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命好
那天北京风很大,拍戏搭的帐篷都快被吹倒了。我脱下穿了一天的威牙衣(吊钢丝的装备),倒在躺椅,正跟自己全身的酸痛较劲中,工作人员把手机给我,说是电话亮了好多次,不知有什麼急事?我说「再急的事也没有拍戏急吧!」接过手机,显示我姐姐无数次的「未接来电」,短讯三个字「急,回电!」这三个字能令人全身发麻。而电话那一头姐姐哽咽的说,「姑姑走了」。
这要如何反应?十天前我在台北见她时,她还坐在沙发上跟我讨论下午茶蛋糕有多好吃,然后兴高采烈的准备去参加小学同学会。姑姑回到美国后,给我电邮,介绍新时装设计师的网站,并计划过两个月,要与姑丈再去邮轮旅行……。一切历历在目,怎麼她就走了呢?难道走的是姑姑的另一个分身吗?姑姑一直喜欢看我写那些已故老家人的故事。但我从没想过,我这麼快就必须开始回忆她。
姑姑常说,我爸爸把他当女儿,而不是当妹妹,对他的疼爱甚过对我跟姐姐。爸爸没有带我去吃过一次冰淇淋,却曾带姑姑到圆山饭店冰淇淋「吃到饱」,回家时嘴唇都冻紫了,被祖母叨念一顿。家中规矩很多,使得这家里的孩子容易人在福中不知福,老想「闯出去」,以为外面是自由天地。姑姑首当其冲,大学时就立下志愿,定要到美利坚深造。毕了业,她与姑丈结婚,也毅然决定留在异国生活。不知是不是小时向往「篱笆外的生活」使然?
姑姑非常能干。我去美国上大学时,住过她家一段时间,对她超人般的体力叹为观止。因为希望子女有好的生活环境,她选择住郊区,而自己每天上班,必须开一个多小时的车进downtown。在车上也不闲著,一边开车一边化妆、擦指甲油、电话联络公事、安排儿女行程。下班回家,操办完家务,继续追连续剧、和朋友聚会……她总能把日程安排的很紧凑而完美。在她的生活里,什麼事都有,就是没有「停下来」这件事。
当我们感觉一切安排很妥当,按表操课就应该万无一失的时候,老天总会给我们新的课题。
加州的阳光总给人无限美好之感。在这样一个周末下午,姑姑一如既往冲冲冲,决定抽空去剪个头发,让再来的一周有个清爽的感觉,就在她躺下来冲洗头发时,眼前一黑,她中风了。
我们得知这个消息时,她已渡过危险期。姑姑不想让自己的母亲在台湾担心,故意拖延通知家人她的病况。在姑丈全心的照料下,加上姑姑不服输的性格,一年后,除了行动仍有不便,言语表情都已经正常。去美国看她,她轻轻松松的跟我炫耀「现在停车可省事了,可以停残障车位,也不用工作,政府养我,不需要做家务,老公包办……。老天真疼我,让我五体不勤。等我好全了,一定会想念这种悠闲日子的」。
就在我们快相信全然痊愈是可能的时候,我收到她的一封信。
「我得了乳癌,第三期,已经在8月12号切除,下个星期开始做化疗。人生的重大疾病,短短的时间,我经历了两项。朋友说我该去买乐透。幸运的是,每次生病,我亲爱的家人都陪伴左右,这是不幸中的幸福。你美国的演唱会我很想去看,但还是要视当时治疗的情况。请你们都好好的善待自己的身体。姑姑」
信是如此淡然而实事求是,但背后又藏了多少的泪水与苦痛。疾病确实考验亲情的牵绊,也测试我们对命运的耐受力。
去美国表演,我特意提早两天,住到姑姑家。我看见她时,她带著毛帽和微笑迎接我,声音依然清亮的要我吃这吃那的。之后陪我坐在院子里,闲话家常,彷佛绝症已是过眼云烟。她把帽子取下整理时,问我「下次回台湾看婆婆,可不能给她看见我这时髦的发型,你有地方可以介绍我去买假发吗?」我只能楞楞的直点头,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两天,我看见姑丈一早去院子摘新鲜蔬果,打精力汤,陪著做复健,陪著说笑话。姑姑有时不顺心,撒娇似的随口一句「你怎麼不去死?」姑丈总回说「因为有你,我绝对不能死,因为要照顾你!」姑丈也会开玩笑的说「你是天上不小心落入人间享福,而我是从地狱上来还债的」,两人总是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姑姑就得意的笑著,像初恋的少女。
我的演出在户外,风很大。姑姑全副武装来了,毛帽、大衣、手套、围巾、口罩,层层包裹著她羸弱的身躯。老公孩子、加上十来个好朋友陪著她,顶著风看著演唱会。我站在台上,看著她,想起小时候,她总要我在她朋友面前表演唱歌。她说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真站在台上。而我也从没想过,她是如此坐在台下。
时间飞越如梭吗?对顺遂的人也许是的。
一年半过去,冷不防又传来乳癌复发的消息。姑姑又来了一封信。
「Amy(我的表妹,姑姑的女儿)怀孕了。天哪!多麼好的一个生日礼物……虽然化疗还未结束,但我实在想念家人,希望很快可以回去看看婆婆,还有你们……。姑姑」
今年二月,姑姑终於回到台湾,我当时需出差一段时间,只能在去机场前,带著饼乾去看了她一眼。我急她倒不急,要我到美国再一起逛街。婆婆一旁反反覆覆说著姑姑小时的事。走时,姑姑对我说,「别太忙碌,注意自己身体,如果有对象,带来美国给我看看。」我承诺「一定!」
两个礼拜后,噩耗传来。摄影棚里在准备一场发生在太空舱的浪漫戏。我打电话给美国的表妹,想说点安慰的话。姑丈拿过了话筒,没待我发言,却说了句「对不起,我没有把你们刘家的人照顾好——」。我再也忍不住,让泪水肆意冲刷著脸上的浓妆。我哭的不只是姑姑,更多是心疼在世的人的自责与承担。
我深深吐了一口气,补了妆回到现场,等待打光时,我望向被蓝布包裹的太空舱窗外,到了电影完成时,那应该是浩瀚无尽的星海。浩瀚无尽的星海可以包容一切,也能消灭一切。隔著道具玻璃,我可以看见姑姑的微笑,彷佛对我说著这一生她重复无数次的话,「我的命真好,有个不怕我烦的老公,儿女都贴心,没什麼钱,但永远够用。唉,我的命真好!」是的,也许老天疼惜她的乐观,不想她继续为病所苦,所以带她走了。我不停的告诉自己,姑姑的命,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