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情杀的背后

大泽信吾有异于常人的洁癖。他的右颈部有处很大的烫伤疤痕,那是他在中学的时候,自己用烙铁印上去的。

为什么会做出这般愚蠢的事来呢?

当他上中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在放学回家的公交车上,站在他前面手抓吊带的一位老人,突然打了个大喷嚏,把鼻涕喷在他的脖子上。

他立即用手帕擦拭,回家后还用热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可是总觉得怎么也擦不去、洗不掉,好象长了雀斑似地已经深入皮肤里。

一旦有了那种感觉,似乎“污染”就从脖子开始向全身扩敬。他始终在意脖子的那块脏处,寝食难安。终于有一天趁着家人不在的时候,用烙铁往那个地方烙上去。

接受完了一般教育,刚踏入社会时,他的洁癖似乎消失了。不过那也只是身为社会入为了适应社会生括,暂时将它隐藏在内心而已。

大学毕业后,他就进人东京市中心的一家商业公司。公司的二规模算是二流中的上等。由于十年来压抑着洁癖认真工作的结果,最近总算升任课长,经济方面也比较宽裕一些了。

与妻子伸江结婚八年,夫妇感情融洽。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有小孩。但是夫妇二人长久相处下来,反而觉得没有小孩比较轻松。总而言之,他的家是个幸福的家庭。

但是,最近三个月他却开始对妻子的行为产生怀疑,虽无确实证据,但从夫妻间那特有的感觉,还是可以体会出来。这疑念令他烦恼不已。

有天晚上,在他心中突然萌生的疑惑,竟然快速地凝聚。同时,自中学以来即长久隐藏末发的怪癣又开始发作了。

信吾一直相信妻子的身体只属于他一个人,可是现在却感觉到妻子的身体沾有不明男子的精液。以前只是被老人喷上鼻涕就用烙铁烧出个大疤的信吾,想到这个几乎要发疯。

因为工作上的关系,信吾得经常出差,时间通常是三四天。对普通男人而言,这是寻欢作乐的绝好机会,但信吾一直都很洁身自爱。

一般男人都喜欢寻花问柳,而信吾也并非没有兴起过这种念头,只是在外面跟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同枕共眠,首先他就会觉得很污秽,接下去的事就做不出来了。

所以伸江对信吾而言,即使除去夫妻的感情,她也是普通的女人。当然每次出差回来,信吾当晚都会向妻子求欢,而伸江也会迫不及待地迎合他的需求。

最初的疑惑,就是在一次出差回来的夜晚产生的。两人交欢当中,伸江无意间做出从末有过的姿势。

伸江的姿势及技巧,都是信吾这八年来教给她的,或是两人共同“发明”的。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姿势?信吾并没有当场质问,因为他觉得伸江会骗他。“从妇女杂志上学来的”,或哄他,“因为想让你惊喜嘛!”这样一来便无从追究了。

他想,与其如此倒不如保持镇静、佯装不知,然后暗中查证,以确定疑惑是否属实。瞬间下此判断的信吾,从那时开始,看妻子的眼神便由关爱变成观察。

首先,他发现,伸江上美容院的次数增加了,发型突然变得很正式,化妆品的数量也增加了。对男人而言,妻子经常保持美丽是令人高兴的事,可是一想到这是为其他男子所作的妆扮,他就不禁妒火中烧。

主妇的化妆毕竟是“家庭用”的,不必太讲究,可是伸江现在的妆扮已经变成是“交际用”的模样了。

其次,还有一种只有夫妻才能体会的感觉,更让信吾无法释怀。通常健康的夫妇分别数日后,彼此需求的态度应该很强烈,但伸江的反应却非如此,她虽然尽力掩饰,但还是有力不从心的感觉。

这就表示。信吾不在的时候,伸江的性饥渴已从其他男人处得到满足。

妻子的那身浩白、光滑而又丰满的肉体,已被另一个男人占有!正因为一直都非常信任她,所以遭她背叛的感受格外强烈。

再加上天生的洁癣,使他对那名不明男子,产生了一种接近杀意的憎恶。

自己在努力工作的当儿,那名男子竟抓住妻子的心,偷了她的身体。绝不能原谅他!可是信吾不知道他是何方人物,敌暗我明,更使信吾的苦恼深重,简直无可救药。

到公司上班,信吾也不时担心伸江会趁他不在时引狼入室,眼前浮现的全是伸江与野男人盗情苟合的景象,根本没有心情工作。

这应该不是想像,他好几次冲动得真想抛下工作回家去看个究竟。但是他又觉得干万不可让妻子知道他已经起疑。在抓到证据之前要是打草惊蛇,自己就会永久地做个可怜的王八。

“哼,绝不便宜你们!”

信吾咬唇咛道。

一定要设法掀开戴在妻子脸上的那贞淑的假面具,并且要从阴暗的不道德关系中,把那专干狗盗勾当的野男人揪出来,在光天化日之下,检视他把妻子侵蚀到什么程度。

就算生了虫也罢,信吾就是不甘心一直当个愚笨的客人,将已经被虫蛀了的苹果误以为内容充实、完整无缺的新鲜苹果买来吃。

本想雇个私家侦探调查,但总觉得他们的报告不可靠,遂又作罢。无论如何一定要亲眼看到,而且要亲手逮个正着。信吾下定决心后,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而暗中却虎视耽耽地注意妻子的行动。

信吾决定到九州分公司出差四天。所谓“决定出差”,这是故意说给妻子听的。

从上次出差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其间伸江似乎末再与对方接触。不过也有可能利用白天幽会,但信吾随时会打电话回家查问,所以伸江也不至于如此大胆。

信吾想,这么看来,伸江与对方男子间的互相需要应已非常高涨,我这次出差,对他们而言,将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出差四天,这当然是信吾设下的圈套。他是计划向公司请假,利用这期间严密地监视伸江的行动。果然,在第二天的傍晚,他就看到伸江打扮得花枝招展,兴冲冲地走出家门。

山本芳男天性残酷,自从懂事以来,就嗜杀昆虫或小爬虫类的动物。

他常把蜻蜓或蝴蝶的翅膀撕下,使它们飞不起来,然后反复玩莽之后便一脚踩死,或者丢个大石头把癞蛤蟆砸死,或者硬把乌龟的身体从甲壳里挖出来。

大人们一看到断翅的昆虫或是粉身碎骨的癞蛤蟆,立刻会想到是山本干的好事。这使山本觉得无趣,他认为手法一定得高明到别人察觉不出是他干的,这样才有意思。

于是他发明了种种杀法(当然不会是杀人),其中有一种,他至今仍自认为是项“杰作”。提起这项“杰作”,得追溯到他杀死蜥蜴的一段往事——有一天,大人们在院子里发现了好几只干瘪的死蜥蜴。那时候并非是不易觅食的季节,为什么尸体会萎缩成那个样子?更奇隆的是,死蜥蜴的皮肤竟然还是那么新鲜。这些现象确实让大人们百思不得其解。

山本窥视到大人们困惑的模样,不禁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内心涌起了一种优越感。其实他所谓的“杰作”,就是用针筒把蜥蜴体内的血吸光。而针简的来源,是怂恿附近一位医生的儿子偷出来的。

蜥蜴的身体光滑而泛着暗蓝色,当他将注射针刺人其体内的刹那间,自己也产生了一种仿佛战栗的快感。随着小圆筒的抽动,针筒内逐渐充满蜥蜴的体液,晶莹剔透,煞是好看。进入青春期以后,每回梦到这幅景象,他就一定会遗精。

大学他考进法律系,有一阵子想当律师,却不是为了拯救那些蒙冤受难的人,而是想操纵犯人的生死大权。犯人无罪或是减刑与否,全凭他的头脑和辩才,这会令他感到一种无名的兴奋,就如同用针筒抽取蜥蜴体液时的感受一般。

但是,不知是幸或不幸,山本芳男从念书时期就接连参加了五六次律师考试,却都名落孙山。

因为不能老是为了考试而不工作,所以他就找了一份临时性的差事。在号称远东最大规模的东洋大饭店里当柜台服务员。而就在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的心思下,竟也过了三年。

律师一直考不上,他只得继续窝在饭店里过一天算一天。这段时间,山本变得很消沉,时常自怨自艾、怨天尤人。他总认为自己的头脑和才能都在一般人之上,只是社会大众没有眼光,才使他不得不屈就在社会的一隅吃冷饭。

他的工作十分单纯,只是把客人分配到房间而已,每天都重复地从事一样的劳动。

整天露着笑容,按客人的预约和喜好把他们分到单人房、双人房或套房去。这种工作干久了,山本自己也不由得感到前途一片黑暗。

他也想设法摆脱目前的生活,但常常只是想想而已,并末尝试采取任何具体的行动。

因为工作虽然单纯,却并不轻松,往往一天工作下来,己经累得没力气做其他事了,哪有精神去准备司法考试。

而且就算考试及格,还必须接受为期二年的义务研习,研习结束之后,即使取得梦寐以求的律师资格,顶多也只能在某家律师事务所当个小牌律师。如此一想,律师这行业也就不如以前那样吸引他了。再加上饭店的工作干久了,就逐渐丧失了改行的勇气。他也觉得放弃目前做惯的工作,再找新的职业,是件麻烦的事,所以在不想改变现状的情况下,只有在日复一日的无聊生活中寻求一些不健康的刺激。

而他现在很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无形杀人。

刑法第199条规定。“杀人者,处死刑或无期徒刑或三年以上有期徒刑。”此条文所指的“杀人”的行为是有一定条件的,例如刺杀、毒杀或勒死等,至于一般常识上被认为不可能使人致死的行为,则不构成杀人罪。

他就是想用一种不留痕迹的方法来杀人。当然,这想法是昔日杀蜥蜴方式的延仲,他终于想把人类也列入对象。但在现实生活中要找出那样的杀人方法,也不是那么容易,而且目前又没有非杀不可的人。

所以,他每天只能在想像的世界中,设计各种各样的方法去除掉那些看不顺眼的人。因为社会对他的能力,并没有给予适当的待遇,所以他幻想杀人,仿佛是对社会的一种报复,这可使他得到暂时的快感。

休假日,一个人躺在破旧的床上,脑子里尽想一些不构成杀人行为的杀人方法,对现在的山本而言,这也是他最大的消遣。

他想出了各种杀人法,例如——

疯子或末满14岁的小孩即使犯罪,也会因为无负责能力而免刑罚。既然如此,那么,如果唆使疯子或小孩去杀我想杀的人,情况会如何呢?

利用疯子或是小孩杀人,很容易被查出是受到唆使,如此一来便成了唆使者借刀杀人,唆使者仍须接受制裁。刑法上称之为“间接主犯”,不管间接或直接,均以同罪论处。

那么,利用正当防卫无罪的手法,不知会如何。例如,不亲自动手杀我想杀的A,而是先唆使A持凶器袭击B,由B行正当防卫而杀死A。但这种方法有危险性,即A可能杀死B,而且就算。一切进行顺利,B杀死A,唆使者也会变成间接主犯,所以这法子还是行不通。

那么另一个方法或许可行?既然无负责能力者,其行为免负刑责,那就把自己装成无负贡能力者的样子。例如杀人前先喝酒,喝个烂醉再杀人的话,不是可以说成是神智错乱而免受刑罚吗?要是喝得不够醉,不也可以说成神智衰弱而减轻刑罚吗?

不,虽然喝醉了酒,若具有负责能力的话,照样要负刑事责任。

“法律这东西可真不含糊啊!”

最后,山本喃喃自语,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但是没隔几天就发生了一件事,使得山本无法再继续悠哉度日。有位足以让山本不安的人物出现了。这个人的存在突然威胁到了山本的生活。

山本并不相信推理小说中所写的完全犯罪。日本的警察不是傻瓜,不管设计多巧妙的圈套,多完整的不在场证明,早晚都会被识破的。

而且圈套和不在场证明,是犯人为了保护自己而在犯罪前后所做的安全工作。与其采取如此消极的手段,不如设计一种看不出犯罪的方法还来得安心。

犯罪方法的设计,不再是消遣和幻想,己经成了他维持生存的必要条件。

山本在上班的地方,有两位比较亲近的朋友。其中一位叫岛野三郎,东都大学经济系毕业后,怀着雄心壮志进人东洋饭店工作。刚开始期望甚高,心想在大学长期培养的“实力”总算可以发挥,而社会想必也会提供一个与自己所学相当的职位吧?这个期望,在刚进人公司接受职位分配时立即遭到粉碎。

他被分配到的职位竟是客房服务员,担任客房的整理(打扫)工作,跟他在大学所修的高等经济学八竿子都打不上。

刚开始时的一段时间,岛野只好将这份工作当做是新进员工所必须经历的磨练过程,借以安慰自己。可是过了一年半载仍旧没有工作变动的迹象。

进入公司第一年的时候,岛野看到令他震惊的一幕,给他的打击很大。一天早上,饭店的社长末松刚造,从他那豪华的专用房间,怒气冲冲地打了个电话到服务员值班室,命令他立刻到社长室来。

看样子情况非比寻常,值完夜班的岛野和刚来上班的课长,火速地赶了过去一看,原来是马桶堵塞,黄水几乎要溢了出来。

“快点给我弄好!”

是社长自己搞坏的,居然还在那边胀着青筋,暴跳如雷。

“是,马上修好。喂!赶快动手啊!”

课长一面对社长毕恭毕敬,一面带着叱责的口吻对岛野下命令。

虽然课长命令他要快,偏偏吸尘器放在值班室,岛野慌张地正要跑回去拿的时候,课长已卷起了袖子,一下子就将子腕插入那就要溢出来的黄水中,手腕整个浸在里面,衬衫的袖子也湿透变黄了。

岛野看到这一幕,瞬间放弃了出人头地的念头。他以前认为,若真能出息、发迹,替别人清除排泄物并算不了什么,可是真正碰到这种场面,才发觉这不是他所能做到的事。而课长居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从这个地方,岛野发现到狭隘残酷的上流阶层,与平凡的工薪阶层之间,实在有天地之别。

他才二十几岁,如今却已堕落成一个但求无过的消极上班族。

山本的另外一个朋友名叫石川音弥,24岁,帝都大学英美文学系毕业。在校时就看淮了饭店产业具有发展性,于是在校内创设了饭店研究社团。毕业后随即进人东洋饭店,两年来一直在柜台担任钥匙保管员,他的工作只是将钥匙交给客人,是一项完全不需要思考和判断的简单劳动。

最初,石川也认为这是玉不琢不成器,只好忍耐。但不久他即发现,现代的企业组织,其目的不在于磨练,而在于有效地运用人。于是石川立即停止努力,不再磨练自己。他终于领悟到学校与社会不能混为一谈,在“人即齿轮”的公司里不可能求得什么磨练的机会。

自此他即认为,工作就是为了赚钱而不得不做的“苦差事”,既然领一样的薪水,就尽量挑轻松的事来做比较划算。对他而苦,目前的工作是很轻松,但缺乏生活的意义,只是像个机器人一样每天待在工作岗位上而已。每听到打卡的声音,石川总是想到。“从现在开始到下班,我不属于我自己。”

一开始上班就想下班,才礼拜一就拼命期待礼拜天。学生时代对旅馆业的美丽梦想己无情地破碎,他现在变成了一位疲惫不堪的上班族,盼望假日就好比在沙漠中寻找绿洲一样。

山本看上了这两个人,准备慢慢“调教”他们,以使实现自己的目的。

山本、岛野、石川这三个人性格各异,工作也不相同。可是同样不受公司重用,这种疏离感促成了三人间的连带关系,使他们觉得彼此是“自己人”。

这一点很适合山本的“战略”,于是山本更加煽动他们的疏离感,助长他们的不满情绪。

通常,公司职员的最大的乐趣就是,几个要好的同事在一起聊些共同敌人的坏话。山本就利用这种心理,在众人聚集的场合,诱导大家的话题集中到对公司的不满或牢骚方面,引发同仇敌忾的情绪。

正好那个时候,东京兴起空前的旅馆热,新建旅馆如雨后春笋,同业间的生存竞争突然变得十分激烈。即使没有这种现象,一旦发展到像东洋饭店这样大规模的企业时,若还沿用传统的日本旅馆经营方式,是绝对行不通的。

在追求利润及效率的原则下,职员被整得很惨。尤其他们的共同上司——吉山,对末松社长忠心耿耿,仰若泰山。他,就是挖除社长“排泄物”的那位课长。

这位勇敢的课长在社长的号令下,疯狂卖命,对部下却冷酷刻雹极力压制。尤其他把美国的那套经营学现买现卖,最近在接客部门实施“科学管理法”,对员工的压榨更是变本加厉,颇遭员工怨恨,无人不想将他除之为快。

科学管理法是美国经营家泰勒所提倡的。为了提高工作效率,首先彻底分析作业的时间与活动,将不必要的活动除掉,然后将必要的基本活动挑出来,用秒表一一测定这些活动所需的时间。

如此一来,员工上个厕所或抽一根烟的时间,都被严格地限制,工作时间便不会产生任何浪费。

吉山把这套管理法,用他自己的方式加以改良(就员工的立场来说应是变本加厉),将工作内容彻底分工,所以个人的业务范围变得非常狭隘。一个人反复不停地做同样的工作,很快就可以熟练,效率自然提高,再加以科学化的管理,就可以使工作时间充满了必要的工作。

“不管是什么样的民主主义社会,公司一定都是全体主义,没有例外。最贯彻全体主义的公司才能在激烈的竞争中生存下来。所谓民主主义是联系国民与国家间的关系,不是联系公司与职员间的关系,若不想干可以自由离去。”

这段话似乎已成了吉山的口头禅。所有的员工内心都很不满,可是辞职不干,是否能够立即得到同样待遇的工作,谁都没有把握。

因为大家心里有数,一起冲突,定是员工吃亏无疑,所以即使课长再尖酸,也无人敢正面反抗。在公司里,当个齿轮也好,总之求得生活安定最要紧。已经过惯了上班族的平稳生活,现在就算为了恢复自己的“人性”而提出辞呈,也不见得就有自信或勇气去开拓新的生活。这种无可奈何的心情在胸中几番折腾后,更形成对上司的不满或是对某人的憎恶,同时也显露出自己的懦弱无能,浙渐被逼进无可救药的深渊。

恨不得把他杀掉,却缺乏自己动手的勇气。这时候,山本做出一个“行动”,把一项“业务上的情报”传给二位同伴。

山本所做的只有这些。

10月上旬的某个夜晚,东京东洋饭店十二楼的1211号房间发生了杀人事件。被杀的是该饭店的课长——吉山晴男。跟他睡在一起的大泽伸江,也被杀成重伤。

看来似在熟睡中遇害,吉山晴男左腹及左胸被开山刀所刺,因大量失血而当场死亡。大泽伸江可能是醒得早些,只有左下腹被刺伤,无生命危险,但痊愈仍须三个月。

犯人是伸江的丈夫大泽信吾。他在犯案后拿了一把长约10厘米的开山刀在现场附近徘徊的时候,被饭店的警卫逮捕。

据大泽供述,因为当场看到妻子与人私通,不由得怒火中烧,所以开了杀戒。

这是因三角关系而引发犯罪的典型案子。但是负贡审问大泽的松冈刑警,却对大浑的供词感到疑惑。大泽的犯案虽可由其本人的自述,以及其于犯案后拿着开山刀在现场附近遭到警卫的盘问而企图脱逃等事实加以确定,但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大泽的犯案似乎经过周密的准备。同时,吉山原本住宿的房间就是紧邻命案现场的1212号房,尤其令人疑窦丛生。

“你怎么知道你太太在饭店里等着和男人幽会?”

松冈问道。

“我一直都尾随在她后面。”

“你亲眼看到她和男人一起进房间的吗?”

“没有,是我太太到饭店柜台办理住宿登记,然后进入房里等这个男人。我并不知道那个男人是饭店里的员工。”

“你是怎么知道房间号码的?”

“任何人只要向柜台打听一下都会知道。我太太是以本名投宿的。”

大泽的态度倒是干脆,有问必答。想必他尚末意识到自己即将成为阶下囚,反而沾沾自喜于总算除掉了给自己戴绿帽子的可恨男子。或许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才能体会到一时的冲动将令他悔恨一生。

“你不认识吉山这个人吗?”

“不认识,我是在进入房间之后才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我太太的欺瞒工夫实在厉害到家了。”

大泽咬牙切齿地说道,一副心犹末甘的模样。

“你是怎么进入房间的?”

松冈丝毫不顾及大泽的情绪起伏,连续发问。

“门是开着的。”

“有夫之妇在饭店里和男人幽会,却居然不关门,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门缝只开了一点点,或许他们没有多加注意,大概是急着上床吧?”

大泽答道。

“你怎么知道吉山已经进人你太太的房间呢?”

“我用钱买通服务生,要他帮我监视。”

“那个服务生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只要看到人,我一定认得出来。”

“那个人我们稍后再进行调查,我再问你,你进人房间时,他们两个人已经睡下了吗?”

“我一进去就看到他们两人相互拥抱在一起。”

“所以你不假思索地猛砍一番,是吗?开山刀是事先就准备好的吗?”

“我并没有打算致他们于死地,原本只是想用来吓唬那个男人而己,但是他们相拥的那一幕实在太刺激我了。”

松冈想到两个受害人在案发时都几近全裸的情景。如果今天换了自己,看到自己的妻子一丝不挂地和其他男人缱绻在一起,松冈也很难保证自己不会做出傻事。

“房间的灯是亮着的吗?”

大泽点点头。

如果电灯不是亮着的话,大泽应该就看不清那残酷的一幕了。松冈的脑海中浮现出他赶赴现场时房间里灯火通明的情景,想必两名受害人是为了增加刺激的气氛,才将所有的灯都打开的吧?

这种做法虽然时有所闻,但只要一想到受害者的其中一人是饭店的员工,松冈就觉得事有蹊跷,更何况房间的门居然没有上锁……对于这些疑点,松冈百思不得其解。思绪受阻,他只得把注意力转移到替大泽司监视之职的服务生身上。伸江由于出血过多,目前仍在加护病房疗养,院方禁止任何人与其会面。

松冈召集了所有案发当天晚上值班的服务生,让大泽一一辨认,结果找出了一个名叫岛野的人。

“你是否曾受大泽之托监视1211号房间?”

“是的,我实在很抱歉。不过我要声明,我不是贪图大泽的钱,我是看他可怜才帮他的。”

岛野低着头说道,但口吻却满不在乎。

“你收了他多少钱?”

“5000元。”

“泄漏客人的秘密有违职业道德,你知道吗?”

“对不起。”

岛野再度垂下头来。他的面貌俊美清秀,饭店服务生的工作似乎屈就了他。经过打听,松冈才知道这个饭店的员工无不具备良好的学历,即使像服务生这种基层工作,也几乎都网罗了大学或夜大毕业生担任。

这真是个大学生泛滥的时代啊!

在侦讯的过程中松冈暗自思量,不禁对自己只具有高中学历感到自卑,说不定眼前这位服务生也是出自某所一流大学的高材生呢!

“你亲眼看到吉山进入1211号房的吗?”

“是的,当时我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课长平日这么严谨,居然……”“那是几点钟的事?”

“1点30分,我看过手表。”

“门是里面的人开的,还是吉山自己用钥匙开的?”

“我确定是里面的人开的,因为课长手上没有复制的钥匙。”

“你是在吉山走进1211号房之后才通报大泽的?”

“是的。”

“请你说出确定的时间。”

“课长在1点30分进入1211号房,我等了一会儿,确定他不会走出房间之后才通知大泽,我想大概是在1点50分左右吧!”

岛野的陈述和大泽被警卫逮捕的时间,以及吉山的死亡时间完全吻合。松冈点点头,改变了询问的方向。

“吉山进人房间后,你没有发现房门是半开的吗?”

“我没有特地走到房门前,所以没有发现。”

“你既然没有走到房门前,又怎么能看清吉山是不是走进1211号房呢?”

岛野突然间呆若木鸡,但随即又恢复了高深莫测的神情,说道:“我当服务生这么久了,大致上看得出来房间的位置。”

“你当服务生多久了?”

“三年。”

“你是站在哪里监视1211号房的?”

“电梯前厅。”

“电梯前厅和1211号房的距离相当远,你根本无法看清房门上的号码。再说,吉山的房间就是隔壁的1212号房,你站在电梯前厅,可能根本搞不清楚他究竟是进了哪个房间吧!”

“我,我是根据职业上的本能判断的。”

岛野开始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但他立刻又恢复了镇定,坚称完全是根据职业上的本能判断吉山当时已进入1211号房。松冈拿他无可奈何,因为一个资深服务生若表示自己可以根据位置判断房间号码,这在情理上也是说得通的。

“你不认为吉山是走错了房间吗?”

“我不认为。如果他走错房间的话,照理应该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门才对。”

“你揭发了自己上司的不正当行为。”

“我不这么想。我承认收受大泽的金钱是不对的,但我认为我不应该放过一个非法侵入女房客房间的坏人,即使他是自己的上司,我也都一视同仁。”

“吉山是非法侵入的吗?房门不是里面的人开的吗?”

“或许他的行为在法律上并无不妥,但是一个饭店的员工居然在夜间进入女房客的房里,以饭店的观点来看,他的行为就是‘非法侵入’。”

“你不容许课长的非法行为,但却认同大泽进入1211号房的行为,这又是为了什么?”

松冈以嘲讽的口吻问道,但岛野却一点也不退缩。他非但完全恢复了镇定,脸上甚至挂着一抹满不在乎的微笑,说道:“我并没有认同啊!我只是把一个男人进入大泽太太房间的事实通报给大泽知道而已。课长进入房间之后,我并不知道房门是半开着的,而且大泽手上也没有钥匙,所以我认为就算他想进去也是进不去的。再说,一个做丈夫的走进太太订的房间,你能说他的行为是非法的吗?如果这也算非法行为的话,每个做丈夫的不是都要被扫地出门了吗?”

岛野回答得有条不紊、头头是道。松冈心想,这个男人说不定在大学时读的就是法学院。

虽然松冈觉得岛野的态度还是有些疑点,但却不能再加以为难。因为凶嫌已经被捕,而且也坦承了罪行,警方还能再多说些什么呢?

无可奈何之佘,松冈只得释放了岛野。

吉山的尸体经法医解剖后,警方发现了一个意外的事实。虽然法医推断吉山的死亡时刻大致上和大泽犯案的时刻相吻合,但吉山的胃里却留有大量的安眠药。根据法医检验的结果,安眠药的数量相当多,但却不足以致死。

此外,两天后,大泽伸江在院方的同意下接受侦讯时,声称她根本不认识吉山这个人。松冈告诉她,她是在和吉山同床共寝时遭到砍杀的,她却死也不肯相信。

伸江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不惜自揭隐私,表示她早在半年前就和某个推销员过从甚密,并屡次利用东洋大饭店,背着丈夫与之幽会。然而,不论警方如何盘问,她始终不愿说出这个推销员的姓名与来历。

根据伸江的说辞,当天是她先行抵达饭店,但对方却始终不曾出现,气愤之余她猛灌啤酒,不久后就睡着了,后来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居然会和吉山躺在一张床上,并被大泽砍成重伤。

“吉山进入你的房间,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松冈是在医生的陪伴下讯问伸江的。由于流血过多,伸江目前尚末脱离险境,因此讯问时间相当有限。

“一点感觉也没有。”

伸江无力地摇摇头。

“这就奇怪了,如果不是你开门的话,那门究竟是谁开的呢?

吉山并没有你房间的钥匙啊!”

“他是饭店的员工,如果真想弄到钥匙,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真是可恶!”

“如果他身上真的有复制的钥匙,那么他极可能是走错房间了,因为他的房间就在紧邻的1212号房。但当他打开门的那一刹那,你应该察觉到才对。”

“由此可见,他是有预谋的。”

“但是,大泽太太,他和你睡在同一张床上哪!就算你睡得再怎么沉,总不可能连有个陌生男人睡在自己身边,也完全没有感觉吧?”

“可是,我真的没有发现啊!我是在感到腹部有火辣辣的感觉时才醒过来的,然后我看到大泽慌慌张张地逃出门外,警卫跟在他身后紧追,然后我又失去知觉了,我甚至没有注意到吉山这个人在床上。”

“我再请教你一个问题。你和吉山在被砍杀时,两人都几近于全裸,你在就寝时是不是那个样子?”

“不是,睡之前我穿着内衣裤和饭店的睡衣。只要想到当时的事我真是羞愧极了,恨不得死了算了。我想一定是吉川这个男人趁我熟睡之际,把我的衣服全部脱光的。”

“这么说,吉川侵入你的房间,并把你脱得一丝不挂,你竟然没有丝毫感觉,照睡不误!”

“事情真的是这样,我无可奈何啊!我可能是被下了安眠药了……”说到这里,伸江突然恍然大悟,不禁喊道:“没错!一定是吉山让我在不知不觉中服下安眠药。当天我在洗澡要入睡之前,曾向服务生点了一瓶啤酒,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啤酒的昧道怎么会这么苦,现在回想起来,啤酒里一定被掺了安眠药,一定是这样,没错!”

“你很喜欢喝啤酒吗?”

“我洗过澡之后一定会喝一瓶。”

伸江的丈夫以及她那位黑市情人,是最可能知道她有这个习惯的两个人,然而,就算伸江的猜测无误,啤酒里真的被下了安眠药,这两个人却绝不可能有机会下手。

“但是,房间里找不到空的啤酒瓶子哪!”

松冈反驳道。

“一定是被吉山处理掉了。”

“可是,大泽太太……”

松冈的口吻犹如教训一个做错事的小孩。

“你知道吗?吉山也服食了安眠药!假如他真的企图对你非礼,让你服下安眠药,那为什么他自己也服食安眠药呢?啤酒瓶到底是谁收拾干净的呢?”

“我怎么知道呢?你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嘛!我说的全部都是实话,都是实话啊!”

说着说着,伸江显得有些歇斯底里,医生赶紧宣布讯问最好告一段落。虽然心有不甘,但松冈却不得不走出加护病房。

后来松冈又经过一番调查,终于确信吉山和伸江之间完全没有瓜葛。

这么一来,若干不可思议的疑点便一一呈现出来。

第一,吉山是如何进人伸江的房间(1211号房的房门半开着,是吉山进入房间后的状态)?

第二,他为什么要走进伸江的房间?进人房间后为什么不把房门关好呢?

第三,伸江为什么没有发觉吉山的侵入呢?

第四,法医从吉山的胃部里检验出来的大量安眠药,究竟是吉山在哪里吞服的?警方在1211号的两个房间里,都没有发现安眠药的空瓶,如果吉山是在侵入前在其他地方吞服的,那么他侵入1211号房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第五,吉山与伸江被大泽砍杀时,两人几乎都是全裸,但吉山的尸体却没有任何性交过的痕迹,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六,根据岛野的供述,吉山是在1点30分左右进入1211号房,但以吉山胃部里的安眠药数量来推算,当时吉山应已陷入昏睡状态,一个陷于昏睡状态的人,怎么可能闯进他人的房间,和一个陌生女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并且把自己和对方的衣服全部脱光?

第七,房间里的电灯为什么是全部打开着的?

第八,伸江向柜台点的啤酒瓶子,究竟是谁拿走的?

能够解释以上诸多疑点的,只有一个可能——伸江与吉山分别被人下了安眠药,在安眠药效发作后,吉山又被移往伸江房里的床上。这个下药的人在把他们两人的衣服完全脱光之后,便把电灯打开,收拾好啤酒瓶,故意不将门完全关好,然后从容逃逸。

一旦大泽踏入这个精心布置的房间,必将不会善罢甘休。因此,严格来说,大泽并不是这桩凶杀案的真凶,他只不过是那个下药的人为了实现自己的阴谋所使用的工具罢叮松冈认为,纵观所有事情的经过,这个下药的人极可能是饭店里的员工。

必须再提审岛野一次。

他是所有饭店员工中最可能涉案的一个人。

在松冈锲而不舍地追问下,岛野终于低头承认了部分罪行。

“平常我在工作上受了太多吉山课长的气,所以一直想找机会报仇。你们一定认为在工作上挨上司的骂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不应该公报私仇。

“但是,你们知不知道,即使我犯的错误再小,他还是绝不宽容,甚至骂我是个无能的人,在公司里上班只是得过且过骗人家的薪水。我堂堂一个大学毕业生,怎么能够忍受别人骂我无能,骗人家薪水?刑警先生,你应该了解那种感受才对。世界上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但课长却要求部属做到绝对的完美,既然他这么绝,我就决定要把他丑陋的一面公诸于世,给他好看。

“不久后,机会果然来了。我发觉大泽太太开的房间刚好就在课长值日室的隔壁,而且稍后大泽先生又刚好用钱贿赂我,要我帮他监视。我到1211号房去拿餐饮订单时,看到大泽太太正在打电话给她原先等候的人,从对话中,我知道了对方可能有事无法按时赴约。不,不是对方打进来的,我当时曾看到大泽太太在拨话盘。

“看到大泽太太失望的模样,我突然灵机一动,心想正可借机让大泽太太和课长都服下安眠药,把他们弄到同一张床上睡觉,再通知大泽先生前来捉奸。课长非常神经质,有在睡前用啤酒服食安眠药的习惯,而大泽太太刚好也点了啤酒,所以我分别在他们的酒里下了安眠药。

“我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原来的目的只是想让课长丢脸,见不得人,绝不至于想要他的命。”

“你是怎么进入1211号房的?我问过你们主任,你手里没有复制钥匙。”

“我以帮客人开房门的名义向柜台借到了复制钥匙。”

“帮客人开房门?”

“我们饭店的门是自动上锁式的,只要把门带上,外面的人就一定打不开,只有里面的人才开得开。经常有客人不小心把钥匙丢在房里,而被锁在门外进不去,这种情况下,我们就必须去借复制钥匙,替他们开门。”

“把钥匙借给你的服务生叫什么名字?”

“叫……石川。”

看到松冈把石川的名字记入笔记本中,岛野慌张地说道:“他真的只是把钥匙交给我用一下而已。”

“为什么你要特别强调这句话呢?”

松冈紧盯着岛野问道。

“因为我不希望连累他。”

岛野变得有些结巴。

“连累?我本来根本没有怀疑到他的头上,但是你这句话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让我觉得石川这个人可能和命案有关。”

“我,我只是……”

“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总而言之,我一定要会会石川这个人。”

松冈丢下呆若木鸡的岛野,径自走向柜台。

石川这个人虽然年轻,但脸部缺乏表情,一副十分倦怠的模样。对于松冈的问话,他虽有问必答,但却有气无力,连声音都不肯大声一点。

从石川的口中证实了岛野的供述之后,松冈又问道“你的工作除了钥匙的交接收付之外,还包括什么?”

“仅此而已。”

“什么?你只负责钥匙的交接收付?”

“是的。如果是小饭店的话,柜台服务生的工作内容可能包括旅客的订房、留言的传达以及邮件的投递等,但是像我们公司这种大饭店,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分工分得相当精细,我们课长称之为科学管理法,目的是为了让员工在工作时间内,专心致力于自己分配到的工作,不浪费一分一秒。”

石川没好气地答道。

“那么,分配客房又是谁的工作?”

“位于柜台最左边的那一些人。”

“是谁把大泽伸江分配到1211号房的?”

“是山本君。昨天晚上他曾对我说,吉川课长的隔壁房间住进了一位姓大泽的妇人。我当时心想,即使天仙住在隔壁,像课长这么冷酷绝情的人也绝不会动心的,但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

“你是说,那个山本君特地告诉你,‘大浑太太住在课长的隔壁’?”

“没错。”

“在业务上,这件事非得通知你不可吗?”

“客人的房间号码一定要通知询问处,但不必特别通知钥匙组。”

“山本君特别把大泽太太的房间号码告诉你,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松冈目光锐利地问道。

“不,我不觉得。虽然在业务上没有通知我的必要,但我们员工之间却经常以‘谁住在几号房’作为聊天的话题。”

石川说话时始终没有任何表情。或许在科学管理法的束缚下,他的心已经变得如同机械一般,不再具有丝毫感情。

“山本又为什么要告诉岛野?”

松冈改变了侦讯的方向。

“他属于客房组,一定要知道的。”

“1211号房由岛野负责服务吗?”

“是的。”

“山本君现在还在柜台工作吗?”

“昨天上晚班的人都还没有下班。喏!就是那个站在那里的个子高高瘦瘦的男子。他和我们常务董事的干金近期内就要结婚了,运气真好,不久后就可以平步青云,把我们踩在脚底下了。”

此时,石川那张扑克脸总算颤动了一下,仿佛对同事的出人头地羡慕不已。

松冈顺势往石川所指的方向望去,在石川手指的延长线上,有一个男人刚好也往这边看过来,正好和松冈四目相对。

那个男人面露职业性的笑容,并轻轻地点点头。松冈却能感受到他潜藏于笑脸下的那份冷酷。

松冈走向山本,针对他把大泽伸江分配到1211号房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而提出质问。对于这个问题,山本答道:“伸江预约时表示要订6000元左右的房间,而空着的1211号房刚好是这价钱。”

“你有没有注意到吉山课长的房间刚好在隔壁?”

“饭店员工使用的房间,往往视旅客住宿情况而有所改变,所以我没有特别去注意。”

山本的供述没有丝毫破绽,松冈也无法再加以追究。

当天,岛野被控以擅闯他入住宅、以及业务上过失致人于死的罪嫌,遭到警方逮捕,这桩命案至此告一段落。

但是,松冈却对某些疑团感到难以释怀。

为了解开疑团,他不惜自费对山本再次进行调查。

这桩命案之后,都市又相继发生了好几桩命案。囿于预算与人手的限制,警视厅根本不容许警员私下侦查,但松冈却难以抑制这股好奇心。

岛野——石川——山本,这三个人除了业务上的关系之外,必定还有其他的牵扯。

岛野在说出石川的名字之后显得异常狼狈的表情,石川往山本的方向指去时山本也正好面对他们微笑,种种的巧合似乎象征着某种玄机。

从他们三人的供词当中,松冈找出了若干相互矛盾之处第一,岛野表示,他是以替客人开门的名义,向石川借到1211与1212号房的钥匙。伸江把钥匙忘在房间里倒还无可厚非,但是,吉山位居东洋大饭店的接待课长,居然也忘了房门是自动上锁的,末免太说不通了吧?替客人开房门是岛野为了拿到钥匙而编造的借口,石川应该能轻而易举地识破才对,但他却惟命是从地交出钥匙,这又是为什么呢?

其次,根据伸江的供述,她的黑市情人当晚迟到,于是她打电话一探究竟,方知对方因有急事必须晚点到,气愤之余她才猛灌啤酒。可是经过查证,当天晚上,总机没有留下1211号房与外界通话的任何记录。

伸江坚称曾拨过电话,但1211号房的通话记录却是零。照理说,伸江是受害人,应该不会说谎,但她的黑市情人为什么始终不曾出现,而且经过检查,通话i己录器并没有坏,这一切又该如何解释呢?

能够解释这些矛盾的,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伸江拨的是内线电话。

经过锲而不舍的调查,松冈意外地发现以下事实第一,山本分配给伸江的1211号房,房门有点故障,自动锁不太灵光,除了饭店客满时,通常都不提供给客人使用。但是,案发当天东洋大饭店并没有客满,和1211号房相同格局的房间,还有好几间是空着的。

第二,伸江与山本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关系。松冈猜测伸江当天拨的是内线电话,于是把山本和石川的照片夹杂在其他员工的照片中,让伸江过目,松冈发觉伸江对山本的照片有显著的反应,经一再追问,她终于透露出和山本之间的奸情。

伸江是在一年前和山本相识的,起初郎有情妹有意,但近来山本变得有些意兴阑珊。

听到这里,松冈突然想到山本即将迎娶东洋大饭店常务董事的千金这件事。

伸江的存在是山本锦绣前程的一大障碍,于是他动了杀人的念头。

松冈更深入地调查,结果发现山本曾雇用私人侦探,秘密调查大泽信吾的性格。

经过一番研判,松冈终于了解这桩命案是山本一出精心设计的完全犯罪推理剧。

然而,就算了解了整个命菜的来龙去脉,松冈仍然对山本无可奈何,但他决定再试一试。

“你今天又有何贵干?”

山本与石川同时露出笑脸,向松冈问道。

“我今天不会浪费你们太多时间,我只问几句话就走。”

松冈的语气中有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压力。于是他们三个人一起走向饭店大厅。

“我有一个新发现。”

“你发现了什么?”

石川忍不住问道。

“其实也没什么。石川先生,我想先问你,是你把1211与1212号房的钥匙拿给岛野的吗?”

“是,是啊!”

石川的表情有些许不安。

“所谓替客人开房门,是不是指客人忘记门是自动上锁式的,走出房间时忘了把钥匙带出来,柜台的服务生必须替他们把房门打开?”

松冈紧接着问道。

“是的。”

石川显得更加不安。

“我第一次听岛野说的时候没有发觉破绽,但是后来愈想愈不对劲,连吉山课长也把钥匙留在室内,这末免太牵强了吧?”

“大泽伸江倒还无可厚非,连接待课长也被锁在门外,就绝对有问题!这是岛野为了取得钥匙所编造的理由,你当时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松冈的口锋愈来愈锐利,石川的脸部渐渐地丧失了血色,身体不停地颤抖起来。

“你明知岛野说的是谎话,却仍然把钥匙交给他。是不是这样?你说,是不是这洋?”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道吗?你的所作所为,造成了一死一重伤的惨剧。”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我只是痛恨课长,所以当岛野提出要求时我就把钥匙交给他了。我说的是实话,我没有想到居然出了人命。”

石川终于被攻破心防,嚎陶大哭起来。

“你不要这样,石川。你的错误仅限于违犯规定交出钥匙,算不上故意杀人,顶多只能算是侵入他人住宅的从犯而已。”

山本以满不在乎的口吻插嘴说道。

“说得一点也没错,山本先生,你真不愧是学法律的。”

松冈把眼光投向山本。

“山本先生,我的新发现和你也有一点关系。”

“真的吗?这倒有趣了,你说给我听听看。”

山本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当天晚上,和1211号相同格局的房还有好几间是空着的,你却故意把大泽伸江分配到1211号房。”

松冈的口气变得愈来愈强硬,山本却依然保持着惯有的微笑,丝毫不以为意。

“如果是疏忽,那倒也罢了。可是我们经过几天的调查发现,山本先生,你就是大泽伸江的黑市情人。你们自从一年前相识后,就经常在外幽会。近来你对大泽伸江有些不理不睬,所以大泽伸江就常常在你值夜班时,径自跑到饭店找你,如此一来,你就躲不掉了。于是,你只好提心吊胆地利用上班的时间,在客房里和伸江偷情。”

为了不使山本察觉到自己所说的其实有一部分是直觉臆测,松冈才强调“我们”,表示这是警方调查的结果。

“实在是一出精彩的推理剧,不过很遗憾,你推理错了方向。”

山本的口吻依然十分平静,但是松冈看得出来,他的脸颊有些泛红。

“从大泽伸江打的是内线电话这个事实来看,我们判断她的黑市情人一定是饭店员工。而你明知1211号房锁有故障,却仍把伸江分配到这个房间,这点令我们感到事有蹊跷。我们从这两件事的相关性上推测,判断你就是大泽伸江的情人。起初伸江矢口否认,但当她看到你的照片时却有显著的反应,经一再追问,她终于承认你就是她的情人。”

“胡说!你们怎么能相信她的片面之辞。”

“大泽伸江昨夜流产了。胎儿已经三个月了,血型是AB型。伸江是B型,大泽是O型,因此可以断定孩子不是大泽先生的。而你的血型刚好是A型。”

“哼!血型是A型的男人多得是,如果以此来断定父子关系的话,那我的儿子不就多得数不清了吗?”

山本抿着嘴微笑不已。

松冈毫不介意,继续说道:

“你目前已和这个饭店的常务董事干金论及婚嫁,所以伸江成了你出人头地的障碍。如果只是你厌倦她也就罢了,偏偏她经常跑到饭店来找你,令你提心吊胆,担心有一天东窗事发。

“于是,你每天都绞尽脑汁,思索着如何制定一个除去障碍物的汁划,结果终于让你想到一个天衣无缝的妙计。

“当时,吉山课长正实施所谓科学管理法的管理制度,令部属们怨声载道。你、岛野和石川就是反吉山最激烈的三个人,于是你利用他们两人的情绪,名为扳倒吉山,实为除掉伸江。通过伸江的描述以及从私人侦探社所得到的资料,你了解到大泽具有病态的洁癣。这些我们也都查得一清二楚。

“根据你的判断,如果大泽亲眼看到妻子与他人幽会,绝不会善罢甘休。

“累积了这些资料之后,你开始怂恿伸江做出一些令大泽起疑的举动。伸江改变发型、重视化妆,都是你指使她的。于是,大泽的疑心病愈来愈重,终于落入你精心布置的圈套里。

“从伸江口中得知大泽即将出差四天之后,你立刻向大泽的公司查证,识破了出差只是大浑企图捉奸的借口。

“于是,你选择了大浑‘出差’的第二天,吉山、岛野和石川都刚好值夜班的这一天,把伸江叫到饭店来。大泽果然尾随而至,并酿成大祸。这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

“你故意把伸江分配到吉山隔壁的房间,接下来只需对岛野和石川稍加暗示即可。

“课长的隔壁房间住进一位偷情的有夫之妇。课长有服食安眠药的习惯。监视这位偷情妇人的丈夫,以及向餐饮部点用的啤酒。你连伸江在洗澡后有饮用啤酒的习惯也算计在内,你还算准了大泽必定会和岛野接触,你只需把岛野丢入精心布置的圈套里,就猜得出来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暗示和教唆的差别相差很大,就算岛野的反应并不如你所预期的,也没什么关系,你还可以设计其他的陷阱。

“但是,经过你长时间的‘调教’,岛野真的受骗上当了。既然他受骗上当,石川也就无法幸免。你利用他们对上司的憎恨,作为你实现阴谋的工具。他们为了发泄平日所受的怨气,遂制造出吉山课长乱搞男女关系的现场假象。

“你的计划真的是天衣无缝。表面上你的计策是要上司好看,实际上却在于除去自己的心头大患,而且真正下手的,却是有心头大患的丈夫。

“我进入警界至今已30年,从没有看见过心思像你这么细密的人。你惟一的失算是,岛野弄错了安眠药的分量,以及大泽没有把伸江杀死。”

“不愧是名满全国的老牌刑警,居然这么会牵强附会。就算我承认我和大泽伸江的关系,你能说明我的行为触犯刑法了吗?我的错误只是不该把大泽伸江分配到1211号那间门锁有点问题的房间罢了。你再怎么栽赃,总不能说我的行为已构成杀人的案件吧!

“至于你说我雇用私人侦探社调查大泽的性格,就算是事实,那也只是好奇心的使然罢了。大泽是一个可以为了嫉妒心而轻易杀人的人,我调查他的性格只是想知道该如何做好防范措施,这难道也错了吗?

“砍杀吉山课长和大泽伸江的,是伸江的丈夫,我和这件事没有丝毫瓜葛。

“自从吉山课长实施科学管理法以来,我就专心致力于自己的工作,完全不过问业务范围以外的事。如果这样也算是杀人行为的话,那么我认为警方应对科学管理法提起公诉。再退一步说,就算错误分配房间属于杀人行为,充其量我也只是过失致人于死。有一点我要告诉你,根据饭店的规定,除非客人特别交待希望保密,否则任何人都可以查询那位客人住在哪个房间。所以,我把大泽伸江的房间号码告诉石川和岛野,根本没有任何违法的地方。如果他们真的想知道,就算我不告诉他们,他们还是有办法知道的,你懂了吗?”

山本冷笑着说道。

“你说得一点都没错。”

松冈改变了口气。

“我们找不出你和岛野、石川之间有任何共谋的疑点。虽然岛野和石川承认了他们对吉山的憎恨,但他们却无心杀人。

“事实上你才是真正的凶手。虽然根据目前的法律,我不能逮捕你,但总有一天我还是会回来找你的。”

松冈站了起来。

“我会耐心等待的,不过我要告诉你,这一天绝不会来临。我劝你还是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科学管理法的要点,就在于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时间浪费。哈哈哈!”

山本第一次开怀大笑。

两个星期之后,松冈从别人口中得知,由于和伸江的奸情被人识破,山本丧失了鲤鱼跃龙门的大好机会。

然而,松冈却拂不去一股强烈的挫折感,因为山本那张目中无人的脸庞,不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