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悬崖的呼叫

我初次会见那个女人,是在8月底的一个下午,当时,夏日尚未衰退的阳光,一直照到了编辑室隔壁那个小会客室的深处。我进去时,只见那个女人坐在最贴近墙壁的一把椅子上,怕是为了避开阳光的照射吧。她和我的目光相遇时,稍微欠了欠身子,接着又像改变了主意,等待我拖过一把椅子坐到她的对面。矮小而苗条的身材,穿一套柔软的白色西装。头发垂到耳下,修剪得很整齐。

“要您特地劳驾,真过意不去。”我递上了名片说,“您有《美术新志》喽?”这本杂志已经停刊了,可是在我工作的单位《西部日本新闻》的《布告牌》这一栏上,一位建筑家提出呼吁,希望有人出让该刊昭和三十三和三十四年的合订本。

那女人对我的名片瞟了一眼之后,把视线和我碰合了。

“是的。我可以出让,不过因为有点重,我又住得有些远……”她说着,水汪汪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她的目光,可以说既无一点热情,也不过于冷淡,显得有些睿智,也有些风趣。

“能送来的话,当然最好,送费可由我们这里负担,或者……”

我这么一说,那女人又把视线落到桌上的名片上。然后,她重新用手指撮起了那张名片。我看得出来,在那女人的表情中,流露出了一种喜悦的神采。

“哦,原来是泷田慎一君。您是不是福冈修悠高中三O届毕业的?”

“您说得对。”

“哎呀……”那女人有些高兴,脸上薄薄地泛起了一层红晕。“那么,您还记得同班的一个同学西川杉男吗?”

不一会儿,我就清晰地回忆起了西川杉男的脸庞。我之所以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回忆起来,那是因为过去我同他并不怎么接近,可一旦回忆起了,他的形象就鲜明地复苏了。在当地的那所名门学校中,他是一个相当引人注目的、稍微有点古怪的人。

“也许忘了吧。我丈夫倒还一直在提起您哩……”

“不,我还记得很清楚。据说他在艺术大学雕塑系通过了考试,他是那所大学创建以来的第一人。我还记得,在报上读到过,他在校期间还受过奖励。在那以后,他一直在从事雕塑创作吧?”

“不。五年前因为车祸伤了眼睛,就回到老家去了。伤倒并不厉害,还不至于妨碍工作,可他的精神却完全垮了,现在几乎什么事也不干,就这样白白地熬日子。”

我一时找不到回答的话。那女人也把目光朝下,默不作声,真没想到,一种沉闷的空气阻隔在我们之间。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焦急,就转变了话题。

“您刚才说过住得很远……”

“在芥屋大门的海边,我们有一间小小的雕塑室。因为远离城市,很安静;在海边,景色很美。”那女人说,又有些恢复了爽朗的语调。

芥屋大门,从福冈市西行,约30公里,位于从玄界滩突出的半岛的西北部,是以海蚀洞多而闻名遐迩的美丽海岸。

“我丈夫嘛,经常怀念起和泷田君的旧交,他朋友不多,而您可说留给他相当深刻的印象。”

这话真出乎我的意料。高中时代的西川,他那苍白端庄的脸上,经常流露出一种优越感,对于任何人,包括我在内,态度都并不怎么亲切。我毕业后,一次也没同他有过接触。我离开东京的大学而到《西部日本新闻》就职后,就被派往东京分社工作;而我调回福冈总社,还只是在五个月之前的事。听到高中时代同班同学的消息,这似乎还是第一次。

那女人的眼珠突然明亮起来,微微眨了眨眼。

“我突然和您谈起这些事,怕有失礼貌吧。不过,不知道能不能光顾舍间一次……”

“……”

“我丈夫见到了呢田君,说不定会重新激起工作的热情哩。而且,还有出让《美术新志》的事……请务必光临吧!”那女人脸颊微红,一味低头向下看,而我又感到,不知为什么,自己总在焦躁不安地玩味着她的视线。

尽管口气暧昧,我竟然不知不觉地答应了她的邀请。当她站起身来时,我邀请她去喝茶,她直率地同意了。

我特地叫了车,把那女人带到了远离报社的一家幽静而明亮的茶室。我们在那儿待了相当长的时间。她不再多说话,可是我能够察觉到,她的眼睛总是盯着我,好像有非常多的话要说。我也确实想探索一下她的生活和不幸。

我真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不安,竟然到分手时我才问:

“对不起,太太尊姓大名?”

“麻衣子——西川麻衣子。”

从她芙蓉一般薄薄的樱唇中,露出了满口洁白的细齿。我们的视线又碰合了。此时,我们的本能无疑在相互的眼睛中看到了“命运”,可是我们又不知道“命运”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九月初的一个星期六,我驾驶自己的小汽车,访问了西川家。

驶离国家公路后,在山谷中幽静的公路上行驶了片刻,终于看到了目标——那个荒凉的小庙。附近传来海浪的声音。按照麻衣子所说,从小庙再向前一公里,就到了海水浴场以及游客们慕名乘船来访的海蚀洞门的所在地。这一带,几乎看不见一户人家,道路两旁高耸的松树上,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我刚下车,就听到后面有人叫我的名字。麻衣子看着我,爽朗地笑着。她戴一顶宽檐的麦秸草帽,穿一双黄色的橡胶凉鞋,露出白皙的脚趾,显得瘦骨鳞峋,乌青色的血管也依稀可见。

道路两旁松树的尽头,大海一望无垠。眼前的低处,白浪四溅。从那条岩石和草丛间陡峭的坡道上,麻衣子向海边走去。

“瞧,看见那边高耸的山崖了吧。要是在那上面一站,美景可尽收眼底呵。以后我领你去看看。”麻衣子突然回过头来,举手指着右边,提高了声音说。

我不禁转过眼看去。那是一座悬崖,由这一带特有的玄武岩构成,很像一根巨大的柱子,底部经受着海浪的冲刷,顶端直指蓝天。

西川夫妇的住所,坐落在坡道的最下端,临近大海,周围一片寂静。那是一所破旧的极小的房屋,从它的白墙壁和平屋顶来看,倒像是西式的,可是它既不同于渔民的住家,又不像过去有钱人别出心裁建造的别墅。

西川杉男出现在大门口,我一看见他,简直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离开高中时代,才不过十几年,变化怎么会如此之大呢?他前额的头发已经稀疏,头皮依稀可见。昔日构成他端庄的艺术家风貌的高鼻梁,如今也只起到了同塌陷的眼睛和消瘦的脸庞形成鲜明对照的作用。最使我震惊的,就是眼前的这个西川,失去了那种曾经支配他表情的傲慢不逊的眼光,如今被一层面纱一般的东西覆盖着他那极度懦弱、锐气殆尽的身躯。

可是,西川还是喜形于色,欢迎我的来访。“哎呀,你终于来了,我真高兴!”

我们热烈握手,真像有十年深交的知己。

进入大门,便是一个大房间,铺满了已经磨破的地毯。这里大概是起居室兼西川的雕塑室,门内的一边放着沙发和桌子,尽头放着一把藤椅。以这把藤椅为中心,放着各种各样的粘土块,排列成一个半圆形,可哪一块土都未成明确的形状。藤椅上,铺着一个破旧的毛线坐垫,可说是椅子的一个部分,上面已经圆圆地坐出了一个屁股形状,西川坐在这里时间之久,由此可以想象。

西川让我坐在沙发上,自己却坐在那把离我较远的藤椅上。

我们同其他久别重逢的友人一样,简单地叙述了别后彼此的经历。于是,话就说完了。我报出了两三位同班同学的名字,可是他们的消息,西川和我都一无所知。此外,我们还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呢?

沉默,有点令人窒息。

“听说你因为车祸而伤了眼睛?”我终于似问非问地说。

可是,西川只是微弱地笑着。“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有时眼前模糊不清,再有就是头痛得厉害,十天八天地总得闹一次。”

这时,麻衣子准备好了饮料,端来了。我心里松了口气。

“为了泷田君光临,西川真是高兴得像个孩子呵。他这个人笨嘴笨舌,心里这么想,可就是说不出来。”

这点我也充分理解。西川似乎难以抑制他的激动,两手不停地抚弄着他的烟斗,喋喋不休,好像在埋怨什么,而他这副模样,反而使我感到心里难受。

“要我领您看看我们的家吗?”这种美国式的、要说通常又有些做作的提议,从麻农子的口里说出来,让人听起来感到有些天真。我立刻站起身来。

意外的是,雕塑室的对面竟是个浴室。里边是极为狭窄的更衣室和青瓷砖砌成的浴缸。朝海的方向开了一扇大窗,窗下面是岩石,再下面几米处,海浪拍岸。

房屋朝海的,只有雕塑室和浴室。里侧有卧室和小小的厨房兼餐室。

麻衣子让西川留在雕塑室里,自己陪我参观,请我在餐室的椅子上坐下。

“当然,今晚就请睡在我们家吧。”她说话的语气,比起那天我们在报社初次见面时,要亲切得多了。“您看到了,这里是乡下,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招待的,不过,买到的鱼却是格外的新鲜。另外,可以眺望大海。”

刚才和西川对坐时的情景,一瞬之间,在我的脑际掠过,可是现在和麻衣子在一起,气氛完全不同了。

我再一次地感到,不能谢绝麻衣子的提议。

晚饭结束后,当一弯新月高是天际时,我又和西川对坐在雕塑室里,我们在这一边坐坐,又到那一边坐坐。

吃饭时,在麻衣子的带头下,西川也不时地加入谈话,可是此刻,他已经完全沉默不语了。他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偶尔也在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这也算是他没有睡着的证明。

我也不知不觉地变得沉默了,暂时醉心于眺望洒满海面的月光。偶尔可以听到摩托艇的引擎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意识到厨房里的响动已经结束,便悄悄地站起身来。如果认为麻衣子考虑周到,不打算来妨碍男人们的谈话,那就估计错了。

餐室里灯已熄灭,寂静无声。我敲了卧室的门,也没有回答。把门推开一点,往里张望,可在暗洞洞的房间内,也不像有麻衣子。浴室也是静悄悄的。于是我肯定,这个家里的任何地方,麻衣子都不在。

我手表上的时针已经过了9点半,这样的时候,也不会去买东西吧。

我心里总是牵挂着,回到了雕塑室。西川依然故我,和刚才是一副姿态。他轻微地前后摇摆着藤椅,似乎在品味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消逝。

四周一片寂静,可以听到海浪冲击岩石的声音。自远而近的摩托艇的引擎声,偶尔划破这一片寂静。正当我以为这声音又会传来时,它却在不远处消失了。于是,什么也不再听见,只令人感到,四周又为原先的寂静所包围了。

此后,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屋前的大门开着,我听到了一些悉悉漱漱的声音。我悄悄地站住,轻轻地推开一点把雕塑室和大门口隔开的那扇门,只见麻衣子站在大门边。她似乎没有意识到我在注视她,毫无声息地、非常小心地锁上了门,脱下橡胶凉鞋,蹑手蹑脚地向卧室的方向消失了。

夜里,一个人有时会想起久已忘却的事情而外出,有时会不能成眠而出去散步。可是,我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想法,那是因为我看到了麻衣子从白天起就打扮得浓妆艳抹。水汪汪的眼睛边,用眉笔勾画了眼圈,非常显眼,口红也从淡淡的橘红色变成了鲜艳的深红色。她那穿橡胶凉鞋的脚上,还粘着湿漉漉的沙子。我关上门,回到了原先的沙发上。这时,西川睁开了眼睛。

“呵,要再洗个澡吗,泷田君?我这个人嘛,什么时候都想往浴缸里泡,这竟然成了一种嗜好。”

我用手势表示谢绝,于是,西川就憨厚地微笑着,推开浴室的门进去了。

麻衣子外出,然后又悄悄地回来,难道他都没有察觉吗?不,不会如此。他明明知道,只是不闻不问。我不得不认为,这就是这位锐气丧失殆尽的男子的独一无二的态度。

第二天,天气晴朗。午后,按照前一天的约定,麻衣子领我登上了那高高耸立的玄武岩的悬崖。

这确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可是在足有20多米深的悬崖下面,海浪有力地拍击着。这里仍然是玄界滩。不过海上没有白浪,只见那蔚蓝色平静的海面上,岛影点点,随着海水的悠悠激荡,岛影的绿色也越来越淡。

午饭后的两三个小时,是西川的“工作”时间,因而麻衣子一个人在我之前离开了。

麻衣子身穿橘黄色的罩衫,白短裤,脚上还是昨天那双黄色橡胶凉鞋。她身材苗条,体态匀称,小鹿一般的脚,确实很美。剪短的秀发在空中飘摇的后影,令人想起爱好体育运动的天真烂漫的少女。昨晚蹑手蹑脚归来的麻衣子,难道和现在这个麻衣子是同一个人吗?

同昨天下午迎接我时一样,麻衣子谈笑风生。这点,看不出有什么勉强。她把半岛和岛屿的名字逐一教给我,然后笑着说:

“好吧,不谈这些了。泷田君是这里人吗?”

“不,我只知道自己是在东京长大的。”

“东京……”麻衣子的眼睛,像被一下子吸引住了那样,凝视着海上。她的声音里洋溢着一种特殊的感情。

“太太也是东京人吗?”

“是的。

“那么双亲都在那儿噗?”

“都已经去世了。那儿有一个姐姐。她是我亲爱的姐姐,以前我常去看她,可……”她说着,低下了头。

那么现在呢?由于精神上的原因,多半又由于经济上的原因,就没有这份余裕了吧?你究竟用什么来排遣这生活的寂寞呢——我的话已经涌到喉咙边了,可是我不能说出口来。

我转移开了视线。于是,从我们所站的悬崖上,我看到,在西川夫妇家所在地对面,靠近海湾处,有一幢红瓦白墙、美丽雅致的建筑物。那是幢像别墅一般的建筑物,在松林中忽隐忽现,煞是孤寂。

别墅下面的岸边,停泊着一艘摩托艇。那明朗的奶白色船体,使我充分开阔了视野,景色尽收眼底。当夜,我仍然留在西川家。同昨夜一样,麻衣子对我殷勤招待,我对此不能谢绝,那是事实,不过还有别的理由。星期一晚上班,可以上午11点到报社,而且我是个单身汉,没有理由担心回家晚了会挨批评。

当天,西川说,因为工作太久,精力消耗,感到疲倦,晚饭后很早就退进卧室了。家里什么事情干得怎么样,诸如此类,他简直从不过问。可是不管怎样,他对我的逗留却感到高兴,这似乎没有疑问。他仍然沉默寡言,见了我的面就满心欢喜地笑着。

雕塑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摊开了昨夜睡过的沙发床,躺了下来。今夜,月亮仍然照着海面。餐室内,也已经寂静无声了。

不一会儿,开始听到海上传来的摩托艇的引擎声。我睁开眼睛聆听着。引擎声以一定的间隔靠近了,然后又远去了。这节奏一般的声音,逐渐使我的心境焦躁起来。正当我的焦躁达到难以忍耐时,不料引擎声嘎然而止。我整个心灵都感到:周围恢复了寂静。

我来到了户外。

那摩托艇像我白天所看到的,此刻应该停泊在那悬崖对面的别墅下面吧?离开引擎声停止已有一段时间,可以这样认为。

我在石块凹凸不平的坡道上攀登。月光照着四周,洒下一片青白色。大概登到中途时,听到头上有运动员用的那种赛车的引擎声。车在坡道的最狭处停住了。看来是一辆白色的“伏尔伏”。车上下来的是一男一女。千真万确,女的是麻衣子,男的身材颀长。

麻衣子走在前面,从坡道上往下走。道路狭窄到不能容纳两个人并排定,所以男的跟在后面,只要麻衣子的身子稍一摇晃,他就伸出双手,做出把她紧紧抱住的动作。可是麻衣子的步履早已习惯于这条坡道,走得比那男的还轻快得多,眼看着就走下去了。

我连忙折返。在坡道中途,连可以隐蔽身子的树前也没有。

我刚在大门边的一块岩石背后蹲下身来,麻衣子也下完了坡道,而下坡的余势使她几乎像奔跑一样,差点儿就冲到了门边。我的心里直打冷战,不过麻衣子似乎没有发现我。

那男的喘着粗气,也出现了,白晃晃的衬衫的领子直竖着。因为反光,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见是瘦长的个子。麻衣子微弯着身子,只把头转过去。男的手抚摩了麻衣子的头发,再从她的肩膀上滑下来,握起了她那白皙的手指。麻衣子也轻轻地把手指让那男的撮着,可是他正要握紧时,她就霍地抽脱了。

麻衣子的另一只手一搭上门把手,那男的手也就停止了对她的纠缠。她仍然微弯着身子,对那男的回眸一笑,然后便敏捷地溜进了门。

男的凝视着关闭了的门,只站了片刻,然后抬起脚跟,开始慢悠悠地攀登坡道。他们没有拥抱,也没有倾诉爱的衷肠,可是这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相干呢?麻衣子为什么要借丈夫的名义邀请我,又殷勤地劝我住下呢,其真实的理由,不是昭然若揭吗?我目送着那男子的背影,他在月光下缓缓而行,逐渐远去。

同时我意识到,一种我至今尚未经验过的,而对西川杉男来说却满不在乎的、冷酷而阴湿的感情,从心底涌了上来。

这,无疑就是嫉妒。大概两星期之后,我吃午饭回来,发现报社附近停放着一辆白色的“伏尔伏”。

那夜送麻衣子回家的那辆车,似乎不会在这里出现吧。可是,停放在那里的,究竟会不会是当时的那辆“伏尔伏”呢?我不能断定。对于白色的“伏尔伏”,我的神经竟变得相当敏感。

我的直觉居然是对的。在“伏尔伏”停放地点过去两三家门面处,有一家钢筋混凝土结构的猎枪店,一个高个子男人从猎枪店里出来。他戴一副墨绿色的大架子太阳眼镜,浅茶色衬衫的领子笔直地竖着,左手举着一枝猎枪。他打开后车门,轻轻地放好猎枪,然后坐上驾驶座。“咕”地一声发动了引擎,车以相当快的速度后退一下,立刻就混杂进了对面大街上的车流。

我站在几米以外的马路边,那男的视线一次也没有和我碰上过。即使碰上了,也不会怎么样的。不过我可以明确肯定,他就是那夜送麻衣子回家的人。

我推开了猎枪店的门,冷气和安静把我包围了。擦得锃亮的猎枪,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墙上。我把视线往墙上扫射了一下,就投向站在陈列柜对面的一个老板模样的胖男子。

“我想请问一下,刚才出去的那个男人,常来这里吗?”

“晤,是草下君吗?”老板满面红光,带着亲切的微笑说。他穿一套整洁的西装,系一个蝴蝶领结。“是位相当不错的主顾,大概从半年前开始光顾敝店。”

“他住在芥屋大门的一幢别墅,是不是?”

“是啊。听说原来是东京人,为了治疗哮喘上这里来,现在完全康复了,还听说准备长住呢。听说他是位银行家的二少爷,现在与其说疗养,倒不如说逢场作戏,消磨日子而已,所以说,是位有身份的人。”老板毫无顾虑地笑着说。

我回到报社,一位女职员告诉我,说有一位姓西川的女性来过电话。几天以前,麻衣子也来过电话,要我务必再去玩,说西川在会见我之后,情况有所改变,激发起了工作的热情。她希望我同他多见见面,鼓起他的勇气。电话里的麻衣子,只能让人感到是一位悉心关怀丈夫的贤妻,是一位相信丈夫同老同学的友情的纯真女性。她这副一本正经的架势,刺伤了我。

可是那天,我当机立断,决定再去访问西川家。

我拿得出冠冕堂皇的理由——送奉《美术新志》的报酬。我想,我要是被利用,那也算不了什么。只要我理解自己这个角色,即使当了丑角,也不会真的就是丑角吧。不,我原有的那种堂堂仪表和自傲感,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了。我只要能见到麻衣子就行!

由于工作的关系,那天等我到西川家敲门,已经过了夜晚8点。麻衣子立刻出来迎接了我。她穿一身深蓝色衣服,当她的视线和我碰合的瞬间,我确信,她的眼睛里洋溢着强烈的喜色。那是我的心的投影吧?

雕塑室里,不见西川的身影。

“划了小船出海去了。”麻衣子说,似乎要把黑洞洞的大海看穿一样。

由于发生低气压,持续了长久的好天气变坏了。海上似乎有雾。

“他就是这个样,只想在这样的夜里出去划船。只有当他独自一人,处身在什么也看不见的海上的时候,他的心里才会踏实……”

麻衣子为我冲了饮料。

我们都抚弄着玻璃杯,长时间地沉默着。

“这样的生活,难道您今后还准备过下去吗?”这样的问题,极为自然地从我的嘴里吐出来,倒不是因为我感到这沉默令人窒息,而是我感到两个人的心相互靠近了。麻衣子的眼睛又在向我说话了,像我们初次见面那天在茶室里那样。

麻衣子把目光落到地上,若有所思。

“您是在为您丈夫做出牺牲。”

“……”

“要是您确实对此心甘情愿,那又当别论,不过……怕并不如此吧。”

麻衣子惊讶地看着我。在我接受她的视线的瞬间,我的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冲破了闸门。

“您为您丈夫奉献了一切。看起来如此,可实际上,您背叛了他!”

“您说得不对!”麻衣子伤心地、可是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我看到了。您和那位姓草下的青年……”

“我和草下君什么关系也没有。真的,请相信我吧……只要你泷田君相信我!”最后的那句话,她说得很激动。她的嘴唇颤抖得厉害。

我愿意相信她,我想。眼前的麻衣子,难道我能不相信吗?

这时,从海上传来了猎枪的声音。接着,响起了第二声。……枪声穿过夜雾而变轻了,减弱了,好容易才传到了这里。

突然,一种不吉利的想象掠过了我的脑际。为了驱散这种想象,我竟然狂热地抱紧了麻衣子,她那哀艳动人的身体,轻柔地倒在我的怀里。

“既然如此,眼前这种不可救药的生活,你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暂时还得继续下去,西川需要这样的生活。不过……结束的日子总会来到的。”

“到那时候呢?”

“到那时候,我也获得新生了,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了。”

我把麻衣子的一言一语都铭刻在心上。枪声还在继续。

“请相信我吧。”这次,她有些羞涩,小声地说。

我猛一使劲,把自己的嘴唇压到了她的嘴唇上。她的嘴唇也做出了反应。与此同时,她那大滴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簌簌地滚落到了地上。我相信她的眼泪。

第二天,天气阴沉,闷热得很。时而刮起大风,好像要把这幢小屋刮倒似的。据说,小型台风正在慢慢地临近。

昨夜,西川从海上归来见到我之后,情绪很好。甚至可以让人感到,他是很兴奋的,即使到了下午,他还不想开始工作,真是难得如此健谈,凡是举世公认的雕塑家,他都一个一个地拉出来,作了批评。尽管麻衣子对西川说,她要我来,是有事情要我做的,可是效果却适得其反。台风仍然移动缓慢,可是入夜之后,风不停地刮着,海浪也变大了。天际,由于白云一刻也不间断地流动,令人感到还比平时明亮了。

“好一个夜晚呵!在暴风雨之夜,我心里最感到踏实。”西川用他那奇妙而有点热切的目光,凝视着海的方向。“今夜我还要去划船。”

我还以为他是说着玩的,可我一看,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经换了装束,同昨夜一个样:灰衬衫,黑短裤。我转念一想,不能让他去。海上的风浪,也许不至于到不能划船的程度,可是我在脑海里考虑得比这更多的,还是昨夜从雾中传来的那迟缓的、令人害怕的枪声。

不料在我开口之前,西川却改变了主意。“泷田君难得来,好久没喝酒了,让我们喝上几杯,怎么样?”

我当即表示赞成。同西川对酌,当然也不会有多大的情趣,不过这也好歹可以把他留住,而且今夜麻衣子也不能出去了。

可是我的想法有点单纯。当我作为礼物带来的方酒瓶,在我们二人的对酌中空出三分之一时,我觉察到,屋内竟然特别安静。我借口小便,到大门口看了一下,麻衣子的橡胶凉鞋不见了。

我好像遭到了突然袭击,焦虑和气愤同时涌上心头,浑身上下,气急败坏得发热。我好容易克制住自己,回到了雕塑室。

“请相信我吧,只要你泷田君相信我!”我想起了麻衣子对我说这话时的虔诚的眼神。是我自己不相信她吗?如果是的,那就什么也不要问,对什么都只装作没有看见。真的那样,这才叫不相信呢!

我以比原先更快的速度喝着酒。西川的酒量也大,怎么喝都不脸红。倒不如说,他的脸色变得更苍白了,只有眼睛里充满了燃烧一般的异样的光。他不时地语无伦次,前言不接后语。

大概9点刚过,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失陪啦,我得去洗个澡,待我稍微醒醒酒,再来奉陪。”

我点了点头,西川走进了浴室。

此后才过了几分钟吧,我突然听到,从海的方向传来了女人尖厉的呼叫声。最初听到的是“救命啊”!又好像叫了声“快来人……”接着是“啊”地一声惨叫。再接着,似乎听到有东西“扑通”落水的声音。这些声音,都和风浪声相混杂,断断续续地传来,我只在一瞬间有这样的感觉。我像被弹起那样站起身来,可是我又想,也许是我耳朵不灵的缘故吧。这时候,西川也打开了浴室的门,他浑身湿淋淋的,连块浴巾也没有裹上,吓得面无人色。

“刚才你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没有?”他问道。

看来,这就不是我个人的错觉了。

“我也听到了。是不是从海上传来的?”

“不,我觉得是从悬崖的方向传来的。难道……”西川的声音在喉咙口卡住了。他所考虑的和我不谋而合。难道是麻衣子……

“我去看看情况!”

“那拜托了。我也立刻就去。”

走出家门,我首先向海上扫视了一下。在阴云密布的灰白色的天幕下,不如说视界还是明亮的,可是海上却是漆黑一片,波涛拍击着面前的岩石,水花四溅。

什么也没有。不,即使有什么,要想从岸上看得清楚,终究是不可能的。

我驱车登上了坡道。也许如西川所说,那声音是从悬崖上传来的。我尽量加快了车速,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耳朵中的血液在断断续续地流动。

终于登上了坡道的顶端,穿过路边的松林,又在小庙前的路上驶行了大约200米。从这一带循着另一条小路稍往下走,就可以到达玄武岩的悬崖了。这条小路,就是前几天麻衣子领我来过的。

途中没有遇见任何人,悬崖上也没有人影。我一直走到悬崖的边缘。向下一看,不禁头晕目眩。20多米的悬崖,好像向内侧切入那样,高高地耸立着。

我向四周环视了一下。于是,就在离开我脚边大约一米处,也即在悬崖的最狭窄处,一样白色的东西映入了我的眼帘。我拣起来一看,顿时大惊失色。一只小尺寸的女式橡胶凉鞋,黄色搭袢的…——这十有八九是麻衣子的东西。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剧烈,便再一次地加以仔细辨认。搭袢上有一些小污点,不是泥。凑近眼睛,好像是血。

“麻——衣——子!”我面向大海,接连叫了几声。叫声立刻被风浪吞没了。

跳下去看看!我被冲动驱使着。可是,这终究是轻率的行动。我没有从这样的高处往下跳的经验,并且,连悬崖下面的风向如何,我都一无所知。

我紧握着那只橡胶凉鞋,循着原路返回。我的车停在小庙附近的一个华表旁。

芥屋海水浴场的旅馆区,就在悬崖的对面,离悬崖约一公里。那里,同西川家的所在地都处在半岛的内侧,是沙滩海岸。

派出所的一位中年警官,毕竟处事机敏,那是因为他熟悉海上的事故吧。他立即给旅馆同业公会打了电话,要求出动所配备的摩托艇。然后,他坐到我车上的助手座上,我们驱车去悬崖。此刻,大雨瓢泼,噼噼啪啪地打在前窗的玻璃上。我们一来到悬崖,几乎同时,西川也跌跌撞撞地赶到了。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先看了看警官和我,然后断断续续地说:“我一直下到波浪冲刷的岸边看过,可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们三个人赶到了悬崖边。警官用手电筒照着,可是,所能看到的,只是那黑压压的一片波涛,还有就是那波涛冲击岩石时猛烈飞溅的水珠。

我把事情的原委对西川说了。当他看到我手里的橡胶凉鞋时,身子突然软瘫了下来。他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岩石上,再用两手撑着,这才勉强支持住身体。白衬衫和茶色裤子都被淋湿了,枯木一般的身体任凭风吹雨打。

不一会儿,我听到了他的低吟声。这是他的呜咽。我目不转睛地、呆呆地站着。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承受着难以承受的剧烈痛苦的男子!我相信是这样的。

在从西川家所在地向西大的50米的海岸边,漂浮过来的麻衣子的尸体被发现了。这是案件发生后一小时左右的事。衣服是傍晚穿上的天蓝色的连衣裙,脚是光着的。一把大型水果刀插在身上,从背后刺中心脏,惨不忍睹。

解剖的结果,是在第二天傍晚见分晓的,认定刀是从背后刺入,当场死亡,不是溺水而死,证据是几乎没有喝过一口海水。

遗留在悬崖边的那只右脚穿的橡胶凉鞋,据西川确认,是麻衣子的东西。沾在搭袢上的极少量的血迹,也与麻衣子的血型相同。

死亡推定时刻是夜里9点至9点半。西川和我同时听到惨叫,是在9点15分左右。

根据上述情况,麻衣子是在悬崖上被刺死之后推入海里的。可以推测,尸体是由于潮流和波涛的作用而漂流到被发现地点的。

西川只是成天价地眼睛发呆,在家里踱来踱去,于是我自然成了协助警察调查的人了。尽管这么说,可除了麻衣子夜间外出的事情之外,真的碰上一些节骨眼上的问题,我还是不甚了解,说不出个道道来。

对于西川来说,可以为侦破起作用的情况,他几乎一点都答不上来。我并不相信他一无所知,可是关于麻衣子和草下的事,他就是缄口不言。他只是痛苦地告诉我,从半年以前起,麻衣子和自己相互作为领受人,参加了一千万元的人寿保险。他原来认为,这是为了自己死后麻衣子的生活着想,而麻衣子说:要是那么说,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说着,又抽抽搭搭地哭了。

西川不在时,我对刑警谈了麻衣子和草下的事。尽管如此,我也只是透露了一个姓草下的人同麻衣子有交往,此人住在悬崖对面的别墅里。仅这一点,对警察来说也是十分有价值的情报。

他们明确肯定这是一起杀人案件,可是都为一时不能确定有嫌疑者而心里焦急。要是对西川和我都加以怀疑,那么就连惨叫发生时我们两人都面对面在一起的事实也被抹杀了。

可是不久,从听我谈了草下情况的刑警口里得悉,草下也被排除了嫌疑,据说,草下不在现场是成立的。

案子发生之前,从傍晚开始,草下一直待在别墅内。说得确切些,下午6点之后,他一步都没有出过家门。为此提供证词的有两个人,其一是住在他家的女佣人,另一是那夜未定期出诊、共进晚餐之后回去的他的主治医生。

警察处理这样的事居然如此干脆,一下子排除了草下的嫌疑,我为此感到极为不安。女佣人也好,主治医生也好,不都是可以出钱收买的人吗?

我下了决心,与其同警察打交道,倒不如选择更为直截了当的做法。

我埋伏在一条碎石路下,那里有树丛包围,可以隐蔽。大约过了一小时,那辆白色“伏尔伏”的车身出现了。“伏尔伏”发出深沉的引擎声,想一口气爬上那条把别墅同小庙前通过的路连接起来的坡道。我抢了上去,到车前一站,挡住了它的去路。车立刻在碎石路上发出一阵嘎吱吱的响声,在我面前约一米处停下了。

不出所料,只有草下一个人。今天仍然带着那枝猎枪,靠在车的后座上。

草下感到有些诧异,直望着我,见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就把头伸出窗来。

“你的轮胎跑了气啦!”

“晤?”草下发出了惊讶的声音,脸上显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在这儿呢。”我指着助手座一边的前轮,他终于打开车门下来了。

趁他从车前穿过,绕到助手座前方之际,我一个箭步上前,抓起他的胳膊,反扭过来。“有话问你,麻衣子的事情!”

草下的表情立即凝固了。我争取到同他之间的最短距离,看了他的脸。他比我想象的要老得多,看来早已过了30岁,肌肤光滑而苍白,一副羸弱的病容。大眼睛,因为患有巴塞多氏病,眼珠突出,混浊无神。长鼻子,发紫的嘴唇,瘦骨磷峋的水蛇腰身躯,看来有点弱不禁风。

一种凌驾于他之上的优越感,在我内心油然而生。

“到悬崖上去说话!”

草下想挣脱我的手,大眼睛里布满了狼狈相。“没有什么可说的!”

“就在这儿,你和麻衣子的事,我什么都清楚!”

双方发生了争论。背后不时传来汽车的声音,可是我们两人所在的地点,由于树丛的遮蔽,从道路上是看不见的。

我铁了心,把草下的胳膊反拧上去,这一下,他眉头紧皱,乖乖地放弃了抵抗。

“有话就在这里说吧。”

“不,还是到悬崖上去好。”

他又让身子僵直不动。每当我从口里说出“悬崖”这个字眼时,恐惧的阴影就从他的脸上掠过。我深信不疑了。

“你别怕,我只要你说话。”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栗。我拼命压制住喷涌而出的怒火和憎恨。

草下两手反抱脖子,像受了捆绑一样,挪动了步子。

我们没有走外面的道路,而是抄小路直接去悬崖。海上已经暮色苍茫。海面呈现出鱼鳞色,波光激埔。海风吹来,似有寒意。

就在走完小路将要跨上悬崖之际,草下突然停止了脚步。

“这里说也可以嘛。”他有些口吃地说,眼睛里流出一种难逃一死的神色。呵,站到“现场”上,他终究是害怕的吧?

“那好吧,你详细交代同麻衣子的关系!”

“我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扯淡!”

“唉,真的这样。我们大概在半年前认识,在小庙附近,她向我打了声招呼。打那以后,我们有时候乘车去兜风,在夏天的夜晚一起乘摩托艇。可是,她什么时候都几乎不说话。不用说,我们也没有握过手。不管怎么说,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不愉快。”

“哼!要这么说,你为什么要杀害麻衣子呢?”

“啊,我可没有杀人!”草下瞪着眼睛叫道。

“撒谎!你勾引了麻衣子,唆使她谋害西川,可她没有按照你的要求办,于是你就渐渐地把她当做了负担。那天夜里,你们又在悬崖上发生了争吵,你恼羞成怒,终于从背后把她一刀桶死,推进了海里!”

“不对!这……这都是胡说!”草下还想往下说,可他只是颤动着嘴唇,找不到恰当的辞令。

“我叫你站到悬崖边去,你就不会装模作样了。那里,也许麻衣子的阴魂还没散哩!”我又抓起了草下的手。

“放开我!”他发出了女人一般的惨叫。他脸色发白,额上沁出了急汗。是因为极度恐惧吧,脸部表情收缩了。“我患有高处恐惧症,要是去那样的地方,心脏会停止跳动的……”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他就走。他越反抗,我的心里越冒火。

终于来到了悬崖的边缘。草下摇着头,颤抖着身子往底下看去。我抓住他的脖子,叫他朝着海的方向。

“你就在这儿杀了麻衣子,是不是?”

草下不作回答。突然,我感到手上增加了分量,他神志不清了。我一把将他放开,他屁股着地摔倒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用他那焦点模糊的眼睛望着空间。

我对于草下的本能的憎恨,还没有消除,可是他不是在演戏,仅这一点,我是不能不承认的。

他是个绿豆芽一般的人,不得不用赛车和猎枪来武装自己,这样的人,难道会如此胆大包天地去杀害麻衣子吗?呵,是我犯了一个大错误——在我的心里,又平添了新的焦虑。

东京已经是深秋了。在目黑佑天寺附近幽静的住宅区,我访问了麻衣子的姐姐峰岸佳子,时间是在过了十月半的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佳子的丈夫正在欧洲出差,佳子适逢产后坐月子,麻衣子死后,他们二人都不能来福岗,因此我和佳子是初次见面。

我用电话同她家联系后,立刻便找到了。奶白色的新式洋房,透过大门边的白色铁丝围栏,可以看到浓密的绿色草坪和两个人乘坐的秋千架。

我按了门铃,一位中年女性出来开门。她就是佳子,有些发胖的身子穿着丝绸衣服,显得体形优美。也许因为在产后,脸色有些灰暗,可是从她那水汪汪的眼神、面颊,直到下巴的轮廓上,都有麻衣子的影子。

进入会客室,结束了简单的寒暄之后,我立刻言归正传。

“我不好意思问:除了西川君之外,麻衣子是否还同谁有过异性关系?”

佳子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警察也提过这样的问题,可是我没有听到过。要是有那样的事,而且又重要得足以改变她的命运,她是一定会告诉我的。”

“最近你们没有见过面,是吗?”

“是的。可是她常给我来信。”

“那么,您认为,麻衣子同西川的生活,是不是从心里感到满意?”

“满意……应该说,她也相信是满意的吧。她心里发过誓,为了西川,什么样的事都干,什么样的生活都过。”佳子边考虑边慢条斯理地说。她嘴一闭,便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自己的手指。

一阵莫名的沉默。我等待着佳子把话说下去。

“这就是她的偿债。”过了一会儿,佳子说。她仍然低着头,终于掉下了眼泪。

“偿债?给谁?什么债?”

“当然是给西川喽!”

“为什么?”

“您还不知道吗?他因为车祸而眼睛受伤,从此就一蹶不振了…”

“这我听说了。可是……”

“是麻衣子开的车。因为前面的车紧急刹车,她的车撞了上去。说来也怪,麻衣子只受了点轻伤。”

“这我倒不知道。”

“西川受到的打击是沉重的。对于一个美术家来说,眼睛无疑就是生命。不过我认为,在那次事故中,真正受伤最深的,还是麻衣子。在这以前,她性格开朗,走路总是连蹦带跳,活像个仙女。要说体育运动,哪一项都得心应手,高中时代,还是游泳选手哩…-”

佳子把视线停留在花园里纹丝不动的树丛上,继续说。我痛切地感到,她的眼珠,在树丛上清楚地看到了麻衣子的幻影。

“事故发生后,我去探望了,临回东京告别的时候,麻衣子对我说,她打算一辈子侍候丈夫,逆来顺受。她潸然泪下,说什么这样做总可以偿债了。可她为什么要哭呢?要是她真正爱着西川,在说偿债以前这么做,那是理所当然的,她自身也会以此感到幸福。我认为,麻衣子的心已经离开西川。可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把偿债的心情和爱情混为一谈了。不过我想,也许什么时候会出现一种途径,使她明白到自己的过错。为了麻衣子,我一直在等待这种途径,可是……”佳子死盯盯地望着我。她那和麻农子相似的眼珠湿润了,流露出一种不能摆脱哀伤的柔和的光。可是我仿佛感到自己在受责备。

“您不是说过,麻衣子曾经是游泳选手吗?”过了一会儿,我问。

“是的。特别是跳水,很拿手。她的表演总是那么大胆而优美。”

“跳水……”我在心里重复着这个词儿。

那天,玄界滩的海上,浓云密布。水是黑沉沉的,悬崖显得格外险峻,高高耸立,指向灰色的空间。这一切,又不禁使我想起了出事的那一天。

我突然推开门时,西川杉男正坐在藤椅上,望着海的方向。他只把头慢慢地转了过来。

“啊……是你……”他说着,想竭力掩饰刚才出现的紧张神情。他的眼睛毫无光彩,表情像死人一般。

我默不作声,站在他的背后。

“啊……你又来了,这又使我感到,麻衣子好像还在这个家里。”西川像呻吟一般地说。他的话,我没有搭理。

“哼,你这是说给我听的吗?你究竟为什么要杀害麻衣子?大致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不过,我倒还想从你的嘴里听个明白。”

西川又慢吞吞地把头转过来,眯起了眼睛望着我。“你说到哪儿去啦。麻衣子死的时候,就是那惨叫声传来的时候,你我不是都一块儿在这里吗?”

“确实,惨叫声发出的时候,我们在一起。可是麻衣子被杀,并不是在那惨叫声发出的瞬间。”

西川装出一副不理解我的话的样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你听着吧。从你听见惨叫声到你奔上悬崖,为什么要那么长的时间?在那样的时刻,你为什么还要特地换了衣服?”

“……”

“惨叫声传来的时候,你正在洗澡。因此,我比你先走一步去看情况。要是你真的牵挂着麻衣子的人身安全,你自然会赶紧擦干身子,穿上脱在更衣室里的黑衬衫和短裤,飞奔赶来的。可当时你却说,你到波浪冲刷的岸边去了。就算这样吧,也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第一,你一开始就说,呼叫好像是从悬崖方向传来的,因此,即使你到了波浪冲刷的岸边,也会立即返回,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你来到悬崖,却是在我到了芥屋海水浴场派出所,再回到悬崖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已经过了半小时。而且,你的服装已经换成白衬衫和茶色长裤了。这些都为了什么呢?”

我才说到一半的时候,西川已经显得有气无力,垂头丧气了。两只手从椅子上滑落了下来,可还要装出一副听不懂的姿势。

在我的心中,盛烧着新的怒火。可是,这不像日前我对草下所感到的那样猛烈,而是更为刻骨的、从灵魂的深处涌现出来的憎恨。

我抬起了西川的下巴,叫它向上。他就这么着,用发呆的眼光望着我。

“半年前,你和麻衣子相互作为领受人,参加了一千万元的人寿保险。再者,半年前,麻衣子又接近了草下。那个时候,你就制订了谋杀她的计划。而且,草下和我都被当做帮凶而利用了。”

“不对。”西川开始用清楚的声音说话了,“就在那天之前,我还并不打算杀害麻衣子。”

不一会儿,他又突然说,“这个家里的生活,我实在过不下去了。每天,我面对着大海,可是我的心不但无法平静,反而越来越烦躁。我想再到东京去,在朋友们的激励下重整旗鼓。照目前这样的状况,实在谈不上有什么指望……可是,总得有点打头阵的东西呵。这里的房产,毕竟是人家的东西,我一旦离开这里,连个安身立命之地都没有,说来也惭愧,我竟连一笔可以用来搬家的费用都一筹莫展……”

“为此,你就把脑筋动到人寿保险上来了。”

“麻衣子说过,她什么事都愿意干:为了我——不,为了我们两个人的将来,她……”

“她有没有说过即使杀了她也可以?”

“你听我说下去。我原先并不打算要杀她。应该说,是让她假装被杀。要是在契约订立一年之内自杀,那是拿不到保险金的。可是,要是没有同别人发生异性关系的有夫之妇突然被杀,那也显得勉强,不近人情,因此就决定让草下卷进来。当然,倒不是要嫁祸于他。即使他一时涉嫌,也终究会由于证据不足而获开释的。我只要他为我创造一种气氛就行——他同麻衣子接近过,麻农子可能是被他杀害的。”

“而且,还要我成为你不在现场的证人,是吗?”

“是这样打算的,也只是为了这一点。”西川的声音变得低沉了。“可是,麻衣子在同你见面之后,开始潜移默化了。这点,我也察觉到了。可是你的存在竟会在麻衣子的心灵中扎根如此之深,却是我始料不及的……”

“事件发生那天的情况,你给我如实说来!”

“前一天晚上,我划船回来,你来了。因为发生台风,海浪开始汹涌。麻衣子说,决定明天行事——最初的计划是:选定一个海上有风浪的夜晚,麻衣子一个人去悬崖,鞋上先弄上少许血迹,随即发出惨叫,纵身跳进海里。当时,我正在洗澡,就让你先我一步去看情况。其间,麻衣子就从悬崖下游到这里。她是跳水选手,从那样的高度跳下去,自当不在话下,而且游泳也是有把握的。即使海上有些风浪,直线距离也不过百来米。麻衣子说,她是能够坚持游完全程的。她回家后,就更衣换装,在夜色的掩护下销声匿迹。打算到东京去。在那样一个五方杂处的大都市,什么人都能够混迹其间。她对我说过,在我到达之前,她可以当一名女招待或者什么的,先一个人过起日子来。当然,我领受了保险金,逐渐处理完事务,也上东京去。也许多少要费点工夫,不过结论就可能是:因为海水汹涌,尸体没有打捞到。从此,麻衣子就移名改姓,可她终究还是我的妻子,两个人再开始新的生活…-”

西川的语调中,充塞着一种悲痛的余音,似乎还想把已经丧失的东西呼唤回来。“可是,到事件发生的前夕,麻衣子突然向我告别,她这样说:一切按计划进行。保险金归你所有,请你以此为资本,再一次扬帆出发,至于我,请连同过去的生活,一起忘了吧。让我一个人迈出新的人生的步伐吧…”

冷不防,西川从正面看着我。“我实在不能相信。麻衣子,如此忠实于我的妻子,一个只属于我的人,竟会……事件发生的当夜,在惨叫传来,你出去之后,我就出海去了。麻衣子把替换的衣服先藏在一个地方,她想过,这个家,也许从此不能再回来啦。在岩石背后,我再一次地想说服她,好话说尽,苦苦哀求。可是,她已经不能回心转意了。原来是在她的心中,有了另一个男人。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就不顾一切,握紧了藏在口袋里的小刀。麻衣子竟然想倒向别的男人,那是我断然不能允许的!”

“你换衣服,就是为了洗刷溅到身上的血迹!”

西川似乎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他用燃烧的目光瞪着我。至此,在我们重逢以来,我又看到了高中时代作为傲慢的尖子的西川杉男的面影。可是,他的表情一下子又垮了。

“我完全打错了算盘。我不允许麻衣子被别的男人夺走,可是我却忘了,这种缺少了麻衣子的生活,我是怎么也过不下去的……”

西川用一种疯疯癫癫的声音笑起来。然后他站起身来,把手伸进壁橱,取出了那夜我们二人喝剩的那瓶威士忌。

“我累啦,让我喝一点吧。”他用颤抖着的手往玻璃杯里斟酒。可是,就在他的嘴唇快要碰上玻璃杯的一刹那,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看到,白色的粉末在茶色的液体中慢慢地溶化着。

不料西川采取了剧烈的反抗。他的手紧紧地抓住了玻璃杯,我们抱作一团,倒在地上。打碎的玻璃杯的尖口划破了我的手腕。

“你让我死!”他的手在地上乱抓乱摸。

我一手按住他的手,另一手掐住了他的喉咙。我断然不能让他就此死去,必须把他这副姿态放到法庭上去。到那时候,麻衣子的冤魂一定会摆脱西川咒语的束缚,将永远安息在我的心中。

我这样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