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真相大白

清白

今天是十二月十五日,由于昨天的好天气一直持续到现在,所以覆盖在那须湖畔的积雪大部分都已经融掉了,不过此时那须市民仍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紧张气氛。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震撼那须湖畔一带的犬神家连续杀人事件中最有嫌疑的疑犯,昨天巳在雪峰遭到警方逮捕,而且这位疑犯不是别人,正是佐兵卫的长孙佐清。

今天,佐清将在犬神家后院的房间里,和这次事件的相关人士一起面对面解决他们之间的恩怨。

而大家也都知道,从若林丰一郎被杀之后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一连串杀人事件,终于要接近尾声了。至于佐清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凶手,在今天面对面的审讯当中,应该会有个结论。

所以,住在那须湖畔一带的人们,个个都屏气凝神地静候犬神家传出最新消息。

现在,犬神家后院那间六坪大、隔成两部分的房间,正坐着一群各怀心事的人们。

松子依旧冷静地端坐在一旁,悠然自得地吞云吐雾,叫人根本猜不透这个瘦弱却十分有韧性的女人,此时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不可能不知道真正的佐清昨天在雪峰被捕的事,但从她的态度和表情上,丝毫看不出任何不安的神情,甚至连拿着烟管的指尖都看不出有任何颤抖的迹象。

而竹子、寅之助、梅子及其丈夫幸吉都坐在一块。

这四人并不像松子那么沉稳,他们的心中都充满了猜疑、恐惧和不安,尤其竹子那肥胖的双下巴还因过度紧张而颤抖不巳。

至于珠世则一个人孤单地坐在离这群人稍远些的地方。

她依然很美,但今天的珠世却不像平日一样稳健,她那对呆滞、松懈的眼眸里,流露出伤心的神色。

以前不论别人怎么说她、用什么样的眼光看着她,她依然可以处之泰然,然而今天她却第一次表现出方寸大乱的反常态度,似乎是一直支撑她的某个希望突然消失了似的。

而古筝老师宫川香琴——也就是青沼菊乃则是坐在珠世附近,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叫到这里来,不过坐在可怕的松子、梅子三姐妹面前,仍让她由衷感到恐惧,频频发抖着。

此外,金田一耕助和古馆律师也在座。

古馆律师已经完全失去原先沉稳的态度,只见他不时以干咳或擦抹额头流下的汗水来掩饰心中的紧张。

金田一耕助也显得非常激励,他一面看着在座的每一个人,一面不停抓头。

忽然,远处传来的一阵警笛声,没多久,走廊那头立刻有人咚咚的走来。

首先现身的是橘署长,接着才是被刑警一左一右扣住手臂的佐清,他被手铐铐住的右手还缠着一条白色的绷带。

佐清来到门口,有些畏怯地停在那儿,局促不安地看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一眼,当他视线接触到松子的目光时,随即别过脸去。

下一瞬间,他和珠世四目交接。好一阵子,这两个人都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一动也不动。

过了半晌,佐清的喉咙里终于发出类似啜泣的声音,而珠世就像被解除魔咒似的低下头。

在这群人中,最令金田一耕助感兴趣的莫过于松子的态度了。

当她看见佐清的脸进,脸颊突然泛红,拿烟管的手也微微颤抖,然而她很快就又恢复了平日顽强的神色,静静地抽着她的烟。

她坚强的意志力,连金田一耕助也为之咋舌。

“喂,把佐清带到这里!”

橘署长一声令下后,一名刑警立刻推了戴着手铐的佐清,于是佐清踉踉跄跄地走进房间里,坐在金田一耕助的前面;两名刑警则紧跟在他身后坐着,以便应付任何突发的状况。

橘署长也在金田一耕助的旁边坐下。

现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金田一耕助转头看着橘署长。

“问出什么新供词了吗?”

橘署长摇摇头,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皱皱的茶色信封。

“请你念一下。”

金田一耕助接过信封一看,只见信封正面写着“自白书”两个字;背面则用钢笔签了“犬神佐清”的名字。

此外,信封里还有一张粗糙的信笺,上面这么写着——

犬神家连续杀人事件的凶手就是我——犬神佐清。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跟这次的事件有关。如今我巳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此方式认罪。

犬神佐清

金田一耕助面无表情地念完这封信后,便默默把信笺装回信封内,然后将信封交还给橘署长。

“你在佐清身上找到这封信吗?”

“嗯,他放在上衣的口袋里。”

“署长,如果佐清打算自杀,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开枪自尽,而要和警方对抗呢?”

橘署长皱着眉头,不解地说:

“金田一先生,难道你认为佐清其实并不打算自杀?可是昨天你也在场,你应该知道当时多亏我手下一名刑警开枪射中佐清的右手肘,否则他早就自杀了。”

“不,署长,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相信佐清的确打算要自杀,但是他希望他的死,能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因为大家越是注意这件事,就越能增加这份自白书的可信度。”

金田一耕助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

“其实,昨天佐清丝毫没有和警方抵抗的意思,他只是故意装个样子罢了,署长,难道你没有发现,佐清的枪口始终没有瞄准警方,他总是把枪口瞄准雪地吗?”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嗯,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这就对了!”

金田一耕助一高兴,又开始乱抓头了。

“署长,这件事情请你务必记清楚哦!因为将来在审判罪行的时候,这一点会对他很有利。”

橘署长这会儿又露出一副茫然不解的表情,不过金田一耕助实在无暇多作说明,只能急急再问:

“署长,佐清在接受审讯过程中,有没有详细描述自己是如何犯案的?”

“没有。”

橘署长摇摇头,一脸苦涩地说:

“这个人的口风非常紧,他只是一再说明所有命案都是自己做的,而且这些事跟任何人无关,除此之外,他便什么也不肯多说了。”

“这样啊!但是,佐清……”

金田一耕助这时笑容可掬地转向从刚才便一直默默低着头的佐清。

他的五官的确长得和橡皮面具上的五官十分神似,唯一不可的是,那张面具毫无任何生气,而眼前这位佐清的脸上,不但有血色,还不时浮现出悲哀的神情。

或许是因为他曾经去南方从军的关系,所以皮肤略显黝黑,整个人也比橡皮面具憔悴许多。

然而,尽管如此,他的外表还是十分光鲜,不但没有蓄胡子,而且看起来像才理过头发。

金田一耕助一脸兴奋地望着佐清说:

“喂,佐清,我根本不相信所有命案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就以若林丰一郎的命案为例,若林被害身亡的时间是十月十八日,但是你以山田三平的名字从缅甸回来时已经十一月十二日了,如何来得及杀他?”

至于我如何知道你就是山田三平呢?这是因为我们查出佐武被杀的那晚,也就是十一月十五日的晚上,有一位自称山田三平的男子,身穿军装,投宿在下那须的柏屋旅社。

这名男子退房之后,还留下一条印有复员援护,博多友爱会字样的日式手巾,警方立刻顺着这条线索追查,发现十一月十二日进博多港的复员船上,确实有一名叫山田三平的人,而且山田三平这个人的联络通讯地址正是东京都鞠町区三番町二十一番地,和你在柏屋登记的是同一个地址,也就是犬神家位于东京的地址。

这表示你虽然换了名字,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自己能在哪里落脚,所以填写犬神家位于东京的地址,不过也因为你刚回来,并不清楚区名已经更换的事,因此才会在住宿记栏上写下鞠町区的地址。”

佐清依然保持缄默,其他人则全都一脸认真地聆听金田一耕助所说的话。

“佐清,总而言之,你十一月十二才回来,怎么可能在十月十八日设计毒死若林丰一郎呢?”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屏住气息,望着佐清,佐清这才有些心虚,双唇颤抖地说:

“这……若、若林的事情,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更何况他的命案和犬神家的命案并没有任何关系呀!”

这时,金田一耕助又开始抓起他脑袋上的那堆乱发。

“署、署长,佐清刚才就的话的你都听见了吧?他已经承认十一月十二日回到博多的山田三平,以及十一月十五日出现在柏屋的山田三平都是他自已了。”

在这一瞬间,佐清终于明白自己误陷金田一耕助的陷阱,不禁有些泄气地垂下头。

而金田一耕助又笑着说:

“别太难过,佐清,我绝对没有设计陷害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证明自己的推断没有错罢了。还有,虽然目前还不能证实若林的命案和犬神家的杀人事件有关,但是照常理一推论,这四桩命案的凶手应该是同一个人才对,不过这件事我们暂且不提,大家先讨论一下假佐清的命案。

假佐清是在十二日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被杀,隔了一个钟头后,他的尸体才被扔进湖水里。佐清,那个时候你在那须市吗?”

佐清只是一迳低着头,没有回话。

经过刚才的教训后,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不论发生什么状况,他都不再多说话了。

金田一耕助见状,只好微笑着摇铃,叫女佣进来。

“麻烦你把在外面等候的那个人带进来。”

女佣点点头,很快便带来两个男人,一个穿着衣领外翻的黑外套,另一个则穿卡其色的军装。

橘署长惊异地皱紧眉头。

“署长,让我来为你介绍一下,这一位是在上那须车站的剪票口负责收票的上田启吉先生,另一位则是在车站前等客人叫车的三轮车夫小口龙太先生。对了,上田先生、小口先生,你们曾经见过这个人吗?”

金田一耕助一指着佐清,两人便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上田启吉先抢着说:

“这位是十三日晚上九点五分,出火车站的乘客之一。由于当时这位客人的一举一动都很奇怪,所以我印象特别深刻。对了!我还记得他的车票是由新宿站所发售。”

三轮车夫小口龙太也说:

“我记得这位客人,因为十三晚上九点五分南下列车进站时,我已经在车站前等候客人了,当时从那班列车上下来的客人非常少,我只好碰碰运气,问这个要不要搭三轮车,可是这个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别过脸去,吃力地走在雪地上。”

“啊!非常谢谢两位,以后警方可能会传唤两位出庭作证,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两名证人离去之后,金田一耕助又转向橘署长。

“昨天我一看到佐清的头发便感到十分好奇,看样子他应该刚理过发,但是,我相信佐清绝对不可能在这一带理发;一方面是因为他总不能蒙面理发,另一方面是,就算理发店老板不认识佐清,也难保进来理发的客人都不认识他。因此,佐清若想理发,只能去别处的理发店。

这样一来,他又是什么时候回到这里的呢?为了找到这个答案,今天一早我便带着佐清的照片去上那须车站问问看。当时我的想法是,佐清应该不会再蒙着脸了,因为现在在那须一带,大家都睁大眼睛寻找蒙着脸、穿着军服的男子,所以佐清若臣避人耳目,就不应该继续蒙着脸;而只要他不蒙着脸,就一定有人会记得他的长相。”

金田一耕助说到这里,又转头看着青沼菊乃。

“对了,菊乃女士,你也是搭十三日晚上九点五分到达上那须车站的南下列车吧?”

“是……是的。”

菊乃的声音显得十分微弱,似乎还没从极度的惊恐中平复过来。

“听说你是从东京的晚报上知道佐清被杀的消息,所以才惊慌地赶来这里?”

“是的。”

菊乃再度点点头。

金田一耕助于是又笑着望向橘署长。

“署长,既然菊乃女士可以从晚报上知道佐清被杀的消息,那么跟她搭同一班列车南下的佐清,当然也可能是在东京看到晚报,才慌忙赶回来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赶回来呢?”

“为了假装杀珠世呀!”

“假装?你是说假装?”

珠世听到这儿,整个人都弹了起来,并以急切的目光紧盯着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则微笑着向她点点头。

“是的,其实佐清并不想杀你,他只是为了增加自白书的可信度,所以才故意装出要杀的样子。”

珠世闻言,全身不停颤抖,豆大的泪珠也不断从她那湿润的眼眶里滑出。

静马和佐清

金田一耕助见到她这个样子,不禁感到万分惊讶,他楞楞地望着啜泣不巳的珠世。

之前金田一耕助一直认为珠世是个十分坚强的女孩,事实上,她也一直表现得非常坚强,甚至因为她的坚强,反而失去了一般女孩应有的柔美,让人觉得有些可惜;但是现在不断哭泣的珠世,看来是如此楚楚可怜。金田一耕助第一次发现珠世还有女性娇柔的一面。

他清了清嗓子才说:

“珠世小姐,你很在意前天佐清来杀你的事吗?”

“我……我……”

珠世双手掩面,呜咽着说:

“我从来没想过佐清会是这次命案的凶手,所以,当佐清想杀我的时候,这心里便以为……以为佐清怀疑我杀了这些人,特地来报仇的。对我来说。这是很可悲的一件事,我并不在乎被任何人怀疑,却唯独不愿让佐清怀疑我。我不希望、不希望佐清怀疑我……”

珠世双肩颤抖不巳,眼泪更是不断涌出。

金田一耕助回头看看佐清。

“佐清,刚才的话听见了吧?你为了掩护某个人,却伤了珠世小姐的心。珠世小姐,请你不要再哭了,像你这么聪明的女孩子,怎么会不知道他前天对你的袭击只是单纯的演戏而巳呢?

你仔细想想,佐清身上有枪,如果他想杀你,只要开一枪就可以达到目的了,何必跟猿藏在那里苦苦纠缠?

其次,为什么佐清的口袋里会有自白书?我相信那份自白书一定是他从东京带来的,因为在警方的追捕下,佐清根本没有空去购买信纸或信封,可见佐清在离开东京之前,就已经打算自杀了。所以,他如果想杀你,大可以十三日晚上先开枪杀了你,然后再举枪自尽呀!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从这几件事就不难知道,那晚上他的行动不过是演戏罢了,这样你明白吗?”

“我明白了。”

珠世静静地回答。

此时她已经不再哭泣,而且她看着金田一耕助的眼中,还充满了深深的感谢之意。

“谢谢你,因为你这一席话,使我可以从痛苦的深渊里跳出来。”

这是金田一耕助第一次听到珠世说出这么感性的话,所以刹那间竟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唉呀!你这、这么说,倒叫我实在不、不敢当。”

没一会儿,他又吞了吞口水说:

“这么一来,在座的每一位应该都明白,佐清十三晚上从东京来到那须袭击珠世,其实是故意要做给大家看的,可是光凭这一点并不足以证明他和十二日晚上假佐清被杀的事无关。为什么我曾这么说呢?因为佐清也可能在十二日晚上杀了假佐清,然后搭当晚的末班车或是第二天早上的头班车去东京,到了十三号晚上再搭南下列车回到这里。

可是,我怎么想都不认为有这种可能性,因为如果十二日晚上佐清在这里的话,他大可以当天就杀了珠世,然后再自杀啊!而且,问题就出在佐清的头发上。”

金田一耕助指着佐清的头说:

“他的头发一看就知道才理过没多久,所以,只要我们把佐清的照片交给东京所有理发店的店主,就不难查出佐清什么时候去理发的;这么一来,我们便可以推断出十二晚上,佐清究竟在哪里。佐清,怎么样?这个方法好不好?”

佐清低着头,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还不时渗出豆大的汗珠。

从他的反应看来,金田一耕助似乎已经说中他的痛处了。

橘署长见状,不禁将双膝向前移动了一下。

“这么说,十三日晚上佐清之所以来到这里,其实是为了把所有的罪行往自己身上搅,好掩护真正的凶手罗?”

“不错,正是如此。由于之前佐武被杀,凶手是从外面潜入犬神家,而佐智被杀则是在犬神家以外的地方,所以我们很难查出凶手的身分。可是这一次的命案却不同于以往,所以如果他再继续保持缄默的话,真正的凶手势必会浮上台面。因此,佐清便下定决心牺牲自己,以掩护真正的凶手。”

“那么,谁才是真正的凶手呢?”

橘署长哑着声音问道,而金田一耕助却十分轻松地回答:

“我想现在也不需要再拐弯抹角了,大家应该知道,真正的凶手就是松子夫人!”

由于大家都已经从金田一耕助推理的过程当中猜出这个人是谁了,所以当凶手的名字从金田一耕助的口中说出来的时,每个人都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大家只是以一种融合了憎恨、厌恶的眼光看着松子。

而松子即使面对大家这种憎恨的眼神,依然面不改色,静静吸着烟管。过了许久,她的嘴角才浮上五抹苦涩的笑容。

金田一耕助叹了一口气说道:

“松子夫人,请你务必说出实情,因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佐清设想,如果佐清被人误认是杀人凶手,那么你以往所费的苦心,只怕全都成了幻影。”

不过松子并不理会金田一耕助苦口婆心的劝告,她只是以坚定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孩子说:

“佐清,回来吧!妈妈如果知道你平安回来,就绝对不会做出傻事了,因为我知道,珠世一定会选择你的。”

松子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平日的她,此时她的话中充满浓浓的母爱。

珠世一听到松子这番话,不由得羞红了脸,低垂了头。

松子则又继续说:

“佐清啊!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哦,对了,刚才金田一先生说,你是十一月十二日回到博多的。那么,为什么你不拍封电报告诉妈妈呢?为什么不立刻回来?这样妈妈也就不需要杀人了。”

“我……我……”

佐清呻吟似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整个人也抖动得非常厉害,然而在接下来的那一瞬间,他又镇定下来,并毫不犹疑地抬起头。

“不,妈,你说错了,这些案子都是我做的,是我杀了那三个人!”

“住口!佐清!”

松子毫不留情地斥责佐清,但是她随即又露出充满母爱的笑容。

“佐清,你这种态度只会让妈妈更加难过,如果你明白妈妈的心意,就老老实实说出实情吧!你究竟做了什么?是你把佐武的头砍下来、把佐智的尸体移到丰田村的吗?妈妈可没叫你这么做哦!”

闻言,金田一耕助突然沙沙地用力抓头。

“啊!这、这么说来,你们两个并不算是共犯喽!佐清只是在松子夫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默默做了一些善后的工作。”

松子这才看着金田一耕助说:

“金田一先生,我可不是那种凡事都需要别人帮忙的女人,更别说要我孩子来帮忙了。况且,如果我知道佐清平安回来的话,又何必杀人呢?”

“我知道。我想这或许是因为有太多的偶然,所以才……”

“是的,是偶然,而且是一堆可怕的偶然造成这样的结果。”

佐清的语气流露出百般无奈,金田一耕助忍不住以同情的目光注视着他。

“佐清,你终于承认了!是的,这样对你比较好。那么,接下来你是自己说呢?还是由我代劳?”

佐清大吃一惊地看着金田一耕助,当他看见对方的眼里充满自信时,只好低垂下头。

“请你说吧!我实在是……”

“松子夫人,你认为呢?”

“请说!”

松子依旧悠哉地抽着菸管,显得十分镇定。

“是吗?那么我就代佐清说话了。夫人、佐清,我有说错的地方,还希望你们能随时纠正。”

金田一耕助稍微沉呼吸了一口气后便说:

“刚才我已经说过,佐清十一月十二日以山田三平的名字回国。但是他为什么要以匿名的方式回来呢?这一点我始终不明白,所以这个部分待会儿还是请佐清自己来说明。

至于当时刚回国的佐清最想做什么事?我想大概是看报纸吧!战后刚回来的军人总是非常渴望知道国内的消息,而为了满足他们这份渴望,收容所里到处都会有合订起来的报纸。所以我相信佐清一抵达博多,一定是一头栽进报纸堆里。”

金田一耕助停顿了一会儿,看了看在场的每个人。

“大家都知道,古馆律师是在十一月一日那天公开佐兵卫先生的遗嘱,而且这件事曾轰动一时,并成为全国性的新闻,所以二日的报纸一定会大幅报道这件消息。

我想佐清在博多看到这段报导时,或许也感到非常震惊吧!因为他已经知道有人冒充他潜入犬神家了。”

“什么?”

这时,松子不由得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

“佐清,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立刻拍封电报回家,告诉妈妈那个人是假冒的?如果你及时通知妈妈,今天就不会发生这些悲剧了。”

佐清抬起头来,似乎想说什么,可是犹豫发生了一会儿,仍害怕地低下头。”

金田一耕助只得接着说:

“是的,松子夫人,你说的没错,如果佐清这么做的话,今天就不会发生这些悲剧了。但是,我相信佐清当时大概已经猜出那个人是谁,而且他并不恨这个假佐清,甚至还有点同情假佐清,所以才不打算正面揭发他,只想就底下解决这件事……”

“那么,这位冒充佐清的人究竟是谁?”

一旁的橘署长忍不住问道。

金田一耕助犹豫了几秒钟,这才结结巴巴地回答:

“这、这个问题必须由佐清来证实,不过,如、如果容许我稍微运用一下想像力的话,我想那个人……那个人……会不会就是静马?”

“啊!果然……”

一直默默无语的菊乃忽然激动地叫了一声。

“这么说,那个人果然是静马了,而前天晚上你之所以问我静马和佐清长得像不像,其实是因为你早就猜出他是静马了。啊!那孩子曾经牵过的我手,这表示他知道我就是他的妈妈……”

瀑布般的泪水不断从菊乃那双不灵活的眼睛里涌出,叫人看了不禁也为之鼻酸。

“老天爷实在太残忍了!虽然他不该冒充别人回家,但也用不着罚他还来不及跟日夜盼他回来的妈妈说句话,就被人杀死了呀!”

菊乃仍不断叨念着。

这对母子的命运说来也实在十分悲惨,虽然静马冒充他人,但相信他的心里一定也不好过。因为他不但无法与自己的亲生母亲相认,最后甚至还莫名其妙地被人杀了。如果这件命案没有水落石出的话,他将永远以佐清之名埋葬于坟墓里,而菊乃恐怕也会一直盼望这位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儿子回家团圆吧!

佐清神色黯淡地叹了一口气,竹子和梅子也无奈地摇了摇头,只有松子依然悠闻地吞云吐雾。

过了半晌,金田一耕助才转身看着佐清。

“佐清,你在缅甸的时候,就一直和静马在一起吗?”

“不。”

佐清落寞地回答:

“我们并不在一起,而且我们的部队也不一样。只是因为我们长得很像,所以很快便成为彼此部队谈论的话题。有一天,静马来找我,当他自报姓名之后,我就知道他是谁了,虽然我母亲从不曾提从关于菊乃阿姨的事,不过我却曾经听外祖父提过这件事。

或许人在前线比较容易忘记以前的恩怨,所以静马不计前嫌地跟我握手言和,在那段日子里,我们曾经一起谈论着自己的过去,后来战争越来越激烈,我们也就分开了。

之后,静马在无意中知道我们部队被敌军歼灭的消息,就以为我已经战死,加上他自己的颜面受到重创,而他所属的部队也只剩下他一人,因此他便决心冒名顶替我。怪只怪当时缅甸的战况相当混乱,所以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才会这么容易就被大家接受了。”

说到这儿,佐清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可怕的偶然

原来如此,你不忍心揭发静马,想自己私底下解决这件事,所以一到那须市,便遮遮掩掩地在柏屋落脚?”

佐清看着金田一耕助默默点头。

“但是,金田一先生,佐清为什么要蒙着脸呢?”

橘署长仍感到十分不解。

“署长,别忘了,当时犬神家已经有一个戴面具的佐清了,如果镇上的人看见佐清的脸一个会立刻知道有两个佐清,那么他的若心不就白费了?”

“哦,原来如此。”

“佐清,你十点左右离开柏屋之后,便悄悄回到犬神家,还暗中把假佐清——也就是静马叫出来。当时你们两个在哪里谈话?”

佐清不安地看了看大家,然后才喘着气说:

“在船坞里面。”

“船、船坞?”

金田一耕助张大眼睛,瞪视着佐清。

“这、这么说,你们是在命案现场的下方喽?那时,你对静马说了些什么?”

“我……我……”

佐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苦笑着回答:

“报纸上并没有提到静马颜面受伤、戴面具的事。所以我一直以为只要跟静马调换过来就可以了,当然,我也打算给静马一大笔财产,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静马竟会变成那副模样,我根本无法悄悄跟他互换身份。因此,我们只好试图协商各种对策,就在这个时候……”

“佐武来到辽望台,没一会儿,珠世也来了,是吧?”

金田一耕助胸有成竹地接着说道。

佐清则眼神涣散地点点头。

此时大家都因为越来越接近事件的核心,面显得有些紧张。

“佐武和珠世大概只谈了五分钟的话就起了争执,没一会儿,猿藏赶来了,他立刻冲上望台,将佐武击倒在地上,并抱着珠世离去。就在这个时候辽望台的阴暗处突然出现一道人影,那是……那是……”

佐清说到这里,忍不住用双手捂着脸,痛苦地喘着气。

“是松子夫人吧?”

金田一耕助体贴地帮他把话说完。

这时每个人都屏息注视着松子,只见她依然一脸顽固地抽着烟,完全无祝竹那充满憎恨的眼神。

“佐清,振作点,这里是最重要的部分,你必须说出来。”

金田一耕助拍拍佐清的肩膀鼓励道。

佐清只得用力点点头。

“那时佐武好像正准备下楼,他在途中遇见我妈,两人交谈了一会儿后,又走上望台。没一会儿,佐武便碰一声倒在地上,而我妈则迅速从楼梯上冲下。我和静马见状都呆住了,过了好一好儿,我们才鼓起勇气,悄悄地上楼……”

佐清说到这儿,再度用双手抱着头。

(也难怪他会觉得苦闷、懊恼,因为他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杀人,这对为人子女的人来说,该是多么大的震撼呢?)

此情此景,金田一耕助实在不忍心要求佐清继续说下去,他只好清清喉咙说:

“从那次之后,你就利用面具和静马演出这场偷龙转凤的戏,是吗?这个点子是静马想到的吧?”

佐清用力点点头。

“发生那件事情之后,静马便喧宾夺主,不但逼迫我把佐清的地位永久让给他,还说要和珠世结婚,继承犬神家的所有财产;如果我对这件事有异议的话,他就要揭发我杀妈人的罪行,也就是说,如果我想保护母亲,就必须把自己的身份、地位,财产、甚至恋人让给他,一辈子过着隐性埋名的日子。”

“你真的答应他了?”

橘署长不敢置信地问。

佐清只能无力的点点头。

“从当时的状况看来,我除了答应之外,也没有其他的路好走。后来静马又告诉我那天晚上比对手印的事,他说妈妈坚决拒绝比对手印,如此一来,事情也会被揭穿,所以他要我戴着面具,当一天佐清。”

佐清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我答应他后,静马便点点头,找出一把武士刀。我大吃一惊,问他想要做什么?他却说这切都是为了救我妈妈,只要犯罪手法残暴些,别人就不会怀疑是女人下的手……”

接下来的部分,佐清又激动得讲不下去了,金田一耕助也不忍心勉强他,而菊乃一想到自己孩子所造的孽,整个人就不停地颤抖。

过了半晌,佐清又长叹一声。

“他斩下佐武的头之后,我们两个就交换衣物,我还戴上那张橡皮面具,并嘱咐静马绝对不要柏屋老板、或是任人看见他的脸。静马听我这么说,不由得拍手笑了起来,还说:‘很好、很好,明天你就待在这儿扮演我,我这就去柏屋代替你’。”

金田一耕助听到这里,忍不住转身对署长说:

“署长,佐清用围巾蒙住脸的冲动,当时却意外发挥功效,使得这两人可以从十一月十日到十日,成功地在犬神家和柏屋扮演对方的角色。由于静马只是露出那对眼睛,所以不必担心别人会看到他丑陋、可怕的颜面。”

总之,这一切都起因于偶然,整件事也是无数个偶然的聚合体;但这些偶然只是构成经线的主要部份,想它织成一匹布,就得运用过人的智慧当纬线了。

而静马的确具有这样的智慧。

“静马换下和服、用围巾蒙住脸之后,便走下辽望台,从船坞划了一条小船出来;我则负责将佐武的无头尸体和武士刀扔到小船上。等小船划向湖心之后,我又照静马的吩咐将佐武的脑袋换琶菊花玩偶上,然后回到静马住的那间房间。”

佐清说到这里,脸上已经显得疲惫不堪了,不但眼眸失去光彩,上半身还不停发抖,甚至连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十分低沉。

因此金田一耕助只好帮他说下去:

“以上是十五晚上发生的事。到了第二天,也是十六日,松子夫人就宣布愿意比对手印,而那人手印比对的结果对我而主,却成了推理上一个盲命的盲点。为什么呢?因为没有任何东西比人类的手印、指纹更能明确证明一个的身份,况且我当初连作梦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偷龙转凤的事,所以始终深信那个面目全非的假佐清就是真正的佐清。但是珠世小姐却比我早注意到这一点。”

珠世闻言,忍不住吃惊地看着金田一耕助。

“齐藤那天宣布手印比对的结果时,你曾经两想开口说话;我到现在仍很好奇,那个时候,你究竟想说什么?”

“啊!是那件事呀!”

珠世脸色发白地说:

“我知道……不,不能说是知道,只能算是我的感觉。我总觉得,那个面目全非戴着面具的人,并不是真正的佐清,至于是什么原因我也说不上来,我想这大概是女人的直觉吧!”

“或者可以说是恋爱中女人的直觉?”

“啊!”

金田一耕助一插嘴,珠世立刻叫了一声,还羞红了脸,但是她随即又很有自信的挺直腰身说:

“或许是吧!不,一定是这样。总之,我确信那个人不是佐清,可是因为手印比对的结果出乎我所料,惊讶之余,我突然产生一个疑问——眼前这个佐清真的是那位面目全非的人吗?因此……”

“因此?”

“因此,我当时很想说——拿掉你的面具,拿掉面具让我们看看你的脸!”

金田一耕助登时发出一声呻吟。

“如果当时你肯说出这句话,就不会发生后续的惨剧了!”

“对不起。”

珠世一脸歉疚地低下头,金田一耕助见状,连忙解释道:

“不,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这一切都是我自己不够细心。好了,我现在回到主题,那天晚上,静马和佐清又偷偷换回原来的角色了吧?”

佐清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点头。

“你在辽望台下跟碰头,他互换衣服,并且应静马的要求,给他一记左勾拳之后纵身逃跑。而静马则故意摘下面具,露出丑陋的脸,让大家知道他是如假包换的佐清。其实,他这么做不就是要向大家证明——‘我还是那个颜面受伤的人’罢了。”

佐清又点头,但是这个时候,珠世却提出疑问。

“金田一先生,这么说,那在晚上潜入我房里的究竟是谁?”

“当然是静马!静马回到犬神家时,比原定时间还早,而犬神家也还在为佐武举行守灵仪式,大家都在这个房间里,所以他便用这段时间潜入你的房间。”

“为什么?”

“这个嘛……我想他大概是想取回那只上面印有凶手指纹的怀表吧?”

“啊!”

珠世这才理解其中原因,不由得惊讶地捂住嘴巴。

“静马做梦都没有想到那须神社竟会留有佐清的手印,所以当他在十五日晚上为了盖不盖手印的事和大家发生争执时,便开始怀疑那只怀表是不是用来采集他指纹的。虽然真正的佐清去盖过手印之后,大家就不会再要求他盖第二次手印了,但是如果你拿出那只怀表,和从那须神社拿回来佐清手印作一比较的话,他的身份还是会被揭穿,因此他只好偷偷跑来找怀表。不过这件事更可以证明静马十六日这天并不在犬神,因为如果当时他在犬神家,就应知道情表在佐武手里,而且当晚就下落不明的事了。唉!只可惜现在那只怀表……”

“那只怀表在我这儿。”

松子语气冰冷地开口了。

她打开一个抽屉,从其中一个小烟盒当中取出一只金壳怀表,并把它给金田一耕助。

当大家看见那个在榻榻米上滚动的金壳怀表时,都不由得面面相觑。

因为这只怀表正是松子杀人的有力罪证!

松子夫人则笑得极为勉强。

“我并不知道指纹的事,只是当时我从后面捅佐武一刀,他踉踉跄跄地向前扑倒在地,这只怀表也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掉了出来。我捡起来一看,发现这竟是珠世拜托假佐清修理,而假佐清拒绝修理的那只怀表。虽然我不知道这只怀表为什么会落在佐武手上,但是为了以防万一,我仍决定把只怀表带走,并将它藏在香烟盒里。”

这又是另一个偶然!

松子在不知道这只怀表真正价值的状况下,私自把怀表藏了起来;如果不是这样,这道难解的迷早就被金田一耕助破解了。

可悲的流浪者

“松子夫人,谢谢你。有了这只怀表,要破案就更容易了。”

金田一耕助清了清嗓子,转身面向佐清。

“佐清,如今大家已经明了第一桩命案发生的经过,接下来的事情,说法由我来提出质询,你只要在适当之处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好吗?”

“嗯。”

“我不知道你从十一月十六日晚上离开这里之后,究竟藏匿在什么地方,但是十一月二十五日那天,想必你正在丰田村的废墟里吧?所以当佐智把珠世带到那里意图不轨时,你即时跳出来阻止这件事,不但把佐智绑在椅子上,还打电话通知猿藏来。”

佐清双眼无神地点点头。

“我原本以为猿藏来救珠世的时候,会解开佐智身上的绳子……”

“原来如此,但是后来猿藏却只带走珠世,根本不理会佐智,所以佐智只好独力撑脱绳子。他费了相当大的劲,直到七点左右才挣脱绳子。佐智一挣脱绳子之后,便急忙穿上衣服往外走,但是因为汽艇已经被猿藏开走了,所以他只好利用猿藏划来的小船回家。”

“什么?这么说,佐智当天晚上就回家了?”

橘署长显得非常讶异。

“是的,署长,你也看到了。佐智的皮肤上有所多被绳子磨破的伤痕,可想而知,绑在他身上的绳子一定非常松弛;但是,当我们发现佐智的尸体时,绳子却紧紧地困在他身上,连根小指头都伸不进去可之后一定有人重新困绑过他。

再者,小夜子自从看到佐智的尸体那天起,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犬神家,而她竟可以捡到佐智衬衫的那一颗扣子,由此可知,她一定是在犬神家的某个地方捡到这颗扣子的。因此我推测佐智当天晚上一定曾经回来过,后来却在犬神家的某个地方遭人杀害。”

“哦!”

橘署长又应了一声,随后揣测道:

“这次又是佐清把佐智的尸体运回丰田村的废墟中?”

“应该是吧!佐清,这个部份还是由你来说,我想知道你那晚为什么又回到犬神家?”

佐清整个人抖得非常厉害,他呆呆凝视着榻榻米的一角说:

“这真是个可怕的偶然!我将佐智困绑住后,便离开了丰田村,因为佐智虽然没有看到我的脸,可是警方却可能因此得知有个蒙面、穿着军服的男子待在这儿的事。这样一来,他们一定会到处搜捕我。所以我后业决定回去东京。然而,要回东京可需要一大笔钱,于是我悄悄溜回犬神家,用口哨把静马他叫出来,跟他商量这件事。

那天晚上我们还是在船坞里见面,当我告诉他白天发生的事,以及我打算去东京之后,静马显得相当高兴,因为这样一来,他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从水闸的大门直接翻过围墙进来。我们两人吓了一跳,悄悄船坞的窗子往外瞧,这才发现那人竟是佐智。”

佐清说到这儿,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又继续说道:

“当时我真的非常吃惊,因为一直以为猿藏会解开佐智的绳子,而佐智也应该早就回来了,没想到他却……总之,佐智这时似乎非常疲惫,他踉踉跄跄地走过船坞前面,准备往正房的方向走回去,我和静马则不动声色地望着佐智的背影,这个时候,黑暗中突然伸出两只手,紧接着,一条绳子之类的东西便从后面缠在佐智的脖子上……”

佐清一面说,一面发抖,还不时用缠在手臂上的崩带拭去额头的汗水。

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在整个房间里,梅子和幸吉眼中则燃起强烈的憎恨火焰。

“佐智很快就倒在地上,而勒死佐智的那个人也从黑暗中走出来,蹲在佐智身旁。当那个人站起来时我……我……”

“你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对吧?”

金田一耕助同情地望了佐清一眼。

佐清无力地点点头,并不由自地颤抖起来。

这实在是一次可怕的偶然,因为佐清再度目睹自己的母亲犯下杀人罪行。

松子却完全无视周遭充满恨意的眼光,照样语气平谈地说着:

“我本来在学琴,后来却因为要拿某样东西,于是走进佐清的房间。各位应该知道,从佐清房间里的圆形窗子可以望见湖面,而圆窗当时正好是开着的,我不经意向外看,却看见有人划船朝这边来。没一会儿,小船便停泊在船坞的阴暗处。

由于停晚时,梅子曾经见不着佐智的人影而着到处找他,所以我立刻猜出那个人或许是佐智;因此我悄悄离开偏房,尾随那个人,并用和服的带子从后面勒住他,当时佐智似乎相当虚弱,几乎连一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松子嘴角一丝笑意,梅子则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但金田一耕助却无视梅子的哭泣,接着说:

“这个时候,佐智衬衫上的一颗钮扣弄伤了你的右手食指吧?而那颗钮扣也是那时掉落的……”

“或许吧!不过当时因为十分激动,所以我并没有发现。直到我回偏房时才发觉手指受伤,还好伤口很快就停止流血了,所以我便忍痛继续弹琴,没想到仍被菊乃看穿了。”

松子说到这里,又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金田一耕助则转身看着佐清。

“佐清,请你继续说下去。”

佐清面无表情地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接着又尾尾道来:

“我妈走后,我和静马便立刻跑到现场,把佐智抬到船坞里。这时佐智一度曾醒过来,我们连忙为他施行为工呼吸,可是终究还是回天乏术。后来静马说他出来太久,别人一定会觉得奇怪,于是就先回房间去了,我则仍留在船坞,拼命为佐智施行人工呼吸。半个钟头之后,静马又回来了。他问我情况如何,我摇摇头,告诉他佐智已经没救了,他立刻叫我把佐智带回在丰田村,并且照先前的样子把佐智绑在椅子上,这样别人就会以为佐智是在丰田村遇害的。静马说完,又交给我一笔回东京的旅费和几要琴弦,并告诉我琴弦的用途……”

佐清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快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不过他还是用尽全身仅剩的气力说完这件命案的始末。

“当时我并没有更好的方法,只好照静马的话去做。静马一打开水闸,就发现旁边有一艘佐智刚才使用过的小船。我们把佐智的尸体抬到小船上,由我负责将小船划回丰田村,静马则关上小闸的门。

我一回到丰田村的废墟里,就按照静马的吩咐处置尸体,之后又立刻赶回东京,一个人在东京漫无目的地游荡,过着没有希望、悲哀、痛苦的流浪生活……”

佐清说着,眼眶里渐渐泛起一层泪光。

左右为难

或许是因为太阳已经下山的缘故,刚才还霹霹啪啪的融雪声,这会儿已经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刺骨的寒意渐渐袭上心头。

然而金田一耕助之所以感到瑟缩,并不全因为肉体上的寒意,老实说松子冷酷的杀人行径与佐清所承受的残酷命运才更令他感到寒毛直竖。

不过,现在并不是退缩的时候,于是金田一耕助再度面向松子。

“松子夫人,接下来轮到你说话了。”

松子那双如秃鹰般的眼睛盯了金田一耕助好一会儿后,终于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是啊!我是该说说话。因为只有我开口说话,才能减轻我孩子的罪。”

“那么,就请你从若林的事件开始说起吧!”

“若林?”

松子吃了一惊,但随即又呵呵地笑了起来。

“是的、是的!是有这么回事。那是在我离开犬神家时所发生的命案,所以我早就忘记了。嗯,当初我命令若林盗印一份遗嘱给我,若林本来拒绝我的要求,但是在我的威胁利诱之下,再加上以前我曾经帮过他很多忙,所以后来他终于接受我的请求了。各位应该不难想像,当若林把盗印的遗嘱拿给我看时,我心里有多么气愤!大贰只不过是我父亲的恩人,他的外孙女竟可以在我家个有如此绝对的优势,因此对珠世的愤怒与憎恨便与日俱增,使我下定决心斩除珠世。

我在她房里放毒蛇、破坏她所乘坐的汽车刹车,又在她的船底钻洞;可是猿藏却每一次都坏了我的计谋!”

松子吸了一口烟后,继续说话道:

“就在我对珠世采取行动的当儿,麻烦也跟着来了。若林开始留心我的一举一动,因为他非常爱慕珠世,不愿珠世有任何损伤。况且他知道我偷看过遗嘱的事,将来或许会拿这件事来要胁我,于是,我便在去拉佐清之前,给了他一根有毒药的香烟,没想到那根香烟竟真的及时发挥功效了。”

松子露出恶毒的笑容后,又缓缓说:

“至于我是怎么取得那根有毒香烟的,很抱歉,为了不造成别人的困扰,恕我无可奉告。

话说回来,那之后我就起程去接佐清,途中,我突然领悟,虽然只要珠世一死,犬神家的所有事业就可归佐清一人所有,但财产却得分成五等分,而佐清只能分得所有财产的五分之一,不像青沼菊乃的儿子可以得到双增双节份财产!”

松子一提到这个部分,似乎仍恨得牙痒痒的。

“我再次推敲遗嘱的内容后以发现,青沼菊乃的儿子只有在珠世死亡、或珠世因为不选择佐清、佐武、佐智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人而丧失继承权时,才能分得遗产。想通了这一点后,我不禁因为父亲设想之周到而咋舌不巳。我父亲实在太了解我们姐妹三人了,他为了防止我们伤害珠世,才提出青沼菊乃地步,因此我们一珲会为了不使菊乃的儿子得犬神家的财产而让珠世活下去。唉!我父亲的思虑实在太周全了!”

这件事金田一耕助也注意到了,正因如此,所以当他知道珠世屡次遇到危险,最后总是逢凶化吉时,才会认为是不是珠世故布疑阵,甚至怀疑珠世叫若林去偷看佐兵卫的遗嘱。

松子歇口气继续说道:

“既然珠世必须活下去,那么我就非得让她跟佐清结婚不可。关于这一点,我倒是有十足的把握。因为珠世对佐清颇有好感,不,应该不只是有好感而巳……总之,我有了这种打算后,便自信心满地继续朝博多出发。可是当我见到佐清的脸时,所有的自信化为灰尽了,心中只有说不出的震惊与绝望。”

松子叹了口气,这时,金田一耕助则一旁好奇地问:

“对不起,稍微打岔一下。请问你真的完全没有察觉到那个面貌全毁的人是假冒的佐清吗?”

松子目露凶光地瞪了金田一耕助一眼。

“金田一先生,就算我再怎么好强、固执,也绝不可能明知那个人是假冒的,还故意把他带回家吧!再说我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假冒我儿子的犯下如此残忍的罪行。

当时我真的一点儿出没察觉到他不是佐清,只是经常对他的行为觉得很怪异。然而假冒我儿子的人却说,他在战为正受重伤后,由于深受打击,以致连以前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而我也毫不怀疑地接受了他的说法。直到佐武他们要求比对佐清手印的时候,虽然表面上我坚持拒绝让佐清做这件事,但是心里却很期待佐清能主动愿意盖手印。没想到那孩子反而认为我的反对是对的,因此他也不盖手印。当时我心里也隐约想到——难道这个人真的如佐武、佐智所说,是个冒牌货吗?

不过这个疑问没多久便烟消云散,因为到了第二天,佐清突然主动提出要盖手印,当时我真是高兴极了,再加上比对的结果又证实那个人的确是我儿子,所以我作梦也没有想到他居然是个冒牌货!”

松子稍微喘口气,又将话锋一转——

话说回来,当初我在博多见到假佐清时,他已经因为颜面受创而面目全非了,我知道自己不能就这样带他回家,否则珠世一家不会选择他。于是我百般思量几天后决定,在东京为他订做一个橡皮面具,而之所以要把面具做得那么唯妙唯肖,目的就是希望当珠世看到这张面具时,多少能勾起对佐清的回忆,让她对佐清的爱继续滋长。”

松子说道,又长叹一声。

“但是,我这份苦心全都化成泡影了,因为珠世并不喜欢那副面具。于是我开始担心,除非佐武和佐智都死了,否则想让珠世选择佐清实在比登天还难!”

“此后你便一步一步进行这个杀人计划?”

金田一耕助接口问道。

松子笑得很骇人。

“是的。我一旦决定做某件事,就会全力以赴。但在这里我必须强调不论是佐武事件、还是佐智被杀,我都没有想隐瞒犯罪事实的意图。因为我一直以为,只要为我的孩子除去可能阻碍他继承财产的人就够了,就算我必须去坐牢,甚至是死刑,我都不在乎!”

“所以,当你发现有人在背后为你善后时,一定感到十分惊讶吧?”

金田一耕助点点头说。

“是的,一开始我还很担心会不会戴面具的佐清帮我处理那些事,可是经我观察后又觉得,佐清似乎并不知情,况且他也从不曾向我提到过那些事,所以渐渐的,我也就不以为意了,只是偶尔想到——为什么事情会进行得如此顺利呢?这的确太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金田一耕助听到这里,便转身对橘署长说:

“署长,由此可知,在这些命案当中,真正的凶手并没有刻意运用一些技巧掩人耳目;这些全是那两位事后共犯在命案发生之后故布疑云的作法,所以这些命案才会充满戏剧性和困难度。”

橘署长一边点头,一边面向松子。

“那么,松子夫人,最后请你描述一下杀静马的经过吧!那是否也是你一手造成的呢?”

松子无言地点点头。

“你是因为发现他不是真正的佐清,所以才杀的他吗?”

橘署长问道。

“是的,佐武和佐智接连死亡之后,珠世除了佐清之外就别无选择了,因此我试着说服假佐清跟珠世提亲,但任凭我说破破嘴,那孩子仍不肯答应。”

橘署长闻言,不禁皱眉头。

“为什么会这样?佐清刚才不是说,静马本来就打算取代佐清,和珠世结婚了呀!”

“是的,当、当时,静马的确有这样的打算。”

金田一耕助一边沙沙地抓着头,一边断断续续地继续说:

“静、静马在十一月十六日,也就是佐、佐智的尸体被人发现之前,的确是这、这么打算的……”

他吃力地说完这段话之后,才发现自己口吃的老毛病又犯了,于是咽了一口口水,恢复镇定之后又继续说:

“佐智的尸体被发现那天,那须神社的大山神主又来投下一枚威力强大的炸弹——也就是珠世小姐的真正身份。因此我们知道,珠世小姐其实并不是佐兵卫先生恩人的外孙女,所以静马根本不能跟她结婚。”

“为什么不能?”

橘署长一脸疑惑,金田一耕助只好笑着说:

“署长,你还不明白吗?静马既然是佐兵卫先生的儿子,那么珠世小姐便是他的外甥女啦!”

“啊!”

闻言,橘署长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静马可是进退两难了。”

橘署长说着,又拿出一条好大的手帕,频频擦拭颈部的汗水;金田一耕助也吐了一口热气说:

“是的,现在回想起来,大山神主揭露这个可怕的秘密,正是这次事件的最高潮;静马也因此陷入两难的局面。

当然,从户籍上看来,静马和珠世小姐都跟佐兵卫先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所以若两人一定要结婚,在法律上依然站得住脚,但是如果从血缘方面来考虑的话,静马自然不能随随便便答应这棕婚事。更何况从佐清刚刚说的话看来,静马本性并不坏,所以他应该跟我们一样,都不愿意做出乱伦的事。”

说罢,金田一耕助便转头面向松子。

“对了,松子夫人,你什么时候才知道静马的真实身分?”

“十二日晚上十点左右。”

松子笑得非常无奈。

“那天晚上我们两人为了结不结婚的事发生争执,最后静马终于忍不住,把不结婚的理由全盘托出。你们可以想像当时我有多么震惊和愤怒,也因为这个缘故,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再加上他又告诉我佐清现在正流浪在外,我的脸色就更加难看了,而他大概也注意到这一点,立刻想站起来逃走……”

这时,菊乃突然发出一声惨叫,扑倒在榻榻米上。

“太可怕了!你简直不是人,是个魔鬼!实在太恐怖了!”

她全身颤抖地哭了起来,但松子仍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其实我一点都不后悔杀了那个孩子,只能说这孩子天生歹命福薄。当时,我唯一的烦恼只是该如何收拾这具尸体。署长、金田一先生,刚才我说过,当我在杀佐武和佐智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要掩饰罪行,因为我已经打算豁出去,就算被抓到也无所谓。然而这样一样了,现在我并不想被捕,只希望能跟好不容易回来的佐清生活在一起。只可惜这次没有人可以帮我……”

“因此你在尸体上动手脚?”

“嗯,是的。我的头脑并不灵光,所以花了一个多钟头才想出辨法。我想利用这道迷让别人相信那具尸体就是佐清,只要别人相信,那么身为佐清母亲的我,自然就不会被警方怀疑了。

因此,我立刻把尸体扛到船坞,乘着小船出去,找个水浅的地方把静马尸体倒插在泥中,为青沼菊乃三十多年前的那个诅咒画下句点。”

大团圆

松子终于把有关这些命案难解的关键部分都交代清楚了,可是在场的所有人并不因为事情已经真相大白而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相反的,大家明白这个悲惨、可怕的真相之后,心中更大事感沉重。

房里沉寂了半晌,松子又突然开口:

“佐清!”

佐清闻言,吃惊地抬起头。

“你为什么要以匿名的方式回来,难道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妈?”

佐清这一声叫唤夹杂了许多的无奈与痛苦;他看看在座的每一个人后,摇摇头回答:

“妈,我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您、或是见不得人的事,如果我知道家里的情况有这么大的转变,就绝对不会用匿名的方式来了。老实说,停战前,我曾在前线犯下一个极大的错误,豁得整个部队灭减,只剩下我和一名部属流落在缅甸境内。当时,我好几次都想以切腹自杀的方式来弥补自己的过失,后来,我唯一的部属也死了,而我自己又成了俘虏,为了不让大家蒙羞,因此,我才不敢用真实的姓名回来。”

佐清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竟哭了起来。

由于战前的日本人都以身为日本人为傲,每个人都相当有责任感,而这份责任感与荣誉心也正足以代表佐清纯真的一面;只是谁也没料到,这份纯真竟间接导致犬神家接二连三发生惨案,酿成千古恨事!

“佐清,你匿名回来,真的只是因为这个理由?”

“妈,您放心吧!除此之外,我并没有做出任何见不得人的事。”

“这样我就放心了。对了,署长!”

“是。”

“佐清会被判有罪吗?”

“这个……恐怕在所难免吧!”

橘署长咳了几声后又接着说道:

“毕竟他是事后共犯,而且还非法持有枪枝……”

“他的罪会很重吗?”

“这……”

“应该不至于处死刑吧?”

“当然,呃……我想,法官应该会给他酌量减刑。”

松子听后,又转身面向珠世。

“珠世!”

“是。”

由于突然被松子这么一叫,珠世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请你等佐清出狱好吗?”

闻言,珠世原本苍白的脸庞突然泛起一抹红晕;只见她双眸闪着光辉,语气坚决地说:

“我会等,即使等十年、二十年……我都会等到他回来。”

“珠世,我对不起你……”

佐清双手放在膝盖上,低头向珠世赔罪。

这时,金田一耕助趁机在古馆律师的耳边嘀咕一番。

古馆律师一边听,一边点头,并回头拿起身后那个大布包;大家的目光也不约面向被那个布包深深吸引着。

古馆律师一打开布包,大家就看见里面三个长约一尺的长方形桐木盒子。

他捧着盒子,静静走到珠世面前;珠世则惊异地看着这些盒子,双唇微微颤抖,好像想开口说些什么似的。

不过古馆律师仍不理会她的惊讶,只是一一打开盒盖,把里面的东西分别取出来放在盒盖上。

原来盒盖上的东西就是犬神家的三样传家之宝——斧、琴、菊!

“珠世小姐!”

古馆律师以十分感性的语气说:

“根据佐兵卫先生的遗嘱,这些都是属于你的,请把它们给你的丈夫吧!”

珠世羞赧地看了大家一眼,接着便以极微弱的声音说道:

“佐清,请你收下它们;还希望你以后能多多照顾。”

“珠世,谢谢你!”

佐清一边说,一边用包了绷带的手擦拭泪水。

如此一来,佐清便顺理成章成为犬神家所有事业及财产的继承人,只可惜他今后这几年都必须在监狱中黯然渡过。

不过松子仍非常满意这样的结局,只见她微微迷起眼睛,深吸一口气。

然而,谁都没有发现,现在松子所抽的香烟,并不是取自她平常使用的烟盒里,而是从放表的那个小烟盒中拿出的烟。

“珠世!”

松子一边吸烟,一边唤道。

“是的。”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松子又取出一根香烟,装进烟管里,然后缓缓开口:

“老实说,是小夜子的事。”

“啊!”

一听到小夜子的名字,竹子和梅子立刻紧张地看着松子,但松子依然面无表情地说:

“小夜子不久就要生了,我想那孩子的父亲应该是佐智,也就是说,那孩子是竹子、梅子的孙子和外孙。因此……”

“因此?”

“等这个孩子长大成人之后,希望你能把犬神家一半的财产分给他!”

闻言,竹子和梅子不由得十分吃惊地望着对方,而珠世则二话不说地应允了。

“阿姨,不,妈妈,我明白了,放心吧!我一定会照你的吩咐去做。”

“是吗?非常谢谢你。佐清,你也要记住这件事。对了,古馆先生,你可是这件事的见证人哩!若这孩子品性不错的话,将来就让他参与犬神家的事业吧!这样多少能减轻我……我的罪、罪孽……”

“啊,糟了!”

金田一耕助一个箭步冲到松子身边时,她手中的烟管已经掉在榻榻米上,整个人也扑倒在地。

“糟了!我竟然没有察觉到盒里的香烟有问题……快叫医生……快去叫医生!”

但是当医生赶到犬神家时,震惊一时的杀人女魔——犬神松子,已经含笑断气。

此时正是黄昏时刻,萧索的那须湖畔又开始缓缓结冻了……

《犬神家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