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重逢

黎明到来的时候,一夜猛烈的厮杀终于暂时平息。

身边的鲛人傀儡操纵着比翼鸟回到叶城,飞廉从舱室里出来,沿着银索滑落地面,感觉全身都是汗水和硝烟的味道,落地时几乎有虚脱的恍惚。然而,他却片刻不停地穿过被炮火熏黑的瓮城,奔向外城里那一支同样疲惫不堪的军队。

——正是这支外来的奇兵在昨夜关键的时候撕破了敌方的防守,扭转了局面。

“飞廉少将。”远远的,有个半身是血中年军人正趔趄着从马上被人扶下来,唤他。

是齐灵将军?!——心下略微诧异于领兵杀入重围的居然是这个长年驻守赤水大闸、从未打过硬仗的贵族将军,飞廉脸上却还是露出了感激的笑意,直迎上去:“齐灵将军!原来是你?——叶城昨夜能击退乱军进犯,全靠你啊!”

中年军人脸上露出又是高兴又是尴尬的表情,但毕竟生性淳厚,不忍夺人功劳,转身指了指旁边坐在墙角下休息的一个士兵,低声:“不……昨夜我刚到外城下就折了一臂——后来带兵的是这一位同僚。”

飞廉吃了一惊,回头看向那个靠着墙角喘息的年轻战士,而那个人也抬起被炮火熏黑的脸看着他,眼里满是血丝,却闪着狼一样的亮光。

——完全陌生的脸,陌生的眼,从未在讲武堂甚或帝都见过。

“我叫狼朗,原镇野军团空寂大营的队长……”那个人喘息着,从身侧拿出一面令牌。

飞廉只看了一眼,脸色便是一变——这个人,居然是巫彭元帅的直属战士!

“在奉巫彭元帅之命,赴东泽斩杀叛贼高舜昭。”果然,那个人擦了一把脸上沁出的血,禀告,“不料功成回来复命,发现元帅已为逆贼所杀!”

巫彭元帅……飞廉沉默下去——破军诞生那一夜他亲临现场,看到了巫彭元帅被杀时的情景。那种血腥残酷的场面,宛如噩梦一样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忘不了云焕那样可怕的眼神,忘不了他撕裂元帅断臂、狂饮鲜血大笑的景象。

狼朗霍地抬起了头,眼里几乎要冒出血来:“少将!元帅于我恩同再造,今日我便是为了诛杀破军,为元帅复仇而来!”

“好,我们同仇敌忾便是。”飞廉叹了口气,心下却暗自奇怪巫彭元帅何时居然收了这样一个能力出众又忠心耿耿的下属——他生长于帝都门阀之家,自小深知种种权谋。十巫都是心机深沉之辈,其中巫彭和叔祖两位尤甚,在帝国中经营已达百年,势力盘根错节遍及上下,麾下更有不少隐藏的奇人异士。

——不料这些昔年暗伏的棋子,到了今日却成为了救命的奇兵!

“飞廉少将,”身后有士兵上前禀告,“巫罗大人请您回去一趟。”

“怎么?”他转身,诧异。

“据说抓了几个复国军的奸细,”士兵道,“请少将回去一并审问。”

“什么?复国军?”飞廉苦笑,感觉事情乱如麻,喃喃抱怨,“这个时候还冒出复国军来?星海云庭那边的海魂川驿站不是已经被连根拔起了么?”

他翻身匆匆上马,忽地想起什么,转身对地上的那个战士开口:“你叫狼朗对吧?……等下来一趟军中大营,我们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计划。如何?”

“是,”狼朗站起身,肩背挺直,“但凭少将吩咐!”

战事骤起,一切从权。叶城顿时从一个繁华商业都市变成了战时指挥处。十巫最后幸存的长老巫罗成了最高指挥者,他的府邸也变成了临时的军机处,除了安置内眷的后园依然关闭外,前厅变成议事厅,花园变成了马场,不时有军队出入禀告战况,平日醉生梦死穷奢极欲的地方,此刻充斥着烽火的味道。

飞廉在堂前下马,将马鞭扔给旁边侍从,一路往里走去。

“禀少将,这些就是抓住的奸细!”士兵领着他来到内庭,指给他看庭中一串用铁镣铐在一起的男女,“他们首领是一个红衣的女人,巫罗大人正在提审她。”

飞廉只看得一眼,便露出诧异的表情:“这些分明是西荒来的牧民,怎是复国军奸细?”

“禀少将,这一群西荒的贱民昨晚试图带着一个鲛人复国军逃跑。”士兵恭谨的回答,“巫罗大人提审了半日毫无结果,反而被这群贱民惹起了火气,下令除了留下那个首领继续拷问之外,其余人明日便斩首。”

“斩首?”飞廉蹙眉,微有不快,“如今大敌当前,这些事情容后再说也不迟。”

“禀少将,”士兵低下了头,有些胆怯,“巫罗大人说,正因为局面混乱,所以要从重从快的平息一切动乱的苗头——早早杀了,免得后患。”

“……”这种漠视生死的话令飞廉心中一阵不舒服,然而毕竟不便当众驳回巫罗的命令,他沉默下去。看到人群里还有一个少年,不由不忍:“这个呢?——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就是大人犯罪也不至于牵连到要斩首吧。放了他。”

“是。”士兵微微犹豫,但不敢拂逆少将命令,只能上前想解开镣铐。

“呸,谁要你们冰夷来假慈悲!”话音未落,那个少年却直起了脖子破口大骂,“我是堂堂正正男子汉,你他妈的才是乳臭未干的孩子!”

“阿都,”旁边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低声厉叱,“闭嘴!”

“我才不!”那个少年直直盯着飞廉,“冰夷走狗,有种就杀了爷!”

周围战士霍然变色。冰族等级森严,被贱民如此辱骂是极不可容忍的事情,不等少将表态,身边的侍从“铮”的一声拔刀出鞘,便想要割下这个沙蛮子的人头来。然而飞廉却并未被激怒,只是伸过手按住了侍从的手,摇了摇头:“算了。”

他侧过头问左右:“那个鲛人复国军又在哪里?”

“禀少将,关押在侧厢,”士兵躬身,“巫罗大人已拷问完一轮了。”

飞廉诧异:“为何分开关押,不在庭中?”

士兵迟疑了一下:“那个鲛人伤得太厉害,生怕铐在露天里立时便死了。”

飞廉一惊,匆匆走向侧厢。刚刚走到门口,仿佛忽然间觉察出了什么,他怔了一下,在门前顿住了脚。迟疑了片刻,对身侧的士兵道:“你先退下吧。”

“是。”士兵告退。

门在身后阖上,房间里便重新陷入了昏暗。飞廉独自走入黑暗的房间,听到有人在帘幕背后细微的呼吸,声音急促而凌乱——血的腥味弥漫在房间里,伴随着另外一种他熟悉的味道。飞廉的眼神在黑暗里急遽的变化着,拂开了垂落的帘幕,悄无声息的走了过去,并没有点灯。

黑暗里,他感觉到角落里有人簌簌动了一下。

“不要害怕,是我。飞廉。”他在黑暗里俯下身,按住了那个尝试挣扎的影子,及时的轻声唤出了对方的名字,“湘。”

那个黑影瞬间全身一震。仿佛也认出了前来审问她的冰族军人是谁,她开始微微的颤抖,黑暗里碧色的眼睛闪烁着复杂的光——两个人就这样在昏暗的室内相对静默,不发一言。

“飞廉?”长久的沉默后,对方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难听。

“是我。”他叹息了一声,直起身来到桌边燃起了灯。光线明灭映照着他的脸,征天军团的少将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鲛人傀儡,眼神复杂莫辨:“好久不见了……没有想到还能在这样的情况下遇到你,湘。”

然而,话音未落他就惊在当地——那是湘?那……那竟是湘?!

蜷缩在角落里的那个鲛人已经不成人形,简直就像被浸入过炼狱的火焰,全身上下没有一寸肌肤完好,但却密密麻麻布满了她的全身,让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地狱火焰里挣扎呼号的幽灵。更可怕的是,那些旧伤之上,又层层叠叠布满了新的伤口,血肉翻卷,形态可怖。

地上的人哑声苦笑:“难为你还认得出我。”

飞廉惊住,半晌才缓缓苦笑:“不,让我认出你的,是你身上涂的润肌膏的味道。”

“……”湘不易觉察的震了震。

很久以前、在她作为云焕搭档离开上一任主人前往砂之国时,眼前这个人曾把一盒防止肌肤开裂的药膏给了云焕,千叮万嘱,要同僚一路照看好这个鲛人傀儡。当时她坐在破军少将的身侧,将字字句句听入耳中,虽然脸上装出一副傀儡没有神智的漠然模样,心中却起了极大波澜。是的,在所有沧流军人里,在她的所有“主人”中,唯有他与众不同。

——那时候,她早已知道这一趟西荒之行之后,将再也不能回到他身侧。她出卖了他,这个唯一善待她的人,只因为他们分属不同的阵营,必须不择手段的对抗——在背弃他时她没有丝毫的犹豫,百年来的出生入死,已经让这个最强的女战士变得心如钢铁。

然而,却未曾料到宿命居然留了她一线生机,让他们再度于此地相逢。

那一瞬间,复国军女战士眼里倔强不屈的亮光黯淡下去,低头不敢看他。

“湘,我以为你死了……”飞廉低声叹息,“云焕回到帝都后汇报说你是复国军安插的卧底,试图盗走如意珠,结果在逃离时死在了赤水里。”

“呵,”湘忽地发出冷笑,“当然,他隐瞒了很多东西。”

“我知道,”飞廉摇了摇头,“后来元老院发觉如意珠是赝品,事情就急转直下了。”

“如意珠?”湘忽地冷笑起来,笑声嘶哑可怖:“你知道你们拿到的如意珠是什么吗?”她霍地抬手,指向自己空洞洞的眼眶,神情骄傲而绝决:“其实是这个!”

飞廉怔住,看着那空洞洞的深陷的眼睛,眼里露出震惊敬畏和怜惜交织的表情。

“湘,何苦?”他喃喃,“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你不会明白,”湘看着他,独眼里露出讽刺的笑来,“飞廉少将,巫朗一族的公子!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你,当然不会明白的一个鲛人的感受!——对我们来说,无论做人还是做鬼,都要比给你们当奴隶强!”

飞廉霍然回身,盯着她:“所以,就可以肆无忌惮的背叛和利用别人么?”

湘被他的语气镇住,微微一怔:他的眼里有痛彻心肺的神色,一瞬间深深刺痛了她的心——那是被所爱所信的人一再背叛后的苦痛和失望。

“碧的事情……你知道了?”许久,她才轻轻问了一句。

飞廉短促的低笑了一声,不再作答。

湘在黑暗中绞紧了手指,低下头去,感觉手指微微颤栗——复国军勇敢无畏的女战士,第一次有了不敢直视别人眼睛的时候,只在黑暗里沉默。

“杀了我罢。”她终于开口,“我什么也不会招供的。”

飞廉没有说话,回头看着被毒素侵蚀得惨不忍睹的人——显然方才巫罗又提审过一次,陈旧的伤痕上又遍体绽开了血淋淋的新伤口,令人目不忍视。飞廉沉默了片刻,只是叹了一口气:“巫罗都没能令你开口,我又能把你怎样?”

那样无可奈何的温和语调,却让湘颤了一下。

飞廉回过身,看着叶城上空战云密布的天空,低声:“湘,我痛心的,并不是你们曾背叛我——一个民族反抗另一个民族,无论用什么手段其实都可以原谅。只是……”飞廉看着远处帝都上空的隐隐金光,叹息:“只是,我憎恨自己,因为我竟然亲手把一个奸细送到了我最好朋友的身边去,葬送了他原本光耀的一生——同时,也葬送了整个国家。”

整个国家?湘一震。这段日子她一直被密闭在星海云庭的海魂川密室,根本不清楚在这短短几个月里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焕……难道没死?”她迟疑地开口,“帝国应该处死他了吧?”

飞廉微微一怔,回过头看着她:“原来你居然还不知道。”

他苦笑起来,那个笑容越来越深刻,最后几乎变成了一种悲凉而沉郁的叹息:“你不知道云焕现在变成了怎样可怕的人,你也不知道帝都目下变成了怎样的情况——”他看向她,声音渐渐严厉:“湘,你一手开启了封印,放出了魔物,却居然至今不知道后果?!”

湘在他的语声里渐渐颤抖,喃喃:“你……你说什么?”

“我说,与你计划的相反,云焕他并没有被处死,”飞廉低下了身,凝视她那的眼睛,声音里带了某种激愤,“他活下来了!承受了比你想象更多的苦难,活下来了!”

“他活下来是为了报复,你明白么?——报复你,报复我,报复背弃他的国家,也报复出卖他的那个民族!”飞廉的声音渐渐凌厉,伸出手握住了湘单薄的肩膀,“你可曾预想过他今日变成了什么样的一个魔物!你可曾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样可怕的事情!”

湘的呼吸急促起来,说不出一句话。

“湘,整个云荒都会因此卷入空前的战火,”感觉那具残缺的肢体在掌心的颤栗,飞廉声音也不由微软,叹息,“不过我相信你最初的意愿,也并不是如此。”

湘默默点了一下头,仿佛被他的气势压住,态度软弱下来。

“我想请求你一件事。”飞廉握住她的肩膀,低声开口。

湘下意识地往后靠了一下,警惕地看着这个沧流军队的少将,紧紧抿起了嘴角。

“湘,你知道这一次帝都的大屠杀里,我失去了多少亲人和朋友么?对如今的我来说,要遏制云焕的心和你复国的信念一样坚定!”飞廉凝视着复国军女战士,声音平静:“所以,湘,我只求你做一件不损害你族人和国家的事,请你务必帮我。”

湘沉默着,心里铁一样的防线松动了一线,终于嘶哑开口:“什么?”

“告诉我,在西荒的砂之国,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飞廉的语音沉郁,“为何从那里回来之后云焕整个人都完全改变?究竟是什么东西,从那时候开始就逐步的摧毁了他?他的力量从何而来?我想知道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弱点。

“而现有的人里,没人比你更了解他——请你务必告诉我。”

湘张了张口,神情复杂。仿佛回忆起了西荒的种种,她残余的那只眼睛里忽然浮现出泪光。颤了颤,这个刚强如铁的女战士第一次露出了悔恨和软弱的神色,喃喃低语:“破军唯一的弱点是那个人……是那个人啊……”

她抬起手,掩住了脸,哽咽:“飞廉……我、我可能杀错了人。”

“我不该杀了那个空桑女剑圣……我真的不该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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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大地上已经烽烟四起,而水下的无色城里却也是厉兵秣马。

真岚皇太子不在城内,太子妃白璎便担负起了国主的责任,出动六部,调兵遣将,准备入夜后突袭叶城,将被困的皇太子一行解救出来。

然而奇怪的是,点兵完毕,却独独不见赤王红鸢。

“禀太子妃,”有侍从上前低语,“赤王今日一早孤身出城,似乎去了复国军大营。”

“什么?”白璎失惊。

红鸢是诸王中除了自己之外的唯一女性,比自己年长,做事严谨周到——却不料,在如今这样战事一触即发的时候,却平白无故地忽然做出这等反常的事来。

“呵呵,真是的,一百年后还是这副德行!”黑王玄羽冷笑起来,露出不屑的表情,“人都死了,还被鲛人迷的神魂颠——”话说到一半嘎然而止,黑王猛地回忆起皇太子妃昔年的遭遇,觉得犯了忌讳,不由悻悻住口。

诸王都微觉尴尬。白璎不动声色地看了黑王一眼,转开话题:“好,既然赤王不在,那我们先行议事吧——先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诸位,最后的一个六合封印已经找到了!”

诸王面面相觑,即便是活了百年的老冥灵,还是在激动之下发出了欢呼。

欢呼响彻无色城,白璎将手按在光剑上,声音却转低:“但是,目下云荒大乱,沧流帝国内战四起。叶城战火频繁,皇太子一行被困在城内无法离开——所以,今晚我需要带一队战士跟我去叶城将其迎回。”

“听凭太子妃吩咐!”诸王齐齐俯身。

在安排定了当夜计划后,众人退去,白璎坐回塔下,抬手轻轻揉着眉心——星魂血誓改变了她的体质,令她从冥灵回复成一个有血有人的人。然而,人的躯体却带来了另一种不便:她再也不能如同以前那样,毫无休息永不疲倦的日夜工作了。

她看了看身侧。真岚的躯体依旧还在座位上沉睡,意识游离于外。

她看着那张百年来朝夕相对的人,忽然看出那张从不见衰老的脸上却透出同样的疲倦,不由在内心轻轻叹了一口气,抬起手轻抚他的眼角眉梢。

真岚……真岚,如今的你,孤身陷落在遍布战火和敌人的围城里,是否平安?

她站起身,打开了水镜,集中灵力凝视着水波离合的镜面,开始遥遥地感知陆地上方那个人此刻的所作所为——凌乱的场景开始浮现:隆隆的炮火,弥漫的硝烟,满地的尸首狼藉……这是叶城的哪里?

视觉渐渐清晰,她终于看到了那只断手,却不由自主地一震,下意识退开了一步。

——那只手正紧紧握着另一只纤秀的手,在一路狂奔。一袭红裙在战火中猎猎飞扬。

“啪”,华盖失手落下,重新覆盖了水镜。白璎怔怔地看着关上的水镜,那一袭熟悉的红裙,烈火般灼痛了她的眼角。

又是这个人……居然又是这个人?那个穿着红衣的西荒女子?

真岚,你这样不顾一切的冒着危险出去,就是为了找到她么?

她定定看着神游物外的丈夫,眼神变幻。皇太子脸上带着一种仿佛睡去一样的宁静,唇角依然噙着平日常见的笑谑表情,那样随意而洒脱,温暖得令人安心——然而第一次,她觉得他的笑容里隐含着太多东西,无法看到底。

她从来不曾知道他在西荒的过往,不知道在和她相遇之前、他是否曾经遇到过别的女子——正如她先遇到了苏摩一样。他们在遇到彼此之前,都已经有了太多的经历。

白璎坐在光之塔下,将光剑横于膝上,平息如麻的心绪。后土神戒在她指间发出纯净的光芒,灵力渐渐凝聚——今晚需要带兵杀去叶城,奇兵突袭地杀入重围,将那一行人带出,所以此刻,不能再放任自己去左思右想。

她阖起了眼睛,灵台渐渐一片空灵。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忽地映入一袭红衣,令她眼角一跳。美丽的赤王不知何时返回无色城,驻足在她身侧不知站了多久,眼里有欲言又止的神色。

“赤王?”她随即平定了心神,开口,“你回来了?”

红鸢表情奇异地缓缓点了点头,仿佛明白她未曾说出口的责备之意,单膝下跪:“红鸢擅自离城,还请太子妃责罚!”

白璎连忙伸手扶住,却看到她面上尤有泪痕,不禁惊诧:“怎么回事?”

“不敢隐瞒太子妃,”红鸢低下了头,轻声,“我去复国军大营见治修。”

“治修?”白璎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依稀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曾经在空桑贵族里一度私下流传热议,极力回忆,忽地抬起了头,脱口,“你说的难道是那个人?!”

“是,”红鸢低着头,声音微微颤抖,“他又回来了。”

白璎的手停在她的肩上,一瞬间忍不住颤了一下——

一百年前,她也曾听过关于赤王的种种传言。听说这个比自己年长十岁的赤之一族公主爱上了一个鲛人,大胆妄为到几度拒绝承光帝的赐婚,从而引起了整个空桑贵族阶层的议论。她的父王母后、包括她的诸多兄长都一起逼迫她,用尽了各种手段——有一度,甚至传出过她自杀的消息。

因为继承人的任性,赤之一族陷入了动荡不安之中。老一代的赤王急怒交加,突然病逝。女王储临终跪在母亲面前痛哭失声,终究在民众的呼喊声里接过了冠冕,登上了王位,成为新一任赤王——不到一年,为了巩固新生的王权,她听从帝都安排,与蓝之一族的贵族结亲,举行了盛大的婚典。

在婚典当日,新娘身侧不见那个鲛人的影子——而从此后,再也不见。

赤王出嫁后仿佛换了一个人,少女时代种种叛逆全都不见了,处事干练,态度沉稳,内外都井井有条,第三年上生下了一个王子,让赤之一族的王位也有了继承人——在之后的十年里,她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王,外面的流言终于渐渐平息,仿佛一切都被人遗忘。

再后来,便是战乱,便是倾国……冰族在智者带领下从西海归来,登上狷之原侵入云荒时,首先遭到了管理赤水流域的赤之一族的抗击。刚生产完不久的赤王带着族人奋起反击,一边向帝都紧急示警求援。然而,外敌之强大远远出于想象,而帝都政局腐败不堪,久久不见援兵到达,苦苦支撑数月后,赤水流域全部沦陷。

她的丈夫死于那一场战争,至死手里还握着长刀。平素冷漠的赤王扑倒在丈夫尸体上,痛哭至眼中流血。但擦干泪水站起后,却继续面对步步逼近的冰族入侵者,眼里有一个母亲维护自己孩子时的疯狂无畏。她不顾一切地在领地上和冰族展开了惨烈的搏杀,亲自上马冲杀在最前方,保护自己的族人和领地。

三个月后,赤王带领残余的精锐部队撤离,背后是熊熊燃烧的王宫和家园。

一年后,叶城沦陷,赤王随着诸王撤回帝都伽蓝。

十年后,帝都伽蓝孤城告破,她随着其余六王杀出重围来到九嶷山下,在传国宝鼎之前横刀自刎,决然割下了自己的头颅。无色城打开了——帝都的所有空桑人,包括她年少的儿子,都在那一瞬一起化为冥灵进入异世界,开始了长达百年的安眠。

一转眼,已经是那么多年过去了……

她的人生以另一种方式在继续,却早已和那个鲛人无关。然而人生的际遇却是如此不可琢磨,到了今天,已经生死相隔之后,竟让他们又重新聚首了。

白璎握着赤王的手,俯下身看着这个红衣的女王,眼神复杂的变化——作为空桑王族里地位最高的两位女性,她们某种程度上具有相似的命运。

“真好啊,”空桑的皇太子妃微笑起来,低语,“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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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乱中的叶城,到处都是血和尸体。

叶赛尔在街上狂奔,背后有急促的马蹄声逼近。从巫罗的房间里被救出后,她夺路狂奔,跑得不知方向,意识一片空白——狂奔中,一只手下意识地掩着胸前碎裂成一片片的衣襟,耻辱和羞愤的红晕依旧在脸上未曾褪尽。

在狂奔了一个时辰之后,她的体能到了极限,再也无法支撑。不得不在一条巷子中停下来,用手撑着墙壁剧烈喘息,脸上没有丝毫血色。

“神,不要管我了……”她用力甩着手,试图将那只一路紧紧握着她手腕的断手放开,“我不行了……那些、那些追兵就要来了……您快跑吧!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话……如果您被那些人抓住的话……”

叶赛尔背身抵上门,对紧紧握着她手腕的断手恭谨说话——正是这个从石匣里出来的手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在巫罗府邸,拔出挂在床头金钩上的弯刀对着将那个压在她身上的猪猡刺了下去,然后带着她一路逃到了这里。

“不,叶赛尔!你听我说!”而那只断手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镇定而不容置疑:“等下他们一走,你就去西市附近的尚书坊——有座门上贴着一对送财童子的院子。”那只手一边警惕着外面,一边迅速地说着:“你去那里和那笙他们汇合。”

那种语气不容决断,叶赛尔看着这只会说话的手,敬畏地点头。

“快躲好,”听得外面的马靴声已经近在咫尺,那只手比了一个手势,“我去引开他们,他们一走,你就逃!”

还不等叶赛尔明白过来,只看那只手在地上迅速地划出一个极其复杂的符咒,然后低低喝了一声,放平手掌按在了正中——只是一道光起,凭空便出现了一袭红衣!

“啊?”叶赛尔再也忍不住脱口惊呼。眼前已经站着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女——真岚变身为女子,拉开了门往外就走,低喝:“快走!”

红衣一闪,投入了门外寒冷的空气里,一路狂奔而去。追兵们立刻发现了这个目标,发出了一阵喧哗,脚步声纷纷随之远去。

叶赛尔咬了咬牙,再不迟疑,从后门悄然离开。

―――――――――――

在进入瓮城后,眼看就要追上那个女子了,然而道路一弯,转过去却立刻失去了目标。追兵们大惑不解:瓮城和外城部署着众多军队,这条路又没有其他分支,两侧壁立,那个红衣女子穿着如此显眼,怎么可能凭空忽然消失?

瓮城里一片血污狼藉,日前的攻城战留下的尸体尚未清理干净,断手残肢横陈满地。冰族军队向来律令森严做事严谨,不惜搬开了整座尸山,冒着血腥味一个个的翻过来查看,却始终没发现要寻找的人。

“难不成真的会飞?”队长喃喃,诧异地翻检着死尸。

——不信神鬼的冰族人、在此刻最大的想象力也只是如鸟类那样飞走,却始终没有想到这个人正好好的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该死的臭娘们!”翻遍了一条街,染了满手血腥还是一无所获,冰族战士心里的愤懑到达了极点,用刀枪在尸堆里乱戳一气,“回去把她的同党一个个都吊死在城头上!”

在那一队人马一无所获地离开后,尸体堆里一只手悄悄伸了出来。

扒拉开了那些压在上面的沉重尸首,以指代步、一溜烟地沿着墙根哒哒跑远。

等混迹在沿路的尸首堆里、回到杨公泉那个小院里的时候,天色已经是下午。

叶赛尔和那笙已经汇合了,都急不可待的等在了那里,看到地窖门开一线,立刻就跳了起来。断手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几个人平静:“好了,现在暂时安全了——大家在这里等到天黑,空桑那边会来救我们出去。”

“哦,太子妃姐姐会来么?”那笙欢喜,“那就太好了!”

叶赛尔休息了一段时间,体力渐渐恢复,神智也冷静下来。然而她却坐立不安:“不行,我不能再呆在这里了……我要出去。”

“什么?外面很危险,你出去就是送死,绝不可以!”那笙吃了一惊,连忙阻拦。

“是的,现在请你暂时忍耐。”炎汐也抬起了手臂,拦住了红衣女子。

“忍耐?我弟弟,我的族人都还在巫罗那里!我怎么能扔下他们不管?明天他们就要被杀了!”叶赛尔霍然站起,激愤,“我是他们的族长,一定要回去救他们的!”

她回头看着盘在一旁不说话的断手,恭谨地单膝下跪:“我一直相信天神的预言,无论怎样颠沛流离也保存着这个神圣的封印。我们相信,当把它交给这位佩戴皇天的少女时,宿命便将改变……可是——”

她抬起了头,眼神决然:“可是,我们信奉神的旨意,却更无法舍弃自己的族人,”

在她站起来的时候,那只一直沉默的手忽地动了。只是指尖一动,便将红衣女子定在了当地,叶赛尔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动弹半分。

“我不能让你去,”真岚的声音不容反驳,“去了就是死。”

“神,可是您为什么要管我死活?!”叶赛尔不甘而愤怒,眼里含着泪水,言语之间渐渐失去了冷静,“在我愿意选择和族人同死的时候,你为什么还要阻拦我呢?霍图部的英雄儿女,没有一个会苟且偷生的活下去!”

“是的,我知道,”真岚却是毫不动容,“因为我也算是半个霍图人啊。”

半个霍图人?!叶赛尔一惊,却听到那只手继续说了下去,声音沉郁而坚定:“百年前,我曾眼睁睁看着许多霍图部的人死在我的面前,包括我至亲至爱的人——所以百年后,我不希望这一幕会在我眼前再度重演!”

那笙愕然地看着那只断手,那一刻,这个向来洒脱开朗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沉重的东西,令她听了感到心下难过。

“所以,叶赛尔,我不希望你再去送死,”断手发出了一声叹息,“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们绝不会扔下你的族人不管——今夜走之前,我会把他们都一并救走。”

断手重新向着地窖门口走去:“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巫罗府邸打听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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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室内,湘方叙述的声音低哑而缓慢,沧桑如砂风呼啸。

她诉说的一切在飞廉脑海里回荡,令他微微的感到恍惚,忽然间觉得眼前叶城动乱的一切都仿非真实——原来这一切,其实不过是荒漠里那一场死亡引起的后果……正是从那座古墓开始,那个人被一步一步的逼上了今日的绝路!

但,为何和破军共事多年,却不曾听他提及过“那个人”?

然而对话进行到一半,飞廉却被外面的惊呼声从侧厢里引出来。

“少将,不好了!那个贼女人、那个贼女人……”巫罗府邸里的总管从内院跑出,脸色惊得煞白,“那个贼女人伤了巫罗大人,跑掉了!”

“什么?”飞廉看到满院子是侍卫,吃了一惊,“怎么会让锁着犯人跑了?”

“这个……这个……”总管不知如何回答,霎时有些为难,半晌嘴角浮起一个暧昧的笑,低下了声附耳,“少将,巫罗大人他拷问漂亮女犯人一贯都是在床上……”

“住嘴!”蓦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飞廉只觉的无穷无尽的恶心。

“是,是。”总管连忙噤声。

飞廉转身往后走去:“快带我去看看巫罗大人!”——不管对这个元老的观感如何,但在这个当儿上巫罗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将会是整个叶城的麻烦。

“是。”总管忙不迭的往后带路,抹了一把汗,“已经传医生进去了,少将放心。”

两人往后走去,刚进了后院就听到里头发出一声断喝,一盏药碗被从里面扔了出来,在院子里摔得粉碎。巫罗的声音直传出来,颤巍巍的衰弱异常,却带了暴怒的杀气:“饭桶……一群饭桶!给我……都给我拉出去杀了!”

“是!”里头有侍卫拉了人便从偏门往外走,留下一路呼号。

“怎么?”飞廉看到那个人是太医服色,不由吃惊。

总管也是吃了一惊,连忙跑到一边向侍从问了一遍,脸色也渐渐变得不好起来,一阵红一阵白,尚未想好要怎么和飞廉交代,却见对方已经推开了门准备进去。

“巫罗大人,晚辈来探望您了。”飞廉在门外说了一句。

“出去!出去!”然而里面的人却是出乎意料的暴躁,完全没了平日刻意保持的长者风范,嘶声,“滚出去……不许进来!谁都不许进来!”

飞廉一怔,顿住了脚步:“我是飞廉,巫罗大人。”

“也一样!谁都不许进来!”巫罗的声音在重重帷幕后传来,微弱而暴虐,仿佛又转头问下一个医生,“你说,能不能治?快说!”

“这……这……”另一个太医伏在榻前,颤得帷幕不断抖动,“刺客这一刀太深,已然伤及要害。若巫咸大人尚在,以‘生肌还阳’之丹入药,或许尚有……”

“闭嘴!”巫罗的声音更加暴躁,“巫咸他妈的早死了!现在来说这个干吗?你给我老实说……还能不能治?”

“……”那个太医跪在帷幕里拼命磕头,不敢再答,抖得如同糠筛一般。

“饭桶!”巫罗的声音重新嘶哑响起,阴枭暴怒,“拉出去,统统的斩了!”

飞廉站在门口,看到那个医生被侍从从帷幕里拉出——前头的侍从已经回来禀告,金盘上托着刚刚被斩下来的人头。他不由再也忍不住,一抬手便想要阻拦。

“别,别!”总管眼见不对,连忙低声劝阻,“使不得……大人正在气头上呢。”

飞廉不悦:“就算医术不精,也罪不至死——如此杀人,实在也太过了。”

“唉……”总管跺了跺脚,把他拉到一边,低声,“少将有所不知,今天早上那个沙蛮女贼,逃时候的那一刀可真要命……”

飞廉愕然:“伤在哪里了?”

总管侧过头去,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飞廉脸色骤然一变,露出某种啼笑皆非的表情来,却一闪即收,讷讷:“哦,原来如此……实在、实在是……”

总管作揖:“大人此刻有雷霆之怒,少将此刻还是稍做退让的好。”

“明白了。”飞廉忍着嘴角一丝笑,转过头去,有些无可奈何地低叹,“那请你转告巫罗大人好生修养身体——目下叶城危如累卵,还请他早日康复,共同对敌。”

“是是。”总管巴不得送走这位爷,连忙点头。

飞廉正准备离开,忽地看到第二个太医的头颅又被端了进来,眼角一跳,有怒意难以控制的凝聚。忽地转身,拉住了总管:“飞廉还有一事相求。”

总管刚舒了一口气,立刻又绷紧了:“请少将吩咐。”

飞廉指了指门内,低声:“如果巫罗大人再要滥杀无辜,请你想个方法遮掩。”

“这、这……小的可不敢抗命啊。”总管白了连,连忙擦汗,“巫罗大人的脾气少将也知道,敢说一个不字,小的脑袋就落地了!”

飞廉叹了口气,指指外面:“总管不必为难,大人的命令可照办不误——只需从前方取几个死尸首级回来,面上抹了血送去给大人消气便是。”

“哦!”总管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少将说的是。”

“那拜托了。”飞廉转身告退,匆匆而去。

然而一出去,就看到庭中赶来的狼朗。那个有着棕褐色肌肤的军人大步而来,沉声:“少将,里头怎么了?那么喧闹,是有奸细么?”

“不是,”飞廉摇了摇头,叹息,“巫罗大人想要非礼抓来的一个沙蛮女子,结果被伤了要害,正在里头大发雷霆呢。”

“要害?”狼朗同样不解。

“也是报应,”飞廉忽地忍不住一扯嘴角,仿佛压制多时的笑意再也无法掩饰,失声笑,“伤及要害,巫罗大人……咳咳,估计日后再也不能淫人妻女了。”

“啊?”狼朗失声,“那不是被……”

“嘘。”飞廉连忙阻止,咳嗽了几声,“你怎么来了这里?外头战事吃紧着呢。”

“还好,昨夜伤亡虽然惨重,但白天里他们没有再进攻。”狼朗简短回答了一句,眼睛却看着帝都方向——那里,白塔已经拦腰折断,但是万丈高空之上却有一片金色的浮云停驻。隐隐约约,仿佛底下的伽蓝帝都里升起无数如缕的红色雾气,不断往迦楼罗底下收进——那样可怕的机械,几近于“神”的创造,只要一动、叶城的这些血肉铸成的防卫便不堪一击。以区区百架风隼和数架比翼鸟,又怎能与其抗衡?

“为什么迦楼罗还没有出动?”他喃喃,眼里有着某种担忧。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飞廉叹息,“或许,是因为破军胸中杀气尚未消除,还忙着屠戮;或许……只是因为驱动迦楼罗的力量还不够一击即成?”

狼朗狠狠一顿足:“那么,我们难道就在这里坐以待毙?”

飞廉霍然回头,仿佛听出了他的意思:“你莫非想突围?”

“是。”狼朗断然,“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商量这事——叶城无险可据,又毗陵帝都在迦楼罗的攻击范围之内,绝不可久留。我看破军目下困住我们必然是有所图谋,我们必须趁着迦楼罗尚未出动尽早撤走!”

飞廉苦笑:“就算突围了,又能去哪里?”

狼朗也是没有主意:“或者,晚上抽个时间,召集众将再来商议?”

两人商量未定,却又听到外面一阵喧哗跑动声,不由齐齐吃了一惊,大步走出外面:“怎么?叛军又开战了?”

“禀少将!”一名士兵气喘吁吁地禀告,“是那群沙蛮子又走脱了!”

“什么?”飞廉吃了一惊,想起那群被锁在庭院里的西荒人,“不是被锁着么?”

“是啊……本来是锁得好好的,周围的看守也未曾大意过!”那名战士也是诧异,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哪个给偷偷开了镣铐,放跑了那群沙蛮子!”

话音未落,却听到外面一阵吵闹,伴随着粗暴的喝骂声:“小崽子,我让你跑!”

飞廉转过头去,却看到一个高大的年轻军人拎着瘦弱的孩子,一把扔在地上,用军靴狠狠地踹。那是真的往死里打的力气,一脚踢出去,身体上发出闷闷的钝响,那个孩子随即飞出了一丈多远,后背重重砸上了墙角才止住去势。

“打的好,卫默公子!”周围的军士发出轰然的笑声,带队的卫默再度拎起那个孩子的头发,狠狠一脚将他踹了出去,仿佛把连日来战场上受的不顺都出在了对方身上。

但奇怪的是,那个才十岁出头的孩子却始终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默不作声的一下下承受,口鼻里都沁出血来,却不求饶也不躲闪。那样愤怒而鄙薄的眼神,刺激得周围得军士更加暴躁,好几个人步出行列,想参与这一场虐杀。

“住手。”飞廉认出正是那个叫阿都的少年,适时开口拦住了那些杀气腾腾的战士。

他回身用犀利冰冷的眼神逼视着那些下属,最后目光落到了卫默脸上,缓缓开口:“各位,你们难道都忘了讲武堂的训导了么?‘荣耀与梦想同在’!——如今外敌当前,你们不思血战卫国,却在这里虐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这是你们的荣耀么?这是你们的梦想么?”

被少将罕见的严厉语气逼得窒了一瞬,所有人都不敢回答。半晌。卫默才抗声分辩:“少、少将……那群沙蛮子居然敢逃跑,我们半路上只截回来这一个。”

“截回来就活活打死?”飞廉语气更加不善,“你们还算是战士么?”

“我们确实是在为保卫帝国而战!”卫默也是出身门阀的贵族子弟,虽然身份职位都不如飞廉,但心气却比飞廉更高,当下冷冷反驳,“什么讲武堂训导?讲武堂训导的是‘七杀碑’!——这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无耻无信之徒,就要一概杀无赦!”

“住口!”飞廉再也忍不住变了脸色,厉叱,“这里是叶城,不是帝都!——你若奉行七杀,为何不一并去和帝都那叛逆为伍!”

卫默冷笑:“破军杀我兄长族人,我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

“好了好了,”眼看气氛逐渐激化,忽然有人上前打断,却是狼朗,“只是一个孩子,又被打的半死不活,少将既然心怀慈悲,不如就放了他去吧。”

“什么?”卫默一愣,却看到飞廉已经点了点头,举起了双头金翅鸟令牌:“诸军听令,一律不得阻拦!”

令符一出,帝国军队律令森严,服从便是天条。所有战士齐刷刷让开一条通路,却个个心有不甘。那个孩子从地上挣起了上半身,狠狠看了飞廉他们一眼,终究没有力气站立,就这样用双臂撑着上身,一寸一寸地往外爬去,慢慢地离开了这条街。

“还愣着干什么?”看得那个孩子离开,狼朗低叱了一声,“都该回去守城了!”

“是。”战士们发出闷闷的回应,个个眼里都有不服的光。

“真是一群笨蛋,”狼朗看得那样的表情,冷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卫默肩膀,“你以为飞廉少将会白白放跑一个造反的沙蛮子?——一这个小崽子迟早会爬回去找他同党的,少将早安排下人盯梢了。等一下一起连窝端了!”

“什么?”卫默和诸军齐齐一惊,惊诧中带有钦佩。

飞廉一愣,随即明白狼朗是在帮他找台阶下,嘴角牵起了一个捉摸不定的笑,挥了挥手:“大家去吧。今晚可能有硬仗要打,别为这种小事分了心——一个时辰后,各队的队长来府邸里汇合,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商议。”

“是!”诸位战士齐齐俯首,各自离开。

在众军退去后,两人返身向着巫罗府邸走回。

“多谢你帮我圆场。”飞廉叹息,“否则我和卫默非撕破脸不可。”

“哪里,少将心怀仁慈,本是难得,”狼朗摇头,眼里露出复杂的笑意,“只可惜时候不对——乱世用重刑,不是讲仁恕的时候。少将为一个沙蛮小孩冷了下属们的心,实在不值得。”

“我知道。”飞廉喃喃,“但我总不能看他们在我面前活活打死一个孩子。”

“但可以想个折中的法子啊。”狼朗苦笑,“少将不擅做伪。”

飞廉也是苦笑:“正在气头上,要我做伪也太难了。”

“得,你行事有贵族气,又不肯轻易低头——那少不得我来当伪小人了。”狼朗无奈地摇头苦笑了起来,又走了几步,忽地正色,“飞廉,方才我已经想到了突围后的最好去处。”

飞廉霍然住脚,转身看了过来:“哪里?”

狼朗的眼神凝聚,一字一顿地吐出了答案:“空寂大营。”

“空寂大营?”飞廉一怔,随即摇头苦笑,“不错,那里是你原来所在的部队,或许会有一些军队愿意支持我们——可是就算是逃到了那里,终究也无险可据,一样会被迦楼罗追上歼灭!”

“不,那里有天险可守!”狼朗却眼神灼灼地盯着他,低沉地吐出了几个字。

“天险?”飞廉一震,仿佛想起了什么,久久无语。

湘方才的追述还在耳畔回荡,激起连绵的幻象——冥冥中他仿佛可以看到那个人在漫天的风砂中崩溃,用血肉模糊的手拍打着厚重的石壁,苦苦哀求。那个石门背后,幽冷的泉水里,埋葬了他毕生再也无法获得的至爱。

初起的暮色中,征天军团的少将转过了身,面向西方尽头喃喃——

“是的……古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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