思挟持一个小臣。”他突然道,“和陛下比起来,他的分量还不够看。”
“六弟你不必枉费心思劝说我放手。”五皇子冷笑,“够不够看我无所谓,拉个垫背也好!”
他一步步往御书房走,手中匕首寒光隐隐。
“宣阁臣,父皇当阁老面,金册勒文,立我宁氏血誓,今日之事绝不追究,违者天诛地灭,宁氏皇朝一代而亡!然后礼送我出京就藩,封在西闽道,从此后父子相安,永不相见!”五皇子细齿咬在唇间,眉宇决然。
“你先进去!”他命令宁弈,“不准落在后面!”
“所有人退后!”他仔细辨着黑暗中的呼吸,紧紧盯着天盛帝和宁弈,天盛帝沉着脸,挥挥手,那些假山上的弩箭,无声撤去。
四面静了下来,只闻风声和几个人的紧张呼吸之声。
宁弈冷笑一声,当先过去,他面对着天盛帝倒退而入御书房,紧张的注意着被挟持的天盛帝的安危,没注意到脚下门槛,绊了一下,将门槛旁盆架绊倒,急忙站稳,顺手扶起盆架。
“老六,这可不是腿软的时候!”五皇子远远看着宁弈退进去,讥笑一声,头一甩,韦永架着天盛帝,跨过门槛。
因为宁弈扶起的盆架没有完全放好,挡住了小半边右边门户,韦永只得将天盛帝逼到左边,自己侧身而过。
“蓬!”
寒光如雪!
是右半边门槛中冒起的雪光,刹那间碎羽成片,呼啸着自下而上直奔韦永!
完全没有给人反应的时间,机簧强劲,射入韦永下半身,血光暴涌!
韦永惨叫一声,伸手去拽天盛帝。
月白人影一闪,宁弈闪电般掠过来,一把拉过天盛帝,却没有对韦永动手,而是擦身而过,直扑五皇子。
他扑出,用此生最快的速度,隐约听见身后韦永厉哼,似有风声呼啸,却也顾不得。
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五皇子只觉得眼前雪光一亮,随即宁弈便扑了来,他一片混沌中不及思考和动作,怔在当地。
“别杀他!”与此同时一声厉呼,一道白影狂奔而来。
而头顶廊檐突然碎裂,烟尘里无声无息探出一只衣袖淡青的手,伸手就去拎五皇子的头,看那手势,只要一拎,五皇子的脑袋就会和身子永远告别。
惊叫方起,五皇子霍然一醒,混沌中只觉烈风扑面,眼前光影缭乱根本辨不出哪此人扑了过来,心知今日再无幸理,目中厉色一显,手中刀往下一按!
诸般纷乱,发生在同时——
宁弈已扑到。
只穿单衣的韶宁公主不知何时已经冲到近侧,用身子去撞五皇子的刀。
五皇子头顶屋檐上闪电般探出顾南衣的手,就要去拎起五皇子。
因为发生在同时,所以——
韶宁公主没撞上五皇子的刀却撞上了顾南衣的手,将他的手撞偏一分。
偏了的一分打在五皇子胸上令他后退一步,已经赶到完全救得及凤知微的宁弈便没能抓到她,反而再次撞上顾南衣反抓回来的手。
三个要救人的人同时撞在一起,五皇子反而没人管。
刀在腰眼,一捺便要命。
刀已捺下。
青衣溅红。
一瞬间宁弈眼色也一红。
他抬手就对着五皇子一剑,另一只手一把拉过凤知微就去堵她的伤口,然而那一剑还没及着五皇子,五皇子便木头般的倒下去,而他忽然也觉得,触手那伤口的手感,似乎有些奇异。
他低头一看,手上粘粘的,甜甜的,红而馥郁。
新鲜的海棠酱。
对面那女子呼吸相闻,也带着淡淡的海棠香气,似笑非笑的道:“我的海棠酱大饼,不止一块。”
宁弈一刹间明白,凤知微送书时,因为不知道五皇子会对她哪个部位下刀暗杀,事先大概在所有要害都贴了大饼,腰间一定也有,她先前磨磨蹭蹭绊绊跌跌,大概就是想将大饼位置再调整调整,也有分散五皇子注意力怕他发现的意思。
五皇子太过紧张,居然被她的海棠大饼骗过两次。
淡淡香气传来,那女子眼眸轻松笑意盈盈,永不为风雨摧折的安详雍容,宁弈心中也霍然一松,脸上泛起淡淡红潮,他望着她,声音有点嘶哑的道:“那就好……”
五皇子躺在地下,被刀剑围着,他只是被凤知微趁机反制了穴道,并没有死,此刻从他的角度,正将宁弈的神情看个正着,刹那间恍然大悟,想了想,却森冷的笑起来。
他笑,一边笑一边咳,对凤知微讥诮的笑,“看,你没猜错吧,他还是该救谁,就救谁。”
诛心之言。
宁弈脸色一变,想要说话,突然脸上潮红又泛,轻咳一声竟然没说出话来
凤知微并没有看宁弈,浅笑俯首对五皇子道:“别五哥笑六哥了,换成您,一样是这个抉择。”
语气和婉,毫无怨意,听在宁弈耳中却觉得似乎心中突然被揉进了一把沙子,糙糙的揉捏着到哪哪生痛,一张口又想说什么。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一把抓走了凤知微。
顾南衣将凤知微揉在自己怀里,冷冷的道:“碍事,让开。”
宁弈退后一步,扶住了廊柱,他看着凤知微,突然觉得自己不需要再解释。
如果她也那样认为,他说也未必有用。
如果她不那样认为,天下人谁说也无用。
他等着凤知微开口,以她的聪慧,想必能看出那一刻他计算无误,如果不是中途出岔,完全能救得她。
凤知微却依旧没有看他一眼,顺从的依着顾南衣,懒懒在他怀中转身。
宁弈的神色,黄昏暮色一般的暗下来,半晌自失一笑,却始终站在原地没动。
他不知道——
凤知微一转身,便在顾南衣护持里露出一丝微痛之色。
她的手,轻轻按着腰,那里,鲜红的海棠酱下,有一些潺潺的同色液体,无声无息掩在那甜腻液体之下流出。
大饼的厚度,是有限的。
五皇子最后爆发用的力气,却绝不会留情。
她垫了饼,趁五皇子分神也挪了位置,还是难免受伤。
本来可以避免的,都是阴差阳错不凑巧。
凤知微的神色,黄昏暮色般的暗下来,她也自失的一笑,心想那日书院对谈言犹在耳,该死的不幸又被自己料中。
她始终没有回头。
她也不知道——
站在宁弈身后的天盛帝,惊愕的盯着儿子背影。
保持着奋起掷刀姿势死在门槛上的韦永,嘴角一抹快意的笑。
扶廊柱立得笔直的宁弈。
一把刀深入后背,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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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熙十三年,多事之年。
继太子逆案之后,再发五皇子大逆案。
虽然临朝颁布的圣旨上,对于五皇子的罪行说得笼统,只说心怀怨望,图谋不轨,废为庶人,迁宫别住,但谁都知道,常氏家族的最后一位对皇位最有竞争力的皇子,也就此陨落了。
常贵妃被牵连是必然之事,虽然调查当中,她并没有涉及儿子的阴谋,但是后宫尊位也势必不能再保留,降为嫔,迁居西六宫。
五皇子当初胁迫天盛帝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带她走,她却为儿子付出了最大的代价。
和太子案的草草了结不同的是,这次天盛帝很有些穷追猛打的架势,将此案一手交给楚王追索,而随着查案的深入,当初寻来笔猴的闽南布政使高缮自然不免要被调查问罪,从而查出高缮为寻到笔猴讨好高阳侯,竟不惜翻搅闽南十万大山,血洗善养异兽的兽舞族的案子,而那对笔猴,正是该族族长穷尽多年光阴养就的珍物。
由笔猴事件,连带查出了闽南布政使贪墨枉法,私截税银,私下请托高阳侯谋职等等罪状,高缮被夺职问罪,高阳侯被夺爵。
半个月前刚鲜花着锦大张旗鼓给常贵妃庆寿,半个月后就火上浇油大张旗鼓夺常家之权,常氏不甘一蹶不振,在天盛帝继续下令常家卸闽南将军职,交出兵权之时,沿海之南闹出海寇,为害渔民,高阳侯以海境未宁为名,将朝廷派去接任的官员架空,拒交兵权。
天高皇帝远,这事便暂时悬在了那里,天盛帝似乎在此事中受了惊吓,自此确实生了一场病,却还支撑着上朝,将那此在他中毒卧床期间不安分的家伙,黜的黜降的降,整的整换的换。
经常和虎威大营将领们开会喝酒谈心的二皇子被打发到闽南,负责安抚因为高缮倒行逆施而被激怒闹事的十万大山各土著部族,去和那些半身穿衣脸涂黑泥的土著们喝猴儿酒和黑牙齿大屁股的土著姑娘们谈心了。
有人说二皇子倒霉,却有人说二皇手运气好,据说五皇子出事那晚,二皇子就在虎威大营,有一营兵半夜里点名,已经整装了准备拉出营门,在出营十里处被堵了回去,不然的话,只怕二皇子连猴儿酒都没得喝。
至于那些在天盛帝中毒躺倒期间蹦蹦跳跳要立贤王的官员们,很多都被或调或免,连首辅姚英,都被牵连出那段时间通过七皇子的内弟,在河东道一地七州六县放印子钱,受了圣旨申斥,罚了一年俸禄。
吵成一团的六部,在皇帝醒来后立即也不吵了,楚王殿下受圣命亲自处理,户部尚书被罚俸,工部尚书被降调礼部任侍郎,楚王殿下说了,工事管不好就去管唱歌,唱歌再管不好就去管土著。
看起来户部工部都有罚,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楚王麾下户部不伤元气,原属于五皇子现属于七皇子管辖的工部却被大动干戈,更重要的是这件事里天盛帝表现出的放任宁弈处理的态度,和太子逆案后尚存警惕的态度比起来,现在天盛帝对宁弈的信任度已经空前高涨。
在他生病期间,宁弈一直也在宫内,天盛帝似乎现在只信这一个儿子,摆出一副有他陪着才睡得着的架势。
其间后宫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天盛帝封了那日常贵妃寿宴上献舞的舞娘为妃,赐住常贵妃寝宫。
只闻新人笑,不见日人哭,这种事也就在后宫掀起些波澜,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人注意,也似乎和任何人无关。
经此一事,朝中也有些不属于任何派系的老臣,上书要求天盛帝早立皇储,称储位虚悬,非长久之计,为国家安定计,必须早立名分,天盛帝却不置可否,折子留中不发,有说法说陛下曾经对楚王有太子之许,楚王却坚辞了,也不知道真假。
朝中事情被宁弈以雷霆手段迅速告一段落,天盛帝抽出精力来对付不听话的常家,正准备调兵换防,抽调南海将军在凌水关以东的兵力讨伐海寇,以武力逼迫高阳侯交出兵权时,凤知微带着南海燕家来使趁夜求见。
整修过的御书房一切如常,凤知微跨过门槛时却神态分外小心,逗得天盛帝笑了笑。
下手靠背椅上坐着宁弈,姿态和神情都有些懒散,气色也有些苍白,不冷的天,背后竟垫着锦垫,乌发散在肩头,衬着黑嗔嗔的眼眸,清雅中生出几分惑人的请丽,凤知微正诧异这么晚了宁弈还在宫内,冷不防宁弈抬眼看过来,两人目光相触,立即各自让开。
内侍送上参汤来,天盛帝亲手递了一盏给宁弈,又示意他不要起身,“好好养着,别动。”
凤知微怔了怔,没听说这家伙生病啊。
“谢父皇。”宁弈还是欠了欠身,慢慢饮参汤,不看凤知微。
凤知微觉得她最近比较虚弱的腰又开始隐隐作痛了,面上却笑得花似的,将手中纸卷递上。
书案上纸卷铺开,天盛帝一见就喜动颜色:“南海海寇布防图!”
凤知微示意燕怀石——兄弟,你出场的时辰到了。
“陛下,这是南海燕家穷多年人力物力,根据长年海上经商往来所得,画出的南海海寇势力分布图。”燕怀石言简意赅,“南海海寇,尽在其中。”
这回连宁弈都凑过去仔细看了几眼,又瞟一眼凤知微,凤知微对他露出老实厚道的笑容。
“好!”天盛帝拍案一赞,“弈儿你立即去皓昀轩文书处,将这图誊了快马飞递南海将军……等等……怎么这么少?”
他怔怔望着那图,浓眉纠起,眼中渐渐露出优然神色。
“混账!”
半晌后,天盛帝蓦然一拍桌案,震得宫灯倾倒书简翻落,内侍急忙跪下请罪。
“常氏无耻竟至于此!”天盛帝额头上青筋别别的跳,“这么点海寇,他竟然剿了这么多年都剿不干净,还年年和朝廷要钱要粮要扩额!他每年报上的剿匪数字,都是些什么东西!”
“只怕是南海一地无辜百姓的人头。”凤知微火上浇油。
天盛帝手一抖,瞬间气得嘴唇哆嗦,却转而问宁弈:“弈儿你看如何?”
宁弈拿过那图,淡淡道:“常氏不臣,已是定论,如今不过是罪状昭彰……既然魏大人趁夜求见献上此图,必有妙策,父皇不妨听听。”
眼睛从地图上方瞟过去,正遇上看过来的凤知微,又是一眼交击,各自掉开。
两人都心里有数,多年来南海海寇号称猖獗,所以年年朝廷往那里拨钱粮,年年补充兵员,导致全年岁入,三分去往南海,南海常家也因为掌握了这些力量而雄霸一方,连带邻近的闽南布政使都肥得流油,如今燕家揭出海寇一事有假,搞不好还是常家自己做的花头,将来常家倒台,接替者的权柄必将大受削减,而偏偏,这次去接替闽南将军一职的,正是宁弈的人。
凤知微不相信宁弈想不到这个,但是这人竟然没有作梗,大方的任她作为给她机会,倒出乎她意料之外,原先想好的说辞都没用上。
宁弈垂着眼,慢慢撇着茶上浮沫……你想不顾一切向上走,我硬拉着也没意思,既然如此,便在你最擅长的领域折服你罢了。
眼神对流不过一瞬间,下一刻凤知微已笑道:“何须枉费朝廷兵力,自凌水关远调南海重兵?不仅劳兵伤财,一旦凌水关西线调动,还可能造成相邻的长宁藩不稳,其实南海本地大族,多有依海路经商发家者,多年来饱受常家和海寇勾结骚扰,早有报效国家之心,如今只要陛下给他们一个名分,光是这些世家的护卫力量联合起来,就足够扫荡掉没有常氏支持的那批海上宵小,这样,朝廷省了银子,不动大军,南海世家也一扫多年忧患,得偿所愿,何乐而不为?”
“好。”天盛帝听得双目放光,笑吟吟看着凤知微和燕怀石,“既如此,明日叫内阁拟个章程,你们有心,朕很嘉许。”
凤知微一笑,称了几句我皇圣明立即起身告辞,宁弈也跟着站起身来,道:“我送送我家功臣。”
“我家”两字说得低而带笑,听得凤知微偏过头去,天盛帝却没觉得什么,他免了一场战事和银子,心情甚好,挥挥手便放人,想了想又叮嘱,“你伤没好,小心些。”
凤知微撇撇嘴,心想这人又装了。
一行人出去,宁弈步子极慢,凤知微甚不耐烦,却也只好耐着性子等他一起慢慢蹭,宁弈不动声色瞟着她,心想这人就这点最好,假,十分假,非常假,因为很假,所以永远不会任性行事,很好,很好。
他看着凤知微低着头老老实实跟在他身边,走一步挪三步,脸上笑意温和,袖子下的手却攥成了拳头,顿时觉得很快意啊很快意。
燕怀石瞅着不对,连忙假称不认路,拉着内侍飞一般跑了,其余内侍都很有眼力,远远跟着,远在一里之外。
四面没有人,凤知微不装了。
她唰一下越过宁弈,快步走过他身前,一边笑着一边道:“呵呵不敢劳王爷远送,呵呵请留步请留步,下官自己走,再会,再会。”
衣袖突然被人拉住,凤知微毫不意外,顺势一闪手肘向后一捣,听得身后“哎哟”一声,她也不理会照样前奔,宁弈却不放手,用力一带把她拽了过来,这一拽牵动凤知微腰间,凤知微也“哎哟”一声。
她扶着腰间“嘶嘶”吸气,柳眉倒竖回过头去,却见宁弈脸色苍白靠着墙,也在不住吸气。
两人对望一眼,一个问:“你真的受伤了?”
一个问:“你怎么了?”
问完各自沉默,半晌宁弈轻轻握了凤知微的手,觉得她掌心潮热,凤知微却觉得他手指冰凉,手掌动了动,下意识想要将这么凉的手指捂热些,却又立即缩回。
过了几日,圣旨下来,魏知对国有功,任礼部侍郎。
同时朝廷宣布在南海开船舶总务司,由燕家家主担任第一位司官,总领南海船舶通商诸事务,直接对朝廷户部负责,不受当地布政使司管辖。
后一个消息没引起太多人注意,不过是个商人得了官身罢了,前一个消息却引起大家称羡,一般内阁阁臣在入阁前,都会到六部镀镀金,增加点政务经验,学士出身的人到礼部任侍郎,就是将来入阁的信号,魏侍郎这么年轻,已经是三品高官,将来前途何止是不可限量,一时魏府车水马龙。道贺之人不绝。
魏大人却无暇接受众人道贺——她刚到礼部上任第一天,接到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整理筛选各地递交上来的优秀官宦和世家子弟资料,根据家世才学人品心性做一个初步拟选,报名单给天盛帝——天盛帝终于下定决心,要为韶宁选驸马了。
韶宁得了消息,怎么肯依?哭也哭了,闹也闹了,还四处围追堵截凤知微,凤知微也四处狼奔豕突的躲她——姐姐,你真是笨,陛下既然把这件事交给我主理,自然说明他没打算把你嫁给我,就算陛下有这心思,你家六哥也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你越闹,嫁得越快,你这死孩子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呢呢?
韶宁可不明白这里面花花肠子,她认为爱情的道路向来是曲折的,而前途是光明的,而光明的前途是需要两个人携手去闯的,怎么可以抛下她一个人单飞?所以最近凤知微被韶宁缠得鸡飞狗跳叫苦连天。
这日朝会后,在殿下又被韶宁拦住。
凤知微匆匆一揖,“公主好公主早公主万安微臣还有要事恕不奉陪再会再会。”韶宁嘴刚刚张开,她已经说完一堆话并飞快向外跑。
“你给我站住!”
凤知微迎风飞奔,对四面含着诡异的笑望过来的官儿们露出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听见”的表情。
“那事儿你别做了!”韶宁居然追了过来,在她身后喊,“别做了别做了!”
官儿们暧昧的笑容变得惊悚——啥事儿啥事儿啥事儿?做啥做啥做啥?
凤知微迎风冒出一脸的汗……公主你拜托说话说清楚点,这样说话会死人的。
“魏大人你别跑——”一个内侍大汗淋漓追过来,“陛下宣你进去呢!”
韶宁眼色一红,她知道今天朝会后天盛帝就会定下驸马人选,这是召魏知进去询问具体情形的。
“你今儿走不了!”她咬咬牙,突然拍拍掌,“来人!”
唰一下角落里奔出一群侍卫,都是韶宁的玉明宫里的护卫,眼露凶光的把凤知微给拦住。
凤知微眉头一皱,魏知只是个会三脚猫把式的书生,可不能和侍卫对打,脚底一滑就要溜。
“给我把他拿下!”韶宁大喝,侍卫逼上,三五下掀翻凤知微。
“绑了!”
黄调带子嘬唰将凤知微绑了,扛起来招摇过市。
韶宁脸色煞青,眼睛亮红,激动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裙子一扎跟在后面直奔御书房。
“我和你去见父皇!”
“就说你骗了我身子,御花园私定终身,如今你非我不嫁,我非你不娶!”
卷一忆帝京第六十二章灌酒
好好好,魏知非你不嫁,你非魏知不娶。
凤知微气急反笑,在半空中嘿嘿道:“公主,有没有人告诉你,霸王硬上弓,常常一场空?”
“本宫只知道,”韶宁公主气势汹汹答,“当为却不为,到头一场空!”
“……”
八个壮汉抬着捆成僵尸状的韶宁公主家的战利品,招摇过市,僵尸凤知微于半空之中悠悠荡荡,望天长叹道:“这年头,男色误人啊……”
一群跟在后面躲躲闪闪意图看热闹的内侍,纷纷闪了腰……
闹哄哄行到御书房,陛下不在,说是叫去枫昀轩,又冲去枫昀轩,人还没到,二楼窗户霍然打开,一人探出身子嚷:“哎哟,这不是魏大人吗?哎呀,怎么竖着出去横着进来啦?”
凤知微直挺挺一瞅,赫连铮笑得眉毛都飞起来的脸冲入眼帘,这家伙怎么会在这里?
“早啊世子。”她笑眯眯打招呼,“请恕下官甲胄在身不能施礼。”
赫连铮身侧,突又冒出一个人来,抱着个茶盏,仔细的看了看凤知微,道:“横看成岭侧成峰,魏大人这个姿态倒撩人得很。”
凤知微掀掀眼皮,将楼上那人也仔仔细细打量一番,道:“远近高低各不同,殿下这个表情也发人深省得很。”
赫连铮心情大好,哈哈大笑,“不识庐山真面目,殿下,魏大人可不是任你欺负的庸臣哦!”
“只缘身在此墙中。”宁弈抱了茶杯淡淡转身,“青溟书院塔楼上那墙,真高。”
赫连铮:“……”
“韶宁你在干什么!”这边在打嘴战,那边又开了个窗子,天盛帝铁青着脸站在窗前,瞪着楼下。
韶宁倔强的昂起头,大声道:“父皇我不要嫁别人,我和魏知在御花园……”,话说了半截忽听半空中僵硬的凤知微闭着眼睛声音更大的道:“陛下请恕微臣甲胄在身不能施礼,微臣刚才在御花园梦游,听见了一出戏本子,内容是御花园私定终身,呆书生不解风情,微臣觉得这戏本子很好,很喜欢,很戏剧,公主却不喜欢,微臣觉得公主不喜欢一定是微臣的错,是微臣没能绘声绘色将本子讲得令公主心甘情愿的喜欢,微臣惭愧无地五内俱焚,于是自缚来给您谢罪了……啊,多谢公主派侍卫帮忙将微臣抬来,微臣不小心把自己捆太紧了。”
楼上有人在笑,阁臣们都在轩内办公,听着这一套话都对视一眼,心想魏知这小子实在滑头得泥鳅似的,明明是黑他能说成白,不动声色便把事情搅了过去又说明了原委,既堵了韶宁的话又全了皇家体面,难怪陛下一见他就眉开眼笑。
天盛帝在楼上听着,有些绷不住的模样,勉强皱着眉喝道:“都还是孩子,这点子事跑到枫昀轩来胡闹什么?都给朕回去,韶宁!你越发不像样,当真要朕禁你足么?”
韶宁仰着脸,听着凤知微那话她脸色发白,心知自己要说什么都已经被魏知堵了回去,这个人心思如海,心硬如石,她斗不过,也得不到,软求、慢磨、硬要——动不了他一分一毫。
她倔强的仰了脸,眼眶里慢慢盈了一泡泪,却因为那昂得太高的姿势,泪水滚动着便一直不落,如两颗晶莹的珍珠,在日光下溜溜的颤着。
天盛帝看见爱女这般神情,有点惊愕这孩子竟然不只是兴趣,竟有几分真正动情的模样,心中刚一犹豫,却听身后宁弈笑道:“小妹太胡闹了,堂堂朝廷重臣,前途无量的少年英才,给她这么一闹,叫人家以后怎么做人。”
天盛帝一醒,眼神又冷静下来,确实,朝中不乏人才,翰林院才子一抓一把,但大多书生误国,偶有几个政务通达又有真才实学的,往往性子高傲狷介,难以共事,魏知是近年来少有的才华见识兼具的人才,更兼年轻练达,极有分寸,假以时日,必成首辅之才,这样的人,给公主做了驸马,从此与仕途无缘,太可惜了。
何况这魏知,对公主也不见得就有情,便是出于心疼爱女,也不必硬凑合。
“韶宁!”他硬起心肠,厉声道,“滚回去!不许再出来!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又命人给凤知微解绑,凤知微活动活动手脚,给天盛帝行礼,笑道:“陛下宽宏,不怪罪微臣失礼,也请不要怪罪公主,接下来便是好日子,莫要坏了公主心情。”
她这么一说,天盛帝越发觉得有必要禁足韶宁,都快议婚的人了,还这样乱跑绑人的,到时候婚后驸马心生不满怎么办?当下一拍栏杆,喝道:“把公主请下去!玉明宫不许任何人出来!”
这是无限期禁足的意思了,韶宁公主这回倒不哭不闹,白着脸仰着头,狠狠瞪了父亲一眼,扭头就走,回身的那霎,一滴眼泪落在尘埃。
凤知微负手背对她立着,面色平静无波——对于韶宁,当断不断反而害了她,今日一番明白拒绝,想必从此她也可以收拾一番错掷的芳心了。
一抬头看见宁弈倚窗看下来,眼神似笑非笑,突然对她做了个口型。
凤知微皱眉望了一眼,半晌才揣摩出那两个字。
“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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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盛帝给韶宁公主选了永安侯王氏的儿子,暂拟明年完婚,凤知微也算完结一件事儿,出宫后先回到了秋府,因为凤夫人最近往萃芳斋去了好几次,若不是凤知微安排了人时刻挡着,凤夫人便闯进去了。
“皓儿不见了。”凤夫人一见她,也不问她怎么长时间不在,直接道,“你能帮我找找吗?”
凤知微望着她,心中涌起很多疑问,淡淡道:“在刑部大牢里。”
“怎么了?”凤夫人震惊。
凤知微将事情简单说了说,凤夫人神色变幻,半晌道:“你弟弟只是贪财,你还是想办法把他救出来吧,他哪里吃得了那样的苦?”
“您就这么肯定我能救他?”凤知微一笑。凤夫人脸色一变,随即也一笑。
“你是我的女儿,你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我清楚得很,何况你若去求求呼卓世子,凤皓应该能放出来的。”
凤知微心中一沉,半晌冷笑道:“上次求亲您可是将人家打了出去,现在要去求人家?”
“你不去,我去!”凤夫人扭头就走,“我只是看中草原男儿仗义性子,没有拿你送人的意思。”
凤知微怔了怔,隐约觉得今天的母亲有些不同,缓了语气,道:“好,我会放他出来,但是……”
“怎么?”
“救出弟弟,我们一家子,离开帝京好不好?”凤知微想着宁弈的话,注视着凤夫人,缓缓道,“帝京居,大不易,我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活,好不好?”
凤夫人突然停住脚步。
从凤知微的角度,只看见她衣袖下的手指绞扭在一起。
凤知微知道母亲向来只有在心神震动之时才会有这样的动作,她盯着那双手,突然道:“我不问您弟弟的身份,我不问您为什么那样培养我,不外是要我保护他,为了您,我认,我只是想提醒您,既然凤皓是您的心头肉,为什么还要来到情势复杂的帝都?如果您认为大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那么我告诉您,这个办法对凤皓不适用,他活在天高水远不为人知之处,还有可能活得长一些。”
凤夫人震了震,没有转身,绞扭着的手,突然松开了。
半晌她回转身,认真的盯着凤知微,“这是你真心话?”
“是。”
“你对帝京无留恋?”
“……是。”
“好。”凤夫人望着她,一瞬间眼神既失望又释然,却毫无犹豫之色,“那等你将你弟弟救出来,我们一家三口,就离开帝京。”
“好,”凤知微压下心底突然泛上的酸涩和微痛,一字字道,“带回凤皓,我们就走,从此后山高水远,和帝京后会无期。”
“出了秋府,凤知微正准备写封信带给宁弈,请托他放出凤皓,忽然又接到旨意宣她进宫,只好再匆匆赶去,进了枫昀轩,看见赫连铮正对着北疆地图口沫横飞,原来秋尚奇对大越首战告捷,消息传到帝京,因为呼卓部也有参与战事,天盛帝特地将他叫来,也有同乐的意思。
凤知微道了喜,天盛帝露出一丝喜容,却又有不快之色,将手中一叠书简重重往案上一扔,道:“刚到了一批南海的折子——常家果然把持得深,南海那批混账很是妄为,开船舶事务司的诏告一下,折子雪片似的递上来,大多说南海道已经有了通航司,如今再设事务司完全多余,机构冗杂枉耗国力,还夹了南海父老的万民请愿书,说世家把持南海各业,百姓苦不堪言,如今还要给这些世家官身荣诰,南海父老将再无立足之地,你看这句‘陛下何以助巨蠢侵吞之力,置我南海万民于水火之地!’竟然骂起朕来!”
“那边闹得厉害。”胡圣山悠悠插了一句,“也不知道谁煽动的,百姓轮番冲击南海各大世家,抢夺货物,砸沉货船,雇工罢工,那边世家也开始反击,控制商贸往来,反手收购米粮,物价开始飞涨,官府却一直坐视不理,反而和朝廷要赈灾,笑话,南海水米丰足,天盛第一商贸繁荣之地,要赈什么灾?”
“人灾!”一个阁臣冷峻的道。
凤知微笑了笑,心知这是常家的反击了,想必已经看出开设船舶事务司的真意,一方面想保护自己勾结海寇的阴谋不会暴露,另一方面也想试探朝廷对铲除常家的决心。
“陛下其意如何?”她笑问。
“国策岂能随意更改?岂能为宵小所制约?”天盛帝冷然道,“只是有一件事需得提防,南海世家本就势大,如今朝廷扶持,万一膨胀过快尾大不掉,那岂不是又一个常家?”
“事务司只是临时机构。”凤知微道,“和当地各级官府互不统属,再派驻朝廷官员看着,世家的手,伸不了那么长,南海世家微臣知道一点,多年来被常家统领的南海官史压得苦不堪言,如今朝廷表态,必然换得他们全力支持,等常家事了,船舶事务司可改设其他机构,到时给世家一个荣爵便是,陛下不必太过忧虑。”
“你说的很对。”天盛帝目光灼灼看她,“事务司建立本就艰难,和各级官府的交道需要既长袖善舞又有决断的人才,更难的是建立之初的体制规定和对世家合理的控制,眼前就是缺一个比较熟悉情况,又对朝廷忠心耿耿的能臣去办埋这事。”
凤知微一怔,敢情老家伙说了那么多,原来主意打在自己头上了,等着她自告奋勇呢。
“陛……”她沉吟道,“微臣才能浅薄,实不该擅自请缨,只是此事既然是微臣献策,如今南海生乱,微臣责无旁贷,只是书院那边和编纂处那里……”
“你不能谁能?朕就知道你忠心为国!”天盛帝眉开眼笑,“编纂处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无妨,书院那里,既然暂时缺人管理,不如你将那些将来会走恩荫的世家子弟挑几个,一并带去,省得留下来搅事儿,将来跟着你历练出来,也好授个实职,这个你自己去挑。”
凤知微怔了怔,没想到皇帝这么大方,这是允许她培养自己的实力了,话说到这个程度再推辞就是祸,赶紧跪下谢恩:“臣遵旨。”
“等下朕点选部分长缨侍卫随你去南海,燕家那小子也一起回去。”天盛帝道,“南海还有动作,你早点过去最好,即刻就动身吧,反正你在帝京也没什么家人要辞别。”
凤知微又一愣,只好应是,一边想着娘那边来不及告别弟弟来不及捞出刑部大牢,只好对宁弈使眼色,谁知道那厮仿佛看不懂,就对住她笑,笑得一副风生水起眉目生花的模样,看得人眼睛都花了花。
笑什么笑!花痴似的!凤知微暗骂,一边又庆幸——出远门了,自由了,不用有事没事都看见楚王殿下销魂的笑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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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皇命要求当天走,超过一个时辰都是抗旨,凤知微来不及回秋府,一面在马车内急急修书告诉凤夫人这事,信中隐晦的道:待南海事了再续前话,所提之事已托人照看,定请放心,一面派人去通知顾南衣送信通知燕怀石赶往城门,一面奔到青溟书院选人,果然报名甚是踊跃,谁都知道这差事是个肥差,而且上头有凤知微负全责,跟着走一趟,名利双收,差点没抢打起来。
凤知微点选了姚扬宇等几个活跃分子,姚扬宇一直怏怏的,认为自己多次得罪司业大人一定没戏,不想凤知微既往不咎,欢喜得恨不得跪下来给司业大人擦靴子。
人群里凤知微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仗着身高优势,跳跳的挤在那里,谁挤到他前面就被拨回去,谁挤到他前面就被拨回去……
凤知微忍无可忍,怒道:“赫连铮你一边去,没你什么事儿!”
“作为书院最优秀的学生,没有之一。”赫连铮正色道,“此事我责无旁贷。”
“作为书院目前最高管理者,没有之一。”凤知微假笑,“此事我不批准,并表示对你前面那句话的由衷不赞同。”
“我去找我小姨去。”赫连铮撒手就走,“我小姨教我,以德服人,我不和你争,我叫我小姨来和你论理。”
凤知微啼笑皆非,一把拽了那厮到一边,道:“你怎么可以去?陛下也不会允许!”
“父王许我一年之期,来帝京参拜天子,游历增长见识。”赫连铮笑道,“天盛对大越战事一日未毕,我一日不能回去,你知道的,我算半个人质。”
凤知微挑挑眉,心想你还真没有点人质的自觉。
“陛下放心我跟着你的。”赫连铮嘻嘻笑,“我留在帝京他才头痛。”
“那行。”凤知微开始数指头,“几个小小要求。”
“成!”
“不许偷窥不许爬墙不许在任何时候提起小姨不许试图靠近我的车马不许享受任何特殊任何时候都得遵守书院院规并服从任何时候我因为任何原因增加的任何新院规。”
“成!”
凤知微狐疑的挑眉看着今日特别好说话的赫连世子。
世子爷却已经喜滋滋的去准备行李了,一边走一边嘟囔,“无论如何先骗了跟了去再说,不然我这煮得半熟的小姨鸭子就飞别人嘴里了……”
“他在说啥?”凤知微问刚赶来的顾少爷。
“他,鸭子。”
顾少爷吃着胡桃,言简意赅的说。
钦差车马辘辘驶出帝京城门,凤知微和相送的礼部官员一一告别,于烟尘中回望繁华帝京,心中骤然升起一丝惆怅——这是她第一次远离帝京,还承担着沉重的责任面对险恶局势前途未卜,而亲人却还不知道她的离去恍惚间便觉得自己像是那断线的风筝,唰的一下便将飞远。
恍惚间又似觉得娘倚门而望,眉宇带愁,顿时便觉得心中微沉,世事多变身不由己,和娘约好的事情,看来只好等从南海回来再说了。
她摇摇头,收拾起心情,一边笑着自己怎么突然多愁善感,一边和相送的官员说着场面话,隐约听见谁脸带羡慕的说了句“大人得亲聆殿下教益实在令人羡煞……”,也完全的入耳没入心。
她身侧的燕怀石因为是衣锦还乡,十分兴奋,觉得自己来帝京实在是太对了,更正确的是就是当初十分有决断的做了魏知的小厮,要不然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家王公门前转悠呢,哪有如今既做了皇商,又得了官身?
长缨派出的护卫竟然由淳于猛带领,此刻眉眼带笑,正和燕怀石在一起叽叽咕咕。
青溟书院的那批小子春风满面,马车顶上顾少爷在吃胡桃,他喜欢开阔的高处,从不管那位置有什么不对,人人都仰首看他他也觉得很好,相比于人的脸,他更喜欢看头顶。
人人都很欢喜,她有什么理由不高兴?
凤知微摆出一脸弧度完美笑容,慢吞吞往马车上爬,车帘一掀,瞬间僵住。
葡萄美酒夜光杯,她的被窝有人睡。
那人睡在她的金丝软褥上,靠着她的呢绒软枕,执着她的水晶杯,透过深红的美酒,用一双比酒色更荡漾深醇的眼眸看着她,道:“这酒色真美。”
凤知微僵硬的扯了扯嘴角,心中在思考是大礼参拜呢还是偷偷摸摸把人推下去呢?然后便听见那人变态的继续道:“和你的血似的。”
凤知微立即作了后一个决定,仰头,招呼:“桃干!”
唰一下一柄血红的剑自车顶电射而下,直奔某人头顶。
某人慢悠悠喝酒,动也没动,杯中酒液都没惊起一丝涟漪。
利剑奔来,一往无回,看那架势马上就会穿透天灵,却在离天灵只差寸许处突然曳开,一线惊虹,滑水晶杯而过。
雷霆万钧冰雪一片。戛然而止点尘不惊。
一滴深红酒液,自平静的葡萄酒液面上珊瑚珠一般掠起,飞入等候已久的唇中,宁弈回味无穷的抿抿唇,笑了笑,道:“多谢顾兄斟酒。”
凤知微叹气,唤:“桃核!”
血剑收回,车顶上留下一个洞,被人用一只万能胡桃塞住。
桃肉——杀!桃壳——逃!桃干——吓!桃核——罢!桃粉——自行处理,胡桃——我要!
这是凤知微和顾南衣之间新研究的胡桃暗号。
顾少爷喜欢用最少的字表达最丰富的意义。
凤知微叹着气,在对面坐下来,从车中小几的隔板下取出另一个水晶杯,赶紧把那瓶葡萄酒给倒完,先往上递:“酒!”
顾少爷伸手下来接过去,眨眼功夫递了个空杯下来,空杯子里面一只胡桃。
我要!
凤知微悲哀的道:“就这一瓶。”
“顾兄,我这里还有半杯,你要么?”宁弈看凤知微先递酒上去脸色就黑了一半,语气问得冷冷。
顾少爷的回答是一只长了蛀虫的胡桃。
宁弈用眼神问凤知微他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凤知微端详了半晌那只虫子,沉吟道:“也许他想说——呸!”
宁弈抽了抽嘴角,一抬手用真气把那只长虫的胡桃毁尸灭迹。
“我说殿下,区区南海船舶事务司,不值得您离开京都吧?”凤知微一面把那瓶涉洋而来的珍贵葡萄酒赶紧收起来一边问,“您就这么放心帝京,就这么不放心我?”
“你还真抬举自己。”宁弈轻笑,“我可是和你一样,领皇命出京的钦差,负责巡查南海一线水陆两军,我的钦差仪仗还在后面。”
“常氏有反意?”凤知微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未雨绸缪吧。”宁弈淡淡道,“多年经营,年年以减员为名扩充兵员,麾下将领大多本土亲信子弟,现在谁也不知道常敏江这个闽南将军手下到底有多少兵,派去接替闽南将军职务的金凯兴也不够资历压服他,不去个够分量的钦差,到时候万一出事,压不住。”
“你走了,京中怎么办?”凤知微可不觉得现在是宁弈离开帝京的好时机。
“老二远去十万大山,老七刚刚被陛下派去接了老五上次没办完的事儿,去了江淮道,现在陛下身边只留下老十。”宁弈并没有太多忧色,“没事儿。”
天盛帝竟把成年儿子们都派了外差,不过这样说来,也难怪宁弈同意出京,只要胡圣山和辛子砚在,楚王集团就不会出问题,宫中留下的又是自幼和他亲厚的老十,也就没了后顾之忧。
凤知微却想到一个问题,笑道:“陛下真是放心自己的身体,他怎么就没想过,他年事已高,又重病过一场,万一有个什么,儿子们都远在帝京之外,可怎么办?”
“也许他觉得,儿子们不在,他还能活得长些。”宁弈回答得肆无忌惮,眉宇间露出一丝冷意。
凤知微一笑,袖子里却有唧唧声响起,随即袖口一动,钻出俩黄灿灿的东西来。
“笔猴?”宁弈终于露出惊异之色,“这东西没死?你从哪得来?”
“那晚五皇子御书房行刺,离开前我在院子外一处回廊下发现了它们。”凤知微轻轻摸着笔猴金黄的毛,“两个小东西就躲在御书房长廊下的缝隙里,天天夜里溜进去舔墨台,居然还养胖了。我向来喜欢这些玩物,知道把它们交给侍卫那就是一刀戳死,便偷偷带回来了。”
两只笔猴在凤知微手指上跳来窜去,金黄的毛刷着她手指,宁弈看着,目光一闪,有点想伸手阻止的意思,却半途收了回去。
凤知微将他的动作看在眼底,微微一笑。
笔猴带回来的时候,顾南衣曾经不许她碰,将两个小东西带了出去,过了阵子带回来又交给她,笔猴原本暗淡的毛色便又恢复了初见的金光灿然,这笔猴确实给人做过手脚,她想到底是世人以为的五皇子呢还是宁大王爷?如今看来,果然是后者。
顾南衣没有说,她也猜得出,在笔猴的毛和当时那斗方纸之中,必然有引发笔猴狂躁的药物,因为只有这两样东西,是后来拿上来的。
既然确实是宁弈下的手,以他的性子,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必有后手来夺取帝位,为什么却在天盛帝中毒后中途罢手偃旗息鼓?远远退到一边?
“父皇没有中毒。”宁弈看出她眼眸中的疑问,半晌有点苦涩的道,“谁要闹腾,谁就倒霉。”
凤知微一惊,一瞬间心中凉意大盛——皇帝果然没中毒!
联想到当时天盛帝倒下去时说的那句“弈儿去查”,她突然便出了一身冷汗——一个被刺中毒的人,怎么可能在倒下去的瞬间那么清楚的表达完自己的意思?而那句“弈儿去查”又是何等险恶!如果宁弈没有猜出天盛帝没中毒,而是根据这句话所授予的权柄大动干戈,那么现在,等着他的是什么?
皇家心计,波谲云诡,一个不慎便是天意森凉!
她有些失神,忽觉手指被人握住,随即宁弈的声音在耳边低笑,“你的手真凉,是在为我担心吗?”
凤知微醒过神来,对他一笑,“是啊,担心葡萄酒的酒钱收不回来。”
“无情的女人……”宁弈低低笑声响在耳侧,热气吹拂得她微微发痒,她让,宁弈便又进一步,凑在她耳侧笑道:“你无情,我却不敢,先前那句话我是骗你的,我是真的不放心你……”
凤知微立即对他摆出假假的笑准备驳斥回去,却听那人昵声道:“……不放心你左有狼右有虎,给人吃了都不晓得……”
真正会吃人的只有你!
凤知微心中恼怒,想推开他又怕动作大了给上头发现,到时候一辆精致马车全是胡桃洞洞就不太好了,然而马车地方狭小又实在无处躲,眼看着那家伙赖在她肩头就不肯下来,这人出了京,暂时离开皇城诡谲,显得轻松许多,连眉宇间那种沉凝的神色都似乎淡了些,凤知微顿时发愁这以后漫漫长路该如何捱过殿下的淫威呢?
打打不过骂骂不得人家地位比她高手段比她狠做人比她毒心肠比她硬……
眼珠一转,突然笑着抓起一瓶酒,道:“真的吗?谨以陇西名酒‘半江红’,敬谢殿下关心。”
宁弈懒懒靠着她,很满意马车让人动弹不得的好处,挥挥手示意你可以上来侍候了,凤知微假笑着去取杯,突然一把捏住他高挺的鼻子,宁弈啊的一声下意识张开嘴,凤知微抬手就把一瓶酒都灌了进去。
她动作极快,宁弈冷不防这女人这么恶毒,还没回神已经一瓶酒下肚,呤得一阵猛咳,眼中泛起淡淡水光,玉白肌肤上晕红浅浅,眼波流动间,神光离合容华极盛,那种不同于平日的清艳,令人晕眩。
可惜凤知微向来不是正常人种,她不晕也不眩,看也不看醉美人一眼,微笑着将那瓶写的是半江春,其实装的是大漠烈酒“三日醉”的酒瓶抬手扔了,拍拍手,喊她家小呆。
“桃粉!”
顾少爷飘然下车顶,扛起尊贵的楚王殿下,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大步蹬蹬蹬走到车队队尾,寻找了一辆看起来最破的装货的马车,将殿下给塞了进去。
……
惊掉了下巴的众人还在诧异楚王殿下什么时候冒出来,又惊讶殿下怎么会受到这样的对待,那边凤知微探出身子远远的喊:“顾兄,那是楚王殿下,不可失礼——”
她又跺脚又招呼,焦灼之情现于颜色,顾少爷稳稳站在车顶上,慢慢吃他的胡桃,直到觉得凤知微演得太过分了,才咻的弹出一颗胡桃。
凤知微咻一下缩回去,躺下来喝酒了。
众人恍然,哦原来不是魏大人放肆,也是啊,他那武功高绝的护卫据说连太子都敢揍,谁能拦住?赶紧上前七手八脚的把宁弈解救出来。
赫连铮两眼放光的奔过来,乐不可支的推开众人,“我来!我来!”一把夹起尊贵的殿下,嘿嘿嘿嘿笑着往第二辆马车上送,不送在座位上,拼命往座位下塞啊塞啊塞。
被一瓶超级烈酒瞬间灌倒的宁弈,只来得及在赫连铮恶毒的摆布中抬手,遥遥指了指凤知微,便倒霉的醉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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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酒事件过去了好几天,凤知微却一点快意都没有——她终于尝到了恶作剧的苦果——原来殿下竟然是不会喝酒的,这人只有一杯的量,一杯多一滴都能让他醉上一夜,何况凤知微灌下的那整瓶烈酒。
正因为不会喝酒,所以在帝京大多时候都捧着酒杯,其实里面都是清水,凤知微这才明白当日宫宴明明宁弈旧伤复发还敢没完没了喝酒的原因。
皇家子弟,任何时候都不敢暴露自己一丝缺陷,因为任何缺陷,都有可能成为被置于死地的把柄。
凤知微叹口气,悲凉的在河边淘洗手巾,好去给醉酒醉得浑身发热的某人降温,这人也真神奇,明明快醉得人事不知,偏偏还就认出她一个,醉眼迷离躺在马车里,谁去侍候都呢喃挥手叫滚,只有她来,才没声没息躺倒,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来。
凤知微对自己说——我是正人君子我是正人君子我是正人君子我没看见一身春色我没看见一身春色我没看见我没看见我没看见……
她默诵了十几遍,端着水进了马车,闭着眼给他解衣,手指刚解开几个纽扣,宁弈忽睁开眼,懒洋洋曼声道:“你可不要用强……”
凤知微手一颤,险些把纽扣拽了下来,那人闭着眼睛又来了一句:“温柔点……”
凤知微笑了,甜蜜的笑道:“晕吗?”
“晕……”
凤知微轻手轻脚给他解衣,手指清风般灵巧,宁弈舒适的半掩长睫。
“舒服吗?”
“舒服……左肩给我按按。”
手指下那人慵懒浅睡,大敞衣襟,肌肤泛着淡淡的红,光滑润泽,线条精致而有力,呼吸间淡淡酒香和独属于他的华艳清凉气息交织在一起,氤氲在狭窄的马车中,香艳无边。
凤知微将冰冷的布巾放在一边,把自己的手指搓热,笑眯眯给他按着左肩,闲话家常的语声轻如游丝。
“醉酒什么感觉?”
“……金星四射……”
“下次陪你喝……”
“唔……”
宁弈的眼皮渐渐阖起,答话更加漫不经心。
凤知微注视着他,慢慢给他扣上衣纽,一个一个,轻轻。
她的语气,和黄昏暮色一般令人沉醉,不生警惕。
“……凤知微挺麻烦啊……”
“是啊,她的……”
宁弈霍然睁眼。
迷蒙了几日的眸子一瞬间清明如水,眼眸墨如黑夜。
他那样目光灼灼的看过来,竟看得凤知微心中一颤。
两人在狭小的马车内一躺一坐,对面相视,四面的空气沉静下来,听得见晚归的飞鸟扑扇着翅膀掠过树冠的声音,不知道哪里的老鸹子,啊啊的叫起来。
半晌宁弈错开眼,道:“出去。”
凤知微默不作声端起水盆,出了马车,半晌见燕怀石被召到马车之前,躬身听了几句,随即一脸诧色的过来,道:“殿下说要回到后面他的队伍里去,叫我们派人护送。”
“你去办吧。”凤知微负手身后,望着天际深浓的彤云,淡淡道,“选最好的护卫去,三百长缨卫去两百个,殿下这几日身子不好,没自保之力,叫他们都小心些。”
“去这么多,我们这边一旦有事怎么办?”燕怀石有点不安。
“不过就是护送一下,安全送回就回来,担心什么。”凤知微笑,“真要有什么事儿,这些人再多也不顶用。”
不多时,淳于猛带着两百护卫,护送那辆马车回转,宁弈始终没有下车,凤知微立在夕阳下遥遥看着马车远去,心想宁弈定然以为她是故意将他灌成这样好套话,其实灌酒完全是没想到他不能喝,其实刚才真的只是一霎间的念头……
她苦笑了一下,随便他怎么想吧,他和她之间的信任本就少得可怜,就算如今打回原点,也不过就是提前一点。
晚霞漫天,照得人眉睫如染金,凤知微看着那如火的暮色,不知怎的心里有点不安,便让车队提前找宿处。
这里附近没驿馆,便在一个叫东屯的小镇找了家客栈歇了,客栈小,却干净,连被褥都是新换的,凤知微有些诧异,老板笑着说:“前些日子有好些尊贵客人,嫌小店被褥简陋,给钱新换的。”
凤知微有心事,淡淡哦了一声,老板献宝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银锭,笑道:“小店开到现在,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元宝!”
凤知微一眼瞥过,又“哦”了一声,摆手让他出去,老板踢踢踏踏走到门口,凤知微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转身急速道:“老板,那元宝再借我看下。”
元宝拿在手里,上好的九六成色窝丝纹银,凤知微将底一翻,“西平”二字赫然其上。
闻了闻,有淡淡鱼腥气。
民间不允许私铸钱币,但是有一个地方有自己的通用货币,就是紧靠闽南道的西平道长宁藩!那里有银矿,长宁王藩地自主,连银子都用自己的,相邻的闽南道,经济和长宁藩相依相存,这种银子也通用。
再加上那鱼腥气……
闽南常家来人,出现在帝京到闽南必经之道!
凤知微拿着银子的手顿时冰凉。
常家现在的目标是谁?
是即将开办船舶事务司断绝他们后路的自己?
还是即将远赴南线收回南线一地兵权并对常家产生钳制的宁弈?
宁弈!
二百护卫,孤身在途,酒醉无力,危机在侧!
凤知微霍然立起,几步奔出房门,翻身上马,冲向深浓迷离的夜色!
卷一忆帝京第六十三章患难与共
这正是晚饭时辰,护卫们和青溟的学生们在前院吃饭,顾南衣在她的隔壁,先前凤知微看见他命人送了一桶水进去,估计他正在洗澡,就没进去呼唤,快步经过他窗侧的时候,急急敲了下窗棂,道:“顾兄,请顺我们来时的路回头找我!”
里面没有声音,她也来不及再去探问,快步奔到马厩,牵了最神骏的一匹马翻身跃上,一转头间忽见院墙之外翻过几条黑影,随即前院惊呼与桌椅翻倒之声响起。
她心中一紧,这才知道常家如此大手笔,竟然隔省派出两拨人,同时刺杀她和宁弈!
一瞬间凤知微捏着缰绳,掌心发热——两处同时遇险,宁弈的仪仗大队还在后头,她的护卫分兵两处实力薄弱,可以说两处都在危境!
她的队伍遇袭,她怎可一走了之?
宁弈正逢最虚弱之时遇袭,这事儿还是她造成,她又怎可不管?
犹豫不过一瞬间,随即她目光一闪,仰头对半空喊了一嗓子。
“青溟那批学生身份贵重,请务必保护,否则我亦难逃罪责,拜托!”
说完拨马便走,骏马长嘶奔入夜色,将前院喊杀声抛在身后。
她知道自己身侧一直有隐身护卫,到底隐在哪里没有深究过,如今事急从权,赫连铮和姚扬宇他们不能有闪失,只好拖出来用一用。
至于她自己,顾南衣总会追上来的。
凤知微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她不知道,就在她离开后,顾南衣从几百米外的街角拐出来,慢吞吞回客栈——客栈的茅厕搭在靠街一侧、挺远,顾南衣今晚有点泻肚子,在茅厕蹲了有一会,刚才并没有在房内洗澡。
他一回来,便听见前院声响,正要过去,两条灰影飞掠而下,在他面前膝盖点地,疾声道:“她离开了,留话请您顺原路返回,又留话要我们保护这边队伍。”
顾南衣皱眉,慢吞吞道:“原路……”
“我们已经派两人一路跟随保护她,但是那马是天下神驹,时间长了怕跟不上,”灰衣人面容隐在面罩后,目光炯炯,“但是这边实力薄弱,对方武功高强,要想保护这边不受侵害,我们的人不能再拨出去……宗主,您一个人能找回去吗?”
顾南衣想了想,点点头,又慢慢道:“放心,她能自保。”
灰衣人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的站起来,对着顾南衣详细比划了一番路线,顾南衣一动不动听着,很认真的样子。
说了半天,顾南衣也正确复述了,然后向着正确的方向飘了出去,灰衣人瞄着顾南衣背影,想起主子种种怪癖和毛病,实在有点不放心,心中叹一口气,想要是总令大人在就好了,可惜总令大人留在帝京,要应付姓辛的身边那个叛徒和皇家金钥密卫,无法抽身……也不知道天下第一路痴宗主大人,能不能顺利找到……
这世上,愿望总是美好的,现实总是残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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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知微身下那匹马,是豪富燕家不惜重金买来的顶级越马,神骏而有长力,一番风驰电掣,滚滚烟尘里转瞬已经奔出十数里。
照凤知微的推算,宁弈那队人不会走得太快,顶多就在三十里外,而三十里外应该有个驿站,八成会在那里歇一宿。
时近仲秋,夜风深凉,先前出的汗此刻冰在前心后背,彻骨的冷,凤知微人在马上速度未减,一伸手却已经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柄黑色软剑。
剑很长,腰间绕了几匝,正好将她的细腰给绕粗点,剑身不是普通形状,两边都开了刃口,其中一边是锯齿状,剑头三棱,剑面纯黑不反光——一看就是十分阴险的杀人利器,和她本人气质十分符合。
这是她为自己设计打造的武器,从未使用过,也许今天可以开开荤。
再过一片树林,驿站便要到了。
远远的,驿站沉在一片寂静的黑暗里,月色安详的照在屋脊,看起来毫无异状。
树林树木稀疏,分布在道路两侧,可供马匹穿行,凤知微的马超卓神骏,经过树林停也不停,扬蹄直越。
凤知微的眼睛盯着地面。
突然手中软剑向下一垂,横剑一划。
“铮!”
明明什么都没看见,这突然一掠乌光流窜,便起铮然之声,啪一下似有什么断了,向两侧飞弹开去。
隐约似有人惊呼,凤知微冷笑一声,软剑横砍,路侧的树轰然倒下,树后人影一闪冲天飞起,凤知微的超长软剑已经毒蛇般一现而收。
人影一踉跄,飞马上长发荡起的凤知微已经和他擦身而过,流光般越过横倒的树木。
出剑、断树、伤人、飞马越树,不过一瞬间。
那人影尚在地下痉挛,快马如电的凤知微已经越过树林,直垂指地的长剑上挑着一团钢丝,锯齿状的剑身上血迹殷然。
她唇角一丝冷笑,比这青蓝色的血看起来还冷。
刚才远远透过树林,看见驿站一丝灯火也没有,她便生了警惕——长缨卫作为训练有素宫城侍卫,任何时候都会有人灯火守夜。
如果驿站真的遭了伏击,此时杀手们很有可能在附近要道上埋伏,截杀赶来驰援的人。
但是因为大队伍不可能来得那么快,所以埋伏也肯定简单,并且不会派很多人。
在驿站之前,最佳的埋伏地就是那树林。
前来援救者,必然心急如焚驱马直奔,那还有什么,比在树桩处布下钢丝,绊住对方马腿,令马倒人伤更好的办法呢?
对方等着她折于夜色中涂黑了的钢丝。
她等着对方折于她腰间涂黑了的长剑。
都是有备者,胜在谁更狠。
一剑伤敌凤知微再不回头,连自己生平剑下第一个战利品都不多看一眼,此地既然有人埋伏,说明宁弈确实投宿驿站,险在前方!
虎口处有裂痛,她没有提剑去看,虽然一直都在苦练武功,但是毕竟缺少实战经验,使力角度不对,树断了,自己虎口也裂了。
唯一奇怪的就是,她明明练武极迟,但是真力进步极快,虽然无从比较别人练真气的速度,但是就算孩子也知道,才练将近一年的真力,怎够断树?
现在不是多想的时候,凤知微单手策缰,调整真气,体内热流一涌,散入经脉。
骏马一个闪身,已将奔出树林。
在马冲出树林那一刻,凤知微突然一翻身,掠到马腹之下。
“嚓!”
黑暗中一道带着腥风的弩箭从她刚才坐着的位置掠过。
凤知微从马腹之下一穿而过,顺着弩箭来的方向一掠,瞬间撞入一人怀中,她头也不抬,手肘狠狠撞上对方咽喉软骨。
细微的“咔嚓”一声,那人喉间发出格格的碎响,而左侧有猛烈劲风袭来,凤知微单手扣住身前人碎掉的咽喉,将那尸体往左侧一拖,狠狠一顶。
一声低低闷响,隐约间粘湿的液体溅开,凤知微心中一凛——好凶猛的拳力,这是个内家高手!
出现的人武功一个比一个高,不过换得她嘴角一抹森然笑意,手中尸体刚被对方顶破腹部,她早就等在那里的软剑已经不动声色穿透那血肉摸糊大洞,直射对方!
哧一声低响,那内家高手捂住下身踉跄退后,眼神震惊——敌手武功未必十分高,但出手极狠极准极刁钻!
他忍痛去腰间摸索信号火箭,手刚一动,那已经很长的软剑突然又窜出一戴,隔空一擦乌光一闪,一只手血淋淋落地。
手上还抓着个旗花火箭。
那人张嘴欲痛呼,一团东西砸过来,堵住了他的嘴,其味腥臭,他顿时再也唤不出。
临死前的意识里,只看见纤细的身影窜过来,捡起旗花火箭,随即冰凉细长的剑身一闪,黑暗永沉。
刹那间,杀三人。
三具尸体冰凉望天,至死不知道身经百战的自己死在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手中。
那个新手一边抬袖捂着嘴做出欲呕的表情一边踩着他们的尸体毫不犹豫的奔了出去。
驿站还是沉在黑暗里。
凤知微却隐约听见了一些细微的声音,空气中飘荡着浓厚的血腥气和死气。
她一翻身靠上墙,耳伏在墙上,听见隐约有人沉声道:“点数!”
凤知微心中一沉。
点什么数?尸体数?
地面上有种奇异的唰唰声响,随即有人惊异的“咦”了一声,道:“大王!”
凤知微心中又一沉——大王?宁弈?宁弈还是出事了?
这么一想便浑身一冷,手中剑却握得更紧。
有人快速奔来,低声道:“少两个,大王不见了!”
“搜!”
“搜了三遍了!”
最先发出命令的男子,似是沉吟了一下,道:“夜长梦多,我们还有护送任务,小心钦差大队伍赶上来,你们先改装散开在四面搜索,有伤的不要跟着,就在那里养着,明日到瓜洲渡会合,这里,烧了。”
“是!”
那人步声橐橐,向院外走去,其余人在布置放火,地面上那些唰唰的声音更响了一些,听起来流动而有序,像是散开的沙流自动的流回瓶子里去。
那声音听起来毛骨悚然,凤知微一皱眉。
只是一皱眉呼吸略粗,隔墙的人步声忽停。
步声忽停凤知微毫不犹豫,在墙上霍然一个翻身。
“哧。”
几乎在同时一柄青色的刀便穿墙而过,紧紧贴着凤知微的腰!
只要她刚才心存侥幸不敢动作慢上一分,现在刀穿过的就是她的腹。
凤知微身子刚翻完,刀尖刚在墙面上显现出来,凤知微已经二话不说,抬手一翻,长剑反手穿墙一扎!
你刺!我也刺!
对方青色的刀未及拔出,凤知微的黑色长剑已经以一模一样的动作穿墙而过,隔墙那人惊“咦”一声,似也没想到凤知微有如此惊人狠辣应变,冷笑一声,竟赤手去捏凤知微剑尖。
那手伸出色泽如金,钢铁一般浑然,一捏之下,不仅软剑带出,连整面墙都轰然倒下!
烟尘漫起之间那人捏着凤知微的剑冷笑,“跟我学,找死!”
忽有人在他头顶上也一声冷笑,“捏我剑,找死!”
笑声里,带青蓝之色的黑光一闪,当头对他天灵插下。
那人一惊,这才发现自己手中抢过来的竟然只是一截断剑,而凤知微手中长剑完好无损,正杀气阴冷的奔来。
这是凤知微这柄武器的又一功能——自断,灵感来源于她有次观察壁虎,对壁虎断尾自救很感兴趣,所以软剑剑头足有三个,随时可断。
长剑插下,近在咫尺,断墙的烟尘也遮挡了视线,那人却武功高绝,眼见长剑射下,忽然一跺脚,地面顿时被跺出一个大坑,凤知微长剑从他头顶只差一分处掠过。
一剑落空,招势用老,凤知微身在半空空门大开,那人面具后的双眼青光一闪,单手一点,凤知微胸口一痛喷出一口鲜血,气息一窒身子落下,正落向他手中。
那人的狞笑近在咫尺。
死亡也近在咫尺。
凤知微突然抬手。
手中一块棱角分明的墙砖!
“看我九蒸九晒万法密宗八棱刺!”
“啪!”
板砖拍在对方耳侧,拉出一道豁口,凤知微暗叫可惜,那人反应太快,那么近那么胜券在握还能及时扭头,不然早拍他个脑袋开花。
这一拍用了全力,又拍在脑侧穴道多的地方,那人一晕向后一退,凤知微落地,板砖藏在背后瞬间捏碎,腾腾黄烟里不住咳嗽,一边咳嗽一边温和一笑,手一举这回手中是个旗花,笑道:“我可打你不过,等我找人去。”
那人头晕眼花看不清凤知微手中旗花样式,还以为是凤知微自己的火箭,耳侧又火辣辣的痛,又没看见凶器,不知道“九蒸九晒万法密宗”是个什么东西,他出身闽南,对这些密宗啊诡蛊啊有天生的忌讳,冷哼一声,发出一道奇异的唿哨声,随即身子一闪,已经消失在烟尘中。
他那些手下本就散开了放火,此时见首领受伤当先撤走,立即训练有素的消失在各个方向,凤知微看着他们人影消失,才松出一口气,一踉跄贴在墙面上,这才觉出腿软。
浑身冷汗浸出来,胸口一阵阵翻搅似的痛,凤知微一时虚弱得提不起步伐,对着地面哇哇的吐了几口,吐出点鲜血和清水,才觉得那烦恶淡了些,想着刚才一路过来的惊险,又出了一身汗,心知一半靠机变一半靠运气,若不是对方设在外围的人比较薄弱,又顾忌被人发现,凭她一个新手,死都没地方死,哪能还把人逼走。
此时四面的火头已经起来,浓烟呛鼻,凤知微挣扎着爬起,支着剑向内走,外院黄沙地上有一些爬动的痕迹,她想起闽地一些传说,心中一阵阵发冷。
四面的血腥气被烟火气一中和,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气味,凤知微一进门,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跌,借火光一看,一个长缨卫脸色狰狞死在地下。
凤知微低头一瞥,已经发现那人周身无伤口,脸色呈现古怪的土黄色,凤知微想起那些流沙般的声音,握在剑上的手指紧了紧。
她一路过去,地上横七竖八都是尸体,有的手上还端着饭碗,脸上凝结着惊骇之色,很明显也是在吃饭时辰被伏击。
她一一看过去,不住用剑翻起趴倒的尸体,低唤:“殿下——”
“殿下——”
烟气呛得她不住咳嗽,呼唤声里她却逐渐绝望——宁弈如果没死,对方怎么肯走?宁弈如果没死,怎么会不回应她的呼唤?
尸体一具具数过去,连驿站驿丞和兵丁的尸体都找到了,两百一十二具,算下来,除了淳于猛宁弈,应该还有几个长缨卫不在前面两进院子。
只剩最后一进院子没找,火势已越来越大,最后一进院子最先起火,此刻已经完全被火包围,凤知微支着剑望着那里,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这样大的火,就算人在里面也活不了,进去了还有可能害自己丢命。
然而那丝犹豫刚刚闪过,下一瞬她已经跳进了院子里的水缸,随即浑身透湿的爬出来,脱下外袍绑住口鼻,一边咳嗽一边迎着腾腾烟气和灼热火焰奔进去。
一进去她就知道自己奔进来是多么的蠢,这么大的火哪里还活得下人!
几乎是瞬间她湿透的衣裳便被烤干,下一瞬逼人的烟气熏得她眼睛红肿泪流不止,头顶的梁木吱吱嘎嘎响着,摇摇欲坠,不断有烧断的承尘横梁轰然坠落,溅起无数火色星花,她在燃烧的家具间跳跃,自那些熊熊的断木下拖出一具具尸体,每拖一具尸体心便一沉,发现不是之后又是一松,这样又找又躲不过几步,身上已经渐渐燃了火。
凤知微绝望四顾——宁弈你在哪里?
身侧火舌一舔,一截乌发被火燎着哧的融化在她颊边,瞬间便起了水泡,她有些茫然的向后一退,脚突然踩着一样东西。
低头看也是具长缨卫的尸体,她先前看过的,只是此刻再看似乎动作有些奇怪,她转目一扫,几具尸体都在这附近。
这里并不是正房,倒像个厨房,正对面有个炉灶,隔壁是存放杂物的偏屋,但从燃烧物来看,也没有什么可以遮蔽的地方,人为什么都死在这里?
他们尸体的姿势,都是面朝外背向里,倒像是护着什么东西一样。
凤知微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火,目光在屋内又扫了一遍。
那个炉灶……
不对。
凤知微目光一闪,突然上前一步蹲下身,一把扣住了看起来很像炉灶口的铁皮小门,猛地一拉!
“唰!”
一道雪光突然自铁皮门后的黑暗中电射而出!
凤知微蹲在铁皮门前一尺处,身后是漫天火海无处可避!
“啪!”
千钧一发之际凤知微狠狠关上铁皮门!
砰然一震,厚如手指的铁皮门上穿出一道枪尖,卡在门上,离凤知微眼皮只有一寸!
如果她反应慢一点,这一枪便要了她命。
如果她反应错一点,这一枪也会将她逼入火海。
这一刻的险,就连素来镇定的凤知微都砰砰心跳了一阵,当她看清楚那枪的样式的时候,心中一喜。
长缨卫专配的枪!
“淳于!”她嘶哑的唤,“我是魏——”
铁皮门突然打开,一只手闪电般把她拖了进去!
对方的手其实并不如何有力,凤知微却完全没有挣扎,确定了不是敌人,她便极度配合。
这一拖之间她隐约觉得什么东西从身边掠过,夺一声钉在铁皮门上,却也没来得及看请。
铁门后依旧很热,然而比起外边的烈火成海来却如天壤之别,空气中有种森凉的气息,凤知微在一片黑暗中眨了半天眼,才隐约看清身边的淳于猛,随即不知道哪里有绿光一闪,借着那光她看见不远处,宁弈背对她坐着。
凤知微一喜便要奔过去,却被淳于猛一把拉住,这一动脚她才发觉脚下滞碍,有流动水声,愣一愣,道:“这——”
话没出口又被淳于猛一把捂住,随即她见淳于猛一边死死捂住她一边慢慢的抽那卡住的长枪,动作极轻,似怕发出一点声音,她心中一惊,若有所悟——不能发声?为什么不能发声?
宁弈为什么始终不回头?
对面又是绿光一闪,凤知微霍然睁大眼睛。
她终于看请楚,那绿光不是什么灯,而是一样东西的眼睛!
那东西轮廓模糊,只有幼兔大小,蹲在宁弈对面,伸爪遥遥指着宁弈,一个小小的轮廓,不知怎么那气势便有万物之王的气概。
那双眼睛一开一合,每次开启便都绿光一闪,绿得并不妖异,反而纯正美丽,宛如春日碧水或极品翡翠,引人流连。
凤知微也忍不住有点痴迷的望过去,眼前突然一黑,却是被淳于猛又捂住了眼睛,随即她便觉得自己眼泪唰唰的流了下来,眼睛一阵疼痛。
淳于猛的手忙得很,又要捂她嘴又要捂她眼,只好反手在她掌心歪歪扭扭写:王爷不许出声,也不能看那东西。
凤知微望了望对面宁弈,他始终一动不动,磐石也似坐在那东西对面,凤知微有点诧异,那东西一看就诡异得很,说不定便是那批人口中的“大王”,为什么宁弈明明就在它对面,它也用爪子指着他,却不动手?
再一看才发觉,那东西的爪子,一直在漫无目的的缓缓移动,觉得哪里有声音了,指尖一弹便放出淡灰色的细小物体,却不知道是什么。
原来那是个瞎子,那么美丽的眼睛自己不能用,听觉却极灵敏,难怪宁弈一动不动,难怪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淳于猛还在她掌心写:“那是闽南眼蛊,万万看不得。”
凤知微写:知道了,闽南深山密林多,大山深处有一些本事通玄的异族,擅长卜筮巫盅异兽毒虫,只是人丁稀少很少出山,但是一旦出手必有稀奇怪事,历朝历代都有相关他们的传说,常家久镇闽南,能搜罗到这类人才不稀奇,只是不知道这眼蛊,是哪种异蛊了。
淳于猛又写:“这是个地下冰窖,昨日有一批给陇西布政使送冰的队伍也在这里休息,冰存在冰窖里,咱们躲在这里才能没事。”
原来地下的水是冰被融化,难怪有森凉之气,凤知微点点头,心中却暗暗焦急,这样子僵持在那里如何是好?那东西一日不走,难道自己几人就一日被定在这里?
此时才明白先前那领头人为什么走得干脆,也不找那“大王”,原来对他家大王放心得很。
她在淳于猛手心写,“你看了那眼盅没有?”
淳于猛答:“殿下挡住了我。都没看。”
凤知微点头,心中沉思着怎么把那见鬼的大王给赶走,然而这不能看便摸不准方位,目标物又小,万一一动不中,那大王爪尖的毒物已经奔来,要怎么抵挡?
这大概也是宁弈一直到现在都没动的原因。
凤知微暗暗佩服宁弈的定力——这冰水其寒彻骨,她从外面的火场奔进来带着腾腾热气,此刻也开始觉得寒凉入心,宁弈明明昨日还被醉得浑身瘫软无力,今儿硬是坐在那里支撑到了现在,也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
正在那里为难,袖口突然一动,两只笔猴爬了出来,四面东张西望了一阵,似乎很不喜欢四周的寒气,凤知微心中一动,想起火场里那么猛烈的火海,两只笔猴安安稳稳呆在她袖囊不叫不闹,看样子竟然是不怕火的。
不怕火的兽很少见,这笔猴来历奇特,出自闽南更为神秘浩瀚的十万大山,是兽舞族族长珍养的爱物,会有什么奇妙之处吗?
她悄无声息的将胳膊转了个方向,对上了那个眼盅。
两只笔猴一抬头,便看见了那双美丽的眼睛,突然齐声唧唧一叫,电射而起。
金光一闪,那碧绿的眼睛转过来,听见那唧唧声,顿时眼睛一阵乱眨,鬼火似的连闪,随即低沉嗷嗷一叫,语气警惕而威胁。
两只笔猴不理不睬,半空中左右一分,划出两道金色的弧光,竟然采取兵家包抄战术,向眼盅处合困。
那碧绿眼睛眨得更抽风,爪子连扬,漫空里淡灰色的细小物体四处乱飞,仔细听来还有嗡嗡之声,也像是活物。
只是那些乱飞的活物遇见那两只金毛笔猴,远远都避了开去,两只笔猴瞬间便逼到那眼盅面前,跳上去八只爪子一阵乱挠。
那眼盅嗷嗷低叫,再也不敢恋战,砰一声从刚才蹲的桌子上跳下,它行动起来竟然如蛙,一起一落间便奔了出去,两只笔猴叽叽喳喳追在后面撵着,却也没撵几步远,看到眼蛊奔出地窖,便唰一下又回到凤知微手中。
看样子这两种东西互相都有顾忌,凤知微却已经是意外之喜,她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放出笔猴,不想竟一击奏效。
淳于猛一声欢呼,笑道:“你哪来这么个好东西?”却也不等她回答,赶紧去开门,宁弈此时才缓缓回过头来,道:“你来了?”
铁门开启,外间的光亮透进来,一瞬间凤知微觉得他眼神有点涣散,随即宁弈便垂下了眼睫,身子向后一倾,凤知微来不及思考,抢上一步扶住了他,触手冰冷,宁弈身上的汗竟然已经湿透重衣。
“淳于你来背王爷出去。”她回头召唤淳于猛,宁弈一把拉住她衣袖,在她身上嗅了嗅,笑道:“好重的血腥气和烟火气。”
凤知微也低头嗅了嗅,笑道:“还有汗臭气和猴骚气。”
宁弈又是一笑,道:“别人的血多,还是你自己的血多?”
凤知微帮淳于猛把宁弈扶上他背,心不在焉的道:“自己看不就知道了?”
宁弈浅浅一笑,他此刻脸色极白,衬得眸子乌黑,沉沉如千年无人惊动的深渊,火光水影,不起波澜。
凤知微的注意力还在外面,道:“那只怪物既然受伤败走,那群人就会知道刺杀没成功,说不定还会返回,我们一刻钟也不能多呆,立即要走。”
“去哪边?”淳于猛问。
凤知微一边想顾小呆还没来九成九又迷路了,这家伙自己出门确实很少有不迷路的时候,一边道:“我那边也遇袭了,只怕活下来的人不够保护我们,还是回头去寻殿下仪仗大队,三千护卫,足可无虞。”
“不行。”宁弈突然发话,“有奸细。”
凤知微怔了怔,顿时明白,宁弈离开自己队伍是临时起意,离开后定然也曾快马回转告知大队,定下汇合地点,如果仪仗队伍和自己队伍里不是有了奸细,杀手怎么这么确定他就在这驿站里?
此时回大队等于自投罗网,回自己队伍也有可能是给他们带来灾难,说起来对方目标就是宁弈和自己,倒不必连累了青溟那批尊贵的二世祖。
凤知微犹豫了一下,道:“那么去本地官府,出示印信由当地官员派员护送。”
“也不行。”宁弈还是一口否决,“你忘记了?这里是陇西地界,陇西布政使申旭如的夫人,是高阳侯常敏宁的姨表姐姐,申旭如当初当上这个布政使,还打的是太太牌,我们这个样子去找官府,搞不好布政使衙门里已经有了我们画像的‘江洋大盗通揖令’,正好自投罗网。”
“他敢!”淳于猛眉头一竖,凤知微却不做声,有什么不敢的?利字当头,向来有人为之不惜一试国法,申旭如假如和常家狼狈为奸,再有什么把柄在常家手中,和常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么为了自己的利益前途,黑着心昧着胆子将自己几人悄没声息弄死也不是没可能,事到临头推出几个替死鬼,换个地方照样做官。
要不然,这驿站也不是什么偏僻地方,杀人放火的搞成这样,咋么连个过来查问的人都没有?
“那怎么办?”
“从这边暨阳山走,到暨阳地界找暨阳知府,彭知府是胡大学士门下,为人耿直,官声清廉,必不会和申旭如等人同流合污。”宁弈闭上眼,清晰的道,“在此之前,不要暴露身份。”
凤知微心想这人身居高位,却连边远省份的一个知府的来历官声都清楚,对官员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想必也摸得很透,想来以前在外面喝完花酒,回府都抓紧时间挑灯夜读补习了。
这个方案三人都不反对,此时外间火势渐熄,三个形容狼狈的人相扶了出去,淳于猛在火场穿行,看见一地自己的同袍兄弟尸首,双泪长流。
在铁皮门口,他指着一具焦尸道:“我叫老郭护送殿下进去,他不肯,硬推了我进去,自己带一群兄弟死死守在这里,用背档住了这门,才没被发现……”他抹一把眼泪,说不下去了。
“你放心,这仇,总是要报的。”宁弈并没有睁眼,也没有看一眼那几百具尸首,在满地焦臭烟火之中,面色淡然无波,语气却清晰坚定。
凤知微却没有伤同袍之死也没有发誓要报仇,她在火场中翻来翻去,翻出一些烧成各种形状的散碎金子,赶紧收了。
淳于猛哭笑不得的看她,凤知微理直气壮的道:“看我干嘛?你身上有钱?殿下身上有钱?我们马上要隐姓埋名走路,没有钱怎么雇马车怎么买干粮怎么治伤?”
淳于猛怔了怔,半晌摇摇头道:“看你气质比王孙公子还贵气,看你行事比穷家小子还小气。”
宁弈在他背上半转头,看了凤知微一眼,突然道:“你受伤了?”
凤知微皱皱眉,心想都有些烧傻了,我身上的撞伤烧伤擦伤一身的血你到现在才看见。
“别磨蹭了,我们先出去。”她拐入小路,在路边树上做了个记号,随即道,“既然要入暨阳山,先得在山下备点干粮,前面半山有个小村,我们去投宿,休息一下,对方料想不到我们进山,那里应该安全。”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那山村看起来就在前面,三人却走了好长时间,在黎明之前天最黑的时刻,敲开了一家猎户的门。
“老丈,我兄弟三人出行游玩,大哥跌伤了腿,请老丈行个方便,让我们三人借宿一夜。”
山民纯朴,开门的老头立即呵呵笑道:“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进来,进来。”
小屋简陋却温暖,三人一夜血火奔波辛苦,此时都觉得心中一松,老汉斟上黄黑色的茶水,淳于猛渴得厉害,端起来一饮而尽,凤知微却忙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金豆子,递给那老汉,道:“我大哥落了水,烦老丈寻件衣服给我大哥换换。”
“山野人家没什么好衣服,我只去寻件干净的给你。”老汉笑呵呵接了,转身去寻衣服,凤知微端了水递给宁弈,宁弈还是闭着眼睛,淡淡道:“不喝。”
“客人是觉得这水色不干净吗?”那老汉拿了一套布衣过来,笑道,“这里面是咱暨阳山独产的红藤根,喝了补血宁神,是好东西,就是看起来不好看。”
凤知微霍然跳起,迎着寒风快步奔回,却在离门口几丈远处平息呼吸整理衣裳,随即才去敲门。
老汉还是笑呵呵的接着,关切的问她觉得怎么样,凤知微看着那笑容,只觉得一阵发寒。
她面上含笑和那老汉寒暄,快步回到后房,推门时手指发抖,生怕一推开门就是两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门开,宁弈和淳于猛都在,淳于猛睡得鼾声四起口水横流,宁弈没有躺下,坐着,门开时肩背一紧,随即放松。
凤知微松一口气,知道对方可能还在山下搜寻,还没过来汇合,快步到淳于猛床边便去摇他:“醒醒,醒醒!”
淳于猛却不醒。
一身好武功,又在这样的环境,却还睡成这样,不用说是有问题,凤知微想到那茶水,暗暗懊悔自己警惕心还是不够。
宁弈在一旁淡淡道:“不必管他,我们走吧。”
凤知微霍然回首。
“他一开口我就知道有问题。”宁弈言简意赅,“暨阳山猎户大多是早年北疆战乱移民,口音偏北方,这人一口当地话反而露了行迹,而且态度也太大方。”
这人竟然连这也知道,凤知微有几分心惊,赶紧扶起宁弈,又去摇淳于猛,淳于猛似乎也知道不对,挣扎牛天睁开眼,说了一句:“走……”又睡了过去。
凤知微望着他,突然道:“你既然一开始就知道有问题,那为什么不阻止他喝茶?”
“总要有人喝的,不然会引起对方疑心,更加麻烦。”宁弈还是那个神情,淡淡的不看她一眼,“你喝?还是我喝?我看不如淳于喝。”
凤知微看着他,这人面容如花清雅似竹,这人心肠如雪心意如冰。
“你们走——”淳于猛满头大汗,挣扎着醒了,艰难的支着刀爬下床,先一刀斩在自己臂上,鲜血横流间神智一醒,低声道,“走——我挡着——”
宁弈回首,仔仔细细看他一眼,随即道:“好。”
他端坐着,平静的吩咐凤知微,“从后崖走,这崖不高,我们可以爬下去,前面会被人堵个正着。”
凤知微默然半晌,将两只笔猴掏出来,塞到淳于猛怀里,随即二话不说,扶起宁弈,从后窗爬了出去。
山崖湿滑,山风鼓荡,凤知微抓着宁弈的手,小心的爬出一截,她觉得他的手冰凉入骨,他觉得她的手滚烫入心。
满地青苔滑腻无比,谁也不敢放手,手指紧扣着爬出一截,下方就是半截断崖。
凤知微俯身看着那崖,心想平日里倒也不是问题,此刻自己有伤在身,实在有点难度。
忽听遥遥一声怒吼,是淳于猛的声音,从几丈外小屋后窗里,悲愤的喷薄出来。
那声音像一道利剑穿透夜色,震得四面碎石簌簌滚落山崖。
山风更烈,涤荡无休,衣袂被风卷起拍在脸上,重而疼痛,屋内有人用生命呐喊厮杀挣扎,屋外两个人伏在湿滑嶙峋山石上,一动不动,沉默无声。
风凉得比冰窖还冻人几分,两人的乱发散在冷风里,一丝丝割着脸,那声音割人肺腑的响着,却在下一个刹那,戛然而止。
如爆发一般突然,沉寂得也突兀。
四面恢复了静寂,却是更为沉重压迫的静寂。
除了山风声,似乎连呼吸声都冻住,宁弈垂下眼,没有表情,凤知微扭过头,眼神晶亮。
半晌宁弈推了推凤知微,示意她先下去。
凤知微找准崖下一块突出的山石,将身子小心移了下去,随即来接宁弈,宁弈慢慢下来,眼看将要踩到山石,突然身子一倾。
紧急中凤知微膝盖一顶,砰一声闷响重重顶在崖壁,代替山石顶住了宁弈的脚,因为用力过猛,膝盖上顿时一片血肉模糊。
宁弈颤了颤,下意识的要缩脚。
凤知微抬手抓住了他袍角。
随即她仰起头,在黎明最黑的夜色和最冷的夜风中,清晰的问:
“宁弈,你是不是瞎了?”
卷一忆帝京第六十四章旖旎
宁弈身子颤了颤。
凤知微一膝顶在崖上,仰头看着他,想起地窖第一眼他眼神的涣散,想起他遇见自己第一个动作是闻那血火气息,想起他不知道自己的伤,想起他曾面对眼蛊,而那东西,她不小心看了个余光都眼泪直流。
是她疏忽了,淳于猛既然是被宁弈拉开了避免直视那东西,正面对上眼盅的宁弈,又怎么能幸免?
头顶上宁弈却已平静了下来,淡淡道:“无妨,这东西我知道点来历,有法子可解,只是暂时是不成了。”
凤知微“嗯”了一声,仰头笑道:“那现在就让我做你的眼睛吧。”
她语气轻快,带点平日没有的舒朗,轻轻一句,却似这猛烈山风般,撞得宁弈又震一震,他斜斜俯下脸,用一片灰白的视野“看”着凤知微,那张脸虽然看不见,看见的也不是真的,然而他就是能想象出她此刻的神情,眉轻轻扬着,秋水迷蒙的眸子反射着月色的光,晶亮晶亮。
这个女子,越是危难时刻越见颜色,可以看见她退让服软,却不能看见她哭泣迷茫。
头顶上一直沉默,凤知微有点诧异的抬头,宁弈已经转过脸去,道:“好。”
答得简单,凤知微却觉得这个字里似乎有些特别的意味,然而从她的角度,再看不见宁弈神情。
“小心些。”凤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伸臂揽住了宁弈的膝窝,她居于他身下,只有这个姿势才能保证失明的宁弈不会在这崖面上失足,只是这样几乎等于半抱了,脸几乎贴着他的腿——凤知微偏过脸,一万次的告诉自己事急从权事急从权,耳侧还是不可自抑的泛出可疑的薄红。
她环抱上宁弈的腿的时候,宁弈又震了震,一瞬间隔着不薄的秋衣,都似能感觉到她的脸那般轻俏的贴过来,温暖的小小的脸,耳根想必已生出薄红,透明精致如珊瑚珠,而细腻如薄瓷的肌肤近在咫尺,近到仿佛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暖暖拂在膝窝……宁弈腿突然便软了软,呼吸急促起来。
腿一软,手指一颤,便抠着了嶙峋的崖面,冰凉咯手,刺骨之冷,他一瞬间清醒过来,仰头“看看”垂直于顶的天色,看不见,也能感觉到那黎明前凝结的黑里,将被日色的天光破冰。
吸口气,定定神,他小心的向下移动,现在的他如果再失足,连累的将是两条人命。
凤知微一边自己努力的寻找落脚处,一边小心的抱着他的腿,指引他正确的落足,天色黑,她要顾着下边也要护着上边,爬不了几步便觉得头晕眼花,忍不住喘一口气,脑中一晕脸便栽在了宁弈膝窝,撞得他膝盖也向崖壁一顶。
一顶正撞上一块尖石,鲜血晕开一阵刺痛,宁弈没去管,只急急俯下脸,连声问:“知微,你怎么了?”
身下那人脸紧紧贴在他膝窝,没有回答,宁弈怔一怔,从来冷静恒定,即使面对眼盅失去视力也不为所动的心,突然砰砰跳起来,他摸索着去摸凤知微,却只摸到她头顶,头发乱乱的,一手的涩,还有此长长短短,远不是平日的光滑如缎,想必在火场一阵冲闯,将一头好头发烧了不少。
宁弈的手在那乱发上顿了顿,手指微微一蜷,心却更慌了几分,咬咬牙正要试图松开手弯下腰,身下那人突然说话了,声音困在他膝窝里闷闷的,语气竟还带着笑,“唔……每次听你叫我名字我都怪不习惯的……”
宁弈松一口气,又问:“你刚才怎么了?”
“没什么。”凤知微将脸移开,声音已经恢复了平常,“有点累。”
宁弈却觉得膝窝处有点不对劲,似乎有点湿,他试探的伸手去摸,手却被凤知微轻轻拉开,随即听见她嗔怪的语气:“你抓紧石头啊,乱摸什么。”
要在平时,这句话他会抓紧机会取笑的,此刻却完全没有了心情,宁弈默不作声收回手,往下爬的速度却加快了。
爬到一大半的时候,崖上传来人声,有人探头向下看,两人紧紧贴着崖壁不敢动,随即听见有人喝道:“去搜!再下两个下去看看!”
凤知微心中一紧,赶紧往下爬,然而那些出身闽南的杀手,本就爬惯山崖,又身上无伤,就看见两条黑影猿猴般嗖嗖直窜而下,眨眼就已逼近。
凤知微拔出了腰间的剑,思量着怎么能够瞬间捅死两个以避免被上面的人发现,想来想去觉得实在有难度,而只要跑掉一个,在这崖壁上自己两人就是等死的份。
头顶上,宁弈停下动作,抬起头来,一双失去焦距的眸子,牢牢“盯”住了飞快攀援而下的杀手。
他突然道:“我腰带里有钦差关防和楚王印鉴,你去暨阳之前记得找出来。”
凤知微一怔,心想你不和我一起么,还没来得及问,一个杀手已经爬下。
凤知微正待出剑。
宁弈突然敲敲崖壁。
黑暗中对方原本还没第一时间发现宁弈,听见这声一侧头,一眼看见宁弈,伸手就来抓,欢呼道:“在这——”
宁弈一把抱住了他!
他听见第一个字出声时便准确的辨明了方位,一把抱住正在欢喜的杀手,双足在崖壁上一蹬,越过凤知微头顶,两人翻翻滚滚,直落而下!
凤知微只觉得眼前一花衣袂拂面,巨大的黑影从自己头顶越过呼啸而下,随即听见砰一声闷响。
这声闷响听得她心中一凉,一抬头正和第二个杀手侧面相对,那人跟在前一个人身后爬得好好的,突然身下的同伴就不见了,还没反应过来愣在那里,凤知微一扭头,眼中寒光一闪。
“嚓——”
她的剑自手肘底穿出,刹那射入对方眉心。
又是一声闷声坠落,凤知微咬着唇,用最快的速度攀爬而下,崖下很黑,突出的崖壁遮住了底下的光线,她在一片朦胧里四处摸索,低低唤:“宁弈——”
崖上有人遥遥在叫:“发现有人没!”
凤知微回想着先前说话的那个杀手有点尖利的嗓音,模仿着答:“在搜,底下大——”
崖上人的咒骂声被山风吹来,模糊不清,凤知微没空理他,心急如焚的四处摸索,摸到一具眉心有洞的尸体,扔开,又去摸不远处的人体,恍惚间又回到了火场,她在一地断木残椅中,既害怕又庆幸的不断拖出焦臭的尸体,拖了一具不是,拖了一具又不是……
这种感觉实在太坏了,她希望这辈子不要发生第三次。
手下这具依旧不动不动,身子发凉,似乎还叠着一具身体,凤知微回想着宁弈落下时的姿势,心中一冷,心想他是被压得血肉模糊了么?
这么一想,便觉得脸上一凉,伸手一摸,手指上一片湿润,她怔怔的看着手指,崖上的微光依稀反射出指上发亮的一小块,像一面微小的镜子,映出此刻心事万千。
有多久她没流过泪?
上次流泪是在什么时候?
七年前秋家小姐丢了金簪诬赖她偷窃饿了她们母子五天时?
十年前娘在秋府门前跪了三天险些大病而亡时?
十一年前父亲离去娘带着他们离开那座山临行前将家烧毁时?
十二年前娘亲在院子中给不知名人氏烧纸她无意撞见被狠狠责骂时?
她已记不清楚,却知道此刻这泪无比陌生而又无比真实。
泪水渐渐干在指尖,她怔然半晌,收拾起最后一点力气,想去搬开这具尸体挪出下面的宁弈,在没确定宁弈是否真的身亡之前,她不想浪费时间哭泣。
如果确定他身亡,她也不会浪费时间哭泣,他,淳于,还有死去的几百卫士,那些人命——她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
手刚伸出去,突有人声音嘶哑的懒懒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来摸我?”
凤知微手僵在半空,反应过来时,顿时攥成拳,不轻不重的落在身下的胸膛。
一声,‘哎哟”,宁弈的语气里有几分笑意,道:“真是个恶毒婆娘。”
又问:“你刚才发那半天呆在做什么?”
凤知微抿唇不语,摸到他身下那具身体已经冰凉,想必宁弈在落下时已经弄死了对方,拿对方做了肉垫,心下一松,问:“你没受伤?”
“没事。”宁弈道,“好像只是扭了脚。”
“没摔坏脑子?”
宁弈诧异的瞟她一眼,心想这女人自己有点像摔坏脑子的模样,想要损她,突然想着她刚才带着颤音呼唤自己的语气,心中一软,老老实实答:“是。”
“那好。”凤知微笑笑,一头栽倒在他怀里,“我终于可以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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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知微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酸痛,仿佛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长途跋涉,又或者刚在梦里和一万个人大打一场。
她有些恍惚,睡在那里呆呆的,又觉得身上温暖,低头一看宁弈的外袍盖在她身上。
上面的太阳已经升起,射到崖下却只剩下淡薄朦胧的光线,宁弈坐在她对面,只穿了中衣,正闭目调息,乳白色的烟气里,看起来眉目殊丽。
凤知微转目四顾,感觉和昨晚呆的地方已经不同,身下草垫柔软,不远处流水潺潺,也不知道宁弈伤了脚,是怎么将她这大好少女给弄到这里的。
不会是抓着脚拖过来的吧?凤知微赶紧四处检查自己的身体,害怕会多上无数擦痕。
她在那里细细碎碎的忙出许多声音,对面的宁弈已经被惊醒,睁开眼睛,听着对面女人那些紧紧张张的小动作,忍不住莞尔,心想女人就是女人,很矛盾的人种,可以心志强大处变不惊,却也随时不会忘记关切一些最琐碎最无用的小事。
他微微的笑着,注视她的眼波,带着几分自己也没察觉的温柔。
他想着先前她清醒冷静的问完那两句话,确定了他没事,才肯晕在他怀里,让人哭笑不得,却也泛起淡淡心疼——这么一个坚忍的女子!
想着她晕去时那般轻而柔软的在自己怀中,完全卸下平日的温柔表面底拒人千里之外的冷,一瓣桃花般轻弱而娇俏,有种纵横朝堂时再不能有的特别风致,他一时忍不住便……
宁弈的脸,有一瞬间微微那么一红。
偏巧被抬起头的凤知微看见,道:“你醒了?咦,你的脸色有点奇怪。”
宁弈摸摸脸,一摸之间便已恢复正常,笑道:“有吗?”
凤知微佩服的望着楚王殿下的脸,心想这种人都不需要面具的,想脸红就脸红,想不红就不红。
“我们这是在哪里?”她幽幽的道,“话本子里,主人翁落崖后醒来都应该在山洞里,然后跃动着熊熊的火光。”
“不是所有的崖下都有洞,不是所有的人都那么巧带着火折子。”宁弈忍俊不禁,“尤其当别人还在搜寻你,你点火,傻了么?”
凤知微笑笑,坐起身来,道:“脚伤得严重么?”
“没事。”
凤知微却已过去,帮他脱了靴,道:“还是要处理一下,不然走不得路更不好。”
她小心的按着宁弈肿起的脚踝,手势轻柔用力恰到好处,宁弈倚靠着山石,半阖着眼睛似乎很舒服,突然道:“你好像学过?比我府里几个手法还好。”
凤知微笑了笑,道:“娘早年征战沙场,一身旧伤旧病,阴雨天就会发作,所以我自小便学了这个。”
宁弈不说话,半晌道:“凤夫人很不容易。”
他似乎不愿就着这个话题多说,懒懒半躺着,感觉那手指轻巧,暖洋洋熨帖着,心便似泡在了温水里,舒畅徜徉,正陶醉着,忽听那女人道:“好了。”忍不住睁开眼,诧道:“这么快?”
凤知微巧笑嫣然,“很抱歉区区没有殿下府中那几位体贴温柔细致会按摩还有时间有耐心要按多久就按多久想怎么按就怎么按。”
宁弈偏头“看”她,一瞬间涣散的眼神都似亮了亮,神情有点古怪,似在忍着笑,问:“你在吃醋?”
凤知微“啊”的一声,摸摸脸,天崩地裂的想——我在吃醋我在吃醋我在吃醋?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出身富贵的人是永远不会懂得在贫寒中挣扎的小子对天生贵族的仇恨心理的。”半晌她忧伤的答,觉得这个道理再正确不过。
宁弈还是古怪的瞅着她,半晌慢吞吞、心情很好的道:“我刚才没说完,我府中的几个……婆子。”
一瞬间沉默后凤知微笑颜如花的答:“哎呀殿下天好亮了咱们该想办法离开了。”
……
这段诡异的对答之后,宁弈一直心情很好的样子,嘴角挂着诡诡的笑,凤知微看他这副神情就觉得郁闷,赶紧岔话题:“上面人都走了?”一边将他的衣服递还他,注意到衣服带子有崩断痕迹,似乎是硬脱下来的。
“既然发现了我们还活着,怎么可能死心。”宁弈一边穿衣一边淡淡道,“要走出这暨阳山,不太容易。”
凤知微抱膝坐在他对面,看他穿衣,“嗯”了一声。
半刻钟后……
凤知微抱膝坐着,看他穿衣。
一刻钟后……
凤知微抱膝坐着,忍无可忍,眨眨眼睛,问:“殿下,你是不是不太会穿衣?”
宁弈停下和衣带斗争了半天的手指,毫无愧色的想了想,点点头,然后批评她,“你都发现这么久了,也没表示。”
凤知微撇撇嘴,心想人之极致厚黑,楚王殿下也。
她慢吞吞的挪过去,侍候殿下穿衣,宁弈不时挑剔她:“你手也灵巧不到哪去!”
“……这个带子系得不对吧?”
“你是在扣扣子呢还是在勒死我?”
凤知微笑吟吟做着,时不时把系带束得更紧些,“……好歹我没用一刻钟还穿不好衣服。”
“……怎么不对?你有本事自己系?”
“……真要勒死你,这个怎么够?”
两个人脸色都很苍白,凤知微扣个扣子还时不时咳几声,但是没人提起,笑意如常。
危机未去,险境当前,一个失明,一个内伤,头顶有强敌窥伺,前路有阴谋蛰伏——唯因如此,而越发镇定逾恒。
两人都是为上位者,都知紧张只会自乱阵脚,一夜奔波,屡屡受伤,身体满是伤痕,便更需要精神的放松。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然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都知道对方能做到。
衣服穿好,凤知微顺便撕下一截衣袖,把宁弈撞伤的膝盖简单包扎了下,又把自己伤口处理一下,随即扶宁弈站起。
两人对望一眼,一瞬间都敛了笑容,宁弈淡淡道:“走吧。”
凤知微将自己剑上糊了的血迹用草叶擦干净,把剑绕在手一伸就能拔出的地方。
“这里水流是活水,顺水流出去应该就有路。”宁弈道,“我估计过不了一会儿,上面的人发现那两个人始终没回来,就要派人下来看了。”
“走吧。”凤知微牵着他的衣袖当先而行,觉得自己的伤似乎好了些,可能先前晕倒时,宁弈要么给她喂了药要么给她渡了真气。
她不知道宁弈现在的状况,也不知道中了眼蛊之后都有什么症状,但是宁弈的气色很不好,按说就算酒醉无力,也已经过了好几天,他现在的虚弱,应该还是那眼盅的伤害。
“你能不能牵我的手。”走了一阵子宁弈在她身后道,“衣袖很容易撕裂。”
凤知微还在犹豫,宁弈已经握住了她的手,两人一热一冷的手相触,彼此都颤了颤,宁弈笑道:“咱们俩就看这手,也挺配的。”
凤知微不理他,却听他又道:“等到了皇陵牵在一起,你也不热了,我也不冷了,更好。”
凤知微一怔,想了一下才明白殿下又绕着弯子谈婚论嫁了,连死了埋哪里都自说自话的安排好了,一句“谁和你一起埋在皇陵?”到了嘴边却又收回,想着那句“皇陵”,不知怎的心中突然涌起苍凉之感,仿佛看见高远的墓室不灭的青灯,巨大的龙棺洁白的玉阶,金镶玉裹的重重棺里,睡着的会是怎样的容颜?
而等到自己老去,会埋在哪座坟茔?一生里诸般种种,到最后写在谁的历史里?
想起和母亲的离开帝京的约定,她忍不住便道:“如果我离开帝京,永远的消失,你会怎么想?”
宁弈沉默了一会,突然捏紧了她的手,清晰的道:“找到你。”
“如果找不着呢?”凤知微觉得自己今天有点神神叨叨的,在这个时候偏要问这些有的没的。
“你走不脱。”宁弈“看”着她,语气平静,“天下疆域,风雨水土,终将都归我所有,你便是成了灰,化了骨,那也是我的灰,我的骨。”
凤知微默然,半晌搓了搓手臂,勉强笑道:“陛下,别说得这么可怕兮兮的。”
宁弈也一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凤知微望着他,知道自己如果笑起来,眼睛里也不会有任何笑意,断崖上淳于的呼声始终在耳边回荡,一声声割得人心头钝痛,他们都不提,都避过,却不代表他们会忘记。
两人顺着水流向上走,这里是一座断谷,渐渐便入了山中,进了山凤知微倒放了心,毕竟暨阳山这么大,对方又不可能大张旗鼓的来搜,两个人散落在大山中,相对还比先前安全些。
走了一阵,听见彼此肚子里都吵得厉害,不禁相视苦笑,凤知微望望四周,不敢离开宁弈去打猎,道:“和楼上邻居商量下,匀点东西来吃。”
“什么楼上邻居?”
凤知微指指头顶松树,一只松鼠正欢快的蹦跶而过,宁弈凝神听着,道:“我觉得邻居的肉也许更好些。”
“那你去和它商量,割肉献王吧。”凤知微似笑非笑,“下官人笨口拙,做不来。”
“你这女人好娇情。”宁弈嗤笑她,“杀人如切菜,杀只松鼠却舍不得。”
“人之恶胜于畜。”凤知微淡淡道,“牲畜很少会无缘无故挑衅你,背叛你,践踏你,伤害你,但是,人会。”
宁弈斜斜瞄着她,漂亮的黑眼珠子莹润得像浸在水银里,随即一笑推她,“凤公公还不去采松果,等你说教完,本王已经可以进皇陵了。”
凤知微白他一眼,自去爬树,宁弈靠着树等着,不断有细小的松针落下来,拂在脸上微微的痒,他扬起脸,“环视”着四周,虽然看不见,也能想象到这秋日山林的美,山峦叠翠碧色连波,林间一层绿来一层黄,地下落叶如赭色厚毯,午后的阳光自树端掠过去,树冠灿然如金。
而那纤细的女子,正在他头顶忙碌,他能感觉到树身微微的震动,枝叶哗哗的响,她在轻言软语和一只松鼠打着商量,商量着掏光它的老窝,那只好运又倒霉的松鼠在她的如簧之舌下节节败退,鼠窜而去,把自己的贮藏室留给山大王掏摸。
那窝在一根粗枝的顶端,他听见她胆大的从一根细枝爬过去,踩得枝叶悠悠的晃。
他突然便起了玩心。
向前一步,算准地方,他“啊”的一声惊呼,随即一脚蹬在树上。
一脚蹬上去才想起自己脚扭了,钻心的疼痛,这回真的又“啊”了一回。
凤知微听见这两声“啊”心中一惊赶紧向下看,不防树身摇动,脚下又是细枝站立不稳,也“啊”的一声惊呼,撒了满手的战利品栽下树去。
正中宁弈下怀。
也正落宁弈之怀。
早已等在正确位置的宁弈,一伸手将凤知微接个满怀,悠悠道:“美人投怀岂可不纳乎?”
凤知微落在他怀中便知道自己上了当,怒从心起,一推他道:“昏君在上不如刺之乎!”
宁弈给她推得向后一靠,踉跄靠在树上,双臂却没放开,在她耳边不急不忙道:“那便刺吧,我等着。”
凤知微一抬头只觉得他容颜近在咫尺,眉目清雅又光艳,有种奇异的令人晕眩的力量,而语气轻而游离,像这山林晨间的雾气,看不见摸不着,却游丝般幽幽缠着。
她心中一颤,赶紧将脸一让避开,抓起一把松针,喝道:“刺!”
宁弈“哎哟”一声松手放开,微微喘气笑道:“还真刺了,好狠的女人……”
凤知微不理他,捡起散落的松果,递给宁弈,宁弈不接,靠着树懒洋洋道:“咬不动。”
这不是要自己给他磕么?凤知微凉凉的提醒他,“殿下,你伤的是眼,不是牙齿。”
“你没听说过眼蛊之毒么?”宁弈的神情实在令人难辨真假,“据说这是地底幽冥之蛇烛九阴的后代,一双眼睛直通幽冥,自出生起以万毒和童女眼珠为食,成年后为万毒之宗,更因死者无限怨气凝于一身,所以中者必失明,且七窍渐渐失能而亡,所以我牙齿不好是应该的。”
凤知微狐疑的望着宁弈,觉得他看起来好像没这么惨,但是这人眼睛瞎了不也居然一声不提,还是她自己发现的,这么一想便有些心软,叹了口气,不厌其烦的将松子一颗颗咬开。
对面那大王闲闲的等着享受现成的松子仁,还没忘记提醒她,“小心别沾上口水啊。”
凤知微气结,接连咬碎了几颗松子。
一小把松子暖暖的放在掌心,散发着清香的气味,有些湿润,宁弈低头“看”着,一直为失明而有些忧烦的心情,突然漾出些微的欢喜,仿佛这瞎似乎也不是瞎得全无好处。
一切用心来感知,那景色就更美,听她的呼吸就更清晰,而平日从不觉得香的松子,清香醉人。
他慢慢的将那小把松子嚼了,带一点淡淡的笑意。
“这个只能点点饥,当不了饱,还是得找点别的东西吃。”凤知微道,“等下走远点,看看在哪挖点黄精茯苓。”
宁弈突然停住脚步,与此同时凤知微也安静下来。
对面有唰唰的脚步声,有人大声唱着歌走近来,突然歌声一停,一个北方口音惊讶的道:“你们是什么人?”
凤知微打量着对方,一个普通樵夫,担着满满一担柴,扁担尾端还挂着一些挖来的山货和一只野兔,看起来没有任何可疑。
“这位大哥。”她客气的道,“我们兄弟在山中迷路,受了点伤,这是什么地方,您知道出山的近路吗?”
“这是暨阳南麓,”那樵夫道,“看见前面那个废寺没有?那里向南一直下去,大概一天的路就可以下山了,你们看起来伤得不轻,眼看又要下雨了,我家就在前面半山,去我家休息下吧。”
凤知微现在哪里敢去投宿,含笑拒绝,道:“我们还是想着紧赶路,若是下雨,便去古寺避一避好了。”又问那野味可不可以卖给她,她不敢再掏金豆子,满身的找银两,那樵夫摇摇头道:“一点山货,给什么钱,拿去吧拿去吧。”
凤知微道了谢,樵夫把东西递给她,凤知微犹豫了一下,又道:“烦请大哥如果遇见有人打问我们下落,就说没见过我们。”
“使得,使得!”那樵夫满口答应,嘻嘻笑着瞄两人一眼,用很大的声音自言自语道,“莫不是男扮女装私奔的小两口吧?”
凤知微只当没听见,那樵夫暧昧的笑着,担着柴和他们擦身而过。
宁弈肩头忽然一耸。
凤知微闪电般手指一搭,搭在他手上。
宁弈抬起头,看着凤知微,凤知微盯着他的眼睛,缓缓摇头,态度坚持。
宁弈皱起眉,却再没有动静。
那樵夫浑然不知两人动作,更不知自己刚才刹那间和死神擦肩而过,心神舒畅的唱着歌走远。
“凤知微居然这般菩萨心肠。”半晌沉默后,宁弈淡淡开口,语气有些讽刺。
“我杀该杀之人,枉杀无辜只会自造恶业。”凤知微不看他。
“等到他指引人来追杀我们,你就知道他不会是无辜,然而到那时,你我也没有命来杀该杀之人了。”
“你又怎么确定他一定会指引人追杀我们?”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宁弈淡淡道,“一旦有人许以重金,他一定会说出来,你如果够聪明,刚才就不该拦我。”
“但也有可能,他根本就不会碰上搜寻我们的人。”凤知微一声叹息,“你不能因为只是也许会发生的事,便要人性命。”
“凤知微,我还真没看出你有这么慈悲。”宁弈冷笑,“一将功成万骨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懂不懂?”
“我懂。”凤知微站起身,将在身旁溪水里洗干净的茯苓递给宁弈,“所以你快吃,然后我们到他家去。”
宁弈抓着茯苓,倒怔了怔,凤知微的毫无火气,然他觉得拳头击在了棉花上,空荡荡的好不难受。
随即他便明白了凤知微的意思——刚才凤知微已经表示了要去古寺,如果搜寻的人到了近前真的问着了这樵夫,必然会去古寺搜寻,他们躲在这樵夫家附近,倒是最安全的。
他们这两个伤病人跑不快,与其累得死狗一样满山跑了给人追,不如和对方捉捉迷藏,尽量休养生息。
他默然半晌,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是不是太重了些。凤知微却已经牵起了他的手,一边啃着自己那个茯苓一边道:“快吃,等下未必有空。”
又拍拍腰间栓着的兔子道:“如果我真的错了,等下我烤兔子表示歉意。”
宁弈笑笑,偏头看她,道:“如果是我错了,我把我腰间这个玉佩送你表示歉意如何?”
“那还是免了吧。”凤知微三下五除二吃完,“你亏。”
“我可以吃你一个人的亏。”
“我却不愿占你一个人的便宜。”凤知微答得飞快,随即轻声嘘了一声,两人看见那樵夫进了半山一家独户的院子,悄悄的潜近去,发现那屋子紧靠着的半边山崖上居然还有个洞,藤蔓遮着不易发现,倒是个好地方,便在里面躲了。
宁弈似是十分疲倦,进了洞便闭起眼睛,却不让凤知微把他的脉,凤知微打坐调息,耳朵一直竖着。
日光打在洞壁上的光影一分分浅淡下去,暮色如昏鸦的翅膀悠悠降临,天将黑的时候果然渐渐下起了小雨,簌簌的落在藤蔓上。
宁弈突然睁开了眼睛。
凤知微坐直了身体。
不远处有脚步啪嗒踩水的声音,院子门吱呀一声推开的声音,樵夫开门询问的声音,随即一个有点古怪的口音问:“……两个年轻人……那么高的个子……有伤……见过没有?”
那樵夫粗豪的声音道:“没有,咱刚打柴回来!”
那几人似有些失望,便要离开,凤知微松一口气,含笑看了宁弈一眼,宁弈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微微一笑。
却听那边忽有人开口道:“你既刚打柴回来,想必有些收获,拿来给我们。”
这声音正是那晚袭击驿站的首领,他的口音有些奇怪,让人过耳不忘。
那樵夫有此支吾,似乎拿了些东西出来,那首领接了,似乎在看那此东西,四面一片沉寂的安静。
凤知微突然有些不安。
随即院子里爆出长声惨呼。
惨呼声里那首领厉声道:“这不是新鲜的野物!你的东西给谁了!他们现在在哪里!说!”
凤知微心中一震,眼前这境况,竟然两人都没料中,也是,被常家千里迢迢派出来执行这任务的杀手,哪个不心狠手辣?
惨呼声已经变了调,那樵夫嘶哑的道:“山南古寺……古寺……别杀我——别杀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那首领狠厉的道:“走!”
一群人快速离去,过了半晌,有重物扔下山崖的声音。
凤知微闭上眼,不知道这算是自己的罪孽还是别人的。
又安静了一会,她刚想站起来离开这山洞,到院子里去休息一会,宁弈突然按住了她肩。
随即听见一人道:“搜了一天还没吃东西,在这里烤点野物等下给老大送过去,等在那废寺把人解决了,咱们得快点赶回去,多烤些,老大说到时候咱们会不方便进城镇买吃的。”
另一人应了,两人将山房墙上的猎物一一取下来,点起火头。
凤知微看了宁弈一眼,宁弈点点头,两人站起,宁弈扶着她的肩走了出去。
两人坦然的打开院门,长驱直入。
在烤野味的两人听见外头有声音,又觉冷风扑面,一回头便看见两人相扶着走来,布衣上有焦痕有血迹,个子高的那个还似乎不太方便的靠着那个矮的,看起来很是狼狈。
然而两人神情从容,态度淡定,那模样不像落魄出现在山野破屋,倒像王孙贵胄在巡视领地,尤其个子高的那个人的容颜,如月光在云间一显,看得两人都呆了一呆。
一呆间听见个子高的那个道:“左三步。”
两人又一怔,随即便看见一道黑色的毒蛇般的剑光刹那而至,快得令人来不及思考,急忙一个翻滚避过,一滚间已经沾了一身火星,还没来得及去拍,却见个子高的那个皱了皱眉,道:“右九。”
黑色剑光又逼了过来,两人又避,肩头才动步子才迈,个子高的人听着那风声已经快速的道:“后三。”
后路被堵,又想前冲,脚步还没移,“前左一”。
那长得讨厌的剑又缠过来,哧的带出一溜血珠。
“左七。”
“右后四。”
“前五。”
软而长的剑兜兜转转,刹那间将退路封死,在那人提前提示下,将四面堵得滴水不漏。
那两人渐渐发现,对方似乎有伤,剑上真力不足,然而却配合得天衣无缝,硬是一柄剑拢住了两个人,包围圈越来越小,鲜血越洒越多,犹如猫戏老鼠,冷静而残忍的,一点点收割他们的血液和生命。
这种软刀子碎割的打法,比一刀捅死更令人心惊而难以忍受,终于两人魂飞魄散的弃了剑,扑倒在地,“别杀我——别杀我——”
“嚓。”
奇长剑锋一次性抹过两个罪恶的咽喉,鲜血和外边绵绵细雨喷洒在一起。
“就等你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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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知微将长剑收回腰间,淡淡的说。
在小院里休息了一会,吃了些野物,宁弈估算着时辰,道:“那些人应该已经在古寺扑个空了。”
“你说他们是下山还是回头再找?”凤知微问。
“他们不敢在这逗留太久,驿站的事一定已被发现,我三千护卫的钦差仪仗在那,谁也没办法让他们消失,就算是做戏,申旭如也必须给朝廷一个交代,”宁弈道,“而且听刚才那两人对话,他们已经准备下山。”
“那我们走吧,他们搜了古寺没有人便不会再去,这里倒有可能会派人回来取吃食。”凤知微扶起宁弈。
外面的雨绵绵密密,凤知微找了件连帽蓑衣给宁弈披了,自己准备勇猛而瑟缩的行走雨中,宁弈却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拽进宽大的蓑衣内,凤知微犹豫了一下,再次告诉自己事急从权,自己淋病了谁给宁弈做眼睛?也就只好随他去。
两人共披一件蓑衣,在雨中走着,远远望去似个连体人,因为靠得极近,行走间胳膊和腿不住碰擦,让也没处让,越让,那些裸露在外的肌肤越容易触在一起,彼此都有些不自在,宁弈偏过头,目光盯着什么也看不见的虚空,凤知微垂着眼,一步步的数自己的步伐。
外间的雨细细的洒过来,地面泥泞,脚步踩上去啪嗒啪嗒的响,袁衣里的天地却十分沉静,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和呼吸,混杂在蓑衣淡淡的草香里,不知道谁的心跳怦怦的震人,或许两个人的心跳都有。
偶一偏头看见对方的侧面,都觉得弧度美好在雨夜里勾勒出最精美的剪影,多看了一眼又快不知道路怎么走……
明明不方便走起来磕磕绊绊,步子却特别的快,一转眼古寺的残破飞檐已经入目。
两人远远停下,凝神听四面动静,秋夜雨声里只有蛩虫在凄凉的做最后挣扎之鸣,又等了半晌,终于确定那些人没有搜到人已经离开。
凤知微舒一口气,进了古寺,赶紧去解蓑衣,一面道:“这里已经找过,他们一定以为我们已经连夜下山,好歹捱过去了……”
一句话未完,忽有桀桀的笑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