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十五年来,唐话眉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有这么倒霉的一天。

先是上课睡得正香甜,梦到跟爱因斯坦面对面喝着咖啡讨论电灯泡瓦数的时候,被物理老师拎起来跳脚般炮轰,训斥她蹉跎人生,浪费生命,听得她耳朵生茧,百无聊赖。拜托,能跟大名鼎鼎的爱因斯坦煮咖啡论英雄,那是千年奇遇好不好,堪堪第二杯刚沾唇的时候就被活生生阴阳相隔,她正在心里暗叹兼郁闷,转眼一瞥,瞥到斜后排的方羽诺那双似笑非笑,无限嘲讽的眼睛之后,更是郁闷得紧,老天死活不长眼,从小到大,自打幼儿园开始到现在初三,都要跟这个处处压她一头拽得要死的棺材脸加烂羽毛一个班。

紧接着,临放学前,本以为可以快快乐乐如一只小小鸟翩然飞出校门外,却突如其来地天降横祸,跟乖巧可爱的同桌邱月妹妹一起被班主任抓去做值日以备第二天上级临检,邱月倒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一声不吭只当默认,历来反骨的唐话眉顿时出言大声反对:“老师,今天应该轮到棺――呃,方羽诺跟薛晶打扫!”开玩笑,棺材脸的值日时间她怎么可能记错,这是她难得的逍遥时光咧。

她瞄了一眼站在方羽诺旁边的薛晶,嗯,好一对杰出少年!长得好,成绩也好,只可惜,虽然心窍玲珑,但是狡猾透顶,当着老师的面,就知道装乖巧,尤其是那根烂羽毛!

果然,班主任看了看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方羽诺和薛晶,又看了看唐话眉,推推深达一千度的厚厚眼镜,大喝一声:“方羽诺跟薛晶下星期要代表学校去参加全省演讲比赛,时间紧,要好好排练,关键时刻,要发挥同学之间的友爱精神!”

参加个无聊的比赛又怎样,高人一等啊!唐话眉仍不服气,抬起下巴正待反驳,就看到方羽诺似笑非笑的眼神又扫射过来,盯住她,然后,慢吞吞地:“老师,没关系,还是我们自己来吧,唐话眉同学心情不好,可能是因为今天下午上物理课的时候……”

唐话眉飞快截住他的话,比变脸还快地,一朵灿烂无比的菊花霎时浮上面:“好好好,我们打扫,我们现在就打扫!”接着,十分狗腿地抄起扫帚,“程老师,方羽诺,薛晶,你们可不可以先离开,我怕灰大,一会儿呛到你们――”

心里咬牙切齿,好,算这个棺材脸、烂羽毛狠,从小到大,就知道抓她小辫子,而且,随着时间推移智力发育,手段益发阴险毒辣,她唐话眉发誓,从过去到现在,再到将来,都跟他不共戴天!

待到那三人走出老远,唐话眉仍然将手中的扫帚当成那个棺材脸的身体,在左抡右挥之余,口中愤愤咒骂,吓得胆小爱整洁的邱月避之犹恐不及。

好容易拖着疲惫的身体出了校门,唐话眉挥别了芭比娃娃般可爱的小月妹妹,没想到,更大的考验还在后头。

公共汽车一进站,刚打开车门,她掏出硬币准备投币,后面人潮一挤,就只听得叮叮当当两声,硬币宣告阵亡,滑到了不知那个角落,她欲哭无泪,因为,那是她仅剩的财产,这个月的零花钱,早在她买席娟姐姐的言情小说的时候就已经基本告罄。于是,她拖着疲惫的身体,重又走上街头。既然老天爷需要她强其筋骨,饿其体肤,她就给点面子,开动老迈的11路,慢慢回家吧。

弯过一个路口,看到一群人簇拥在一起,唐话眉定睛一看,不禁倒抽了两口冷气。

一是因为那群人的头头,居然是一个算不上熟,但是咧,偶尔可以看得到的人,同班同学,柏扬。一个让老师十分十分头疼的人物。三天两头不来上课,即便来了也是吊儿郎当的样子,总是趴在桌上睡觉。据说此人当初进校的时候,还是年级最高分呢,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初二开始,就一直在外面混。

二是因为……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他们――在抽烟哎。尽管姿势看上去还不太熟练,也有点硬要装酷的样子,但是,他们的确……在抽烟!

天哪,他们才十五岁啊。

唐话眉第一反应是赶快绕道。开玩笑,她脑子又没有进水,干嘛把麻烦事往自己身上揽啊。

可惜,已经有人看到了她。只见柏扬潇洒地将烟蒂一扔,似是思忖了片刻,便朝她招招手:“过来!”

可不可以不要啊。唐话眉苦着脸,一动也不动。

柏扬眼一眯,声音扬了起来:“叫你过来,听到没?!”

唐话眉慢吞吞地,一步一挪地,走过去。

柏扬上下打量了一下她,没错,就是那个经常和尖子生方羽诺在一起的,看上去有点傻乎乎的,叫什么唐话眉的小女生。

圆圆的娃娃脸,有点毛茸茸的短发,全身上下乏善可陈,唯一还能称赞两句的,可能就是那双灵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算不上大,但很有神。

此刻,这双眼睛正有些无辜,又有些害怕地,看着他。

他环视了四周的弟兄们一眼,发现他们正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他轻描淡写地:“跟我一个班的。”然后,又眯起眼,看向唐话眉,“你刚才看到什么了吗?”

唐话眉一直在等他问这句,她连忙摇头:“没看到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说完,有些惴惴不安地盯着他,问完这句,是不是,就代表她――可以走了?

柏扬也盯着她,眼里闪过一抹强烈的深思,然后,停了半晌,才不甚在意般挥了挥手:“走吧。”

唐话眉如获大释,立刻连奔带跑地,瞬间远离开不安全区。

远在五年之后,她才知道,这种深思,代表了什么。

快到家了,刚走过方家门口,就看到门开了,传来一个女声:“眉眉,进来!”

唐话眉愣了一下,她听出来是方妈妈柳臻的声音。她转过脸去,果然,柳臻站在门口,笑眯眯地朝她招手:“眉眉,快进来,等你吃饭呢。”

可不可以不要啊。唐话眉又苦起了脸,一动也不动。

不用问都知道,一定又是爸妈,尤其她那个不负责任的老爸,三天两头出差,老是丢下她一个人孤伶伶地,然后,再厚脸皮地把她托孤给那根烂羽毛的爸妈。

十五年来,这种情形,发生得太多太多了。以至于前一阵子,有一次,方妈妈突有所悟,兴致勃勃地对着唐风谏夫妻俩建议:“你们老是把眉眉丢给我们,我们也不能亏本嘛,不如,让眉眉长大了就来我们家给我们做……”

话未说完,大人们还在含笑,旁边两张小脸顿时急得煞白――

“妈――”这是沉下脸也冷下声音的方羽诺。

“柳阿姨――”这是拼命摆手以示拒绝的唐话眉。

然后,俩人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将头转开。

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道不同,不相与谋!

所以,自此之后,唐话眉对方家的邀约,总是小心谨慎,能不去,就不去。

老是看到那张棺材脸,她一定会做噩梦。

可是,命中注定的是,噩梦老是来缠绕她。就听到方妈妈十分爽朗的声音:“还不快点!你爸妈临时接到任务,出差去了,这几天,把你交给我和业培了,”她不由分说,过来拽住唐话眉就朝门里走,“等你老半天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唐话眉心中恨恨,还不是帮你们家那根烂羽毛打扫卫生,要不,我能这么倒霉!

进了门,果然,儒雅温厚的方家大家长方业培正坐在桌前,微笑着,跟她打招呼:“眉眉,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唐话眉瞟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坐在一边的方羽诺,小人!明明知道我为什么晚归,都不跟父母解释一下,哼,先记着这笔帐!

于是,她打了个哈哈:“呵呵,我……”

这么一想,还真是很难讲哎。既不能说自己丢掉了仅剩的一块钱,所以只好走回来,也不能说碰到了柏扬耽搁了时间,那可是要守秘密的哦,那――到底应该怎么说呢?

好在方羽诺只是瞥了她一眼,就开了口:“爸,妈,我饿死了,快上饭菜吧。”

于是,热热闹闹的晚饭时间开始了。

唐话眉不禁松了一口气。

吃晚饭,打完招呼,唐话眉熟门熟路地,朝着通向二楼的台阶走去。在爸妈没回来的这段时间,她的临时居所,就在这里。

方家和唐家一式一样的,都是楼中楼,就连布局都大同小异。

一想到这儿,她就一脸的唾弃。

不知道老爸是不是脑袋秀逗了,身为重案组组长,整天满脑子就想着组里的事情,就连装修,都懒得动脑筋。想当初,在跟方业培做了三十五年邻居后,还嫌不过瘾,又跟方家同时买下了毗邻而居的这两套楼中楼结构的房子,这还不算,在装修时,他大大咧咧地直接对装修工人下命令:“隔壁怎么装修,就怎么装修!”说完,就拍拍屁股风尘仆仆地出差去了。

把装修工人也惊得一愣一愣的――从来,就没见过这样的户主!

所以,唐话眉同学对方家的熟稔程度可以确保她闭着眼睛,都能准确无误地摸到自己即将暂憩的客房。

一向能坐着就决不站着,能躺着就决不坐着的她,也的确这么做了。但是,咦咦咦,什么时候,方家二楼走廊里多了一根柱子?

这可不好,很不好,这――多有碍观瞻啊,身为中学美术老师的方妈妈怎么会这么没常识咧。下次一定要进进谏言。

没办法,这个年头,实诚人实在是少啊,我不入地狱,谁入呢?

等等――摸摸,再摸摸,这根柱子,怎么有温度?

唐话眉大骇,到底是什么高科技玩意啊,正在此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话梅糖,你要摸到什么时候?”

普天之下,用这种腔调叫她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

她吓了一大跳,赶快睁开眼,果然,那根烂羽毛,有点居高临下地,瞪着她。

原来,她摸了半天,就是摸了……

唐话眉生平第一次,有点不好意思,但只是一秒钟之后,又理直气壮起来,于是,她很用力地,先哼一声给他听:“没事站在走廊中间干什么?”

想吓人啊,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贞子妹妹的天赋异秉!

方羽诺只是挑了挑眉,并没说什么。

唐话眉有点意外,咦,这根烂羽毛,最近排演讲排疯啦,怎么反应都变慢了呢。

放在以往,他都说了十句了,她才能勉强插上一句嘴啊。

只是,她实在是累了,没空想太多。呜呜呜,这么长的路,走回来,跟蜀道难,也差可比拟了吧。

于是,她敷衍地摆了摆手:“我困了,要先去睡觉。”识相的话,就给我快点让开!

方羽诺先是很有风度地,让开一点点,然后,目视着她一步一挪地,勾着肩塌着背走过去,忍不住蹙眉,想要开口嘲讽几句,毕竟,哪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会这么不注重自己形象的!但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又警醒般闭嘴。

风度,风度,一定要保持风度。

而且,跟这颗话梅糖讲什么叫淑女风范,还不如直接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但是,毕竟有同窗之谊,该问的,他还是要问一声,于是,赶在唐话眉关房门之前,他一只脚先行抵住:“话梅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就算打扫卫生,也不至于要到天黑才回家吧。再说了,只是打扫一间教室,又不是打扫一层!

不提此话还好,一提此话,正半睁半闭着眼养神的唐话眉顿时怒从心头起,她用力地,戳了戳方羽诺的胸膛:“烂羽毛,还不是被你害的!”她掰起指头数起来,“如果不是要帮你打扫卫生,我不会去赶下班高峰期的公交车,也不会丢掉身上唯一的一块钱,只好走着回来,”她恨恨地,一戳再戳,“更不会碰到――”

倏地闭嘴,不能说啊,那个人看上去那么凶狠,又威胁过她!

方羽诺没有忽略她的迟疑,他又挑了挑眉,“更不会碰到什么?”

唐话眉呵呵呵干笑两声:“也没什么啦,”她一溜烟进了房间,“不早了,我要睡觉了。”摆明了是要下逐客令。

方羽诺皱皱眉,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颗话梅糖,居然也有自己的小秘密了?他转身向外走,慢条斯理地:“明天要数学测验了,你不会忘了吧?”

他笃定她一定是忘了。她的脑袋里整天在想什么,他还不清楚!

除了言情小说,就是下棋。唐风谏对于象棋的爱好,一滴不漏地,遗传给自己的女儿。这么多年来,唐话眉对象棋的爱好,时时刻刻都在与时俱进。只是,这么多年来,棋艺也没什么长进就是了。

不出意外地,只是片刻之后,他就听到了唐话眉的哀嚎声,还有一片噼里啪啦的书本落地的声音。

依然维持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风度,他迈步走开。

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柏扬在初夏的星光下,躺在一个街头公园的长椅上,他旁边,还坐了一个人,他的死党,阿宾,俩人的脚边,放着两只书包,还有一只篮球。

俩人默默无言地坐着躺着,直到阿宾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阿扬,真的不要回去啊?”

柏扬睨了他一眼:“想早点回去啊,那你先走吧。”

阿宾连忙摇头:“不不不,我陪你。”但是,还是有点抓耳挠腮地,偷偷地,看了看表。

柏扬虽然微闭着眼,但是,仍然察觉到了,有点不耐烦:“让你先走就先走,男子汉大丈夫,别磨蹭!”他有些漫不经心地,调侃道,“怎么,跟你的小雪妹妹约好了今晚通电话啊?”

阿宾有点脸红:“什么小雪妹妹,别瞎说!人家只是我以前的邻居。”

柏扬嘴角一牵:“有邻居隔一天就要通电话的吗?有邻居隔三岔五就要出去见面的吗?有邻居一有什么事就要你去帮忙的吗,何况,还是前任邻居――”他笑骂了一句,“别在我面前现世了,滚吧!”

阿宾有点不好意思,又有些如释重负地,背着书包打了个招呼,奔远了。

过了好一阵,柏扬又捡起了那只篮球,走到街头公园的篮筐下,漫不经心地,开始投篮,那个声音,乒乒乓乓地,划破了深夜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