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部分

第十三章

发生这类事情以后两三星期,一天幸子去井谷的美容院理发——幸子和雪子一直都去那里理发,井谷也一直把雪子的亲事放在自己心上。井谷开口问:“太太认识大阪的丹生夫人吗?”幸子说:“井谷老板娘怎么认识她的呢?”井谷说:“我是最近才认识她的。原来前几天在庆祝某人出征的欢送会上经人介绍,一谈起来,才知道她是您的朋友。我们谈到了府上各位。丹生太太说,她和您是好朋友,最近两下走岔了路,长久不碰头了。有一次她们两三个人到芦屋府上拜访,碰巧你生了黄疸病躺在床上,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已经三四年了。”井谷这样一讲,幸子想起确实有这样一件事。有一次,丹生夫人同下妻夫人和另外一位刚从美国回来的衣着入时、洋气十足、说起话来怪腔怪调的东京太太——连姓名都忘掉了,来芦屋访问,幸子扶病接见,一反平时的作风怠慢了她们,草草打发她们走了。丹生夫人也许因此生了气,从此以后一直没来芦屋。

“啊,是了是了,那次我非常开罪丹生太太,她对我很有意见吧?”

“哪里,她反倒问起雪子小姐的近况来了。她说那位妹妹不知怎么样,要是还没有许婚的话,她倒有个理想人物呢。还说因为提到了雪子小姐,才偶然想起这件事情的。要是那个人的话,包管雪子小姐会满意。”井谷一点点扯到那方面去了。

“我和丹生夫人还是第一次见面,何况又不了解她所谓的‘理想人物’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不过我认为她既然是太太的好朋友,不妨信任,所以当时就请求她无论如何帮雪子小姐出把力。听说那位先生是医学博士,原配夫人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儿,没有别的累赘,本行虽说是医生,可是现在全然不行医,却当上修道町某制药公司的董事。我所听到的就这点儿情况。这门亲事看样子不会太差,所以我对丹生夫人说:‘要是用得着我,我可以尽力,对方就拜托您去说合吧。莳冈太太自然不会再提出以前的那种苛刻条件,不过我看还是从速进行为妙,’因此当场就说定下来。丹生夫人说:‘那么让我先去问问对方的意思怎样。’我阻止说:‘情况固然要摸清,不过我们无妨安排他们先碰一次头。’丹生夫人说:‘那也好,对方大概不会有异议。即使有异议,我也能硬拉他来。所以他那里没有什么问题。莳冈小姐那里就由你负责去办。找个简单的餐馆大家在—起吃顿饭,地点在大阪,时间在两三天内。确定以后再打电话联系吧。’我也向她保证说:‘好,那真太好了,莳冈太太也一定会高兴的。’临分手时她还一再叮嘱说我一定等候她那里的好消息,估计这几天里她会来电话,到那时我再到府上去看您。”

幸子那天只听井谷讲了个大概就回家了。她想丹生夫人和井谷都是急性子的人,而且富于干劲,这件事大概不会没有下文。果然,三天后的上午十点钟左右,井谷来了电话。她说:“关于上次谈的那件事,刚才丹生夫人打电话来说,今天下午六点钟要我陪同雪子小姐去岛内的日本餐馆‘吉兆’,只算随随便便应邀去吃一顿晚餐,心情无须紧张,您看怎么样?还有,丹生夫人认为最好让雪子小姐—个人来,要是需要人陪的话,就请您先生陪,您就不用来了。因为太太像开屏的孔雀,您一来,雪子小姐的美好印象就被冲淡了。对此我也有同感,请您听从她的意见办吧。在电话里说这样的话很失礼,不过这事前几天大体上已经奉告,并且希望得到您的应承,现在又因为急等着办……”听对方的口气,似乎马上要等候答复的样子。幸子回答说:“请等一两小时吧。”说完先把电话挂断,和雪子商量:“雪子妹妹觉得怎么样?当天通知相亲,这种性急的事情连我都合不来。可是自从上次那桩亲事以来,一直把雪子妹妹放在心上的井谷老板娘的亲切为人,是值得感谢的。再说丹生太太和我也不是一日之交,她深知我家的情况,我想决不会介绍那种低三下四的人。”雪子就说,“不过仅凭前几天那番话,总觉得靠不大住,不妨直接打个电话给丹生太太,问问对方的详细情况。”幸子于是打了一个电话给丹生夫人,细细探问了对方的情况。

据丹生夫人说,那人叫桥寺福三郎,静冈县人。两个哥哥都是医学博士。他曾留学德国。家住大阪天王寺区乌辻,房子是租的,现在父女俩一起生活,家里雇了一个老妈子使唤。女儿在夕阳丘女中读书,相貌像她已故的母亲,既漂亮又天真。桥寺兄弟几个都很出色,在故乡又是名门世家,所以大概多少能分到一些财产。本人又是东亚制药公司的董事,收入一定很可观,生活看去很阔绰。本人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简直可以说是个美男子。这样听起来,条件意外地好。问起年龄,说是大概有四十五六岁。问到他女儿的岁数,说是大概在读女中二年级。再问小姑娘有没有兄弟姐妹,就对答不上了,甚至连男方有没有父母都回答不出。仔细追问下去,原来丹生夫人和他已故的太太只不过是趣味相同的朋友,她们是在蜡染讲习会上相识的。丹生夫人告诉幸子说她不大去桥寺家,所以和桥寺福三郎只见过四次面,在桥寺夫人生前见过他一次,死后入殓及周年忌辰见过他两次,昨天去他家说亲,才是第四次见面。她劝桥寺不要老闷闷不乐地一味想着已故的太太,那没有用。她叫桥寺跟她走,她给介绍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姐。桥寺说那就一切拜托,请多多照拂。所以无论如何莳冈小姐也必须答应。丹生夫人平常对关西人说大阪话,对东京人说东京话,近来却光说东京话,上次见面也是如此,今天更像是一位滔滔不绝的东京人。

“丹生姐,您可真有两下子!”幸子也受了她的影响,说起东京话来,“听说你不许我陪同前去。”“那是井谷老板娘说的,我只是表示同意罢了,话是井谷老板娘说出来的,如果你要生气,就请你生她的气吧。”丹生夫人接着又说:“对了,对了,前些日子我遇见阵场先生的太太了。谈起你们时,据说她也曾做过媒。”幸子听到她这句话,吃了一惊,连忙问道:“阵场太太讲什么来了?”“哎,她……”丹生夫人踌躇—会儿说:“她说媒是做了,可是被干脆拒绝了。”“阵场夫人一定生气了吧?”“也许是吧。可是没有缘分,生气有啥用。这样的事情要生气的话,还能做媒吗?我决不说这种蠢话,双方见见面,不中意的话,可以干脆拒绝,用不着客气。所以不用多虑,轻松愉快地来就是了。……总之,请你和雪子小姐说,希望她务必来见见面。面也不见就拒绝,那我真的要生气了……”说完她又加了一个尾巴:“反正我已经预定了酒席,到时候我会邀请桥寺去预定地点赴约。您也不用再给我回电,估计雪子小姐会光临,我恭候着……”

说今天就今天,这种霹雳火爆的相亲要是应邀前去,幸子觉得未免太轻率了。可是只要不拘泥这点,让雪子今天去赴约也并不妨事。雪子平时不愿单独行动,由贞之助代替幸子陪同出席的先例也曾有过,只要贞之助方便,这事也好解决。问题就在无论如何不愿这样轻易应邀前去,尽管最后还是要接受丹生夫人的建议,今天这个当口却想托故推迟两三天。一句话,总觉得要摆摆架子拿大一些。不过另一方面丹生夫人既然那样热心介绍,如果不老老实实接受她的好意,又怕会损伤她的感情。刚刚在电话里还听到她讲阵场夫人生了气,那句话—下子触动了幸子的心事,所以她今天格外胆怯。前年春天拒绝野村这个人的求婚时,借口长房不同意,还以为拒绝得非常婉转,哪里知道仍然大大开罪了介绍人。站在阵场夫人的立场上,生气也许是理所当然的,就连幸子本人还暗暗有些内疚。这次听到这样的消息,更加吃惊。不过丹生夫人为什么又突然提起这件事呢?丹生夫人平常固然话多,可是突然搬出一个不相干的人的事情,把无须告诉幸子的话讲给她听,这难道是单纯的饶舌,会不会还带有某种威吓的意味……

“怎么办呢?雪子妹妹。”

“……”

“去一下试试怎么样?”

“二姐去吗?”

“我倒是很想陪同你去,不过人家既然那样说,我也只能回避了。和井谷老板娘两人同去,你不愿意吗?”

“两个人去……”

“那就让你贞之助姐夫陪同你去吧……”幸子一面观察雪子的脸色一面说。“只要他有空,就会陪你去的。打个电话去问一下好吗?”

“嗯。”

看到雪子点头同意,幸子立刻给大阪的会计师事务所挂了个加急电话。

第十四章

贞之助听到井谷和雪子分头出发,五点半钟在事务所汇合,他在电话里就一再强调说:“那样也可以,不过井谷一定要准时到来,雪子妹妹也不要迟到,最好比井谷早来半小时。”可是过了五点一刻还不见雪子到来,他有点儿坐立不安了。因为妻和雪子平常老不遵守时间,自己固然司空见惯,但是如果让急性子的井谷等候的话,自己也会焦急得受不了。尽管估计雪子已经出发,为了慎重起见,他又给芦屋挂了一个电话。电话还没接通,事务所的门开了,井谷和雪子一前一后进来了。

“哎呀,你们两位一块儿太好了,我正在挂电话呢……”

“其实是我去府上邀请小姐同来的,”井谷说。“时间已经不早了,马上就走怎么样?汽车在等着呢。”

关于今天这个约会的来龙去脉,贞之助只是在刚才的电话里听幸子讲了个大概。丹生夫人这个人,名字是知道的,到底见过面没有,就记不清楚了,所以他仿佛是被拉进五里雾中那般。因此一路上在汽车里就打听今天要见的是什么样的人,和井谷是什么关系。井谷说她也弄不清楚,详细情况得问丹生夫人。“那么丹生夫人和您又是什么关系呢?”“我们是最近认识的,今天是第二次见面。”贞之助听了这样的回答,更加迷糊了。来到指定的餐馆“吉兆”一看,那位夫人和桥寺其人早已先到了。井谷走进餐室招呼说:“您好。等了很久了吧?”对一个今天才第二次见面的朋友,说话的口气的确够亲密的了。

“哪里,我们也是刚到。”丹生夫人也随便地回答,“可是真叫我佩服,你们不早不迟,正六点到达。”

“我一向遵守时间,今天因为怕小姐有问题,所以顺便去邀请她一同来的。”

“这个餐馆你们是一下子就找到的吗?”

“是的,因为莳冈先生知道这个地方。”

“啊!久违久违!我们曾见过一次的。”贞之助一面招呼一面想起这位夫人在家中会客室里曾经介绍过了,“很久没有问候,您好吧。内人总承蒙您照顾。”

“岂敢岂敢。我也好久没有见到您夫人了。还是那次您夫人生黄疸病躺在床上的时候去府上拜访过一次。”

“噢,那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了。”

“可不是吗。当时我和另外两个朋友闯到府上,硬把您夫人从床上拉起,说不定她把我们当成女绑匪了吧。”

“真是女绑匪。”身穿棕色西服、并膝站在那里等候着介绍的桥寺,向丹生夫人使了个眼色微笑着说:“我是桥寺,初次见面……”他首先向贞之助作了自我介绍。“这位太太真的是女绑匪。她不管三七二十一,非让我跟她来不可,今天我就是这样糊里糊涂的被拉出来的……”

“吓!桥寺先生,哪像个男子汉呀。既然来到这里,就不该说这种话。”

“说得对。”井谷也帮腔了。“这种辩解说它做啥。男子汉大丈夫要有魄力。你这样说首先是对我们失礼。”

“唉呀,真对不起。”桥寺挠挠头说。“今天该受欺侮了。”

“这是什么话!哪里是欺侮你,不全是为你着想吗?像桥寺先生那样一天到晚尽对着已故太太的相片看,身体要受害的。你该出来见见世面,要知道社会上有的是不比你夫人差的美人。”

贞之助惴惴不安地察看雪子的脸色,她似乎已经习惯于这种场面了,只在一旁笑嘻嘻地听着。

“好了,好了,别斗嘴了,请入席吧。桥寺先生坐在那边,这个地方是我坐的。”

“怎么办呢,两位女绑匪在座,不依从的话就要遭殃了。”

桥寺多半也像贞之助他们那样是被硬拉出来的。他本人并不曾打定主意要马上再结一次婚,而是突然让一位并不特别亲密的丹生夫人抓住,连考虑的时间都不给,就被牵着耳朵拉来的,所以他只管说什么“怎么办”、“太意外了”,可是他那为难的样子颇为和蔼可亲,没有使对方产生反感。贞之助和他谈了一阵后,发现这个人特别圆滑,是一位在社交方面久经锻炼的人物。他拿出来的名片上印着医学博士、东亚制药公司常务董事的头衔。他自己也说:“不当医生,做起医药公司的掌柜来了。”正因为这样,他待人接物和善机灵,完全是实业家类型的,看不出什么医生的派头。年龄听说是四十五六岁,可是脸面、手腕以及手指都白白胖胖的,是一个五官端正、丰颊的美男子。不过由于长得肥胖,所以一点没有轻佻的样子,是—位和他的年龄相称的有威信的绅土。历次相亲所遇见的候选人中,这个人的风度可算得上是第一流的了。他的酒量虽说赶不上贞之助,不过多少也能喝几杯,只要给他斟上,他决不推辞。所以像今天这种交情不深的聚会,本来很容易冷场,不过由于两个女绑匪的勇敢以及这个男人的善于应酬,席上居然谈笑风生。

“不怕诸位见笑,这个餐馆我从来没有来过,今天的菜肴可丰盛啦!”贞之助的酒已经上了脸,红光满面地说,“眼下酒菜日益缺少,这家餐馆平常难道总有那么多的佳肴吗?”

“哪里,不是这样的。”桥寺说,“今天是因为看在丹生夫人的面子上给特别做出来的佳肴。”

“不见得吧。不过我丈夫捧这家餐馆,所以比较可以任意点几个菜。再说这家餐馆叫‘吉兆’,今天为了图个吉利,才选中这里的。”

“刚才太太读作‘吉兆’,其实字虽写成‘吉兆’,发音大概是‘吉求’。”贞之助说,“这个词儿我想关东人大概不知道。大阪有一种叫做‘吉求’的东西,井谷老板娘知道不知道?”

“这……我不知道。”

“‘吉求’?……”桥寺也歪着脑袋说,“我也没有听说过。”

“我可知道。”丹生夫人说。“所谓‘吉求’,不就是正月初十祭财神那天,西宫和今宫庙会上出售的系在竹竿上的纸金币、账簿以及钱匣子那类东西吗?”

“是呀,就是那东西。”

“啊,是了,像招财进宝树那样的东西吧?”

“对,就是那种东西。‘祭财神出售的东西有……’”丹生夫人边说边哼哼祭财神歌来了。“……‘包装袋加上小碗和钱夹子,纸金币加上钱盒和高帽子……’”她还屈指数着说:“把这些东西一一扣在竹竿上。在大阪,这种东西写作‘吉兆’,但方言读作‘吉求’。是这样吧,莳冈先生?”

“哎,是的。可是没想到太太知道‘吉求’这个读音,真是意外。”

“人不可貌相。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可是生在大阪的呀。”

“嗨,太太您?”

“所以那点儿知识我还是有的。不过现在的大阪人不知道还用不用那种旧式的读法。这家餐馆里的人好像也都念作‘吉兆’啦。”

“我还想请教一个问题,刚才您唱的祭财神歌里的葩煎袋是什么东西?”

“葩煎袋?不就是包装袋吗?‘包装袋加上小碗和钱夹子’……”

“不对,应该是葩煎袋。”

“有葩煎袋那种东西吗?”

“莫非是装葩煎的袋子?”桥寺插嘴说。“所谓葩煎,就是江米花,最初我不知道汉字怎样写,大概是炒江米时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所以才称做葩煎的吧。关东方面过三月节时用它做炒豆……”

“桥寺先生知道得真清楚。”

大家谈了一阵关东和关西在风俗、语言方面的区别,生在大阪,长在东京,又回到大阪的丹生夫人,自喻为“两栖动物”,在这方面比谁都内行,她可以得心应手地用东京话对付井谷,用大阪话对付贞之助。随后,曾在美国研究了一年美容术的井谷,搬出了她的“海外见闻”。桥寺也谈了他在德国参观拜尔制药公司的情况。他说那家公司规模极大,盖在工厂里的电影院大得犹如道顿堀的松竹座。谈到适当的时候,井谷尽量把话头拉回,动问桥寺的女儿和他家乡的情况,不知不觉又回到再婚的问题。

“令嫒对于这件事说什么来啦?”

“没听到我女儿说什么。主要是我自己还没有打定主意……”

“所以您该决定下来呀。反正您决不会不再娶吧。”

“是呀,娶是要娶,只是不知怎的,……这……怎么说呢……在心情上我至今还不打算立即组织一个新家庭。”

“这是什么道理呢?”

“说不上有什么道理,只是迷迷糊糊的下不了这个决心罢了。要是有太太这样一个人在旁边推动推动的话,也许最后会娶上一个吧。”

“那么,一切就听凭我们来办啦。”

“不,您那么说也麻烦……”

“瞧,桥寺先生真是条鲶鱼!快快组织一个新家庭吧,已故的太太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啦。”

“我也并非那样惦念着亡妻呀。”

“我说丹生太太,桥寺先生这种人平常总要别人端正好碗筷请他吃,否则他就不举筷,所以我们不用理会他,只管快快给他安排妥当就是。”

“真是个好办法。到那时绝对不准他再推三阻四了。”

贞之助和雪子只能含笑看着桥寺被两个女绑匪你——言我一语捉弄得一团糟的样子。今天的聚会全然没有相亲的思想准备,正如丹生夫人说的那样,是以一种“轻松喻快”的心情来参加一次晚餐罢了。不过,把一个本来不想结婚的人硬拉到这里,当着贞之助和雪子的面进行这样的谈判,不是女绑匪确实干不出这种勾当来。贞之助觉得他和雪子处在这种地位十分尴尬,不过更奇怪的是不知什么时候雪子练出了这样的胆量,对着眼前的光景并不怎么手足无措,反倒笑嘻嘻地看着。当时她这种平平静静满面笑容的态度,自然比畏畏缩缩的表情易于应付那种场面。不过如果换了以前的雪子,早已存身不住,羞得满面通红,噙着眼泪,或者离席而去了。不管年纪多大,她始终没有丧失处女的纯真,可是由于一次又一次的相亲,说不定她的脸皮也变得厚了,胆子也大了。即使不是这样,想到她已经三十四岁,这种表现也就很自然了。平常贞之助被她年轻的外貌以及称身适体的小姐式的服装瞒过了眼睛,直到今天竟然没有注意到她的这种变化。

这些姑且不谈,现在要问桥寺打的是什么主意。即使说他是听了丹生夫人将给他介绍如此这般一位小姐,抱了见一次面无损于己的想法才来到这里,如果真像他宣称的那样“还没想到要结婚”的话,他来做什么呢?从表面上看,他不是也有点儿“跃跃欲试”吗?刚才他一再表示的窘状,其实有几分装腔作势,他内心里打的主意说不定是雪子假如符合他的要求,娶她也不妨。他的到来,并非完全出于开玩笑。不过,正如丹生夫人所说,他这人待人接物过于圆滑,捉摸不透,今天晚上雪子这位姑娘给了他什么印象,从他外表上不容易看出来。雪子以外的四个人今晚都畅所欲言了,唯独雪子一开始就被女绑匪的言行吓破了胆,所以始终没有参加他们的谈话。尽管人家不时给她造成和桥寺交谈的机会,她还是故态依然地吝于启齿。桥寺为了应付女绑匪也弄得手忙脚乱,对雪子只客客气气地招呼了两三次。由于这样的关系,根本看不透对方是什么心境。贞之助直到分手时还弄不清楚双方是不是只此一会,或者下次还要见面,所以临别的应酬话也只能适可而止。

归途井谷和他们同坐阪急电车,一路上她凑在贞之助耳边反复地解释说:“这门亲事包在丹生夫人和我身上,一定办成功给你看。桥寺先生既然出席了今晚的会餐,那就再也由不得他做主了。我从旁观察,他内心里很中意雪子小姐呐。”

第十五章

当天晚上贞之助和幸子谈了自己对桥寺的印象。据他看桥寺这人够打一百分,确实是个理想的对象。不过目前本人正在考虑再婚问题,不像丹生夫人和井谷所说的那样已经考虑成熟,所以暂时不得不等一下。倘若冒冒失失听信了她们两个人的话,说不定又要上当。自从去年以来,夫妇俩在雪子的婚姻问题上变得胆小起来,所以昨天的情况只谈了这些。

第二天傍晚井谷来了。她说今天上午丹生夫人很快打来了电话,问起昨晚对那个人的印象如何,雪子小姐是怎样想的。幸子由于听了丈夫的话,就回答说:“对方似乎很不错,不过要是不打听清楚那位先生的想法……”井谷马上说:“不,这个不用您担心。丹生太太上午的电话里提到对方和她说:‘那位小姐的性格似乎内向而阴郁,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喜欢雍容华贵而又开朗的人。’因此我对她说:‘初次见到雪子小姐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觉,可是她决不是那种人,请你好好和桥寺先生说明一下。说实话,雪子小姐的性格也许有些内向,可是一点也不阴郁。由于她性情幽娴恬静,乍一看就像是有点阴郁,可是和她逐渐接近以后,——这样说也许不礼貌,将会出乎意外地发现她的兴趣以及其他方面都意外的欧化、时髦而且开朗。所以我觉得那位小姐正好是桥寺先生理想中的雍容华贵的人物。如果不相信的话,不妨交往一下试试。首先雪子小姐在音乐方面爱弹钢琴,吃东西爱好西菜,平时爱看西方电影,外文学的是英语和法语,只此几点不就可以看出她是一位开明的小姐了吗?至于穿衣裳喜欢和服,那是因为她穿那种花花绿绿的长袖子友禅绸衣最合身,这也可以证明她的性格有华丽的一面,双方交往以后,这些情况立刻就会明白的。大家闺秀第一次见面就滔滔不绝地健谈,这种人一般都不是什么好样的。’我多次延长通话时间,无保留地和丹生夫人谈了雪子小姐的情况。”井谷说完又提出一个要求说:“不过雪子小姐也不可过于老实,那会招致误解,自己吃亏。下次见面谈话不妨稍稍大胆些,那样才好。不久我们还要把对方拉出来,那时请雪子小姐做好思想准备,务必给人家—个开朗的印象。”她说完就回去了。

幸子暗地里一直担心着雪子眼眶上的那块阴影,幸而这次不那么明显,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是这次果真有苗头吗?井谷的话也只能听信一半。可是第二天下午三点钟左右,井谷来电话说:“我现在人在大阪,一小时后和丹生太太陪同桥寺先生去拜访你们。”

“到家里来吗?”幸子急忙问。

“是的。他今天时间不充裕,只有二三十分钟的应酬工夫,别处又没有适当的会面地方。再加他说他想看看府上的情形。”井谷说。

“到我们家里来,这可……”幸子有点儿吞吞吐吐。

“不,今天是意料之外的事,真的只呆上二三十分钟,所以请您不用张罗什么。桥寺先生好不容易动了心,不能因变更计划而闹别扭,请你一定这样办吧。”井谷全然不理睬幸子的为难,简直是高压式的口气。

幸子摸不透雪子的心思,回头问道:“怎么办?雪子妹妹。小悦让阿春送到神户去好了……”

“不用这样吧。她们两个似乎已经觉察出来了。”雪子回答得从来没有这样爽利过。因此幸子又回头对井谷说:“您既然这样讲,那么我就恭候光临了。”终于应承了下来。随后又立即打了一个电话给丈夫,让贞之助尽可能在那个时候赶回家。

贞之助在客人到来以前就回家了。他告诉幸子:“井谷也给自己打来电话说:‘桥寺先生渴望体味一下家庭气氛,所以他今天请求让他和府上各位见个面。’不料雪子妹妹居然满口应承在家里和他见面,雪子妹妹这一心境变化比什么都叫我高兴。”说着说着,三位客人到来了,就把他们请进会客室。井谷独自来到走廊上,叫出幸子,问道:“细姑娘今天不在家吗?”幸子心里一怔,回答说:“偏巧她今天出去了。”“那就请悦子姑娘也来见见面吧。本来想把桥寺先生的姑娘也带来,只是因为今天太匆忙,下次一定带她来,正好和悦子姑娘交个朋友。两位小姑娘先交上朋友,再好也没有了。那样一来,桥寺先生就更加动心了,我想事情就一定更好办。”贞之助也说:“雪子妹妹难得像今天这样大方,莫如让悦子也出来见见面,听听她的意见。”于是就由贞之助夫妇和雪子、悦子四人接待来客。

桥寺那天仍然一副身不由己的态度,表示他是被丹生夫人和井谷硬拉来的,碰上她们两位就毫无办法。他说:“这样突然登门造访觉得很失礼,不过我是被女绑匪硬拉来的,并非出于本心。”他还一再解释说:“像我这样一个挣工资的小职员,没有资格娶府上的小姐,身份实在太悬殊了。”弄不明白他的话究竟是什么用意。

雪子不像以前那样一脸不高兴,不过生来的害羞一下子改不了。尽管井谷预先作了劝告,也看不出她那天有什么特别巴结的样子,对答照样不是那么爽爽快快。贞之助注意到这点,让她取出贴有每年在京都赏樱花所拍摄的相片册子让客人看,讲解说明主要由幸子担当,雪子和悦子只不过偶尔谦虚地从旁补充几句。幸子想到这时如果妙子在家,适当地搬出几句笑话,准会让满座的气氛活跃起来。贞之助和雪子、悦子说不定也抱有与幸子相同的心情。客人原说只坐上二三十分钟,可是磨磨蹭蹭的早已超过了一小时。这时桥寺看了一下手表,说声应该告辞了,就站起身来,丹生夫人和井谷也都站了起来。幸子挽留两位女客说:“你们两位不是还可以坐一会儿吗?”不过她知道井谷是个忙人,于是就对丹生夫人说:“丹生姐,您好久不来了,别走了,就是没有什么可以招待您。”

“那么我就不走吧。晚饭请我吃什么好菜?”

“哪里有什么好菜,不过茶泡饭罢了……”

“茶泡饭也好呀。”丹生夫人终于单独留了下来。

雪子和悦子回避着没有一桌子吃饭,只剩贞之助夫妇和丹生夫人三人专门谈论这件事。幸子今天是第一次和桥寺见面,对他的印象似乎也很好,夫妇两个不约而同地称赞桥寺的人品,一致认为尽管还没有征询雪子的意见,不过从某些地方可以看出她对于桥寺这样的人大概并不讨厌。丹生夫人又告诉他们,她后来对桥寺的收入、家世以及性格方面调查打听的结果。他们听了,越发巴望这门亲事能成功。无奈在他们夫妇俩眼里,桥寺那方面并不那么积极,所以总觉得放心不下。可是丹生夫人却说:“桥寺的装腔作势,都是因为我们从旁催逼得太紧,他才做出那个样子以掩饰他的难为情的,骨子里他对雪子小姐是十分有意的。不过说实话,他和他前妻是恋爱结婚,所以到现在还多少有些碍着亡妻的面子,对死者的遗孤的想法似乎也有顾虑。因此即使再婚,他也要装出是被动的,让人家劝说着,不得已才结婚的。实际上是他自己下不了决心,却希望人家在他背后推他人彀。如果真正不想结婚,决不会让人家把他拉出来两次。就拿今天来说,他嘴上尽管讲‘见过一次面就闯到人家家里去,太没有常识’,可毕竟还是来了,这还不够说明他对雪子小姐有意吗?”她的话听来确实是那么回事。丹生夫人还说:“桥寺似乎很重视他女儿的想法,如果是他女儿中意的人,他立刻会照办。所以下次要安排他女儿和雪子小姐见见面,那时务必叫府上的悦子小姐也出席,尽可能促使她们交好朋友。”丹生夫人说完这番话就回去了。

丹生夫人走后,幸子对贞之助说:“一向给雪子妹妹做媒的人来过不少,可是无论如何要数这次最好。咱们所希望的条件对方全都具备,地位、身份以及生活水平既不太好,也不太坏,正好合适。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对象了。丹生夫人既然说对方故意采取被动态度,希望女方做工作加以推动,我们就积极些好不好呢?”她说这话的目的是希望贞之助出个好主意。贞之助也赞成采取积极态度,可是究竟怎么办好呢?他说:“不管怎么说,关键人物雪子妹妹的态度消极,在这种时候真正毫无办法。实际上像今天晚上只要她稍稍随和一些,也就好办得多。”他只说让他再考虑考虑,却并没有想出什么高招儿来。

第二天贞之助上班后,想起道修町离他那儿不远,要是有适当的借口,自己可以到桥寺那个制药公司去访问他,把这桩亲事说定下来。转念昨天席上谈到药物问题时,幸子诉苦说:“家里平常从不间断德国进口的维生素B和磺胺,近来由于受到战争的影响,经常短缺氮磺胺的片剂和针剂,为难得很。”桥寺就说:“我们公司里生产的普莱米尔磺胺药片,请您一定试服一下,它不同于一般国产品,绝对没有副作用,功效也不比进口货差。还有维生素B,本公司也生产,不妨请您试试。我马上打包裹给您寄来。”

“请您不用邮寄,我每天去大阪,可以自己上您的公司去取。”

“请您一定来,我等候您,要是事先通个电话,那就更好。”

贞之助回想起昨晚主客之间有过这样一段交谈,当时自己并非真打算去他那里取药,可是如果今天去他那里访问,托称内人希望尽快获得您昨天说的那种药,也自然得很,并非滑稽可笑。贞之助想出这个主意后,那天就提早下班,从堺市那条路向西走百米左右,在道修町大街北边就是那制药公司了。周围都是些盖造得像仓库那样的旧式老店,只有这家公司是一幢现代化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一眼就看出来了。从公司里走出来的桥寺,不用贞之助开口,寒暄过后随即叫来—个学徒工,吩咐把某几种药各几盒包扎妥当送来。然后对贞之助说:“这里连一个接待您的屋子都没有,我奉陪您去什么地方坐一会儿吧。请稍稍等一下。”说完他转身走进里面,对两三个店员吩咐了一些事,连大衣和帽子也不拿就出来了。贞之助只在店头等了五分钟,可是从桥寺对店员讲话的样子以及店员对他的态度来判断,觉得他虽说是董事,却像是这个铺子的头号人物。他递给贞之助一个药包,说“需用时请随时再来”,却不肯收受药钱。弄得贞之助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姑且说:“百忙中来打搅,真对不起,就此告辞吧。”“哪儿的话,没什么可忙的。我陪您去那边坐坐。”贞之助想,也许他有什么话要讲,这种机会不应该错过,因此就跟着他走。估计他大概要领自己去附近的茶室,谁知他却走进一条小胡同,登上一家民房式的小饭馆的二楼。贞之助自以为很熟悉大阪的街道,却不知市区中有这样一条小胡同和这样一家小馆子。楼上只有一间客座,屋外四周都是人家的屋顶,以及东一幢西一幢的高层大厦,犹如置身在船场的正中心似的。这家饭馆大概是道修町的商人们、特别是药厂老板和掌柜接待客人吃顿便饭、谈谈话的地方。桥寺解释说:“在这样的地方招待你,非常抱歉。只是由于饭后回去还有一点儿事情要办。”贞之助没想到桥寺会请他吃饭,让他这样一讲,反倒弄得他局促不安起来了。

这家馆子的菜肴并不特别可口,只做出五个精致的菜,酒也只上了两三壶。饭本来就吃得早了些,贞之助看出桥寺很忙,所以他很快就放下了筷。饭吃完后,初春的天空还留有落日余晖,两人对坐还不到两小时。桥寺没有讲什么贞之助私下期待的“话”,完全是礼仪上的应酬,随便闲扯了一阵而已。只在回答贞之助的问题时,他说:“我本来是专攻内科的,在德国专门研究胃镜的用法。回国后由于偶然的机缘踏进了这家公司。由于种种原因不得不放弃专业而改行做西药买卖。这家公司现在另有一位经理,不过他根本不来上班,实际工作几乎完全由我负责。每当去外地推销新药时,对方往往不知道我是医生,在说明新药疗效时,对方才领会出来,弄得狼狈不堪,这是很可笑的。”尽管贞之助提出一些问题问他,他对莳冈家和雪子的事情却一字不提,所以贞之助也难以扯到那方面去。直到水果端上桌子,贞之助才鼓起勇气说出小姨外表看看沉默寡言,其实她的性格决不阴郁,而且他是在谈到别的事情时捎带插进一两句,以免被误认为在为自己的小姨申辩。

第十六章

第二天丹生夫人给幸子打来电话说:“听说您先生昨天访问了桥寺先生,这样直接交往很好,希望你们就按这种步调积极搞好关系。过去你们一切都委托别人,那样做不好,而且还被人家说成高高在上什么的。现在我们既然给架好了桥,今后就全靠你们自己积极努力了。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井谷老板娘和我今后都可以退出舞台了。我认为事情一定会顺利进展,不妨加把劲试试。希望早日听到好消息。”最后还说了一句“祝贺你们”。可是照幸子夫妇的看法,事情还远远没有进展到值得让人恭喜的地步。丹生夫人的电话刚打完,栉田医生来串门,说是出诊回来,路过府上顺便进来的。还说托他调查的事情已经知道了。原来幸子早先托他调查桥寺的情况,因为她觉得桥寺和栉田尽管毕业年份不同,但他们都是大阪大学出身,所以就请栉田调查一下。栉田是个大忙人,所以他说声失礼,连大衣也不脱,走进会客室站着讲了个大概。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幸子说:“余外的事情都写在纸上了,请您看吧。”说完就告辞走了。那张纸上的报告写得非常全面,是栉田医生的同学好友写的。他和桥寺很亲密,不仅把桥寺本人和他家乡的情况写得详详细细,连桥寺女儿的柔顺性格以及她中学里的好名声也都写得使人一目了然,无异于给贞之助历次打听来的许多事实作了旁证。栉田医生临别时也说:“这个人我也极力推荐。”

贞之助对妻也说:“雪子妹妹这次真的要交好运了。这门亲事必须设法促成。”尽管有点儿脱离常识,他下决心用卷纸写了一封五六尺长的长信给桥寺。主要内容如下:

以尺牍奉陈此事,自知非礼,但关于妻妹问题,深盼足下能垂听下情,并予以考虑。日前晋谒,未及倾吐微忱,坐失机宜,故特冒昧上书。

所陈非他,妻妹年逾而立,至今尚未结婚,其原因何在?足下或将疑其品德有亏,或将疑其身抱残疾,实则决无此事。妻妹之晚婚,皆因其周围亲属虽非名门,然仍拘于格式门第,屡拒良缘。此情丹生氏及井谷氏谅已奉告,盖全部属实,更无他故。因一再愚昧拒婚,招致外界反感,登门求婚者终至绝迹,此情决非虚假。足下如仍将信将疑,则盼深入调查以释疑念。雪子之不幸,责任全在其家属,本人则白壁无瑕,问心无愧。如此直陈,有类袒护舍亲,但雪子本人之脑力、学力、性行及才艺皆可列入优等。尤使鄙人感佩者,乃其爱护稚幼之深情。小女今年十一岁,依恋其姨胜于其母。凡学校课业、钢琴练习皆由其姨辅导,患病时则由其姨精心护理。顾念及此,小女之依恋其姨胜于其母,盖亦理所当然。凡此种种,亦望调查是否属实。再者,足下所虑舍亲性格阴郁一层,前已略陈,决非事实,望释锦注为幸。鄙人胆敢相告,舍亲如能成为尊夫人,决不至有负足下期望。最低限度能使令嫒幸福,此则可以深信无疑者也。鄙人如此揄扬舍亲,或将招致足下反感。但此实出于迫切希望足下能娶彼为妻有以致之。此札有背常规,非礼之极,诸希海涵。

贞之助这封信是特地用郑重的文言文写的。他学生时代对作文颇有自信,觉得用艰涩的文言文曲陈原委并非难事;但又恐写过了头,产生相反的作用。既不能过分自夸,又不应过于自谦,为了做到不卑不亢,他在掌握分寸上下了一番功夫。第一次由于措词过于强硬而改写,第二次因措词过于软弱又重写,直到第三次改写后才付邮。可是信才寄出,他又马上后悔不该寄这封信。因为如果对方无意结婚,决不会由于读了这封信而回心转意;如果他本来有意结婚,收到了这样一封信,反倒可能引起厌恶,最明智的做法说不定还是听其自然。

贞之助并没有盼望对方复信,可是过了两三天还毫无动静,他就坐立不安起来。到了第二个星期天的上午,他有意不告诉幸子外出的目标,只说出去散散步就离开了家。他坐上阪急电车来到梅田,下车后坐上一辆出租汽车,终于吩咐司机“到乌辻”。因为临出门时他记下了桥寺的地址,他只打算不露痕迹地经过他家门口,看看他住的是什么样的房子,并不想访问他。他估计大约是这一带地方时,就在十字路口下了车,挨家挨户审视门上的名牌。开春以来,这天和煦得首次像个春天,走在路上,腿脚自然而然地轻快带劲,贞之助不由得觉得是个好兆头。桥寺的住宅是一栋较新的出租房子,坐北朝南,阳光充足。听说这房子是租借的,可是盖得并不寒碜,看去有点儿像妾宅那样的二层楼房,围墙是木板的,里面还栽着松树。同样的房子有三四幢,桥寺的住宅是其中之一。一个死了老婆的中年绅士和他的女儿两人住在这种房子里,也够宽敞了。贞之助在门口伫立了一会儿,透过朝阳光里的松针,看到楼上半开的玻璃拉门里的栏杆,他的心情改变了,觉得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何不进去看看,于是信步迈进大门,按了一下门口的电铃。

—位五十岁左右的女佣出来应门,把客人领上二楼。刚走到半楼梯,楼下传来一声“啊哟”,贞之助回头一看,桥寺身披睡衣,外面罩了一件漂亮的锦袍,立在扶梯口招呼他。

“对不起,我马上来,请您稍等一下。……今天早晨睡懒觉了……”

“请便!请便!……不用着急……恕我突然登门打搅。”

贞之助看到桥寺轻松愉快地鞠了一躬,进了楼下里屋时,首先就放下了心。贞之助一直担心着桥寺收到他那封信后不知是什么反应,没见到他以前,总放心不下。从他刚才应对的态度来看,至少可以肯定他并没有因为那封信而不愉快。贞之助趁等候主人的时候,从从容容地环视了一遍屋子。这间八铺席的屋子是楼上的前厅,大概就是他家的会客室了。设有什锦架的六尺宽的壁龛里没有鲜花,可是其他摆设像立轴、小陈设品、匾额、对折屏风、花梨木桌子、桌上的成套卷烟盘等等,都按规格拾掇得很整齐,毫不俗气,纸槅扇和草垫也干干净净的,不像—个平凡的鳏夫家庭。这些地方一则可以看出主人的爱好,同时也使人联想到他亡妻的品格。刚才贞之助在大门前仰视这房子阳光充足,走进房子一看,里面比想象的更加明亮。白底子上点缀着云母泡桐花纹的纸槅扇,充分反射了屋外的光线,屋子里没有一个阴暗的角落,整个屋子光明澄澈,贞之助吐出来的烟在空中聚成一个清晰的圆圈。先前他把名片交给应门的女佣时,还羞羞涩涩有点儿畏缩不前,现在却认为幸亏做个不速之客,能看出主人脸上的神色,只此已经是莫大的收获。

“让您久等了。”十分钟后桥寺走上楼来,他身上已经换了一套褶缝笔挺的藏青色西服。“请这里坐,这里暖和。”他边说边让客人坐到临街靠近板墙那面的藤椅子上。贞之助不想让对方认为他是来听回音的,所以见过面就打算立即告辞。可是坐在从玻璃窗外射进来的太阳光里,和一贯善于周旋应付的主人攀谈,终于错过告辞的机会,一扯就扯了个把钟头。谈话内容全是闲聊,贞之助偶然提到前天给他写了一封很不礼貌的信,他却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哪里,非常感谢您给我的那封亲切郑重的信。”说完又复不着边际的闲谈起来。这时贞之助发觉时间已经不早,准备起身告辞。主人劝他再坐一会儿,说今天他要请他女儿去朝日会馆看电影,要是贞之助有空,想邀他一块儿去。贞之助本来就想见见他的女儿,即使间接见到一面也好,现在有机会直接见面,他岂肯放过,于是只能回答“原来是这样,那么一块儿走吧”。

那个时期,出租汽车在街上已经越来越不容易雇到,不知桥寺给哪个汽车行打了电话,叫来一辆派克车。车子开到中之岛朝日大厦拐角处,桥寺说:“怎么样,我可以送您去阪急电车站,不过要是您方便的话,就在这里下车如何?”那时正好是午饭时候,贞之助看出他想邀自己去“阿拉斯加”进餐,觉得上次吃了他一顿,今天再去叨扰人家,于心不安。可是他很想借此机会和桥寺的女儿亲近一番,以逐渐加深两下的交情,这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因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答应了。于是他们又围着西餐桌子边吃边谈了一个小时。这次因为加进了他的女儿,谈的尽是些电影、歌舞伎剧、美国演员和日本演员以及女子中学等更加无聊的东西。他的女儿今年十四岁,比悦子大三岁,说起话来比悦子沉着老练得多。这说不定和她的相貌也有关系,因为她身上穿的是女子中学的制服,脸上不施脂粉,面部轮廓已经不像个少女,长面庞、高鼻梁、嘴角端庄、活像个成年人。而且一点也不像桥寺,从这点看来,她大概像她的母亲了。她母亲自然也相当美,眼前对着这样一个女儿,可以推想到桥寺是如何眷念他已故的妻子了。

结账的时候,贞之助说:“今天的账请让我付吧。”桥寺不答应,说:“这怎么成,是我邀您来的嘛。”贞之助趁机就说:“今天我就叨扰。那么请您也去我们那里玩儿一趟,可以奉陪您去神户走走,下星期天盼望您和令嫒—定来。”逼着桥寺应承了下来,然后在五楼电梯口分了手。贞之助终于带回家一个无上的纪念品——下星期天的约会。

第十七章

那天幸子听到丈夫回来给她讲了这么个好消息,还故意取笑他说:“您的脸皮也变厚了。”其实她内心里却高兴得很。要是在过去,她不仅不会高兴,还会生气责备她丈夫怎么那样没有见识。没想到她丈夫居然能在雪子的婚姻问题上改变态度,干出那样厚脸皮的事情,简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因此她就无须对她丈夫再做什么工作,只是等候下个星期天的到来了。这中间,丹生夫人打来一次电话说:“听说你先生和桥寺小姐也见了面,事情越发有希望了,可喜可贺。还听说这个星期天你们准备招待桥寺父女,请诸位好好款待他们吧。尤其希望雪子小姐努力改变最初给予人家的‘阴郁’印象,这事最值得忧虑,所以我特地附带说—声。”由此看来,桥寺把这几天的经过一一向丹生夫人报告了,可见他对这门亲事决不是漠不关心。

到了约定的那个星期天,桥寺父女上午十点钟来到芦屋,在家里玩儿了一两个小时,然后宾主六人坐了出租汽车开往神户,来到花隈的菊水餐馆。关于当天的就餐地点曾提出好几个方案,例如中国菜馆、东方饭店的西餐厅,还有日本式中国菜的“宝家”等等。但是如果从游览神户这一观点出发,那就该数菊水餐馆为第一。午饭是两点钟开始的,吃到四点钟才结束。回家时从元町散步到三宫町,还在“尤海姆”稍稍休息了一会儿,把桥寺父女送上阪急电车,然后四个人又到阪急会馆看了一场美国电影《秃鹰》。这一天只是双方家属碰碰头,不可能一下子就融洽无间。

第二天下午,雪子一个人在楼上练字,阿春上楼来说“有电话”。

“打给谁的?”

“说是请雪子姑娘接电话。”

“谁打来的?”

“桥寺先生打来的。”

听阿春这样一讲,雪子慌了。她放下笔站起来,可是并不想立即去接电话,而是涨红着脸在楼梯口打转转。

“二姐呢?”

“像是出去了……”

“去哪里了?”

“说不定去发信了。刚走不久,要不要去把她叫回来?”

“快去!快去叫回来!”

“是。”阿春急忙飞奔出去。

幸子平常为了活动活动身体,总是自己发信,发完信在大堤上散步。阿春在第一个拐角处就发现了她。

“太太!雪子姑娘叫您。”

幸子看到阿春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奇怪地问道:“什么事呀?”

“桥寺先生来电话了。”

“桥寺先生的电话?”因为事情来得突兀,幸子也吃了一惊。“是打给我的吗?”

“不是。是打给雪子姑娘的。她让我来叫太太回去。”

“雪子妹妹没有接电话吗?”

“这个我可不知道了。我出来的时候她还在楼梯头上打转转……”

“为什么自己不去接呢,雪子妹妹这个人真滑稽。”

幸子觉得事情不妙。雪子不爱打电话在家里是出了名的,谁都不给她打电话。即使有了她的电话,也总是由旁人代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自己不接。过去一向是这样的,可是今天非同往常。今天是桥寺打来的电话,他有什么事情当然不知道,可是他是指名要雪子接电话的,首先雪子本人不应该不去接。如果幸子代她去接,反倒莫名其妙了。何况她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她那怕羞害臊的性情脾气也只有姐妹几个知道,外界是不了解的。要是桥寺不认为那是受到了侮辱,固然是万幸。不过雪子磨蹭到最后会不会去接那个电话呢?叫人家等了好半天,还像往常那样吞吞吐吐地对答——打电话时特别是这样,那就只会坏事。要是那样的话,不接也许比接了还好。雪子的个性特别倔强,她也许坚决不去接,在等着幸子的援手。不过,即使幸子现在马上赶回去,电话也许已经挂断,即使没有挂断,幸子代她接电话时又拿什么话来赔礼道歉呢?总之,今天这电话雪子必须亲自去接,而且必须马上去接。不知怎的,幸子似乎有这样一个预感,这门亲事会不会由于这个小小的原因而功败垂成呢。像桥寺那样一位机灵和气的人,不见得会因打电话这件小事而提抗议毁约吧。不过,当时如果自己在家的话,无论怎样也会立刻叫雪子去接电话,偏巧在她离家的五六分钟之间来了这样一个电话,她越想越觉得别扭。

幸子急急忙忙赶回家,走进装有电话的厨房一看,电话已经挂断,雪子也不在那里了。

“雪子妹妹呢?”幸子看见做粗活的阿秋正在和面做下午的点心,开口就问她。

“雪子姑娘刚才来过了。……也许在楼上吧。”

“雪子妹妹来接电话没有?”

“是的,来接电话了。”

“马上来接的吗?”

“不,她等太太等了—会儿,可是太太没有回来,所以她自己接的。”

“话讲了好久吗?”

“不过一会儿工夫……一分钟的光景吧。”

“什么时候挂断的?”

“刚刚挂断的。”

幸子上楼一看,雪子一个人靠在练字的桌子上,手里拿了一本字帖,低着头在观摩。

“桥寺先生打电话来有什么事?”

“今天下午四点半他在阪急电车梅田站等我,问我能不能去。”

“嗯,是约你去散步吧?”

“他问我能不能和他一起去心斋桥溜达溜达,在什么地方吃顿饭……”

“你是怎样回答他的?”

“……”

“你说去没有?”

“没有。”雪子一面咽口水一面含糊答应。

“为什么?”

“……”

“陪他去散散步吃顿饭有什么不好呢?”

要雪子单独和一个正在说亲中而且仅仅见过两三次面的男子一块儿上街散步,这是她平常绝对不会应承的。幸子是她亲姐姐,最了解雪子的这种性格,所以一开始就知道她不会应承桥寺的要求,而且根据雪子的生性这也是很自然的。尽管这样,幸子还是非常生气。雪子不愿意和一个不知底细的男子上大街、下馆子,对于幸子即使无所谓,但是怎么对得起贞之助呢?无论贞之助也罢,幸子也罢,为了雪子这桩亲事,这次真的是拉下了脸皮,干出许多低首下心委曲求全的事。雪子如果能想到这点,本人至少也应该积极一些才对吧。更何况桥寺打了这样一个电话来,足以说明对方也作出了最大的努力,现在遭到冷淡对待,怎不叫他万分沮丧呢?

“那么,你拒绝他了吗?”

“我只推说有点儿不方便……”

即使拒绝人家,如果能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婉转辞谢,倒也罢了。可是那种玩意儿又不是雪子所长,她准是笨嘴笨舌、极不自然地应付过去的。想到这里,幸子眼睛里不由得充满了悔恨的泪水。对着面前的雪子,她更加气上加气,所以她不耐烦地转身下楼去,穿过露台走到院子里。

幸子知道补救这个过失的最好方法是马上让雪子打电话给对方,向对方赔礼道歉,让她今天下午去大阪赴约。可是这样的事任凭你磨破嘴皮子,雪子也决不会答应一声“噢”,如果强迫她那样做的话,徒然招致双方更加不愉快,结果只能吵得不欢而散。即使幸子代替雪子打电话给对方,巧妙地编个借口说明今天确实因事不能赴约的理由,真有把握能讲得叫人家信服吗?要是对方问:“明天怎么样?”又拿什么话来回答呢?雪子不愿意这么做不限于今天。除非相互之间接近到知心达意的程度,否则她是决不会同意那种约会的。既然这样的话,今天这件事情暂且到此为止,明天等幸子去找丹生夫人,把雪子的性格向她详细解释解释,说明雪子决不是故意疏远桥寺,也不是不愿意和他一块儿散步,只是因为一向娇养惯了,小姐脾气十足,碰到那样的事就手忙脚乱、畏缩不前,这也正是雪子纯洁的地方。幸子觉得这些情况要是能由丹生夫人转告桥寺,说不定能得到桥寺的谅解。

正当幸子在院子里一面踱步,一面想主意的时候,厨房里似乎又响起了电话的铃声。阿春跑上露台,朝着院子里高叫:“太太的电话。是丹生先生的太太打来的。”

幸子心里一怔,连忙跑到厨房里,可是一转念,又把电话转到了书斋。

“啊,幸子姐。刚才桥寺先生来电话了,他非常气愤哩。”丹生夫人的话声显出事情非同小可。她说着一口清脆的东京话,语调由于兴奋而格外利落。她说:“不知道桥寺先生为什么发那样大的火,他开口就说:‘我不喜欢那种不爽气的小姐。你们都说那个人鲜艳璀璨,她什么地方鲜艳璀璨来了?这门亲事我断然拒绝,请你们马上通知对方吧。’问他为什么生那样大的气,他说:‘本想和雪子小姐两人从从容容地谈—谈,所以约她今天下午一块儿出去散散步。最初是女佣来接的电话,我对女佣说雪子小姐如果在家,请她来接电话。女佣回答一声在家,就走开了。不知为什么雪子小姐迟迟不出来,等了许久总算出来了。问她今天下午方便不方便,她一味嗯、嗯的支吾其词,也不知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追问到最后才逼出“不大方便”一句话,声音低得听也听不清,而且说了那句话以后,就不再说别的了。我也动了肝火,当下就啪嗒一声把电话挂断了。’桥寺先生说完还加上一句‘那位小姐到底把人家当什么看待,不是太瞧不起人了吗?’气得他大发雷霆。”丹生夫人一口气说到这里,又补上一句“由于这样一个原因,遗憾得很,请你把这桩亲事看做吹了吧”。

“真的,真的,太对不起您了。……要是我在家,决不至于让雪子做出这种失礼的事来,偏巧赶上我外出了一会儿……”

“可是……即使你不在,雪子小姐不是在家吗?”

“是呀,是呀,确实是这样。……真的太抱歉了……闹成这个局面,您大概再也不能给调解了吧?”

“那还用说。”

幸子当时真恨无地洞可钻,她一面驴唇不对马嘴地应答,一面听着人家讲话。

“好啦,幸子姐,在电话里说这样的话,很对不起,现在即使去看您,也无济于事,所以我就不去了,请勿见怪。”说完她像要挂电话了。幸子赶快说:

“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改天再到府上道歉……您生气是完全应该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了。

“算了,幸子姐。不用说这种话了。您要来访问,更使我受宠若惊了!”她差点儿没有说“听着都恶心”。正当幸子提心吊胆不知怎样回答时,对方一声“再见”,把电话挂断了。

幸子放下听筒,两手托着下巴靠在丈夫这张有桌上电话的矮桌子上,席地坐了好半天。心想不久丈夫回家后势必把这件事情告诉他,转念一想今天就不讲了,等明天心情平静下来再告诉他也不迟。不难想象丈夫听到这消息将会多么灰心失望,更糟的是但愿丈夫不至于因此而厌恶雪子。丈夫从来不喜欢妙子而同情雪子,可是由于发生了今天这样的事情,两个妹妹会不会同时遭到他嫌弃呢?妙子因为有个靠山,还无所谓。雪子现在要是遭到贞之助的抛弃,如何是好呢?过去幸子对妙子有什么难以忍受的事,可以向雪子诉说;对雪子有什么不满,可以向妙子诉说,所以平常不觉得怎么委屈。可是今天这种时候妙子不在家,幸子就觉得非常寂寞,非常不方便。

“妈妈。”悦子打开书斋的拉门,站在门槛上诧异地瞅着她母亲的脸。悦子刚放学回来,发现家里出奇的寂静,以为家里大概出了什么事了。

“妈妈,你在干什么?”她边说边走进屋子,站在她母亲背后再次端详她母亲的脸。

“哎,你在干什么呀?妈妈……妈妈……”

“你阿姨呢?”

“阿姨在楼上看书。……喂,妈妈,你怎么啦?”

“没什么。……你找阿姨去吧。”

“妈妈也去。”悦子拉了妈妈的手要走。

“嗯,去吧。”幸子改变想法站了起来,和悦子一同来到正屋,让悦子上楼,自己走进会客室,坐到钢琴前,打开琴盖。

一小时后贞之助回来了。这中间幸子一直在弹钢琴,当她听到门铃响时,就走到门口去迎接。贞之助夹着公文包走向书斋,她紧跟着也走了进去。

“我说,费了您那么大的劲,可是这桩亲事却完蛋了……”幸子本来拿不定主意到底今天讲还是明天讲,可是一看到丈夫的脸她马上就憋不住气了。丈夫的脸色虽说一下子改变了,可是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并没有露骨地表现出他的不愉快,一直平心静气的听幸子说完事情的经过。幸子看到她丈夫不动声色,就更加悔恨她从来没有这样激烈地责备雪子,她说:“叫我们为她这样操心,还算人吗!”

真的,现在说这种话也已经来不及了,不过桥寺其实是有意结婚的。他嘴上尽管不明确表态,可是内心里肯定对雪子有意。正因为这样,他今天才打电话约雪子出去散步的。明白了这一点,就更加悔恨今天为这个电话所犯的错误,恨不得捶胸顿足地哭一场,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呢?机会永远不会再来了。为什么自己当时不在家呢?要是自己在家,虽则不能使雪子应约前去,至少能让她作出一个普普通通的对答。那样的话,这桩亲事也许就会顺利进展,不久的将来说不定就能订婚。这样想也不见得就是白日做梦吧。只要平平稳稳去做,十之八九能得出这样一个结果的。不料就在自己离家的五六分钟里,却来了那个电话!一个人的命运难道取决于这样偶然的一件小事!……幸子越想越不甘心,仿佛那时自己不在家倒成了自己的过失那样悔恨无穷。电话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那五六分钟之间打来了,她甚至觉得这只能认为是雪子的不幸。

“这样一想,自己尽管生气,又觉得雪子妹妹实在有点儿可怜。”

“不过这是雪子妹妹的性格所造成的悲剧,当初电话打来的时候,你即使在场,结果不是也一样吗?”

贞之助反倒只能站在抚慰自己妻子的立场上说了这样的话:

“当时即使你在场,雪子妹妹也不见得能妥善对答。再说,要是不爽爽快快地答应人家的要求,同意一块儿去散步,总免不了要招致对方的不满。既然这样的话,今天这种失败就得归罪于雪子妹妹的性格,和你在场不在场没多大关系。今天即使妥善应付了过去,今后同样的事情也会一遍一遍地发生。所以归根到底这桩亲事摆脱不了告吹的命运。除非雪子妹妹脱胎换骨,否则永远将遭到同样的结局,这也许是她的宿命。”

“照您这样讲的话,雪子妹妹不是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像雪子妹妹那样消极保守,连电话都打不好的一个女性,也自有其独特的长处。世上也许有那样的男子,不把她那种性格一律看成是因循消极、落后于时代,而认为是一种温柔、高尚的品质。不能认识到她那种优点的男子,就没有资格做雪子妹妹的丈夫。”

幸子听丈夫这样一讲,自己反倒受到了安慰,就更觉得对不起丈夫,一面又尽量多想想雪子的可怜,渐渐的把自己一肚子怒气压制住了。可是当她回到正屋,走进会客室看到雪子坐在沙发上,若无其事地把那只“铃”抱在膝上逗着玩儿的那副模样,幸子的忿懑不平之气不禁又发作了。她涨红着脸抑制住愤怒,叫了一声雪子妹妹,扔给她这样两句话:“刚才丹生太太打来电话说桥寺先生大发雷霆,亲事因此吹了。”

“嗯。”雪子依然漠不关心地应了一声,也许带几分掩饰难为情吧,她把手伸到咕噜咕噜叫着的“铃”的脖子底下去逗乐。

“不仅桥寺先生,连丹生太太,你姐夫贞之助和我都生气啦。”幸子本想一口气倾吐出这些话,但是终于隐忍着咽到自己肚子里去了。可是,这个妹妹果真会认识到今天的失策是“失策”吗?要是真能认识到的话,当着姐夫的面认个错,说声“对不起”也好呀。不过想到这个人那时即使心里知道自己错了,也决不肯当面认错,又觉得她面目可憎起来。

第十八章

桥寺发怒的缘由,第二天由于井谷来访,详详细细给幸子讲了经过情形而更加明嘹了。

井谷是这样说的:“听说昨天桥寺给丹生夫人打了电话,他也打电话给我了。像他那样一个温厚的长者,居然发那么大的火,连我都被他埋怨了一顿,说什么那位小姐不是太目中无人了吗?因此我觉得这事非同小可,马上赶到大阪,去见了桥寺和丹生夫人。仔细一打听,才知道事出有因,桥寺发怒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仅是昨天的一件,前天就露出苗头来了。前天桥寺父女不是应邀来府上玩儿,在‘菊水’聚餐的吗?饭后在元町散步时,桥寺和雪子小姐两人偶然走在一块儿,那是因为他们两个人被出征军人送别会的长行列阻拦着,和大家分隔开了。桥寺那时注意到某杂货店的陈列窗,他对雪子小姐说:‘我想买双袜子,请您陪我去挑选一下怎么样?’雪子小姐只答应了一声‘好’,羞涩不安地几次三番仿佛求救似的回头去望分隔在五十米外的太太小姐们,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站在那里不动。桥寺因此忿忿的独自走进铺子买了他需要的东西。这是一二十分钟之间发生的事情,旁人都不知道。可是桥寺当时已经很不愉快。不过那时他尽量往好的一面解释,以为这可能是小姐的一种脾气,并非嫌恶自己,这样一解释,他的心情才好转过来。但是这件事他毕竟放心不下,想再找个机会试试雪子小姐是不是讨厌自己。碰巧昨天风和日暖,公司里又休假,因此他给雪子小姐打了那个电话。可是结果正如您知道的那样,桥寺再次丢了脸。

“桥寺说:‘前天那桩事情我还以为对方怕羞,可是一次不算,第二次又遭到同样的对待,那就只能认为对方极端厌恶我了。她那态度可以说是坚决拒绝的表示,就差没有说“你还不明白我讨厌你吗?”罢了。不然的话,至少可以说几句婉转周到的谢词吧。看来那位小姐是故意破坏她周围的亲友千方百计要促成的这门亲事。’他还说:‘我深知丹生夫人、井谷女士以及莳冈小姐兄嫂的好意,可是由于当事人的那种态度,他们的好意我想接受也接受不了呀。这门亲事我觉得不是我主动拒绝人家,而是人家拒绝我的。’

“昨天我和他们两人碰头时,丹生夫人气得比桥寺还厉害。她说:‘我觉得雪子小姐对男性的态度实在不像话,难怪人家说她“阴郁”。我曾忠告过她应当竭力给人家一个开朗的印象,可是她始终听不进我的忠告。雪子小姐这种性格我不奇怪,奇怪的是幸子姐为什么要让她妹妹采取那样的态度。现在即使是贵族小姐或皇家公主,也不应该采取这种态度,我不知幸子姐把她的妹妹当成什么样的人看待了。’”井谷说话的口气十分严厉,几乎有点儿借丹生夫人的嘴发泄她自己的不满。任凭她说什么,幸子都无话可答。不过井谷是男人脾气,想说的话说完以后,她心里似乎痛快了,随后就毫无隔阂地谈了一阵子家常。她看到幸子垂头丧气的样子,反而劝慰说:“您不用这样悲观失望,不管丹生夫人怎样,以后我还是要给雪子小姐做媒的。”作为谈助,她又提到雪子眼皮上的那块褐色斑,说:“桥寺和雪子小姐见了三次面,始终没有注意到她脸上那块东西,据说还是他的姑娘回家告诉他:‘那个人的脸上有块褐色斑哩。’桥寺回答说:‘是吗?我一点都不知道呀。’如此看来,那块褐色斑根本不用您再担心了,有时简直—点儿问题也没有。”

前天在神户元町发生的那桩惹恼桥寺的事情,幸子始终没有告诉贞之助。因为讲了也无济于事,恐怕反倒会使她丈夫对雪子的感情进一步恶化。贞之助还是贞之助,他后来瞒着妻子,凭一己之见给桥寺写了下面这样一封信。

情势既然演变成这样,本来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尽管出于无可奈何,可是我不得不向您解释清楚,否则就交待不过去。您也许以为我们夫妇没有好好摸清妹妹的心意而擅自许婚,其实我们那个妹妹不仅没有厌恶您,而且我们可以保证她是同意这桩亲事的。您一定会说既然这样,前几天她那种消极暧昧的态度和电话中的对答又将如何解释呢?那是因为她秉性畏惧异性和怕羞,不能作为厌恶您的证据。任何人都觉得年过三十的女子不该那样糊涂,可是洞悉她底细的骨肉之亲就不奇怪这些,认为在那种场合她永远是那个样子,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得多,不那么怕生人了。尽管这样,我们知道这种说法对外是通不过的。特别是前几天那个电话,真不知如何向您道歉才好。记得我曾经对您说过,她的性格并不阴郁,内心反倒有璀璨的一面,到现在我也深信我的话没有讲错。可是,一个女子到了像她那种年龄,连应酬话都讲不好,不管怎么说,也是没有能耐到极点了,您的生气是百分之百应该的,只此一层,她就没有资格做您的妻子,对这样一个人加以拒绝,乃是势所必然。尽管遗憾,我不得不确认她的落选是理所应得,不能厚着脸皮再恳求您考虑什么了。总之,妹妹成为这样一个落后于时代的女性,完全是家庭教育不好的结果,这和她幼年失母,青年丧父的境遇也有关系。不过,我们也应该负一半责任。只是我们不知不觉地袒护了她,对她的评价也许过高了一些,但是决没有为了想勉强高攀而对您说假话,只此一点务望谅解。

我祝愿您得到理想的配偶,雪子也获得良缘,大家都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忘掉,但愿这样的一天早早到来。到那时希望我们仍照常往来。正在庆幸好不容易交上了您这样一位朋友,如果因为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不能继续交往,那损失就太大了。

这封信寄出以后,桥寺马上寄来一封郑重的复信。内容如下。

接到您诚恳的来信,惶恐得很。您说令妹落后于时代,这是您谦虚。不论令妹岁数多大,却始终保持着少女的纯真,不染流俗风气,这是极可贵的品质。做这种女性的丈夫的人必须高度评价她的纯真,有义务重视、爱护这种可贵的品质而不使其受损。要做到这点,必须对她的性格深刻了解,并且无微不至地加以体贴。像我这样的乡巴佬完全不具备这种资格。从这点出发,我认为我们的结合对双方都不会幸福,因此才谢绝了这门亲事的。要是您把拒婚当作是对令妹的恶意批评,那就非常遗憾了。还有,最近一段时间里承蒙您全家对我的热情接待,不胜感激。府上那种家庭和睦的情景,真是举世无双,值得大家羡慕。我觉得正因为有这样一个和气蔼蔼的家庭,才培养得出令妹那种珠玉般的性格。

来信和贞之助一样,是用毛笔写在卷纸上的。虽说不是文言文,可也写得十分周到得体,无懈可击。

另外,那天在神户散步时,幸子曾领桥寺的女儿去元町的服饰品商店,为她挑选了一件罩衫,还让绣上姓名。亲事告吹后不几天,罩衫上的姓名绣好了,幸子觉得不送给人家反倒不自然,就托井谷转送了去。半个月后的一天,幸子去井谷的美容院,井谷递给幸子一个纸盒,说:“这是桥寺先生送给太太的,放在我这里几天了。”幸子回家打开盒子一看,是京都襟万商店制作的凸纹薄绸背心,幸子穿着正合身,大概是桥寺托丹生夫人代他备办的吧。看来这准是前些日子那件罩衫的回礼了。从这件小事上也可以看出桥寺为人的周到了。

雪子又是怎样的心情呢?表面上看去,她既没有垂头丧气的样子,也没有感到对不起贞之助和幸子。姐夫、姐姐的好意她是明白的,不过拿她的个性来说,她在这件事情上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过此就不是她所能做到的了,要是这样还谈不拢这门亲事,那就没有什么可惜的了。这说不定多少带点儿逞强和虚张声势——她的一举一动表现出她就是这样想的。幸子到头来还是失去了对雪子露骨地发泄不满的机会,最后还是慢慢的又和好了。尽管这样,幸子总觉得有点儿东西闷在心里,不能释然,只想等妙子回家讲给她听。偏偏这一阵子妙子有二十多天没有回来,还是三月上旬那个“命中注定的电话”打来后的第二天,她一清早回到家里呆了一会儿。幸子告诉她“这次又吹了”。她听到这个消息,非常失望地回去了。以后一直没有见到她的面。说实话,在这一段时间里,每逢丹生夫人和井谷问起妙子,幸子总警惕着她们是不是故意装做不知道而来打听消息,因此总给她们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因为幸子无论如何也不愿让旁人知道妙子和她分居了,那不过是为了万一将来她和奥畑的关系闹出了问题,可以对外宣布那个妹妹已经和家庭脱离关系了。可是现在一切心计都化为泡影,幸子就急于想和妙子见见面了。一天早晨,姐妹两个在餐室里谈天,幸子说:“不知道细姑娘近来怎么样,打个电话去问问吧。”可是送悦子上学的阿春老不回家,等了三个小时她才回来。她悄悄地向餐室里觑了觑,看到里面只有幸子和雪子两个人,才蹑手蹑脚地走到两人身边低声说:

“细姑娘生病了。”

“嗄,什么病?”

“像是肠炎或赤痢。”

“来电话了吗?”

“是的。”

“你去过了吗?”

“去过了。”

“细姑娘躺在公寓里吗?”雪子问。

“不是。”阿春低下头不声响了。

实际上今天一清早阿春就被叫醒,说春倌有电话。她去一听,是奥畑的声音。奥畑对她说:“细姑娘昨天来我这里,夜里十点钟左右突然生病,高烧达四十度,还发冷发抖。她要回公寓,我留她住在我这里了。可是病情越来越恶化,昨天请附近的医生来给她诊察,最初弄不清是什么病,医生怀疑是流感要不然就是伤寒。半夜里开始拉肚子,而且拉得非常厉害,腹部绞痛。医生说大概是大肠炎或者赤痢。如果确诊是赤痢,那就必须住院。不过无论怎样都得有人护理,所以不能让她回公寓,暂时只能留在我这里进行治疗。这事我只能私下先通知你。病人虽则痛苦,可是目前还不用特别担心,不妨继续留在我这里治疗。如果有什么急剧变化再通知你,不过我想决不会有那样的事情。”阿春认为反正自己得跑一趟,等看到情况以后再说。所以今天早晨她把悦子送去上学后,归途绕道去了西宫。到那里一看,情况比想象的严重得多。据说昨夜一夜中间就拉了二三十次。因为拉得太频繁了,病人不能躺下,只能起身抓住椅子蹲在马桶上。据说医生曾忠告患者不能采取那个姿势,必须安静地躺在床上,身体下面放个搪瓷便盆。阿春去后,和奥畑两个苦苦劝说妙子,好不容易才说服妙子躺下了。不过阿春在那里的时候,妙子就拉了许多次。可是因为肚子绞痛,每次都拉得很少,正由于这样就更加难受。热度仍然很高,不久以前还有三十九度。究竟是肠炎还是赤痢,仍然没有搞清楚。据说已经请大阪大学化验病菌了,一两天内就可以得出结果了。阿春对妙子说:“请栉田医生来诊治好不好呢?”病人回答她说:“病倒在这里,怎么可以让栉田大夫知道呢,还是算了吧。你回去不要把病情告诉我二姐,不要让她担心。”阿春当时没有说回家后是否报告太太,只说“回头再来看您”,就先回来了。

“没有护士吧?”

“没有。说是拖久了就得请护士……”

“现在谁在照顾病人呢?”

“冰是少爷(阿春第一次这样称呼奥畑)砸的,便盆消毒和擦屁股由我干。”

“你不在那里时,谁干呢?”

“这……大概是那位老奶奶干吧。听说她是少爷的乳母,人倒是很好的。”

“那个老奶奶还管做饭吧?”

“是的。”

“如果是赤痢的话,叫那种人洗便盆,不是太危险了吗?”

“怎么办呢?……我去看看吧。”雪子说。

“先等一下,看情形如何再说。”幸子说。“如果确定是赤痢,那就得设法解决。如果是简单的肠炎,两三天就会痊愈的,所以现在不用那么着急。眼前只能派阿春去照料,没有别的办法。在贞之助和悦子面前就说阿春家里有急事,请了两三天假回去了。”

“他们请的是什么样的医生呢?”

“是怎样一位医生,我还没见过。听说是附近一位不熟识的医生,以前从来没有请他看过病。”

“要是请栉田大夫给诊治就好了。”雪子说。

“这是真的。”幸子说。“要是在公寓里就好了。在启哥儿那里就不方便,还是不请栉田去为妙。”

幸子看出妙子实际上出乎意外地软弱,她嘴上尽管逞强叫阿春不要对二姐讲,内心里却恰恰相反。在这种时候妙子一定会深刻体会到家庭的温暖,两个姐姐不在她身边会使她感到那么心慌意乱。

第十九章

阿春一会儿工夫就收拾好东西,提前吃了午饭,说声两二天后回来,就匆匆走了。临走前幸子把她叫进会客室,再三叮嘱她必须克服平时偷懒的脾气,和病人接触后必须消毒,不可疏忽;病人大小便时必须在便盆里滴几滴来苏尔消毒水。还叫她经常报告病情,每天上午至少给家里打一次电话,奥畑那里没有电话,可以借用附近商店里的电话,但是最好不要去商店借用,而利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打电话要趁贞之助和悦子不在家的时候打。

阿春是下午走的,幸子姐妹估计当天不会有电话来,所以格外牵挂妙子的病情,眼巴巴地等候第二天的到来。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钟以后,阿春的电话才来。幸子把电话转到丈夫的书房里,由于距离远,半中间又一再中断,费了好大的劲才听到几句。总的来看,病人的情况大体和昨天差不多,只是肚子拉得比昨天还厉害,一小时要拉十来次,热度也没有下降的迹象。幸子就问:“原来怀疑是赤痢,究竟像不像?”

“这还没有弄清楚。”

“大便检查的结果怎么样?”

“听说大阪大学方面还没有回音。”

“拉的是什么样的大便,带不带血?”

“像是有点儿血。除此以外,尽是鼻涕那样黏糊糊的白色黏液。”

“你这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

“我打的是公用电话。可是附近没有公用电话,得走远路打,非常不方便,而且还有两三个人排在我前头,所以电话打迟了。一会儿打算再打一次,要是今天打不成的话,那就明天早晨打。”阿春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大便带血,那不是赤痢吗?”站在一旁听着的雪子说。

“是呀。……我也这样想。”

“大肠炎患者的大便里能带血吗?”

“不可能吧。”

“一小时内拉十次,准是赤痢了。”

“会不会是医生靠不住呢……”

幸子认为十之八九是赤痢,而且做好了思想准备,渐渐的在考虑该做些什么事情。可是那天期待着的第二个电话却始终没有打来,一直等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多钟还杳无音信,阿春究竟在干什么呢,急得幸子、雪子姐妹两个如坐针毡。快到中午时,阿春突然从厨房门口走了进来。

“怎么样了?”两人见到阿春绷紧的面容,一声不响地把她拉进会客室问道。

“看来毕竟是赤痢了。”

其实大便化验的结果还没有搞出来。医生昨晚和今晨都来看过了,说像是赤痢,必须采取措施,国道附近的木村医院有隔离病房,他可以介绍去那里住院。刚要决定去住院时,一个经常来卖菜的商人碰巧来到厨房,无意中对阿春说了一句那个医院还是别去为妙。因此到附近去一打听,才知那家医院的名声果然很不好。院长是个聋子,不能听诊,诊断经常失误。尽管是大阪大学出身,但学生时代成绩就不好,博士论文都是同班同学代写的。那位同班同学现在也在这一带开业,据说他也承认那博士论文是他代写的。阿春把这情况告诉了奥畑,奥畑也不放心起来,就去打听其他医院,可是除了这个医院而外,附近没有其他医院有隔离病房。因此他对医生说:“就当作大肠炎在家里治疗不行吗?”医生不赞成,回说:“那可是传染病呀!”可是奥畑不理会那一套,说什么生了点赤痢,何必要去住医院,在自己家里不是也能治好吗,因此决定在家里治疗,医生那里可以设法使之同意。他和阿春商量要不要听听芦屋姐姐的意见。阿春回答他说:“那就回去征求一下意见吧。”她想电话里说不清楚问题,因此才急急忙忙赶回来的。

问她医生是怎样一个人,答说医生姓斋藤,也是大阪大学出身,看去比栉田医生小两三岁。他父亲那一代就在这条街上开业,老先生还活着,父子两个名声都不错。据阿春的观察,他还赶不上栉田医师那样麻利。诊断也过分慎重,不轻易下结论。这次诊断的延误,这也是原因之一。另外的一个原因是作为赤痢来说,热度过高,而且第一天没有大便,拉肚子是发病后二十四小时才开始的,也就是前天晚上才开始的。由于这样的原因,就怀疑得的是伤寒,一切处理都耽误了时间,所以病情更加恶化。

“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传染的呢?吃了什么腐败的东西了吧?”

“是的,听说吃了青花鱼做的四喜饭。”

“在哪里吃的?”

“听说是发病那天傍晚,她和少爷去神户溜达,在喜助饭庄吃的。”

“这家饭庄从来没听说过哩。雪子妹妹,你呢?”

“没听说过。”

“据说这家饭庄在福原娼妓区里。……那里的四喜饭据说特别可口,打算去尝试一下。所以他们在新市场看完电影回来就去那里了。”

“启少爷一点也没事吗?”

“是的。听说少爷不爱吃青花鱼,所以他没有吃。只细姑娘一人吃了,所以她说—定是吃了青花鱼的缘故。……不过据说吃得并不多……并且鱼也没有腐败,的确是新鲜的活鱼。”

“青花鱼真可怕,新鲜鱼吃了也会中毒。”

“据说背脊上发黑的那部分最危险,细姑娘吃了两三片。”

“我和雪子妹妹从来不吃青花鱼,只有细姑娘吃。”

“总的来说,细姑娘太爱在外面乱吃东西了。”

“你这话一点都不错。老早以前她就很少在家里吃晚饭,总是到东到西乱吃馆子,所以才闹出这个病来的。”

妙子生病以后启哥儿的态度又怎么样呢?表面上若无其事,内心里会不会觉得收留这样—个传染病人而为难呢?最初还以为是轻微的肠炎,一旦发觉不是这种病时,就会觉得无法对付而希望尽快让芦屋接回去吧。幸子姐妹想到前年闹水灾时他的行为,就担心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可是据阿春的观察,还没有那种迹象。上次闹洪水时,由于他平时爱漂亮,所以不愿弄湿他的裤子。对于传染病他似乎并不那么害怕。也许是因为上次闹洪水时自己的所作所为成了妙子厌弃他的根源之一,今番才竭力表示他的忠诚的吧。“留在我这里治疗吧”这句话似乎不光是口惠。他很仔细周到,往往提醒阿春和护士该做点什么,有时还亲自帮助换冰袋、消毒便盆。

“我这就跟春倌—起去看看,我是不怕传染的。”雪子说。“得了赤痢也不见得会死,启哥儿既然那样说,又没有其他适当地方可以安置病人,就让细姑娘住在那里也没什么不好。可是护理工作我们不能撒手不管,完全推给人家。长房和贞之助姐夫可能有意见,咱们却不能做这种事。反正我自作主张去看护细姑娘,不会有什么问题。栉田医师要是能去,自然比较放心,原先那位医生和护士就靠不住了。今天起我就住到那里去,换回春倌让她负责联系吧。靠打电话说不清楚问题,反倒增加忧虑。启哥儿又是单身汉,免不了缺这缺那的,往往需要春倌一天跑几个来回。”雪子说完就换好衣服,简单地扒了几口茶泡饭,为了不让她姐姐为难,没有征求幸子的同意就走了。其实幸子的心情完全和雪子一样,所以根本不想阻止她。

从学校里回家的悦子问起阿姨在哪里时,幸子还若无其事地回答她说,阿姨打完针顺便去神户买东西了。可是傍晚丈夫回家时,不说实话无论怎样不行了,于是幸子就把两二天来发生的事情以及雪子擅自离家的经过毫不隐瞒地全都说了出来。丈夫一脸不高兴地默默听着,到最后也不说是好是坏,大概除了默认而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吧。

吃晚饭时,悦子又问阿姨在哪里,幸子稍稍给她泄露点儿事实说阿姨去照料生病的细姨了。悦子就接二连三寻根究底地追问:“细姨躺在哪里?”“生的是什么病?”幸子斥责她说:“细姨躺在公寓里,因为单身一人不方便,所以你阿姨才去陪伴她的。细姨并没有生什么大病,用不着小孩子担什么心。”她这才不吭声了。但是她是不是真的相信母亲讲的话呢?贞之助和幸子故意和她说些别的事情来蒙混,她无精打采地含糊答应几声,一边吃饭,一边偷偷地翻眼察看父母的脸色。这孩子自从去年年底以来没见过妙子,幸子虽然告诉她细姨很忙,可是她却从阿春那里打听到了大概情况;而且让她多少知道点实情,做母亲的也方便。以后的两三天里,悦子只见阿春出出进进的,一次也没看到雪子回家,她就越来越不放心,追紧阿春打听妙子的病隋,最后揪住她母亲说:“为什么不把细姨接回家呢?快去接回来吧!”她那气势汹汹的样子简直把幸子吓呆了。

“小悦,细姨有妈和你阿姨照看,你只管放心好了。小孩子不用多管这种闲事。”幸子安抚她说。

“让细姨睡在那种地方,不是太可怜了吗!细姨会病死的。”悦子异常激动地叫喊。

事实上妙子的病情经过很不顺利,而且越来越糟。雪子寸步不离地侍候在她身边,护理方面自然不会出差错。可是据阿春带回来的消息看,病人的体气一天比一天衰弱。一星期后,化验的结果出来了,大便里不仅有赤痢菌,而且还是赤痢菌中最为恶性的志贺菌①。而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患者的体温一天之内反复升降好几次。体温高的时候达三十九点六度至四十度,伴有严重怕冷和发抖。拉痢时下腹疼痛难忍,所以得给她吃止泻药。吃药后肚子不泻了,可是浑身发抖,热度上升。反过来让患者吃泻药时,热度就下降,可是腹痛得厉害。拉出来的东西全像水那样。这两天病人一点儿精神也没有,医生也说心脏一点点变得衰弱了。所以雪子焦急得坐立不安,她问医生:“这样下去能治好吗?看样子似乎不像单纯的赤痢,会不会夹着别的病呢?该不该注射林格氏针剂或者维他康复呢?”医生说,“还用不着打。”不给妙子打。雪子却认为要是栉田大夫的话,这种时候肯定会大打特打那些针药的。一问护士,才知道斋藤老先生最讨厌打针,儿子受了他的影响,除非万不得已时,不给患者打针。据阿春说:“雪子姑娘认为事情闹成这样,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了,索性请栉田医生去诊治得啦,不过她还希望太太亲自去看一下情况。”阿春还加上一句:“这五六天工夫,细姑娘瘦得不成样子了。太太如果看见她,真的会吓一跳的。”

幸子一则因为怕传染病,再则对丈夫有所顾虑,所以一直拿不定主意,现在听了阿春的报告,便再也安不下心来了,决定瞒着她丈夫,趁上午由阿春作伴去看一次妙子。临出门时想到给栉田大夫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妙子在西宫一位熟人家里病倒了,由于某种原因,只能让她暂时住在那里。请的是附近一位斋藤医生,病状的经过情况大致是如此这般,扼要地介绍后征求他的意见。栉田医师说这种时候必须大量注射林格氏针剂和维他康复,如果放任不管,患者只会更加衰弱,必须对医生说千万不可再耽误下去,必须马上动手。幸子就说看情况还得请先生去会诊一下。栉田回答说斋藤医生是熟人,只要事先获得他的谅解,我随时可以出诊。栉田说起话来还像平常那样爽利。幸子挂断了电话,坐上等候在门口的汽车,沿国道向东驶去。车子开过业平桥几百米,只见山下一家大邸宅的院墙里的樱花树已经开出了鲜艳的花。

①1893年志贺洁发现的痢疾杆菌。

“哎呀!多好看呀……”阿春脱口而出。

“是啊,这家人家的樱花每年都是开得最早的。”幸子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观望着在阳光照射下升腾起一片游丝的水泥路面。这一阵子由于妙子生病,弄得幸子心绪不宁,不知不觉间,季节已经进入四月,再过十天就是赏樱花的时令了。可是今年还能像往常那样姐妹三个一起去京都赏花吗?要是去得成的话,不知该多高兴呢!妙子即使痊愈了,又怎么能马上出门呢?嵯峨、岚山和平安神宫的樱花是看不上了,御室的晚樱不知道能不能赶上。说起来,悦子犯猩红热也是去年四月,那是在赏樱花后从京都回到家里才发病的。京都是去了,可是由于悦子一生病,菊五郎的“道成寺”就没有看成。今年四月菊五郎也来大阪了,演出的节目是《藤娘》,本来是非去看不可的,会不会又要错过机会呢?

幸子心里思忖着这类事情,车子在夙川大堤上奔驰,六甲山隐隐约约地浮现在天际。

第二十章

病房据说在楼上,幸子一走进门口的洋灰地,奥畑和雪子听到汽车停止的声音,早就到楼下来迎了。

奥畑和幸子一见面,就使了个眼色说:“客套话免了吧,有紧要事情得先商量哩……”把幸子请进楼下里间那个屋子。

其实斋藤医生来出诊后刚走,奥畑送他出门时,他微微歪着头说:“病情确实不大妙,患者心力很衰弱。目前虽说还没有明确的征兆,可能是我过虑,不过从触诊觉察出患者的肝脏似乎有些肿大,说不定犯了肝脓肿。”问他到底是什么病,他说:“就是肝脏化脓病。热度升降得那么厉害,怕冷怕得发抖,看来不仅是赤痢,准是并发肝脓肿了。不过凭我一己之见,还难于作出结论,最好能请大阪大学的专家来会诊一次,才能放心,不知意下如何?”再追问下去,他说:“这种病是肝脏感染了其他脓肿的细菌,大抵都是由于赤痢细菌的侵入。化脓的肿块如果只有一处还好治,要是多发性的,也就是肝脏内到处都是脓头子的话,那就相当麻烦了。脓和肠子粘连的地方如果破裂,那倒好办,如果是肋膜、气管和腹膜破裂,多半就没救了。”斋藤医生虽则没有明说,可是听他的口气几乎是确定无疑的了。

“还是让我先看看病人再说。”

幸子听完奥畑和雪子的轮流汇报,急急忙忙来到楼上。病室是一间六铺席的朝南屋子,屋外还有个小小的阳台,房间是西式的。房子里虽说铺了地席,可是没有壁龛,连天花板也一律是白垩,除了一边有壁橱外,基本上像西式屋子。至于屋子里的陈设,屋角有个三角橱,上面摆着类似西洋古董的烛台。烛台上粘满斑斓的蜡泪。还有两三件从旧货市场买来的破烂货以及妙子好久以前做的法国洋娃娃,洋娃娃身上的衣服颜色都褪了。墙上只挂着小出楢重①一帧小小的玻璃画。屋子本来就很俗气,病人盖的那条厚实的羽绒被又特别漂亮——胭脂色底子上带有白格子大花纹,从阳台那边的双层玻璃拉门射进来的太阳光恰好照在整条被子上,光彩夺目,给人一种鲜花怒放的感觉。病人这时据说热度稍退,向右侧身躺着,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房门,似乎在盼望幸子的到来。幸子先前听了阿春的报告,早已有了先人之见,深恐两人的眼光相接触时,最初那个冲击自己经受不了。可是毕竟预先有了思想准备,尽管病人变得与以前大不相同,不过瘦得还不像私下想象的那样厉害。只是本来的圆脸变成了长脸,浅黑的皮肤变得更黑,只有那双眼睛变得格外大了。

除了上面的情况而外,还有更引起幸子注意的事。那就是病人长期不洗澡,全身腌躜固然不用说,身上似乎另有一种不洁的气味。说起来这是一向品行不端的结果,往常可以靠巧妙的化妆掩饰过去,可是在这种身体病弱的时候,她的脸上、脖子上以及手腕上处处都勾画出一种阴暗的甚至可说是淫猥的阴影来。幸子的感受虽则并不那么明确,不过她觉得病人的两条胳膊软弱无力地瘫放在床上的样子,不只是疾病折磨得她那样憔悴,而是几年来放荡不羁的生活使得她精疲力竭,躺在那里活像一个倒毙在旅途中的患者。像妙子这个年龄的女子要是长期卧病,本来会像十三四岁的少女那样动人怜悯地缩成一团,有时甚至显示出纯净圣洁的风貌。妙子却恰恰相反,完全失去了她平时那种青春焕发的神态,暴露出她的实际年龄来了,不,莫如说比她的实际年龄还要老得多。最奇怪的是她那种现代姑娘的风姿全然不见了,却表现出一种在娼楼饭馆当女招待的体态;而且那娼楼也不是什么高级娼楼,是私窝子之类的。姐妹中这个妹妹的气质本来就最糟,可是她身上毕竟还保留着一些大家闺秀的气派,尽管这样说,她那张松弛的脸上阴沉暗淡的肤色有点像感染上花柳病毒的人的肤色,使人联想到那些下流女人的皮肤。另一方面,对比她身上盖的那条华丽的羽绒被,病人的复杂的不健康就更加显眼了。提起这事来,似乎只有雪子平常早已觉察出妙子身上的那种“不健康”,而且暗暗地加以提防。比如妙子洗过澡以后,雪子决不在那个澡盆入浴。幸子穿过的衣服,即使是衬衫短裤,雪子都毫不在乎地借着穿,妙子的那类东西雪子绝对不借。妙子是否觉察到这些,不得而知,幸子不仅已经看出了一些苗头,而且还记得雪子那样做,是在她风闻奥畑患有慢性淋病以后才开始的。说实话,幸子从来没有相信妙子当口头禅那样说的她和板仓、奥畑只是“清清白白的交际”,没有发生过肉体关系。但是幸子也竭力避免深入追究其中的问题。雪子虽则一声不响,可是她老早就对妙子表示无言的谴责和蔑视了。

①小出楢重(1885-1931),西洋画家,能写随笔。

“细姑娘,怎么样?听说你瘦得不成样子,我看没那么严重。”幸子尽量用往常那种口气说话。“今天拉了几次啦?”

“早晨到现在已经拉了三次了。”妙子照例毫无表情,可是清晰地低声回答。“……不过肚子只是绞痛,什么也拉不出。”

“这个病的特征就是这样,不就是所谓的里急后重吗?”

妙子“嗯”的应了一声说:“今后再也不吃青花鱼四喜饭了。”这才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真的,今后再也不能吃青花鱼了。”幸子说完又一本正经地说:“细姑娘,你不用担心。不过斋藤医生说最好还是小心谨慎些,为了慎重起见,他希望我们再找一位医生来和他商量着办事,所以我想请栉田大夫来给你看看。”

幸子突然说出这话,是因为考虑到妙子不知道自己病重,如果三个人背着她偷偷地商量什么以致刺激病人的神经,还莫如直接痛快地对她明讲。斋藤医生虽然提议请大阪大学的高明医生出诊,可是弄得不好怕会招致病人的疑心;所以莫如先把栉田医师请来,听听他的意见,然后再作决定也不迟。幸子说话时,妙子一直把她那呆滞的目光茫然地投在她面前的草垫上听着。幸子于是催促说:“喂,细姑娘,这样行吗?”

“我不想让栉田大夫到这种地方来。”妙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坚决地说。她的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充满了泪水。

“……要是让栉田大夫知道我在这样的地方,实在难以为情……”

护士很机灵,立起身来悄悄地出去了。幸子、雪子和奥畑三人吃惊地望着病人脸颊上簌簌地淌着的眼泪。

“这样吧,这事让我慢慢地劝说细姑娘吧……”奥畑坐在幸子姐妹俩对面,中间隔着病人,他身上穿着法兰绒睡衣,外面裹了一件青灰色的绸寝袍,一面狼狈不堪地说,一面向幸子这边投来诉苦般的一瞥。

“行啦,细姑娘,你不愿意就不请栉田。……这种事情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幸子知道最重要的是不要让病人兴奋,所以这样安慰她。尽管如此,幸子觉得事情不好办了,为什么妙子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呢?奥畑似乎知道其中的原委,幸子却猜不出她的用意。

幸子那天是瞒着丈夫出来的,而且又快到午饭时间了,所以她在病室里呆了个把小时,看到病人平静了下来,就决定暂时先回家。归途她打算从札场附近坐电车或者公共汽车,所以抄近路穿过那个“孟坡”步行到公路上。雪子送她到半路,叫阿春稍后一点跟随着,她和姐姐并肩走。

“其实昨天夜里还发生了一件怪事呢。”雪子报告她姐姐说,事情是这样的:“昨天半夜两点钟左右,我和护士两人睡在病室对面那间屋子里(夜里一般都是雪子和护士轮流在病室里守候,昨夜病人的情况似乎略有好转,十二点以后睡得和安稳,因此启哥儿说:‘今夜我来接替,你们好好休息一下吧。’我们听了他的话,回到邻室睡下了。启哥儿大概和衣睡在病人身边的)。听到病室里有哼哼声,不知道是病人叫痛还是梦魇。尽管有启哥儿在陪床,我还是急忙起身去察看,当我刚把病室的门打开一半,就听到启哥儿接二连三地叫‘细姑娘、细姑娘’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细姑娘的一声‘米哥’。细姑娘只叫了一声,大概就从梦中惊醒了。不过她那一声确实是叫的‘米哥’。我估计细姑娘已经清醒,就悄悄关上房门,回到自己屋子里睡觉。病室那边后来也声息全无,当时我认为大概没有什么问题了,我一放下心,几天来的疲劳便扑上身来,随后似睡非睡地打了两三个小时的盹儿。四点钟后天刚亮,细姑娘的腹痛和拉痢又开始了,她痛苦得厉害,一个人侍候不了,启哥儿就来叫醒我。此后我一直没有睡。今天早晨我才想起,细姑娘那声‘米哥’准是叫板仓。昨天夜里她梦见了死者,才发魇叫喊了。说起来板仓正是去年五月死的,转眼快到他一周年死忌了。细姑娘因为他死得太惨,格外萦心,到现在每个月还要到冈山乡下去上坟,也就是这个缘故。恰哈就在板仓周年死忌的当口,她自己却害了重病,而且还躺倒在死者的情敌启哥儿家里,这怎么不叫她伤脑筋呢?细姑娘这个人城府很深,旁人不容易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不过,这些天来她准定没有忘掉板仓的惨死,所以才做了与此有关的梦。不过这完全是自己的猜想,不知道猜得对不对。不管怎么说,细姑娘本人今天早晨肉体上痛苦得太厉害,已经顾不到精神上的苦痛了,等到肉体上的痛苦平息以后,她也颓唐困顿到了极点。至于启哥儿,比细姑娘更要面子,表面上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变化。不过,连我都这样想,启哥儿肯定不会淡然置之吧。”雪子又说。“刚才细姑娘突然说出那样的话,毕竟是有道理的。这当然完全是我的猜测,正由于细姑娘昨夜让板仓的亡灵魇了,她才顾虑到她是住在启哥儿家里。她大概在想只要住在启哥儿家里,自己这场病就好不了,只能一点点恶化下去,最后不免一死。所以她先前那句话并不是避忌栉田医师,而是表示她不愿住在这个地方,可能的话,她希望住到别的地方去。”

“不错,说不定她就是这个意思。”

“本来还可以再仔细问问她,可是启哥儿对她寸步不离……”

“我倒忽然想起—件事来了,……如果给细姑娘换地方的话,你看蒲原医院怎么样?……要是去那里的话,只要把情况说明一下,我想他们那里准会接受的。”

“嗯,嗯……可是蒲原大夫能治赤痢吗?”

“这样办好了,只要他那里借给病房,我们可以请栉田大夫去出诊。”

蒲原医院在阪神御影町,是一家外科医院。那里的院长蒲原博士,读大学时就是船场的店铺和上本町的常客,和莳冈家的四姐妹从小熟识。那是因为当时被誉为高材生的蒲原拿不出学费,她们已故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经人介绍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后来蒲原留学德国以及回国后开办现在这个医院,她们的父亲都资助了一部分费用。蒲原这人是带有专家风度的外科医生,他在动手术方面有高度自信,正因为这样,他办的医院一下子兴隆起来,不到几年就全部还清了莳冈家给他的助学金。以后遇到莳冈家的家属以及船场店铺里的店员们去他那里求治,收费总是特别少,说什么也不肯多收。这自然是他在报答穷学生时代所受的恩情。原来他出生于上总的木更津,是一位关东人气质的热血汉,具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讲义气、重感情的性格。所以要是把情况对他讲明,托他设法用某种名义给妙子安排一个床位,照他素常的脾气看,显然不至于拒绝。不过那里是外科医院,治疗还必须麻烦栉田医师出诊。好在蒲原和栉田是同学,而且他们两个还是好朋友。

雪子送幸子到“孟坡”的南口,临分手时幸子嘱咐她这样几件事:“回家后我打算打电话给蒲原医师和栉田医师试试;病情既然那么严重,如果像斋藤医师说的那样,必须预防万一,不管病人自己愿意不愿意,再也不能让她呆在启哥儿家里了;在这段时间里不能麻痹大意,你必须马上强行说服斋藤医师赶快给病人打林格氏针和维他康复;如果你说服不了医生,得让启哥儿去和他交涉。”

幸子回家后,给蒲原医师打了个电话,不出所料,对方果然马上应承了,还说:“准备了一个特别病房,请随时送来好了。”可是栉田医师的电话却不好打,因为他是大忙人,老打不通,后来挨家逐户把电话打到患者家里,好不容易才联系上。等到获得他的同意,已经是傍晚六点多钟了。幸子本想把事情办得快些,可是为此必须分头洽商,再说贞之助嘴上不说,心里也很担心这件事,至少有必要把事情的经过对贞之助讲明,让他负担住院费用,打算明天上午把病人送进医院。所以这一决定直到七点多钟才通知西宫方面。阿春午夜十二点钟回到家里,传达了雪子的话,还谈到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

首先是关于病人的状况。幸子离开西宫不久,病人诉说怕冷,开始索索地发抖,体温一时升到四十度以上。到了晚上还有三十八度左右。至于林格氏针,奥畑出去打电话给斋藤医师,一再催促,才逼得对方同意试试。可是来到病家的不是往常那位年轻医师,而是那位老医师。他诊察过后,稍稍考虑了一下说:“还用不着打林格氏针。”吩咐护士停止打针准备,急急忙忙把注射器收进提包回去了。雪子看到这样的情况,越发觉得有换医生的必要,等到病人稍稍安静—些后,她又对妙子提出无论如何还应该请栉田医师的主张,再次征求妙子的意见。可是还像预料中的那样,妙子没有讲什么理由,只说:“不愿意老卧病在这里,医院也行,甲麓庄公寓也行,想转移个地方。换了地方以后,就请栉田大夫来治疗。只是不愿意他到这里来。”因为奥畑守在她身边屏息听着,妙子说话有顾虑,不过大致就是上面那个意思。奥畑听到病人说这些话,心里非常焦急,再三劝她改变主意,他说:“细姑娘别这样说,住在我这里好了,何必那么多心呢。”可是病人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一样,只管和雪子说话。终于急得奥畑满脸青筋,提高嗓门说:“细姑娘,你为什么讨厌我这个地方呢?”雪子面对这个情景,觉察到他们中间似乎闹了别扭,那根源很可能就是昨天夜里妙子的那句梦话。但是雪子不提那件事,她看到奥提要对病人发作,就安慰他说:“非常感谢您的好意,可是我们不便把一个生病的妹妹长期放在您这里,芦屋的姐姐也是这个主张。”还给他解释蒲原医院的住院手续已经办好了,这才勉强说服了奥畑。

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上午,妙子让八点钟开来的一辆救护车接走时,也发生了小小的争执。奥畑一再强调说:“细姑娘一直是我在照料,我有责任把她平安送进医院,所以务必让我陪同前去。”幸子和雪子轮番劝阻他说:“您讲得很有道理,不过今天的事您就交给我们好了。我们并不是从今以后不让您和细姑娘见面,可是您和细姑娘的关系还没有得到公认,病人似乎也很担心对外界的影响,所以请您暂时把细姑娘交给我们,自己先回避一下。病情如果有什么突然变化自然不用说,即使没有变化,只要您打电话来,我们会每天把病情告诉您的。”姐妹俩几乎是打躬作揖般的才把他说服。为了使他同意芦屋的电话得在上午打给幸子或阿春,不要直接打到医院里去,都累得她们满头是汗。幸子又对斋藤医师解释了情况,感谢他这一时期的劳累。斋藤医师很谅解,主动提出他自己护送病人去蒲原医院,负责把病人交给等候在那里的栉田医师。

雪子和斋藤医师陪同病人先去医院,幸子和阿春留下做善后工作。她们两人打扫了楼上那间当作病室用的六铺席的屋子,给护士和“老奶奶”每人一些小费,然后雇了一辆夙川的出租汽车,比病人的救护车迟一小时到达目的地。幸子每当亲人住院时总要产生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感觉,会不会一去不复返呢?这种不祥的预感她以前有过经验,深恐同样的心情今天又将袭来。车子开上公路时,只见沿途一片春光比昨天浓重许多,六甲的群山隐藏在深沉的云霞中,家家户户到处都开遍了白木兰和连翘花。要是在平时,这该是多么心旷神怡的景色,可是现在她却没法摆脱沉重的心情。因为她发现病人的样子昨天和今天大不一样。说实话,斋藤医师尽管说必须预防万一,可是直到昨天她还半信半疑,认为不见得会死,那不过是医生唬人罢了。可是照今天上午的样子看,说不定真有那种可能。幸子首先注意到病人今天的眼睛发直。虽说病人素常的表情也并不特别丰富,可是今天上午她面色呆滞,似乎全然失去了知觉,眼睛睁得特别大,直盯盯地凝视着空中的—个地方。那副样子,怎么说也像死期将临的人的脸相,叫人看了害怕。昨天病人还有精神流着眼泪讲话,可是今天她面对着奥畑和幸子姐妹在走廊里争执时,就像完全与己无关似的干瞪着她的两只眼睛。

蒲原院长在昨天的电话里说,给病人准备了特别病房。妙子却被送进一栋高价建造的纯日本式的单幢住宅。住宅和医院中间有走廊相通,本来是作为院长住宅盖造的。去年蒲原买到了住吉村观音林某实业家的私邸,离医院只有两里多路,他迁居到那里去以后,这所住宅就充当他平时休息的地方。这次作为超级特别病房收留妙子,是因为这里符合隔离的要求。病房设在原先当作会客室带回廊的那间八铺席和四铺席半相衔接的屋子里。为了方便陪床的人,连厨房和浴室都让任意使用。幸子昨天向护士会申请派遣去年护理悦子生猩红热的那位“水户姐”,机会凑巧,护士会作出安排,“水户姐”今天上午就来了。可是那位大红人栉田医师却还是老作风,尽管幸子和他约定了时间,幸子到达医院后还不见他到来。打电话到处打听,又催促了两三次,真是费尽了周折。这中间斋藤大夫尽管不时看他的手表,可一点也没有露出厌倦的神色,老老实实地一直等到栉田医师来接手以后才回去。两位医生用德语交谈的内容,旁人没法探知其究竟。栉田诊断的结果和斋藤完全不一样,他认为肝脏并不肿大,所以决不是什么肝脓肿,至于体温的升降和怕冷发抖,那是恶性赤痢可能发生的症状,不是什么反常的现象,大体上病情还是向好的方面发展的,只是患者十分衰弱。他当场就吩咐“水户姐”注射林格氏针和维他康复,随后再注射偶氮磺胺。他临走时还若无其事地说:“明天我再来,您用不着那么担心。”可是幸子到底不放心,一直送他到门口,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说:“大夫,真的不妨事吗?”他很有把握地连声回答“不妨事,不妨事”。幸子再问:“不用请大阪大学的医师来会诊了吧?”“那是斋藤君提出来的,他也有些过分小心谨慎了。如果有这种必要,我会对您讲的,目前您只管交给我就行啦。”“在我们外行人看起来,昨天还不是这个样子,不知怎么的,今天连面相都变了……患者那副面孔不是和死期将临的人相像吗?”“这是您的过虑。一旦身体衰弱,谁都是这个样子。”栉田医师根本不理会幸子那一套。

幸子送走栉田医师后,自己也想回一次家,她先和蒲原医师打过招呼,然后回到芦屋。贞之助、悦子和阿春都不在家,她独自一人坐在寂静的西式会客室里出神,不由得又转念到那不祥的事情上。对幸子来说,常年给她们姐妹几个看病的栉田医师既然那样讲,而且他的诊断从来没有出过差错,照说就应该相信他的话。和斋藤医师的意见比较起来,她宁愿尊重栉田医师的意见,巴不得他的诊断是对的。可是唯独这次她看到病人今天上午的气色,似乎只有同胞骨肉才会有那样一种预感。因此她觉得现在不妨先根据她的预感把情况通知她大姐一下,正是为了写这样一封麻烦的信她才回来的。这封信得把妙子被逐离家庭,直到最近得知她生病不得不接她回来的经过都写出来,而且执笔时还得对情结多少加以润饰,这工作足足需要花费两三个小时,因此她有点儿懒于执笔。直到午饭过后,她好容易才躲上楼去关起门来写信。姐妹四个里数幸子的字写得最漂亮,她善于写“假名”,文才又好,写封信根本不算一回事,不像长房的大姐那样要打草稿。她爱用毛笔写在卷筒纸上,字迹丰腴硕大,一笔不苟。可是今天却不像往常那样一挥而就了,改动了两三遍才写出下面这样一封信。

大姐尊前:

许久没有问候,今年的好季节又到来了。六甲山每天云蒸霞蔚,大阪、神户之间现在正是最美好的时节。每年一到这时候,家里我总呆不住。好长时间没有给您写信,你们都好吗?我们这里全家粗安。

又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本来懒得动笔,可是还得告诉你。细姑娘害了恶性痢疾,目前病情非常严重。

关于细姑娘的事,以前我们曾经通过信,尽管觉得她可怜,还是让她离开我这里,从此以后不许她再来,这事上次已经报告你了。不过细姑娘并没有像我们猜想的那样和启哥儿同居,她在本山村甲麓庄公寓过着独身生活,这在当时也告诉过你了。以后她一个人怎样生活,我们虽然挂念她,但也没有去过问这件事,她也没有来过信。只有阿春偷偷地去看过她几次,据说她现在还住在那个公寓里,尽管私下和启哥儿有来往,不过从来没有住到他家去过。听到这些消息后,我们也多少放心一些。不料上个月月底启哥儿突然给阿春打来电话,说细姑娘病了。真糟糕,她是在启哥儿家玩的时候发病的,不能让她走动,只能让她睡在那里。最初连什么病都不清楚,总以为没有什么了不得,因此就没有理会这件事,后来才渐渐弄清楚她害的是赤痢。不过既然已经和她断绝关系,她又病倒在启哥儿家里,究竟应该不应该接她回来,我们拿不定主意。可是阿春却很担心,她说赤痢还是恶性的,医生是附近请来的,不十分可靠,治疗很不周到。病人发高烧又拉肚子,每天痛苦得厉害,身体非常衰弱,瘦得像另外一个人了。尽管听到这样的消息,我还是没有理睬。可是雪子妹妹瞒着我赶去照料她,住在她那里。这样一来,我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去到那里一看,简直大吃一惊。据医生说,可能并发了肝脓肿,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就没救了,他一个人没把握,要求请一位专家来会诊。细姑娘见到我,只管哭鼻子,说什么也不愿住在启家,要求另外给她换个地方,听她的口气,似乎不愿死在启哥儿家。雪子妹妹猜想细姑娘也许因为板仓摄影师的周年死忌快要到来,怕他的幽灵作祟。据说细姑娘最近曾经梦魇到板仓了。这事也许是可能的。还有细姑娘可能考虑到她如果死在启哥儿家,大姐和我们这些人都要为难。总之,一向逞强的细姑娘居然变得这样怯弱,真是不寻常的事。她的面容从昨天起呈现出一副死相,眼睛发直,脸上的肌肉绷得一动不动,看了使人毛骨悚然。因此我觉得应该体谅病人的心情,决定马上把她接出来,禁止启哥儿再和她来往,今天已经用救护车送她到蒲原医院去了。因为有隔离病房的医院都住满了人,只能和蒲原大夫说明原因,对外不公开地送她去那里住了院。现在给细姑娘治病的是栉田医生,这个人大姐也认识。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这次的处置实在是万不得已,姐夫姑且不提,我想姐姐是会谅解的。贞之助也觉得这次是事出无奈,暗地里,也在为此担心,不过到现在他自己还没有去看过病人。可是事情也许不至于发展到那个地步,万一病危的话,我再给您打电报。请您也做好思想准备,不要以为完全没有那种可能性。不过栉田大夫认为细姑娘的病不像是肝脓肿,目前的病状还不太危险,大体上是可望痊愈的。但是我要说句不中听的话,唯独这次栉田大夫的诊断可能错了,无论从细姑娘的病状来看,还是从她的脸相上看,都禁不住叫我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愿我的预感是错误的。

乱七八糟地写了一大堆,姑且先把至今为止的情况向您汇报。我马上还要去医院。由于出了这个乱子,别的事情都放下了。雪子妹妹更比我辛苦,为了护理病人,她这阵子几乎整夜都不睡觉,这种时候真是全靠有了她啊!

就写到这里吧,下次再给您信。

妹幸子上

四月四日

虽然她担心可能会吓坏单纯善良的姐姐,不过为了尽可能唤起姐姐对妙子的怜悯,结果还是有意对病情作了几分夸大。尽管如此,所写的基本上还是她自己的真实感受,并没弄虚作假。她写完这封信,趁悦子还没回家,马上又急急忙忙地回到医院里去了。

第二十二章

病人住进医院两三天后,眼看一点点好起来了。说也奇怪,那天病人那种可怕的死相仅仅是一天的现象,人院第二天,露在病人脸上的不祥的阴影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幸子仿佛从一个离奇的恶梦中醒来似的,不由得想起了前几天栉田医师那句强有力的话:“不妨事,不妨事”,再次佩服他诊断的正确。此外她也想到东京的大姐看了她的信,不知会怎样焦虑,于是赶快再给她寄去了第二封信。姐姐看到这第二封信大概非常高兴吧,她一反向来那种慢条斯理的作风,只隔了一天就寄来下面那样一封快信。

幸子妹妹左右:

前几天拜读了你那封完全出乎意外的来信,弄得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每天都在为这件事伤脑筋,连信都没有复。刚才接到你的第二封来信,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大大的放心了。妙子本人自然高兴,对我们来说,也没有比这更可喜的事了。

其实现在可以对你讲了,前几天看到你第一封来信时,我总以为细姑娘多半没救了。她这个人历来为所欲为,叫人为她操碎了心。这番生病不妨说是咎由自取。说来虽然可怜,可是现在她即使死了,也无可奈何。不过她如果真的死了,那么谁去收她的尸呢?又从哪儿出殡呢?你姐夫恐怕不愿干这种事。要是从你那里出殡,就更加不合情理。那么难道能从蒲原医院出殡吗?决不能这样办吧。我一想到这些就痛心。……想想细姑娘这个人不知要把我们连累到何等地步。

幸而她的病好了起来,我们总算得救了。这也是全靠幸子妹妹和雪子妹妹尽心竭力护理的结果。细姑娘本人能明白两个姐姐的苦心吗?要是她能明白的话,会不会趁此机会了结她和启哥儿的关系,重新建立新的生活呢?能这样就好了。

我知道蒲原大夫和栉田大夫这次帮了大忙,无奈不能以我的名义向他们致谢,请你体谅你姐姐的苦衷。

鹤子

四月六日

幸子收到这封信的当天,为了让雪子看信,特地跑了一趟医院。

“我收到这样一封信,你就在这里看吧。”幸子离开医院时,趁雪子送她出病房的机会,从手提包里悄悄取出那封信,让雪子站在门口看。

雪子看完信,只漏出一句“真个是大姐”,就回病房去了。也不知道她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幸子对于那封信没有多大好感。说得直率点,大姐这封信无意之间暴露出她对妙子已经毫无手足之情,她所汲汲希求的莫如说只是如何能使她一家不遭受妙子惹起的灾祸的连累。这当然无可厚非,可是这样说来,妙子也怪可怜的。不错,这次的病固然不妨说是她“咎由自取”,只是这个妹妹从少女时代起就甘愿过那种波澜重叠的生活,一度几乎被洪水淹死,以后她不惜抛弃名誉地位而热恋的对象又害病死去,的确,只有她一人经历了她那些太平无事的姐姐们做梦都没有想到的许多灾难,也可以说她至今已经吃尽了苦头。幸子想到如果是自己或者雪子,这样的苦难无论如何也受不了,越想越觉得这个妹妹的冒险生涯值得自己佩服。可是大姐接到她第一次报告时的那副狼狈的光景,以及收到她第二次报告后一下子心安理得的样子都跃现在她眼前,不禁觉得这样一位姐姐可笑得很。

妙子住院的第二天上午,奥畑打电话到芦屋,幸子把病人从今晨起迅速好转以及栉田大夫的诊断情况详细地对他讲了,还告诉他已经看到了康复的曙光。以后的两三天里他再也没有打来电话。到了第四天的傍晚,幸子从午后守到三点钟离开医院回家了,那时雪子和“水户姐”守在病人枕边,阿春在套间里用电炉熬米汤,这栋日本式住宅的看门老头儿来通报说:“有位像是府上的人来了,他没有说姓名,可能是府上的老爷来了。”“哎呀,难道是贞之助姐夫吗?我想他不会来呀。”雪子说着看了一眼阿春。这时院子里响起了皮鞋声,从胡枝子篱笆那边突然出现一个身穿漂亮的绛紫色双排钮扣上衣,鼻子上架了一副深色金丝边眼镜(不是视力差,而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为了漂亮而时常戴的有色眼镜),手里拄了一根白蜡木手杖的人。这幢日本式房子和医院各自有个大门,可是这情况初来的人不知道,都得从医院大门央人带路。不知奥畑怎么会知道这里有门的。他找到这里,趁老头儿通报的当儿,未经允许就从门口来到院子里(后来才知道奥畑一见到老头儿就问:“莳冈妙子的病房是这里吗?”老头儿两次动问他的姓名,他不讲,只回答:“你说是我,对方就知道了。”最初阿春非常奇怪他怎么会发觉这栋单幢房子是妙子的病房,怎么知道从门口穿过院子到达病房的途径。他大概不是向人打听的,而是自己耐心察访的。自从出了板仓那件事情以后,他在侦察妙子的行动上抱有极大兴趣。这次妙子住院,大概他也经常在医院四周来回察看)。这个院子沿着回廊从东向南成一直角延伸,奥畑披拂着盛开的珍珠梅来到里间那个八铺席外的走廊,从那里正好看到屋子里病人的脸。奥畑的手伸进稍稍开着的玻璃拉门,把它打开,取下他那有色眼镜,笑嘻嘻地对妙子说:“正好有事来到附近。”“水户姐”看到一个不相识的男人闯了进来,吃了一惊。雪子那时正在喝红茶看报,为了安抚“水户姐”,她若无其事地走到回廊上招呼奥畑,看到奥畑手足无措地站在踏脚石上,她连忙从屋子里取出一个坐垫放在回廊上,请他坐下,目的是不让他走进屋子。奥畑似乎想和雪子攀谈,雪子却随即避进套间,取下阿春炖在电炉上熬米汤的砂锅,换上水壶。等水开后沏上茶。她本想让阿春送茶给奥畑,又觉得善于应酬的阿春要是让奥畑抓住就很麻烦,于是她对阿春说:“春倌,你回去吧,留下的事情我来做。”说完她亲自把茶端了出去,马上又躲进了套间。

这天是个阴沉温暖的养花天,病房的拉门敞开着,病人看到奥畑出现在她眼前,并且坐在回廊上,可是依然用毫无表情的宁静的目光注视着客人。奥畑看到雪子躲避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过了一会儿,他掏出烟盒取出一支烟点上。烟灰渐渐多起来,他想把烟灰扔在地上,又迟疑莫决地只管向病房中张望,漫无目的地说:“对不起,有烟灰缸吗?”“水户姐”机灵,把手边的红茶杯的托盘给他送了去。

“细姑娘,看上去你好得多了。”奥畑边说边把一条腿直挺挺地伸到门限上,脚后跟压着敞开的玻璃拉门的门框,仿佛要让妙子充分看到他那新买的皮鞋似的。“今天我才敢说,细姑娘前一阵真险呀。”

“嗯,这个我知道。”妙子回答的声音有点气力了。“差点儿就去见阎王啰。”

“什么时候能离开病床呢?今年的赏樱花大概完蛋了吧。”

“赏樱花还在其次,我倒想看看菊五郎。”

“有那份精神就没事了。”奥畑又望着“水户姐”的脸说:“怎么样,这个月里能下床走动吗?”

“怎么说呢……”“水户姐”只应了一声,没再理他。

“昨天晚上我和菊五郎在坂口楼同席了。”

“是谁请菊五郎的?”

“是柴本君请的客。”

“那个人专门捧菊五郎六世。”

“前些日子柴本就说要请菊五郎六世吃饭,让我作陪,可是菊五郎六世这家伙架子真大呀。”

奥畑这个人生性急躁,注意力不能集中,没有耐性钻研一件事。平常最多看看电影,很少看戏,因为嫌戏沉闷,可是他却爱结交演员。以前他手头宽裕时,经常请那些人去歌楼舞榭打茶围吃馆子,所以和水谷八重子、夏川静江、花柳章太郎那些人都搞得很熟。每当那些人来大阪时,他难得在台下看演出,老爱到后台去访问他们。对于菊五郎六世,他也并非爱好他的技艺,而是无缘无故地想结识名角儿,所以他总想请人家给他介绍一下。

由于妙子问长问短地问个不停,奥畑就洋洋得意地给她讲述昨晚坂口楼酒席上的许多情况,还模仿菊五郎六世说话的腔调和开玩笑的样子给她看,大概他就是为了在病人面前表白这件事而来看她的。伴同雪子守在套间里的阿春最爱听那类事情,尽管雪子一再催她快快回家,她每次口头上“是、是”地答应,暗地里还是竖起耳朵在听着。直到雪子再一次催她说:“春倌,已经五点钟了。”她才无可奈何地立起身来。她一般都是每天下午来到医院,帮忙做饭洗衣服,到吃晚饭的时候回芦屋。回家的路上阿春心里思忖着:奥畑少爷那样胡扯,要扯到什么时候为止呢。他本来不该到医院里来,要是太太知道了这事,会大吃一惊吧。如果他不适可而止地回去,雪子姑娘怎么办呢?“原来说好不能这样的,请你走吧”,这种话雪子姑娘怎么也说不出口吧。……阿春想着想着,已经走到新国道的柳川车站。她正打算像往常那样在这里乘电车,只见一辆空的出租汽车从神户那边开来,里面的司机她认识是芦屋川的。站在马路这边的阿春向他喊道:“回芦屋川吗,让我搭个车吧。”把车子叫到她身边,还让人家特地绕道把她送到家门拐角处。她喘着气走进厨房,看见阿秋在烙鸡蛋饼,开口就问:“太太在哪里?老爷还没回家吧?真糟糕,奥畑少爷到医院里去了。”她边走边煞有介事地说。从过道张望那间西式会客室,发现正好幸子一人躺在长沙发上,她走上前去轻声说:“太太,奥畑少爷刚才去医院啦。”

“什么?”幸子坐起身,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阿春小题大做的口气叫她吃了一惊。

“他是什么时候去的?”

“先刻太太一回家,他马上就来了。”

“现在还在那里吗?”

“直到我离开医院时他还在。”

“他有什么事没有?”

“他说他在附近有点事情,顺便去探望细姑娘的。他不等传达,冷不防从院子里闯了进去。……雪子姑娘躲进套间,他在和细姑娘聊天。”

“细姑娘没发火吗?”

“没有,似乎还很高兴和他攀谈……”

幸子暂时让阿春留在会客室,她自己去丈夫书斋里给雪子打电话(雪子讨厌打电话,最初让“水户姐”代她接,幸子对“水户姐”说:“对不起,请你叫雪子妹妹来接吧。”雪子这才勉强亲自来接电话)。一问起来,才知奥畑还没有离开医院。雪子告诉她:“最初他坐在走廊上,后来天渐渐地黑下来而且又寒冷,他未经邀请擅自走进屋子里,关上玻璃拉门,坐在病人床头谈个没完没了。不知道细姑娘又是什么道理,竟然毫无倦容地和他扯着。我只得躲到套间里去,可是又不能一直这样,就走进病房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人聊天。为了打发他回去,先前就给他换上一次茶,天黑也没给他打开电灯,尽管我施尽各种手段,他却视若无睹地只管闲扯下去。”幸子就说:“那个人就是有这种厚颜无耻的特点,要是你不说他,今后他说不定经常要来。如果他再赖着不走的话,让我去医院吧。”雪子说:“已经是晚饭时候了,他也知道二姐在给我打电话,大概他不久就会回去的吧,你这时也不用特地来一趟了。”幸子顾虑到丈夫快要回来,又怕悦子纠缠不休地问她这个时候出去做什么,所以就对雪子说:“好吧,那就听凭你办吧,你得婉言打发他回去呀。”电话虽然挂了,可是她知道雪子决不会对奥畑说什么的。所以她一个晚上始终惦念着后来的情况不知怎么样,直到很晚都没有机会再打电话。十一点钟左右,她正要跟随丈夫上楼就寝,阿春悄悄地走到她身边,凑近她耳朵说:“从那以后,听说又过了一小时才回去的。”

“你打电话问了吗?’’

“是的,刚才我去打公用电话了。”

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幸子去医院里一问,才知道昨天晚上奥畑后来又在那里泡了许久而不想回去,雪子再次躲进套间,一直没有露面。可是屋子里真的渐渐地黑了下来,没办法才开了电灯。又因为病人的晚饭时间已过,就让“水户姐”把米汤送进病房。奥畑依然无动于衷地问病人有没有食欲;什么时候才能喝粥;甚至说他自己也饿了,能不能为他从外面叫点什么东西来吃吃;这一带地方哪家馆子的菜最可口。弄到后来连“水户姐”也逃进套间,病房里只留下他和病人两个人。后来他大概真的饿了,于是对着套间说:“我这就告辞,打搅了半天,很对不起。”然后又从回廊走下院子回去了。就在他向套间里的人告辞时,雪子只探头和他招呼了一下,故意没有出来送他。他在医院里大概泡了两小时——从四点到六点。不过雪子不明白细姑娘到底为什么不愿说“请你回去吧”这样一句话,要是她肯这样说,不就好了吗?那样一个人突然闯进院子,神气十足地夸夸其谈(雪子早就讲过,二姐在场不在场,奥畑的态度大不一样,昨天他尤其肆无忌惮),连“水户姐”都觉得非常奇怪,他也应该知道我们这些人的处境有多为难。细姑娘是有资格叫他回去的,而且她不是应该催他回去吗?以上这些情况都是雪子背地里对幸子诉说的,她不敢当面埋怨妙子。

幸子想到照这个样子奥畑两三天内有可能再来,觉得有必要趁现在主动去找他,请他今后不要再到医院里来。要是这样的话,无论如何应该去他家知会一下。因为上个月月底斋藤医师的出诊费大概是奥畑支付的,妙子呆在他家十天的药费以及看护人员的一切费用也给他添了许多麻烦。细算起来,接送医生的汽车费、司机的小费以及每天买冰的钱,他也垫付了不少。这些情义其实到现在都没有清偿。现在即使送钱给他,他也不见得肯收。……可是斋藤医师那笔治疗费至少得让他收下,其余部分只能送东西了。幸子估计不出到底花了人家多少钱,应该买些什么东西送给人家,于是她问妙子:“细姑娘,到底送什么东西好呢?”妙子回答说:“这类事情我会好好处理的,你别管了。这次的费用无论是奥畑垫付的那部分或者住院那部分都应该由我支付,不过因为我躺在病床上不能提取存款,暂时只能由启哥儿和二姐给垫着,等我病愈起床后,全部都要偿还,请二姐不用操那份心了。”可是当她背着妙子征求雪子的意见时,雪子说:“尽管细姑娘那样说,可是将近半年的公寓生活,她的存款多半也已经让她花光了。她嘴巴上尽管说得漂亮,钱恐怕是还不出了。无论是钱或者礼物,我看早日还清为妙。”她还附带说:“说不定二姐现在还把启哥儿当成大财主,可是前一阵我住在他家时,从各方面发现他家经济情况意外拮据。比如饭菜俭朴得叫人吃惊,晚餐桌上除了一个汤以外,就只有一盆大杂烩,不论是启哥儿、护土还是我都吃同样的东西。阿春有时看不惯,往往从西宫市场上买了些炸鱼虾、鱼糕以及红烧牛肉罐头等带回来,这种时候启哥儿也坐下一起吃。又如给斋藤医师的汽车司机的小费,一般都是我留心着给的,弄到后来,几乎总是由我付小费而启哥儿只装不知道。不过启哥儿是个男人,对于这类小事情不妨装做漫不经心,可是对于那位管家老妈妈我觉得必须提高警惕。那个人对启哥儿忠心耿耿,性格也温和,侍候细姑娘也非常亲切,可是另一方面家里的一切开支都由她一把抓,一分两分钱的东西都管得很紧,不让浪费。据我看来,那位老妈妈表面上非常和蔼可亲,内心里对我们一家、特别是对细姑娘没有什么好感。并不是她对我有什么不敬的表示,而是我有这样的直觉罢了。如果你想更详细地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可以去问阿春,因为她和那位老妈妈经常打交道,你去问她,—定会知道某些情况的。由于有那样—位老妈妈在他家里,所以就更不要欠他一个钱。”

幸子听雪子这样一讲,渐渐地不放心了。她一回家就把阿春叫了来问道:“奥畑家那个老妈妈是用什么眼光看我们的?你从她那里听到什么没有?要是听到什么,你都说出来吧。”阿春翻着白眼,表情非常严肃地思忖着,叮问道:“讲出来不妨事吗?”然后提心吊胆地说出了下面这样的事。

“其实,这件事最初就觉得应该报告太太,”阿春先来个开场白。她上个月下旬在奥畑家出出进进的时候,已经和那个老妈妈混得很熟。不过当妙子病倒在她家时,她们两人事情都很多,没工夫好好谈话。直到妙子住院后的第二天上午,阿春去她家收拾剩下的零星东西时,奥畑正好不在,屋子里只有老妈妈一人,她劝阿春喝杯茶再走,阿春就留下和她攀谈了好一会儿。那时老妈妈一再称赞幸子和雪子说:“你家细姑娘有两个好姐姐,多福气呀。我家的小主人就相反,他本人自然也有缺点,可是老夫人去世后,他的兄弟抛弃了他。这样一来,社会上的人都不再和他来往,实在太可怜了。现在只能靠你家的细姑娘一个人了。但愿细姑娘肯做他的太太就好了。千万请你也出把力促成这桩姻缘吧。”她含着眼泪恳求阿春。接着她又像难于启齿地说:“这十年来,小主人为了细姑娘不惜牺牲一切。”后来她非常婉转地透露了奥畑被他长兄驱逐,禁止其出人家门,原因就在妙子身上。老妈妈的谈话中最使阿春感到意外的是近几年来,妙子的生活费用大部分依靠奥畑的接济,特别是去年秋天她住进甲麓庄公寓直到现在这段时间里,几乎每天一清早——也就是说早餐以前——就来到奥畑家里,三顿饭都在西宫吃,直到深夜只是为了睡觉才回公寓。所以尽管说是独自开伙仓,实际无异于奥畑家的食客,甚至连她的脏衣服都拿到奥畑家让老妈妈洗,或者为她送到洗衣店去洗。他们两人在外面的各种娱乐费用,不知道究竟由谁负担,可是奥畑钱包里经常存放着的一两百块钱,只要和妙子出去一趟回家,一个晚上就变得空空的了。由此看来,游乐费大概是他请的客。至于妙子每个月从自己的存款中所用去的钱,至多不过支付甲麓庄那点儿房租罢了。尽管她这样说,阿春总有点不大相信的样子。老妈妈因此从屋子里取出一年来的各种账单和收据说:“因为讲到这方面的事情,顺便让你看看。”她还根据这些单据说明妙子在她家寄食以来每月的开支和以前的开支相差多么悬殊。果然像她说的那样,煤气费、电费、汽车费以至蔬菜店、鱼店等等一应开支,从去年十一月份以后突然急剧增涨,由此可以想象妙子在她家是怎样挥霍无度的了。不仅如此,翻开百货店、化妆品店和服饰品店的账单一看,妙子买的东西占了一大半。阿春无意中发现其中有去年十二月妙子在神户东亚路的隆兴妇女西服店定制的驼绒大衣,以及今年三月份在同一商店定制的天鹅绒晚礼服的账单。驼绒料子底面织出两种颜色,面子是茶褐色,里子是非常艳丽的红颜色,那料子既轻软又厚实。当时妙子得意地在两个姐姐和阿春面前夸耀说:“这件大衣花了三百五十块钱,只得变卖了两三件自己再也不能穿的花花绿绿的和服才付了那笔账。”阿春还记得那时妙子已经脱离芦屋过着独立生活,怎么可以那样大手大脚地花钱,现在看到账单才知道实际上是奥畑为她定做的,那就想得通了。

老妈妈说:“讲这些给你听,决不是想说细姑娘的坏话,只是想告诉你我家小主人为了讨好细姑娘,是怎样尽心竭力罢了。说来惭愧,小主人虽则是奥畑家的少爷,可是他排行第三,没有资格随随便便花钱。家老夫人在世的时候,还有点办法,可是现在来路完全断绝,去年他被驱逐时,从长房老爷(长兄)手里拿到的那点儿赡养费就是他唯一的财源,那笔老本坐吃山空,勉强维持到今天。为了讨好细姑娘,小主人有了今天不顾明天那样的乱花钱,那点儿赡养费也花不多久了。小主人也许还以为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自有办法,既然这样就该回心转意重新做人,不这样做,就不能获得亲戚们的同情。我也为这事担心,劝他不肯像现在这样天天闲荡,得赶快去找工作做,即使一月百把块钱的工资也不妨。可是他一心扑在细姑娘身上,别的事情一概不管。我这才想到除非细姑娘能做他的太太,否则就没法使他走上正路。这件事本来是十年前的悬案,当时家老夫人不同意,我也不赞成,可是现在想起来,这桩亲事毕竟还是应承了好,如果那时应承下来,小主人也不致走错路,这时就会有个幸福的家庭,认认真真地工作了。”她又说:“还有老家的老爷不知为什么对细姑娘那么看不入眼,到现在还不愿小主人和细姑娘结婚。不过现在反正已经断绝了兄弟关系,用不着再有什么顾虑,干脆结婚算了,不见得老家的老爷会永远反对到底,说不定反倒能开辟出一条新路。实际上现在的难关不在于老家的反对,毋宁说是在细姑娘这方面。为什么呢?因为据我看来,细姑娘现在完全变了心,她似乎再也不打算和小主人结婚了。”

“我这样说,仿佛又在责备细姑娘似的,其实决不是这个意思。”老妈妈三番四次辩白着说下去。“莳冈先生府上是怎样看待我们小主人的呢?他是个不谙世情的公子哥儿,论缺点可以抓—大把。可是他对细姑娘的纯真感情到今天始终没有改变,这点我可以保证。不过他十七八岁时就在妓院厮混,品行不端,和细姑娘分隔的那段时间里他吃、喝、嫖、赌,什么都干,这是由于心爱的人不能厮守在一起,因而自暴自弃的。他那种心情照说应该获得体谅。可是比起我家的小主人来,细姑娘是个特别聪明的小姐,主意打得也坚定,还有一手别的女子模仿不了的绝技,对于我家小主人那种没志气的人也许已经失望,这也是很自然的。不过想到他们十年来非同一般的交情,总希望细姑娘能稍稍可怜一下我家小主人对她的死心眼儿,不要轻易地把他抛掉。再说细姑娘如果怎么样也不愿嫁小主人的话,米吉事件的当时就该干脆拒绝,小主人也许就死了他那条心。可是那时细姑娘态度暧昧,和米吉像要结婚又不结婚,对小主人像有爱情又没有爱情,因此我家小主人就被拖累了。米吉死后直到今天,细姑娘还是同样的态度,既不拒绝,又不公然同居,原因究竟在哪里呢?那样的话,不是没法叫人不说细姑娘只想在经济上利用小主人吗?”

老妈妈这些话阿春有点儿理解不了,她就说:“您是这么说,可是关于板仓老板那件事我们听到的是细姑娘本想和他结婚,由于你家小主人从中作梗,所以未能如愿以偿。还有一层,就是她要等待雪子姑娘的亲事定下来之后再结婚。”老妈妈马上就说:“雪子姑娘的亲事不用说,自然该等待,可是要说我家小主人从中作梗,那是可笑的。即使在那个时候,细姑娘还瞒着我家小主人和米吉约会,另一面又瞒着米吉和我家小主人约会,而且始终是细姑娘打电话给小主人,这个我是知道的。总之,细姑娘巧妙地操纵着他们两个人。她本心也许喜欢米吉,可是由于某种需要却尽可能长期和小主人保持着关系,我是这样想的。”她只是没有说妙子那时已经出于贪财的目的在勾引奥畑而已。阿春就说:“不过,老妈妈你也知道细姑娘那时还在做布娃娃,那方面的收入完全可以维持生活,而且还有存款,没有‘必要’仰赖你们小主人。”老妈妈说:“细姑娘自然那样讲,你和你家太太以及雪子姑娘大概都信以为真了。可是只要思索一下就会明白,尽管细姑娘在做布娃娃,仅凭她一双手而且还是小姐们半供娱乐的业余工作挣来的那点儿收入,在衣食住各方面那样穷奢极侈并且还有储蓄,这样的事情真能做到吗?听说细姑娘有一个漂亮的工作室,甚至还有西洋人的徒弟,还让米吉把她的作品拍成照片,宣传得有声有色,所以府上各位都偏袒着细姑娘,过高估计了她的实力,这也是很自然的。可是我估计她挣不到那么多的钱,至于她的储蓄,因为没有见到她的存折,所以不好说什么。不过即使有存款,大概也很有限吧。假如不是这样,存款很多,那么说不定她是为了积攒钱财从我家小主人那里勒索去的。”老妈妈甚至说:“依我看,指使细姑娘干出这一手的,说不定就是米吉捣的鬼。米吉只巴望细姑娘尽量获得我家小主人的资助,越是那样他的负担越轻,所以他尽管知道细姑娘暗地里在和小主人约会,却开一眼闭一眼只装做没看见。”

阿春听到的件件都是意料之外的事,她不由得多少给妙子辩护几句。可是老妈妈掌握着真凭实据,只要阿春一开口,她就举出许多具体例子驳倒阿春。有些例子由于情节过于严重,阿春实在没有勇气如实对幸子汇报,只说:“全是些太不成体统的事情,没法讲出来。”这里只把她泄露的一两桩事情记述一下。妙子手里有几颗宝石,那几颗宝石是什么样的宝石,老妈妈知道得一清二楚(自从中日战争开始以后,人们都回避戴戒指,妙子就把那些宝石藏在宝石匣里,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她不带到公寓去,托幸子为她保管着)。那是因为那些宝石都是奥畑商店里的商品,奥畑偷偷拿出来给妙子的。每次事情被发觉,总是家老夫人出面给儿子擦屁股,这样的事老妈妈亲眼看到多次。据她说,奥畑有时直接把宝石给细姑娘,有时换成钱给她。有时妙子私下拿到别处去变卖的宝石,又辗转回到奥畑商店。不过,奥畑从他哥哥店里偷出来的商品并没有全部给妙子,他自己也变卖了一部分零花了。但是老妈妈认为其中大部分确实交给了妙子。妙子不仅知情而收下,有时还死乞白赖地指定要某个戒指(戒指以外当然还有手表、别针以及项链那些东西)。总之,老妈妈在他家做了几十年奶妈,把奥畑从婴儿奶到大,他们家里的事情连细节她都很清楚,要像这样一一举例说明的话,那就没个完了。可是正如老妈妈自己说的那样,她不是憎恨妙子,只是为了证明奥畑是怎样为细姑娘献身而已。“府上各位不明白真实情况,把我家小主人看得很坏,反对他和细姑娘结婚,所以我才把这些情况讲给你听的。如果诸位能考虑一下我家小主人被家庭驱逐的原因究竟在哪里,我想府上的人该不至于再说不许他们结婚了吧。”她还说:“对细姑娘我不能说长道短,既然我家小主人对她那样倾心,那么对我来说也是一位该尊重的人。因此我希望大家同心协力劝细姑娘回心转意,和我家小主人结合。听说细姑娘近来又有了相好的,因此她似乎更加想甩掉我家小主人,要是果真有这事,说不定她是看到我家小主人钱快花光了,才准备抛弃他的吧。”

老妈妈的话越来越出乎意外,阿春吃了一惊,说:“我今天第一次听到细姑娘‘又有了相好’,这句话是谁告诉你的?”老妈妈说:“我也拿不出真凭实据,可是最近我家小主人和细姑娘争风吃醋时,我经常听到小主人嘴里漏出‘三好’这个名字,而且对他很不满。那个人似乎是神户人,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干的是什么工作。只是老听到小主人说什么‘酒吧领班’啦,‘那个酒吧领班’这类话,‘酒吧领班’究竟是什么呀?”阿春说她估计那个三好大概在神户一家酒店当酒吧领班,除此以外老妈妈什么也不知道了,所以阿春也没有寻根究底。不过谈到这件事情以后,阿春又从老妈妈那里得知妙子最近喝酒喝得很厉害。平常妙子在幸子等人面前至多只喝一两合,可是据老妈妈说她在西宫奥畑家喝酒时,日本酒能喝七八合,三角瓶的威士忌她可以满不在乎地喝掉三分之一瓶,酒量洪大,很少出乖露丑。可是有时不知在哪里喝得烂醉如泥,由奥畑搀扶着回来,不过最近喝醉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第二十四章

阿春的话,不用说,幸子是费了极大的耐性才听到这个地方的。在阿春说话时,幸子觉得自己的脸红了许多次,有时一下子想掩住自己的耳朵,不由得想举手制止她:“春倌,别讲啦!”而且如果再问下去,这种叫人脸红的事还会有很多。

“行啦,你去那边吧。”谈话好容易告一段落时,她把阿春撵出屋子,趁势伏在桌子上等候受冲击的心情平静下来。

……果真是这样吗!……平常所担心的毕竟是真的吗!……谁都是袒护自己人的,在老妈妈眼睛里,启哥儿自然是个纯洁的青年,可是实际上他对细姑娘决不是那么真心爱护的。自己的丈夫和细姑娘对他的观察大致是对的,他是个无恶不作的轻薄儿。但是不能因此就推翻老妈妈说细姑娘是吸血鬼的指责。正如老妈妈过高评价启哥儿那样,我们对细姑娘在许多方面也评价过高了。……幸子每常看到妙子手上戴了光耀炫目的宝石戒指时,不禁会产生一种令人不快的疑念。……可是妙子总夸称俨然是凭自己的劳动买来的,看到她那副得意的样子,怀疑她的念头顿时消失了。再说妙子当时毕竟还有自己的工作室,正在做着布娃娃。她那些标价很高的作品还很畅销,这是幸子亲眼看到的。举办个人展览会的时候,幸子还去帮着核对账目和计算,所以势必相信她说的话。以后妙子渐渐的不搞布娃娃转而做西服,做布娃娃的收入自然没有了。可是她还为准备出国以及开办西服店储蓄了一笔钱,据她说生活上没有什么困难。不过幸子看出她坐吃山空,担心她把那点儿存款花光,因此为了让她挣几个零用钱而叫她给悦子缝衣服,还给她介绍邻居熟人家里的西服订货,有了这方面的收入,生活问题总算解决了。所以尽管幸子有时怀疑妙子的生活内情,但总是由于想到这些理由而否定了自己心里的那些疑念。……同胞姐妹的力量都不借助,别人的支援就更不愿依靠,妙子说要凭自己的本领赤手空拳打天下,幸子完全听信了她的话。……这难道不是偏听偏信吗?……而且妙子始终在指责批评奥畑,把他说成经济上一点能力也没有的人。不仅他不能照料自己,将来还要自己供养他。启哥儿的钱一分一厘她都不想要,自己的钱也尽量不让启哥儿沾边,她以前不就说过这种话吗?那种漂亮话难道都是为了欺骗社会和几个姐姐而施展的花招吗?……

与其责备妙子,倒不如说该责备的是她的姐姐们——被她随心所欲地捉弄的、不谙世情的、老实得傻头傻脑的姐姐们。现在幸子不得不承认老妈妈的那句话——一个小姐干业余工作那点儿收入不可能那样穷奢极侈,是完全正确的。在幸子来说,当初她也曾一再思考过同样的问题,可是始终回避深入研究它。在这一点上如果被人指责说不是老实而是耍滑头,那也没办法。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把自己的同胞妹妹当作是那样一个坏女人——这正是犯错误的根源。不过社会上的人、特别是奥畑老家那些人以及老妈妈他们恐怕不会那样体谅幸子们的这种心情,一想到这里,幸子的脸不禁又红了。本来在她听到奥畑的母亲和长兄坚决反对奥畑和妙子结婚时,她私下还觉得很不愉快。可是到了今天,就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反对是有理由的了。在他们眼睛里,不仅妙子是个吸血鬼,连妙子的家庭也是不健全的。他们不理解妙子的姐夫、姐姐们是何居心,竟放任妙子干出那样的事情来。他们一定是那样想的。幸子想到这里,只能承认辰雄宣布和妙子断绝关系的处置毕竟是正确的。她又想起贞之助怎么都不愿干预妙子的问题,当她追问丈夫是什么理由时,他说细姑娘性格复杂,猜不透她的心思。大概他早已看到妙子那不可告人的阴暗面了。而且他毕竟有所顾虑,用婉转口气晓谕这桩事情的。既然这样的话,更具体地提醒幸子得防一手就好了。

幸子那天终于没有去西宫,推说头有点儿昏沉,服下一些匹拉米董镇静剂,闷在二楼的屋子里,就像挫败的公鸡一样,连丈夫和悦子都不愿见,挨过了一天。第二天早晨送走丈夫后,她又到楼上寝室里躺下了。自从妙子住院以来,她几乎每天去医院看一次,那天下午她想去看看妙子,可是不知怎的妙子这个人仿佛突然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和自己离得远远的、叫人望而生畏的一种存在,连见面都有点可怕了。到了下午两点钟,阿春上楼来说:“太太今天去医院吗?刚才雪子姑娘打电话来了,问有没有《吕贝卡》这部小说,有的话叫我给她带去。”“今天我不去了,《吕贝卡》在六铺席那间屋子的书架上,你给她送去吧。”幸子依旧躺在床上。突然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阿春,说:“细姑娘已经不用照料了,你让雪子姑娘回来休息一下吧。”吩咐完毕才打发她走。

雪子从上个月月底赶到奥畑家,后来又陪同妙子到医院里,到今天已经十多天了,一直没有回家。阿春给她传达幸子的话,当晚她就回到家里,全家在一起进的餐。幸子傍晚时也起身了,她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到餐室。贞之助为了慰劳雪子,特地从他日渐匮乏的贮藏中拿出一瓶法国勃艮第白葡萄酒,亲自拭去瓶上的尘灰,嘣的一下拔开瓶塞,开口就问:“雪子妹妹,细姑娘已经好了吧?”

“是的,已经没事了。不过身体很衰弱,要想复元大概很不容易……”

“瘦得那么厉害吗?”

“是呀。原来的圆脸变成了长脸,两个颧骨都凸出来了。”

“我想去看看细姨……”悦子说,“不能去吗?爸爸。”

“嗯……”贞之助稍稍皱了一下眉头,不过马上又满面春风地说:“去也可以,只是你细姨生的是传染病……没有医生的许可是去不了的。”

像今天这样贞之助在悦子面前提起妙子,而且他的口气也不是绝对禁止悦子去看她,大概他今天情绪特别好。他这种态度完全出乎意外,在幸子她们看来,他似乎有点想改变对待妙子的态度。

“医生是请的栉田大夫吧。”贞之助又问雪子说。

“是的。……不过最近他说不妨事了,干脆就不来了。反正他是个红医生,只要他认为病人稍稍好一些,总是那样的态度。”

“雪于妹妹以后可以不去了吧?”

“就是,可以不用去了。”幸子说。“因为有‘水户姐’在护理,阿春每天还去帮忙。”

“爸爸,哪天去看菊五郎?”悦子问。

“哪天都行,不就是为了等你阿姨回来吗?”

“那么,这个星期六怎么样?”

“不过,得先去看樱花吧。因为菊五郎要在这里上演一个月哩。”

“那么—定去看樱花吧,爸爸。”

“嗯,嗯,错过这个星期六和星期天,樱花就看不上了。”

“妈妈和阿姨也一定去吧。”

“嗯……”幸子觉得唯独今年看花缺少了妙子,显得冷清清的,如果贞之助同意的话,她想索性等到月底病人痊愈后,大家一起去御室看晚樱。可是她毕竟没有这样讲出来。

“喂,妈妈,你在想什么?……难道你不愿意去赏樱花吗?”

“即使再等待下去,细姑娘恐怕怎么样也去不成了吧。”贞之助看出妻的心情。“到那时如果赶得上看复瓣樱,大家再去看一次好了。”

“细姑娘要到这个月月底才能勉勉强强在屋子里走动走动。”雪子说。

和兴致勃勃的贞之助、悦子一对比,雪子很快就觉察出幸子始终提不起劲儿来。第二天早晨他们父女两个一出门,雪子就问她姐姐说:“你难道去了启哥儿家吗?”

“没有去。”幸子说。“关于这事我有话和你讲。”她一把拉着雪子走上楼,关紧八铺席的屋子的纸门,把昨夜听阿春讲的话全部告诉了雪子。

“喂,雪子妹妹,你认为怎样,老妈妈讲的那些事情是真的吗?”

“二姐是怎样想的呢?”

“我想大概是真的了。”

“我也这样想。”

“都是我不好,……我太相信细姑娘了……”

“不过,相信她不是应该的吗?”雪于看到幸子哭了,她自己也含了一泡眼泪说:“……二姐有什么错呢……”

“我对长房的姐夫、姐姐还有什么话好分辩呢……”

“你对贞之助姐夫讲了吗?”

“什么都没有讲。……那么丢脸的事能对他讲吗?”

“贞之助姐夫也许在考虑宽大对待细姑娘吧?”

“昨晚的情形似乎是这样的。”

“即使谁都不告诉他,贞之助姐夫大概也已经觉察出细姑娘在外面干的是啥名堂了。他注意到那样—个人要是撵在外面放任不管,必定更加丢尽我们的脸面。”

“难得贞之助姐夫回心转意,细姑娘能改过就好了。”

“她从小就是那样一个人。”

“给她提提意见不成吗?”

“细姑娘这人怕不成。……到现在为止,不是已经给她提过许多次意见了吗?”

“到底还是像老妈妈讲的那样,为了双方的利益,还是让细姑娘和启哥儿结婚为妙。”

“除此而外,我想再也没有别的办法能挽救他们了……”

“细姑娘难道那么厌恶启哥儿吗?”

幸子和雪子都对三好这个酒吧领班放心不下,甚至提到这个名字就不愉快,所以姐妹两个谈话时对于这样一个人格外视若无睹。

“我也弄不明白细姑娘究竟讨厌不讨厌启哥儿。上次她那么不愿住在他家里,可是前天却不肯催他回家,和他没完没了地闲扯着……”

“在我们面前故意装做讨厌他,她的本心也许未必是那样。”

“要是那样就好了。……会不会是心里尽管希望他回去,可是在情义上却说不出口呢?”

雪子那天又到医院去了一次,拿了《吕贝卡》立即回家了。以后的两三天内有时读读这部小说,有时去神户看看电影,专心休息。到了第二个星期的星期六,听从了贞之助的建议,悦子、雪子和他们夫妇俩一行四人去京都住了一夜,好歹完成了一年一度的赏樱花的例行公事。今年由于时局关系,赏花酗酒的人少了,反而有利于看花。平安神宫垂枝红樱花的艳丽,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细细欣赏过。游人一个个都静悄悄的,谁都没有在服饰上争奇斗艳,而且连脚步声都故意放轻了,只管在樱花树下徘徊不去,那情景的确酿出一种风雅的赏花气氛。

赏花后又过了两三天,幸子派阿春代表她去西宫奥畑家,先把妙子生病以来他垫付的钱还清。

第二十五章

过了几天,奥畑果然又到医院里来了。那天除了“水户姐”而外,阿春也在场。“怎么办呢?”阿春打电话来问幸子。“不要像上次那样怠慢他,请他进来,心情舒畅地款待他。”幸子吩咐说。到了傍晚,阿春又来电话报告:“刚才回去了,今天聊了三个小时。”隔了两天,奥畑又在同一时间到来了,那天过了六点钟他还不回去,阿春自作主张到国道上的菱富饭店叫了菜,还要了一小壶酒招待客人。他吃得高兴非凡,到九点钟还在闲聊。好容易等到他走后,妙子很不高兴地说:“春倌,何必那样又是菜又是酒地招待他呢。他那种人只要对他稍稍和颜悦色一点,他就得意忘形了。”可是阿舂心里想:刚才你自己不是满面春风地接待他的吗,为什么反倒批评我呢?真叫人弄不懂了。

正如妙子所预料的那样,奥畑尝到了意外的甜头后,过了两三天又来了,晚饭又是吃的菱富的菜肴,到了十点钟还不回去,最后提出要在医院里过夜。阿春打电话征得幸子的同意,就让他挤在八铺席的病房里,把原先雪子用的被褥铺在“水户姐”的被褥旁边。那一夜阿春也特地住在那个套间里,用上了现成的坐垫和毛毯。第二天早晨阿春因为隔夜挨了妙子的斥责,便推说:“要是有面包就好了,偏巧都吃光了。”故意只端出一杯红茶和一些水果,奥畑悠然自得地吃完走了。几天之后,妙子出院回到甲麓庄公寓。可是暂时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所以当时阿春每天得从芦屋去她那里忙着给她做饭、干杂活,早出晚归,得照料她—整天。这样那样忙着的时候,所有的樱花不论单瓣还是复瓣都衰谢了。菊五郎演完戏也离开了大阪。到了五月下旬,妙子才正式可以外出走动。幸好那时贞之助的态度软了,尽管没有公然说出“可以”,但是他的意向很明显,不再反对妙子出出进进了。所以整个六月份妙子几乎每天要来芦屋吃饭,充分摄取营养,争取早日恢复健康。

在这一段时间里,欧洲战争有了惊天动地的发展。五月份德军进攻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发生了敦刻尔克悲剧①。六月份法国投降,在孔比涅森林签订了停战协定。那样一来,舒尔茨全家不知怎么样了。舒尔茨夫人原说希特勒办事圆滑,战争多半打不起来,可是她这个预言全部落空了。面对这样一个世界大动乱的局面,舒尔茨夫人现在又作何感想呢?她的大儿子彼得,也已经到了参加希特勒青少年队的年龄了吧。说不定连他的父亲舒尔茨都应征入伍了。不过他们那些人,包括舒尔茨夫人和罗茜玛丽,都在为祖国的辉煌战果而陶醉,大概不会计较家庭的一时寂寞吧。幸子她们经常在说起这些事。至于和欧洲大陆隔绝的英国,说不定迟早将成为德军空袭的对象,话题因此又扯到住在伦敦郊外的卡德丽娜身上。人的命运真是难以逆料,不久以前还住在玩具般的小屋子里的一个白俄姑娘,突然间跑到英国变成一位大公司经理的夫人,住在宫殿般的大邸宅里,过着令人艳羡的荣华生活。可是转眼之间,一场百年难遇的灾难就要降临在全体英国人民的头上。德军对英国的空袭特别是对伦敦郊区的空袭猛烈已极,卡德丽娜住的那所豪华的邸宅很可能一旦化为灰烬。住宅遭殃倒也罢了,弄得不好,饭都可能吃不上,衣服都没有穿。猜想起来,说不定所有的英国人都在惶惶不可终日地担心敌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空袭吧。现在看来,卡德丽娜说不定在向往着遥远的日本的天空吧。她思念住在夙川那个小屋子里的母亲和哥哥,会不会在后悔自己不该离开那个家呢?……

①指1940年5月27日至6月4日,英法联军三十万被希特勒党卫军击败,英远征军抛弃大量军需物资从法国的敦刻尔克横渡英吉利海峡撤退,大小舰艇被击沉数百艘。

“细姑娘,给卡德丽娜写封信去试试怎么样?”

“嗯,下次碰见了基利连珂,要打听一下他妹妹的地址。”

“舒尔茨太大那里也想写封信,可不知有没有人给译成德文。”

“再去请海宁格太太翻译不成吗?”

姐妹两个有了这样一番谈话之后不久,幸子打算再去请求以前曾经帮过一次忙的海宁格夫人给翻译,于是就给一年半不通音讯的舒尔茨夫人写了一封长信。信的内容大致如下:我们作为友好国的国民、对于德国的辉煌战绩不胜庆贺;每次读到报纸上有关欧战的消息,就想起你们全家的安危,作了许多猜测;我们这里都很好,只是日本和中国的纷争始终没有解决,担心它有可能逐渐导致一场正规的战争;回想起当初我们朝夕过从的睦邻时代,转瞬之间世上就发生了惊人的巨变,不由得叫人生出一种怀旧的心情,盼望着和平共处的睦邻时代哪天重复到来。你们因为曾经遭受到那次可怕的洪水之灾,说不定对日本抱有不好的印象,可是那种灾难在任何国家都极少发生,希望你们不要因为吃了那次亏而存有戒心,和平恢复后请再来日本。我们也非常希望今生能去一次欧洲,说不定哪天能到汉堡去访问你们。特别是想把小女培养成钢琴人材,如果情况许可的话,将来想送她去德国进修音乐。又附笔说明另外寄出一个邮包,里面是送给罗茜玛丽的绸子衣料和扇子。

幸子第二天拿了信稿去拜访海宁格夫人,托她译成德文。又过了几天,她有事去大阪,顺便到心斋桥那边的“美浓屋”买了舞扇和绸料子。

六月上旬的星期六和星期日两天,贞之助请雪子看家,还把悦子也交给了她,自己和幸子去奈良观赏新绿。这是因为从去年到今年的一年里,两个妹妹身上的事情此起彼伏,幸子的脑神经应接不暇。他一则是为了慰劳一下妻子,再则是因为他们长久没有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了,这次他想尝尝真正不受外界干扰的夫妇生活。因此,星期六晚上住在奈良旅馆,第二天从春日神社游了三月堂、大佛殿等故都的西部。中午时分,幸子的耳根内侧红肿起来,觉得有些痒,鬓发一碰到那里,格外忍受不了那种类似于荨麻疹的痒。今天上午他们穿行在春日山长满新叶的树丛中的时候,贞之助用莱卡照相机给她拍了五六张在树下取景的照片,说不定是在那时让蚊子什么的咬了。幸子觉得在初夏季节爬山,头上应该罩些什么以防虫子,后悔没有带条头巾来。晚上回旅馆时,去药房买“卡鲁普利尼门特”,药房里的人说没有这种药,只得买了止痒水,可是一点效果也没有。到了夜里,痒得更厉害,一夜没睡好觉。第二天上午离开旅馆之前,派人去药房买了氧化锌橄榄油涂在患处才出门。夫妇俩在上本町分手,贞之助直接去大阪事务所,幸子独自回芦屋。直到那天傍晚,她才觉得耳根不再痒了。贞之助向例在下班时刻回到家里,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要求幸子让他看看耳朵,他把幸子拉到露台上明亮的地方,仔细观察她的患部,然后说:“嗯,你那个不是蚊子咬的,是臭虫咬的。”幸子就问:“怎么?在哪里让臭虫咬的呢?”“奈良旅馆的床上咬的,今天早晨我这里也痒,你瞧!”他边说边卷起袖子让幸子看他的两只手臂,“这的确是臭虫咬过的痕迹,你耳朵上也有这样两个痕迹哩。”幸子拿起双重镜子一照,果真有两处疤痕。

“真的是臭虫咬的。那个旅馆对旅客一点儿都不亲切,服务态度也糟得很,再加上臭虫,还成个什么旅馆呀!”幸子想到难得有这样两天的行乐,却让臭虫闹得意兴索然,她恨奈良旅馆恨得没个完,生气也没有用处。

贞之助就说:“那么我们再旅行一次补补数吧。”可是六七两个月没有机会,直到八月下旬他因公去东京,就建议在东海道沿线找个适当的地方玩一下。正好幸子早就盼望游富士的五湖了,于是就决定了下来。贞之助先去东京,幸子晚两天动身,约定在“滨屋”会合,从新宿出发去目的地,归途绕道御殿场。幸子离开大阪的时候,听从丈夫的意见坐了三等车的下铺。因为丈夫对她说:“夏天最好坐三等卧铺,车厢里没有密不通风的窗帘,风飕飕地吹进来,比二等车凉快得多。”那天白天有防空演习,幸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撵下车传递消防水桶,因为劳累过度,坐在车上只管打瞌睡,还做着防空演习的梦。梦见的仿佛是芦屋家里的厨房,又像是特别时髦的美国式厨房,里面铺了瓷砖,喷了白漆,到处雪白锃亮,还摆满了洁净的瓷器和玻璃器皿。空袭警报一声响,那些东西突然自发地乒乒乓乓破裂了,闪闪发光的碎片散满了一屋子。因此她对雪子、悦子和阿春说那里危险,叫她们跟随自己逃到餐室。可是餐具架上那些咖啡杯、啤酒杯、玻璃酒杯、葡萄酒和威士忌的酒瓶又都乒乒乓乓破裂了,她说这里也危险,于是逃上二楼。可是二楼屋子里所有的电灯泡也乒乒乓乓破裂了。最后她领着全家人逃进只有木器家具的屋子,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的时候,梦就醒了。……这样的梦做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天亮了。不知是谁凌晨开了一下窗子,一粒煤灰掉进幸子的右眼,怎么样也取不出,只管流眼泪。九点钟到了滨屋旅馆,可是贞之助一清早就出去办事了。为了弥补昨夜的睡眠不足,幸子让侍役摊开铺盖躺了—会儿。可是由于眼眶里有煤灰,眨巴眼睛时就疼痛,每次总要流泪,洗眼或点眼药水都没有效果,只得请掌柜的带她去找附近的眼科医生,把眼睛里的煤灰去掉,在右眼扎上一个眼罩。医生对她说,“今天一天不要取下眼罩,明天再来一次。”贞之助中午回来,看到妻的右眼扎了眼罩,就问是怎么回事。幸子说:“叨您的光,碰了个大钉子,今后永远不再乘三等卧车了。”

“从奈良那次起,咱们的旧婚旅行老不顺利。”贞之助笑着说。“我还得出去有点事,今天把事情办完,打算明天一清早就出发。你那个眼罩要戴多久呀?”

“眼罩只戴今天一天,可是医生说要是不保重,怕损坏眼珠子,所以让我明天再去一次。如果清晨出发的话,医生那里怎么办呢?”

“眼睛里进点灰尘没什么大不了。医生为了赚钱,总有点夸大其词。这点儿小毛病马上就会好的。”贞之助说完又出去了。

幸子想到趁丈夫不在可以给涩谷的大姐打个电话,她告诉大姐,她随同贞之助出差来到东京,打算在这里停留一天,因为眼睛出了点小毛病,戴了眼罩呆在旅馆里很气闷,放肆请姐姐来旅馆谈谈。大姐回说她很想见面谈谈,可是有事分身不开,问起妙子后来的情况。幸子告诉她,妙子现在的身体确实已经恢复正常;严格把她驱逐在外,似乎不妥,虽然没有公开认可,目下已允许她来家了;详情电话里不便讲,不久还会来东京看大姐;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幸子觉得一个人呆在旅馆里实在太无聊,等到太阳偏西,街上有了阴凉地方,就去银座那边散步。看到街头悬着《历史是晚上制造的》那张已经看过一遍的旧电影的广告牌,她—时心血来潮,走进电影院又看了一遍。也许是由于只用一只眼睛看吧,查理·鲍威的脸不清楚,他那双带有魅力的眼睛不像平素那样美了,幸子看到半中间就摘下了眼罩。她的眼睛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全好了,眼泪也不淌了。晚上她对丈夫说:“真像你说的那样,眼睛已经全好了。做医生的总是那样夸大其词,多拖一天好一天。”

以后的两天中间,他们夫妇俩住在河口湖畔的富士观光旅馆,充分补偿了那次奈良旧婚旅行的失败。两人逃出暑热的东京,深深地呼吸着富士山麓秋天的凉爽空气,时时在湖畔马路上逍遥徜徉,或者躺在二楼床上欣赏窗外的山容,单单这样就已经十分心满意足了。像幸子这种生长在京阪地区难得来关东的人,对于富士山的好奇心类似于外国人对富士山的憧憬。那种心情不是东京人所能想象的。她特地挑上这个旅馆,当然是因为被“富士观光”这个名称所吸引,来到这里一看,富士山正好对着旅馆的大门,近在咫尺,几乎压到眉头上了。像这样来到富士山近旁,和它朝夕相亲,尽情地欣赏它那时刻变化的容貌,幸子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

这家旅馆是用白木盖造的宫殿式建筑,在这一点上它和奈良旅馆无异,只是其他方面就完全不一样了。奈良旅馆用的建筑材料虽然也是白木,可是年代久远,脏里脏气的给人一种阴暗的感觉。观光旅馆就完全不一样了,墙壁和柱子到处都是崭新的,看了叫人心旷神怡。这是由于旅馆新盖不久,另外也由于山上空气无比澄鲜。他们到来以后的第二天下午,幸子吃完午饭仰卧在床上,直盯盯地凝视着天花板。就在那样躺着的时候,从一边的窗口可以看到富士山的山顶,另一边的窗口可以看到环抱湖水的起伏的岗峦。她不禁凭空想起自己从未到过的日内瓦湖畔的景色,脑子里跃现出拜伦的诗篇《锡雍的囚徒》。自己仿佛来到了遥远的异国,不是因为眼前的山光水色异样,而是由于空气触及肌肤时的感觉不一样。她觉得自己犹如置身在澄清的湖底,呼吸着周围的大气,仿佛喝了汽水那样的一种心情。天空中飘过一片片的浮云,被遮蔽了的太阳时而露出脸来,那时屋子里的粉墙亮得耀眼,似乎连脑袋都晶莹透澈了。这家旅馆直到最近还住满了避暑的游客,八月二十日以后才一下子变得稀少了。目前旅客不多,宽敞的旅馆空荡荡的,寂静得杳无声息。置身在这种宁静的环境中,对着室内时明时暗的光线,幸子甚至忘掉了“时间”的存在。

“悦子他爹!……”

丈夫大概也沉浸在和她同样的意境里,他横躺在旁边那张床上,体味着四周的寂静,默默地长久地凝视着天花板,这时才起身走到面对富士山的窗前。

“悦子他爹,……有趣得很哩……你来看这个……”

贞之助回头看时,幸子探起半个身子坐在床上,正在看枕边桌子上那个暖瓶的镀镍外壳。

“喂,你到这里来看呀。……反映在暖瓶外壳上的这个屋子,简直像广大的宫殿。”

“噢……怎么啦,怎么啦?”

暖瓶晶光锃亮的外壳起着哈哈镜的作用,室内明亮的一切、甚至极小的东西都玲珑地反映在上面。那些东西一个个呈现着异常屈曲的姿态。寝室显得无比高大,坐在床上的幸子变得无比渺小,看去像在老远老远的地方似的。

“你来看看暖瓶上我的模样呀……”幸子—面说一面摇摇头举举手,哈哈镜里的幸子也摇摇头举举手。她在暖瓶上的人影犹如栖身在水晶球里的妖精、龙宫里的神女或者王宫里的妃子。

贞之助觉得多年没有看到妻子这种天真烂漫的举动了。夫妇俩在无言中仿佛又回到十几年前新婚旅行时的那种气氛。那时住的是宫下的富士屋旅馆,第二天驱车游了芦湖,说不定由于环境的类似才使他们又回到了过去那个世界中去的。

那天晚上幸子在丈夫耳边悄悄地说:“今后我们经常这样旅行吧。”贞之助对此毫无异议。夫妇俩絮絮谈了些体己话,未了也讲到女儿和妹妹们的现实问题。幸子不想错过丈夫心情舒畅的好机会,希望他能和妙子见上一面。贞之助马上应承说:“这个我也明白,过去我对细姑娘太苛刻了,对她那样的人如果严过了头,反而使她变得更坏,结果使我们更加为难。今后还是和雪子妹妹同样对待为妙。”

第二十六章

旧婚旅行那个晚上的谈话实现了,一进入九月,贞之助和妙子就见了面——他们已经半年多没有见面了。前一阵子妙子虽然已被允许来芦屋,可是总回避着贞之助。这天晚上才正式让她同席,贞之助夫妇、悦子、雪子和妙子五人融融洽洽地坐在同一桌上进餐。幸子和雪子因为不久以前阿春告诉了她们从奥畑的奶妈那里听来的话,所以,她们心里对于妙子还有些疙瘩,不能释然于怀,可是她们决定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那类事情既没有告诉贞之助,也不准备提出来质问妙子,毋宁说是她们觉得自己也该负一半责任,今后应该尽量用手足之情来感化这个变种的妹妹。姐妹两个并没有预先商量过,可是她们自然而然地抱着同样的心情,所以餐室里的空气十分融洽,许久以来家里那种消沉的气氛竟有一阳来复的感觉,大人们喝酒都比平常喝得多了些。

“细姨今晚住在这里吧。”悦子说。接着贞之助他们也劝妙子不要回公寓,所以妙子终于留了下来。悦子兴高采烈地说:“细姨今晚睡在我屋子里,同阿姨和我三人一起睡。”这种时候悦子一兴奋,便忘乎所以地喧嚣起来。

妙子那时也完全恢复了她以前那种女性的魅力。当她生病时,幸子见到她极度疲惫不堪——面目黧黑,仿佛染上了花柳病那样的血色,皮肤一下子都松弛了,觉得她短时期内再也不能恢复到原先那个精神充沛的样子了。可是没有多久她又变成一个生气勃勃的、双颊丰润的现代姑娘。不过贞之助考虑到长房的体面,认为暂时还是不住在一块儿的好,所以妙子依旧住在甲麓庄,每天大概总有半天呆在芦屋。她以前住的楼上那个六铺席的屋子仍然留给她使用,所以她近来经常守在那间屋子里,在光照好的窗子下埋头踩缝纫机。那些活儿都是幸子从外面给她拉来的订货。她本来爱好做西服,一干起来就非常热心地干下去,连晚饭都匆匆忙忙扒了几口又上楼去了。幸子的本意是力争不让妙子在金钱上再去麻烦奥畑,尽管不明说,她还是经常给妙子拉些订货让她干。可是看到妙子那样拚命地干活,又有些可怜她了。她想这个妹妹的性格的确有热爱工作的一面,她生性活泼,不愿坐着不动,她要是误人歧途,那就会越走越深;可是如果教导得法,她就会向好的方向发展。她有才能,两只手长得灵巧,什么事情她都能在短时期内掌握。让她学舞蹈,她舞得很好;让她做布娃娃,她做得很出色;让她缝西服,她又那样拚命地干。……年纪还不到三十岁的一个女子,居然具备那么多的技能!

“细姑娘,精力真充沛呀!”夜里八九点钟幸子听到楼上的缝纫机还在响,就上楼来说:“悦子会睡不着的,早点歇手吧。劲儿使过了头,肩膀会痛的。”

“嗯……不过我想在今天把它赶出来,”

“明天再干吧。不用这样拚命干呀。”

“呵呵呵。”妙子笑着说:“我想挣几个钱用。”

“细姑娘,你要钱花就跟我讲吧。……那几个零用钱我总拿得出的呀。”

自从她丈夫最近和某军需公司搞上关系后,幸子手头也充裕了,家庭开支比以前更加宽裕。雪子的生活费用几乎完全不需要长房补贴,都由二房负担了。而且丈夫还说,既然雪子的生活由二房支付,妙子也该给她生活费。所以幸子碰上机会就这样说的。可是总觉得妙子是随便听听罢了,决不想依赖幸子的好意,看去似乎有一种讨厌求人资助的骄矜神气。

至于她和奥畑后来的交往,幸子和雪子都不清楚。尽管她每天总要来芦屋,不过有时傍晚来了,夜里回去,有时上午来了,下午突然又走了,哪天都是这样,还有半天的时间她大概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消磨的。在那个时间里,她是不是和启哥儿约会呢?或许又和别的什么人约会呢?两个姐姐暗暗担心着,但又不便直接问她。两个姐姐的本意和奥畑的奶妈一样,事到如今,只希望她和启哥儿结成夫妇。但是她们都知道开门见山地催逼不是上策,只巴望不久的将来妙子的心境能改变过来。正在这个时候,十月初的某一天,妙子带回来一个消息说奥畑也许要到满洲去。

“嗨!到满洲去?”幸子和雪子齐声问道。

“确实有些滑稽。”

妙子笑着说。她自己也不大清楚这件事,实际上这次满洲国的官吏来日本招募二三十名满洲国皇帝的随从人员。说是随从人员,并非礼宾、侍从那类高级官吏,只不过是皇帝身边随从侍候的类似听差那样的人,不计较他们的才能和学问。只要身世清白的资产阶级子弟、容貌端正、懂得礼貌规矩、注意修边幅的人就合格了。一句话,只要是文雅的公子哥儿,即使是低能儿也无妨。对于启哥儿来说,简直是一份正合适的差事。因此启哥儿的兄长们都说,既然有这样的工作,无论怎样也该应募去满洲,在皇帝身边做随员,名声响亮,工作又不难,对启三郎最合适也没有了。如果启三郎愿意去的话,在送别会上就收回逐出家门的成命。

“这倒真是一桩好差事。……不过启哥儿下了决心没有呢?”

“大概还没有下那个决心。周围的人都在劝他,可是他本人无论如何也不说要去。”

“那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让人家看起来,一个船场出身的少爷,竟然流落到满洲去了……”

“可是启哥儿现在非常穷困,穷得连西宫那个家都住不成了。尽管如此,大阪方面又没有人雇用他,太失身分的事情他又不愿干,像满洲那样好的差事哪里去找第二个呢。”

“你的话没错儿。那种差事不是谁都干得了的。只有启哥儿才能胜任。”

“就是嘛。薪水听说相当高,所以我也极力劝他去。不长期干也行,只要干上一两年,兄长也高兴了,社会信誉也有了,无论如何也该努力一把。”

“一个人去有点寂寞吧,老妈妈能不能跟他去呢?”

“她说想跟他一道去,可是她有儿子和孙子,似乎去不了遥远的满洲。”

“细姑娘跟他一块儿去嘛。”雪子说。“为了让启哥儿重新做人,这点儿牺牲不是也应该的吗?”

“嗯……”妙子一下子显出不高兴的样子。

“即使半年也好,暂时跟他去那里安个家,只要细姑娘开个口,说不定他就想去了。因为是帮助一个人嘛,我想细姑娘也不至于不愿意吧。”

“真的,细姑娘就帮助他一下怎么样?”幸子也说。

“这样的话,启哥儿的长兄也会感谢你的。”

“我认为现在是和启哥儿分手的好机会。”妙子压低了嗓音,可是说得很坚决。“如果跟着他去满洲的话,那就永远了结不清和他的关系了。让他一个人去满洲最好。因此我才竭力劝他去,可是启哥儿就因为这个关系,无论怎样也不肯去。”

“喂,细姑娘,”幸子说,“我们并不是在情分上一定要逼着你和启哥儿结婚。刚才你雪姐不是也讲了吗,目前你暂且陪同他一块儿去生活一年半载,看到他认认真真地干活以后,你如果不愿再跟他在一起,独自回来不就成了吗?”

“连满洲那么远的地方都跟着去了,不是更加分不了手了吗?”

“不过你可以和他好好讲明道理,如果他还是不能谅解的话,那时你就一走了之算了。”

“我要是那样做的话,他肯定会丢掉差事,抛弃一切来追踪我的。”

“那也有可能。不过考虑到你们过去的情分,我觉得即使分手,你也应该为他效劳一番,不这样就说不过去。”

“我没有必要为启哥儿跑一趟满洲,我不欠他什么情。”

幸子觉得再说下去,双方就要争吵起来,所以她没有再往下说。

“你能说不欠人家的情分吗?”雪子开口了。“细姑娘和启哥儿多年来的关系,不是尽人皆知的吗?”

“我早就想断绝这种关系了。可是对方却死乞白赖地和我纠缠,哪里有什么情分,有的只是麻烦。”

“细姑娘,你在经济上不是给启哥儿添了许多麻烦吗?我这样说也许不中听,在金钱方面你不是也有求于他吗?”

“笑话!绝对没有这样的事。”

“是真的吗?”

“我要他的钱做什么,我能挣钱养活自己,还在邮局里存着钱,雪姐不是知道吗?”

“尽管细姑娘这样说,社会上的人却不是这样看。就是我也一次都没见到过细姑娘的存折或零用账。究竟你有多少收入,实际情况一点都不知道……”

“首先把启哥儿看得有那么大的能耐就是错误。相反,我还觉得他将来不得不靠我供养哩。”

“既然这样,我来问你……”雪子尽量不朝妙子那边看,两手玩弄着桌子上的一只插了菊花的小花瓶,继续说她的话,可是态度却很镇静,丝毫也不兴奋,声音也一如往常,拿着小花瓶的纤细的手指一点儿也不颤抖。“去年冬天细姑娘在‘隆兴’定做的那件驼绒大衣,不是启哥儿给你定做的吗?”

“那时我不是已经说过吗?那件大衣花了三百五十块钱,我变卖了一件蔷薇色的外褂和另外两件织锦花和服才买下来的。”

“可是启哥儿的奶妈说那件大衣是启哥儿给你付的账,连‘隆兴’的收据都拿出来给我们看了。”

“……”

“还有那件天鹅绒晚礼服据说也是他给你买的。”

“那种人的话希望你不要相信。”

“我也不愿相信她的话,可是老妈妈是根据她手里那些账单说出来的呀。细姑娘如果说她是撒谎,你能拿出什么驳斥她的账目给我们看看吗?”

妙子还像平时那样泰然自若,脸色一点都不变,可是让雪子那样一讲,她不声不响地只管瞅着雪子的脸。

“据老妈妈说这种情形不是现在开始,多年以前就是这样了。不光是西服,那时细姑娘手上的戒指、化妆包以及别针那类东西全都是启哥儿给的,她一件件都记得很清楚。她还说启哥儿被逐出家门,原因就是他为细姑娘偷了店里的宝石。”

“……”

“细姑娘既然这样想和启哥儿断绝关系,不是早就可以和他一刀两断吗?就说板仓那个时候吧,不是个好机会吗?”

“那个时候你们不是不赞成我和启哥儿断绝关系吗?”

“因为那时我们希望你和启哥儿结婚,所以不赞成你和他断绝关系。要是我们早知道你一面和板仓私订终身,一面又在经济上利用启哥儿,我们也会改变主意的。”

幸子对于雪子的话深表赞同,觉得有必要把这样几句话讲给妙子听听。不过她自己毕竟没有胆量揭穿那些事情,她一面默默地听着,一面佩服雪子居然能给妙子指出这些事情来。幸子又想起五六年前,她亲眼看到雪子有一次也像今天这样揪住辰雄姐夫猛攻,一个沉默腼腆的人不知怎样居然会出奇地厉害,雪子那次完全不像平素那个唯唯诺诺的人,她理路整然地质问辰雄,问得他张口结舌,无言可对。

“诚然,启哥儿也许没有什么本领,可是叫他那样一个没有本领的人去偷店里的东西,现在还能说没有情义这种话吗?……不过,有件事情必须交待清楚,细姑娘不要误会。老妈妈并不恨细姑娘。由于启哥儿为了细姑娘干出了那样的事情,所以她说无论如何希望细姑娘能成为她家小主人的太太。……我们知道了这样的情况以后,当然也希望你和启哥儿结合。”

“……”

“能利用时就利用人家一下,一旦失去利用的价值时,就说人家是低能的公子哥儿,有了好差事就叫他独自一人去满洲,细姑娘亏你能说得出这种话来!”

不知道妙子是无可答辩呢,还是认为即使辩解也无用,任凭雪子怎样讲,妙子一句话也不回答。雪子却絮絮叨叨地讲个没完。雪子的口气始终平静如常,可是妙子的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暗暗地在淌眼泪了。尽管这样,她还照样毫无表情,仿佛并没有觉得自己脸上在淌眼泪。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站起身来冲出屋子,砰的一声粗暴地关上房门,把整个屋子都震动了。随后又听到外面的大门砰然发出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