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贝勒爷?”

娄阳独自走到天桥的另一头,却听到熟悉的声音就在身后不远处呼唤。

“贝勒爷……真的是您!”邵兰喜悦的表情洋溢在脸上。“想不到您也到天桥这儿的市集来赏灯了,更想不到,兰儿会这么碰巧地在这里遇见您!”

“邵姑娘也来天桥游赏花灯?”娄阳有礼地微笑。

“是,今夜良宵,人人都出门来赏花灯了,兰儿自然也不例外。”邵兰看了他左右一眼后,垂首细声问:“贝勒爷莫非独自一人出来赏灯吗?今夜如此盛会,您的福晋……福晋她难道没有陪伴贝勒爷,一同前来游赏花灯?”

“她也来了。”

“福晋来了?”她抬头,有些急切,却没见到人。“可是,怎么不见福晋伴您左右呢?”

“她嫌我陪伴碍手碍脚,比较喜欢我的妹子相陪。”他似笑非笑。

邵兰掩嘴低笑。“贝勒爷真爱说笑。”她认定他开玩笑。

“令尊没有前来赏灯?”

“就连今夜这样的日子,爹还窝在他的屋子里捏陶呢!”邵兰笑著摇头。

“看来邵师傅醉心陶艺,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了。也因为如此,邵师傅在陶艺上的成就,才能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

“贝勒爷多赞了。”

“欸,邵师傅确实有这样的火候!”

听见娄阳夸奖父亲,邵兰心底高兴万分。“身为父亲的女儿,兰儿也希望未来在画艺上,能有爹爹一半的成就。”

“邵姑娘习画?”

邵兰点头。

“在何处习画?拜哪位老师习画?”

“拜京城柳老师习画。”他如此关心自己,让邵兰又惊又羞又喜。“其实兰儿习画已经很久,未满六岁就拜在柳老师门下,至今也有将近十多年的功夫了。”

“原来邵姑娘拜柳老师习画,”他想起他的妾,忽然纳闷,他竟然从未见过她的画。“邵姑娘自小习画,画艺想必已经不在话下。”他呐呐地道,有些分神。

“其他才艺兰儿不敢自夸,唯有提笔画画,兰儿还有些自信……”

邵兰说些什么,娄阳竟然没听清楚!

原因是,他分神之时,看到了一名非常眼熟的男子。

那男子看起来兴高采烈,在赏灯的人群里东挤西窜,四处游赏。

因为娄阳一直在想,这名看似眼熟的男子究竟是谁?但是他竟然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这名男子到底是谁!因此邵兰讲的话,他根本没有认真在听……

“爹爹让兰儿习画十多年,兰儿也许继承了一点爹爹的才华,自己也下足了苦功,兰儿自信所绘之画,毕竟与一般画匠不同……”说了一长串,邵兰抬起头才忽然发现,娄阳眉头深锁、目光停留在她后方不远处,似乎不太专心。“贝勒爷?贝勒爷?”她呼唤。

娄阳回过神,咧开俊脸温雅地笑道:“是,邵姑娘,你刚才讲到你自信所绘之画,凌越一般画匠。这是当然的,姑娘不必自谦,姑娘的才华毕竟继承自邵师傅。”

原来他有认真在听!邵兰窃喜,抿住嘴笑著往下续道:“兰儿不是自夸,十多年苦功必定不会白费,于画艺已有不少心得……”

娄阳继续留意那名男子的动向。

他的心思明敏,超越常人,还有一心二用的独特本事,旁人当然不知情。

但他机敏的心思,竟然也有失常的时候?

他为何会想不起来,曾经在何时何地见过这名男子?为何会想不起来,这名男子究竟是什么身分——

忽然,他心头一凛。

因为他终于想起,这名“男子”,究竟是谁。

但这是不可能的……

“她”不是身子不适,不能出门?

为何竟然会在这里出现,还乔扮成男装,大胆地混迹于市井小贩,杂处于众人之间!不仅如此,“他”看起来自得其乐,好像快意无比,乐胜神仙!

只见那“男子”东游西玩,似乎对天桥上的每样事物,都有著浓厚无比的兴趣,并且每至一样花灯前,必定好奇地伸手触摸,摸了再摸,然后才意犹未尽地把手伸回,此时那张红通透的脸蛋上欢喜满足的笑容,竟然像个孩子一样真切!

娄阳看得有点入了迷,此时“男子”边走边玩,却已经离他越来越远。

“择日贝勒爷大驾光临舍下,兰儿必定将得意之作取出,请贝勒爷鉴赏。”

“说什么鉴赏,该是姑娘赏我一顿眼福才是!”娄阳谈笑风生,旁人根本看不出他心急如焚,却不能及时摆脱邵兰,追踪那名“男子”而去。

娄阳的话,让邵兰喜不自禁。“那么贝勒爷何时来访呢?现下不只爹爹,连兰儿也要开始期待贝勒爷的光临了。”邵兰心底其实一直暗恋著元王府的大贝勒,此时她大著瞻子,藉机把话说得露骨些,若有似无地表露心迹。

娄阳不动声色。

直至看见那名男子已快走脱他的视线之际,竟然又出现一名看起来也十分眼熟的男子,突然气喘吁吁地奔上前,两人匆匆交谈一会儿,后来那名男子就跟在前面那名男子身后,两人突然加快脚步,走脱了娄阳的视线——

娄阳瞪大眼睛。

那另一名男子,竟然又好像与他妾室的侍女,那般相像!只怪距离太远,他实在没办法看得太仔细。

“那么,在下择日再打扰姑娘!”娄阳脸上笑著,说完这话,竟忽然拱手就走。

邵兰愣住,眼睁睁看著娄阳走开。

娄阳突然就这样告辞,让她实在有点措手不及。可等她回过神,娄阳早已经奔至她追不上的距离。

“姑娘,贝勒爷怎么突然走得那么匆忙?”邵兰的侍女也忍不住问。

邵兰低头皱眉,有点揪心。

“该不会是看见福晋召唤他了。”侍女又多嘴。

邵兰还是不言,心下却十分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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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他已经尽快追赶而去,终究还是追丢了人!

娄阳不得不先找到还待在天桥的芸心和瑞阳,告知两人他有要事必须先行回府,才匆匆赶回内城——

他希望能先一步回到府内,以证实他“荒谬”的推测。

尽管,他也明白这个推测是荒谬的,但亲眼所见,他很难否定自己的眼力!

回到府中,他直接赶往妾室的屋舍。

她真的不在屋子里面。

他召来阿哈旦问话。“格格呢?她上哪儿去了?为何不在屋内?”

“格格离开时说,是回到贝子府去。”阿哈旦回道。

“回贝子府?”他眯眼。

“是。”

娄阳脸色阴鸷,二话不说,突然转身出门。

贝勒爷说风是雨,吓得阿哈旦愣愣地杵在厅上,不明所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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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阳赶到祥贝子府时,听说意浓已经入睡了。

“贝勒爷怎么今夜又忽然赶来?”祥贝子自书房内匆匆赶出迎接。

“打扰丈人安眠,有请恕罪。”娄阳先以礼相待。

“好说,”祥贝子疑惑问:“贝勒爷这么晚又赶过来,是有要事找浓儿?”

娄阳顿了顿。“浓儿已经安欧了?”他故意如此问,仿彿他早已知道意浓回府的事。

“刚才睡下。”祥贝子回道。

娄阳不露声色。

但是从祥贝子的回答听来,她是真的回到了贝子府。

“不瞒丈人,今夜我与福晋至天桥赏灯,浓儿不能跟去,因为今晚她的身子碰巧不妥。刚才我回府后,得知她自行回到贝子府,我有些担心她的状况,所以才会这么晚赶至府上,只为关心她的身子。”他道。

“噢,原来是这样,”祥贝子看来很高兴。“贝勒爷如此关心小女,实在是小女之福,我身为人父,见到你们能如此恩爱,心底实在非常安慰。”他欣慰地道。

娄阳咳了一声,干笑道:“没见到人,我心里实在放心不下,不知丈人能否让我进浓儿的房间,看浓儿一眼?”他还是不信,非要亲眼看见意浓的人,确定她在贝子府内。“我知道她已经睡下,只看她一眼就好,看过之后我立即离开,不会打扰到她。”

“当然,你当然可以去看她!”祥贝子点头如捣蒜。

他立刻吩咐侍女,带娄阳前往意浓的房间。

侍女领命,便带著娄阳来到意浓的睡房。

睡房外一片漆黑,侍女先行推门,之后将手拿的烛台恭敬地交给娄阳,自行站在房外等待。

娄阳拿著烛台走进房内。

房内充满了香气,出入意料的是,屋内的香气不是女儿家的花香与粉香,而是能够沉淀人身心灵的沉香。

一名闺阁内的秀女,不爱花香与粉香,居然在屋内焚烧起沉香?

娄阳挑眉,慢慢走近床边,决心看个清楚。

床上睡意正浓的女子,一头青丝披散在雪白的枕上,通红的脸蛋分外醉人。

她的睡颜娇憨,美丽宁静,覆盖著薄被的身段,更是玲珑诱人。

娄阳沉著眼,已不得不信。

床上的人儿,的确是她。他的妾室。

既如此,那么今晚他在天桥上看见的人,又会是谁?

问题没有答案,他只能转身离开意浓的寝室。

侍女依旧循原路,领他走会偏厅。

路上,他不再自信十足,反而有满腹的疑惑!

第二次经过偏厅接口长廊,这回他注意到廊墙上挂满了工笔字画,那一笔一捺,纤细秀丽,像是出自女子之手,画风细腻写真,匀净雅正,却又有大器,看起来又可能是男人所绘。

“贝子府的长廊里,这满墙的字画,出自祥贝子之手?”他随口问。

“不,这是咱们浓格格的字画。”侍女答。

娄阳愣住。“她的字画?”他沉眼问:“怎么字画上都没有题名?”

“浓格格不喜欢题名。”

“为什么?”

“奴婢不明白,只听贝子爷说过,格格的志向比男子还高,所以不愿题名,要让所有来到贝子府的人看见,以为这是出自男子之手书绘的字画。”

侍女的话,困惑了娄阳。

这与他知道的她,根本就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女子!

闷不吭声地回到偏厅,拜辞了祥贝子,怀著满腹的疑惑,娄阳郁闷地独自一人回到元王府。

好像……

有一些什么事,在他眼底下被厮混过去,把他给蒙住了?

怪了?

究竟是什么事能蒙住他?

今夜依旧独睡书房,娄阳躺在单人床上,瞪著唯一还残存在他书房墙上的那幅婴戏图……

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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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阳前脚才刚步出寝室,意浓就已经睁开眼睛。

等到房门关上,他随侍女走到前院,意浓已经翻身从床上坐起来。

“格格!”黑暗中,元喜压低的声音从窗外细细地飘进来。

意浓走到窗边,打开了窗门。“你不是回房了吗?怎么又回来?”意浓问她。

“我不放心,”元喜干脆从窗外爬进来。“我怕贝勒爷要责怪您。”

意浓看著她爬进屋里,也没有阻止,只觉得有趣。“他根本不知道是我,怎么能责怪我?”

“可是我看到贝勒爷瞪著您瞧了很久,吓得我在天桥那里,根本就不敢走到您的身边!”元喜余悸犹存。

原来元喜在天桥那里时,早已经发现了娄阳!

当时元喜正奸去买捏面糖吃,回来时便发现娄阳就在附近,眼睛正瞪著她的格格看,吓得她根本不敢靠近,直到格格走得远了,她估计贝勒爷大概已看不清楚,才快步奔上前把自己骇人的发现,匆匆对她的格格报告。

意浓听完元喜的报告,立刻就拉著元喜奔回贝子府。

来到贝子府,她只来得及打点侍女,禀报在书房里读书的父亲,说她早已回府,因为不敢打扰父亲看书,所以独自待在厅内歇息,现因为身子不适,已回房安歇。

实则,娄阳赶到贝子府时,她才匆匆赶到床上躺下,因为匆忙奔赶,来不及喘气,所以脸蛋通红。

他追人时,脚程快得惊人。

她知道,他深藏不露。

意浓庆幸自己预留伏笔,引他先回元王府,她却来到贝子府。这一来一往耽误了他一些时刻,才容得她有机会在他之前,先一步来到贝子府。

“这回算你机伶。”意浓夸她。

被格格夸奖,元喜转忧为笑,非常高兴。“不过,格格,您知道贝勒爷在天桥上是跟谁说话吗?”元喜才刚咧开嘴笑,又皱起眉头。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元喜这才说:“是一名姑娘。”

姑娘?意浓等著元喜往下说。

“那是一名姑娘,”元喜接下道:“我记得在柳先生的画室里见过她!对了,上回回门,贝勒爷接您回府时也在街上遇见过她,当时贝勒爷就同她有说有笑的!”

意浓已经猜到元喜说的是谁。

“格格,您知道她是谁了吧?”

“知道了又怎么样?”她反问元喜,声调很淡。

“贝勒爷跟一名姑娘说话,您不紧张吗?而且奴婢见他们站在一块儿说了很久的话,贝勒爷笑得可温柔了,那名姑娘话还说得没完没了,一直缠著咱们贝勒爷不放!”元喜反感地叙述著她看见的情景。

“是吗?”意浓笑了笑,若有所思,反应却很冷淡。

元喜又皱起眉头。她不明白,格格为何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

“明天回府之后,你要记得,一定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千万不能露馅,明白吗?”她不回答,反而这么提醒元喜。

“格格,我有这么傻吗?”元喜皱著鼻子说:“这事儿我也有一份,要是让贝勒爷知道,咱们瞒著府里上下乔装打扮成男人游天桥,那我元喜岂不是也要遭殃了?”

“你明白就好。”意浓笑著说。

元喜嘻嘻笑两声。

“不过,”意浓沉思道:“他不会就这样罢休的。”

“啊?格格,您是什么意思啊?谁不会罢休?”

“他毕竟看见了我,就会追究到底。”她说。

“您是说贝勒爷?”元喜又紧张起来,已经忘了刚才提起的事。

“他没有那么好蒙骗。”意浓却不紧张,她清澈的眸子里闪著光芒。与他斗智,竟让她全身上下充满活力,此刻她的眸子就像她一心沉醉于作画时那样,闪烁著动人的神采与美丽的光辉。“他必定会追究,必定会想办法找到合理的答案。”她分析娄阳。

“那该怎么办才好?”元喜著迷地看著她格格美丽的眼睛问。

“不怎么办。”意浓说。

“不怎么办?”元喜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啊,格格?”

“意思就是,打死不认。”意浓告诉她:“他不见得会问,但只要他问,你就回答:‘我与格格从王府离开后就直接回到贝子府’,总之,不论他翻来覆去的问,你就只管这一套说辞!”

元喜点头。

“记住,元喜,无论他问什么,你的答案就只有如此而已,不多半句,也不少半个字。”

元喜点头如捣蒜。

意浓抿嘴轻笑。

元喜傻气,问又问不出什么像样的真话,似真似假,这样应该就足以把他给弄糊涂了。

现在,她不求他十足十地相信自己。

若是元喜能把他给弄糊涂,便已足矣。

至于那名姑娘……

现在,连意浓也感受到了她的“积极”。

第二日一早,贝子府的侍女就前来通报,说元王府的轿子就停在门外,等著迎接格格回府。

她并不意外。

不过娄阳居然未前来“亲自”迎接她回府,还是让她有一点小小意外。

真沉得住气呀!

昨夜见她躺在床上,难道他就真的一点都不存疑了?

也许,想等她回府,才要当面质问她昨夜的去向吧?

她知道他必定还是不信的,知道他心底必定还是存疑的。

毕竟亲眼所见,聪明的人必可能多疑,但绝对不会怀疑自己亲眼看见的事情。

坐上轿子,回元王府这一路上,意浓在想,等一会儿见了面,他会如何问她?是单刀直入的问,还是拐弯抹角的探?

答案即将揭晓,因为她一回到元王府,阿哈旦就到她的屋子里来传话。

“格格,贝勒爷请您回府后,就到书房见他。”

书房?他不是不准她去的吗?“知道了,我马上过去。”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阿哈旦。

来到书房门前,还未伸手敲门,里面已经传出他的声音。“直接进来吧!”

莫非他长了第三只心眼,她才刚走到门口他就知情?

意浓跨进书房,垂首低眉,缓步徐行,端庄优雅,知礼守节,敬畏拘谨。

“昨夜你回到贝子府了?”他问,对著她的头顶说话。

“是,浓儿想到阿玛一个人过节寂寞,因此回到贝子府,伴阿玛过节。未曾告知夫君,是浓儿的过错,夫君若要怪罪,浓儿无话可说。”她垂著头,诚惶诚恐。

盯了她一会儿,他道:“过节回去陪伴你的阿玛是对的,这是为人子女的孝道,我不会怪你。”顿了顿,他深眸略闪,淡淡问起:“昨夜你说身子不适,现在还好吗?需不需要请大夫过府,为你诊治?”

“浓儿休息一夜已经好多了,不需要大夫诊治,多谢夫君关心。”她柔声回答,仿彿为丈夫的关怀而欣喜。

“既然没事就好。”他忽然问道:“对了,我记得你出嫁之前在柳老师的画室学画,不过,自从你进门之后,我奸像从来没有见过你提笔作画?”

他没有问她任何关于昨晚的事,反而问起学画的事情,让她有些吃惊。

“其实浓儿的画艺并不好,”她自谦。“故此不敢自曝其短,未敢在夫君面前提起画笔——”

“能拿笔就是一件好事,”他打断她的谦词,慢条斯理地道:“其实对于画艺我也略知一二,我倒想看看你的画,咱们可以一道切磋琢磨。”

她愣住。“是吗?”随即笑言:“那么夫君何时有闲情,浓儿便当奉陪。”

“现在就可以。”他顺势道:“此处案首就有笔墨纸砚,你不妨过来画上几笔,让我参详。”

意浓瞪著他桌案上的纸笔,浅浅地吸一口气。“既然夫君有如此闲情雅致,浓儿信笔涂鸦,不怕夫君见笑了。”她盈盈笑道。

施施然上前,她伸出纤纤莲花指,蘸上墨汁大笔一挥,不一会儿功夫便在纸上画妥了一只凤鸟。

“你画的——这什么?”他挑眉,噙笑问她。

“这是凤鸟。”她答。

“凤鸟?”他眯眼,哼笑。

“是呀,夫君您瞧瞧这只凤鸟,它够灵气吗?”

灵气?娄阳直眼瞪那“凤鸟”——

眼见这只折了翅的“凤鸟”,蛇颈粗短,垂头丧气,背纹浅杂,鸟冠歪斜,鸟羽凋敝!如此画工,连艺字也谈不上,别说没有灵气,简直连生气也不剩。

这要说是一只凤鸟,倒不如说,是一只被啄坏了毛发的斗鸡!

“如何?夫君,您还没有给浓儿落下一个话儿呢!您说,浓儿画的这只凤鸟,是不是传神极了?”她期待著,眼神真诚无比。

“传神,不仅传神,还值得思量!”他竟拿起画纸,细细品味起来。“凤皇于飞,翙翙其羽。浓儿,你绘这只凤鸟,可是比喻咱们夫妻恩爱,百年合欢的意思?”一边品赏,他嘴里还念念有词,好像很是享受。

意浓瞪著他,对他夸赞的态度,心有狐疑。“是呀!夫君非但一下就能明白浓儿的心意,还可以随口吟出两句唐诗,夫君如此博识,让浓儿十分惊喜。”她却还腻声附和。

明明出自于“诗经·大雅”,她也能说成是“唐诗”!娄阳咧嘴,笑脸迎人。“浓儿也喜爱吟诵诗词?因为丈人的关系,想你必定博学多闻,无诗不通了?”

“不敢,浓儿怎么比得上阿玛汉学通识?何况浓儿平日根本不爱看书,只不过小时候好玩,读过几首诗词。”

“你不爱看书?”

“是呀,除非读一些妇德女诫,读来还能津津有味,其他就无书可看了。”

“原来如此。”他点头,笑问:“既然小时候还读过几首诗词,那么,可有哪一首诗词是你的最爱?”

“哪一首诗词嘛……”意浓缓步踱到窗边,好像正在认真回想。

娄阳盯住她的背影,凝眸深思。

“关关睢鸠,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顺口吟出几句。

他闭目点头,正在欣赏。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吾未’求之。求之不得,‘吾未’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必’友之。参差荇菜,左右‘毛’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嗯,”他低哼,似笑非笑。“好诗!”言不由衷。

原诗明明是:关关雎鸠,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窃窕淑女,钟鼓乐之。

一首好好的诗竟让她改得乱七八糟,将错就错、有边读边,关睢作者倘若地下有知,恐怕死不瞑目。

“夫君必定知道此诗出自何处?”她考他。

“这是出自于诗——”

“诗人屈原的大作!”她接口。

他愣住。“屈原的大作?”

“我听阿玛讲过,楚怀王废用新法,不任贤人,屈原胸怀大志,却志不能伸,致使诗人时常抑郁寡欢,竟致投江自尽。所以我就想了,常言道,郁结之人常有惊世之作,何况诗人?审查当时之世,除屈原以外,谁还能有如此才华?”她借口阿玛之言,慷慨盛赞。

屈原?

他笑,真是好个屈原的大作!

如此屈原,她竟能说出一番道理,倘若不是井底浅蛙、半瓶水、掉书袋,那就是广学强记,要考他个似是而非了!

“既如此,此诗必定是屈原所做,恐怕还是我记错了。”他笑,点头。

“夫君平日还该多读点书,免得浓儿也来取笑您了。”她反过来揶揄他。

娄阳嘴角噙笑,好生大方地不予计较。

她竟能庸俗至此,令人啼笑皆非。

“夫君,您也喜爱屈原的这首诗吗?”她眯眼,虚与委蛇。

“喜爱,当然喜爱。”他咧嘴,笑脸迎人。

看似若无其事,他却以另一种诡异的眼神重新看她。

若非见过贝子府长廊上的图,恐怕又要让她给蒙住,分辨不出真假。

明明能画得一手好画,却画出一只四不像的凤鸟,她掩藏才华的动机可议。

看来,她必定也明知关睢出处,却误指屈原。

若真要计较起来——

比起先前那个温良恭顺、亟欲生子的妾室,他对现在这个满嘴假话、虚情假意的小妾,兴趣要大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