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凉州假意结豪友 寻疑索潜迹探崇楼

铁芳坐在屋里,只是对著一枝已烧了半截的羊油蜡烛发呆,觉得刚才自己行事太卤莽一些。可是要叫自己这样永远当著甚么“王杰”、“王兄弟”、“王大爷”去向两个小喽-跟前俯首,自己可真不能干,宁可拼出了这条性命!

他的剑尚未放下,店伙又端著菜饭进来,现在可不像刚才那样不拿铁芳当正经的客人看待了,恭敬之中还有点惊惧,先将菜盘子放在炕上,然后笑著请铁芳替他托起来那张桌子。这时院中却又有许多人乱杂著说话,铁芳赶紧站起身出屋,就听院中原是客人跟店伙们正在谈,说:“走啦!是马套著的车,野马薛瑶大概是装在车里边,海螃蟹袁庆叫开的城门,他自己赶著车跑啦!大概是连夜赶到凉州府再去想办法。……”

又有个人笑著说:“他们是真怕了,本来,他们大概有生以来,也没碰过这么大的钉子。只怕走不到凉州,这么长的道,连类动,带疼,野马薛瑶在半路上就许呜乎哀哉啦!”

铁芳一听,那两个贼已经走了,他就急忙拉住了一个伙计,说:“你快给我备马!”

那伙计一愣,旁的人都过来劝说:“王爷!你就也算了吧!何必还追他们!”

铁芳又想不到人家都管他叫“王爷”,店掌柜也过来劝,铁芳却说:“我并不是去这他们,我是想他们若是不走,我倒也走不了啦,因为我得提防他们找来再捣乱,现在他们一走,可知已没有事了,我在此倒不必多待了!”

店掌柜说:“天这么晚,路上黑忽忽的,化的雪又都冻上冰了,你怎么能走?有其么事明天再说好不?难道这一夜你都等不了吗?”

铁芳仍然摇头,这时粉菊花手里捏著几绺头发从屋里跑出来,院子里有冰,她一下就滑倒了,“哎哟”她又叫了一声,幸仗沙漠鼠过去把她搀扶起。她急急地说:“王兄弟你怎么走呀?我不许你走!你要是走,可就真不对啦!”

铁芳说:“那野马薛瑶二人虽已逃走,可是事情不能算完,他们一定会勾人再来报复。”

粉菊花拍著胸说:“咱们不怕!”

铁芳说:“怕虽不怕,可是有我跟你们在一起,难免连累你们,若是分途而行,那他们无论多少人找我来拼命,也不会伤著你们。”

沙漠鼠倒是点头说:“这也对!本来刀枪无眼,你们若是一打架,旁边的我们就许受误伤,若是分开走,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你那快马跟我们的慢车,不合算。我们呢,反正也没有急事,慢慢地走到凉州府,彼此都方便。”

铁芳就说:“我也是要往凉州府去,咱们到那里或许能见得著。”转头又同个店伙说:“劳你驾,你快给我备马去吧!”旁边的人也都不拦阻他了。

有人悄悄跟那店掌柜说:“叫这人走了也好,就许那两个走不远,就勾了人来,要没他在这儿还好一点,有他,再动刀乱打一阵,你这个店房就是不捣平,也得稀烂!”

于是,店掌柜也向伙计说:“快!给王大爷备马去!”

粉菊花却拉著铁芳又进了屋,发誓似的说:“咱们可一定在凉州见面,你先到你等我,我先到我就等著你。我到了凉州府准住在双碑巷,金大娘在那儿有宅子,你要去到那儿,吴元猛手下的那些人准保连巷口儿也不敢进去。”

铁芳心中更是纳闷,还未容问,粉菊花却又说:“好吧!咱们就后会有期吧!还有几句话我告诉你,也好叫你放心,因为我见你对我总是躲躲闪闪地,仿佛不屑跟我近一点似的,我可也不是个不知分寸的人,我年纪小,混到这地步,是没有法子!我也明白我是怎么个人,攀不上你偌大的英雄好汉,可是我喜欢你,我没想到沙老大那样的货竟认识你这么一个好样儿的人,将来到凉州府见了面,我跟你一定是朋友相交,你有难我帮忙,我若有了难,你可也要救我!”这小媳妇说的话很爽快,而且她神态昂然,真像个女豪杰,仿佛连春雪瓶也没说过这样慷慨的话。

铁芳就也点头说:“好!”拱拱手又说:“咱们在凉州府准能见面就是了!”转身出屋,又到刚才打架的那间屋内,将剑入匣,并叫沙漠鼠进来,又拿了一块银子给他。

沙漠鼠手里颠著银子却不由得叹气,悄声说:“韩大哥!你可别以为我胆小,胆小我当年不会跟半天云老爷闯沙漠,走北京。现在实在是人贫志短,马瘦毛长,又因为多年的伙伴儿花脸欢在兰州一死,真把我的锐气都弄没有了!”

铁芳听了也这话,蓦地又想起一件事情来,就说:“花脸欢在新疆还有个外甥,名叫安大勇,那个人你晓不晓得?”

沙漠鼠摇头说:“我不晓得!因为花脸欢那人嘴里向来不说正经话,也许他还有甚么外甥,表侄,堂兄弟,怎么,莫非韩大爷见过那人?”

铁芳说:“我在新疆见过那人,他也未必晓得我姓甚么,不过此人也是往甘省来了,你如若见著他,一提我,他就能够知这,你就叫他到凉州去,助我一臂之力!”

沙漠鼠连连点头说:“好,好,明天大概我们还不能走,因为粉菊花的脸还肿著。过两天我们一定再往东去,路上详细打听,如若遇见那安大勇,我就一定叫他往凉州……”

说到这里,院中的伙计就说:“马备好啦!王大爷!”

沙漠鼠提著铁芳的行李出屋,放在马上,铁芳提鞭携剑随之出来,店掌柜并派了个伙计送铁芳出城。此时那粉菊花还在屋里,背著灯光手挽著头发,以目依依相送。

前面一个店伙打著个纸灯笼,铁芳在后面牵著马,出了店门,顺著大街走到南端,就看见城门。

其实这里的所谓大街,不过仅能够容一辆车行走,而城也不过是一座土堡,城门就是个木头的以栅栏,但这里有打更的人看守著。那店伙拿著灯笼过去说了几句话,打更的人双手拉开栅栏,铁芳就挂好了剑,上马挥鞭,一直朝东驰去。

此时虽然夜色沉沉,星光灿拦,但是右侧胭脂山的雪光照得路径极为清楚,北风呼呼约吹著,但也身上的大皮袄足可以御寒,满地虽全是冰雪,而黑马走起来还是飞快,“踏踏踏”铁蹄敲著冰雪。

右侧的白色峻岭高峰,都渐渐后退,他连连走了一夜,并没遇见一个人,也没追上海螃蟹袁庆赶著的那辆车。

天明了,找了地方用了早饭,依然向东前进,直到天色黄昏之时,方才投店歇息,次日又走,一连走了三天,就赶到了凉州府武威县,这个地方他觉得有些熟,因为夏天的时候,他曾跟随玉娇龙由此路过。他还记得,他在南关的一家饭铺用饭,玉娇龙曾独自到城里去了一趟,回来时就说是到衙中去找一个故人,那人已经调任,不明下落了,她还慨叹著说:“人世变得真快!”

如今,铁芳回想起来往事,心中才明白,想母亲那时必是进城打听方知府的下落去了。如果方知府还在这里作著官,她一定能够叫雪瓶前来认父,可知她老人家虽然与强梁争斗之时,手下颇为毒狠,但心地也是宽和而且慈祥的,她并不是一方面走遍天涯寻找亲生子,而一方面又老霸占著人家的骨肉。……

想到这里,铁芳不仅悲痛,而且义愤倍增,觉得无抡如何也得替雪瓶访明了那方二太太的下落,于是他就连马也不下,一直进城去找吴元猛。但是才一进南门,迎面就来了七八匹马,马上的人全都穿著官衣,戴著红缨帽,他不禁吃了一惊,急忙下马向这旁躲避,并注意眼前经过的这几个官人,见都是三四十岁的,没有那个在甘州客店隔壁住过的那个“漂亮年轻的人”。他见那几匹马都出南门去了,他就向旁边的一个挑著担子卖油茶的人,悄声问说:“那几个,都是府衙的吗?”

卖油茶的说:“哪儿!这都是跟随钦差大人的,因为钦差大人现就住在府台衙门。”

铁芳更没料到自己追了几千里地,直到这里,才追上钦差舅父。他心中更是紧张,就觉得千万不能露出形迹来,因为如今自己要办的事情是太多了。站了一会儿又向那卖油茶的人问说:“吴元猛吴少太爷他也住在这城内吗?”

卖油茶的把他打量了一番,才指著东边说:“那边有家保发镖店,你要问这事,得到那儿去打听,我作小买卖的人,不敢对你说!”

铁芳一听心说:吴元猛好大的威风:于是车马又往北走,眼前路东果然有一家大门,门前停著几辆车,上面全都插著白布三角形的旗子,迎风猎猎地飘动,一见就知这是镖车。铁芳此时反又站住了身,脚步倒有些踌躇不前了。

镖车上的大镖头已经进门里去了,这里只有几个赶车的和一个头上盘著辫发,身披的棉袄破得全露出了棉絮的人。这人好像看著铁芳可疑,就摇幌著膀子走过来说:“喂!你是干甚么的?要找谁?

快说,要是这么两只眼东瞧西望的,我们就要当贼办你啦?你大概是念记著我们车上的东西吧?”

铁芳摇了摇头,昂然说:“我不知这你们车上是些甚么东西?我也是个江湖好汉,你不要不懂这理!”

这个人倒退一步,拿眼睛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现出点不敢轻视的样子。

铁芳又说:“我来此是打听个人,不知你们晓不晓得?”

这个人说,“你说出名字来:只要他是有胳膊有腿的人,我土蛋刁三没有不晓得的!”

铁芳说:“我打听的这个人就是黑山熊的儿子吴元猛。”

刁三一听,当时就暴怒了起来,往前进一步,抡起来巴掌就要打铁芳的嘴巴,却被铁芳一伸手就将他的腕子抓住了,说:“你晓得不晓得都没甚么要紧,为甚么动手就打人?”

土蛋刁三一边用力夺腕子,一边嚷嚷著说:“还没有甚么要紧?你小子好大的胆子!不但敢叫吴老太爷的外号,你还敢叫少太爷的官讳!你这小子,你是找到凉州送命来了!”他又叫著:“赶车的,你们快进去请黄七爷、卢四节出来打这王八蛋……哎哟!我的腕子快折啦!”

铁芳松了他的腕子,却又给他一脚,士蛋刁三便来了个“仰八叉”,滚在稀泥里。旁边就早有人报到镖店里,那店里匆匆走出了了六个彪躯大汉,全都气势威武,衣履整齐,像是镖头的模样,其中有二人还都拿著明晃晃的钢刀。在后面走的一个人却赶向前来,伸胳膊先将他的朋友们都拦住,他瞪起了大眼向著铁芳不住打量。

此时那士蛋刁三二由泥中爬起,他的石手耷拉著,好像已成了残废,他这身都是泥水,又像是一只老母猪,就要过去揪这人的胳膊,说:“黄七爷!咱们得打死这小子!他敢叫出吴少太爷的官讳”

这人的青茶色绸马褂叫他给弄了好几块泥,不由得大怒,说声:“滚……”一脚又把刁三端出了很远。把马褂上的呢弹了弹,这才向铁芳问说:“朋友!不必跟他一般见识!你有甚么事,可以跟我们说!”

铁芳就拱了拱手说:“我原是到这凉州城来找吴元猛的。”

这个黄七也现出来惊疑的样子,就又问:“找他有甚么事?你贵姓?”

铁芳说:“我姓……姓王,久仰吴元猛的大名,此次是从新疆来,路过甘州遇见了旧友沙老大,他听说我没有去处,才叫我来投奔吴元猛。”

黄七却又露出看不起的样子,把头摇了一摇,冷冷地说:“既是沙老大荐你来的,要想在吴大少爷的手底下求饭吃,我告诉你的是好话,你可就不能够这样称呼他!”

铁芳挺直胸说:“你不要这样说!我跟沙老大虽相识,可是你却休拿他来跟我比……”拍了拍他鞍旁的宝剑,那黄七等人把眼睛瞪得更大,更是不住地打量他,且露出吃惊之色。

铁芳就说:“我来找吴元猛,并非为了求饭吃,我也保过镖,走过江湖,在天山之间,新疆的沙漠上也都有不少的朋友,不是为吃饭,我只是闻吴元猛之名,想与他交一交!”

对面的这几个人就愈为惊异,铁芳却又说:“在峡口营我也与野马薛瑶、海螃蟹袁庆两个人见了面了,他们都叫我来此地。”

黄七一听便笑了,说:“原来都是自家人!你何不早说?来!把王大爷的马接过去。”又向铁芳拉手说:“进来进来,这些位朋友等到里边我再来给你引见!”

当下就有人过来恭恭敬敬地来接铁芳的马,铁芳却不放心马上的包袱和宝剑,他都亲手解下,亲手拿著,这才略微谦逊了一下,便随著黄七走进了镖店的大门。身后和旁边都有人跟著他向他打量,并悄悄地谈论。

铁芳昂然往里走去,只见外面虽然很乱,马棚,厨房,把式场子,没有几间房,里院却是房屋高大,院落整洁。.铁芳心说:说不定吴元猛就住在此地,快些见面跟他决一高低,就算完了,不然等到那个断了一只手的野马薛瑶来到,事情必要闹穿,那时必得有一场恶斗。他被让进东屋里,见屋里陈设得很是特别,门后虽然放著刀棒,壁间也挂著刀剑弓矢,可是也有对联跟字画,上款都题的是甚么“仲谋仁兄雅正”等等的字。“仲谋”大概就是吴元猛的台甫,大概是取的又勇猛,又广智谋之意,这个号倒跟三国时的孙权的大号相同。

随后进来的一共是四个,黄七还有黄七给引见的卢四、铁腿孟山、大刀陶谨,这都是本镖店的大镖头,也可以说是黑山熊父子手下的喽-,倒是都很客气,尤其是黄七还不住地让座。铁芳脱了皮袄就坐下,他便在下首椅子上陪著,就要请教铁芳的“台甫”,铁芳却一时真想不起来,只把他师傅瘦老鸦的名字借用了,说:“我名王仲远。”

黄七抱拳说:“更是久仰了!”叫伙计献茶,又说:“把王大爷的行李跟宝剑都放在那边椅子上吧!”

伙计给抱过去,铁旁的眼睛还随著向那边看了看。黄七就先问野马薛瑶在那里的情形。

铁芳说:“他们在那里倒还都好,我只同他们见了一回面他们就叫我来了,我在甘州住了很多日子,此次一路往这边来的还有沙老大,跟……”说到这里笑了笑,又说:“跟他认识的一个妇人,名叫粉菊花。”

黄七听到这里,就哈哈大笑,旁边的三个人也都笑了,黄七就说:“沙老大那小子就指著她吃饭呢!他就算是她的一个老家人,粉菊花跟我们这里很熟,没有人不认识她的,我们到甘州去也总要先去看看她。那娘们儿倒很能挣钱,这两年她手里也有些积蓄了,眼眶子也比早先高啦,除了我们兄弟这几个,别人恐怕她还不大答理呢!”

旁边的孟山、陶谨二人就全都问:“她是要到甚么地方去?”

铁芳说:“听说她也是要来凉州,我却嫌她坐的车太慢,并且不愿与她那样的一个妇人同行,我便先来了。”

旁边的三个人又都悄声带笑地谈论,他们说:“那娘们儿来了,许是在四喜堂搭伙,咱们还能够去,要是她一来,就去见金大娘,那,咱们可就……”

黄七接著他们的话,就笑著说:“那咱们可就光看著眼馋了!可是你们放心,她来到凉州是为甚么?一定是她在甘州混得不大好,这才转码头。她要是先上了高台阶,叫咱们爬不上去,难这那金大娘还能够永远管她饭吃吗?”

铁芳此时就惊疑地问说:“金大娘又是甚么人?”

黄七拦手说:“那,你老兄就不必问了,你在此住得日子久了,必定也知这,对外人,最好是少提她的名字。你既是慕吴少太爷之名而来,回想五年前,那时我也是如此,我原在长安保镖,金霸王咱不敢高攀,银霸王侯雄,铁霸王宝定远,李平、张保、焦衮、秦杰,跟潼关的老君牛张伯飞,仙人剑张仲翔,那全是我的老朋友,我来此也是因为少太爷他瞧著我的刀法好,他才把这座镖店交给我经营!”

铁芳听了他这样得意洋洋地吹著,自己的心里却不住暗笑,忍耐不住,便问说:“吴元猛兄现在哪里?烦你快些带我去见见他才好!”

黄七却摆手说:“别忙!别忙!”又说:“见了他时,你还是尊敬他一些才好,叫他一声吴少太爷不算就低了咱们的名头,本来他就比咱们高得多!”又说:“你来得巧,他本想回乡里去看看,因为下雪,祁连山里不好走,所以他才没有回去,现在他正在城中,可是并没在这镖店里。”

铁芳急问:“他住在甚么地方?”

黄七却不急不慌地说:“这保发镖店虽是他开的,可是他并不在这儿住,他另有大宅子。”

铁芳说:“我知这他是另有大宅子,可是他的宅子在哪里?在甚么地方?”

黄七说:“你找他去他也绝不会见你。”

铁芳说:“我不找他,我要请他来到这里见见面。”

黄七却说:“老弟!你真把少太爷小看了!他那样大的身份,谁能够请得动他?你同他又素不相识,你想,他能够为你立刻就来?”

铁芳不禁忿然,黄七又摆手说:“别忙!别忙!我看你大概是在沙漠里走惯了,性情就跟那里的风一样地急,你来到凉州可不能这样,尤其是吴少太爷,他是一位办事最沉稳,最细腻的人。譬如,这件事大概你晓得,从去年他就要找玉娇龙去比个高低,今年夏天他听说玉娇龙跟一个姓韩名叫铁芳的小子又同新疆去了,他那时就想追了去拼斗,可是直到如今他也没去,并不是他胆小畏缩,也不是他性情懒,是他生来的就谨慎细心,要不然他也不能成这么大的事业,出这么大的名了!”

铁芳一听,倒觉著有些意气销沉了。因为觉著吴元猛大概是一个没志气的人,自己真值不得到凉州来找他,还不如一直踏雪登祁连山去杀黑山熊呢。

又听黄七说:“今天有陕西灞陵镇的吕通海保著一万多两镖银来到这里,吴少太爷把他请了去了,两人都是当世的豪雄,现在一定正谈得起劲,他也没工夫见你。不过,待会儿我叫别人到他的宅里,把你的事告诉他就得了。”说著就向卢四说:“老四,你去辛苦一趟怎么样?”

那卢四点点头说声:“好!”站起身就出屋去了。

黄七又同铁芳说:“王老弟,咱们是一见如故,你就在这里住一两天也不要紧,我这个人最好交朋友,我一定能引著你去见他一面。他若是看著你好,就许留你在这里帮助我,如觉得不中意,他至少也得送你点盘缠,你若觉得不够,我们还可以给你添些,都是江湖朋友,从此就不用客气。要是粉菊花来了呢,那咱们还得一块到她那儿去乐一乐呢!”

那孟山、陶谨两个人也都跟铁芳说说笑笑起来。铁芳觉著这些人的心里倒还都爽快,自己便也勉强笑著与他们谈话,他们问到沙漠,自己就也谈沙漠,他们问草原,自己就也说草原,假说自己在新疆是个半天云、半截山那样的人,可是一提到玉娇能与春雪瓶,他就说:“我只久仰她们的大名,可惜却没有见过。”

这三个人都笑著说,“听说玉娇龙死了,不知是否真的,她就是不死,也早成了老太婆了,见了也没啥意思,倒是春雪瓶,我们倒都想……”

铁芳一听他们的话要辱及雪瓶,他就不由得把脸往下一沉。可是这三个也像是有甚么顾忌似的,话只说到这里,彼此望一望,笑一笑,就不再提了,铁芳倒不由得纳闷。

忽然外面有一个像伙计模样的人,往屋里一探头,此时黄七、孟山、陶谨就全都站起来,黄七并且用眼色将那人瞪走。他就向铁芳笑说:“你在这里坐,我们来了一件买卖,要去商量商量。”说著,三个人都匆匆地走出。

铁芳愈是惊疑,因为屋中还有个伺候茶水的伙计,他就也不便追出去察看,他就背著手儿在屋中来回地走,心中是又闷又急。过了很多时候,忽听屋门“吧”的一开,原来是那个卢四回来了,他好像刚喝了酒,面发紫红,眼瞪得很大,进屋来,就瞪住了铁芳,并且急跑过去挡住了那把放著包袱跟宝剑的椅子。

铁芳也徒然吃一惊,手下预备好了拳式,却神色不变,从容带笑问说:“卢兄!你见著吴元猛说了我的事没有!”

卢四却狞笑著,说:“不用说,他早就知这你了,你是为甚么来的?”

铁芳笑说:“这真奇怪!怪这你没说我是为跟他交个朋友才来的吗?”

卢四哼了一声说:“怕你不会只为这个吧?”

铁芳昂然说:“我倒是还想到祁连山去见见黑山熊,因为……”

卢四厉声问说:“你真不为别的?”

铁芳也大声说:“我真不为别的,难这还要夺他的名声占他的镖店吗?”

卢四回手“锵”的一声将他那口宝剑抽出来了,近前一步:更厉声问说:“你说实话,你不是?……你不是从迪化跟随那个……玉钦差来的?”

铁芳笑著说,“岂有此理,我认得玉钦差是谁?”

卢四忽然又笑了说:“你不是为玉钦差的事才要见吴少太爷?……”

他的话虽未全都说出,但铁芳立时就明白了,于是也厉声说:“他既不肯见我,你就把剑给我,由著我走吧!我一人甚么事情、甚么买卖也能去做!”

卢四咧著嘴过去,铁芳却劈手就抢过来宝剑,卢四却赶紧回身就替他拿了剑匣,拿手捧著,笑说:“快把剑收起来吧!带上,现在我就带你去见他吧!”

铁芳倒不禁有点疑惑,就问说:“吴元猛现在甚么地方!”

卢四说:“现在他的宅子里吃酒呢,因为今天来了灞陵镇的吕通海,他设宴洗尘,还有本地第一一位的有名人物,镇源州未逢源和财神爷马百万,另外还有飞虎鲍坤,那是陇山五虎中的大爷,这三个人今天作陪客。刚才我把你来的事向他们一说,他们都很诧异,吴少太爷叫我立刻就带你去见他。”

铁芳一听,晓得吴元猛绝不是个呆子,他已把自己的来历看出了十之八九了,这回叫了我去,他也许安排下了陷阱,我去了,他们就把我捉起来。……然而他是绝不畏惧,遂点头说:“好吧!你就带著我去吧!”他于是将剑入匣,佩在腰间,又去拿了大皮袄披在身上。

卢四还说:“你的行李就放在这里,不要紧,绝没有人动。”

铁芳点了点头,卢四就也摘了一口刀带著,同铁芳往外走去。出了镖店,往东去不远,就是一条很窄的胡同,有十几家小门,有的门口还站著穿红戴绿的妇女。

卢四一来到这里,就神气十足,走了过去,他就笑著说:“这条胡同你得记清楚点!花姐都住在这儿。”

铁芳猜想本地所谓的“花姐”,必定就是妓女,而这条胡同也就如同洛阳的琵琶巷。他没有言语,随著卢四又拐进了一条较宽的胡同。这里路东有一家高台阶的门儿,门虽不大,可是黑漆崭新,房子盖得整齐高大,里边还像是有楼,有一个十六七岁的丫鬟似的女子正出来倒脏水。

卢四就赶上前去叫著:“杏儿姑娘!金大娘在家里没有?你替我问她老人家好!”

这个丫鬟笑了笑,就把水一泼,卢四摸著他的袍子说:“哎哟!溅了我一身!”

丫鬟更笑了,又凝目著了铁芳一下,就跑进门里去了。

铁芳十分注意这个门儿,记住了这里就是那“金大娘”的家,金大娘那妇人在本地的势力一定不小啊!他遂就赶上了卢四,问说:“金大娘到底是个干甚么的?莫非是吴元猛的姘头吗?”

卢四摆著双手变色地说:“千万别胡说!千万别胡说!”

铁芳倒不禁发愣了。卢四又指指南首,说:“刚才咱们走过的那条胡同,那里边住的花她们,就都是金大娘的干闺女,若不给金大娘叩头,不给金大娘送礼,就别想在这儿混。”

铁芳这才明白那金大娘也不过是本地的一个老-子。

卢四又说:“连咱们也是,要不当金大娘的干儿子可也不能在这儿吃饭。”铁芳一听这话倒又不明白了,刚要再问,就又出了这条胡同,来到一条横街上,路北就是一片新盖的房屋。一座大门,那门前站著七八个身穿短衣的年轻汉子,都一齐扭头往西边去望,还有一个人骑著马,两个人在后面跑著,好像往西边这赶甚么去了。

卢四就面现惊异之色,赶上前去问说:“甚么事情呀?你们在这儿看甚么啦?”

门口的这些人,把脖子扭得像回不过来了,有的握拳顿脚,有的谈论纷纷,铁芳细听他们的谈话,并听他们回答卢四说:“刚才这前门来了一个年轻的漂亮小伙儿,戴著一顶红缨帽,骑著匹白马,妈的他直在这儿来回绕,拿眼睛直瞪著咱们这大门,不是探子,就是他妈的找打的!”

卢四这时把两眼全都吓直了,铁芳更为诧异,他想这就是那个曾往甘州来安店里住过的那个“漂亮的小差官”。玉钦差若有这么一个干练的官员在后边保护,可真使自己放心了。

这大门前的石桩上也栓著不少的马匹,原来这就是吴元猛的宅子,好阔!卢四带著他上了台阶就往门里走,这些人也都随著进来,却又拿眼睛把他包围了。

铁芳却神色不变,腰挂宝剑,反披著黑羊皮袄,迈动大步就往里走。院子都是新砖铺的,积雪都打扫得很干净,且有仆人、仆妇、丫鬟们出入,里面的院落很深;但到第二重院内,卢四就悄声叫铁芳止住了脚步。

这时那高大的北房中早有人隔著玻璃窗向外探塑。卢四就赶过去,低头拱身,隔著玻璃跟屋里说了两句话,就回手指了指铁芳,遂又笑著,向著玻璃弯身,退了两步,才转过身来挺直了腰,威风凛凛的向铁芳说:“你就在这儿等吧!少太爷正在陪客吃酒呢!待会儿才能叫你进去见面!”

铁芳却说:“我不能多待,见了吴元猛,若看他是个朋友便罢,他若徒负虚名,不是个可交的人,我今天就要离开凉州!”

他昂然就要往屋中闯去,忽见出屋中走出来一个中年的短身汉子,手提著一对光芒耀眼的护手双钩,抬抬下巴,向铁芳说:“站住了吧!你不是要见吴少太爷么?”

铁芳看这个人的像貌并不怎样出众,只是身体倒还结实,脸色跟地皮一样,眉目十分的凶恶,铁芳就一点也不客气,问说:“你就是吴元猛么?”

这人摇头说:“不是!我她鲍名坤,号叫飞虎,你是从西边来的,你不会不知这,现在迪化去了几位豪杰,恶虎杨鑫,猛虎林永,瘦虎常明,黑虎袁用,那都是咱的弟兄。”

铁芳点点头,毫不惊异地说:“原来你们都是陇山五虎!我在西路上倒没遇见他们,不过久仰你们得很!”

飞虎鲍坤一笑,说:“岂敢岂敢!”

他把钩归到一只手里提著,走过一步就说:“朋友你是要见吴少太爷吗?他跟我是老朋友,他现在就在屋里,可是他要见一个人,得先看看这个人的武艺,武艺要是不差,他可以留下,赏他碗饭吃,武艺要是稀松平常,那他就不见。我看你的像貌还威武,口气又大,一定是会几下子,那么就请你先练一练,我兄弟奉陪!”

铁芳说:“我来到这儿原是为看看他那个人,交个朋友,并非想来此显武艺。”

飞虎鲍坤把钩又擎在双手之内,同时抡起,恶意地笑著说:“你要是不露武艺,那你可见不了少太爷,你就算白来了这一趟!并且你也休想走!”

铁芳沉下脸来说:“岂有此理!”忽然这个人的双钩就要钩他的脖子,铁芳急急忙往后退了两步,甩去了皮袄,“锵”地一声掣出了宝剑,寒光抖动,忍声说:“你想比武,可就得提防受伤,快闪开!叫我去见吴元猛!”

飞虎鲍坤持著双钩将那屋门拦住,冷笑著说:“你要想进屋,就得先由我的双钓底下钻过去!”

铁芳扭头著见那玻璃里有几个人都正在向外望著,他就狂笑著说:“吴元猛,你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真叫我看不起你!……”

鲍坤又耸身抡钩而来,铁芳展剑相迎,鲍坤的钩如雕翅,忽而斜击而来,忽而又掠越著腾起,铁芳剑似银蛇,直奔敌心。鲍坤身向旁门,一钩高举,他想要钩开了铁芳的剑,而再一钩将铁芳的脖子钩住,但他作不到,铁芳一剑紧一剑地刺来,鲍坤的双钩竟有点乱抡了,身子且不住地后退。

这时忽由屋中走出来几个人,就有人大喊一声:“住手!”

鲍坤缩钩跑到了远处,那屋门畔站著许多人,都望著铁芳的剑法吃惊,铁芳将剑换了一条花儿,这才住手。他抬头去望,见屋内出来为首的人,是一个身约七尺的汉子,年纪不过二十五人,穿著古铜色缎子面的狐皮袄,脚下是青缎快靴,头发很厚,辫子打得很整齐,一张大长脸,笼罩著一层苍白色,眼睛却非常有神,眉毛好像两把扫帚。这个人说:“你们不用打了!你的武艺我也看出来了,是受过真传,可称得起是朋友,我就是吴元猛。朋友……”把他双目向铁芳狠狠地一瞪,说,“你可也得这出你的真姓名来!”

铁芳仔细著了看他,就微微地一笑,说:“我姓王,名叫王仲这,这还能够改吗?”

吴元猛点了点头说:“好!就算你叫王仲远,可是,你是玉娇龙春雪瓶他们派来的,是不是?”

他的声音极为洪亮,双目瞪得更大更狠。

铁芳却从容地说:“你若这样说,可见你在甘凉这上是徒负虚名,玉娇龙、春雪瓶那是如何的人物?她们若是想来找你作对,还用派人来?哈哈!你太把她们看得小气了!在沙漠草原二十年来,无论何人都不敢提起她们的名字,她们是来无踪去无影,神鬼莫测,我们在这里说话,她们就许在你背后了!”

吴元猛神色一变,不由得就回首看了看,他又向他身后的那个人一笑,又转过脸来,阴沉地问说:“我可看著眼熟,好像我认得你。今年三月间,我正在西安府,就看见你跟玉娇龙同行,你的名字叫韩铁芳,你杀过金刀太岁余旺,伤过载阎王,你,还敢来欺骗我?”

这末一句话说出来,真是声如霹雷,铁芳却脸色也不稍变,就问说:“你是畏惧韩铁芳吗?如果你真怕他,那我可以当他,不过,我却不姓韩!”

吴元猛一笑,大长的脸上立刻显著温和了。他说:“好朋友!到此投我的人只要见我一瞪眼,就吓得战战兢兢地,真叫人看了又可怜、又可恨,独有你,好朋友!……”伸出他的大拇指,点头而称赞,又说:“请进屋来吧!”

他先转身,随著那两个人进屋,飞虎鲍坤过来,露著牙笑说:“王老弟!连我都有点佩服你!来吧来吧,请屋里喝酒来!”

那卢四也赶紧由地下抱起那件黑羊皮袄,给送进屋去,又急忙退出来。铁芳提剑进屋,就见吴元猛等人还都未落座。

吴元猛就笑著说:“王兄弟把剑放下吧!在这里用不著了,哈哈!”铁芳也笑了笑,就将剑放在一张大理石的桌子上,他见旁边并放著一对甜瓜大小的铁锤,锤上边有凸起的字,是“元猛”,把子有二尺多长,是很坚硬的木头所作成的,并且还辫里著蓝色跟黄色的带子。铁芳早就听人说过吴元猛力大无匹,如今见了他这封兵器,却又不由得心中越发地谨慎。他环顾这屋中,就见满壁的字画跟镜屏、桌椅、绣墩,全都十分讲究,里间是一大桌丰富的筵席,并有两个全都身著绸缎,十七八岁的丫鬟侍酒。

吴元猛就带著笑,给身后的人向铁芳引见。原来一个身穿灰鼠皮袄,有很长的黑须,身材细高的人就是镇凉州朱逢源;另一个年约三十许,紫脸膛,中等身材,非常强悍,这就是新从陕西来的,灞陵大侠吕慕岩之子,铁爪鹏吕通海;还有一人,刚才根本就没出屋子,现在还躺在一张木榻上,拿著银烟签子翡翠枪,正抽鸦片,这人穿的火狐袍子,黄脸小眼睛。

吴元猛给引见说:“这就是甘凉道上开有十家钱庄的马百万。”

马百万躺在那儿,他倒是确实懒得起身,只点了点头,吕通海虽然拱了拱手,可是也立时就坐下了,倒是朱逢源,十分和蔼。吴元猛叫丫鬟搬了凳儿就请铁芳在对面落座,另一个丫鬟,戴著金镯翠戒的手来给他斟酒,铁芳却不动酒杯。

吴元猛就笑著说:“朋友!咱们是一见如故,我也不用细盘问你的来历,反正你既肯到这里来,就算是看得起我吴元猛,你绝不会安著歹心,我这里也正缺少几个真正有本事的朋友帮忙。这位朱大哥虽是江湖赫赫有名的镇凉州,但因为身体有病,不能太分神管我的这些事,我,你大概也早晓得,我家与玉娇龙那娘们儿结下了二十年的仇恨!”

“吧”的猛撞了一下桌子,韩铁芳不由又面现怒容,吴元猛越发暴躁,脸又涨成紫色,说:“王兄弟!谅你听了也得生气,我父亲黑山熊并未得罪过她,并未抢夺她的甚么至亲骨肉,但二十年来,她一点也不肯放过,我们虽没看见她,可是听说她在祁连山、阴山不断寻找,声言只要找著我的父亲,她就要将他碎尸万段,因此我才学武、才交了许多朋友。上次听说她往东去了,我就追到长安,后来听说她跟个少年人又同往新疆去,我也要去,我是想凭我的铁锤与她的宝剑决一高下,虽说她是江湖上有名的女霸王,但我却不怕她!只是……”

说到这里,声音才稍稍缓和,又说:“前几天有由西边来的人,说她已经死了,是由那个名叫韩铁芳的人给她送了终,不知埋在哪里?这真叫我扫兴!要叫我走几千里地去跟春雪瓶作对,我可又觉得不值得了,因此我才没往西去,并因为这里又来了一件事情,须待我亲自办理,不然你来到这里也就看不见我了!”

铁芳就问说:“现在这里来了甚么事情?”

吴元猛把眼一瞪,狠狠地盯著铁旁的脸问说:“你真是不知这这件事吗?”

铁芳摇摇头,吴元猛冷笑问说:“老弟,你不是为这件事才来找我吗?”

铁芳故意改变了神色,并向吕通海、朱逢源二人看了一下,吴元猛就又大笑著说:“你不用看了!这两位也都不是外人,我早就知这你是为此事才来找我的。”

他努努嘴,铁芳斜著眼一看,那马百万已经阖著眼睡熟了,吴元猛就悄悄说,“待会儿再谈!先喝酒吧!”

于是铁芳也饮了半口酒,那吴元猛却饮下了一大杯,他那苍白的脸渐渐地红了,却显出十分高兴的样子。又说:“兄弟!如果这件事情办成了,我愿与你结为八拜之交,我这里有的是好看的女子,随你挑一两个作你的媳妇,只要我的买卖好,时运旺,这凉州城里足够你享福平世!”

铁芳也笑了笑,说:“我倒不想永这在此居住,事情办好,我只要几个盘缠我就走,可是我临走之前,还要到祁连山去拜会令尊。”赶紧又加以解释说:“因为我是久仰你们父子的大名,如今见著你了,实是三生有幸,但我还要见见他老人家。”说出了这话,自己觉得心中委屈极了。

吴元猛却接手说:“不要见他,他……唉!自从去年我的叔父去世之后,他更是伤心,有一年没下山了,我也不愿人去看他,他……”说到这里却又站起来怨声说:“玉娇龙把他害得真苦!这个仇恨我一定要报!”他呼喊丫鬟换酒,丫鬟腕上的金镯“叮当”地乱响,往来忙著斟酒,朱逢源倒也是且饮且谈,那吕通海却骄傲地不向铁芳说一句话。

此时,忽然有个人从窗外一探头,吴元猛立时就放下了酒杯,问说:“甚么事!”又大声嚷著说:“进来说!”

外边的是一个穿短衣的仆人,虽也是身强体壮,可是这时竟如一只见了猫的老鼠似的,缩著脖子,连头也不敢抬起,到了桌前就低声说:“回禀少太爷,门前那个人走了,我们追他,就不见他的影兜了,因为他的马太快。”

吴元猛“哼”了一声,说声:“去吧!”这个人应了一声:“是!”退著身出去了,吴元猛就又哈哈大笑,说:“门前这个戴红缨帽的人,就把他们吓成了这样,真给我泄气!真叫吕兄弟笑话!”

吕通海就说:“这也不怪他们,是他们不得不如此小心。”

吴元猛摇头说:“其实不小心也不要紧!那个人现就住在知府衙门,此次由西边带来的官人不计其数,那些人也不是不知我吴元猛是谁,但他们又能奈何得我?哼!即使玉娇龙在世,春雪瓶也来,甚么韩铁芳小辈也来,再加上那些官人,谅他们也未必敢正眼看一看我的铁锤!”

朱逢源说:“这也许是个过路的官人,他无意中向这门口看了眼?”

吴元猛说:“谁管他?我倒愿意此时有个人来与我作对,好叫他尝一尝我的铁锤!”说著话他一扭脸,看见那两个丫鬟正在靠著窗说闲话,声音虽十分低,但吴元猛颇不乐意,就又大喝说:“说甚么?叫你们来是为作甚么!躲在一边,却不好好来给客人斟酒。”

两个丫鬟就赶紧跑了过来,都拿起来酒壶又要斟,吴元猛却蓦地把桌子一拍,说声:“没规矩!”

靠近铁芳的这个丫鬟一惊慌,就将整个的酒壶掉在铁芳的身上,吴元猛沉下脸来,向那个还没有扔掉酒壶的丫鬟说:“去叫胡豹来!”

这个丫鬟哆哆嗦嗦地出屋去了,铁芳不知是怎么回事惰,只见朱逢源似乎带著笑饮酒,好似也看惯了吴元猛发脾气,他一点也不觉得稀奇,吕通海只是当著热闹似的,那么转著头著。铁芳这时才看出那作了错事的丫鬟很瘦,此时身躯紧抖,已面无人色。

铁芳就霍然站起,拍著洒了一大身酒的衣里说:“我这身衣棠不值几个钱!吴兄你千万不要责罪她。你我初交,我久间你是一位慷慨的男子,不可跟个女子一般见识,再说她非故意,这样却使我们彼此不欢!”

旁边的朱逢源却按著他坐下,意思是不叫他多说话。这时胡豹进来了,原来就是刚才低著头进来的那个小子,此时却凶如虎狼,伸过大手就把她抓走,这个丫鬟却如兔儿到了鹰的手里,连挣扎也不敢,哼哼一声也不敢,样子是可怜极了。

吴元猛仍旧微笑说:“喝酒!喝酒!我家里的人太没有规矩!”

铁芳却忿然说:“你管教佣人们倒可以,只是为了弄脏了我的衣裳就要罚她,却使我的心里不安!”

脑中忽又映出在峡口营为保护粉菊花,斩断了野马薛瑶的一只手的事,便跳过去想要把那丫鬟救回来。可是飞虎鲍坤正在外屋,他却伸手将铁芳拦住,并悄声说:“别多事!别多事!别多事!”

这时候那个胡豹已将那丫鬟揪出屋去了,随著是“啊!”的一声尖叫,铁芳又急向门外去看,鲍坤却又抓住了他的后腰,说:“咳,你别管!”

铁芳大怒,用脚使力向后就端,踢得鲍坤“咕咚”地一声倒在地下,他就过去由桌上抄起了一只铁锤,向吴元猛说:“吴元猛,我以为你是个堂堂的汉子,才来会你,想不到你徒使这种的铁锤,竟连个女子也容忍不过。我现在才知道你们西路上的英雄,只会欺凌弱柔无助的女子,今天你把那丫鬟放了便罢,如若不然……”

此间连那吕通海都惊得变了颜色了,吴元猛却站起身来说:“啊呀!你竟能举动我的铁锤?你把那只也举一举让我看一看!”说著他迈动大步走过来,他微微笑著说:“你再举那一只给我看看?”

铁芳却冷笑著说:“谁到这里给你举锤来?只是我说你徒然身负勇力,却量小心狠,专欺妇女,大概跟你的父亲黑山熊,你的表弟野马薛瑶一个样!”

此时吴元猛已将那只铁锤抄起来,铁芳晓得他的来意不善,果然吴元猛抢起锤来向他的这只锤用力一磕,只听“吧”的一声巨响,震得旁边的人几乎耳聋。

吴元猛沉思了一会,将手中的锤一丢,铁芳反过去抽宝剑要与他拼斗,吴元猛却摆手笑著说:“放下宝剑,我敬你是一条好汉,那个丫鬟名叫玉芹,你要是喜欢她,我就把她送给你!”

铁芳放下了剑,摇头说:“我不要,我只劝你不要再虐待她就是了。”

吴元猛笑了笑,挽著铁芳进了里间。此时吕通海也对铁芳渐渐地亲近起来了,他问铁芳师父是谁?铁芳只是随便编了一个名字。

这时有仆人进来撤去了残筵,另出来两个丫鬟伺候喝茶,并向吴元猛说:“七奶奶请少太爷有话说。”

吴元猛就向铁芳等人拱手说:“列位请坐!我少时就出来,少陪少陪!”他出屋去了,待了一会儿那个马百万也睡醒了,从榻上起来,由怀里掏出来一只金表,一看,就说:“啊呀!都这时候啦!

我还得赶紧走,金大娘的钱要等著跟我商量怎么放出去。”

朱逢源就笑著说:“金大娘,那位太太的钱总还是嫌不够,她要那么许多钱,将来留给谁呀?”

马百万笑著说:“妇人们总是比我们还贪财。”

旁边那吕通海似乎是有甚么事要背著人跟马百万商量,他们就一同走了。

朱逢源抽了几袋水烟,跟铁芳谈了些闲话,他就站起来说:“怎么?元猛还不出来,在里院抽烟了,睡著了吧:客人有的走了,还有的蹲在这儿,他要是睡到了天黑还行?”遂向铁芳带笑点头说:“王兄弟请坐!我到里院去看看他。”于是他就叫这里两个丫鬟带著他出屋去了。

铁芳还追了出去托付说:“烦你到了里院,请元猛赶快出来,我还要跟他谈几句话,还有刚才那个丫鬟,是因为把酒倒在我的衣里,元猛才生气……”

朱逢源笑著说:“好啦好啦!那件事已经完了。元猛那个人的脾气你是不晓得,他刚才确实是很生气,因为他那人最爱排场;但现在一到里院,听了他那位七太太的几句燕语莺声,他也就早忘了,我去叫他,待会儿就出来。”

铁芳又回到屋里,这里除他之外,只剩了那飞虎鲍坤,铁芳对他那四个弟兄在天山冰雪间死伤之事,及自己救了“瘦虎常明”,都一个字也没提。他如今已看了出来,吴元猛不过是个有势派的强盗,一个酒色之徒,臂力却实在不小,自己刚才努力持锤,尽力抵挡。虽然没显出软弱来,可是现在右腕还发酸,连茶杯都不敢拿,因为怕被鲍坤看出自己的手颤。

鲍坤对他很具恭维,并说了这里的许多事情。原来吴元猛现在手下养著镖头,小伙计,仆人,不下二百人,山上还有五六十名喽-,这里也有七房姬妾,二十多个丫鬟,他结交官府,收纳江湖流浪的人,每个月的开销很大,光指著镖店的买卖是不够的,所以他不得不趁著风雪,或是雨天,昏夜,在甘凉迈上作些无本钱的生意。但若是熟朋友保的镖,为了江湖规矩,他又不能染指,因此外强而中干,只马百万一处他就欠了四百多万两银子的债。

因此,他才要打劫钦差玉大人,这不仅是为报仇,主要的还是为获得玉钦差的财物。

铁芳就说:“玉钦差是一位清官,这次出来又害了很多日子的痛,他哪里有甚么钱?”

鲍坤赶紧拦住他,悄声嘱咐说:“你若这么一说,吴太少爷他可就不交你这个朋友了!他本来以为你是为这件事才来的,他猜想你也是想作玉钦差这号儿肥买卖,但你一人不能下手,你才由迪化跟到此地,来与他搭伙。他因为佩服你的武艺,知道你能帮助他,所以才跟你论弟兄,赏给你这么大的脸,你若是先泄了劲,他可是要恼了,你想离开凉州都不能!”

铁芳愣了一会,就发出一声冷笑来,自己把心一狠。

鲍坤更秘密地说:“你自己估量著,你能够敌得过吕通海不能!”

铁芳就问说:“你问我这话又具甚么意思?”

鲍坤用极小的声音说:“刚才你能敌住了吴少太爷那一锤,就可见你的武艺在吕通海之上,别看今天这桌酒筵是为了请他方摆的,可是吴少太爷心里也念著你呢!他这次保著百万两的镖银来到此地,一半交在这里,一半还要解往西去的,因为路径不熟,打算把镖托付吴少太爷给送了去,可是少太爷没答应,大概还得他亲自保著镖往西走。这也是一件肥买卖,但碍著面子,少太爷又不能劫他,他的双钩又比我还厉害,别人也不能干,大约这件事,将来少太爷也要派你去办。你如若办了这两件事,你就可以称是他的头一个膀臂,甘凉这上,他是老大,你就是老二,连我都得沾你的光!”

铁芳听了这话,自己认为真是污辱,但却做出微笑来,不说甚么。心中又计算了半天,才又问说:“元猛的父亲黑山熊,到底是住在哪里?”

鲍坤说:“他本是住在鬼眼崖,那里有很大的庄院,住著二十多家,都是抢来的老婆,所以也就成了个小村落。可是这些年,他被玉娇龙逼得不敢在那里住,东藏藏西躲躲,比兔子还可怜,听说玉娇龙死了,他才又回到鬼眼崖。”

铁芳就说:“鬼眼崖定是一座很高的山峰?”

鲍坤摇头说:“倒不是,鬼眼崖离这里不过八十多里,出城往北,那里就有一座山口,名叫恶蟒坡;进了恶蟒坡转过两道山环,是狼牙峰,爬过了狼牙峰就是鬼眼崖,下面有一片低谷,夏天山上的雪化了,在那里成了一道河,那里就是咱们这位少太爷的生长之地。”

铁芳说:“好地方!将来我得去看看!”

鲍坤说:“现在那里遍山遍野都是冰雪,很不好走。”

铁芳又说:“我听说黑山熊还有一个美貌的太太,是早先这里凉州知府之妾。”

鲍坤急忙摆手说:“快别提!快别提!”

铁芳问说:“为甚么别提?”

鲍坤说:“少太爷他们最忌讳人谈论这件事,假若有人背里谈说,被他听见,他都能够立时翻脸,不认得朋友!”

铁芳愁闷了片时,就突然又问:“那个甚么金大娘!……”

鲍坤说:“得啦!你既然知道,那就不用提了!”他急摆了摆手,立刻就站起身走到门旁,惊慌著向外去张望。

这时铁芳简直木然在椅子上了,他想不到飞虎鲍坤竟然又说:“粉菊花有个干姊姊,名叫柳素兰,早先是妓女,后来嫁了山舟县一位大绅士为妾,有一次吴少太爷看见她貌美,就硬派了人把她抢到鬼眼崖,为这个女子,少太爷与他爸爸竟几乎反目,黑山熊那老东西真不是个好货!后来这个女子也就被送到了城里来了,住在金大娘那儿,你没听见那黑房子吧?那是今年春天才落成的,少太爷出的钱,一半是为金大娘盖的,一半是为她,她是甘凉这上头一个美人儿!嘿!粉菊花若是来了,我还可以看看她呢,我只见过她一次,只那一次,我就一辈子也忘不了!”

铁芳又问:“吴元猛为甚么也去金大娘那种地方呢?……”

鲍坤还没有回答,忽听窗外有脚步之声,吴元猛与朱逢源又一同进屋来了。

吴元猛此时精神百倍向铁芳抱拳说:“对不起!叫你在此等候了半天,大概又快吃晚饭了?”

铁芳摇头说:“我不在此叨扰了,天已不早了,我还要去找店房。”

吴元猛笑著说:“你来到凉州见了我,还愁没有地方住?你喜欢住在这里,我就叫人给你收拾出屋子来,你若是愿在镖店里住,也可以,那里热闹。”

铁芳说:“我这个人倒是不喜欢热闹,我也不惯打搅人,我觉得还是住在店房里随便一些。”

吴元猛说:“好!”向鲍坤说:“你叫人去告诉广隆店,叫他们给留下一间好房子,说是我的话!”

鲍坤答应了一声,就出屋去了,吴元猛又向朱逢源看了一眼,朱逢源便也走出屋去。这里吴元猛就与铁芳倾心密谈,果然就是刚才鲍坤所说的那话,是要叫铁芳帮助他,等玉钦差离开凉州之时,下手打劫,铁芳完全答应,吴元猛十分喜欢。当下又谈了多时,铁芳才告辞离开了这里,吴元猛约他明日再到这里来饮酒,并派了个仆人送他去住店房。

此时天色已经黄昏了,北风吹来似乎是很猛烈。出了这条街,就望见了府衙,那里有许多官人往来送巡,门前并栓著十多匹健马,形势是十分的森严。有这些人保护著玉钦差,倒使铁芳稍稍放了心,可是自己的心里另有些事,觉得是非得暂忍屈辱,徐徐办理才行,他沿路很留心这城中的街道,走不多时,便来到了广隆店房。

还没进门,就见有一个人迎过来,同他请安,说:“王大爷!我把你老人家的马已经送在这儿来啦!你老人家的行李也送在这儿来啦,今天,我初见你老人家的时候,是不识得你老人家,你老人家也踢了我,端了我,得啦,你老人家就大人不见小人过了!”

铁芳看这人就是那个土蛋刁三,便一笑没说其么,遂走进了店房。

吴元猛派来的那个仆人,进店来就喊:“谢掌柜!少太爷叫你预备的那间房子,你没给预备下吗?”

当时就由柜房里跑出来青布面羊皮小帽子的谢掌柜,连连说:“预备好啦!早就预备好了!”于是他先向铁芳弯腰点头,便带他到了一间敞亮而整齐的北屋里,早已升上了火,点上了一枝羊油蜡,温暖如春,亮如白昼,随后还跟进来两个店伙殷勤伺候,行李也送进屋来了,铁芳就交待预备饭。

少时菜饭端送进来,有很肥的羊肉,有碗大的鳗头。铁芳自从春季离家,颠沛飘泊,连伤带病,母死父亡,种种的苦难,今天才算享了福;但他的身子却如处虎口,时时不安,心中犹牵挂著很多的事。时时泛想,而更有一种愧恨,觉得今天的事虽然是自己别有用意,不得不与那些盗贼应酬、装假,但自己生平也没作过这样的事,真觉得十分羞辱!当下他把那仆人遣了回去,谢掌柜叫伙计给他送来一壶茶,就也走了。

他就躺在炕上思索办法,却又对于府衙内住著的那位钦差有一些不放心。他就想:府衙里面防卫得虽很严紧,吴元猛又说过绝不在凉州城里下手,以免旁人说是他干的。但如今我说的既全是假话,他们岂能又尽是实言,他手下不能没有几个飞担走壁的人,难免今夜不到府衙去作甚么打算,再说,那个金大娘,我也得去看看她。

于是他把衣棠扎束好了,等待时间,听见街上的梆锣敲过了三更之后,他就披上了大皮袄,暗藏著宝剑,熄灯就走出了屋。各屋中的人都已睡了,天色阴沉,北风剪剪,像是又在酝酿大雪。院中一个人也没有,他悄悄地走到店门旁,用手摸了摸,锁得很结实,他就抓起大皮袄,飞身上墙,跳到了街上。

街上是冷冷清清,黑——,一个人,一盏灯也看不见。他轻轻地迈步走到了府衙,看见了那两扇大门也关上了,里边却更声隐隐,他在门首,在附近,徘徊了半天,也没有一个人看见。他就又走往吴元猛所住的那条街,见这里的大门也关上了,他站在门前往里边稍听了听,就听里边隐隐有许多人嚷嚷,说话,笑,并有骰子声。他晓得这一定是那些仆人,跟甚么胡豹等人,正在欢乐地赌钱了,今夜大概不至于有甚么事。

他又想到金大娘,于是就顺街往东,寻著了路南的那条胡同。他先脱去了皮袄,放在墙根地下,又觉得宝剑用不著,就也藏在皮袄的底下,挽了挽袖子,刚要蹿上墙去,忽见出北边来了一条黑影,走得很慢,并且还直摇晃。他赶紧隐身在大门洞里,就见那条黑影畏畏缩缩地半天才来到近前,大半是看见墙根放著的那件老羊皮袄了,又黑,叉毛茸茸的,这个人不知是甚么东西,吓得回身就跑,并且“哎哟!……”发出一声尖细的叫声。

铁芳才看出来,这原来是个女子,遂一个箭步追上去,说:“别跑!”这女子吓得高举著手又尖叫,就坐在地下了。

铁芳赶过去说:“你别怕!你是干甚么的?深更半夜你出来找谁?”

这女子哭泣著说:“我……我是要找金大娘!”

铁芳不由得有点诧异,弯下点身,忽然看出来了,这女子正是白天洒了他一身酒的那个丫鬟。他遂就更小声说:“你别怕!是我,白天你不是洒了我一身酒吗?莫非因此吴元猛他又打了你?”

这女子仰面看铁芳,她浑身乱颤,艰难地,半天才站起了身。她向铁芳细看,她才隐隐看出铁芳的模样,她可又跪下了,哭著说:“王大爷!您救我……”

铁芳说:“快起来,快起来!我一定能教他,我跟吴元猛翻脸、拼命,也一定救你!”

这丫鬟哭著说:“少太爷倒没有再打我,可是您看,胡豹把我的胳膊都快给柠断了!刚才七奶奶又拿烟签子扎我的手……都扎烂了!”

铁芳又忿恨那堤元猛家中的宠妾,又可怜这个柔弱的女子,暗叹了一口气,就又问说:“你找金大娘来,金大娘就能够救你吗?”

这丫鬟说:“能!金大娘可也厉害,也常拿烟签子扎丫鬟的手,可是她有时也怜恤人,她最跟那七奶奶合不来,因为七奶奶常常拦著少太爷,不叫他到她这儿来。”

铁芳就又问说:“金大娘是吴元猛的甚么人?”

丫鬟说:“是他的妈。”

铁芳一听,倒不禁有点迷糊了,又听这丫鬟哭泣著说:“我是伺候七奶奶的人,我要投到这儿来,金大娘必定把我留下,救我的命,明天七奶奶就是知道我跑到这儿来了,她也不敢来找我。再说,柳素兰姑娘也是个好心的人,我早就跑出来了,刚才我来了一趟啦,叫了半天门没叫开,我就……我在别处又绕了半天,想寻死,我又怕,所以我就又来了!……”

这丫鬟在寒风夜色僻巷之中,如此哭哭啼啼,使得铁芳益发心软。他就说:“快起来!不要怕!

我给你去叫门,我也要去见见金大娘。”

他于是就上前“吧吧吧,吧吧吧……”用手敲门,又“咚咚咚,咚咚咚”发急地用拳头捶门;但是半天之后,里边也没有人把门开开。

他一怒,就“嗖”的一声上了墙,下面的丫鬟吓得又一声尖叫。铁芳跳到院里,只见院落很深,各屋中可都漆黑,他就去拉门插关,扳顶门石,可是门依然开不开,因为是锁著一个大铁锁,柠也柠不掉。

他心中说:那金大娘大概是有钱,不然她如何要这样锁门怕贼偷呢?又不放心那丫鬟一人在外边,他就又跳出墙去,那丫鬟的纤弱的影子,在寒风里抖颤著,其像是一个魂灵。

铁芳就说:“门锁著了,开不了,我只好侠著你进去吧?”

丫鬟微弱的声音说:“谢谢您了!”铁芳倒有些迟疑,暗叹了一声,遂就先抄起了剑,左手持剑,右臂展开,就将这丫鬟的纤躯挟了起来,又跳上了墙,下去就将丫鬟放在地下,自觉得右臂越发地酸痛。丫鬟到了这院里,就止住了哭声,可是又显出很畏惧的样子。

铁芳就带著她往里院去走,四面昏黑,只有他的手中的剑发出一道隐隐的寒光,但一进到里院,却看见西屋里有灯,听屋里似乎有个关中口音的女子声音说:“纪妈!快去开门,大娘不叫半夜里开门,大概又是刘伙计来了,我可不见他……”

丫鬟企著脚儿,趴著铁芳的耳朵说:“这就是柳姑娘,柳素兰……金大娘大概是还在里院……”

铁芳扭头向第三重的院中一看,见里面有黑兀兀的几间楼,可是没有灯光。铁芳就悄悄告诉这丫鬟说:“你就叫这柳姑娘吧!我在此你不要怕!”

丫鬟遂就要叫,但是头一声她没有叫出来,第二声才叫出:“柳柳……姑娘!……”

屋里极为惊讶地问说:“你是谁呀?”

这丫鬟哭声凄颤地说:“我是北院里的……玉芹!因为七奶奶扎我打我,我才……求柳姑娘,求……金大娘救救……命!”

屋里的柳素兰更为惊讶地说:“哎呀!刚才在外面打了半天门的,原来是你呀?谁给你开的门叫你进来的呀?……秦妈拿灯!快开开屋门,我看看她!”于是屋里的灯光动了,屋门又响。

丫鬟玉芹越发恐惧,就紧紧揪住了铁芳的手,铁芳的手被锤震待至今还痛。屋门开了,灯光投到院中来,屋里现出来那柳素兰和一个仆妇,他们一看见了手持宝剑,昂然站著一个男子,就吓得急忙又住回跑,那仆妇“哎哟哎哟”地直叫,把灯几乎扔在地下。

铁芳却说:“你们不要怕!”

他带玉芹就硬往屋里走。那云鬓未整,穿著一身小衣服的柳索兰,赶紧由床边拿起来一件红缎子面的银鼠皮的大斗篷披上。

柳素兰立刻变了脸,瞪起来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声音尖锐,骂著说:“你是干甚么的?你敢往我的屋里乱撞?你的眼睛里有没有吴少太爷?难这你不怕死?”

铁芳说:“我就是他今天新结交的朋友!”

旁边的玉芹也央求说:“柳姑娘您也别著急!这位就是王大爷!少太爷为我一不小心把酒洒在它的身上,才……”

柳素兰双手掩著斗篷倒退了一步,两只眼睛藉著那摇摇晃晃的灯光,把铁芳从头上到脚底下,来回打量了两遍,她就说:“……呕!……原来你就是今儿少太爷新交的那个听说是能够敌得过他铁锤的那位好朋友呀!你可真算是有本事!难得你头一天跟他交朋友就立刻想到我啦!这时候已过了三更啦,你背著他来,还找了一个丫鬟作领这儿的……”

铁芳说:“你不要胡疑,我自知卤莽,但是我为她……”指指玉芹、柳素兰冷笑著说:“你还客气甚么呀?甚么为她?为一个丫头你也未必就到凉州府来?痛痛快快地说一句吧,你也不是为跟吴少太爷交朋友来的,你就是为著我才来的。你一定是在外边听了甚么风言风语,说我背著吴少太爷跟甚么人,甚么人,怎么样,怎么样的,你这小子就生了心,其实……”沉下脸来,拍著胸脯,扭动著身子又说:“你是错打了算盘啦!太太不错,是兰州,肃州几千里地内,有名的美人儿,可是太太行得正,走得端。至于我柳素兰,这三个字叫起来,也比吴少太爷的铁锤还能叮叮当当地响!”

铁芳怒斥一声说:“你胡说甚么?我也是堂堂的好汉,不为送这丫鬟,我也不到你这儿来!因为她是为了我才受的害,所以我才必须救他,今天先把她留在这里,明天我就去与吴元猛说话。”

柳素兰说:“哎呀!你竟敢叫他的名字?”

铁芳说:“我当著面也这样叫他。”

此时那玉芹赶紧跑过去跟柳素兰悄悄地一说,大概是说了今天吴元猛特别优待铁芳的情形。柳素兰立时脸色就改变了,泼辣的神气尽皆消减,换的是一副惊惧的容颜。

又听铁芳说:“我也都知道你的事情,她也是一个可怜的人,无论如何你应当留她在此住宿一晚。”

柳素兰就走过来带笑说:“王大爷您别恼,我刚才是错认了人,您是少太爷的好朋友,我不该得罪您!”

铁芳摆手说:“这不要紧,本来我深夜前来就很不对。”

柳索兰施下福去,说:“那我向您赔罪啦!……可是……”她直起了腰,回身指了指丫鬟玉芹,就又显出皱眉为难的样子说:“本来金大娘就疑惑我这屋里常……”立刻把话噎住了,脸色变了一变,抬起眼来又瞪了铁芳一下,就接著说:“您是不知这金大娘的脾气,她,虽然也常作好事,可是……真的!若不跟她老人家先说好了,我可不敢留下这个丫鬟!”

铁芳一听却正中自己的心意,遂就点头说:“这也好。那么,柳姑娘你就领著我去见一见那位金大娘吧!”

柳素兰惊慌著摆手说:“这可不行!她的脾气和我不同,连少爷她都敢骂,她要是知道有一个年轻的爷们在这里,她就能翻了脸不认人!王大爷,您还是坐在这儿等一等吧!我先带著她去见金大娘,您就不必去啦!”又悄声,稍稍皱著眉说:“那个老太婆真不好惹,您还是不要去见她吧!她若是得罪了您,连我都觉得对不住您!”

说著,叫秦妈点上灯笼在前,她很亲热的拉著玉芹往外就走,临走时还回首向铁芳说:“您可不要动!在这儿等著我,桌上有茶,您自己倒著喝吧!”遂即故意掀开她那鼠皮里子斗蓬,伸著戴著翡翠镯子的皓腕,将屋门倒拉上。

铁芳不由得忿怒,心说:这个女人,即使当年不被吴元猛抢了去,她也一定不是个好东西。自己来到这里,要见的就是那所谓金大娘,如今既已来到了这里,对于这些盗贼盗妇,还讲甚么客气呢?

他的宝剑虽不打算伤人,但也始终末离开手。看得窗外的摇摇灯影,渐渐消失了,人已走往里院去了。他便地出了屋,倒背著手,拿著宝剑,就脚步轻轻地往里院走去。他走到里院,只听“咚,咚,咚”楼梯上的脚步儿响,声音虽不大,可是那三个女人已经走上楼去了。

这座楼,上下是一共四间,下面的肩里黑忽忽地,窗上的纸且都破了,被风吹得“扑扑”地响,好像没有人住。铁芳就扎著窗户往里看了看,只闻得一股檀香味,屋里有排列得很整齐的几点微光,像是萤火虫的屁股,这原是香炉里插著的香。两边还有佛烛的余烬,这大概是佛堂,可见金大娘的为人不仅爱财,还好善呢。

此时那楼上的女人们就谈起话来了,铁芳就压著脚步走上了半截楼梯去听,只听那柳素兰还没进到尾里,她正在栏杆里站著,笑著,婉转著正在叙说玉芹逃出来的事。铁芳听她可没有说到自己.

没说甚么“王大爷”,心里更是诧异,不知这这个盗妇是怀著甚么心意。又听上面的屋里发出妇女的声音,话很难听懂,因是南方的口音,且仿佛脱落了门牙似的,字音有些咬不清楚。

铁芳细细地辨识,才听出了两句,是:“留下她吧!冲著七娘们儿那天杀的,我也得把这孩子留下……叫她进屋来吧!”

听得门响,又听柳素兰笑著说:“玉芹你看:你有多大的稿气!大娘已答应收下你啦,你快进来给大娘叩头吧,到底大娘是位善心人!”又厉声说:“秦妈!你发甚么呆呀?你倒是打著灯笼先进屋去呀!”

秦妈连声答应著,屋里的那金大娘却又发出更厉的语声,似枭鸟一样地吓人,说:“素兰!你又丢了心了?怎么又忘了!怎么还叫她秦妈?你不知道我一听了就能犯病吗!混账没记性的东西!快把她的姓给我改过来!……”

立时吓得素兰一点也不敢作声,只听得脚步声在楼板上轻轻挪动,本来那隔著栏杆映在墙上的灯光,此时都被屋子侵进去了,铁芳就知这那三个女人都已进到了屋里。他遂又走了半截的楼梯,轻轻上了楼。

这时屋里也很亮,窗上的人影幢幢,那柳素兰像触了很大的忌讳,犯了很大的罪似的,正在哀声地求金大娘饶她,说:“我真忘了!以后我再也不叫她秦妈了!……”

金大娘更严厉地说:“你还说!还敢说?成心气我吗?”

窗上印著的披斗篷的颤抖的影子立时就低了下去了。铁芳藉著吹来的一阵猛烈呼呼的寒风,就上前以指甲将窗纸戳了一个小窟萨,便俯身用一双眼睛向里面偷看,就见屋里倒是没有多少讲究的木器,却有一张带著绿绸幔帐的床,那床上就坐著一个妇人,想必就是“金大娘”。

她的年纪不过四十余岁,可是鬓发已自得跟霜一样了。她的脸儿极狠极瘦,观骨全都高耸起来,简直似一副骷髅,而两眼虽凹得很深,但瞪得却很大,也很明澈,可见这个妇人在年轻时必是相当美丽的。

她此时拥著闪缎的棉被,坐在床头正在发威,嘴里“叽里咕噜”一连串地在说著很难懂的话;那身披著斗蓬的柳素兰就跪在床前求饶,说:“似后不敢再管秦妈叫秦妈了!”

为这件事情,金大娘简直像要咬死她那么愤恨,半天才说:“你起来吧!”柳素兰低著头站起身来之时,金大娘却又倒下头去,“哎哟咬哟”地直嚷心疼。

柳素兰,秦妈,跟在这屋里服侍的那个丫鬟就是白天在门前泼水的那个“杏花”,及玉芹,都一齐惊慌著上前去救。几个人一齐给他抚摸著胸口、捶腰,并一声声地叫著:“大娘!大娘!大娘!你老人家别再生气了!……”

一种凄惨可怕的气氛充满了屋子,像老猫的“嚎!嚎!”又像鬼一般地号叫,桌上的素灯一跳一跳的,那只灯笼也是惨暗无光。金大娘的呻吟声是越来越微弱,好像快要死了,铁芳在外边也不忍再著,且觉得一阵鼻酸,眼睛都发了潮润,用袖子擦了一擦,转过了身,心中就想:不如我硬走进去,索性与这妇人细说一说,也许能把她的心疼病儿治好了,但也许叫她心疼一下就死了。

正在犹豫未决之间,却忽然又听屋里的金大娘暴嚷起来了,细一辨识,就听她说:“滚吧!滚吧!以后别再提甚么秦妈害我的心疼就得啦!还得把这丫头的名字也给我改了,甚么玉哩!芹哩!都不许叫!我恨那些个名字,听见了没有?”

四个女人一齐应著:“听见啦!”

那杏花并带著笑说:“以后就叫她桃花儿好了!您叫著也顺嘴。我们一个杏儿,一个桃儿,永远服侍著您,一直服侍您,一直服侍您活到八百岁,再送您到西天去。”

金大娘听了这话,却又呻吟了一阵,然而地又严厉地说:“只要以后我听见谁再说那几个字,成心来气我,我就叫元猛来,当著我的面,把她的头打烂了!”

这句话一说了出来,便没有一个人再敢说话,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出气儿。铁芳趴著窗窟窿又向里瞧了瞧,就见柳素兰倒还不怎么样,两个丫鬟却都脸色如白纸一般,尤其是秦妈害怕得最厉害,她浑身打颤,牙关并“咯答咯答”地直响。

此时铁芳就站在楼拦旁,仰望著昏暗的长天,面受著凛测的北风,发呆地,听著背后屋中那老妖魔似的妇人仍在呻吟,觉著又可怜又可恨。半天之后,灯光又向外移来,那柳素兰就要出屋子,铁芳却一耸身就越过了栏杆跳到楼下,手提宝剑又往前院走去。身后灯光扑来了,铁芳就赶紧又跳到房上,蹲了一会,只见那秦妈发颤的手提著灯笼,由里院走出,披著斗蓬的柳素兰,嘴里“嘟嚷”著,低声骂著,身子急急地扭动,由后面赶到前面,就匆匆地回到屋里。

她却立时就惊讶起来了,说:“哎呀!那个人怎么不见了?”疾忙又跑出屋来说:“那个人怎么不见啦?唉!真是的!他怎么会等不及我回来就走了呢!都怨那老东西,罚我跪了半天!”

她要来灯笼满处去找,灯光晃晃地直找到大门旁边,摸了摸锁头,还在门上面,锁得很结实,她就叫著:“秦妈!快拿钥匙来把门开开,我出去看著,也许他又跑到外边去了!”叹口气又说:“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儿?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就溜走了!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秦妈也更为惊惧地说:“他别是跑了,去告诉少太爷了吧!”

柳素兰“哼”了一声说:“我瞧他可没有那大的胆子,他今天把玉芹送来,明天还许不敢跟少太爷说呢!说了又当怎么样,少太爷还真能拿铁锤把我打死吗?我不信他有那么狠的心。我还是爱怎么就怎么样!谁也管不了我!后楼上那个老天杀的,当面我怕她,背著面我给他念咒,快死!快死!心疼一下就把她疼死。秦妈!秦妈!快拿钥匙去!”

铁芳看完了这一幕情景,他便脚踏著屋瓦,伏著身而行,飞快地,他跳到院落之外,胡同之中,由地下找著了那件老羊皮袄披在身上往北走了几步,就见那边的门已经开了。先透出灯光,随著出现了摇摇晃晃的灯笼,那黄色闪闪的光圈之内,笼罩著身披斗蓬,云鬓蓬松的柳素兰。她的身躯一扭一扭地来回地找,并且发著冷笑,自言自语地说:“你别走呀!我话还没跟你说完呢!你不是为了我才来的吗?我是由兰州到肃州顶最美的美……你别管吴元猛,他也管不了我……”

铁芳却急急地向北走去,心中又气恼又猜疑,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莫非强盗的家中就一定有这等的事么?这柳素兰跟那金大娘,她们虽然都非正经出身,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这样,莫非因为当了盗妇之后,才变成得这个样子吗?……

他已将走出了胡同口,那边的灯影还在摇摇,并尖声在寒风里飘荡著,说:“喂!你倒是回来呀!”

铁芳不由“哼”的一声冷笑,然而这时忽听街上微有声音,他疾忙躲身,扬首去望,就见有一条疾快的黑影,顺著身旁的墙上飞过去了,他不由大吃一惊,及至再看时,就已看不见了。他疾忙也撩衣“嗖”的一声上了墙,墙的里面却是一家住户,房屋很少,灯光也全无,可是那边的柳素兰还在叫著说:“怕甚么呀?回来呀!你不认得我,你能到我这儿来么?回来咱们谈谈!别怕那老乞婆,她永远不下楼,也别怕那使锤的,他有半个多月没见著我啦!他管我不著!”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寒风里听得是非常清楚。

铁芳不禁又骂了一声,本想回去再追寻那条黑影,看看到底是甚么人,但是他又厌恶这妇人。他就跳下墙去,走出了胡同口,忿忿地回店房去了。

这时那柳素兰提著灯仍是不死心,她也往这边走来,嘴里的话渐渐也变成了怒骂。忽然一阵狂热的北风,把她的灯笼刮灭了,她就踝脚大骂,说:“该死的!半夜深更来搅我,不容我把话说完了就走!该死的……”

秦妈站在那门旁叫她回去,她这才转过了身,手部冻僵了,眼里也不由得流出泪来,她实在是又害怕,又失望。她害怕是因为怕把这件事情弄到吴元猛的耳里,她倒不至于怕挨一铁锤,她知道吴元猛欢喜她,可是那一顿饱打也是免不了的,吴元猛曾打过她好几次,结果都是她百般地央求才重得到宠爱。

她知道吴元猛拳头的沉重不在铁锤之下,她失望是因为铁芳的像貌,她从来也没看见过这样英俊的人。背著吴元猛,她在这城里曾认识两三个人,知府的侄少爷跟马百万,以及一个钱庄的刘伙计,都是常来到她这儿喝茶谈话的,但她都不喜欢,她希望铁芳能由今夜起也与她相识。可是,铁芳走了,她怎么找也找不著,怎么叫也叫不回来,她心里不禁惆怅,而且难过。

这时秦妈,还有那管做饭的也是她最心腹的纪妈,也出来了,都叫著她快回去。她才抱抱怨怨,回到了门里,那秦妈摸著黑儿又把门锁上,她跟纪妈又往院里走,她屋里的灯光倒还是明亮著,她心中熬烦,想要一进屋扑到床上就睡,但是没有想到……

她看屋中又有一个男子手持著宝剑,并且不是才走的那人,这是另一个人,她不由就“哎哟”叫了一声。这人却宝剑向她的肩头平著一拍,她又尖叫了一下,就坐在地下。

纪妈跟秦妈都慌张张地问说:“其么事?甚么事?”可是一进屋来,却又都吓得直了眼睛,浑身抖颤。

这个人又举剑威吓著说:“都好好地站著,你们谁要是敢嚷嚷,我就叫谁立刻死!”

吓得两个仆妇全都不敢说话。可是柳素兰忽然扶著墙又站了起来,因为她听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很细,简直是一个女的。可是她瞪著眼,大胆地细看了半天,只见这人身穿著青布夹裤袄,还穿著一个皮背心,脚下是大脚青鞋,又确实是个男人,论年纪才不过二十上下,长得比刚才那人更漂亮,而且比自己还漂亮。

她立时就一点也不怕了,就“噗哧”地一笑,说:“我今天才是好福气呢!本来我都睡了,可是不断的有人来,才走了一个,就又来了一个,我的人缘儿果真好,你又找我干甚么来啦?难道你也是吴少太爷新交的朋友吗?”

这个人却说:“谁是他的朋友?我来到凉州府就为的是来杀他!”

柳素兰却笑了笑,说:“得啦!你就别拿宝剑来吓吓我啦!宝剑我也见过,我看你的年纪比我也许小呢,我就叫你一声小兄弟吧。……”

才说到这里,却“吧”的一声,她脸上就挨了一巴掌,不由得又痛,又发烧,她就气急了,嚷嚷著说:“你是哪儿来的野小子?你敢打我?你不知这,凉州城第一个人物是吴少太爷,第二是金大娘,第三就是我,第四个才是知府呢!你敢打我?你比刚才来的那个还不讲理吗?……”

她扑过来要揪这个人的胳膊,这个人却右手把剑向她的头上一晃,左手将她又一椎,推得她倒退了三四步,“咕咚!哎哟!”连两个仆妇吓得叫了起来,柳素兰的皮斗篷也甩落在地下了,她的身子又摔倒了。

这个人可真凶,声音细而亮,毫不怕被人听见。他赶过来一脚蹬住了柳素兰的胸口,剑尖就挨进了她的咽喉,逼问著说:“刚才那个人到你这里来,是为其么事?”

柳素兰说:“他是送了一个丫鬟来,求我们这儿的金大娘收下。”

这人又问说:“金大娘是个甚么东西?”

柳素兰说:“刚才我没跟你说吗?她是凉州府第二个人物,其实吴少太爷都得听她的指使,因为吴少太爷最孝母。”

这人又逼问说:“她是黑山熊的甚么人?”

柳素兰说:“你还没弄明白吗?她是黑山熊的老婆呀!”

这人更逼问著说:“她是黑山熊的原配?还是黑山熊抢来的别人家的妇女?”问这句话时,此人特别显出来情急、暴躁,他的那如同女子似的脸儿,凛如冰霜,森厉又似剑光。

柳素兰的身子向后一仰,她索性躺在地下了,叹著口气说:“你一说到了这儿,我可也真不想活啦!你要爱杀!你就快快地给我一剑罢!金大娘是怎么到了黑山熊的手里的,我真不大明白,我不敢告诉你!我倒真是叫他们给抢来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发了悲声,这个持剑的人,反突然将脚也挪开了,就说声:“你赶快起来罢!”

柳素兰手伏著地又坐起来,她哭啼抹泪地说:“我早先可也当过花姐,当过人家的小老婆,可是我从来没受过现在这样的罪,现在还算好呢!只不过是受金大娘那乞婆一个人的气,早先,我才被抢到山上的时候也正是冬天,满山都是冰雪,吴少太爷稍微一发脾气,就剥了我的衣棠叫我只穿一身小裤褂,在冰雪里冻著,黑山熊那老强盗更不是人!……”

这个人面现出一点于怜之色,就说:“你且不要说这些话!你既是被他抢来的,只要我杀死了黑山熊父子,我必定能够救你!”

柳素兰说:“唉!你就别说这话啦!你也许是一位甚么侠义英雄,我不敢小瞧你,可是凭你这么细弱的身子,一口精细的宝剑,你也能够杀得了黑山熊跟吴少太爷!黑山熊现在冰雪的高山上,你能够去?吴少太爷手使著四五十斤重的一对铁锤,你敌得了他?”又说:“除了你能请一个人来!你到新疆去请玉娇能来,那黑山熊听了就能够吓死,可是吴少太爷他却不大怎么怕呢。今天他又来了一个新朋友,就是刚才由我这儿才走的那个姓王的,那个人的武艺也不在他以下,来了就算给他添了一只膀臂,可是……哼!早晚丫头跟老婆也非得都叫那个人给霸占了不可!”

她说著话,由地下捡起皮斗篷又披在身上,气忿忿地扭到了旁边,找了一个凳儿坐下。一看见持剑的人呆呆他立著只是发愣,她却又不禁“噗哧”笑了,说:“不怪我们这里的金大娘天天叫人把门锁得严了又严,原来真的会有令人想不到的事,来些想不到的人,也许是因为我的名儿太大了,所以人都来,想著看我这个从兰州到肃州的头一位美人儿,刚才来了个冒失鬼,去了又来了一个小傻子,喂!小兄弟!你拿著宝剑,怎么我不怕你,你倒有点怕我呀?你怎么又不言语呀?你倒是为甚么才来的呀?你贵姓呀?……”

这个人却突然将剑又一抡,寒光抖动,直向她的前胸,厉声说:“你不用问我姓甚么?今天我来的事,不许……”又这著旁边那两个仆妇,说:“不许你们向人说,连那姓王的,也不许说。我来这里,第一是为杀黑山熊父子,还要杀那恶名已满于甘凉这上的金大娘,我杀他们如斩草莽,但因这个城里现在住著钦差,须要等两天后我才能够下手,你们也别怕,将来我必救你们逃开这里。听见了没有?”

两个仆妇都一齐吓得跪下了,柳素兰这时候可真害怕了,她也不禁全身都打颤,面无人色。只见这个人拿著剑转身出屋,半天毫无声息,这屋里的三个女人全都没敢动弹,但是,在此时忽听由里院发出来“哎哟!……”的一声叫,柳素兰打了个冷战,就站起身来说:“可真不好啦!金大娘大概是叫他给杀了!……”

她跟两个仆妇都想要跑到里院的楼上去看看,可是又都身子瘫软不能够动弹,遥远之处的更声,此时已敲到了四下了。

当夜,这里是异事颁发,惊恐未息。少时五更敲过,天色就发明了,但这时候的广隆店内,铁芳睡得正酣,他在梦中仍未忘了那金大娘,并且幻出来满是冰雪的祁连山,有一群强盗把一辆车给打碎了,从车中抢走了甚么,同时车后有一匹这骑来到,马上的人持著宝剑,怀揣著婴儿……他又幻出来春雪瓶的可爱的容态,更幻出来甚么韩文佩,黑山熊,杀,斗,为争一个无主的男孩,还有一块红罗分明在那男孩子的身畔……醒来,这个梦境仍然在他的眼前,他就似是真见了一般,在炕上呆坐了半天,头脑才有些明白。

长叹了口气,刚要下炕,忽听外面“咚咚咚”地捶门,他就怒问一声:“是谁!”

外面急急地说:“是我!我是土蛋刁三,王大爷你快开门吧!”

铁芳不由得诧异,就问说:“有甚么事?”遂就急忙穿鞋下炕。

刁三却惊慌悄声儿说:“有要紧的事!王大爷你快开门,我进来再说!”铁芳随将门开了,刁三一进来就随手把门掩上,变脸变色的悄声儿说:“我是偷著来的!王大爷你赶快走吧!你不是在峡口

管把野马薛瑶一只手砍掉了吗?他可跟海螃蟹都来了!他是吴少太爷的表弟,待一会儿,吴少太爷一定要跟你翻脸,拿著锤来要你的命!……王大爷你快走罢?”

铁芳一听,原来是这件事,他就反倒笑了,先说:“你真是一番好意,我谢谢你了!可是……”

说到这里,不禁微微地笑说:“我料想吴元猛他就是为表弟跟我拼斗,也得先把话跟我说清楚了,今天我绝不走,我在此等著他们!”

刁三著急说:“他们要是一翻了脸,可就不讲理啦!能带著几十个人把店房围起来,王大爷你门得了他们吗?”

铁芳摇头说:“你不要管了!你快去吧!要叫他们知这了你来给我送信,可一定饶不了你!”

刁三说:“我因为知这你老人家是一位英雄,我才,想叫你老人家将来提拔提拔我!我给他们干事,永远得当孙子,得不著一点好处!”

铁芳急忙摆手说:“你快去罢!不要声张,你放心,我不怕与他们拼命,他有铁锤,我有宝剑。

你快去罢!将来我一定能够提拔你。”

当下刁三先开了门缝向外看著,然后他才悄悄地走了出去。铁芳叫进店伙来,给他打了脸水,沏茶,做早饭。他很镇定,而且精神奋发,将衣里扎束得利便,宝剑时时备在手边,抡了抡,胳臂也不像昨日那么疼了。

少时他用了饭,那飞虎鲍坤果然就来到了。对于野马薛瑶的事,他是一字不提,只说吴少太爷现在请他过去,听说是有甚么要紧的事要跟他商量。

铁芳却摇头说:“我不想去,因为昨天在他家里酒喝得大多了,犯了胃病,我要歇歇。如若有事,可以叫他到我这里来讲。”

鲍坤走后,铁芳料到待会儿吴元猛就许率众前来,所以他的精神不免有些紧张,预知少时就有一番恶斗,自己就是冲出了重围,离开了凉州,踏雪登上了祁连山。杀黑山熊也许很容易,只不过那个金大娘的来历,自己始终未弄得明白,这却是个遗憾,自己到底是为甚么来的?倘若到祁连山杀死了黑山熊而见不著方二太太之而,可又有何用?……

因此,他的心中实在为难。又过了不多时,就听院中有杂沓的脚步之声,他就一惊,并听有人向屋里带笑说这:“王老弟!你好大的架子呀!怎么非得我亲自来请你吗?”

这正是吴元猛的声音,铁芳的宝剑虽就放在身畔,但他反倒不能拿起来了。这时屋门一开,吴元猛的高大身躯就走进屋中,满面带著笑,这种笑还像是一种很诚恳的笑,就听他说:“王老弟!你太多疑!你以为我知这了我的表弟被你砍断了一只手的事,就会跟你翻脸,替他出气吗?那你可看得我太量狭了!我实同你说,我们吴家父子若是没有点江湖义气,就绝不能在甘凉这上混得这么长久!薛瑶,不错,他是我的表弟,可是他不听我的话,在外胡作非为,已不是一日了,连我都想要砍断他的手呢。老弟你惩戒的对,我不但不生气,我还得谢谢你!咱们俩的交情还是交情,跟那事不相干,走罢,我家里把酒都已顶备好了,也没别人,专等著请你去。”

说到这里,却又压下声音,把嘴挨近了铁芳的耳朵,就说:“有一件要紧的事,我要跟你说,还得请你帮个忙呢!”又笑著,用大手拍下铁芳的肩膀一下,使得铁芳倒觉得非常惭愧,觉得吴元猛确实是个豪爽的汉子,而自己倒是胸中藏有奸诈之心。此时外面还有几个恶奴在那里站著。

吴元猛一眼就都给瞪走了,他望著桌上的宝剑,就说:“你把剑带上!”

铁芳却笑著说:“你已经把话说开了,咱们的交情,我难道还能怀疑你吗?”

吴元猛却又悄声说:“你是不知这,你砍掉了薛瑶一只手的事,我虽不在意,可是我手下的人全觉著不平,那海螃蟹袁庆又在暗地里激他们,他们就如同是一窝蜂,已经被你给惹起来了。他们若是想暗算你,那连我也拦不住,因为现在为玉钦差的事,我正用著他们,你还是拿上宝剑才好!”

铁芳却露出一种轻视的样子,先把门关上,然后就也悄声说:“吴兄!如今我已看出,你不愧是一条好汉,但你何必非要去作那件事不可呢?”

吴元猛笑著说:“为找钱花呀?你想我养著多少人?我有多少个老婆?我的老婆哪个不要载金首饰、穿绸缎衣棠:我自己跟著她们还都要抽大烟,没钱龙行?”又拍了拍铁芳的肩膀说:“我看这回买卖作好了,你也阔了,你也弄上几个老婆,你就知这那滋味了,你也就天天得想法子要弄钱了!”

钱芳便不言语。觉得这个人是盗性已深,无法劝他改悔了。

吴元猛又笑著说,“如今就是给我一个总督巡抚的官儿,我也不干,因为那还没有我当这个少太爷舒服呢!再说我办玉钦差这件事,还是为报私仇!为使玉娇龙那狗娘们儿的鬼魂也生一生气!”说到这里,他的面容更为凶恶。

铁芳怒发于心,就冷笑了笑,持宝剑说:“咱们走吧!我再去扰你一杯吧。”

当下二人开门出屋,到店门外,见已有吴元猛坐来的车等在那里。吴元猛叫铁芳上车去坐,他跨著车辕,就往北走,路旁行路的人多半站住了脚,恭敬畏惧地向著车弯身打躬。

吴元猛却连头也不点一下,但是他对于路旁走著的大姑娘小媳妇,可是非常注意地带笑地去看,即使人家是有男人跟著,他也很轻薄地说著:“跟我到家里去罢?”或者:“喂!你头上的花儿戴歪了!”要不然就是:“好端正的脚呀!”

被调戏的女人只有赶紧躲避,而不敢还一句话,他却哈哈大笑,并回头望著铁芳,显示他在这座城中的权威。少时就到了他家的大门首,他先下了车,铁芳提剑也随著跳下,进到大门洞,就见今天这里的情景可比昨日紧张。院中的人特别多,还都向他怒目而视。

那与铁芳曾往峡口营会过面的海螃蟹袁庆,也在这里了,跟那个胡豹,两人手里都握著短刀,似乎是就要扑过来的样子。

吴元猛却沉下来脸,使出来威风,怒喝一声:“你们都在这里干甚么!”

有的见他怒喝,就赶紧向后退去,独有那个胡豹,硬挺著胸脯上前说:“少太爷!他是咱们的对头,在峡口营他把你的表弟砍下一只手,你不替咱们的人报仇,反倒……”

吴元猛就忽然面现出一阵狞笑,间说:“反倒甚么?反倒怎样?”

胡豹似乎有所恃而毫无畏惧的样子,当时就敢跟他瞪眼顶起了嘴来,也跳起来大声嚷嚷著说:“你反倒要跟他称起弟兄!”

吴元猛笑著指著铁芳说:“他也是咱们的一路人,昨天特慕我的名来访我,怎么会是对头呢?”

胡豹怨声说:“难道野马薛大爷的那只手就白掉了吗?”

吴元猛又笑,说:“江湖人彼此争斗,是谁的武艺高,本事好,谁就占便宜,没有本事的人,掉了手或掉了脑袋,那是活该!我的表弟野马薛瑶受了伤,那是因为他自己的本事不济,他若有本事,也可以用他那只还没有掉的手,拿刀来,来把这姓王的……”指著铁芳说:“把他杀了我也决不拦!

你们若是本事都不行,平日就仗著我护著你们、养你们,一点力也不给我出,还倚著我的老头满处横行,如今有了本事的人前来帮助我,你们反倒眼红了起来!”

胡豹说:“少太爷,你不明白,他不是个好东西,他的来头不正!”

吴元猛瞪著眼睛说:“甚么来头不正!”

胡豹说:“他是由沙漠来的,他是玉娇龙手下的,他来,是想把我们全踢开,然后他再收拾少太爷呢!”

吴元猛转脸向铁芳笑著说:“你可听见了?”

铁芳手中紧紧握著剑冷笑著不答,吴元猛又向胡豹问说:“那么依著你,应当如何?”

胡豹跳起来说:“也得做了他的右手来,我们的气才能出!”

吴元猛大喝一声:“好!把刀给我罢!”

当下他就从胡豹的手中夺过了刀,他的苍白色的脸此时变紫,瞪起来一对眼睛,并提了提袖子,此时许多人的目光都注视在铁芳的身上,都要看著吴少太爷怎样斩他的手。铁芳只向后退了半步,颜色并不改变,倒看他如何。但只见吴元猛突然扬起了明晃晃的短刀,一下砍落了下去,只见“哎哟”的一声怪叫,三两个手指落在地下,那胡豹一边抖著滴著血的手,一边疼得直叫,向前院奔去了。

铁芳此时倒不禁变了色,连问说:“这是为甚么!”

吴元猛却面露凶煞,望著那一些人说:“你们看见了没有?我吴元猛交的是天下英雄,结的是江湖好汉,谁的武艺高,谁能帮我的忙,真心与我相交,那就是我的弟兄。你们若是脓包,若是饭桶,却还要看著人家忌妒、眼红,那,看见了没有?……”又将短刀扬起,向下来一落,声音严肃,吓得他手下的人齐都面现土包,他便说:“我就是照这样办!”

铁芳的心中被他震得吃惊不小,但又疑惑他是故意如此,那胡豹也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仆人罢了,他不惜伤他,以固结自己的心。当下铁芳就不动声色,吴元猛带笑点头,请他到屋中去饮酒。他随著进去,就见屋中没有别人,只在外间摆著一对铁锤,而里间却是一桌比昨日更丰富.更考究的筵席,有两个昨天没有见过的丫鬟又在那里伺候,但是都显出惊惊慌慌的样子,吴元猛请铁芳落了座,铁芳的剑就竖在椅子旁。

那丫鬟的纤纤双手,给他斟过来酒时,他都觉著有些担心,笑一笑问吴元猛说:“你刚才何必要那样?”

吴元猛也笑一笑,没有言语。喝过了两杯酒,吃过了几箸素菜之后,他才叹息著说:“我手下的这些人实在都太没有用,他们两三个人也都举不起我的铁锤来,从我老子时起,就养著这些脓包,假若早有像你这样武艺的人相助,我们焉能受玉娇龙那妇人的欺负?”使了个眼色。那两个丫鬟立时就避了出去。

吴元猛就又悄声对铁芳笑说:“昨天晚上可出了事了!”

铁芳装作不知,问说:“甚么事?”

吴元猛冷笑著,说:“不要紧!我不怕!有老弟你在此,我更不怕别人和我作对!”

铁芳又问说:“到底是甚么事?”吴元猛又淡然地一笑,其实从他的神色之中已可看出他的惊恐了,他说:“就是昨天洒了你一身酒的那个丫鬟,其实我已经不说她了,但她回到了里院,被小妾知晓了此事,怪她粗心,又怪她在生人眼前显出来没有人管束。”

铁芳说:“其实是件不要紧的事,我这衣服还怕酒脏了吗?再说她也不是成心的!”

吴元猛说:“唉!究竟是女人的量狭,她就又把那丫头责罚了一顿,那丫鬟哭哭啼啼地,到晚间她竟悄悄地走了,到了南首,我的另一个妇人名叫柳素兰之处。她去了倒还不要紧,不料那时又混进去了一个贼人……”

铁芳的神色不禁一变,想他一定说到了自己,但是听吴元猛又说:“那个人……据今天清早素兰派那里的秦妈来告诉我说,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眉目清秀,手执宝剑……穿著一件皮背心的男子……”

铁芳一听,心说:“奇怪!昨大我并没穿著甚么皮背心呀!”

吴元猛说:“这个贼,他倒是没伤人,他先将柳素兰威吓了半天,发下狂言,说是特来要我父子的性命!哈哈!这个人……他接著便到了那院子的后楼上,几乎将床上睡著的金大娘杀死!幸而金大娘为人机警,见有贼来了,她就赶紧滚落在床的下边,那贼人倒还没揪出她来杀了她!”带著恨意把话止住,呆呆地瞪著两只眼睛。

铁芳就拱了拱手说:“恕我冒昧!我要打听打听,因为我从西边前来数百里之内,到处听人谈起凉州府金大娘之名,可不知这是吴兄的甚么人?是怎样的一位太太!”

吴元猛说:“这话待会儿我再告诉你!”且听我说,昨夜,三四更的时候,我这里也出了一件事,是六十妾的屋中。平日她抽烟,昨夜别人都睡了,独她还没睡,就来了也是那二十岁上下,眉目清秀,手执宝剑,身穿皮背心的人,推开了门进了屋,持剑逼吓,问我住在哪闲屋内。六十妾咬定了牙关不肯说出我在哪间屋里,他才一无所得,也没伤人,就走了。据我想,此人一定就是昨天白书,在我门前徘徊的那个官人!”

铁芳听到了这里,不由就回想这次东来,路上所听见的,处处遇见的那个“漂亮的小差官”未见面,但此人莫非是……正在想著,吴元猛又显出点惧意,悄声地说:“我想此人的夜行工夫一定很好,大约是玉钦差在新疆雇来,特为暗中保护他的。我疑惑他就是玉娇龙的伙伴,许是那个韩铁芳!”

“吧”的一摔酒杯,几乎就给摔碎了,他忿怒,却又恐惧地说:“现在暗中既有这么个人,咱们的那档子买卖,可就有点难作了,所以,并不是我失去了锐气,我是想,咱们若想办成那件事,就先得除去了这个人!老弟!你在这城里还没有甚么人认得,我主张,用过了酒,你就……”

铁芳接著点头说:“不要紧,少时我就出去查访查访。”

吴元猛又嘱咐说:“你可要小心!如果此人是韩铁芳,那我们更应当谨慎地对付,他既是玉娇龙的伙伴,武艺就必是高强!”

铁芳听了,只是微微地笑。自己实在不愿再隐名瞒姓了,可是看著吴元猛这个人,又真难以对他明说,于是就又饮下了半口酒,便又故意问:“此人莫非是专为金大娘而来的?”

吴元猛摇头说:“不会,不会,金大娘只不过是爱钱罢了!因为我很尊敬她,她才在甘凉道上有这样大的名,现在她养了几个花姐,混事给她挣钱,她指使我手下的几个人,又背著我去作生意,赚来钱,分给她,却瞒著我,我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她。但我也知这,她不会结仇于人,以至找到这里来要她的命!”

铁芳就又问:“这位太太是吴兄你的甚么人呢?……”注意著听他的答覆。

吴元猛说:“她也不能算是我的甚么人,她不过是家父的一个小老婆罢了!”

因此铁芳越发专心去听,吴元猛又叹息著说:“只因我自幼丧母,住在山上没人照管,在我十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很重的伤寒病,险些就要死了,多亏那个妇人服侍我汤药,我发昏的时候,她遍山遍谷去叫我的魂,她又不辞辛苦,那小脚走过了几道山岭,到山神庙里去给我许愿烧香,有半年多我才病好,她就如同是我的重生之母。后来,我老子待她不好,她就跟我住在一起,我的衣服鞋袜又全是她做她洗。后来我在这凉州府打伤了火眼猿猴高保,从那时起,我才名震甘凉道上,但那时我也受了些伤,又幸亏她把我照护得好了。我吴元猛原是个有良心的汉子,我不能忘了她待我的种种好处,所以便把她接下山来,在此盖了房屋,请她居住,以免她在山上受苦,并叫我那最宠爱的婆娘柳素兰陪著她住,伺候她,就算是她的儿媳了!”

铁芳听到了这里,不由对吴元猛发出些敬意,就又问:“这位金太太是本地的人么!”

吴元猛摇头说:“不是,她是南方人,因她自称娘家姓金,她又很爱金银,别人才都称她为金大娘。”

铁芳故意笑了笑说:“这位太太,心肠是很好,不过她要那些金银,又有甚么用呢?她又没个儿女?”直著眼睛去看吴元猛的表情。

吴元猛却笑了笑,说:“我知道她的心,向来我也不管她,不过,就是刚才咱们说的那些话,你今天千万出去查访查访那个人才要紧。”

铁芳胡乱的吃了些菜,又咽下去几口馒头,然后就站起身,提起剑来说:“我这时就走吧!”

吴元猛摆手说:“不要忙!不要忙!我还有话要告诉你,你如果探知那人姓韩,确实是韩铁芳,你就先不要跟他动手,如果打听出来韩铁芳那小子真是春雪瓶之夫,那更要先回来告诉我。”

铁芳问道:“这是甚么原因?”吴元猛说:“你想啊!我跟那玉娇龙有仇,跟春雪瓶又有甚么仇恨呢?”

铁芳说:“吴兄!你是一条好汉,是个有良心,是非分明的人,你的话既然说到此处,那我倒要劝劝你了!”

吴元猛有点诧异地间说:“老弟,你又要劝我甚么?”

铁芳说:“我劝你跟韩铁芳跟春雪瓶解了仇恨,我劝你不必再图谋玉钦差。”

吴元猛变色说:“老弟,你怎么又说这话?莫非你怕了!”

铁芳激忿地说:“不是我怕,是我以为你何必要这样办呢?……”

吴元猛忽又沉下脸来,说:“玉钦差,我是绝对不能饶了他,不仅我要他那些贪赃得来的金银,我还要将他置于死地,为的是叫玉娇龙那娘们儿的阴魂难受。韩铁芳我也饶他不了,至少,我也得一铁锤打碎了他的头骨!那春雪瓶……”

说到这里,却又忘形地微微笑了起来,说:“不瞒老弟!我早就听说她貌若天仙,有一身好武艺,但是我只要见了她,我不费一枪一刀,只消把她请到金大娘的楼上,随便跟她说几句话,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头都仰了起来,椅子“咯吱咯吱”地直响,他说:“我为甚么盖那座呢?

我单为给金大娘在那住吗?不是不是,我早有此心,到时我就要收春雪细作老婆,她一定肯干,凭金大娘就能逼著她肯。到时,我就将我这些个婆娘都赶走,专娶春雪瓶,将来生个儿子,我教他也使铁锤,她再教给他玉娇龙的那种剑法,至少,那孩子在甘凉道上准保比我还出名,我再给他许多钱,哈哈哈哈……”

铁芳此时气得肺都要炸了,便说:“我这就走了!”

吴元猛又嘱咐说:“千万照著我的话去办!”

铁芳漫应了一声,就提剑往外走,那两个丫鬟赶紧替他开了门,他就大踏步走出屋,屋外飞虎鲍坤迎了过来,铁芳却又急忙止住了步,怀疑著,并且准备著,他以为鲍坤也是要替那野马薛瑶出气,要杀伤他。但没想到这个鲍坤,还是跟昨天一样地对他说话,只是神气慌张,紧皱著眉头,忧烦地问说:“你要干甚么去?”

铁芳用手指了指屋中,就说:“元猛他要叫我出去办点车。”

鲍坤就说:“你可快些回来,今天还许有个朋友要来呢。”

铁芳就说:“是谁?”

鲍坤说:“是撞关的老君牛张伯飞,他跟我们这边也有来往。他的兄弟仙人剑张仲翔,跟窦定远、秦杰都是被玉钦差雇了去当保镖的,他跟咱们这里的少太爷也通风,原想是等到玉钦差在西边捞足了钱,肥了,回来时,他作内应,我们在外,就一同下手作买卖,可是他们一去就无音信,后来他哥哥张伯飞才也赶去帮助他们。这里的少太爷并派了我那四位老弟,恶虎杨塞、猛虎常林和瘦虎常明……”

铁芳听到了这个名字,就不禁想起自己所救的那个人。而鲍坤却更皱眉发愁说:“还有黄虎袁用跟豹子崔七呢!他们也去了,可是一去也都没有恃儿了,只听说甚么铁霸王窦定远已被罗小虎杀死了,……离著又这么远,谁也弄不清他们的吉凶如何!这次玉钦差回到了这儿,他们却都没回来,实在叫人纳闷,吴少太爷是看了你能举起来他的铁锤,就把你看成了好兄弟、帮手,把那些人似是都忘了,他不知这我多发愁呢!刚才有人从西边来,说是张伯飞回来了,因为他也是受伤才好,所以在路上走得很慢,大概他今天不来,明天准到。可是他一个人狼狙而归,那八位都不知这哪儿去啦,你说怪不怪呀?那些人必是凶多吉少……”说著话,他直忧烦极了。

铁芳心中虽都明白,但却不露一点声色,只点点头说:“你不要著急,等到张伯飞回来说明了真情,我再替他想主意。”

鲍坤点头说:“好!只好请你帮忙吧!反正只要是我那四个弟兄,我们陇山五虎中若有一个被伤,我就不能够答应!……”悄声儿说:“少太爷他不愿跟春雪瓶拼也不行,我要去拼!到时你帮助我,咱们也走一趟迪化,斗一斗春……”

铁芳就说:“你且不要急躁!等把事情弄明白了,咱们再想法子。”

鲍坤喘著气,应了一声:“是!”口中又嘟嘟嚷嚷,自言自语地说:“我非得跟春雪瓶那丫头拼不可,我也知道,倚仗著吴少太爷是不行,他是另有打算……”

铁芳却不待听完往外就走。鲍坤又追上了他,悄声并害怕地说:“你要出去干事儿是不是?你可也要小心一点!玉官儿手底下一定有能人!”

铁芳点点头,说:“我知道!”就在鲍坤与前院的许多人注视之下,他走出了大门,却先回到了店里,放下宝剑。披著他的黑毛皮袄又出门。就在街上,各店房中,都绕了半天,打听了多少处,他是一心要得著那“漂亮的小差官”的下落,可是却无从晓得那人现寓何处。

他心中很著急,觉得张伯飞眼看著就要来了,自己的形迹也至多能隐瞒这一天,明天就非要弄穿不可,到时不是拼命,就得走路。拼?假使那个人不来帮助,自己实在一人难敌众手,跑?可又算自来了这一趟。无论如何今天得寻著那个人,非得办出个结果来才行。不想他走在街上遇著了吕道海,同著六七个镖头在一起走路,昨天虽同过席,今天他见了铁芳,却连理也不理,他威风凛凛,身后边还带著一个人,给他拿著双钩,铁芳就猜著他的这对钩,比鲍坤的那对钩一定要难对付得多。自己就昂然走了过去,又见知府衙门里的景象,还是那样地森严。

他又想,莫非那“漂亮的小差官”就真在这衙门里了?……但是他在这附近徘徊了多半天,那里面也没有个人对他加以注意,也没人来盘问他。他走进了一家酒店,要了半壶酒,慢慢地喝著,酒虽然喝得不多,可是酒菜,甚么熏骆驼肉,卤煮鸡子,已经吃得都快饱了。

人是越来越多,门口的车,马,也不断地走过。原来天色不早了,东西路上很多的人都赶到凉州城里来投宿,来玩了。

酒店里乱哄哄地,一点甚么事他也探听不出了,就付了酒资又走出来。不觉又来到保发镖店的门首,那铁腿孟山,大刀陶谨,全都在门前看著往里边卸镖车,虽然都正在忙著,可是还都招呼著他,要请他进去。铁芳只摇摇头,往前走去。

那两人都在后面笑著,说:“老王!你要找花姐去吗?你在那儿等著我们好了!待一会我们也会去!”

迎面又来了土蛋刁三,溜了他一眼,招呼了一声:“王大爷!”就也走过去了。铁芳不觉就步进了那条“花姐”丛居的胡同。这里很是热闹,许多都像是远路来的商人,帽子上的尘土还都没掸干净,就来到这里找“相知的”来了。

各个小门里人语纷纷,还有丝竹拨奏之声,铁芳打算快些走出这条胡同,好再到那双碑巷金大娘的家门附近寻查寻查去。不料看见右首的一家妓院中走出来一个身材很短小的妇人,后面梳著一个很大的髻儿,还戴著些假花儿,正在铁芳的前面走著,这个粉红衣裳绿裤子的扭扭捏捏的背影儿,倒把铁芳的脚步给挡住了,他觉得要是快走,就显见得是要往前追这个“花姐”了。当下二人一路,一前一后,都走进了双碑巷。

前面的妇人大概是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就一回头,这妇人当时又惊又喜,说:“啊呀!王大爷王兄弟!我知道你早就来啦!我素兰姊她也正托找我你呢!”

铁芳真想不到这妇人是粉菊花,送往前走了两步,粉菊花也回身笑迎了过来。

铁芳就问说:“沙老大也来了吧?”

粉菊花笑著说:“他来倒是来了,可是他耗子胆,他还怕峡口营的那件事把他牵连上,刚一进城,他就叫我自己到这儿来了,他一人下了车却不知溜往哪儿去了。也许他先看看风头,两三天,野马薛瑶的那件事没有人提了,他再慢慢地伸出他的脑袋来!”又说:“唉!兄弟你看呀!我今天午后才到,先到金大娘那儿请了安,又跟我素兰姊谈了半天,刚才我还到那边看了两位旧日的姊妹,不然她们就能挑我的眼!到现在我的腿还疼呢!简直就没有歇一歇!”

铁芳点了点头,说不出甚么话来,转身就要走。

粉菊花赶过来拉他,又笑著说:“喂!你可别走呀!这时候我就是不遇见你,待一会儿我也得亲自请你去,我一来到了这儿……”转动了眼睛微微一笑,凑近来悄声说:“我素兰姊她把你昨天的甚么事,甚么事,全部都告诉我了,我们两个人本来跟亲姊妹一样,她对我一点事儿也不瞒,她很愿意你常去。”

铁芳摇头说:“我不能去。我现在还要找吴元猛去。”粉菊花说:“你先不必去找他,金大娘也很想见见你哩。”

铁芳听了这话,倒不由一愣,就问说:“怎么?你这话可是真的吗?”

粉菊花说:“嘿!我还能够冤你吗?你爱信不信,我是听素兰姊说的,金大娘昨儿夜里受了一场惊吓,今儿早晨都快要死啦!”

铁芳的脸色不由一变。粉菊花说:“不要紧,你别怕!不是你,是另一个小伙子,不知是吴少太爷甚么时候结下了的仇人,现在找他来了。昨晚上几乎把金大娘给杀了,金大娘知道你是吴少太爷新交的好朋友,她想要托你去保护她……”

铁芳道:“吴元猛手下有那些个人,哪一个不能保护她,何必单要找我?我还要办我自己的事去呢!”

粉菊花急忙把他拉住,又悄声说:“因为她怕今晚那个人又去,那个人是个飞贼,除了你,怕谁也抵不了”

铁芳听了,心中就不由一动。粉菊花又说:“还有,金大娘听说你是由新疆来的,她打算要跟你打听一件事儿。”

铁芳一听,便点头说:“好!我这就去看看那位金大娘!”

粉菊花这才把他的那只胳膊放了手,又笑一笑。两个人往前走了不远,就来到那座整洁的,也就是铁芳昨夜来这里跳了几回墙的门前,门并没关,进去就看见一个很熟的人,是吴元猛那里的仆人。

铁芳不禁又一愣,这个仆人却看著他跟粉菊花一块儿走进来,觉得很诧异,不住用眼看他们。

他们到了院中,粉菊花就大声笑著叫说:“素兰姊!你看我把谁给请来了?”

屋中,屋门推开现出来那个秦妈跟柳素兰,柳紊兰望见了铁芳,先是一笑,继而可又带著惊慌地小声儿,并指著里院,说:“少太爷可在这儿了!她刚来,看金大娘来了!还没下楼呢!”

铁芳说:“元猛既是也在这里,那么我就进里院见见金大娘。”

柳素兰在屋里又顿脚又摆手,说:“别去!别去!他们娘儿俩在楼上说私话,别人谁也不能在他们跟前!”

粉菊花又硬拉著铁芳进了屋,门随之紧紧关上。屋中除了去了一个秦妈,两个都是少妇,而且简直的都是“花姐”,又都对他这么殷勤,一个倒茶,另一个请他脱去了身上的老羊皮袄,他倒觉得很拘谨。

两妇人全都悄声对他说话,柳素兰离著他尤近,就说:“昨儿晚上你走了,可又来了一个人,拿著宝剑,凶得跟个……”

铁芳不待她说完,就说:“我知道那件事,你不要再提了!”说时,隔著窗上的玻璃往外去看。

柳素兰就说:“你别怕少太爷,他知道你在这儿,他也准不会生你的气,因为他现在正用著你。”

铁芳却站起身来说:“我是要见见金大娘!”

柳素兰却按他坐下,说:“你不用去!”撇撇嘴又说:“你见那个老虔婆干甚么?她又不是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漂亮了。昨天晚上,你走后,我赶到门口儿叫了你半天,你真是铁打的心!”瞪了一眼又说:“我一回来,才一进屋,妈呀!那个人穿者个皮坎肩,拿著明晃晃的宝剑,可就在这屋里了,我真不知他是怎么进来的,他打了我一个嘴巴,那小子!他还问你刚才是干甚么来的?又厉害又凶,声音跟长相可都像是娘儿们,也许是个唱小旦的!”

铁芳这时不禁听得又发呆了,柳索尔又说:“那小子问了我没有几句话,他就又拿著凶器跑到里院楼上去了,见了金大娘他更兜了,看那样子,他多半就为金大娘才来的……他昨天晚上没有伤人,并不是因为他手软,是因为天快亮了,金大娘又藏在床后边,他拿剑够也够不著,话也没逼问清楚,就走了。我想著他今天夜里还许来,只要来,可就不能比昨大还善!今天早晨我细细寻思,这不像是你的事,这可不能不赶紧想个法子,所以我就在今儿一清早叫人跑去告诉了吴少太爷……”

正说著话,铁芳就看见了吴元猛已由里院走出,柳素兰也赶紧止住了说话。她拿手摸了摸头发,就先走出屋去,迎著吴元猛媚气地说:“那位王大爷到道儿找你来啦!我菊花妹妹也回来了,现在都在这屋里边!”

吴元猛本来是满脸的忧郁之色,听了这话,忽然他的精神一振,就笑声说:“啊!……”遂就急急地向这屋走来,秦妈赶紧开了门。

吴元猛低著头走入,粉菊花先迎上去见体,吴元猛也不理她,直头就向著铁芳问说:“怎么样了?”

铁芳回答说:“我在城里各处转了一天,也没找著那个人……”

吴元猛说:“不要紧!那个人今晚一定还要到此处。”

铁芳问:“怎么见得!”

吴元猛冷冷一笑,说:“那个人的来意我已知道,那人也是由西边来的,他若不是韩铁芳,我敢割下头!他在路上把我们这里的事情探得清清楚楚,但山上的事他还不大知道,昨晚他就是为那件事才来的,他想逼问出来我家跟玉娇龙二十年来结仇的详细因果,但金大娘没告诉他。他临走时已说明他今夜再来,……好一个泼皮!狠辣的韩铁芳小辈,他必是受春雪瓶之命而来的,春雪瓶如果如此不知思义,我可也要翻脸了!他们太轻视了我吴元猛,太欺负金大娘了,可怜那位老太太,她吓得又犯了厉害的心病了!”

铁芳听到这里,心情不由得紧张,又很是感慨。

吴元猛一阵气话说完了,脸色才稍觉著缓和,就又笑一笑说:“咱们不怕!你也别走了,我也不回去,家中我已托付吕道海、黄七、虞四、鲍坤他们几个人照料。我们二人今夜就在此等候那个韩铁芳!”转脸又向秦妈说:“叫跟我来的那个人回去,给送些酒菜来,并抬来我那对铁锤!”又向铁芳间说:“你的剑带来了没有?”

铁芳摇头说:“没有,放在店房里了。”

吴元猛说:“好,也叫人给你取来!”

当下秦妈出了屋,吴元猛也坐下,粉菊花又笑著娇声地说起话来。柳素兰除了有时偷眼看著铁芳,并不说话,倒显得很安静、很温柔娴雅。

吴元猛喝了一碗茶之后,就叫柳素兰拿出烟盘子来,躺在他的对面给他烧烟,他就喷云吐雾起来。

少时有他家里的人来了,一共是四个大汉,才抬来他的那两只铁锤。吴元猛叫他们放在地下,四个人慢慢地放下铁锤,还都显出直喘的样了,其实据铁芳看来,这对锤虽然重但也不至于此。

而此时吴元猛一面喷著烟,却一面洋洋得意,说一声:“去吧!”那四个人却跟避猫鼠儿似的先后退出了屋去。

吴元猛就笑向铁芳说:“今晚,我要请韩铁芳那个王八蛋吃吃我这两个铁西瓜。”

铁芳冷冷地一笑,又强耐下了一口气。吴元猛在那里“哧哧”地抽烟,柳素兰拿著烟签子给他烧那烟泡儿,粉菊花是靠著一张桌子俏立著,手里摆弄著一条花手绢,嘴里低声哼哼著小曲。

铁芳却蓦然说:“我想去见见那位金大娘!”

吴元猛放下烟枪,摆著手,喷出口烟来才说:“喂!老弟!你不要去见她啦。她虽然也知道你的名字,知道咱们两人的交情了,但她的脾气向来不好,容易得罪了你……”

铁芳摇头笑著说:“不要紧!因为我很钦佩那位大娘,不见她一面我心里总是不安。”

吴元猛说道:“唉!你何必要今大就去见她?她又在犯著心痛的病,哼哼哟哟地,也不能跟你说甚么话,将来再说吧!不过,老弟你可以先歇一歇,我这就叫人给你收拾出一间屋子,你要是寂寞,我可以叫菊花去陪著你。”

粉菊花瞪了他一下,又哼他一声,吴元猛却哈哈大笑,然后正色说:“这不过是我跟你们开玩笑罢了!以后你们两人若是想相好,我能给你们找房子,帮助你们钱化,现在可是得叫王老弟办正经的事。”遂坐起来,向铁芳说:“给你腾出一间屋子来,是为了先叫你去睡一觉,睡到二更你再起来。

干脆说,今天夜里的前院后院我就都交给你照应了,有了动静时你再喊我,那时我再出去斗那小子,你要叫我整夜各处巡逻,我却真做不到。”他说这话,铁芳倒是答应了。

柳素兰却显出害怕的样子,粉菊花并且“哎哟”一声,说:“我可怕看你拼命!你的锤要是失了手,我可真禁不起误伤,我看你还是叫人给我们找一间店房,我跟我素兰姊先去避一晚上吧!”

吴元猛却说:“你放心!韩铁芳虽是个强悍的贼人,但他也是个堂堂的男子,就是打到屋里来,我敢保他也绝不会伤害你们妇女之辈。别的事他更不能够,他看惯了春雪瓶,也不会再把你们两人看得上眼了……”

粉菊花又哼了一声讯:“春雪瓶又怎么样?难道她就是月里的嫦娥吗?早晚我倒得见一见她,看她配给我拾鞋不?”

柳素兰也说:“据我瞧韩铁芳这次被你们打死,春雪瓶也就该来了。春雪瓶要是一来,少太爷可也就一定不再要我了!”吴元猛哈哈大笑说:“我哪能不要你们呢……”

铁芳实在看不惯这种丑态,而且不愿人在他的耳边谈论雪瓶,他就推门出了屋,向著将近黄昏的天空出了一口闷气。那个秦妈跟纪妈都进屋去摆饭桌,铁芳站作院中向外看去,见门洞里站著那四个抬锤的大汉,正在一块儿谈天,每个人的腰间都带著一把短刀,同时提著饭盒的人也进院来了。铁芳却信步往里院走去。忽见从里边走出那丫鬟杏花,看了一看他,就半跑著也往柳素兰那屋里去了。铁芳走进了里院,仰面一看那楼栏杆里,玉芹手里拿著一个薄砂的心壶兜了往楼下“滴滴答答”的倒水,倒完了,又把壶里煎过的草药拿手部扔在楼底下。

她忽然也著见了铁芳,就惊讶地向下看著,待了一会儿,她笑了笑,要打招呼,铁芳却先避到了通著外院的那门,然后点点手,意思是叫她下来。玉芹刚把药壶放在窗台上要下楼来,大概是屋里的金大娘又叫她了,吓了她一跳,她又赶紧回身进屋去了。

铁芳的心中颇为纳闷,想著这金大娘是谁?昨夜里来的那穿皮背心的人又是谁?自己都已断定了,确信不疑了。但究竟是先问明白了才好,问问昨夜她们两人到底把话说到了甚么地步,金大娘是否已看出了来的那个人?而她到底愿意与那人相认不相认?她愿意脱离此地不愿意?同时,那人是否已知道了这金大娘就是二十年前在张腋县来安店内,在祁连山的风雪里,在……他想到这里就要往楼上走去,但又听外院的仆人大声说:“王大爷哪儿去啦!王大爷哪儿去啦?”

杏花又跑进来说:“少太爷请你吃饭去呢!”

铁芳又看了一眼,这才转身到了外院。回到那屋一看,酒跟菜已经摆满了桌,灯烛也点上了。

吴元猛让他落座,粉菊花跟柳素兰在旁作陪,一同谈闲话,纪妈,秦妈,杏花,三个人殷勤地给斟酒,盛饭。

窗外的天色渐昏了,吴元猛叫人把红缎的卫帘放下来,同时他的脸也沉下来,不大笑,而且时时浮出来一种煞气,只要听见院中有一点声音,他就立时瞪眼,几次都要站起来。铁芳表面倒很镇定,然而心里却也紧张,脚下放著的那圆圆的,硬硬的铁锤,正好像两个人脑袋。外面寒风阵阵吹著,又如同有人在惊喊,他真怕那个穿皮背心的人再来,他一时弄不明白,却将金大娘杀死,所以他草草吃完了饭,就站起身来,又要往屋外走。

吴元猛却严重地嘱咐说:“你拿著宝剑!你的剑已经取来了!”

铁芳却摆手说:“不用!我并不是非用剑才成。”

吴元猛站起身说:“喂!老弟你不要太大胆了!那个人的本事可不是轻抵的!不然你就拿上我的一只锤?”

铁芳仍然摆手说:“不用!”他已推开了门,一脚走到了门外。

吴元猛又大声说:“南房里已给你预备好了床铺,你先去歇一会儿好不好?免得到时候你没有精神!”

铁芳点了点头,就出屋,随千把门给带上了。这时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风刮得比昨夜还猛烈,各屋中都摇摇地现出来灯光,院中的人可不少,大门是已关严了,门洞也有一堆黑影在那里蠕动著,还发出咳嗽之声,并有几道刀光闪烁著。铁芳又走往里院,总身后“梆”的一声响,原来敲了头一更了,房上也有人并坐著说话。铁芳心中未免不痛快,因为想不到吴元猛竟派了这些人来此守夜,太讨厌!他假作各处寻查,就到楼上,楼上的屋里灯光隐隐,病人的呻吟之声却听得很清楚。

铁芳就站在窗外,向里面侧耳静听,就听似乎是仆妇在说:“太太!药已经煎好了!”

金大娘呻吟著,又叹了口气。待了一会儿,屋中很是沉寂,大概是仆妇丫鬟们正在服侍她吃筑了,忽然听得一声狠骂:该死的!忽又“吧”的一声,似把药碗扔在地下摔碎了。铁芳也不禁吃了一惊,就听金大娘暴怒起来,发著枭鸟似的声音,说著最狠毒的话:“你想要害死我!是哪个小老婆支使你来的,成心叫你害死我?你个小……叫吴元猛来!……”不知她拿著甚么东西“吧吧”地向著人打。

那丫鬟玉芹哭著说:“我再也不敢啦!以后我给您煎药,一定等搁凉再给您吃!……您饶了我吧!”

金大娘说:“碎!以后!明儿个我还不一定能活不能活?以后?还有以后的吗?”吧!吧!……又说:“你要烫死我?谁教给你的?是你跟昨晚间来的强盗串通著吗?害了我你们好分我的银?作梦!……”叫著旁边的仆妇说:“你给我撕她的嘴!你不撕她就撕你!……”又听玉芹“哎哟哎哟”声音很不清楚很低微地在哭叫,哀求。

眼前灯光愁惨,背后寒风猛吹,铁芳心中忿忿想:这个老妇人真是个怪物!他“吧”的一声推开了门,就硬走进屋中。药味扑鼻,火炉里冒著青色的火焰,楼板上果然扔著个碗,洒了一片汤药,那玉芹就半躺半跪在汤药里,有个四十来岁的仆妇正在弯著腰撕她的嘴。那病得如同个鬼似的金大娘,还趴伏在床上指著那玉芹狠狠地骂,但是忽然看见进来了人,就一切全都停止了。

金大娘却瞪起来发红的带著凶光的眼睛,厉声问说:“你是谁?……”

铁芳却不答话,也用眼瞪著她,心中对她是又恨、又觉著有一种怜恤、顾惜。金大娘似是用力要爬起来的样子,她尖锐的声音叫著说:“你到底是谁呀?,……”同时用扫床的扫帚向铁芳打来,又要惊喊,那仆妇也往外奔,却被铁芳拦住。

玉芹也惊得站起来了,她说:“这就是王,王大爷!”

铁芳就昂然说:“你们不用害怕,我是吴元猛的朋友,今天是他请我来保护你们的,因为你们打人,我才冒昧地进来劝劝。”

金大娘说:“你管不著!”

铁芳说:“平日我也不管,但今夜说不定那个人就又来了,你们这样吵闹是不大好的!”

金大娘惨白的脸上立刻现出一些畏惧之色,她沉重地呻吟一声,却仍然厉害地说:“你不要管,我愿意叫人宰了我!吴元猛也是多事,强盗未必来,倒先叫你来气我!”

此时“梆梆”的更声又敲到后院来了,楼下并且有人说话,还听得楼梯震响。她就大声怒喊说:“都给我滚出去!我不要这些人来吵我!都给我滚出去!我一个人也不要啊!……”

铁芳却近前一步,弯下身,一手防御著她要抡起来的戴著金钢子的瘦胳膊,一手却向她紧紧摆著,说:“你小声些说话!你别说你甚么都不要,我可知道你,连你的亲生女儿,你早先都不要了!”

金大娘一下就坐起来了,铁芳倒低声说:“你不要你自己的女儿,却骗了人家的……”说到这里,自己忿怒得几乎要一拳打死这妇人,但耐下了气,又问说:“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风雪中……”

金大娘的脸色变得更惨白,翻著眼睛怔住了。铁芳瞪著她,说:“……张腋城,来安店……”

就见金大娘的身子向下一瘫,并“哎哟”了一声,她就如同死了一样。吓得旁边的玉芹跟那仆妇齐都面无人色,铁芳的心中又有后悔之意,待了半天才见金大娘的身子渐渐地动弹,并且哭叫著:“老……天……爷呀!……”

铁芳反倒转身出了屋,把门一带,迎著寒风忿然地站立。但是想了一会,又觉著不对,就转身又进到尾里,只见仆妇及丫鬟都搀扶著金大娘,又齐劝著说:“您歇歇吧!”

她却挣扎著下床,见铁芳又进来了,她就流著满脸的眼泪,一面抽搐著一面说:“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你不是才由新疆来的吗?你可听说了……春,春雪瓶到底是谁呀?她是不是玉娇龙亲生的?还是当年,有一个坏女人,该遭报应的那女人……拐去了,她留下一个丫头,那就是……春,春,春……”

铁芳也叹了口气。这时忽听屋外有人向里叫著:“王大爷!你快出来吧!”

铁芳吃了一惊,赶紧转身又走出屋去,只见屋门外是两个防夜的人,齐向他摆手悄声她说:“你别管啦!她爱怎么闹就怎么闹,由她吧,咱们管不了!她要是再犯了心痛的病,那时吴少太爷知道了,就许发脾气,咱们可真划不著!”又有一个人趴著铁芳的耳朵说:“屋里的这个老狐狸咱们惹不起她!”

铁芳点点头,迈步就向楼下走去,心里著实忧郁。那两个防夜的人都压著脚步儿跟他的身后下了楼,还都向他问:“到底金大娘为甚么事又闹起来了?你怎么可以闯进她的屋子去呢?”

铁芳摇了摇头,只说:“没有甚么事,你们不用多打听了!”遂又走往前院,见由柳素兰的那屋里发散出一股浓烈的鸦片烟味,倒没听见吴元猛跟甚么人说话。铁芳此时很想找个地方去歇一歇,以决定自己到底是用其么办法把那金大娘救出来,暗暗叹著气,向前走几步,忽见迎面有一个短小的人影,悄声叫著他,说:“你来!你来!”他听出是粉菊花的声背,就说:“吴元猛给我预备的屋子在哪里!”

粉菊花几步就跑到南房的门前,替他开了门,又点手说:“你进来吧!”

铁芳进了屋一著,见屋中升著炭盆,很暖,炕!铺好了被褥,桌上也预备著茶,宝剑就放在茶壶的旁边。他向粉菊花说:“你出去吧!我要在这里睡个觉。”

粉菊花笑著说:“我先得问你两句话。”

铁芳正色说:“甚么话?你快说!”

粉菊花说:“你别冲著我绷脸儿呀!”笑了笑又说:“我问你到底是怎么样?想不想在这儿长住,因为我的事瞒不了你,沙老大把我送来,我是为来这儿做生意,真的!我除去一点首饰,简直没有一点甚么东西,不像金大娘那么有金又有银,我在这儿吃吴少太爷,吃素兰姊,一两天可以,长了也是不行。我问你的就是,如果你打算在这儿长住,咱们就找房了过日子,不然我可就作我的生意去了,这是真话,你得拿定个主意,谁叫咱们两人一见就有缘。……喂!你发甚么怔呀!别净担心这儿的事,今天晚上我敢拿脑袋赌,那个贼呀!绝不会再来。”

铁芳此时真不愿耳边有人跟他说话,就暴躁地将粉菊花推到门外,遂关上门。外面还轻声地哼了两声,他却双手用力按著门。脑里忽然间又迸出来一件事,就是想起来在猩猩峡关帝庙里住宿之时,夜间有人替他把屋门关上,他知道那人就是那“漂亮的小差官”。想到这里,他不禁点头微笑,又想:今天她到底来不来呢?即使她来了,恐怕她也绝不肯认这个凶暴残忍的金大娘了吧!……

他把插闩插好,心里愈发加了一层烦闷。在炕上坐了一会儿,想著那大娘人虽不好,但也是很可怜的。如今只有想法子救她才是,可是怎么救她呢?又把她救到哪里去呢?只顾救他,不管五钦差那身边伺伏著的危机,也是不行呀!因此更是件难。

这时外面的更声已经敲到了两下了,铁芳又想要出去看看,或者再见金大娘把话说明。于是他又卸了插闩,不想还没有出门,却听外面的女人声音又嘿嘿冷笑,说:“除了你不开门。”

铁芳一听,原来粉菊花还在窗外并没走,他就又把插闩插上,气忿地问说:“你在外面干甚么?”

粉菊花隔窗冷笑著说:“我在这儿等贼呢!”

铁芳斥说:“胡说!”

粉菊花说:“你趁早把门再开开,咱们再商量商量!”

铁芳说:“没甚么商量的,你去做你的生意吧!”

粉菊花似乎哭的声音说:“难道你就能看著我这么可怜,东飘西荡的没有个准著落?没倚靠?”

铁芳说:“那我可管不了,我是个堂堂的男子汉,有许多要紧的事情我还没办完呢!”

粉菊花说:“我等著你办,你几时办完,我几时再嫁你。”

铁芳说:“我不要妇人,你快走开!今晚正在紧急的时候,你何必来这样胡搅?”

外面粉菊花说:“我看著可是一点也不紧急,准保没事儿。”

铁芳又怒斥一声:“去!”

外面却仍然哼哼笑著,不走开。铁芳一烦恼,索性回来躺在炕上,他心里也疑惑,大概今晚怕是没甚么事,倒真是使自己失望。闭上了眼睛,又待了一会也睡不著,盆中的炭也将燃烧尽了,而显得很冷,忽然间就听“梆梆梆梆……”那木梆声在院中紧敲起来,铁芳一翻身就站了起来,顺手持剑开门,就见院中已经很乱了,许多人都拿著刀棍往后院去跑,粉菊花也早回到那屋里去了,她只管嚷嚷:“哎哟!……”

吴元猛却也在那屋内吼叫起来,说:“你们先来这里保护著这间屋子!不必乱吵,谅他韩铁芳既敢又来,他就不会逃跑,……王兄弟!拿上你的剑,咱们跟他拼斗一场!……”

铁芳却早已提剑跑到里院去了,只见这里已有十个人,都拿著家伙,向著楼上喊嚷:“下来!下来!小辈你滚下来!”

忽然听得有个人“哎哟”的一声叫,接著又有两个人也都尖锐叫著躺在地下了,有人喊说:“是箭哟!……”咕噜咕噜地往外院齐跑。

吴元猛大骂著说:“一群没用的东西,跟著我来!”

那些恶奴都说:“少太爷可千万留神他的暗器呀!……”

吴元猛怒喝一声:“甚么暗器!”他手提双锤走了进来,忽然听得“嗖”的一声,吓得他一缩脖子,暗器就从他的耳旁飞过去了。他就不敢上楼了,反向楼柱旁边躲了一躲。

这时铁芳已看见了楼上栏杆里的一条纤纤的身影,他就仰著脸向楼上说:“不要放箭!吴元猛已来了,我们可以把话跟他说明白了!”

上面的人没有答言,吴元猛也没听见铁芳所说的“我们”两个字。他又怒喊著说:“叫他放!有多少枝箭都自管放出来,我吴元猛最不怕暗器,小辈!你敢下来吗?我就宁可拆了这座楼,也得把你摔死!……”

他抡起锤来“咚撞!咚撞!”向楼柱猛击了两下,楼柱眼著就要被打断了,楼上的瓦,木屑都纷纷下堕,楼就要落架了。铁芳仰面住楼上已看不见了那条黑影,却又听金大娘跟仆妇都在上面惊呼,尖喊。

铁芳就向楼梯去走,并急听叫著:“雪瓶!不可,雪瓶你千万不要伤了人!”

吴元猛忽然聪出来,就伸锤把他挡住,惊问说:“你说甚么!雪瓶?春雪瓶?哈哈!你敢情认识她?现在楼上的人就是春雪瓶?好!你往后吧!让我先去跟她谈谈!”遂手提双锤,迈著大步,就向楼梯上走,只听“咚!咚!咚!咚!”

铁芳也随后赶来,跟著他的背后也向上走,手持宝剑,想乘他不防,就一剑将他扎死。但心中又想,这太不像英雄所做的事了!便不禁犹豫。

吴元猛倒也没有顾背后,他向上直走,并且还笑著说:“你真是雪瓶吗?好!你原来是女扮男装,怪不得你到这里来?敢情你知道她是你的娘?好聪明!咱们两人先谈谈吧!我是你的大哥,甚么事情我都能够给你……”说到这里,他才一步踏上了楼板,却不料“哧”的一枝箭,正射中他的肩头,大约是扎进肉里很深。

他“啊呀”了一声,两双锤都撒了手,“咕咚!恍当”连他的人也整个摔下来了,楼上的弩箭还不住“嗖嗖”往下直放。下面,才拥进里院的一些人,又有几个中了箭,又有几个摔倒、惨叫,惊跑的,狂呼的,声音更是乱离。

铁芳一连向上面说了几声:“不要放箭!别放箭!别放箭!”

但楼上的却似是没有听见,依然弩发连珠,不断往下来射。铁芳也只得退了下来,心中很是著急,这时外面的人是越来越多,吕道海,鲍坤那些人也全部来了,箭仍往下射。

吴元猛已经站起来了,大声喊嚷说:“你们都一齐上楼,把她揪下来!姓王的,难道到了这时候,你就不帮助我了吗?……”

同时楼上也乱了起来了,那金大娘是挣扎著病出来了,她哭叫著说:“楼下的人都别打!这是……雪瓶,你不是雪瓶吗?难道你不认识我?……”又听“哎哟!……”

铁芳在下面看得清楚,只见春雪瓶已举起了宝剑要杀金大娘,铁芳大喊说:“不可!”他就要飞向楼上去蹿,却又听一声尖声,不知金大娘是被端的,还是因栏杆折断,她自己失足摔下来的,她的身子就飘然下堕,幸亏铁芳的手快,赶上前就把她的身子托住。而楼上的箭又往下直射,吕道海也中箭栽倒了,铁芳抱住了金大娘跑到楼柱旁,连头也不敢抬。

这时楼上的人才发出了话,声音清亮而尖细,正是春雪瓶的语声,她严厉地说:“你们谁敢近前一步,我就射死谁!我是春雪瓶!”

这时金大娘的身子瘫软得如同死人一样,却趴在铁芳的身上微弱地说道:“雪瓶!你竟不认我了啊!……”楼上又说:“我是保护钦差玉大人前来的,我知道这甘凉道上恶霸是吴元猛,还有金大娘也是个女盗首。昨天我就要杀死你们,今天,我再饶你们一次,如果你们敢怙恶不改,再敢图劫玉钦差,我就都不饶!……”

金大娘忽然在铁芳的肩上抬起了头,说:“难道,你不认你的生身娘了?……”但她的这话楼上听不见。

吴元猛又哈哈大笑,忍著箭伤说:“好一个春小王爷!你下楼来咱们谈一谈好不好?”但只听楼上的栏杆和屋檐,都不住“咯吱咯吱”地响,原来春雪瓶已经攀著屋檐,如狸猫一般地敏捷,她上了楼顶去了。

下面有人看见了,就嚷嚷著说:“哎哟!上了楼顶儿啦!”

这时夜色昏沉,一阵狂风刮了来,又将许多只灯笼全都刮灭,四周围更黑了。

那吴元猛大概是因箭伤还痛,使得他更加暴躁了起来,便又抡起来一只铁锤向著楼柱子“咚!当!”地猛敲乱打,喊著说:“我拆了这座楼,看你下来不下来?……”

那楼上的瓦被震得直往下落,窗子玻璃都碎了,响声惊人,一些人都劝著说:“少太爷你拆了自己的楼也没用!那春雪瓶早已跑了!”

铁芳听了这话,就赶紧趁著乱,将那虽然身体尚温,但却瘫得如死人一样的金大娘放在近墙的一个地方,他就不管了。把身上皮袄一扔,他就飞身蹿上了墙,由墙走到外院,外院此时也很乱,柳素兰的那屋里连灯也没有了。

铁芳已顾不了这里的事了,他就提剑,踏著屋瓦,直追下去。听得身后的吴元猛又在喊著:“王兄弟你往哪里去?王仲远!……你跟春雪瓶是朋友吗?……”

此时虽然那吴元猛还在院内,离此很远,但这喊声冲破了纷乱之声,在很远还能够听得清清楚。

铁芳转首两边看了看,见也没有春雪瓶的人影,也便跳下了房,顺著小巷,向北走去。身后那院里的嚣扰,已经渐渐听不见了,但跟前仍有三三五五的人,抡棍捉刀地赶到,看见了铁芳,就都凶声恶气,嚷嚷著说:“你是谁?干甚么的?快说话!……”

铁芳说:“你们快到金大娘那里去吧!那里正乱著,有人放冷箭,你们可要小心!”也不暇细说,他提剑向北就走。

对面的这几个就听出铁芳的声音来了,就赶紧让路,有几个人还带著笑说:“因为吕镖头他们刚才全都去啦,我们才知道那边开了贼,想过去帮忙捉捉。王大爷可知道那贼人跑了没有?……您现在还上哪儿去啊?”

铁芳只匆匆回答说:“你们快去吧!……我是到北边去有事。”随说,他就走出了双碑巷,由吴元猛的家门首经过,见大门半掩,门缝里有灯光,有人语声,可是并没有甚么事。铁芳也料到雪瓶不会再到这里来了,他就贴著墙根走过去,趁著黑暗的夜色,上了人家的房屋,就轻轻地踏著一家家的屋宇。他找到了知府衙门,向下看著那一层层广大的院落,其中虽无照耀的灯光与巡逻的衙役,但是郁郁地,颇含著一种森严的景象。铁芳也不知春雪瓶是否回到了这里,自己恐怕被人看见,遂就赶紧走去,悄悄又回到了广隆客店中,到了自己的屋里,也不点灯,连剑都不肯释手。

他只是不住地发怔,就想,春雪瓶一定是沿途就跟随著自己,她在暗处,我在明处,她看得兄我做的事,我却寻不著她,这是因为我的武艺不高之故。但不晓得我跟吴元猛假意结交之事,不知她明了吗,又不知道她为甚么不肯认她的亲娘,难道因她未受方二一太太的养育之恩,自幼生长在草原上,便这样地无情吗?……

如此想著,就恨不得雪瓶忽然前来,好倾谈一番,但侧耳静听,虽然风吹窗纸,时时作响,屋顶也常有猫儿走过来,隔窗也有客人沉睡,发著惊叫似的梦话,可是并不见“秀树奇峰”的倩影飞来,空将三更、四更迟迟地度过,使他不胜惆怅。天色将至五更,窗纸已发出苍白之色,店里很多的客人都已起来了,有的且预备著走了,要到城门旁去等著开城了。

铁芳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放下宝剑赶紧出屋,叫店家给他去备马,并嘱咐说:“快些!我要出一趟城,去办事!”

他站在店门外,心中想,昨夜自己的行踪也露出来了,吴元猛已晓得我跟春雪瓶是一起的。但是,现在他为其么不来找我呢?他找了我来,也许是还讲交情,也许就要翻了脸率众与我拼斗,其实那样我并不怕,只是现在……

他这时而此向南不住地看,天色已是黎明了,这条街可还没有人行走,他觉得很奇怪。风冷天寒,皮袄又扔在柳素兰那里,他身上实受不住,转身刚要进去,却忽听见“踏踏踏”一阵的轻微马蹄之声,是由北边来了,铁芳不禁一惊,将身退回店里,却隔著门缝向外去看去听。

这时店里的鸡声齐叫,人语喧哗,街上石头路上的马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少时,即见一条白马的影子就自他眼前驰过去了,铁芳大惊,因为分明看清楚了,马上的人正是雪瓶,直往南驰去,并未转脸儿看他。他赶紧回身往院里跑,几乎跟一个背著行李的人撞个满怀,这个人老大不高兴,开口就骂,他向旁一躲,又几乎把一辆刚装上货物的独轮车了碰倒。这时鸡是喔喔啼,他也高声喊问:“店家!把我马备好了没有?快些备上?”匆匆走到屋里,提了宝剑出来,就抢过马匹,牵著向外走去,到店门外上了马就往南这,少时就到了南门。

只见此处车马拥挤,十分杂乱。在这乱纷纷的情况之下,马匹倒是不少,却看不见春雪瓶跟白马的踪影,过了不多时,两扇城门就关了,车,马,行人等等,更多乱纷纷地,拼命向外去挤,也不知道是有甚么要紧的事,把那又高大又坚固的城门都快挤破了。

铁芳的心里可更急,假若胯下的铁骑能飞腾起来,越城而过,那样心里才高兴。

这时,忽听身后有人大声叫著说:“王仲远!……”

铁芳赶忙回头,看见几辆车、许多人之后,高高地现出来骑在马鞍上的两个人,一是由霸陵来的那个,铁爪鲲鹏吕道海,另一个却是飞虎鲍坤。高声叫他的就是鲍坤,今天的态度忽变,一点也不像昨天那样的和蔼了。他瞪圆了眼睛大喊说:“王仲远,原来你就是韩铁芳呀?我那四个兄弟全都死在你的手里了,你,今天你就得给我的几个兄弟偿命!”

不知他是怎么得来的陇山那四条虎在新疆被伤的消息,他就凶极了,手举著双钩,好像要飞过来钧铁旁的头。

那吕道海却面容有些惨黯,不似昨天那样紫亮了,他大概是因为昨夜受了箭伤,又兼没有睡好觉,但他的态度却十分狂傲。他也手举双钩向铁芳指著,大声地喊说:“姓韩的!你要早说出来真名实姓,吕太爷我倒还可同你深交一交!现在你快出城门去吧,可是你休想逃跑,太爷我跟鲍老大,我们每个人有一对钩,都要叫你尝一尝滋味!”他们两匹马都也同时向前抢来,可又为前面的车马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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