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忆帝京 第53——56章
卷一忆帝京第五十三章征服
本已将目光转开的宁弈,霍然回首。
正在低头给自己包扎手腕的凤知微手一抖,险些将白布落地。
两人同时抬头,宁弈看向凤知微,凤知微飞快瞥一眼宁弈,两人第一眼都没看向始作俑者,都看向对方。
然后立即各自调开眼光,凤知微继续若无其事包扎,一边斜睨着赫连铮一边包扎,看那样子,似乎赫连铮就是她那流血手腕,正等着被她狠狠扎起,动弹不得。
这样的事是不适合金殿来议的,当下散了朝,天盛帝宣了赫连铮去了御书房,阁老们皇子们连同负责天盛帝诏书笔墨的凤知微也随驾。
刚坐定,宁弈便转向赫连铮,眼神里渐渐浮起笑意,冷而带刺,仿佛他刚才在殿前被赫连铮指证谋杀时的神情。
他笑道:“刚才本王想,世子真是有意思,天子指婚何等荣耀,你竟要用来娶一个侧室?当真是仗着天子宽宏,便不知进退么?”
“王爷这句话也奇怪。”赫连铮立即反唇相讥,眼眸琥珀底色上淡紫幽光闪烁,“这是陛下的恩典,我做藩臣的,不恭敬领受,难道还要拒绝吗?”
“是吗?”宁弈微笑,笑意浮在唇边,“过盛易折,骄极必衰,世子小心福泽过厚,损了寿算。”
“麸子吗?”赫连铮偏着头,不太懂宁弈这句文绉绉的话,“我的马都吃最好的燕麦,强壮骄健,才能载动我三十八斤重枪,只有你们天盛的公子哥儿,弱不禁风,涂脂抹粉,你们的马只需要吃麸子长大,就够驮得动你们。”
他说得牛头不对马嘴,众人都要笑,谁知道赫连铮又昂然接道:“天盛的女人做你们这些弱男的胯下马,真是可悲!”
当朝皇子重臣们刷的红了脸,几个白发老臣捂脸低骂:“野人粗俗!玷污金殿!”要不是碍着是在御前,便要拂袖而去。
凤知微刚刚咬牙包扎好,听见这句一个手颤,差点一不小心把打的结给扯破了。
宁弈凝神瞧了赫连铮半晌,点头道:“是,世子真是真英雄奇男子,便刚才这一句,帝京女子也必将引为奇人,趋之若鹜。”
殿上有人嗤笑出声。
“她必将以嫁我为荣。”赫连铮傲然道。
又斜睨赫连铮一眼,宁弈突然笑了,一边笑一边点头,诚恳的道:“对,世子,你说得真是太对了,小王就在此等着你携新妇上殿谢恩的那一天,届时必将重礼为世子贺。”
他神情诚恳,语气却怎么听怎么讽刺,赫连铮并不是笨人,早已听了出来,怒目而视。
两人一冷笑一怒目,剑拔弩张,就差电光闪闪,雷鸣轰轰。
众臣面面相觑,都觉得今日楚王很有些奇怪,往日他从不会这样当面和人针锋相对,不过转念一想立即释然,毕竟赫连铮刚刚当庭指证险些害他丧命,楚王心中有怨气也是难免。
天盛帝也是抱着这想法,看宁弈神色不豫,有心转移话题,笑道:“世子,秋尚奇的外甥女,想必也是京中闺秀,这样的大家出身,你怎么说人家出身低微要立为侧室?”
有人低咳了一声,大学士姚英有点尴尬的道:“陛下,那秋尚奇,只有一个妹妹,就是当年的……”
天盛帝怔了一怔,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一暗,众人立即齐齐避开眼光——秋家大小姐当年抛弃荣华地位,不顾一切和一名男子私奔,此事轰动京华,在场的人都听说过,更有一个秘而不宣的说法,说当年秋大小姐之所以私奔,是因为宫中传出消息欲待纳她为妃。
此事想必是陛下心中一根刺,众人都聪明的选择避开。
“陛下,臣打听过那姑娘。”赫连铮兴致勃勃的道,“她今年十五岁,尚未婚配,据说温柔和顺,十分贤惠,臣就要这样的,将来臣娶了正妃,也不会家宅不宁。”
这句话一说,凤知微心中暗骂,这混账什么时候对她这么了解?连尚未婚配都打听过了,连婚后家宅宁不宁都考虑好了,真是打得如意算盘。
宁弈也皱了皱眉,一瞬间打消了心中一个念头。
“既然如此。”天盛帝脸色恢复正常,伸手去取桌边茶盏,“来人,传旨……”
他突然咳嗽起来,一咳便呛住,脸色涨得通红,内侍急忙上来侍候,刚才的话便没有继续。
一直站在龙案边的凤知微,将手悄悄的从案几上撤下——她刚才将袖囊里一块备用的点心捏碎,然后装作掠头发,将点心上的碎花生末儿弹进了天盛帝的茶杯里,皇帝气管不太好,很容易被呛着,果然便打断了他的传旨。
趁着天盛帝咳嗽内侍忙成一团,她凑到赫连铮身边,笑道:“世子,您真是好眼光啊。”
“当然……咦,你也知道那位凤姑娘?”赫连铮斜眼看她,“怎么知道的?哪里见的?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你怎么认识的?”
他这里人还没娶到,已经完全以丈夫自居,咄咄逼人开始查问起一切可疑私情,也不想想自己又是怎么能认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的。
“家父当年和秋府有点故旧之情,”凤知微道,“也应邀去秋府做客过,不过大家闺秀,确实不是我能见着的,只是……”
她拖长声调,赫连铮果然问:“只是什么?”
凤知微拧了眉,做严肃思考状,随即摇摇头,“背后论人是非不好……没什么。”
然后她就紧紧闭嘴,蚌壳似的,那表情,似乎用刀子来撬也撬不开她严实的口风了。
赫连铮宝石般的眼眸紧盯着她半晌,脸上神情变幻。
来问我吧来问我吧来问我吧……凤知微胸有成竹的微笑。
“没什么就没什么吧。”赫连铮望了半天,居然漫不经心扭头,嘴角一抹古怪的笑,“反正我又不是真的要娶她做妻。”
凤知微“吭”的一声险些呛着……这蛮子不按常理出牌!
“我还没见过哪个女人敢对我动手的……”赫连铮望着殿外,白亮的日光映得他七彩宝石般的眼眸分外璀璨,悠悠道,“我怎么能轻饶了她?哈哈,中原女人不是以夫为天么?从此以后我就是她的天,叫她给洗脚就得洗脚,叫她给捶腿就得捶腿,我娶十房大小老婆,每个都得她伺候……叫她悍?叫她狠?再狠再悍!也是草原鹰爪下的穴鼠!”
你娘才穴鼠哩!
凤知微抽抽嘴角,将这表情控制在濒临爆发边缘,嘿嘿一笑,望着赫连铮,赞:“好,好,世子真是宏图大志雄风万里……”
她赞得轻飘飘,眼神却很同情,这份同情看在赫连铮眼底,多少有几分疑惑,一把扯了她衣袖道:“瞧你吞吞吐吐的,那凤知微,有问题?”
“没问题,没问题。”凤知微扯开衣袖,慢条斯理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场婚,在下在此恭贺世子得娶美人归,从此后要想洗脚就洗脚,要想捶腿就捶腿,十个老婆有人伺候,连丫鬟钱都省了,恭喜恭喜,十分之喜。”
她神情严肃的说完,再不看赫连铮一眼,端然去已经恢复过来的天盛帝那边伺候了,留下赫连铮皱着眉头,陷入思考。
远远的,似乎一眼也没看这边小动作的宁弈,突然瞟了两人一眼。
天盛帝咳了一阵,缓过气来,敲敲桌案,对凤知微道:“魏知,拟旨。”
凤知微立即动作很快很爽快的铺纸濡笔。
“今有五军都督秋尚奇之甥凤氏……”
“陛下!”
赫连铮突然快步上前,出声打断。
满堂疑问的目光聚拢来,赫连铮磕了一个头,大声道:“陛下,臣想过了,区区一个侧室,实在不当劳动陛下赐婚,这恩典,还是等臣迎娶正妃后,您再赏吧。”
宁弈立即赞:“世子真是深明大义,谦恭知礼!”
赫连铮毫无愧色:“当然!”
天盛帝沉吟了一下,应了,毕竞赐婚侧室与礼不合,他也就是破例安抚下这个不安分的小子,既然当事人自愿放弃,最好不过。
赫连铮也无所谓,他也本就是为了应付皇帝,不想被当堂塞个正妃,随口说侧室算数,赐婚不赐婚,倒也无所谓。
不过这凤小姐,到底有什么问题呢?改日得去好好查探查探,有些事儿打听不出什么来,还是得见见本人……
赫连铮拧了眉沉思。
凤知微含了笑收起笔墨。
宁弈身子往椅上一仰,慢慢饮茶。
窗外,如锦的日光泼辣辣洒进来,夏日艳光如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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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铮退出后,御书房又议了阵事,秋尚奇的大军已经到了边境,在和大越相隔五十里的结罗山驻兵,结罗山位于呼伦山脉中段,呼伦山脉南北分界胡伦草原,东临凌江,跨卫、静、永、肃四州,交通发达依山为障,居高临下地势开阔,秋尚奇以原边军五万守在结罗山西线,面对呼卓十二部地盘,副帅淳于鸿率军十万守在东线,面对大越南境,自己率十万据守中军。
这等安排看在兵家老手眼底,十分稳妥,以当地驻军对上呼卓境,利用当地驻军对地形人事的熟悉,隐隐带着监督的意味,万一呼卓反水,也有回旋余地。
又商讨了阵今天的案子,看得出来天盛帝不打算从重追究,战事当前,安定为上,宁弈也十分宽容,并不穷追猛打,天盛帝十分满意,高兴之下,道:“老六你时常要进宫回事,来来去去的不甚方便,龙仪殿西侧的枫昀轩就赏给你,以后若是迟了宫门下钥,也好歇息。”
成年皇子都出宫开府,不在宫中留宿,这是额外的恩典了,几位皇子脸色立刻都有些不自在,但是刚刚在朝上都出了丑,不敢开口。
“枫昀轩精致玲珑,又靠着父皇寝宫,日后晨昏问安,六哥就方便了。”忽有人笑意盈盈而来,捧着茶盏,身后跟着一串宫人。
能在这天下军机之地无所顾忌谈笑而入的,也就是当朝第一宠韶宁公主了。
“恭喜六哥。”韶宁将茶奉上,侧头看宁弈。
宁弈抬眼,两人目光交视,宁弈笑了笑,道:“这是父皇恩典。”
天盛帝听了韶宁那句话,脸色微微一变,犹豫神情一闪而过,随即微笑道:“正在议事,你跑来做什么。”
“听说那些笨蛋侍候得不好,父皇喝茶给呛了。”韶宁笑吟吟绕过书案,转到天盛帝背后给他捶背,“孩儿送了这碧罗茶来,轻浮美妙,再不会呛着父皇。”
“你便是有孝心。”天盛帝拍拍女儿的手,眉眼都舒展开来,又对凤知微道,“今日多亏你无意中那一刀,虽害你吃了点皮肉之苦,倒帮楚王洗清了冤枉,免了一场不小风波,说起来也该赏你,以后就跟着姚阁老,学着些朝务处理吧,也好长些见识。”
这句话出口,皇子众臣眉头又颤了颤,姚英是当朝首辅,有票拟之权,天下大事都得他先过目给出处理意见,如今天盛帝让魏知直接做了他手下文书,看似降了,其中含义却深不可言,看样子是要将这少年,作为未来首辅培养了。
这一来众人眼色都火辣辣的,说不清是嫉妒还是不安。
凤知微谢了恩,心中却升起警惕——天盛帝不可能看不出,几位阁老中,首辅姚英和她不对盘,次辅胡圣山却对她青眼有加,如今把她拨给姚英,她可未必认为就是好事,皇帝老家伙,又来玩他的制衡之术了吗?
韶宁目光亮亮的望着她,脆声笑道:“真是恭喜魏大人了,和咱们的楚王哥哥一样,少年得志,平步青云啊。”
凤知微心中苦笑,只觉得自己一不小心,又被架在了火上烤,而天盛帝背后公主的眼光望过来,又像是无数嗖嗖飞起的冰。
天盛帝近年来精神倦怠,不一会儿便命众人退出,凤知微站在庭外等众人先走,宁弈过来,忽然瞟她一眼,道:“魏大人怎么有些魂不守舍?可莫要被这日头晒昏。”
“多谢王爷关心。”凤知微此刻看他气不打一处来,笑得眉眼飞飞,“今日亲眼得见王爷运筹帷幄神采风范,正在好好回味。”
宁弈仔细看她一眼,虽然戴了几可乱真的人皮面具,然而那女子眼神里却丰富得几乎可以读出一本书——几分恼怒,几分不满,几分庆幸,几分悻悻。
他忍不住便要笑,唇角一抹浅浅笑纹,如昙花开在雪地里,静美耀眼,凤知微难得看见他这样的笑意,只觉得和平日截然不同的风采,绚丽不可方物,不由呆了一呆。
一怔便醒,宁弈背影已经隐在回廊之外,凤知微慢慢转过头去,握紧了手指,手心里一个蜡丸咯得发痛。
这是刚才韶宁公主从书案前绕过时,塞在她手中的。
无奈的叹息一声,她打开纸条看了看,果然是韶宁约见。
出了御书房,走不多远,就有一个小太监默不作声跟了上来,走在她前方,两人七绕八绕,在一处小花园前停住,四面有些屋舍,看来却无人住,远远的有宫室的飞檐重庑,却也是静默无声的。
四面花木看着却有几分怪异,凤知微翻翻地上的根,认出其中一种是北疆才有的植物,因为水土不服又没人照顾,这些花木都没能长出来。
一双青色皂靴无声无息出现在花根前,凤知微抬起头来,笑道:“公主这身打扮,微臣都认不识了。”
穿着太监蓝衣的韶宁抿着嘴,难得没有笑意,沉沉看着她,半晌道,“怎么回事?”
“我还正想问公主呢。”凤知撒站起身来,眼神困惑,“怎么回事?”
“你用了我给你的东西?”韶宁倒没想到她这么坦然,眼神狐疑。
凤知微坦然点头,韶宁怔了怔,没有说话。
她的沉默看在凤知微眼里,心里更有了底,冷笑道:“怕是我为公主拼死冒险,公主却没将我当做知心人!”
韶宁脸色又变,刚才的咄咄逼人完全消散,无意识退后一步。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公主自误了!”她退后,凤知微立即紧逼,“公主既然给了我那药,为什么不信我,还要嘱托刘医正在那水和刀中做手脚?多此一举,乱了全盘计划!”
“……我也不确定给你那药是不是有用……”韶宁眼神出现一丝慌乱,喃喃道,“他说不如做两手准备,我也不知道居然会出那岔子……可是……可是……她突然挺起胸,盯着凤知微,“你要是不自伤那一刀,他们又怎么会发现?”
“公主又错了,”凤知微摇头,“我并不是有意弄伤自己的。”
“难道……”
“当时我走得好好的,突然脚下一滑。”凤知微撒谎一向比真的还真,“莫名其妙就倒了下去,然后刀刺破了手腕,我又不是傻子,既然已经下了药,还要帮楚王?”
“谁知道你下没下药……”韶宁低声咕哝。
“是啊,现在没人能看得出我到底下没下药。”凤知微恨铁不成钢的摇头,转身就走,“谁叫公主不信任我,非要做两手准备呢,现在想要知道我的忠诚,也无法证明了。”
“我信你的!”韶宁拉住她,“魏知,不要生气,这回是我错了,宁弈那厮奸狡,我身边一定有他的内应,他才会什么都清楚,完会有备而来,你看他故意派了个刺客混淆视听,在所有皇子侍卫的左肩上都捣了个洞,不动声色就解脱了宁澄的怀疑,就说明全盘计划他根本就是知道的,所以魏知,你一定要帮我!”
又来了……凤知微心中叹息,回身,诚恳的道:“公主,我不适合再帮您,最起码现在不能,您想想,楚王既然有内应,我和您的计划,他一定心中清楚,我现在自保还来不及,还要和他作对?现在最应该做的,是韬光养晦,待有了机会再动也不迟。”
“还有,公主,”凤知微提醒她,“这事隐秘,知道内情的不多,您该好好清理下身边人了。”
“身边人……”韶宁有些茫然的放开她袖子,“我身边只有嬷嬷……她不会的……”
她声音说得极低,凤知微都没听清楚,转眼韶宁又笑了起来,一改刚才茫然,笑颜如花的用脚踢踢地下的枯花,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凤知微疑问的看她,韶宁得意的道:“小时候我常来这里玩,喜欢这里的花草,还有个非常美非常美的女人,就住在后面宫里。”她指指花园后的静默的宫室,“后来有人告诉我,这里不能来,我便再也没来过,前不久我想起这事,着人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了以前的一些旧事,哈哈……”
她笑声里没有喜悦,只有古怪,眼神闪动,似乎在想着什么,忽然道:“今天父皇把枫昀轩赏了宁弈,看起来好像是随口说的,其实宁弈之前早就下了无数功夫,包括今天这个‘他受了委屈’的局,都是为了枫昀轩,可恨我竟然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不过也没关系,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哈哈。”
凤知微望她一眼,没有开口,韶宁主动牵着她的袖子,转了个圈,指了个方向,道:“看见没有?枫昀轩。”
凤知微这才发现,原来枫钧轩离这里不远,只是隔了花园和假山人工湖,又没有直通道路,感觉很远而已。
“你回去见。”韶宁噙一抹冷笑,拍凤知微肩头,“等着吧,好戏还没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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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中出来,凤知微回到魏府,在自己房间简单装扮了一下,掀开房中一个紫擅大木箱,黑黝黝的地道入口出现在眼前。
这是她命人挖的,直通秋府萃芳斋她的闺房,方便出入。
顾少爷穿着华丽丽的名贵料子丫鬟衣,跟在她身后,一袋子小胡桃在袖子里哗啦啦作响。
两人拱出地道,在房内坐定,院子里很安静,凤知微早就关照过秋夫人,以凤小姐得了风疹不能见风为名,不让人靠近萃芳斋。
秋夫人没有拨丫鬟过来,秋府的丫鬟也不愿来这里侍候,在她们眼里,凤知微还是原来那个没地位的私奔女人的不知来路的下贱女儿,只不过不知怎的投了夫人的好,暂时给了她个院子而已。
凤知微也不关心这些,她冒着危险和麻烦来秋府,除了希望能照应凤夫人,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这五姨娘的住处。
当初她将五姨娘弄下冰湖,那女人临死前一刻表现出的力气和反应,十分奇怪,再加上宁弈的出现,让她心中始终存了一分疑惑。
仔细的在内室里一阵搜索,一无所获,凤知微皱起眉,有点泄气的往床上一仰。
这一仰,忽然觉得背后咯人,回身一看,一个用来束帐子的金钩,半掩在被褥下。
她坐起身,取出金钩,金钩上端是一块半镂空白玉,白玉的形状很有些特殊,两团隆起,粉光致致,顶端略有胭脂红,看起来像是女人胸部,妖艳而诱惑,很像闰房助兴的狎昵物件儿。
大家小妾常有这些东西,以博宠幸,但用来做帐钩装饰的可不多见,而且既然是帐钩,为什么会在被子下?是谁有意收进去的吗?
凤知微在白玉的中段摸着了缝隙,手指微微用力。
“啪”一声白玉被分开,滚出一个小小的金锁片儿。
凤知微怔了怔,这东西,眼熟。
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上面的生辰八字让她眼光一缩——这是凤皓的生辰八字!
凤皓出生在大成厉帝末年的六月初三,这金锁片是他幼时戴的,后来就不见了,凤知微也不在意,不想居然出现在这里。
但是五姨娘偷凤皓的生辰八字做什么?她偷来要给谁?
凤知微找到了东西,心中却更加疑惑,仿佛无意间触及了某个极其庞大的秘密边缘,然而四周云遮雾罩,不见全貌。
想了想,将金锁片收好,想去凤夫人小院去探探口风,一时又有些犹豫。
自从那日她要送凤皓去首南山读书被凤夫人拒绝后,母女姐弟的关系直接进入了冰冻期,凤夫人几次上门送吃食和自己做的衣物来,凤知微都闭门不见。
她对任何人都可以长袖善舞春风化雨,因为那是外人,对着那朝夕相处十余年的母亲和弟弟,她再难维持和蔼温存的假面具。
只有在乎的人,才可以伤人最重。
正犹豫着,忽听院子外一阵喧哗,接着便呼啦啦涌进一大堆人来,当先一人尖着嗓子,道:“给凤小姐贺喜了!”
凤知微开门出来,正迎上一院子闪烁的目光和幸灾乐祸的笑容,打头的安大娘捧着衣裳首饰,驴粪蛋似的脸上,笑得粉一块块往下掉。
“凤小姐大喜了。”安大娘将手中衣裳往前递了递,“听说您雀屏中选,即将成为呼卓王世子的妾?王世子现在亲来拜访,夫人正在前院招待,您需要换件衣服去侍候吗?”
那个“妾”字咬得极重,满院子仆妇个个忍笑憋得脸通红,一个婆子笑道:“草原男儿听说是极健壮的,凤小姐真有福气。”
又一个大丫鬟笑道:“就怕膻味重了些?听说草原男人一年不洗脚,小姐将来侍候夫君时,可别给熏着。”
一阵哄笑。
安大娘示威似的将衣服又往前递了递,木盘上的衣饰,是姨娘进门只能穿的那种粉红色,配着翠绿裙子,十分俗气,黄金项圈和狗圈似的沉而笨,压在衣上,红绿黄三色看胀了人眼。
赫连铮还真是个急性手,这就跑来了?
凤知微眉梢微挑,目光在那衣裳上淡淡瞥过,道:“这莫不是大娘自己压箱底的衣服吧?可怜见的,压在箱子里那么多年,一直没机会穿上,今儿还劳你给我送来,是确定以后都用不着了吗?”
安大娘窒了窒,手僵在半空。
夫人并没有叫她送衣服来,是她自己想要报一箭之仇来羞辱凤知微,这衣裳首饰,确实是她压在箱子里,准备和秋府刘管事成亲的时候用的,刘管事死了老婆又续弦,始终没她事儿,诚为生平恨事,没想到凤知微居然犀利到这种地步,一句话就戳了她痛处。
“你——”她气得浑身发抖,站在原地颤了半晌,正没处下台,忽听身后一人低低问:“怎么了……”
众人回头,看见凤夫人倚门而立满脸疑惑,她刚才听见人声喧腾,往凤知微院子来,急忙也跟来看个究竟。
安大娘眼睛一亮,立刻蹬蹬走过去,咬牙笑道,“夫人,老婆子差点忘记恭喜您,您家始娘飞上高枝儿了,马上就要是世子的妾了!”
“世子?妾?”凤夫人疑惑的睁大眼,一个婆子不冷不热的立即接上,“是啊,妾!你家姑娘在外面乱跑,也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气儿,被呼卓世子看上,说是今儿金殿之上便求了陛下赏了做妾,还说什么差点赐婚,呸,什么玩意儿,一个妾,赐婚?可能吗?”
凤夫人怔了怔,一瞬间脸色发白,张了张嘴要说什么,话又堵在咽喉,凤知微立在门边,盯着凤夫人,心中似酸似苦——她要被赐做人妾,娘还是这般不发一言吗?
母女俩隔着满院子的敌意对望,一个心中还没消化完这个消息,如乱麻一般思索如何处理,另一个揣一怀淡淡凄凉和失望,希冀和等待着自己最在乎的那个人,能给予一点温暖的回应。
她们陷入各有心思的沉默,却因此让仆妇们以为她们怯弱不敢言。
“什么赐婚,给自己撑面子吧?”另一个仆妇得意洋洋掩嘴笑,“不过我们这位凤姑娘可真是有本事,不动声色的便搭上了呼卓世子,也不知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小姐,哪学来的这招数!”
“夫人遗风,家学渊源嘛!”秋夫人身边一个识几个字的二等丫鬟,文绉绉的接了一句。
“啪!”
一声脆响,一道血光。
女子的尖叫声传来,传到众人耳中已经沙哑——凤夫人突然拿起了那个沉重的黄金项圈,一个横扫千军,便拍在了那女子嘴上。
打裂的牙齿喷出来,凤夫人脸上溅了星星点点的血,她抹都不抹,举着那个沾血的黄金项圈,什么人都不看,抡了臂又是一扫。
“没人教你们规矩?今天打到你们醒!”
满院子得意洋洋的仆妇大惊失色,纷纷逃窜,凤夫人扑过去,抓起安大娘手中托盘上的衣服就往外扔。
“老货,带着你的寿衣,给我滚!”
花花绿绿的衣服飞出去,正蒙在一队刚过来的人脸上,当先一人“哎哟”一声,大叫:“香得发臭,熏死我!”
抬手就把衣服从脸上扯开,踩在脚下。
他的脸一露出来,众人都觉得原本明灿灿的日光黯了黯,恍惚间又似有什么七彩绚烂的光闪了闪,细看来却是对方的眸子,琥珀浓如酒,幽紫深似渊,两种近乎对立的色彩,融汇于一人眸中,有种奇特的令人昏眩的美感。
那人束着袖,敞着怀,淡蜜色的肌肤上汗水晶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喷薄欲发的男人劲儿,看得满院子姑娘媳妇都呆了眼。
一堆秋府的护卫追了来,大叫:“世子,不能进,不能进——”却被他身后那队人给挡着,镶金丝鞭子抽了嗷嗷叫,一点不伤人,却抽得四处乱窜越离越远。
原来这就是呼卓世子,各方眼光顿时含着不同意味向赫连铮投去。
赫连铮目光一转,看见了披头散发手持染血项圈的凤夫人,又看见一直负手站在廊下,居高临下淡定从容的凤知微,立即扬眉一笑,道:“黄脸婆,这是你娘?真是一人更比一人悍!”
凤知微呤了一下,随即听见他又高声道:“我喜欢!”
这回凤夫人呛了一下,唰的一下放下了高举的黄金项圈。
“世子是来下聘的么?”凤知微原本已准备出手,却被凤夫人的爆发给惊得忘记动作,赫连铮过来,她立即找回了自己,立刻又雍容淡定了。
“是啊。”赫连铮偏头打量她,觉得这女子就是脸黄了点,眉垂了点,细看来也不是很丑的,而且他就是喜欢她这种看似平静其实万事都很睥睨的劲儿,忍不住越想越愉快,一挥手,“八彪!”
那八个使金丝彩鞭的彪悍护卫轰然应声迈上前来。
“聘礼!”
八人各从怀中掏出一个黄布小包,珍而重之的奉上。
什么珍稀宝贝?
凤夫人再次怒上眉梢,正要把这几个布包给踩扁,却接到凤知微不赞同的眼光,忍住怒气退后一步。
“奉上我族最珍贵的聘礼,给我的女人。”赫连铮高声道,“正如苍鹰离不开天空,羊群离不开草原,呼卓十二部所有的勇士,也离不开它!”
八彪动作一致,唰的掀开黄布。
一堆细白粉末,雪光耀眼。
盐巴。
满院子喷笑出声,凤夫人瞪大眼睛,凤知微啼笑皆非,安大娘缩在水缸后,笑得浑身颤抖:“盐巴……聘礼盐巴……”
赫连铮却高昂头,肃眉目,一点不为众人嗤笑所惊,神态睥睨,“中原妇人,就是没见识!”
“确实是珍贵的聘礼。”凤知微笑吟吟点点头,“呼卓部僻处北疆,远离海岸线,盐巴本就是民生必不可缺的重要物事,少了绫罗绸缎可以穿牛羊皮货,少了鸡鸭鱼肉可以吃羊肉牛奶,少了盐巴,呼卓部决胜草原的勇士便没有力气再驰骋疆场,世子,你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我是不可替代的吗?”
赫连铮目光一亮,神采飞扬的笑道,“我就知道黄脸婆你不是那些只看见金银珠宝的俗女子!”
“我如此独一无二,”凤知微始终站着不动,俯看着赫连铮,“那么轮到你的正妃时,你该用什么聘礼来表达她的独一无二和珍贵呢?”
赫连铮严肃思考了一会儿,答:“盐碗子!”
……真是盐巴大王啊……
凤知微看着一碗盐巴娶天下女人的呼卓世子,瞬间觉得呼卓王庭真是省钱啊……
她眼神带着淡淡笑意看过来,从赫连铮微微仰首的角度,正看进她眼眸,那点笑意带点浅浅无奈和细细忧郁,像无数小小的星火闪烁在弥漫起雾气的藏蓝夜空中,遥远、飘渺、美丽而不可捉摸。
那样的眸子,配上那眉宇间开阔朗然的神情,恍惚间脸也不黄了,眉也不垂了,一颦一笑间,自有既端庄又风流的态度,如长空飞卷之云,无声无息罩了来,沐浴其下的人,觉得高,觉得远,却又觉得温柔。
赫连铮本来是极不喜欢仰头看任何人的,不知怎的,此刻却不觉得这姿势有什么不对,似乎她那样俯身站着,而他在廊下仰首看着,就是天生应该的。
微微恍惚里,忽然听见上首那女子,巧笑嫣然的道:“妾身听闻草原男儿求娶女子,都会彰显武力,展示雄鹰一般的威仪和气概,世子愿意在妾身面前,一现风采吗?”
赫连铮听见那妾身两字,唰的一下就联想到华美帐篷,大红明烛,头戴花冠的新娘,凝脂般的肌肤……立刻眉飞色舞的答:“是的!得胜的男儿,才配娶最优秀的女子!”
“那很好。”凤知微“弱质纤纤”的婉转坐下,道,“妾身不会武功,也不能真的让您和秋府的护卫过招,妾身有个十分亲近的贴身丫鬟,一直很恋慕草原雄鹰的风采,您介意指点一二吗?”
“你的贴身丫鬟吗?”赫连铮大笑,“我不和女人打架的,不过既然是你的‘贴身’丫鬟,我也不介意征服她,供你一乐。”
他将贴身和征服两词,咬得很重,凤知微有趣的瞅着他,挥了挥手,道:“衣衣,有人要征服你。”
华丽丽天水之青,华丽丽软绸面纱,华丽丽吐掉半个小胡桃等在一边,早已十分之不耐烦的顾丫鬟,慢吞吞走上前来。
卷一忆帝京第五十四章胡桃凶猛
顾少爷丰姿国色,衣带当风,这么慢吞吞飘飘逸逸走过来,除了个子实在太高了点是个小缺憾外,其实很有几分韵味,看在中原人的眼底觉得这女子太高步子太散,看在赫连铮和八彪的眼里,眼睛齐齐都亮了。
“中原女子也有这么高的个子!”赫连铮回头对八彪笑道,“比我王姐还高。”
“洁丝丽公主是草原最美的夜莺,没有人能比得上。”一个面上染了靛青飞鹰的男子粗声道,“不过这个女子看起来也不错。”
“三隼是看上她了吗?”赫连铮大笑,“那你去吧,赢了我就把衣衣赏给你。”
“谢世子!”那个叫三隼的壮汉,兴致勃勃脱了上衣,露出一身精壮的腱子肉,赫连铮还追在后面叮嘱一句,“轻着点,别伤着美娇娘。”
“没事儿。”三隼漫不经心挥挥鞭子,“属下会心疼自家婆娘的。”
凤知微慢条斯理剥着胡桃,听着那几人自说自话,悠悠道:“世子,咱们中原人说话比较含蓄您是知道的,虽说是指点,可也算是比武,这比武总有个输赢,咱们是不是要博个彩头?”
“彩头?”赫连铮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难道你觉得你还有胜算?”
“总要有彩头才好玩嘛。”凤知微细心的剔去胡桃上的皮,“您既然对胜有十足把握,不问我的意见就把我的衣衣赏人了,难道一个彩头都不敢应?”
“你的就是我的,你的丫鬟也是我的人。”赫连铮斜眼道,“需要问你什么意见?也罢,彩头就彩头,既然你要赌,把自己输光了可别怪我。”
“愿赌服输。”凤知微笑吟吟,“谁赖账,从此后倒爬出京城。”
“成!”赫连铮爽快的道,“本世子这辈子就没赖账过。”
“好。”凤知微笑眯眯的托着腮,很有趄的看着他,“妾身若赢了,这做妾一事再也休提,从此后您见我一次,喊我一次小姨。”
“大胆!”
八条鞭子在半空中泛起金丝流光,直扑凤知微面门。
劲风金影里,凤知微安坐不动,眉毛都不动一根,细心的剥她的胡桃。
赫连铮盯着凤知微,突然手臂一竖,八条来势汹汹的鞭子如臂使指,立即静止在半空。
“胆子很大。”赫连铮第一次眯起了眼睛,“那你若输了呢?”
“妾身若输了。”凤知微吹了吹胡桃上的浮皮,眼波盈盈的瞟过来,“自然是要去草原就去草原,要送丫鬟就送丫鬟,天南海北,与君为伴,世间任何事,只要妾身能做到,任君予取予求。”
赫连铮听着这话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亏了,她本来就是自己的妾,当然要去草原就去草原要送丫鬟就送丫鬟,然而听着那句“予取予求”,语声娇软,春风桃花一般的飘飘荡荡;看着那女子娇俏的吹着胡桃皮,微微扬起的眼角水波盈盈,羽毛似的悠悠飘摇,仿佛便那么飘入心底,簌簌痒痒而又无处抓挠,恍惚中便想,那胡桃儿,是剥给我吃的么……
这么一恍惚,自己说了什么也没想起来,然后便见院子中的人面露诧异之色,而凤知微已经大声拍掌,赞:“世子爽快!”
这一赞赫连铮也不觉得亏了,大马金刀的坐下来,等着“予取予求”,却听凤知微又道:“妾身这边就这丫鬟出战,世子那边呢?需要车轮战还是乱战还是齐战还是你最后压阵战?”
赫连铮听着,怎么都不是滋味,眉毛一挑道:“你不过出个丫鬟求指点,我参与干什么?车轮战干什么?就让三隼上吧。”
“妾身可是将全部赌注押在我家衣衣身上。”凤知微扬眉笑,“世子也敢?”
“有什么不敢的?”赫连铮傲然道,“三隼,好好指点。”
“您放心!今日您和老三,晚上都来得及洞房。”另一个眉上纹了貔貅纹的男子,笑得比赫连铮还自信还傲然。
凤知微起身,行到顾丫鬟身侧,不胜心疼的叹息:“唉,可怜我家衣衣,一个纤纤弱质,为了我要和呼卓世子帐下最英武的勇士动手……”
“她也可以提个赌注。”赫连铮越发大方,满不在乎一指。
凤知微立即凑到顾丫鬟面纱下,低声道:“快提,快提。”
原以为难讲话的顾丫鬟会不理她,谁知道他道:“打完再说。”
凤知微有点呆滞的仰望顾丫鬟,不是吧,您真的想过赌注的事儿?今儿哪家厨房的烟火气,染到您身上了?
她过分呆滞,靠得太近而不自觉,仰起的脸快要触及顾南衣下巴,若不是隔着面纱,似乎那长而卷翘的睫毛便要扫到顾南衣的脸,对万事漠不关心的顾南衣一垂眼,少女光洁的额便扑入眼帘,他怔了怔,突然便觉得,这女人似乎靠得近了些,太近了些。
心里不知怎的有点糙糙的,那感觉不太舒服,好像看见悬崖下的小胡桃,香气十里,却令人扼腕的够不着。
顾南衣站在那里想了想,没想出这感觉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于是采取最直接的方法,唰一下把凤知微推开,头也不回缓步走过去。
呼卓部下们还在漫不经心的说笑,打趣着今晚要进洞房的三隼,赫连铮还坐在一旁一边喝秋府下人送上来的茶一边有一眼没一眼的仔细琢磨着凤知微的每个动作,越看越觉得好看,就像茶越喝越觉得好喝。
然后顾南衣那几步一跨出,互相打趣着的八彪们突然安静了下来。
赫连铮感觉到这寂静,一回头看见顾南衣,一口滚烫的茶差点哈在了咽喉里。
不知何时顾南衣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奇形玉剑,那玉通体血红,色泽热烈,是极为少见的血玉,剑柄则是金色的,隐隐浮雕着宝塔样的图案。
金色宝塔,血色剑身,这样的搭配明明很不协调,却让人心中莫名升起几分寒意。
而顾南衣站立的姿势,明明四处空门大开,仔细看却又无一空门,竟然是浑然一体,无迹可寻。
步法、武器、气质,很明显不是简单人物,到了此刻再看不出其中问题,名驰草原的呼卓世子和他手下八彪也就白活了。
三隼的脸色严肃了,向赫连铮看去。
赫连铮缓缓放下茶,仰首望天,半晌却依旧决然对三隼挥了挥手。
三隼面色一正,也不说话,从背后慎重取出一对金锤,大步上去。
凤知微此时倒对赫连铮有了几分敬重。
已经看出了顾南衣的不好惹,却依旧愿意将关系自己终身和名誉的赌注压在属下身上,放手让他去战,这位呼卓世子对属下的信任和守诺,常人难及。
这样的人,是可以让人为之含笑赴死的。
三隼大步上去,心中有对主子的感激和敬意,热血颤颤的涌上来,冲得太阳穴蹦蹦作响,他掂着手中一对沉重金锤,想起自己不败的战绩,再看着对面懒散的顾南衣,突然便觉得自己看走了眼。
哪里有高手的样子呢?瞧那手里还抓了个胡桃。
“嘿!”
巨大金锤挟着凶猛劲风砸下来的时候,像一轮太阳从天际奔落,泰山压顶般压上顾南衣天灵。
那劲风来势之猛,像是要把顾南衣一举砸进地下,风声掀起顾南衣衣袂,高而瘦的他,看起来似乎要被风卷去。
“铿。”
极清越的一声,细长袅袅,回声未尽,金光突收。
一截血红,顶在那金锤的锤面,正是顾南衣手中玉剑,在锤身将至的刹那间,闪电而出,穿锤而过!
金锤坚硬,玉质轻薄,以一截玉剑穿过砸落的金锤,需要何等的内力和眼力?
赫连铮脸色变了。
一直不以为然的八彪们,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凤知微百无聊赖的趴在檐下石桌上,手指嗒嗒的敲着桌面,心想那红杆子串个黄球球,很像那万能册子上画过的一种棒捧糖,赶明儿照样子做个来,犒劳下顾丫鬟?
玉剑还串在金锤上,三隼脸色死灰,顾南衣抬头看看那锤,手指轻轻一动,红光划过,金锤轻轻巧巧被剖了开来,两个变成四个。
随即他一脚将金锤踢开,懒洋洋便要转身。
三隼却突然飞快拣起地上散落的半个锤,怒吼一声,再次扑了上来。
顾丫鬟头也不回,一脚将他踢了回去,红光一闪,四个变成八个。
三隼在地上打个滚爬起来,抓起八分之一锤,再次扑上去。
顾丫鬟再踢,八分之一锤变成金渣渣漫天飞。
三隼滚到地上趺落了几颗牙齿,呸的一声吐出断牙,有一颗摇摇晃晃碍事,他伸手进嘴狠狠一拔,恶狠狠在脚下踩碎,随即又操起身边一个石凳,嘿呀一声又歪歪斜斜扑了上去。
“够了!”赫连铮一把将茶杯砸出,怒喝,“三隼,够了!输就输!”
“不!”血光里三隼声音比他更凶厉,“我可以输,可以死,可我雄驰草原的主子,不能叫一个中原女人小姨!”
他扑过去,石凳当头砸下,顾南衣手臂一转,石凳和三隼的脑袋同时夹在了他腋下,他手臂一错,石凳成灰,三隼在腾腾扑面的灰尘里喷出一口血,随即被顾丫鬟烂麻袋似的扔在地下。
扔在地下的三隼,挣扎了半天都起不了身,却依旧蠕动着身子,在地上蹭着,试图伸臂去够顾南衣脚跟。
满地烟尘血迹里,他抬起一片狼藉的脸,眼角竟已挣裂,流出鲜血。
誓死不让主子受辱!
凤知微动容。
未曾想赫连铮手下如此忠心,这要再继续下去,就是结成生死冤家了。
她犹豫一瞬,正在想不如召回顾南衣,干脆退一步以平局收场算了,赫连铮也是聪明人,从此后自然不会再来骚拢她。
未曾想她做出暗示,顾丫鬟却不予理会,缓缓回身看着三隼,面上轻纱无风自动。
凤知微愕然,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顾少爷今天好像生气了?
他也会生气?他懂得生气?
她一个念头还没闪回完,就见三隼抱住顾南衣的腿,恶狠狠咬了下去,而顾南衣手中玉剑,闪电般射下——
“嚓。”
一抹青影射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顶住了顾南衣手中的剑。
那人以一张石凳顶在那细细玉剑,不堪重负的微微颤抖,却在挑眉大笑,道:“输就输!他不认,我认!”
三隼满面泪流,还要试图扑上来,赫连铮一脚将他踢开去。
顾南衣此时的玉剑也不依不饶压下来,石凳一裂两半,连同赫连铮的长袍,都一剖两半,险些连裤子都掉了下来。
赫连铮若无其事,随手抓了一根柳条将袍子捆了捆,先盯着顾南衣目放异彩,赞一声:“了得!”
然后夫大方方走到凤知微面前,更加仔细的看了她好久,随即一个长揖,大声唤:“小姨!”
凤知微一惊之下捏碎了手中的胡桃。
还真叫了!
“这位高手还有个赌注。”赫连铮一点也不脸红,转身坦然道。“一起说出来吧,我们都接着。”
凤知微有些忐忑,今天的顾丫鬟有点状况外,她不知道他会提出什么赌注,可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不可收场。
顾南衣漠然站着,指了指那几包放在一边的盐巴。
“输了的,把聘礼给吃了。”
“……”
满院静默,凤知微一不小心又捏碎了一个胡桃……
赫连铮霍然回首,注视顾南衣半晌,目光一闪,哈哈一笑,抓起一包盐巴就吃。
“别,您别,让我们吃!我们吃!”呆了半晌后八彪争先恐后扑上来,去抢世子手中的盐。
满院子的人,怔怔的看着草原勇士们抢盐而食,都觉得今儿这天要变了……
几小包盐梗着脖子咽完,八彪人人面色死灰青面獠牙,只有赫连铮还是那坦然劲儿,这人似乎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被磨折掉一身的坚刚和硬朗,他拍拍身上的灰和盐,束束腰间的柳条带子,迈着一字步,行动间半隐半现撇着两条精壮大腿,一直行到凤知微身前,直直的盯着她。
凤知微坦然对视,笑眯眯道:“草原男儿,今儿真是让小姨我刮目相看!”
八彪脸色灰了,赫连铮却突然笑起来。
他笑得和平日有点不同,琥珀幽紫的眼眸华光闪烁,带点微微的狡黠,像一只夜半出穴的草原狐。
随即他拍拍衣服就走,一边走一边操着被盐自齁哑掉的嗓子道:“忘记告诉你……我们草原,小姨也是可以娶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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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呼卓世子前往秋都督府向秋都督外甥女求亲,结果碰了一鼻子灰的事儿,没几天就传遍了朝野。
发生的具体事情大家都不知道,只知道从秋府出来后那著名的八彪十分狼狈,而且呼卓世子一连好多天都不说话,仅以打手势代替,偏偏他的手势又没人能看得懂。
于是朝廷内外越发传出许多个版本,连凤知微都听了一耳朵,有说世子被那位凤小姐的其丑容貌吓着落荒而走的,有说凤家小姐撒泼将世子气走的,更多的是对前两种说法嗤之以鼻,言说其实是被凤家小姐那个一贯惊世骇俗的娘,秋家大姑奶奶给撒泼撒走的。
凤知微听见这个传言,心中很为无辜背黑锅的凤夫人默哀了一刻钟。
又为自己默哀了一刻钟——不想出名也出名了,现在她的名声,比帝京最出名的淑女,吏部尚书华文廉的女儿华宫眉还要盛几分。
不过无论如何,她最近总算清净了一阵子,接着又领了一项新任务,天盛帝为了显示自己的文治武功,准备编纂一部《天盛志》,内容集齐经史子集天文地理历史文物风土民俗,以次辅胡圣山为总裁,青溟书院院首辛子砚和司业魏知为副总裁,集青溟门下杰出人才和翰抹院庶吉士,诸般人才济济一堂,势必要把这部煌煌巨著编纂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书。
为了能赶在明年天盛帝大寿时将书献上,这批编书人员都集中在外廷皇史宬附近一个偏殿里编书,几位总裁副总裁还给在宫内安排了住处,必要的时候忙晚了,就在宫内休息。
凤知微最近经常往来于青溟书院和宫内,秋府那边为免被发现,干脆令人在萃芳斋四侧把守,一旦有人靠近就装神弄鬼把人吓走,又“称病不出”,久而久之秋府众人就说五姨娘生魂作祟,越发没人敢接近萃芳斋。
这日一早又去青溟,还没坐稳,美貌大叔招牌的半透明白裤子便飘入眼帘,“小知,小知——”
“院首有何吩咐?”凤知微客客气气招呼,心想大叔这么唤她八成又要出幺蛾子了。
“小知,不要这么见外嘛。”辛子砚拉着她的手,笑得眉眼飞飞,“哎呀我刚还在念叨你,你看,最近实在是太忙了,胡夫子挂着个编书总裁的名,其实光是前方军马调拨粮草补充军报传递之类的事儿就够他忙的了,编书的事都在我身上,青溟这里实在管不过来,你看,你这个司业,是不是把政史院那边管起来?”
凤知微笑了笑,她知道现在宁弈对青溟的关注转到了军事院,战争在即,优秀的军事力量是最有力的资源,而政史院当初他着力掌控的纨绔子弟们,随着他走上前台逐步掌权地位稳固,已经失去了原先的利用价值,所以辛子砚才会放心把政史院交给自己。
听说最近那批纨绔无人管束,闹得十分不像话,处理不好,很可能就会得罪整个帝京上上下下的官僚层,大叔这是嫌她最近太顺遂,想看她笑话呢?
“院首啊。”凤知微十分深情的打量着辛子砚容光焕发的眉眼,“瞧你最近忙得,真是面黄肌瘦,蔫眉搭眼啊。”
“是啊。”辛子砚愁眉不展的抓起她袖子擦异涕,“你就好歹体恤体恤我……”
“政史院很多来头不小子弟啊。”凤知微更加愁眉不展,“我人微言轻,打不得骂不得,实在无能为力啊……”
“打得也骂得。”辛子砚擦鼻涕擦得顺手,答得也顺口,“出什么事我给你担待。”
“好。”凤知微立即不愁眉了,顺手抓过搭在椅子上的辛子砚新做的府绸穿花暗纹大袖衣,擦了擦脸上不存在的汗,将那名贵衣服团成一团,抹布似的抓在手里踱了出去,一边道,“那小弟就勉为其难替您管上一回……”
院首大人蹲在椅子上,看着空荡荡的椅背,再望望凤知微施施然而去的背影,突然觉得,好像、也许、大概、可能……自己又吃了这小子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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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花马啊,千金魁啊……”离午后的课还有半个时辰,早已开完饭的饭堂里依旧闹哄哄的,一大群人围在一张桌子边猜拳,输了的人贴了鸟龟爬桌子,哄笑声震天。
这些都是科考无望,将来会走恩荫的贵家子弟,以前辛子砚在书院坐镇,这些人都乖乖的,如今辛院长忙碌,无暇管他们,这些公子哥儿便渐渐翻了天。
闹得最凶的时候,有人斯斯文文在外围好奇的问:“各位兄台,这是在做什么啊。”
“傻了吧,猜拳不懂么?”一人随口答道,“要来玩么?一两银子一把,先交十两。”
“没银子,这个可不可以?”那人好脾气的问,一样东西从人缝里递了过来。
那蹲在椅子上的人随手抓了往桌上一搁,发现手感不对,定晴一看,是书院高层的身份令牌,司业两个字,刻在古铜色的牌面上。
那人怔了怔,一回头,凤知徽笑眯眯的看着他,道:“姚公子,精神健旺啊。”
“是你啊。”首辅大学士姚英之子,曾经被顾南衣踩断过手指的姚扬宇,原本被那个司业两字震慑住,一看是那个死敌魏知,无名火立时蹭蹭冒起,嘴角一撇,声调拖长,“干嘛呢?司业大人也要玩一把吗?十两银子,谁来都这个价……”他手指拈起那牌子转了转,一晃间便把牌子转飞出去,“你这烂牌子,不值!”
啪嗒一声牌子落地,声音清脆,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不值吗?”凤知微依旧在笑,“皇家勒刻,内务司监制,陛下亲封,你爹亲手交来——我倒想用它换十两银子,就怕陛下不依,你爹不依,我堂堂天盛皇朝尊严法度不依——给我捡起来!”
她前面一直微笑侃侃而言,最后一句语气忽转悍厉,雷霆霹雳,电光穿云,一道剑光似的急转直下,众人本来还麻木平和的听着,霍然都被这一声震得浑身一颤。
姚扬宇不可思议的盯着凤知微,他从未见过一向温和的凤知微,暴怒起来竟然如此慑人,像是长空之上鸾鸟刚还在婉转飞翔,一侧首间便露出锋锐凶厉的长喙。
他怔在那里还未及反应,凤知微抬脚一踢,啪一声踢断了他蹲着的椅子腿。
姚扬宇猝不及防,身子一斜便栽在地上,正落在凤知微脚边,摔了个嘴啃泥。
凤知微一脚踩在他背上,一脚将那牌子挑起,啪一声落在桌上,又恢复了尔雅微笑:“各位,现在值不值?”
众公子哥儿怔在那里,半晌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凤知微手一挥,护院们将饭堂门关上。
“那就开始玩。”凤知微淡淡道,“你们要玩,我陪你们玩,我这牌子无价,你们也承认了,我就押这司业令牌,你们还是一两银子一局,所有人都必须参与,玩到我输为止,我一日不输,你们就玩一日,不能离场不能吃饭不能睡觉不能解手。”
对着无数张铁青死灰的脸,她微笑:“玩到彻底痛快为止。”
她身后,跟过来原本准备看戏的几位老资格舍监暗骂——无耻!
用一个无价的牌子和人家赌银子猜拳,永远不会输光,那岂不是逼到人家输光?还不给吃不给喝不给拉——这一手可比以前那些治标不治本的责骂驱赶,要狠得多。
公子哥儿们又开始玩了——第一次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玩猜拳,凤知微之卑鄙无与伦比——她号称不吃饭不离场不睡觉不解手陪他们一起,然而以上诸事她照样会去干,书院上下谁能拦着?她离开了,公子哥儿们想赶紧溜,不行,御前四品带刀行走顾大爷在,以他标志性的白纱笠昭告着绝对武力的绝对威慑,他站在桌前,手捧胡桃,威凌饭堂,独霸一方。
“我拉肚子啊……”有人想屎遁。
顾少爷弹出胡桃壳,劲风嗖嗖,把那一肚子屎尿吓得憋了回去。
“我有急症……”有人倒地抽搐,想病遁。
顾少爷弹出胡桃壳,劲风嗖嗖,敲昏你你就不病了。
“不玩了!见过强逼买卖的,没见过强逼人玩乐的!”花招用尽,有人来硬的。
顾少爷弹出一堆胡桃壳,劲风嗖嗖,换回一头青胡桃色的包。
有人趁人多慢慢挪到外围想溜,一旁舍监护院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手刚欣喜的碰到门闩,眼前突然梆梆抑下了一阵急雨,厚重的木门上顿时多了无数个洞,漫天的星光漏进来,一双美丽的眼睛透过胡桃打出来的洞笑眯眯的望着他——睡饱喝足的魏司业来换班了。
此人翻翻白眼,干脆昏倒。
胡桃大阵,鬼神辟易。
三天三夜后,饭堂里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只有两个人还站着。
自然是司业大人和她的胡桃护卫。
“人生求一败而不可得啊……”凤知微孤独的立于人群之中,喟然长叹。
顾少爷吃下了今天的第八个胡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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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后青溟书院再无人参与诸如猜拳牌九之类的娱乐,那群被摧残了三天三夜的公子哥儿们,从此后看见猜拳就躲着走,看见牌九上画的小鸟儿就想吐。
青溟书院一时安静了不少,但是憋闷了一阵子,公子哥儿们又闲的无聊了,这回不玩书院禁止的猜拳牌九了,这回玩飞球——高贵娱乐,强身健体,陛下都提倡玩,你魏司业该没什么话说了吧?
政史院前的广场上飞球玩得热闹,私下里悄悄开始赌球。
玩了两天,司业大人和他的胡桃护卫来了。
玩球的公子哥儿们一见这二人组就有些腿软,不过今天的司业大人十分和蔼,纯粹就是观众,众人见司业大人没什么动静,也便渐渐胆子大了些。
看到第三把,凤知微问顾少爷:“懂了吧?”
顾少爷答:“抢球,砸对方门里。”
凤知微盛赞顾少爷的智慧,建议他下场玩玩,顾少爷也便去了。
飞球队陷入末日。
当你无论从什么角度用什么轨迹采取什么办法搞什么假动作左冲右突试图传球带球转球过防线起步过栏都会在最接近目的地的那一刻一抬头看见某个吃着胡桃的人万年玉雕似的站在你面前一边将胡桃壳子吐到你脸上一边顺手轻轻巧巧的弄走你的球然后搞进你的门你都会觉得眼前一黑天地崩塌痛不欲生万念俱灰。
飞球队队长姚扬宇公子、在第十八次被堵之后,突然抱起地上的球仰天泣血呼喊:“天啊!你错勘贤愚枉为天!”
顾少爷拿过球,砸扁了他的脸。
“犯规。”
顾少爷吃着胡桃,淡定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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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溟书院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安详最和谐的时期。
青溟书院的司业大人成为风头直逼院首大人的真正二号实权人物,书院学生遇见司业大人,尤其是那些公子哥儿,恨不得倒退着走。
司业大人无辜且和蔼的说:“其实我是很好说话的。”
好说话的司业大人制了个哨子,好说话的司业大人考虑到青溟书院从此没有了娱乐死气沉沉是个不好的现象,于是重新制定了书院的操勤管理制度。
每天五更,天还没亮,御前四品带刀行走顾少爷都会飞到政史院广场塔楼顶端,将那个哨子吹响。
哨声一响,不管有多么痛不欲生,所有政史院学生必须立刻起床跑步。
因为顾少爷中气很足,所以只要有一个人没到,哨声就会一直不断无比嘹亮的响下去,直到你听疯为止。
顾少爷的哨声像插了翅膀,飞过书院飞过松山飞过十里外繁华京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京城百姓不需要更夫叫早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皇帝陛下的催起鼓不需要奏响了,有顾少爷的哨声就够了。
五更出操,绕松山跑一圈,允许掉队不允许偷懒,书院的医官坐车跟着,谁要是装病,都会收到司业大人家顾少爷的胡桃飞信。
无数试图偷懒的学生捏着香喷喷的胡桃面如死灰。
跑完以后练拳,请来军中高手专门操练,军事院学生爬墙观看,表示:奶奶的比我们还凶猛!
上下一等,绝无区别,书院寒门学子们拍手叫好,京中各家有子孙在书院就读的大佬们也叫好——儿子孙子们最近乖了,脾气好了,身体也棒了,吃嘛嘛香了,流连花丛的恶习也改了——回家就倒头睡觉,嫖女人?没空!
凤知微最近精神也好,学生早起她也早起,练武功练得欢,顾少爷的光辉事迹深刻的教育了她——出来混,拳头硬就是老大。
不过有件事却出了岔子,岔子还不小。
赫连铮最近经常来“追求小姨”,这人做了小辈吃了盐也不吸取教训,几乎每天都来报到,一方面缠着她,一方面缠着武功超卓的顾南衣,对后者的兴趣,似乎还要更大些。
顾少爷哪里理会他,每次打发的方式都是顾氏风格——简单、粗暴。
凤知微拼命躲着他,无数次挡驾,因为赫连铮是除了宁弈之外,唯一同时能既见到在朝廷的魏知和他的顾护卫,又能见到在深闺的凤知微和她的“衣衣”的人,而顾少爷虽然蒙着脸,但行事风格永远不会改变,她怕赫连铮看出什么来。
怕什么来什么,终于赫连铮有次宫中路遇顾护卫,出语挑衅被拍了,半个时辰后,在秋府萃芳斋外,他再次被衣衣给拍了。
连拍两次后,呼卓世子摸着脸,一脸若有所思的走了。
凤知微看着他背影,沉吟半晌,问顾衣衣:“你说,要不要灭口呢?”
顾少爷捏碎了一个胡桃给她看。
“不能,后果太严重。”凤知微自己否决了,想了半天苦笑道,“我为什么要回来?”
回秋府,理由太多,因为她发过誓要回来,因为她想查宁弈当初在秋府做了什么,因为……她想照顾娘。
她想让在秋府被欺压忍辱了十年的娘,能够在秋府昂首挺胸的活一回,在秋府她的家,找回当年火凤女帅的地位和尊严。
这些,不是她偷偷把娘给接出去让她享福就可以替代补偿,所以她不惜冒险回来。
然而希望越热,现实越冷。
“走一步看一步吧,让人小心盯着赫连铮。”凤知微黯然笑了笑,“好在赫连铮应该很快就会回去,到时天高皇帝远,他奈何不了我。”
这句话叫说完一天,第二天凌晨顾少爷吹哨子时,赫然看见队伍里有张熟悉的脸。
顾少爷的哨声戛然而止,唰的飞下塔楼,学生们呆滞的抬头仰望,不明白顾大人今天转了什么性子。
队伍里那人宝石般的眼眸亮闪闪,举手大声报到:“新入学学生赫铮,见过司业大人!顾大人!”
凤知微看着他那笃定眼神,无声叹了口气,随即假笑:“新生吗?”
“是!”那人目光灼灼盯着她,“新得不能再新。”
“看阁下膘肥体壮,宜入军事院。”凤知微浅笑,哗啦啦翻学籍册,“不如我给你安排进军事院吧?”
“不用了。”赫连铮决然摇头,“我小姨说了,要以智服人。”
凤知微:“……”
难得哑了口的凤知微,正思考着怎么把这个英才塞给军事院那边,忽听门外一阵喧哗,随即有掌院快步过来,在凤知微耳边低低道:“有个姓凤的少年,嚷着是赫连世子的内弟,要求入学,您看……”
呼卓部在天盛很受礼遇,赫连铮又是一双特别眼眸,他的身份,大部分人都看得出。
“内弟?”凤知微一怔。
随即众人便见一个少年冲了进来,一边绕过追逐的护卫一边大声道:“我姐夫在里面,让我姐夫给我作保!”
他一眼看见赫连铮,连忙扑了过来,拉住他袖手叫道:“我姐姐是你的妾,你好歹提携提携我!”
凤知微盯着那两人,微笑,背在身后的手指捏得嘎嘎响。
半晌她冷声道:“哪里来的狂徒,赶出去!”
“哎,别。”赫连铮却已经反应过来,一把夹住了凤皓,对凤知微笑道,“这还真是我内弟,通融一下吧大人。”
“不能。”凤知微冷淡的道,“书院没这个规矩。”
凤皓想要扑上来拉凤知微衣袖恳求,却被赫连铮紧紧夹住动弹不得,赫连铮一指弹在他脑门,道:“内弟,安静!”
咔一声,不知道谁捏碎了小胡桃。
“这样吧,书院不是允许带护卫么?”赫连铮商量,“就算他是我护卫留下来吧。”
凤知微沉吟了一下,凤皓如此心切要进青溟书院,又如此的不知耻,坚持不给他进,只怕他打着“呼卓王世子内弟”的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不知又会惹出什么麻烦,倒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再说看赫连铮那个样子,保不准能把凤皓给治服帖了。
她挥挥手,意兴阑珊的离开,赫连铮夹着喜笑颜开的凤皓,望着她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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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政史院一位新生,爬司业大人的院子墙,被逮了。
当晚,据说顾大人暴走了。
当晚,司业大人出台了新学规,共计一百八十八条,其中绝大部分针对刚入学新生。
当晚,还在宫内彻夜办公的楚王殿下,收到了礼部送来的后日常贵妃寿辰宾客名单,其中一张让楚王殿下看了很久,好像能看出花来。
“呼卓世子赫连铮、未婚妻凤知微。”
卷一忆帝京第五十五章狂雨梨花相遇时
先说爬墙事件。
那晚据爬墙当事人说,天气是很好的,星光是灿烂的,花香是弥漫的,情怀是骚动的,书院二更就吹哨就寝的规矩是不人道的,习惯三更睡觉的他老人家是睡不着的,睡不着就容易出门乱晃的,然后看见一朵花很美,想去嗅一嗅,只不过没注意到那花那么不巧,长在了司业大人院子的墙头,而已。
那晚据被爬墙当事人说:墙头上没有花。
那晚据墙下捕猎者顾大人说:天黑,下雨,四更,轻功。
连在一起的意思就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下雨的四更夜里有人使轻功试图翻过没有开花的司业大人院子的墙。
至于哪个版本更具有真实性——那自然不用问。
其实那晚墙头只过了一半,爬墙者头一低,就看见墙下有人抬起头来,面纱后的眼眸亮得似极北明星,而正房窗子哗啦一声推开,一人探出头,衣服穿得严严实实,笑得温温柔柔,道:“来了啊。”
一条腿内一条腿外坐在墙头上的赫连世子十分扼腕——他本来想着就算摸不到人家房间里,这么夜半闯房的,司业大人会不会衣衫不整的冲出来让他正好一饱眼福,结果人家衣服穿得比他还多。
他坐在湿腻腻的墙头上给司业大人打招呼:“来了。”
“墙头风景好吗?”
“好。”
“欣赏够了吗?”
赫连铮抬起头,四处望望,道:“还没。”
“哦。”凤知微关起窗户,“那就一直呆在上面吧。”
赫连世子不以为然摇摇头——这人就是这么不可爱,撑什么面子?拿什么让我一直呆在上面?世子我要走就走,要留就留。
他想要爬下来,又觉得在顾南衣面前爬实在太丢面子,于是双腿一蹬,准备以鹰隼之姿从墙头潇洒飞起。
就在双腿一叉将起未起那刹那间。
顾少爷突然一抬手,漫天银光一亮。
赫连铮立刻定格在半空——
无数细长银钉就在他抬起屁股的刹那间,极其精准巧妙的从他特别宽大的长裤裤裆里穿过,钉在了墙头上。
准确、细微、毫厘之间辗转腾挪的无上暗器手法……这些都没能让赫连铮冒出冷汗。
他冒汗的是,有一根银钉,直直穿过他最重要的那个部位,紧紧挨着那里,就差没擦出火花。
顾少爷只要准头稍微差点,草原雄鹰从此就成为草原雌鹰了。
赫连铮呆了一呆,他此时一个飞的动作还没做完,随着身子半纵不纵,那些钉着他裤子的钉手一阵拉扯,他的裤子立即变成了布条。
赫连铮唰的一下捂住了裤裆,下意识落回墙头,试图以墙头野草遮挡某些漏风的重要部位。
身下的墙突然动了动。
赫连铮以为这是幻觉,一定是自己气昏了,然后震动越发剧烈,随即便看见顾少爷拔出一把玉剑,削豆腐似的将他周围的墙齐齐整整剖开来,轻轻巧巧,扛在了肩上。
墙是条石灌了细米浆建造的,十分结实,被取下一截也不散倒,顾少爷便扛着那截墙,墙上叉着腿坐着个尊贵的赫连世子,叠罗汉似的将人连墙一路扛了出去。
一边走一边吹响了哨子。
学生们立即迷迷糊糊冲出来,在道路两边列队。
随即齐齐开始揉眼睛,揉完一遍又一遍,揉完一遍又一遍。
无论怎么揉,事实不会改变。
风姿韶举的顾大人,稳稳走着,肩上扛着一截墙,墙头上是布条迎风飞舞的赫连世子。
世子高踞肩头墙上,没空理会底下仰首惊叹的人群,忙着左抓一把右捞一把,把那些飞散的布条抓拢回重要部位。
没办法啊,这位置太高了啊,人家一仰头,什么都看见了啊。
人群越聚越多,赫连铮在高墙之上看见躲躲闪闪的凤皓,连忙呼唤:“内弟,给扔件裤子来——”
白天还抱着他大腿哭的内弟唰一下跑没影了。
“呸!”赫连铮恨恨骂,“给你姐提鞋都不配!”
这样子不成,赫连铮转目四顾,这不是游街么?堂堂世子,面子往哪搁?
他发狠,不就是光屁股么,大家都是男人,怕啥?
于是他准备不顾一切衣带当风的从墙上飞下来,发挥最好的轻功挤出重围就是。
可是当他想把计划付诸实施的时候,却发现那些原本勾住他衣服的银钉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都在他身下化为一滩银色的水状物,十分的具有粘性,不仅粘住了大腿,连关键部位都粘住了。
赫连铮这下真不敢动了——这万一人飞起来了,鸟永远的留在了墙上,那就太崩溃了。
于是他老老实实,被顾南衣扛着,走大道,过广场,高墙之上,万人中央,沐浴万众仰慕荣光,直到政史院塔楼之下。
“不会吧……”服输不服软的赫连铮抬头看见塔楼,有点明白顾少爷的意图,大惊失色。
顾少爷已经淡定的开始爬楼。
他一直爬到塔楼顶端,那里有个小平台,顾少爷把墙往平台上一墩,找来两块石头各自支住,拔出剑,刷刷在赫连铮身下墙面上写了几个字,然后看也不看赫连铮一眼,下楼。
赫连铮瑟瑟在十丈塔楼高处墙头颤抖。
好似一朵黑莲花不胜凉风中的娇羞……
身下墙面,几个大字剑拔弩张。
“爬墙者,游街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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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世子也没示众多久,这么轰动的事件,很快传到了辛院首的耳中,院首大人从编撰处赶回来,亲自解救下了金光闪闪瑞气千条的世子爷。
那钉子化成的粘胶其实没什么出奇,慢慢的也就脱落,除了留下了世子爷几根毛在墙头作为永久纪念,其余没什么损伤——凤知微做事一向有分寸,就连通知辛子砚来解救也是她安排的。
赫连铮十分后悔,早知道这东西没那么恐怖,当时就该跳下来,现在好了,他的大腿,全书院都欣赏过了。
全书院都欣赏过了也没什么,可为什么最该欣赏的那个反而没欣赏到呢?
赫连世子十分扼腕。
更扼腕的是,从第二天开始,司业大人便公布了一份长达一万余字的学生院规,共分一百八十八条,条分缕析,十分细致,其中“不得爬墙、不得在墙头观景,不得留下个人身体发肤任何物体在书院任何公物之上,违者一律罚银千两”之类规定赫然在目。
因此,为了那几根被永久留在墙头的自己的毛,赫连世子破费一千银。
不过示了众又掏了钱的赫连世子自己倒没什么感觉,草原上的男儿,天大的事情也是呼卓山脉里刮过的风,眨眼便涤荡干净。
墙爬不成,他就老老实实去敲司业大人的门,随身带着那一百八十八条院规,并认真核对过敲门不在院规处罚范围内。
凤知微平平静静开门,那晚的事情也好像从来没发生过,听了赫连铮的来意,眉头一皱。
“世子。”她微笑道,“常贵妃寿辰,魏司业是要参加的。”
言下之意,凤知微自然是不能参加的。
“魏司业因为既然操心忙碌编书,又要忙于书院整顿,累病了。”赫连世子大喇喇的从凤知微身侧挤进去,等凤知微回转身,看见他已经舒舒服服坐在美人榻上,脱下靴子,把一双大脚架在了凤知微当晚要整理了带进宫的珍本古籍上了。
凤知微十分愤怒,却完全的说不出话来——她急忙冲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去了。
天下第一的顾少爷更是被那股强大的无法形容的靴子味道给熏得溃败千里,唰一声奔上屋顶,觉得只有高处涤荡狂猛的风才能吹去刚才那一刻他几乎要被熏窒息的气味。
赫连铮舒服的躺在凤知微刚刚躺过的美人榻上,把脸埋在柔软的褥面上蹭来蹭去蹭来蹭去,迷醉的细细闹着那股似有若无的暗香,心想这女人脸换来换去,又常做男人装扮,肯定也不可能涂脂抹粉,真不知道这香气哪里来的,草原女儿虽然健朗英气,但是若论起韵味和风姿,还真是没法和中原女子比啊……
赫连世子陶醉在凤知微的香气里,完全忘记前几天他还对中原女子表示了十分的轻蔑。
凤知微换完气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赫连铮抱着她的榻褥揉来揉去,将好好的软缎褥面揉得不成模样,更是无名火起,冷冷道:“世子,魏司业没生病,也不需要你安排生病,如果你不想犯第一百八十九条院规或者再次示众的话,我劝你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生病了。”赫连铮抬起头,十分肯定的道,“就在刚才,魏府伴当已经去了编纂处代魏大人告假,编纂处明天也会向秋阁大学士告假。”
“就算我‘生病’,”凤知微默然良久,坚决的压下怒气,笑起来,“凤知微也会病。”
“凤知微要去。”赫连铮似乎完全没发觉某人已经濒临爆发,抖着靴子兴致勃勃的道,“就在刚才,我已经向礼部确定了我会携未婚妻凤知微出席,名单大概已经由礼部报内阁审核完了。”
凤知微不说话,沉在暗影里盯着赫连铮,思考着用什么方式可以把这个男人给不动声色解决了。
“你这样看着我我怪有感觉的。”赫连铮坐起来,饶有兴致的摸着下巴盯着凤知微,“像胡伦草原白头山上那种特别阴险的赤鹰,沉在黑黝黝的山林子里,冷不防便从树端射下,啄你一口,特狠、特阴、特带劲儿——哎,再来一眼我看看。”
这世上就有这么刀枪不入油盐不进的厚脸皮男人!
凤知微突然发觉,其实楚王殿下很好说话,其实小顾少爷十分温柔,其实天下男子都面目可爱,以前她真是要求太高了。
“我跟你说,魏司业不去最好。”赫连铮突然收了嬉笑表情,“以你现在那个身份,很受宠,却也很危险,这种宫中庆宴场合,各方关系复杂的,一不小心说不定就上了别人圈套,你要知道,越是众人抢不着的好东西,万一到最后得不到,别人会毁掉。”
他汉语不能和那些饱学之士比,说得有点凌乱,其中的意思却十分清楚,凤知微听着,悚然一惊,才发觉自己以前竟然有点看走眼。
初见他,一指敲碎闺秀马车玻璃,觉得鲁莽跋扈;再见他,金殿之上抱尸而闯,玉阶之下悍然剖腹取册,觉得狠辣有决断;第三次见他,秋府求亲,三隼为他拼死而战,他为三隼慨然认输,一声小姨干脆利落,一包咸盐二话不说,又觉得善于驭人而有大将之风;等他追到书院,半夜爬墙游街示众他不过一笑视之,更觉得不愧草原男儿气度,综合起来,那是个泱泱大气草原男子,可伸可屈天矫男儿,不想竟然也懂这等汉人朝争鬼蜮伎俩,懂得这些人心倾轧算计机心。
看着她有点惊异的目光,赫连铮笑了笑,这一笑间竟然第一次露出一丝苦涩,随即低低道:“草原上,也是有利益之争的……”
凤知微默然,心想权谋倾轧果然在哪里都是同样风行。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中,室内的气氛沉静下来,夏风越过半开的窗棂,将伏在榻上的赫连铮乌发吹起,鸟发下那双眼睛在月色里越发光彩如琉璃,纯粹的琥珀色和神秘的幽紫色交织在一起,月光也失了颜色。
而他微敞衣襟,半露淡蜜色肌肤莹润的胸膛,懒洋洋缩在短小的美人榻上的姿态,像一只藏起了利爪的温和的大猫。
充满男人味道的魅惑,狂野而迷离。
凤知微有点不自在的转开眼光,听见赫连铮带点恳求意味的道,“跟我去吧……名单已经报上去便不能更改,你想必也不愿意让凤家小姐再次被宫中注意吧?”
你倒聪明!凤知微恨恨瞪他一眼,看见这人语气虽然恳求,脸上神情却掩不住几分得意,更是心中郁闷。
她那一眼白过去,眼波流荡,嘴角不自觉的微微撅起,一改平日气质的从容优雅,眼神中别有几分娇媚甜美,看得赫连铮心中一荡眼睛一直,忍不住就欢喜的奔过去,拉着她的手道:“小姨我们草原上有种婚前合帐你看我们要不要试一试——”
“啪!”
“砰!”
前一声是赫连铮被顾少爷拎着扔出去的声音。
后一声是他的靴子扔出去砸到他头再远远飞越院子落到外院池塘里的声音。
三天后,池塘里的鱼全部翻了白肚皮凄惨的飘在水面上,据说是被熏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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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两天,常贵妃五十大寿,作为皇后族妹,常贵妃在皇后薨后独揽宫中大权,是多年来宫中最有实权的女人,年华已逝,恩宠却未衰,皇帝对于这位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女人还是很给几分面子的,她的五十寿辰,宫中办得着实隆重。
正宴是晚宴,一大早便要进宫拜寿,上午是宫眷,下午是内外命妇和其余宾客,午间在隆庆殿吃寿面,男宾和女宾除了晚宴在一起,其余时辰都分开安排,凤知微听着那密密麻麻安排,便觉得上了贼船,实在失策。
一早起来梳妆打扮,赫连铮早早派人送了衣饰来,却不是他们呼卓部的民族服装,而是十分名贵的江淮熟罗丝裙,极淡极淡的碧水之蓝,到了裙摆袖口则成了雪色的白,像在沧海之上越过阳光看见最远处海天一线间的浅蓝,四周泛起了白色的浪花,纯净而悠远,衣裙剪裁简单,所有一应细微处的装饰却不厌其烦的精致,腰带绣工是帝京第一绣“葳蕤杆”的,首饰是整套名贵海珠的,连领口暗扭都是极少见的南海珠贝,和衣裙色泽相得益彰,浑然一体。
年轻女子对美丽衣裳总有天生喜爱,凤知微板着的脸微微松了松,抚着那柔软布料,心想赫连铮那个野人,看不出来居然对女人衣服很有品位。
门外忽有响动,回身一看,凤夫人正倚在门边,目光复杂的望着她。
凤知微怔了怔,母女俩这是上次求亲事件后第一次见面,一时都有些不自在,凤知微半晌才轻咳一声,问:“您有事?”
凤夫人细细看着迎风而立的女儿,清晨阳光明亮纯净,映得那浅蓝衣袂变幻幽美如海,珠贝莹莹明光熠熠,衬得气质清丽不可方物,而她半边容颜沉在细碎光影里的姿态,有种令人仰视的高贵和安详,往日里被粗衣陋容遮掩掉的出众风神,于这个清晨忽然被唤醒。
凤夫人心中微微一痛……她的知微,原就该是这般风姿卓越的啊。
“我来和你说一下……”对面的知微转开的目光,让凤夫人心中如被针轻刺了一下,急忙转移话题,“你弟弟,已经进了青溟书院就读了。”
不是就读,是做人家下人去了,凤知微心中冷笑一声,淡淡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知微。”凤夫人看着她清淡神色,犹豫半晌道,“那天我不同意送他去首南山读书,是因为……”
凤知微回首,等她的解释。
这是她相伴十余年的娘,任何时候,她愿意给她解释的机会。
然而凤夫人张了张嘴,眼底闪过一丝不易为人发觉的痛苦之色,最终却没有说出话来。
凤知微自嘲的笑了一下。
不说失望,因为她已经失望了太多次。
“这事我知道了,您没有别的吩咐了吗?”她比先前更客气的问。
凤夫人抿抿唇,犹豫了一下道:“也没什么,就是你进宫,如果遇见韶宁公主身边的陈嬷嬷,记得帮我问好,多年未见,我很挂念她。”
凤知微皱皱眉,她可不想看见韶宁。
“我这个身份。”她客气的道,“不太容易和公主单独搭话,不过如果见得着,一定帮您问候一声,这位陈嬷嬷,是您以前的朋友吗?”
“不是……是。”凤夫人却像在出神,心不在焉答了个不是,立即惊醒过来改口,凤知微凝眉望着她,凤夫人突然出现了一丝慌乱,急急的道:“皓儿的衣服还没做好,我走了。”
凤知微望着她背影匆匆离开,觉得这半年,娘似乎又苍老了些,那背微微佝偻,似被无数的心事重压着。
她微微叹息着,不想去多想。
“发什么呆呢?”身后有人带笑问,熟悉的音调。
凤知微回首,赫连铮正站在门口阳光下,今日他没穿草原王族正装,却穿了天盛男子贵族服饰,和她同色的浅蓝长袍,束深青色玉冠,风姿卓朗,光彩熠熠,像块可以移动的巨大宝石。
赫连铮看见她,一瞬间怔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惊艳,随即笑道:“乖乖,看不出你这么受打扮。”
凤知微摸摸自己的黄脸垂眉——你瞎了眼么,没看见你小姨的“绝俗”容貌?
赫连铮自顾自眉开眼笑,上下打量着凤知微,他并不觉得黄脸垂眉的凤知微哪里不好看,在他眼里,脸黄?那是光润如金!垂眉?那是天生寿相!反正不管别人怎么说,他觉得他的黄脸婆小姨就是有韵味啊有韵味。
“走吧。”赫连铮来牵她。
凤知微身子一闪,让开。
“世子,有句话我要说在前头。”她淡淡道,“此事你先斩后奏,今天为了你我,我不得不以这个身份宫中赴宴,但是丑话说在前头,这不等于我应了你,更不允许有第二次。”
赫连铮偏头望着她,笑道:“晓得,晓得,你们中原女子最重名分的,没见我单子上写未婚妻么,我要真是不顾你,早该写上世子妃。”
“我不喜欢羊肉,更对侍候十个主母没有兴趣。”凤知微浅笑,“和做草原王的众多姬妾之一比起来,我宁可做帝京普通人家的主母。”
“也许你可以再进一步折服我,让我心甘情愿破除草原王族惯例,只要你一个正妃。”赫连铮双手据膝,目光闪亮的看她,“美人,对我多用点心。”
“大王,可以。”凤知微一笑,当先行了出去,“等你足够折服我。”
赫连铮立在当地,回望那女子纤细而决然背影,宝石般的眼眸里兴味更浓——明明这句话听来似乎狂妄,然而从她口中说来,自有令人不敢轻忽的力度。
她的纤弱身体里,似有常人难及的浩瀚和刚强,在暗处熠熠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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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赫连铮安排的马车,两个小侍女乖巧的上前侍候,凤知微吸取教训,今天没敢把顾衣衣改装了带出来,为此她剥了几斤小胡桃,以安慰她家衣衣。
顾少爷每天吃很多胡桃,但是都是按批次来的,每次绝对只吃八个,和他吃肉的习惯一样,吃完八个,过阵子再吃八个,每天数目,绝对是八的倍数。
凤知微为了讨好她家顾衣衣,把小胡桃都按数目分好了,一小袋一小袋的挂在顾少爷腰上,以至于青溟书院的学生们只要听见胡桃相撞的声音,就知道轻纱狂魔顾大人来了。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在宫门前停下,内宫的宫女来接凤知微上了小步辇往内宫去,赫连铮将由内侍带领往外廷去。
马车还没停定,赫连铮便急急下马,快步奔到马车前伸出手,这一举动令四面来往的官员内侍都停步望来,不知道是哪家女子让一向跋扈放纵的世子这么上心。
车帘掀开,一只手伸了出来,雪白、纤细、玲珑、如玉如琢,被日光一照精致似透明,纤长手指上别无装饰,只一枚深青色硕大海珠,光芒深沉含蓄,衬得那手更洁白细致。
“美哉!柔荑!”一位翰林院庶吉士摇头晃脑叹。
玉手之后,是一截淡蓝衣袖,极淡极淡的蓝,很少见的颜色,清雅而悠远,像日光初升后泛着雪色泡沫的平静海面,没有多余的饰带珠玉装饰,简单而高贵。
“美哉!华裳!”一位春申殿学士摇头晃脑叹。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宫门前有一霎安静。
几匹马飞驰而来,在宫门前停下,都没人注意。
赫连铮眼眸璀璨,嘴角带笑,牵过那只美妙的手,众人不自觉的发出慨然的叹息。
车内人探出身子来,极纤细玲珑的身形,线条精致如造型最好的美人觚,和那只玉手一般不让人失望。
“美哉!妙姿!”路过的次辅胡大学士驻足,站在翰林院庶吉士和春申殿学士身边一起摇头晃脑。
众人再次发出不明意义叹息。
赫连铮得意洋洋。
美人在赫连铮搀扶下款款下车,众人看着,觉得似乎步子也特别灵巧轻便,风韵极佳。
然后美人一抬头。
“啊哦——”
——前一声是惊讶的“啊”,然后发觉失礼,赶紧转换成敷衍的“哦”。
“悲乎哉!容!”三个潜心追逐美丽事物的老头,唰一下拂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
那么美的风姿,怎么小脸淡黄,眉梢微垂,一脸破落户儿相?
扼腕啊扼腕,浪费啊浪费。
赫连铮丝毫不受影响,依旧仿佛搀了个宝似的,亲自扶着凤知微的袖子,送往宫内便辇处。
凤知微早已将众人反应听在耳中,不过淡淡一笑——世人愚钝,不辨妍媸,能如赫连铮这般不为皮相所控制,又能有几人?
只是刚走了几步,忽觉身后有种芒刺在背感觉。
她回首,便见不远处,王袍金冠的宁弈负手而立,正淡淡看来。
他眼光并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落在赫连铮扶着她的手上,那一瞬间凤知微有点错觉,好像那目光有点太锋利了些,刀子似的。
她一回首,宁弈的目光便飘了开去,落在空处,凤知微笑笑,转开眼去。
坐了步辇到宫中,先在偏殿学了礼仪,然后随班拜见了常贵妃,贵妃娘娘雍容华贵,容貌端庄,望去也不过四十许的模样,只是厚厚妆粉下掩不住眉梢眼角的疲惫,想来要在这宫中把持十余年不倒,也是件颇耗费精力的事。
“这位是凤小姐吧?”凤知微站在最末一个,常贵妃不知怎的就看见了她,含笑招呼她走近来。
凤知微埋头哀怨的叹息了一声,再抬头摆出一脸温存的笑,使出今早刚学的最佳礼仪,莲步姗姗的上去,顿时感觉四周的目光,各含意味的射过来。
常贵妃含笑看她过来,觉得这女子礼仪极佳气质极好,冷不防看清她的脸,倒怔了怔,只是这种宫中贵人早练就深沉涵养,立即恢复正常,拉了凤知微的手关切了几句,表示了对呼卓世子的尊重和重视后,也便放开,随即安排众人到偏殿吃寿面,另召了有年纪有诰命的内外命妇进内殿说话,以凤知微的身份,自然不在其列,只得百无聊赖的在偏殿坐了。
其间看见韶宁公主丽妆华服进来,常贵妃宫中宫女一见她便笑迎上去,看来很熟悉,凤知微想起,韶宁公主是皇后所生,常贵妃算是她的姨母。
她坐在那里吃面,心中想着刚才参拜时常贵妃座边笔筒内两只小猴儿,想必就是那日五皇子出示的笔猴了,只是不知道是殿内光线黯沉还是怎么的,那两只小猴原本金光灿烂的毛色,似乎暗淡了一点点。
她在这里沉思,别人却在打量她,打量她华美精致的衣裳,打量她价值万金的珍珠首饰,看完这些,再在她脸上打转一圈,目光重重,带着讥讽的力度。
凤知微全当没看见——眼光是不能杀人的,只有力量可以。
“这是凤小姐么?”还是有人忍不住,含笑坐了近来,“倒是面生。”
凤知微瞄了这个珠翠华贵的女子一眼,好像是哪个国公府的小姐?没兴趣记清楚。
她笑意微微点点头,筷子不停,示意自己吃面很认真。
那女子见她不答话,脸上挂不住,冷哼一声,另一个和她同来的女子立即道:“自然是面生的,凤小姐在秋府,怕是没什么机会进宫吧?”
“那是。”有人凑过来,低笑,“有那位秋大姑奶奶在,凤小姐想进宫只怕也不是这么容易。”
凤知微看她一眼,那女子触到她眼光,顿时一缩,笑意僵在脸上,随即便见凤知微将自己的面碗挪开了一点,淡淡道:“这位姐姐,麻烦你笑起来轻些,你脸上的粉,掉到我面碗里了。”
“你——”那女子张口结舌,一张姣美的脸瞬间变成铁青之色。
“诸位小姐请自重!”忽有沉稳女声传来,众人抬头望去,才见不知何时殿门前站了位中年嬷嬷,一身天青色宫装,气度端凝,她望着那几个生事的大家闺秀,沉声道,“宫中不是论人是非的地方,几位小姐可止。”
殿内安静了下来,那嬷嬷上前几步,看了看凤知微,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忽然转身对着殿内几十人,平静的道:“秋家姑奶奶,是我天盛皇朝第一女杰,当年我天盛还未建国,陛下麾下大将殷志谅在天水关一役中临阵倒戈,令我军惨败,之后虎野坡一战死伤数万,秋震老将军战死,大军溃退数十里,殷志谅趁机提出要与我朝平分天下疆域,以天水关为国界划地自治,当时诸将连败丧胆,陛下也有退让之意,唯秋家姑奶奶临阵不退,解父亲尸身上的战甲披挂上阵,一战而败逆军,三战之下,打退殷军数百里,后以女子之身官拜元帅,建火凤军,率虎贲十万,将殷志谅直驱出中原腹地,最终建国西凉,从此僻处那蛮荒之地,再无能力与我朝一争天下——这等令天下女子为之骄傲的人物,这等定国安邦的彪炳功绩,也是你们这些坐享父辈余荫整日只知在深闺绣花,没事闲着拈酸吃醋的女子们,能肆意评说的?”
一番话说得利落铿然,满殿鸦雀无声,凤知微听得目光一闪——她只知道娘过往经历非凡,却也不知道详细,这也是她第一次这么清楚的听说娘当年的事迹,这位嬷嬷,看来对当年的事十分清楚,看她语气神情,再看这些骄矜女子服帖神态,想来也不是平常的宫人。
大概就是娘希望她代为问好的韶宁公主身边嬷嬷了,她隐约记得,这位嬷嬷是韶宁公主乳母,自幼陪侍她长大,韶宁在宫中地位崇高,这嬷嬷定然也受人尊重。
“多谢嬷嬷。”凤知微站起身来,敛衽为礼。
她刚刚站起,身边那先前发难的女子突然身子一倾,随即“哗啦”一声,凤知微案前面碗被她碰翻,面汤顿时洒了凤知微一裙子。
凤知微还没怎么,那女子已经惊呼着跳起来,张口结舌的望着淋漓的桌面——刚才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觉得腰间一软,然后便歪了下来砸着了人家的碗?
陈嬷嬷都出面了,她正想着给这凤家姑娘赔个礼,也好在嬷嬷面前卖个好,怎么会出这事?
那女子面色青黄怔在当地,凤知微却已经冤哉枉也的捧着脏了的裙裾,带着哭音道:“这位姐姐,小妹哪里得罪了你?你这样,要我等下怎么……怎么……”她气得浑身颤抖,似乎已经说不出话来。
殿中宫人都用不赞同的眼光看着那几位女子,有人匆匆去正殿传报,“闯祸”的女子怔了半晌,看凤知微委屈无限泫然欲泣模样,突然“呜”一声更加委屈的哭了起来。
她一哭,凤知微倒不哭了,立即正色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时辰?娘娘大寿,你竟然当殿哭泣?”
“来人,请几位小姐回府慢慢哭!”常贵妃宫里的大嬷嬷赶来,一看这架势顿时怒上眉梢,二话不说便将几人撵了出去。
凤知微含笑立在原地,哀怨的捧着裙子叹息,那陈嬷嬷看着她,眼神里有赞赏的笑意,缓缓道:“凤小姐,我那里有早年的几件衣裳,倒是适合你的,你若不嫌弃,不妨去换下,免得晚上寿宴失礼。”
凤知微正等着这句,立即谢了,跟着陈嬷嬷出了殿,一路穿行,前方陈嬷嬷始终头也不回,腰背笔直,凤知微看着她背影,心想这嬷嬷怎么和出身军旅的人似的,满身精干之气。
直到进了公主的玉明宫,在侧院偏房内换下衣裳,凤知微才施礼:“家母托知微问候嬷嬷,多谢嬷嬷适才为家母正名。”
“我可好歹见着你了。”陈嬷嬷一反刚才的淡漠,抓着凤知微的手细细看,目光在她画垂的眉毛上落了落,才点了点头,道,“你和你娘可好?”
凤知微心想明明是娘的好友,这嬷嬷怎么好像对自己更上心些?听她细细问凤夫人情形,又问自己和弟弟情况,都一一答了,陈嬷嬷仔细听了,拍拍她的手道:“你回去告诉你娘,这些年辛苦她了,请她不要有太多心事,一切顺天意而行就是。”
又深深看着她,神情怅然近乎唏嘘的道:“你很好。”
凤知微怎么听这两句话都觉得古怪,面上却微笑应了,又谢绝了陈嬷嬷要带她回常贵妃那里的好意,说此时回去坐殿内也是气闷,就在这前面御苑里坐坐再去,陈嬷嬷也不勉强,由她去了。
凤知微在御苑里坐了坐,天盛后宫的御苑极大,她渐渐便走到深处,绕过几座假山,突然看见假山后有座井,有些怪异。
她在井沿坐下来,慢慢摸了摸四周的青石,上面有些经年日久的痕迹。
她沉思了一会,看看四周无人,这里本就极偏僻少人来,随即便扒住井沿,爬了下去。
下到一人高的地方,她脚尖一踢,果然踢到了某处凹陷,她在那处凹陷微微用了力,井壁上青石移动,现出门户。
一股微微的陈腐气息飘出,凤知微仔细闹了闻没有异常。
在历朝历代,皇宫难免都有地道,而当太平年代过久了,有些地道渐渐就失去作用,湮灭不闻,也许这个地道也是。凤知微不打算就这么冒冒失失进去——谁知道那头是哪里?万一是常贵妃正殿?万一是皇帝老儿御座下?她还没活够呢!
然而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哗啦一声,转眼便下起了雨。
凤知微暗叫倒霉,转目四顾,最近的亭子也有几十丈远,等奔过去衣服都湿透了,一低头看见那地道还算干净,不如进去先避避雨。
她慢慢走了进去,地道长,但狭窄,感觉不像是用来做什么重要用途的,四面泥土气息缓缓浸润了来,凤知微直觉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经过了。
走了一阵子,眼前天光渐亮,凤知微很有些诧异——难道那头没有封住?不怕人发现?侧耳听了听,除了隐约出现的雨声,没有其他任何声音,可以肯定不是热闹的贵妃宫中或皇宫正殿。
她又走了一步,突然眼前豁然一亮,一片晶光喷薄里,一异妆丽人,迎面而来。
她衣襟飘举,眉目静雅,微微倾身前行,丝绦飘飞如仙宫中人。
凤知微惊得站住脚步,想不明白怎么这里竟会有人迎门,下意识想逃,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回身仔细看了几眼,又上前几步,才发现那女子通体半透明,含笑眉目和妙曼身姿一动不动,竟然是一座嵌在壁中的水晶玉像。
只是雕刻手艺鬼斧神工,连长发丝绦都活灵活现的雕出了飘逸飞扬之感,又是在这黑暗地道刚出来,四面光影缭乱之中,很容易让人看走眼。
这座像价值连城,却放在了这地道出口之处,看起来实在有几分诡异。
凤知微上前几步,那美人像背后是大块的整片水晶,外面景物朦胧可见,透过那晶幕,可见外面花木扶疏,拱桥流水,有一角飞檐探出,垂着发黑的金铃,看样子是间宫室,只是所有景物,都透着衰败陈旧之气。
此时地道静寂,不闻外间雨声,那些绵密的雨丝却清晰的映在玻璃般的透明水晶上,透过雨丝,正对着一弯小巧的拱桥,桥身白石已经发黄,桥下荷池莲叶半残,露珠从残缺的荷叶上泻下,滴落无声。
隐在地道里,在此处的黑暗静寂里透视彼处的雨声荒凉,像隔着传说中的“前尘镜”,看记忆里久已尘封的苍老曾经,故事已经发黄,美人早已老去,不知道哪里的胡琴哑哑的响,一梦南柯。
凤知微心底,突然涌上莫名的苍凉。
随即她便看见死寂得毫无生气的院子里,忽然有人缓步而来,瓢泼大雨里不撑伞不披毡衣,以一种游魂般梦幻的姿态,步上拱桥。
他怔怔立在桥上,雨中,大雨刹那湿透月白衣襟,自紫金冠流下,顺着鸟黑的发,流入眉梢鬓角,那眉便黑如夜色,衬着幽沉流转的眸,微微苍白的脸,惊心的艳与冷。
落雨无声,人在雨中,四面的风卷不起湿透的衣袂,冰凉的袍角颤颤落了朵残花。
凤知微不自觉的伸手,似乎想去拉开那人逃离这霜冷的雨,手伸出触着的却是冰凉的晶壁。
桥上那人,却已缓缓跪下来。
他跪在冰凉的雨地里,溅起的水花中,向着那宫室方向,嘴唇蠕动,低低唤了两个字。
凤知微怔怔望着那个雨中的剪影,将那两个字在心中缓缓流过,掌心突然冰凉。
“母妃。”
卷一忆帝京第五十六章春色无边
暴雨下,石桥上,那人跪在一地冰凉之中,向晚风冷雨残花废宫,轻轻呼唤这世上对他最重要的人,心中却明白,永远也得不到回答。
一墙之隔,是妆红着绿花团锦簇的连绵皇宫,那般的喜庆热闹近在咫尺,于他却远在天涯。
凤知微遥遥看着那人身影,恍然间想起这些日子见过的他,冷、沉、肃、利、一人千面,变幻无休,却从未见过如此刻这般的寂寥和哀凉。
凤知微悄悄的退后一步。
她知道,有种人只允许自己时刻光华无限出现于人前,不愿被人看见背后的落尽繁花。
她原本站在晶壁之前,不知道怎么开启,这一退,正好退到了那水晶美人怀中,不知触到了哪里,那美人手劈突然一动,随即晶壁无声滑开。
凤知微回首,看见水晶美人姿势已变,双手环抱,螓首微偏,几分旖旎几分诱惑。
她呆了呆,隐约觉得这个设计有点猥亵下作,这水晶像虽然只是玉像,但那美人眉目端雅高贵,这种姿势看来实在有几分亵渎。
晶壁拉开,凤知微才发觉这里是一个假山,对外的那一面晶壁涂了一层淡淡的绿色,仿若青苔的颜色,从里面看外面不受影响,从外面看起来却很容易当成假山壁,难怪桥上宁弈没有发觉她。
晶壁滑开那一刻,宁弈终于有所感应的回首。
雨幕成帘,他在帘那头的桥上,望她。
飞雨成丝,她在帘这头的桥下,仰首回望。
水光斜织竖织,像此刻绵绵密密的心情。
目光若成了丝,这一刻也是雨丝,无形无色而又微凉悠长,剪不断扯不脱的牵连在天地间。
良久,宁弈扶着桥栏缓缓站起,步下拱桥,一步步向她走来,雨水成流的从他微微苍白的颊上滑下,洗得发更黑眉更浓眼眸更幽深,唇色那般白,在雨珠的浸润下,仿佛失却了所有的温度。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他走到凤知微身边,似乎想问什么,目光突然落在了她身后的晶壁,脸色顿时一变,一闪身绕过凤知微,进入地道。
他发现晶壁时铁青的脸色令凤知微有些不安,跟着转回去,却见宁弈怔怔望着那水晶美人像,嘴唇抿得极紧,毫无血色。
他看那像的目光,几分疼痛几分怀念几分欣喜几分回忆,交织成复杂至难以言说的眼光,凤知微看着那样的神情,再看看那美人眉目,心有所悟。
宁弈那样怔怔看了良久,终于极其小心的上前一步,颤颤的伸手想去触摸水晶像的脸,手指伸出极轻极小心,仿佛怕力度重了,眼前这一切就会如梦境般破碎。
然而这一步走近,他目光一扫,才发现那水晶像的特别姿势。
宁弈怔住,又仔细看了一眼。
随即他眼底忽然泛起深浓的怒气,像暴风雨到来之前的海面,巨浪竖起横涛拍岸,汹涌似要将天地淹没。
“嚓!”
白光一闪,彷若惊电,哗啦啦一阵裂响,华光幻影炫人眼目,凤知微惊得后退一步,心中哀叹那价值连城的水晶像从此湮灭。
脚步移动发出碎裂声响,踩着地面一堆碎晶片,而对面,宁弈长发披散拄剑而立。
晶壁已被毁去半边,那水晶像却完好无损,宁弈最终没有舍得毁去那也许是世上仅存的像。
他长久的立着,长长睫毛垂落,从凤知微的角度,只看见他下颌的线条精致而苍白。
地道内极静,她却仿佛只能听见自己一个人的呼吸,这种感觉连同他极致的苍白,都令她惊心,她忍不住上前几步,想要做些什么。
刚刚走到宁弈身前,他突然倒了下去。
雨下得凶猛,天地间一片隆隆之声,铺了条石长满青苔的地面湿滑得厉害,凤知微艰难的背着宁弈从假山出来,刚探出头,立即被迎面的雨打了个透湿。
她抹一把雨水,暗骂自己,真是的,跑进地道躲什么雨呢?白费功夫,命中注定就是要被浇的。
又骂宁弈,真是的,没事的发什么疯呢?保持一向的从容沉凉不好吗?看样子还得和她学学!
穿过这个院子,就是后院宫室,虽然废旧,但是终究干净干燥,也许还能找到药品,对病人有好处,先前凤知微对着晕倒的宁弈思考了半天,还是把他背出了地道。
雨幕如墙,满地青苔晕开淡绿色的水泊,倒映着纤弱的身形,艰难的负着人,一步一滑,前行。
短短一截路,走了好一阵,雨大得人睁不开眼看不清方向,凤知微几乎是闭着眼摸到廊檐下的柱子的。
她舒一口气,手指一扭扭开了上锁的房门,将宁弈驮进正房,房间幽暗,所有的东西用灰布罩着,乍一看影影幢憧,像是无数沉默蹲伏的兽影。
凤知微没有将宁弈放在床上,他浑身湿透,往床上一放那也就是睡在水里,她将宁弈放在椅子上,抱来一床被褥,将宁弈从头到脚裹得严实,随即把了把他的脉。
一把脉,凤知微皱起了眉,宁弈并不像是简单的淋雨着凉或急痛攻心,他右手肺脾命脉象洪沉大于左手心肝肾,很明显肺脾曾受重伤,这是心境痛郁引得旧伤发作,如果不及时处理,只怕后患无穷。
他体气寒凉,首先便要驱寒,不然只会加重旧伤。
凤知微立在幽暗的室内,仰首向天,想了想,随即闭起眼睛。
她把手伸进裹着宁弈的被窝里,二话不说,脱。
长袍、腰带、外衫、中衣、裤手、亵衣……凤知微一开始动作很利索,渐渐便有些慢,耳根处微微泛起了红,却始终没有停手。
地下堆了一堆湿透的衣物,看衣裳的件数,该脱的都脱了,不该脱的也脱了。
凤知微的手,在从被窝里撤出来时,突然停了停。
手指下肌肤一直光滑微凉,却有一处微微隆起,她犹疑的摸了摸,确定那是一处伤疤,而且是十分狰狞的疤。
这大概就是导致他晕迷的旧伤了,只是天潢贵胄,皇族子弟,怎么会有机会受这么重的伤?
手指在那处隆起上缓缓抚过,伤疤长而阔,凸凹不平,可以想象出当时的惨烈。
凤知微想起京中对他的传言……七岁大病险死还生,之后便性情大改,难道当初不是病,是伤?
指尖不经意触到他完好的肌肤,指下的微凉滑润让凤知微脸色一红,赶紧缩手,努力让自己的思维到处驰骋,什么都可以思考,以避免此刻的尴尬。
她一边想着赫连铮那家伙的脚好臭顾南衣的胡桃有没有吃腻的一天一边用被窝将宁弈浑身用力的擦了一遍,然后抱过另一床被子覆在原先那湿透的被子上,从底下抽出那湿被,便只剩下干燥被子裹着宁弈。
随即她连被子将宁弈抱起,往床上送。
那人还在晕迷中,先前急促淡薄的呼吸却稍稍平缓了些,凤知微用被子大力揉搓他的身体,促进了血脉流通,好歹缓解了点,苍白脸色上的灰青之色隐去,浓黑的捷毛无力的搭下,在优美的眼角弧线下覆出淡淡黑影,那种对比鲜明的黑与白,便难得的有了几分弱,平日里那种逼人的雅艳,此刻只剩下了软而轻,一朵微云般的清逸着。
忙出了一身汗的凤知微,看看这舒舒服服陷在自己梦乡里的家伙,很有些恼怒和嫉妒的拍拍他的脸,“睡得倒香”!
拍完了觉得很痛快,于是又啪啪拍了两下,哎,抓紧时间揍两下,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
将宁弈放在床上,看他头发还是湿着,又给他取下金冠拔了发簪,散开发来,怕他头发湿了枕上枕头以后得头风,将他往外挪了挪,将鸟黑的长发垂到榻下。
然后又忙碌着找火石火盆,将那些灰布家具套子都取下来引火,套子一取,立时便忍不住赞一声——这屋子里的器物,看似素净,其实都十分精致华美,细节处可以看出价值不菲,而且所有器物,都不是天盛样式,边角带着奇异的弧线,别有异族之美。
只是此时没有心思细细欣赏,她翻箱倒拒找自己要的东西,好在这里什么东西都是齐全的,她竟然在一个抽屉里看见了蒲团木鱼。
找到了火石,从床下拖出火盆,在榻下生了火烤他的衣服和烘他的头发,又取了把梳子,给他梳理湿发。
他发质很好,握在手中锦缎般软凉,有一些粘在额上,凤知微俯身用手指轻轻帮他拈去。
宁弈便是在这一刻醒来的。
从迷乱深痛的黑暗里,从冰冷暴雨连绵不绝的世界里,他一路挣扎跋涉而出,睁开眼来,一瞬间天地皆不得见,只看见精巧纤细的玉白手指,手势轻柔的从眼前掠过。
视线再向上延伸,看得见一角精巧雪白的下颌,一瓣轻粉娇嫩的唇,在四面灰沉的背景色彩里,娇柔而又鲜明的亮着。
而四面帘幕低垂,火光毕剥,有温暖的气息透骨而来。
刚才的黑暗冰冷疼痛,仿若一梦。
或者,现在才是梦?
视线还有些朦胧,眼前的手指忙碌着,蛱蝶穿花般飞舞,他有点迷离的看着,恍惚间这场景十分熟悉,似乎很多很多年前,曾有这么一个宫室,曾有这么一个人,温柔而细致的,为他拨去额上汗湿的乱发。
一瞬间心中无涯欢喜。
那些失去的,都回来了吗?
他低低申吟一声,抓住了那手指,拉到颊侧,轻轻靠了上去。
“母妃……”
温暖的手指靠在冰凉的颊,透入骨髓的柔暖,他微眯着眼,沉醉至不愿放开。
凤知微僵在床边,看自己的手指被宁弈拉着蹭啊蹭,一时不知道是拔出来还是继续给他占便宜。
很明显这家伙还没清醒,她犹豫着,这万一一抽手惊醒了他,他发现现实恼羞成怒怎么办,可这万一不抽手,他自己回过神来更加恼羞成怒怎么办?
手指不过轻轻一颤,那人却已惊觉。
刚刚还迷蒙飘渺的眼神突然一凝,随即清明如墨玉,他抬起眼睫,一眼看清了面前的人。
环顾四周,宁弈目光渐渐锐利,放开了凤知微手指,沉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并无恼羞成怒神色,但瞬间便恢复了平日在她面前的锋利沉凉,墨玉眸瞳里迷蒙尽去,从不卸下的防备和警惕刹那重来。
凤知微将手指在裙子上擦了擦,回身去烤他的衣服,微笑道:“找个地方避雨,无意中进来的。”
宁弈怔怔看着她背影,刚刚清醒过来还有些茫然,被窝温暖舒适懒洋洋不想动,便半躺着有点麻木的看着她有条不紊的烤着外袍、深衣、裤子、亵衣……
亵衣……
亵衣?
宁弈唰的一下拉开被子,看了一眼,唰的一下又盖上。
然后开始发呆。
凤知微背对着他,淡定的举起亵衣,看看还有哪里没有烤干的。
她不举起来还好,一举起来宁弈更加忍无可忍,怒道:“放下!”
凤知微回身无辜的看他一眼,叹口气,真是的,这么别扭,我不是为了你舒服么?不然我管你内衣干没干,只要保证你外袍不被人看出透湿来就成了。
拿过基本烤干的衣物,她很贤惠的将衣服一一叠起送过来,桑蚕丝的犊鼻裤放在最上面,看得宁弈又倒抽一口气。
忍不住抬眼看她,那女人一本正经毫无机心的样子,似乎还有点小羞涩,可他就是觉得,她就是故意的。
不过这么一尴尬,压在心底的沉沉霾云倒散去了些,他叹口气,运内息在体内游走一圈,发现旧伤虽然发作,却没有恶化,也没有在那样的暴雨袭身里受寒。
这都拜她所赐吧。
衣服整整齐齐放在他身边,他怔怔看着那女子,一场暴雨洗去了她脸上易容,脸蛋小小只若巴掌大,惊心的秀气,眼波迷迷蒙蒙,和那窗外喧嚣的雨一般烟气四散,发髻乱了,她便也散了头发,俯身的时候丝缎般的发垂落,落在手背上,软软的似要揉入心底。
他突然就鬼使神差的一反手,压住了她的发。
凤知微轻轻“哎哟”一声,一拍他的手,将头发抽出,道:“别闹。”
语声轻软,带点笑意,是她一贯的温柔,却又多了点难得的纵容和体贴,宁弈突然便觉得一片冰凉的内心里,不知哪个角落点了根小小的烛,不灼热,却恒久的暖而亮着。
他在被窝里匆匆穿好了内衣,这才仔细看了下四周,眼神渐渐的暗下来,却又道:“你哪来的东西生的火?”
紧接着一皱眉,又问:“你动了她的东西?”
“我只知道你需要。”凤知微背对着他,仿佛没听出他语气中的不豫,“再宝贵的东西,也没有命重要。”
宁弈沉默下来,转目四顾,半晌低声怅然道:“还是一切没变……”
风从窗棂灌进来,穿着半湿衣服的凤知微忙着打喷嚏,没空理他伤春悲秋。
宁弈轻轻抚着胸口,自外袍衣袋里找了颗药吃了,听见凤知微喷嚏声密集,犹豫了一下道:“你把那些帐幕也可以取下来烧了。”
“你又舍得了?”凤知微回眸笑他。
“我不过是不希望你晚上赴宴喷嚏不断露了马脚而已。”宁弈拥被坐起身,神色淡淡。
这人永远那么口不应心,凤知微懒得理他,将火盆烧得旺旺的,听得身后那人道:“拖到床边来。”
真把姑娘我当成你丫鬟?
当然不满归不满,习惯做双面人的凤姑娘还是笑眯眯把火盆拖了过去。
“你过来一下。”宁弈继续淡淡吩咐。
凤知微过去,坐在床沿。
身后那人掀开被子,再次淡淡吩咐:“进来,分你一半。”
凤知微唰一下站起,表示:“我头发乱了我去梳头。”
腰上突然被人掐住,没用内力,手法却极妙,凤知微身子立即一软,随即被拖入一个温暖所在。
心怦怦跳起来,保持僵直状态缩在那不动,凤知微在狼爪里讨好的笑:“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我也没打算和你亲。”身后那人华艳清凉的气息越发浓郁,还多了点淡淡药香,闻起来疏旷而沁心,腰上的力道却不让一分,将拼死抵抗的她一寸寸往被窝里拖,“你以为你美到会让我情不自禁么?”
凤知微手指抠在床边,沉吟了一下道:“我认为我可以。”
身后那人呛了一下,随即咳了起来,一伸手干脆点了她软麻穴,往被窝里一塞,怒道:“你穿着衣服怎么烤干?我不怕被你弄湿了你还嫌弃什么?”
“我嫌弃你。”凤知微假面具终于戴不住,比他还要忍无可忍的瞪过去,“你就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你这样子我以后怎么嫁人?”
“嫁人?”宁弈脸上的怒气在听到这句之后突然变得复杂,噙一抹森然笑意道,“看来你还真做起呼卓王妃的梦了。”
“还好不是楚王妃。”凤知微笑得比他更假。
宁弈瞪她半晌,突然笑起来,笑完了也不理她,动手开始剥衣服。
凤知微凄惨的倒在那里,想起东郭先生的故事,觉得楚王殿下就是那条没救的中山狼。
又觉得风水真是轮流转,这人明明就是在报复,现世报啊来得快,早知道先前该给他留条遮羞裤的。
女人的衣服比较麻烦,宁弈折腾了半天才脱掉外裙,搭在床沿上就火烤着,一转头看见那女人紧紧闭着眼睛,嘴里不知道嘟嚷着什么。
他附耳过去仔细听,才听见她一遍遍喃喃道:“这位是太监这位是太监这位是太监……”
宁弈瞪着这不动声色就能气死人的笑面母虎,很想一巴掌煽下去拍死算完。
然而瞪久了,看着这身下娇靥如花,颊上起了淡淡晕红,玉白的肌肤便越发显得吹弹可破,红唇贝齿珠光闪烁,若是故意忽略掉那贝齿间冒出来的话,还是十分秀色可餐的。
而且那嘴呢呢喃喃的,也该休息了。
他突然俯下身去。
……谁的唇如此清甜芬芳,蕴藏了千万年来的春色无边,一触及便是惊艳,再深入就是失魂,忍不住便要狠狠叩开齿关攻城略地,她的温软小舌便是他此刻的无限江山。
或许原先只想堵了那呢喃的嘴,或者惩罚性的吓吓那外柔内刚的人,然而一旦触及那世间温软,便如疲惫的旅人遇上温暖的休憩地,沉湎而不愿放开。
二十三年来世事多苦,终遇着此生未曾尝过的甜,他刹那间放纵自己心的跑马,只想永远沉醉在她的葳蕤甜美,手指更深的探入她脑后的发,揽住她弱不胜衣的肩,更深的探入她,将彼此的滋味无法分界的交缠在一起。
大雨隆隆,如此的喧嚣里竟然也能听见谁细细的喘息,那般的近在咫尺近在咫尺,不留一毫空隙让彼此逃过。
火盆里突然爆出一声轻响,炸起火花。
那点星花开在幽暗的室内,像十丈烟火般惊醒瞬间的迷醉,宁弈眼神顿时清明,一翻身让了开去。
他微微抚着胸,一阵窒闷逼得他不住轻咳,唇间绽了细细的红,他抬手抹去。
这伤磨人,这药凶猛,竟导致他险些失控。
凤知微胸部也在微微起伏,脸上潮红未退,点了软麻穴动弹不得,她瞪着帐顶,想把那帐顶看成某人的脸,用自己的眼光烧出一个洞来。
衣服也用不着烤了,这么一来,光是自己身上的热度就足够烤干了。
宁弈平息了气息,拉开了一点距离,一转头看见她表情平静眼神凶狠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笑容一现又收,昙花一现般氤氲在这空寂宫室里,他将凤知微又往自己身边挪了挪,顺手脱掉她的内襦去烤,只留月白中衣,让她枕在自己劈弯,才淡淡道:“幸好……不然你害我在母妃宫里做了不当的事,倒是罪过。”
说得好像是她在勾引他——凤知微明明可以说话,却气得再不想说,发誓这辈子就算他以后横尸在她面前,她也绝对要淡定的跨过他的尸体,顺便踩扁他的脸。
“这是夷澜居。”宁弈拥她在怀,抚着她的发,觉得此刻心神宁静,往事如同此刻大雨一般被远隔在外,听得见遥远的喧嚣,却动摇不了内心的安详,忽然便不介意将从未对任何人吐露的心事,和她分享。
“我母妃‘死’后,就住在这里。”他道,“十年。”
凤知微很教衍的“哦”了一声,准备睡觉——你愿意讲,我还未必乐意听呢。
眼睛刚闭上,霍然又睁开——他说什么?
死后住在这里?
凤知微惊得浑身鸡皮疙瘩一竖,这才想起宁弈的身世大家都知,他母妃是大越某小族的公主,作为战俘成为天盛帝的女人,那时天盛帝还没建国,而那传闻中的绝代女子,在生下宁弈几个月后血崩而死,而宁弈七岁那年,天盛才建国。
凤知微记得自己第一次听说宁弈的出身时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此时终于想了起来——生下孩子几个月后血崩而死?
血崩貌似在生产时最有可能发生,其后几率越来越小,而宁弈出生时,宁氏家族作为大成王朝的炙手可热的外戚武勋家族,权势滔天富贵无伦,什么样的珍稀药物没有,怎么会和蓬门陋户人家一样,因为缺少药物和营养,出现产后崩?
现在真相,从当事人自己口中揭出一半——原来那女子没死,又活了十年,但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隐瞒着活下去?
“大成末帝十三年,父皇起事,”宁弈淡淡道,“大越当时还只是大成的外藩,趁机宣布脱离大成藩属,自立为国,父皇当时忙于和大成皇帝的战事,鞭长莫及,直到三年后大局将定,父皇才和大越在北疆有了一战,我母妃就是在这一战中被俘,成为父皇的女人的。”
“她是大越边境落日王族的族长之女,大越有日月两族,都是出名的神秘,都住在边境山脉之内,月舞族女子擅内媚之术,落日族女子却被称为天帝之宠,两族女子向来是各地强雄争夺对象,对于我父皇来说,落日族女子的‘天帝之宠’称号更符合他的野心和梦想,然而我母妃的被俘却不是父皇有意掳掠,她出现得很奇特,是唱着歌从天而降,落于父皇马上。”
凤知微忍不住“咦”了一声,天外飞仙么?
“当日大雪,十里松林积雪盈尺,父皇大军涉雪而过,”宁弈遥遥望着窗外檐下的水流,眼神很远,似乎越过雨幕,看见多年前越边冬日,万军之前那惊艳一幕,“母妃就是在大军经过松林时,从松树端掉落,当时她身着白麻衣,抱着只小松鼠,唱着古怪调子的歌,所有人抬头看她,都以为一瞬间天仙下降。”
凤知微眯起眼睛,想着那日,飞雪、青松、苍黑的明光铠甲、白亮的枪尖,一切都是刚硬冰冷的,而那抱着松鼠白衣飞扬而下的少女,又该是怎样的明艳而柔软?
“母妃出现得奇异,军中重将一部分说是祥瑞一部分说是不祥,险些争得打了起来,父皇乾纲独断,坚持留下了她,当时母妃的语言大家都听不懂,她那歌也便没人懂得。后来母妃慢慢学了些中原语言,但始终不爱说话。”
“到了第二年,母妃怀我时,大成末代皇帝厉帝逃往大越,父皇和大越再次短兵相接,那次战事不利,大越联合厉帝带来的残军,连下七县,占据了呼延河以东大片国土,军中出现慌乱情绪,谣言,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探子?”凤知微忍不住问了一句。
宁弈瞟她一眼,唇角一抹涩冷的笑意,“是,也不是,是‘天帝之宠’旧话重提,有个大越出身的臣子说,所谓‘天帝之宠’,并不是说得此女必称帝,而是说落日族女子有天生预言能力,能预见和自身或后代相关的未来,仿若得宠于天神,得见来日——然后那首她落下父皇马上时唱的歌,也被解译了出来。”
“什么歌词?”
“不知。”宁弈摇头,“知道的都死了,现在活着的,知道那歌词的只有父皇。”
“大抵是不祥的……”凤知微喃喃的道。
“是的。”宁弈昂起头,手指无意识的有些痉挛,无意中拂过凤知微的脸,冻得她激灵灵一个颤抖。
宁弈发现她的颤抖,一伸手解了她穴道,凤知微坐离他一点,想了想,俯身将火盆拖近了些。
“你是心疼我冷吗?”身后那人低低问,语声沉而柔。
“不是。”凤知微不承认,“衣服还没干,我凑近些烤。”取过一个枕头夹在被窝里试图隔开,宁弈笑了笑,没有勉强她,凤知微看他那笑意又觉得尴尬,只好找话题:“然后怎样?”
“然后便是那样了。”宁弈平静的道,“军中上下,都要求父皇除去妖孽,当此非常时期,父皇也奈何不得,两个月后母妃生下了我,然后就传出产后血崩,‘缠绵病榻’两个月后,去了。”
“这些都是我幼时嬷嬷告诉我的。我生下来后没有见过母妃,也认为她死了,父皇当时还算心疼我幼失亲母,将我抱到皇后那里,那时天盛还未建国,她还不是皇后,去了不过十几天,我便开始重病,说是小儿褥热,大抵救不活了,皇后禀了父皇,父皇叹息一阵也算了。”
“然而就在我气息奄奄快要死去的那天夜里,皇后的院子里突然闹鬼,当时都以为我快死了,只有一个老嬷嬷守在那里,也在打瞌睡,无意中看见有白影飘过,惊吓大叫,众人惊醒后奔来,却发现我出了一身大汗,却已经脱离了危险。”
“当时这事引为异事,但是众人也没太放在心上,我在皇后那里呆着,下人们不尽心,时常受伤,太子那时正是淘气年纪,常喜欢将古怪东西塞我嘴里,我的贴身嬷嬷不敢拦,时常抱着我坐在宫外流泪。”
宁弈的语气一直很平静,仿佛说的不是他自己的事,仿佛那只是个故事,主角的悲欢,早已凝固在历史里,化成那一地水晶,碎在前行的步伐中。
“有一晚嬷嬷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醒来时看见我好好的睡在她身边的台阶上,她记得自己明明是将我抱在怀里的,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再也不敢抱我在院子里哭泣,然而这晚之后,皇后那里再次开始闹鬼。”
“这世上的鬼,很多时候其实都来自人的心里。”凤知微轻轻道。
宁弈看着她,眼底掠过一丝温软笑意,“闹得几次,皇后不安,便说我八字和她冲犯,将我送到了常贵妃那里,常贵妃是皇后远房族妹,因为是庶出,只做了妾,她那时还没什么胆量,我便好好长到七岁,直到天盛建国。”
火盆里火渐渐弱了,四面更加幽暗,空气中有淡淡尘灰气味,黑底金边的名贵器物沉在无涯的暗影里,看起来和这故事一般的沧桑沉重。
“你……什么时候再见到她的?”凤知微忍了很久,还是问了出来。
“你很聪明,你就是太聪明……”宁弈摸了摸她的发,一声叹息似有未尽之意,“天盛建国,我那时年纪小,还住在宫中,天盛皇宫在原先大成皇宫旧址之上改建,规模极为浩大,很多地方我也没去过,直到我九岁那年,一次帮大哥捡风筝,趺伤了腿,众人拿了风筝呼啸而去,说是为我寻太医去,半晌太医都不来,我痛得厉害,滚下山坡,却发现了一处雅居,以前那一片说是废宫都上锁的,寻常也不许人过去,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开了门。”
他唇角绽出一丝笑意,眼中闪动着欣悦的光,“……门开了,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子走出门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她……”
他微咳两声,转过脸去,凤知微一霎间捕捉到他眼角一闪而过的光芒,晶亮如钻。
“那时我不知她是谁。”宁弈半晌恢复了平静,若无其事的继续,“只觉得她极美,而且眼神极善极温暖,我长到九岁,没有见过这种温暖,一时不习惯,也就忘记了对人要有戒心,竟然容得她靠近,她将我抱进去,给我包扎,给我做一种味道独特的糕吃,我都九岁了她还试图喂我,我在那里呆了一个多时辰,她一直都没说话,却在我彬彬有礼告辞时,落下泪来。”
这回凤知微转过脸去,只觉得鼻子酸酸喉头哽哽。
天下母亲!
“……我回去后,总不能忘记她,后来又溜过去几次,我知道她那里算是禁地,每次去都很小心,只是我课业忙,兄弟们也盯得紧,一年之内也就找到几次机会,每次我去,她都欢喜的忙前忙后,有次我因为太累,不自觉的睡着了,两个时辰之后醒来,看见她一直在给我打扇,因为一刻也没停过,手腕都摇肿了。”
宁弈停了下来,抚着自己的手腕,似乎想通过自己的触感,来感知多年前母亲的疼痛,他动作很轻,眼神却渐渐的,冷了下来。
“七次……我去过七次……第八次我去的时候……人去屋空。”
那年他九岁,九岁的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然后十岁的时候,他便永远失去了她。
他如此鲜明的记得和她共处的一切,记得和她在一起的每个仿佛偷来的时光,七次,每次都是在心上,历历数过。
七次,一生。
之前的路,之后的路,都如此苍凉寒冷,只有这一段,着色描红,色泽永不消退。
凤知微看着他眼神,不忍问那个森冷的结局,红颜薄命,由来如是。
也许她那般挣扎着隐秘着活十年,为的也就是有朝一日和娇儿再见一面,让母爱的光辉能够照亮那孩子在薄凉宫廷里被磨得日渐黑暗的心,在他注定寂寥的漫长一生里,尽量避免他一生里永难弥合的缺憾。
“而她的死祭,后来我打听到了,就是今天。”
她人的欢笑隆庆人人捧场的寿辰,是她的凄凉空寂无人记挂的祭日。
“……等到我知道真相时,我无数次的后悔,早知道她在等我,那么无论课业多重,无论兄弟们多不安好心,便是拼着不吃不睡,也要多去她那里几次……然而世上事从来买不来后悔药,那一年生命里最宝贵的时光,就那么被我浪费了。”
“不,不是浪费。”凤知微诚恳的道,“你终究见过她,和她在一起共渡过很多时光,那些日子,她是快乐的,你也是,那便值得。”
“快乐?”宁弈顿住!重复了一遍,“快乐?”
他突然笑起来,笑声低而沉闷,带出点点猩红,他用手背抹去,俯首看那点艳色,语声也和那血色一般变得凄厉,“我也曾以为她快乐,这十多年我都这么以为,然而就在刚才,我知道,我错了!”
凤知微震了震,想到那个姿态娇媚的水晶像。
“看见那个地道没有?”宁弈霍然指向那个方向,“我父皇,我那父皇,果然还是不舍她的美色,他来这里不方便,便辟了这个地道,他做的这个雕像,什么……什么东西!”
急痛攻心,逆血上涌,宁弈一句话未完,便喷出一口血,手撑在床边不住咳嗽,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凤知微犹豫了一瞬,终于慢慢伸手,一点真气输入助他导气归流,想起那水晶像的狎昵姿态,也明白宁弈为何如此悲愤——天盛帝既然在自己常常来的地道做出这种玉女迎门的机关,还用了宁弈母妃的容貌,可见内心猥亵,那么对红颜不老容华绝世的那个女子本人,又怎么会当真让她潜心修行?而宁弈母妃,为了幼子,为了能够多见他几面,又是怎样的含悲忍辱,苦熬那般漫漫时光?
她的苦如此漫长,煎熬拉扯成永无止尽的夜,却依旧不肯放手自由,只为换来和幼子相见时短暂的欢。
所以她不说话,也许她是怕一开口,便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是十分虔诚的人,做什么便专心去做……”宁弈手撑着床边,低低道,“她明明出了家在修行,却还不得不……她心里又是何等的苦……”
他垂着头,向着火盆,不说话,半晌,有什么东西沉重滴落,火盆里“哧啦”一响。
凤知微按在他后心的手,动了动,有一瞬间往着他的肩的方向移动,却最终缓缓抬起,在空中悬了一阵,慢慢收了回去。
她垂目坐在褐上,长长睫毛垂下,暗红火光映着她的脸,眉间有细微的疼痛神情。
宁弈转身静静看她,突然伸手握住了她指尖,道:“知微……”
这是他第一次呼唤她的名字,凤知微震了震,抬起头来。
她天生水汽迷蒙的眼神,因为刚刚被湿润,显得分外请亮些,那般亭亭的倒映着这天地玄黄,让人想在这样的眼眸里耗尽一生情长。
那句深埋在心底,一直为之犹豫不定,却又时刻盘桓的话,忍不住脱口而出。
“知微,纵然天下人皆为我敌,独不愿有你。”
凤知微又颤了颤,对面,宁弈苍白的容颜上,目光沉而黑,如深渊,似密茧,深意无限,千丝万缕,瞬间弹动得她心弦欲颤。
那样的眼神她以前未曾见过,也从未想过他会以这般诚恳言语相对的一日,她和他自初见起,便陷身彼此的局,争斗、猜疑、试探、回避、什么都有,唯独信任,从未存在。
然而此刻他执她的手,殷殷切切,在最近的距离里,轻轻唤她的名字。
雨在窗外,人在被中,火盆热气温暖,似乎熏得人心潮涌动。
她望着他,一句“怎么会!”,便要冲口而出。
却突有大片人声惊破雨声和这刻寂静,脚步踩在雨地里啪嗒作响,瞬间便近了这屋。
有人大声呼喝:
“看看这边,在不在!”
凤知微和宁弈同时一惊。
呼卓世子未婚妻凤家小姐和楚王殿下,衣衫不整暗室独处,这要被发现,会是怎样的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