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牺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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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职员自杀?
二日上午七点二十五分左右,营团地下铁东西线行德站月台,有一名男子跌落铁轨,被进站的上行电车冲撞致死。该男子是住在千叶县市川市东福荣X丁目东福荣集合住宅的公司职员,大河原真一郎(四十二岁),当场死亡。管区朝自杀、意外事故两方面展开调查。据其家人表示,大河原这天出门是为了去西新宿的总公司开会。
公司职员坠楼死亡?
七日下午八点半左右,品川区蒲田x丁目的综合大楼后面有一名男子倒卧在地。派出所接获报案,以救护车将这名男子送往医院,但在途中即宣告死亡。据管区调查,该男子是住在崎玉县春日部市大枝xx——五——三云雀公寓的公司职员堀内信二(三十二岁)。他是从十二层楼建筑物的九至十楼楼梯转角跌落,管区正在调查坠楼原因。
公司男职员从综合大楼屋顶跌落死亡
十一日下午八点十五分左右,横滨市矶子区山中八丁目的谷大楼(九层楼建筑)前,有一名男子倒卧血泊中死亡,由附近住户向一一O通报。经矶子署调查,该名男子是住在文京区本乡x丁目五番地的公司职员常石巧(三十五岁),到下午八点以前,他还在该大楼内的小吃店。由于发现有从该大楼屋顶坠落的迹象,该署已在调查原因。据家人指出,最近常石曾表示他极度疲劳。由于没有遗书,该署从自杀和意外事故两方面着手进行调查。
便利商店傍车场刺杀案
十四日下午八点左右,在“雷顿樱美台三号店”便利商店(店长白田明)停车场发现一具男尸,由到该店购物的附近居民通报一一O。神奈川县矶子警署的警员赶往现场,发现是负责该店业务的雷顿职员绿川义雄(三十七岁;东京都町田市成濑x丁目四——六二)。经该署调查,绿川仰卧在停车场一角,胸部和腹部被刺十数处;现场遗留一把末端尖凸的塑胶雨伞,搜查总部认为可能是凶器而展开调查。案发时现场下着大雨。绿川是雷顿便利商店的督导员,负责指导该店的营运。当天下午七点半左右下班,可能稍后即遇害。
以枪口抵着侦探的后脑,阅读收录于档案中的报纸影印。读到公司职员从车站月台、蒲田及横滨的大楼坠落死亡三则消息时,以为又被他捉弄了。但读到第四则消息,雷顿樱美台三号店发生的命案时,我已忘了对侦探的猜疑,把注意力集中在档案上。
便利商店停车场也发生命案哩。这就是住在奇异樱美台的孕妇恐惧的诉说的命案。我专注于调查木岛太太遇害案,而忽略了附近发生的另一桩命案。现在既然报导的消息都在这档案中,表示侦探认为这与木岛祐美子案有某种关联吗?我懊悔自己的疏忽。
我连忙翻回去,凝神重读刚才大略浏览过的报导。公司男职员从综合大楼坠落身亡,与雷顿督导员遇刺的共同点,差一点儿被我遗漏了。这两案都发生在横滨市矶子区内。这是为什么?我在脑海中朦胧的想着,同时继续翻动档案。
第五页也夹着报纸的影印。这是最后一页,其余都是空白。最后一页的报导,我读过许多遍,几乎可以倒背如流。握着玩具枪,我的手心直冒冷汗。
主妇在家遇刺身亡
十六日上午入点十五分左右,横滨市矶子区樱美台三丁目的奇异樱美台三O九室,木岛浩平(四十八岁)的妻子祐美子(四十八岁)在起居室胸部被刺,仆倒死亡。因房门未关,被管理员发现,打电话通报矶子署。县警搜查一课和该署已视为杀人案展开搜查……
“……都读过了,侦探。”我把档案丢到旁边的座位,盯着他的后脑勺,“公司职员从综合大楼坠落死亡、雷顿职员遇刺,这两件事的报导影印在这里,我可以了解,因为与木岛太太案同样发生在矶子区内。我不了解的是,行德站发生的公司职员被电车撞死案和蒲田发生的公司职员坠楼案。这两案毫不相干,为什么要放在这里?喏,详细说明吧。”
“有求于人的时候,姿态应该放低些。”
“抱歉,三秒钟前不小心扭了腰。”
“那么,帮你按摩如何?”
拿枪口顶着他说快点时,侦探又故意举起双手。但侦探映在照后镜的面孔出现平时没有的严肃,面颊线条紧绷,好像可以弹出声音似的。我在镜中与侦探互相瞪视。
“在行德站被电车撞死的男人、在蒲田死亡的男人、在矶子区内的综合大楼坠楼死亡的男人,全都是雷顿总公司的职员。”
“什么?”我发出惊呼声。前面三则消息的死者只写着公司职员,并未特别报导出公司名称,“这么说,四个人都是雷顿的职员?雷顿的职员连续四人死亡?”
“对。除了是雷顿总公司的职员以外,他们四个人还有其他共同点。堀内死在蒲田,大河原死在行德,但他们和绿川、常石一样,都是矶子地区的督导员。”
“四个人都是矶子地区的督导员……?”
“没错,担任矶子地区的雷顿督导员,在半个月内全部死亡。”
据侦探表示,雷顿总公司将日本全国细分成约一百二十个地区,一区分配四至七名督导员,一个人负责七家店铺。雷顿加盟店现在全国共有四千三百二十六家,近十年来飞跃成长的这家连锁商店,被口德不佳的业界人士批评为“便利商店业的影印机”。
“现在矶子区内有二十八家雷顿加盟店,由四个人负责,每周两次来指导营运,而现在已全数遇害。”
报导中,在行德站、蒲田、矶子的综合大楼发生的案子,被归类为意外事故或自杀,完全没有出现杀人的字眼。但从侦探的口气听起来,似乎断定四个都是杀人事件的牺牲者。
我提出质疑时,侦探在驾驶座仰起头来说笨蛋。这个动作使我手中的玩具枪滑落脚下。
侦探发现了却没有反击我,我也无意拾取。
“短短半个月,同一区的督导员会有两个从大楼坠落,一个突然贫血而摔在电车前吗?假使剩下的一个因为失去同伴而自杀,那或许可以把坠楼和撞车视为自杀。但最后一个却是被刺杀。所以把前面三个也视为他杀,我觉得很合理。这是督导员的连续杀人事件!”
侦探朝着挡风玻璃,喃喃自语的说,警方成立联合调查总部,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四个案子分别发生在千叶、东京、神奈川,一都二县。要成立调查总部,也不容易吧?因为开始搜查前,就得先召开猜拳大会。”
“督导员连续杀人事件?周刊杂志会喜欢吧。”我探出身体,手肘搁在侦探的头靠着的椅背头枕处,俯视他的脸,“强而有力的伙伴在这里!”我把电视广告宣传便利商店督导员的话,轻轻吹入侦探耳中,“周刊杂志会说,强而有力的伙伴被杀死了!我常看电车中央悬挂的杂志广告,还没有看到这样的标题,在听你说之前也不知道有督导员连续被谋杀。”
“我认为杂志自我限制,不扩大报导这个案件。”侦探眼角浮现近似讽刺的笑容,“全国有四千三百二十六家加盟店,你想这对杂志的贩卖有多少贡献?拿漫画杂志《少年英雄》来说,这份杂志在雷顿的年销售量达两千五百万本以上。雷顿每年约代销三亿本杂志,年营业额惊人。光杂志就约有六百亿元。现在杂志、漫画在便利商店的销路远胜于书店,所以写出刺激雷顿总分司的报导,杂志被撤柜就糟了,相信任何一家出版社都不敢大肆报导。”
“说不定总公司也曾对媒体施压。”
“雷顿是有可能这样做。因为他们以形象策略而使加盟店激增,一定十分重视公司的形象。比方搅拌辣鳕鱼和豌豆,配上什锦米和见喜米混合的饭做成的新口味饭团,我并不觉得可口,但从各杂志的试吃报导看起来,风评好得不得了。我认为这是总公司在幕后操作。如果照你所说的,写出‘强而有力的伙伴被杀死了!’的报导,雷顿必定会受到莫大的打击。花了十年时间才在全日本建立起的良好形象,可能会毁于一旦。”
“凶手的目的是什么?杀害四个督导员,一定有原因。”
“要是知道,凶手早就落网了。”
“目的在损毁雷顿的企业形象?……不,为此夺取四条人命,似乎不合情理。”
若是存心破坏形象,只要泼洒粪便或以卡车冲撞店面等,套用以前炒地皮的恶棍逼人搬家的手法,就可以达到目的。
“为什么要连续杀害四个督导员?我更不明白的是——”我拾起脚下的玩具枪,以相当于真枪弹匣的部位敲侦探的面颊,“督导员连续谋杀案,与木岛太太案有什么关联?”
果然厉害。侦探拿起玩具枪,咧嘴微笑。
“再看一遍档案上的第四则消息吧。”
侦探的头从驾驶座靠背仰过来,把枪口顶在我的胸前,“砰!”了一声。
我不理会侦探的胡闹,翻开档案,重读樱美台三号店停车场发生的杀人案。
“……会不会是……伞?”
我自己猜想的答案过分异想天开,发出的声音如同卖剩的棉花糖般软弱无力。侦探以玩具枪口戳着我的胸口,下流的说:好美的Rx房。我把枪夺回时,他回答:对,就是伞。
他的眼睛像发光的灯管般盯着我。
“木岛祐美子被锥子类凶器刺死,但没有发现凶器。木岛祐美子命案的凶器是否与绿川在便利商店停车场遇刺同样,也可能是雨伞呢?我觉得这两案似乎有关联。”
雨伞尖端的形状,的确与报纸所报导的“锥子类凶器”吻合。假使我忘记孕妇看见可疑女人的证言,我会以钦佩的目光看待侦探。
“目击者并没有说从公寓跑出去的女人带着伞。据说那天天气晴朗,假使女人撑着伞印象一定会很深。”
“最好早早忘掉案发当天看见的女人。我已查出这个女人是谁,她是公寓住户的亲戚,而且确定是清白的。警察早就放弃这条线索了。”
一切重返原点。杀害木岛祐美子的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我连这一点都不知道,手中一无线索,现在只能微微垂着肩膀,倾听侦探的话。
“别泄气,八木。关于杀害督导员绿川所用的凶器雨伞,我掌握了一些讯息。这连警方都不知道。只要我和我的委托人不说,警方就无从得知。”
我说:“告诉我。”
侦探耸耸肩说:“现在开始我得夜夜祈祷你不是多嘴的女人——名字暂时保密,就称为A连锁便利商店好了。警方带着做案用的伞到A便利商店总公司。因为这塑胶伞是A便利商店自行产销的商品,只有A便利商店才买得到。警方要求他们告知最近购买此伞的人,但A便利商店坚称无法查明。”
“那当然。”我插口说,“店方怎么会记得是谁买走的?不可能嘛。”
“不,店方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收银台有顾客层按钮,只要轻轻一按……”
听着侦探的说明,我隐约想起好像读过类似的报导。
“收银台有红色、黄色等十个按钮,如果不按其中一个,收银机就打不开。”
侦探说,颜色是表示性别,再细分成小学生、初中、高中生、二十九岁以下的年轻人、中年人、老年人等五个年龄层。怎样的客人、买怎样的商品、数量多少,根据这些资讯,削减滞销商品,分析强化畅销商品。
“不过……这种伞在所有的A连锁商店都有卖吧?那数量不是很惊人吗?”
我委婉的暗示侦探,要从为数众多的伞中找出一把,追踪其购买者,是不可能的。
“A便利商店总公司锁定千叶、东京、神奈川几处贩卖点做调查,其实也只是叭哒叭哒多按几下电脑键盘而已。买伞的人虽然会因季节而有极大差异,但一家店平均每个月会卖出三十到六十把,数字相当惊人。不过,A便利商店了不起的地方是,收银机连当天的天气和气温都有纪录。天气晴朗时是否有人买伞?以此条件检索,结果只显示出一件。”
被侦探的话吸引,我干脆跨过前座椅背坐到他旁边。
“然后呢?”
“证实十月四日,在A便利商店横滨市内某店,一名中年男子在晴朗的天气下购买了雨伞。而且一个人买了两把,而不是一把。此外,收据也显示,这名中年男子同时也买了口红和丝袜。遗憾的是,到这家店去确认时,店员对这位客人毫无印象。这也没有办法,每天得应付那么多的客人。”
侦探耸耸肩。继续说话。
“我认为天气良好,却买了两把伞的中年男人很可疑。由于认定凶器是伞,凶手是中年男人,所以我当然会在意被‘类似锥子的东西’所刺杀的主妇。与便利商店停车场遇害的绿川相同,杀害木岛祐美子的凶器也是雨伞吧?说不定可以从这方面循线找到凶手。基于这样的看法我决定扩大调查范围。喏,八木,和我搭配,对你绝对有益无害。”
侦探以目中无人的笑容望着我。我默默点头。
“想回证券公司吗?”把吃了一半的汉堡放回盘内,木岛仿佛面对表示要出嫁的女儿,以困惑与喜悦参半的眼神望着我。
“我一点都不想回那个世界。”我搅动着咖啡,若无其事的问,“日本雷顿的股票,买下来会吃亏吗?”
“世界上如果有稳赚的股票,我倒希望有人告诉我。”
木岛脸色严峻的回答。他可以随口背出两打以上因股票套牢而上吊或破产的人名,所以谈到股票,木岛一向就是这种脸色。
“雷顿去年的经常利益约七百二十亿元,一股的股利大概是一百七十八元吧。员工总数不到两千人,却有这样的利润,实在相当惊人,而且创业还不到十年。”
雷顿的股票是在三年前,我刚离开证券公司时上市,是由大型超市汀屋和美国雷顿合作在日本设立的公司。以连锁便利商店来说,虽然属于后起之秀,但成长惊人,如今已由第二类股升格为第一类股。
“你不是已经查清楚了?”
“只是站在书店读了《四季报》而已。”
“嗯,公司本身的气势不错。去年的经常收益终于超过母公司汀屋。你打算投资?”
我模棱两可的笑一笑。
“昨天的收盘价是一万三千元,属于高价股,一般人不敢出手。不过,与其把钱闲置在银行,不如持有雷顿的股票较有利吧。”
“公司的风评如何?短短十年就有如此大幅成长的公司,固然有不少人乐见其成,但想必也树立了一些敌人吧。”
我想起昨天在书店阅读的业界杂志《四季报》。
其中有几篇加盟店主懊悔经营便利商店的谈话,表示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休假,不赚钱,深夜工作辛苦、营业额延迟一天汇入银行,总公司就征收罚款等。虽然没有写出商店名称,但日本的便利商店中,加盟权利金最高的就是雷顿的48%。超过四千家的加盟店中,总有对总公司不满的店主吧?四个督导员连续横死,会不会与对总公司的作法忍无可忍的加盟店主有关?我在脑中漠然的想着这种可能性。
我把便利商店店主接受杂志采访所说的话告诉木岛,并且问他:“加盟店主中,应该会有人对雷顿总公司的方针不以为然吧?”
“这很难说。”
坐在对面的木岛轻搔着下巴。从深茶色毛衣袖口露出内衣,头发因睡姿不当而微翘,看起来是个极平凡的欧吉桑,但这种容貌,却远比汉堡店的咖啡更能让我从体内温暖起来。我深深觉得自己是个体质特异的人。
“权利金48%的确很高,不过,雷顿加盟店的店主也许都向总公司合掌称谢呢。”
“为什么?”
“因为刚才说的股票。尤其是前五年加盟的店主,都成了亿万富翁。上市成为东京证券交易所第二类股之前,店主一律以一股五百元价格配股五千股。其后数度除权,所以五千股应该已增加为两万股以上。五百元购买的股票,现值一万三千元,扣除投资额和手续费,至少赚了两亿元以上了。”
木岛喝咖啡时,发出好大的声音。
“据说总公司对加盟店员工发出箝口令,所以店主即使对公司有怨言或批评,也传不出来。不过,这或许是嫉妒雷顿急速成长的人传出的谣言。一般的风评是,雷顿虽然征收48%的权利金,但也提供了加盟店相对的经营指导。”
“经营指导就是督导员的任务吧?”
“对。关于雷顿的督导员有很耐人寻味的传闻。”
我被挑起了兴趣,把垂下的头发拨开,露出耳朵凑近木岛。
“每周一次,在西新宿的总公司举行全国督导员会议。从北海道至琉球,所有督导员都会聚集在西新宿。据说每年为此而花的费用高达三十亿元。但这还不足为奇。”
“还有别的吗?”
“远道而来的督导员当然乘坐飞机或火车,据说,同一区域的督导员一定分别搭乘不同的交通工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预防事故发生吧。”
“脑筋果然转得快。”
“由此可见督导员的责任重大。”
“那当然。他们是总公司和加盟店的沟通管道,也可以说,经营成功之钥掌握在督导员手中,不论对总公司或加盟店,他们都是重要的财产。”
木岛抚摸着下巴,以谈论邻家庭院树木的口吻说着,不知忽然想到什么,眼睛闪着光。
“嘿,从刚才一直在谈雷顿和督导员,新的男朋友是雷顿的员工吗?”
“没有什么新男朋友。是因为——”张开嘴时,侦探的面孔闪过眼前。这是我接的最后一个案子,然后我要结束工作,去迈阿密让金发女郎伺候一年。这是我的梦想。
侦探说委托人是某家便利商店,并未明说是哪一家,但说出了事成之后的报酬。据侦探说,那够他在迈阿密逍遥一年。但也许我比较俗气,我认为应该用来买一栋度假别墅。
“我答应要保守秘密,所以你绝不能说出去。”我叮咛木岛。我只想逮捕杀害木岛太太的凶手,并不想夺取侦探的梦想。
我把昨天从侦探那里听来的督导员连续遇害案,以及凶器雨伞的事,概略的告诉木岛。木岛听了,口沫横飞激动的说,你竟然违背我的命令和侦探见面,这种糊涂侦探说的话能信吗?我一面以纸巾拭去溅在脸上的口水.一面安抚木岛:
“你去看报纸,撞死、跌死、杀死,四个督导员连续离奇死亡,看完你就相信了。”
“旧报纸前天才刚丢掉。”
我本来想说,你可以到图书馆去看,但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
“对了,小光棍家的玄关旁有一堆旧报纸,你可以拿来看,然后顺便帮他丢到垃圾场。读旧报纸顺便行善,一举两得……”
木岛大概与妻子不同,他的字典中没有日行一善这个字,只顾板着面孔,闷声不答。我不理他,继续说:“你今天的任务是重读刚才说的旧报纸,然后打电话给女儿,问问看你太太有没有在雷顿商店买过东西?对雷顿有没有说过什么话?”
假使如侦探所说,木岛太太命案和督导员连续死亡之间有某种关联,木岛太太和雷顿之间一定有接点。
“顺便查查厨房积存的购物袋,雷顿的袋子印着D字的幸福钟,一看就知道。”我说完,看看手表,说声明天见,拍拍木岛背部就起身离开。
怪怪另一半——在家电卖场巡视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入耳朵。我大吃了一惊,转头一看,将近二十台大型电视组成的电视墙,大大的映着猜谜节目名主持人的面孔。
——我家老公说,小时候顽皮吃过,从此忘不了那种滋味,于是每天都想吃那不可告人的东西。您知道那是什么吗?就是鼻屎,鼻屎!因为近来自己的产量赶不上消费量,所以不但向我,甚至向孩子们讨取哩。哇,真受不了!
中年男主持人以生动清晰的声音朗读观众的信,最后嘶喊的叫道:“哇,真受不了!”
“近来怪怪另一半似乎愈来愈多了。好像要证明比比皆是,传真多如雪片。好,那么接下来介绍爱知县宫本太太的传真。我家也有怪怪另一半——”
东邦电视播映的这个节目,似乎是以观众寄来的信件和传真为主而录制的,由主持人朗读信件后,再由特别来宾发表一两句谈笑式意见。来函内容似乎是把平时“不得不忍受”的事,“忍无可忍的”写出来告诉大家。这天的主题是“怪怪另一半”。
“哇,真受不了!”
第三次听到主持人嘶喊时,我想起木岛的声音,走近电视。啊,就是这个节目吧。
木岛太太收到的奖品可能不是抽中的,而是因为投书的内容而获奖。节目最后,画面出现以金、银、铜盘陈列的奖品,银牌奖就是女用手表。不知她寄到这个节目的内容是什么?能够获得银牌奖,一定是相当生动有趣的描写了一些忍无可忍的人或事吧。
木岛祐美子认为无法忍受的人或事,是否能成为破案的线索呢?我对木岛祐美子的投书产生了兴趣,自我安慰说,一切都是为了破案而做的。以“怪怪另一半”为题所写的这类投书,经常只是自暴其短,显示投书者没有格调。我在心中默默期待,木岛祐美子的投书也是如此,并且觉得自己这样想,也很没有格调。
离开家电卖场,往家庭用品卖场走去时,我心想:今晚回家后,假使还记得节目名称,一定要打电话给任职于媒体的大学同学,设法与东邦电视取得联系。
2
接连死亡,或说被杀的四名督导员,究竟与木岛祐美子有何关联?根据我的记忆,木岛列出的交友名单中,没有人与已故的雷顿督导员同名。那么,督导员与木岛祐美子的接点到底在哪里?
或者,侦探的推理不见得正确。他认为,中年男人在A便利商店的横滨市内店铺,买了两把雨伞、口红和丝袜,其中一把用来刺杀了一位督导员。
两天之后,离发生命案的便利商店五分钟距离的公寓内,木岛祐美子被杀。命案地点接近,以及杀害木岛太太的凶器“类似锥子”这两点令人耿耿于怀。但如此就认定木岛太太是被杀害督导员的凶手以伞尖刺杀致死,又未免太过鲁莽。
不,说不定侦探的黑皮记事簿中,还隐藏着其他佐证这个推理的秘密情报。
被这些问号遮住眼睛,觉得案件的真相似乎还在黑暗的那一方,什么也看不见。
不但如此,连扒手也进不了我的眼睛。上午的勤务结束时,捕捉件数仍然挂零。
西田对我说:“没有关系啦,放轻松点,不会有人说你是薪水偷儿。”——这分明是在当面指责我。
傍晚时分,终于捕捉到一件,但不是我自己发现的,而是听到店内广播“敦贺产业的八木,田中华子在女性服饰卖场等你”,我才慌慌张张赶抵现场。从电扶梯冲到服饰卖场时,收银台的一位店员发现我,视线迅速投向毛衣摊位。
从围绕在一律五千元的打折摊位的妇女中,很快就找到了田中华子。
通常扒手都是小心翼翼,留意着四周悄悄进行,那女子却行为大胆,抓起花车内的东西就直接塞入纸袋内。我目瞪口呆的躲在柱后监视,若非涂了眼影,我恐怕会搓揉眼皮。
打折会场都会为大量购买的客人预备透明塑胶袋,那女子几乎把纸袋当作塑胶袋,堂而皇之的将商品塞进去。
年龄约莫五十岁,丰腴的身躯穿着欧洲品牌外套,挂在臂弯的皮包是鸵鸟皮的,手指上的大粒钻戒在天花板垂下的日光灯下闪烁。薄施脂粉的高雅面容,看起来像是富家太太。
本来都是在店外叫唤标的,但周围的客人发现这位女性的行为而开始窃窃私语,我只好挤出微笑走过去,温和的叫唤她。
“您要买的商品好像满重的,我帮您提到柜台算账。”
虽然蓄意偷窃的商品已放入袋中,但被这样招呼就不便退回,只好真的购买吧。我私下这样估算。若是对本店的营业额有贡献的客人,就不必带到保安室去。然而,中年女子却顿脚尖声回答:“我不打算买,我是在偷。”
鸦雀无声大概就是指这种场面吧。我环视周围。更令人惊讶的是,中年女子对着气氛紧张的店内叫喊:“快点通报保全人员!”
“我就是保全人员。”听我这样说,中年女子放心的叹了一口气。偷窃行为背后似乎另有隐情。
带到保安室,在登记姓名、地址、电话时,一般扒手都不肯透露身分,但她好像在填写银行存款单,毫不踌躇的拿起笔来就写。
写完交给我之后,我比照女子的面孔和她填写的东西。娟秀的字迹让我眼睛一亮,石毛这个姓氏和矶子区樱美台的住址唤起了我的记忆。这个人是大卫的母亲,与木岛太太失和的人物。
和这个人隔桌而坐,使我感到一种奇妙的缘分。
“把我交给警察或哪里都可以,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不但故意做出让人发现的偷窃行为,而且主动提议送警处理,使我不知所措。我掌握不住她的真意,便对她说出主妇扒手最害怕的一句话:假使你先生知道了,一定会难过。
“会难过才怪。”
石毛启子摇头,耳环发出声音,与醒目的银丝相互碰触着。
“有时候我甚至以为自己是鬼魂,因为我先生眼中根本没有我这个人。”
我假装面无表情的聆听石毛太太的抱怨,其实内心在附和她。她丈夫异常宠爱狗儿的景象,灼印在我眼底,始终未曾褪去。
“就算我被关进监狱,我先生大概也不会在意。”握在腿上的手帕微微抖动。
“刚才是对你先生的报复吧?”
石毛太太低下头,咬着嘴唇。
“为了……睦子吧?”
石毛太太惊讶的抬起脸,我告诉她,数天前为木岛太太的事拜访过她家,并谢谢他们请我吃饭。我表示认识她的家人,企图让她恢复羞耻心。
“原来是你?听我儿子说过了。”
我以为会听到“不好意思,做出这种事,对不起。”等自责的话,但我的期待落空了。
“到我家时,你也看到了吧?我先生爱狗如命,对家人却视而不见……”
也许积存了太多的不满,恰似大选前一天的助选员,石毛太太以热切的语气开始叙述,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那只狗来了以后,我先生就完全变了,眼中只有狗。吃饭、看电视时,都和狗聊得很愉快。但偶尔对我说话时,却是说‘喂,睦子饭没有吃完,是加了什么难吃的东西吗?你吃吃看。’这类残酷的话。最近更变本加厉,甚至说‘喂,我到公司后,你打睦子了吧?’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前几天也是——”
听着她的话,我回想起白天在家电卖场看到的电视节目,假使把这件事写下来寄去,可能会获得金牌奖吧。石毛太太若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一定会震怒吧。
“洗澡时也和狗一起,当然晚上睡觉时也一样。从前我们同睡一间卧房,现在我先生把我赶到隔壁的和室,让狗睡我的床。”
石毛太太垂着眼睛,沮丧的说,他们两个究竟在棉被底下干什么呢?
从这句话可以知道,虽然一爱一恨,但石毛太太心中也把狗当作人。假使把狗换成女人的名字,她就像被情妇鹊占鸠巢的发妻。
我打断絮絮不休的石毛太太。
“我了解你的话。不过,我觉得你一直没有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我以淡淡的口吻说明偷窃构成窃盗罪。
“为了让你深刻反省,”我伸手拿起桌上的电话,要拨派出所的号码,但从心底听到了指令长的声音:八木发现扒手是主妇时,就立刻交给警察。这是狡猾,不肯自己训诫。所以八木捉到的主妇一定会重蹈覆辙。——我以肩头和下巴夹着话筒,转眼看着靠坐在钢椅上的石毛太太,“请告诉我你先生办公室的电话,我请他到这里来。”
“他才不会来呢。”石毛太太这样预言。但石毛先生接了电话,以坚定的声音说:“我马上去。”而且比我还先挂掉电话。大约一个半钟头后,后门守卫通知石毛先生到达。我请店长和保安课长陪着石毛太太,自己离开保安室,冲入电梯。到达员工出入口时,看到石毛先生穿着军服式风衣,露出与外套里衬相同的方格围巾,在守卫室前焦急的踱步。发现出来的人是我,他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仍以低沉而清亮的声音低头说:
“内人给您添麻烦了。”
“贤伉俪的问题我无意多嘴。”与石毛先生并肩往电梯走时,我说,“只是希望尊夫人今天的行为不要再发生。劳动大驾的原因,就是为了避免重蹈覆辙。”
等候电梯时,石毛先生双眉深锁,点头聆听我的话。在工作中,他的脸上总是散发出如此独特的沉重感吗?能干得无懈可击的商人,在家竟以甜蜜腻人的声音叫唤“睦子”,宠爱小狗,可能任何人都不会相信。不过,了解工作会使人中毒的人,也许比较能接受这种事。
“偷窃的可怕在于惯犯。假使变成了习惯,对您也不方便吧?”
“是。”
我突然把视线从石毛先生的脸上挪开,因为我几乎把木岛的表情重叠在他脸上。没有比毅然排除工作上的一切障碍,执意保护自己的男人,更令女人伤心了。
“有个惩戒尊夫人极有效的方法。”
一进入电梯,我就提议某个策略,到达三楼要出电梯时,已获得石毛先生的允诺。说是策略,其实很简单,所以我们走到保安室门前时,已经谈好细节。
谈笑声从门缝传到走道,但一我进去,谈话就中断,保安室一片寂静。店长和保安课长从椅子起身与石毛先生打招呼,石毛太太盯着地面,不看丈夫一眼。
“来、来,先请坐吧。”
劝坐的西田让我生气,石毛先生理所当然的坐下更是令我焦急。我拿起桌上的纸袋走近他。
“请看看这个,这是尊夫人从卖场挑出来的商品。”
我说着咳了一声,同时留意不被石毛太太看见,若无其事的狠狠踢了石毛先生一脚。
“啊……啊、啊。”石毛先生愚蠢的发出声音,但旋即理解我的意思,站起身来。
“内人做了不检点的事。”他说着双膝一弯,双手伏在地上,从店长、保安课长,然后我,依序道歉,说,“对不起。”
看到石毛先生额头抵在烟蒂焦痕明显的地毯上叩头,店长惶恐的跳起来说:“请起身、请起身。”
但我仍喃喃的说:“还不够、还不够,只能给你五十分。流眼泪不够,还要流鼻涕。”我对石毛先生的惟一要求,就是竭尽所能的道歉,态度愈卑屈、样子愈难看愈好,这样石毛太太才会了解严重性。
只不过,要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即兴表演,他就能收放自如,石毛先生恐怕不是糖果厂商的职员,而是演艺界人士了。
“啊,你……”
我的标准虽然严苛,但石毛太太可是非常欣赏石毛先生的表演。
“是我不好,求求你,把脸抬起来。你为我……下跪……我自己道歉吧……”
伏在丈夫背上的石毛太太好像洗脸一样,满面泪水。
旁观这两个人,我忽然泪眼朦胧,但不是感动得流泪。假使我也偷窃,木岛会像石毛先生这样为我叩头谢罪吗?想到这里,不知怎么眼眶发热。
下午六点整,我从员工出入口冲到外面。仰望天空,已漆黑如墨,只有吐出的气息看起来白白的。我把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边点眼药水边往雷顿二号店走去。我打算重访丹羽太太,听听关于雷顿督导员的事。
玻璃贴着“圣诞节蛋糕订购中”,“贺年卡印制预约中”等上次没有看到的广告,让路过的人知道年关将至。推门进去,在家常菜陈列柜前为刚送来的货物贴标签的两个店员转过头来,合唱般齐声说:“欢迎光临!”
“丹羽太太在吗?”我以下巴指着店内通往里面的门问。
褐发店员高声回答:“现在有客人。”但门却在这时开了,穿着西装的中年男性和丹羽太太面带笑容的走出来。男人周到的为手臂包扎着绷带的丹羽太太按着门,使我猜想此人也许是雷顿的督导员。
“啊,欢迎光临。”
被旧友重逢的喜悦笑容吸引而走过去时,丹羽太太说,要为我们两位都是在超级市场工作的人介绍。
“狩野先生在汀屋樱美台店担任本地对策部长,八木小姐是阳光樱美台店的保安员。”
阳光超市樱美店正与汀屋展开炽烈的商战,姓狩野的男人一听到丹羽太太的介绍,脸上的笑容霎时冻结了。
“哦,是保安员。”
脸上装出钦佩的表情,看起来却显得做作。或许是心理作用,连声音听起来也只是为了对介绍人丹羽太太表示礼貌。
“我是敦贺警备的八木。”
我把手伸入背袋寻找名片夹,但狩野似乎无意从胸前口袋掏出名片。这使我感到不悦,于是从背袋内摸出手帕来擦并没有流汗的额头。
汀屋不但有自己的警备系统,旗下还有专门负责关系企业警备工作的子公司汀警备,所以即使我在这里推销敦贺警备,人家也不会理睬。事实上,狩野除了开头的一瞥,就再也不理我了,一张笑容可掬的脸频频朝着丹羽太太。
“那么,明天晚上就恭候大驾喽。我现在就开始期待了。丹羽太太的拿手歌‘不给我生命’,任何时候听都深深打人心中,所以忘了带手帕就麻烦了。”
狩野似乎是在夸奖丹羽太太的卡拉OK歌艺。真会说客套话。丹羽太太以手肘轻轻撞击狩野穿格子西装的胸部,表情似乎相当愉快。
“那么,告辞了。”狩野恭敬的向丹羽太太行礼,对正在贴标签的店员也和蔼的一一说辛苦了,然后才走出商店。或许是因为单独被漠视而心中不悦吧,我忍不住觉得他的样子好像被赶下舞台,正要走回后台的过气艺人。
“他邀我参加卡拉OK大会。”
丹羽太太动作敏捷的绕过柜台,到收银机旁边的容器前面,以保丽龙碗盛杂烩汤,发出兴奋的声音对我和店员说。
“等一下得稍微练一练。”
“再赢个好奖品回来吧。”
“机车最好。”
“相机比较好。”
从丹羽太太他们的对话听起来,汀屋举办的卡拉OK大会奖品似乎相当丰富。
“上上次是香水礼盒,上次是羽绒被。”
“那你的卡拉OK一定唱得相当好。”。
我想像丹羽太太把麦克风电线卷在手上演唱的模样,但她摇摇头。
“我才差劲哩。说到奖品,其实是汀屋他们周到,算好人数,参加者统统有奖,美其名为精力充沛奖、引人注目奖什么的。”
据丹羽太太说,汀屋樱美台店以共存共荣为前提,定期举办卡拉OK、麻将等聚会,招待当地商店老板,以敦亲睦邻。
“雷顿是近十年来急速成长的连锁店,因为历史尚浅,对加盟店的指导虽然很热心,但还没有能力敦亲睦邻。这一点,母公司汀屋就有足够的能力。汀屋樱美台店常为本地商店经营者举办各种休闲活动,使我能忙中偷闲,喘一口气,我很感激哩。在席间听本地经营者的甘苦谈,也是很重要的事,可以学习许多东西。”
盛满一碗冒着热气的杂烩,丹羽太太领我进入后面的房间。
这个大约四个榻榻米大的房间,有一半堆放着一箱箱碗面、饼干、饮料等库存,箱与箱之间的空隙放着一张上面有电脑的写字桌和两把椅子。我依言坐下,抬头看到墙壁嵌着二十一时的监视器,画面分成四等分,映出防盗摄影机拍摄的四处影像。
“我们这里的杂烩很受欢迎,不要客气,请尝尝看。”
“好香。”我接过卫生筷,立刻夹起一片鱼板,“那就不客气了。”
吹一口气,含入口中的刹那,以为被烫着舌头,味觉麻木了,因为鱼板吃起来酸酸的。我用吃苦药粉的心态,努力不去想它的味道,将鱼板硬吞下去,毕竟在店主面前,我没有勇气把它吐出来。
“听说雷顿的督导员连续亡故。”担心被问起杂烩的味道,我抢先开口。
“可不是吗。负责我们商店的那一位,从综合大楼坠楼身亡,三天后那边三号店的停车场,也有一人被刺杀。”丹羽太太放低声音说,“在这之前,另外两人分别从车站月台和大楼跌死,负责矶子地区的人全部死亡。店员很害怕的问,会不会是受到诅咒?”
“也有人怀疑这一连串的事不是意外事故,而是督导员连续杀人事件。果真如此,那么凶手一定是会因矶子地区的雷顿督导员全军覆没而获利或高兴的人。”
听了我的话,丹羽太太的长睫毛上下掀动着,似乎要说,你不是在调查木岛太太的案子吗?但她却开口说了别的事。
“老实说,我知道有一个人恨雷顿。”
我挨近眼神意味深长的丹羽太太,问:“是谁?”
“田卡贝二号店店主。”
“……记得是在雷顿三号店隔壁吧?”
“对。半年前,那一家是这一带生意最好的便利商店,但自从隔壁开了雷顿三号店,生意就一落千丈。听说店主一气之下,跑到雷顿总公司去叫骂。”
“田卡贝二号店……是吗?”我要在笔记簿做纪录,但丹羽太太苦笑着阻止我。
“我只是说,田卡贝的店主恨雷顿,可没说那店主是杀雷顿督导员的凶手。”
“这我会调查。”
“不必调查。”丹羽太太武断的说,“那位店主腰部骨折,正在住院。听说是复杂性骨折,不可能推着轮椅杀害四个人。”
田卡贝的店主是在换装天花板的日光灯时,从梯子摔下来骨折的。
“我们店内有六十根日光灯,不可能只换其中一根,因为一根坏了,表示其他五十九根也到了该换的时候。因为每天开二十四小时大约每五百天就得全部换新。这其实是相当累人的工作。田卡贝的店主就真的因此骨折了。”
闪亮夺目的日光灯也是便利商店的代名词。然而,我从未想像过换装灯管时的辛苦。今后到便利商店一定会觉得照明更加耀眼吧。
“顺便告诉你,电费由雷顿总公司全额负担。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想了想,回答说:“假使由店主负担,恐怕有些店会为了节省电费而关掉一些灯。对吗?“
“好敏锐的人。”丹羽太太半叹息的喃喃说。
我把话题拉回督导员的事,问:“负责你商店的督导员有没有透露什么消息?譬如说有人想杀害他或有人恨他。”
“不。”丹羽太太摇头,“常石先生一直都是只听我发牢骚,从不谈他自己的事。年龄和住址也都是在报上看到他从大楼坠落身亡时才知道的。”
丹羽太太的双眸投向堆积着纸箱的墙壁,仿佛眺望着海洋。
“他是了不起的好人,真的。我太忙没有时间打扫时,他就一声不响的从厕所到纱门,甚至冷气机的滤网,都替我擦洗。要召募店员时,他也特地参与;夫妇吵架时,他还充当和事佬。孩了出麻疹那次,虽然是半夜,他仍帮忙送孩子去医院。我的小女儿常说,‘我长大要嫁给常石先生’,可见她多么喜欢这个人。也许他连我有多少财产都知道呢。他就是这样巨细靡遗、全面性的协助我。营业额成长就替我高兴得眼角含泪,我对生意失去信心时,就花很多时间安慰、鼓励我,有时候我觉得他比离家出走的丈夫还可靠呢。不过,这只是单方面的倚赖关系,因为——”
丹羽太太以指尖弹掉睫毛的泪珠,接着说:“冰箱出了状况,即使是半夜也赶来查看。我为了感谢他的辛劳,总是会端茶或糕点出来,但常石先生一口也不碰,从开店以来一直恳切的指导我,支持我和我的店,但却从来没有喝过我泡的茶。他是个非常和蔼、亲切的人,却这样见外……不是很奇怪吗?所以我有时候会半开玩笑的想,他是不是担心被人下毒?或者这是总公司的方针?上次来支援的人也一样,没有喝一口我端出来的咖啡就回去了。”
丹羽太太半埋怨的说,别的督导员虽然来过,但矶子地区的负责人尚未正式决定,邻区临时派来协助的人似乎不太可靠。
“雷顿短短十年就急速成长超过四千家店,所以督导员的培育好像有些落后。以往是每周固定来指导两次,但常石先生去世后,新人只来打过一次招呼,之后就没来过。”
“矶子地区的雷顿加盟店失去督导员,每一家都很不方便吧?”
“失去精神上的支柱,的确有影响。不过,商店的营运倒不至于因为督导员没来,就马上发生困难。喏,瞧这个。”
丹羽太太指着桌上的电脑。画面上出现“第一批便当、饭团、调味面包丢弃”的字样。丹羽太太迅速起来,打开门,对在结账柜台那边的店员说:“废弃粉红标签!”
我问:“粉红标签是什么?”原来雷顿便利商店根据制造时间,在便当类商品上面所贴的标签外框,分为第一批粉红色,第二批黄色,第三批蓝色,以方便工作人员辨认。
“你瞧。”
丹羽太太坐回椅子,又以下巴指着监视器的画面。不到一分钟,我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监视器所拍摄的四个影像之一,拍到店员在偷吃收进柜台尽头的便当。
“偷吃丢弃的商品,我已经不追究。常石先生还在时,是不容许这种事发生的。”
“督导员一方面指导,同时也负责监督。假使给予指导,而店主不照做,就没有意义。拿清扫来说,就有类似明细表的东西来校对成绩,与上周比较,有时教训,有时夸奖……”
“没有督导员,有的店主会不按规定来吗?”我一面问,一面盯着眼前的杂烩。
“有的店在卖自制的腌萝卜。听说那家店的老祖母自制的腌菜很好吃,但味道重得在店里五分钟都待不下去。好像还有些店主穿着便服站在柜台。这制服太鲜艳,不讨人喜欢,但便利商店的女店主也不能像酒吧的妈妈桑那样珠光宝气啊。可是督导员一旦不在,这一区的店主好像就开始不受控制,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我花了十秒钟认真考虑后,决定好意的告诉丹羽太太。
“我实在很不好意思说,这杂烩好像有些酸味。”
丹羽太太弯起眉毛,以手抓起鱼板送到口中:“真的。这鱼板本来很受欢迎呢。”
丹羽太太好像尿床挨骂的孩子,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我也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的人之一。过期的食品照规定应该丢弃,又觉得可惜……所以……就……放进杂烩汤里去了。怎、怎么办……?”
我内心思忖,连能干的丹羽太太都这样,少了督导员,其他店铺一定更混乱。假使四位督导员连续死亡是杀人事件,那么,凶手的目的就是要像这样,使雷顿的风评一落千丈吗?
3
离开丹羽太太的店,往车站走没多远,看到穿着暗红色运动服的男人跑过来。与在奇异樱美台的办公室会晤时判若两人的严肃表情,使我想到淋瀑布苦修的修行者。
“晚安。”擦身而过时,我开口招呼。也许他没听到,吾妻发出人工呼吸器般粗大的呼吸声跑过去。
因为十一月的寒冷而缩着身子的我,效法吾妻,跑到车站,跳上JR车厢。以往都是坐经由横滨的路线,后来发现先到大船,再从藤泽转小田急线比绕横滨节省时间。
在中央林间站下小田急线时,手表指着八点半,十二分钟后,我把钥匙插入公寓的门。边脱大衣边放电话答录机,听到了粗鲁的声音。
“掌握了有关督导员连环命案的有力资料,但还得不到佐证,等办事员接的三件外遇案调查结束再进行。事情弄清楚后会详细向你报告。好好期待吧,八木!”
侦探究竟掌握了什么资料?我也不能输他,于是拿起放在电话旁边的通讯录,翻找在媒体关系企业工作的朋友姓名。
住在每月租金七万元的公寓,银行存款只够买—件平价的皮大衣,但心情上我从不觉得贫穷,可能是拥有金钱买不到的人脉吧。我给大学时代的朋友打电话。
“是别台的节目吧?既然是蔷子要求的事,虽然没有门路,我还是会设法试试。”
“你先生不是东邦电视台的导播吗?”
“对,我先生是东邦电视台的员工。但对不起,帮不上忙,因为现在分居中。”
给六位朋友打电话,但没有一位可以搭上“哇,受不了!”这个节目。
我不泄气的对她们说:“假使有认识日本雷顿的人,就介绍给我,拜托。”然后才挂上电话。像这样多方接触,放出钓饵,总会钓到什么吧。我在清洗浴缸、放洗澡水之间,又打电话给三个人。
“大约三个月前,我和那个节目的导播见过面。”
听到研究所同学矢泽千荣子这么说,我真想在电话这端给她一记飞吻。她在大出版社主编妇女杂志,因制作“高收视率电视节目的后台”特集,与记者—起采访过节目导播。
“那是位女导播,姓蔌原。明天中午以前,我先和她联络。你可以在下午两点到三点打电话给她。我把号码告诉你。纸笔预备好了吗?”
抄下电话号码,致谢后挂上电活,我深呼吸,然后脱下衣服,奔入浴室。
翌晨,到达汉堡店。
“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
先到达在看报纸的木岛和端着盘子走近的我,彼此指着对方,同时发出声音问。
“打算开始上班?”我在墨镜后眨眼看着木岛一身西装打扮。
经常穿牛仔长裤,偶尔换穿裙子的女人,在镜前会愕然发现小腿的线条变了,对男人而言,西装也要每天穿才会合身吧。妻子去世以来,他处于休假中,总是穿套头毛衣或对襟休闲衫,所以换上西装,总觉得肩头、领口一带有些僵硬。
“不是去上班。倒是你的眼睛怎么了?”
大阴天我却戴着墨镜,木岛觉得很奇怪。
“你……哭了?”
“被蚊子叮了。”
我摘下墨镜,让木岛看我肿胀的眼皮。木岛脸上惊讶的表情消失,取代的是同情。
“已经十一月了,蚊子还很猖獗。我睡得太熟,才被叮成这个样子。”
“一定是太疲倦了,所以躺下去打都打不醒。”
我握着可可的怀子以温暖手掌。
“你继续过一年单身生活就知道了,有时候甚至连蟑螂都觉得可爱,不忍心打哩。”
“想和蟑螂说话时,可以到我家来。”木岛对着咖啡杯喃喃的说。我佯装没有听见,说有事要征求他的同意,并说出电视节目的事。
“投书方面说不定有什么线索。我预定今天打电话给那位导播,请求对方给我看你太太的投书。但在此之前,需要先征求丈夫的同意。”
“当然同意,要我写委任书吗?”
“万一需要时再麻烦你。”
“我也有事告诉你。祐美子有没有在雷顿商店购物,我已经打电话问过女儿。”
“结果怎样?”
“据说,便利商店的东西比较贵,所以她不在那里买,而到车站前面的汀屋购物。我查看过厨房堆积的购物袋,正如女儿说的,大都是汀屋的袋子。”
“你太太和雷顿便利商店应该有某种关联才对……”我说着,眼睑内忽然浮现丹羽太太的商店玻璃贴出的广告。
近来便利商店不仅贩卖商品,也提供影印、照片冲印、快递,代售电影票、表演门票,以及代收电费、瓦斯费等服务。木岛太太虽然不在雷顿购物,但总会利用这一类的服务吧,或者在社会服务工作方面与雷顿的人员接触过。
我心不在焉的看着木岛吃炸薯条。我想,当他把薯条吃完后,一定会全面否定侦探的推理,反对督导员连续杀人事件和他太太的命案是同一个凶手干的。结果,木岛不但推翻了我的预测,又说了让我差一点被可可呛到的话。
“昨天下午,我去了春日部。”
“春日部?”
记得从蒲田的综合大楼坠楼死亡的雷顿督导员是春日部市民。此外,我想不出其他跟这个地名有关的事。
“你该不会到已故的督导员家拜访吧?”
“答对了。这下总可以对我刮目相看了吧?”
“老爷子相当有干劲嘛。”
对我的话,木岛嘟起了嘴巴,但旋即苦笑着说,总比被称为老头子来得幸福。
“那么,”我把吃了一半的汉堡放回盘内,凝视着木岛。在我眼中,连他脸颊上因为刮胡子不小心所造成的疮痂,都是可信赖的记号,“打听到什么线索没有?快告诉我。”
“是他太太接待的我。先生才去世不久,憔悴得令人难过。”
木岛是到堀内信二家拜防。由于从春日部到横滨的通勤时间,单程就要两小时以上,所以工作到深夜是家常便饭。因此,堀内生前总是一回家倒头就睡。
“雷顿的督导员根本没有年假或休假。原则上是周休两天,但休假时还是被呼叫器频频呼叫,非到加盟店去不可。冷气情况不好、便当发现头发、客人要求赔偿等,总公司接到加盟店提出的问题,就立刻呼叫该区的督导员。所以夫妇谈话时,堀内讨厌谈工作。这一点我可以了解。我问她堀内先生在工作上有什么烦恼,结果她哭了,让我手足无措。”
“换句话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嗯,可以猜想雷顿的员工一定有义务严守秘密,职务上所获悉的任何消息,都不能说出去。我很庆幸自己不是雷顿的员工。麻将、赛马、柏青哥等赌博不能沾手,连烟、酒都被禁止。更不可思议的是,当我问到他先生有没有敌人时,她回答说至少有六百人。”
“这是不是说,其他督导员全部都是敌人?”
“对。雷顿约有六百名督导员。也就是说,有六百名间谍。”
“间谍?那是说,边指导边监视加盟店?”
“不,不是这个意思。”木岛以强烈的语气否定,“是指六百名督导员相互监视。电动看板的灯没有亮,这是对工作人员的监督不周所造成的,其他督导员捉到商店的缺失,就立刻向上级报告。随时可能被密告,所以同事之间也不敢掉以轻心。”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六百名督导员兼任间谍的作法令人诧异,但相反的,其彻底的合理化令人叹服。
木岛从公事包内取出褐色信封放在桌上。我从信封内拿出一张A4尺寸的打字用纸,匆匆浏览一遍,发现是樱美台周边的便利商店,以及其住址、电话号码、店主姓名的名单。
“堀内做这份名单的目的何在?”
“不知道。也许是为了掌握樱美台周边的便利商店状况吧。不过,据他太太说,她的先生面对文字处理机时,表情很凝重。”
“这个可以给我吗?”
“当然,因为你是老大。”
向来都是我先看表起身,今天却是木岛以一副上班族挂虑开会时间的表情扫视手腕,然后把围巾绕在颈部。
“我现在要去本乡拜访督导员遗族。”
因为戴着墨镜,木岛大概没有发现,他的骤变令我哑然瞠目。
“发生什么事了吗?”
“昨天偶然碰见了那名侦探。你不是叫我去小光棍那里拿旧报纸吗?这家伙大概是来找小光榻的,热情的打招呼说,你是木岛先生吧?有人说他脑筋灵敏,我很怀疑,看起来是个嬉皮笑脸、不正经的男人。”
好像含着苦柿子,木岛皱着眉头说起和侦探巧遇的情形,似乎在心中燃起了一股敌意。
“与其信任他,不如利用我。只要你指示,我什么事都可以做,什么地方都愿意去。”
“你要为你太太而奋斗。”
“当然,为了祐美子我也要找出凶手。”
我的手腕在桌子上被紧紧握住。
“为了调查这个案子,你吃了很多苦。我的眼睛虽然老花,但还没有瞎,你至少瘦了三公斤。为了旧情人,非找出杀妻凶手不可。我这样是丧失人格吧?”木岛抚摸着我的手说。我渐渐感谢被蚊子叮咬了眼皮,因为若非戴着墨镜,木岛一定已看到我满眶泪水。
“还有,”木岛似乎还有话要说,但看了一下表说,“让你迟到不好,明天早上告诉你好了,不是什么大事。”
我也对眼镜后面眯起的眼睛微笑说:“好,那么明天早上,仍然在这个座位见。”
我们在汉堡店门口分手,我左转往阳光超市,木岛进入车站。
吃过午饭,确认时间是两点十五分,我从员工餐厅前的公用电话拨了朋友告知的号码。
“出版社的矢泽小姐刚才打电话告诉我,听说你想看寄到我们节目来的投书?”
千荣子如约在百忙中抽空替我打电话,我心中一面感谢,一面简短的向电话那头的女导播说明原委。
除非本人同意,否则不能对外公开。女导播的答复如我所料。但我不灰心,告诉对方,永远得不到本人的同意。听说投书者成为杀人事件的牺牲者时,女导播似乎受到了冲击,透过听筒彼端传来吸气的声音。
“……木岛祐美子是我们节目的常客,我和她通过一次电话。”
这次轮到我吸气了。投书迷众多,没有想到导播竟然记得木岛祐美子的姓名。据说,在推出“恨不得杀死丈夫”的特集时,木岛祐美子的投书内容偏激而且有趣,因此女导播打电话给她,邀请她参加录影演出。
“播出时,为保护当事人,眼睛全部遮住,声音也会改变,邻居绝对认不出本人是谁。但她仍断然拒绝。和本人联络,才知道与奇特的投书内容不同,她是个畏缩、内向,极其普通的人。”
说到这里,女导播改变音调问:“八木小姐,你和木岛先生是什么关系?你好像说过,已经获得木岛先生的同意。”
我俯视电话,略微踌躇,但重新将听筒压近耳朵时,我决定要敞开心胸。
“我是曾经和她争夺过丈夫的女人。案发后刑警来找过我,因为认为我有动机。”
毕竟是活跃于媒体第一线的人物,敏感且果断。
“好,我了解了。上个月得奖的那一份,和内容偏激而在企划会议中提出的那一份应该还保留着。我找出来传真给你。”
“谢谢你的协助。”我致谢。
“有需要请随时告诉我。”女导播发出自嘲的苦笑,“欢迎你也投书到我们节目。”
再开始值勤后没多久,我站在食品卖场一隅,守望着隔着一条通路的婴儿用品专柜。褐色肌肤的外国女人拿起罐装奶粉,以惶惶不安的眼神打量四周,我从这边看得清清楚楚。纤瘦的背部背着大约两三个月大的婴儿。从穿着不适合十一月气候的单薄衣服和稀疏的头发可以看出,是因为没有能力给孩子买奶粉才不得不偷窃。
保安员最大的悲哀,就是遇到这种因生活困苦而偷窃的人。曾经捉到偷袜子的孩子,听到他说因为渴望穿一次没有破洞的袜子时,我简直无言以对。
然而,我们的工作不能有同情。放过对方很简单,但一次廉价的同情有时候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一度偷窃成功,必然会再偷窃。二度得逞,就成为惯窃。这是偷窃的可怕之处。求求你,付钱购买,或者放回原处。我朝着外国女人背部继续祷告。
我无意自大的认为是自己的意志力感动了对方。想必是她在内心争战,结果良心战胜。腋下夹着罐装奶粉,以披肩覆盖着,在卖场徘徊片刻后,她终于将奶粉放回原处。看到这一幕,我放下心来,像奋力游过游泳池后的泳者那样,吐出长长的气。
“差一点就偷走了,真遗憾。”
回头一看,不倒翁面孔的男人挂着浅笑站在那里。是矶子署的犬丸刑警。
“在跟踪我吗?”
我以讥诮的眼光瞪他,但犬丸眼角下垂,露出和缓的表情,举起手中超市的袋子。
“来买三点钟吃的点心,冰淇淋。”
看来不完全是谎言,透过袋子可以看到里面的东西。
“购物,顺便想给你一个忠告。”
“怎样的忠告?”
我以缓慢的脚步重新开始巡视,犬丸抖动着突出腰带外的赘肉跟着我走。
“公寓管理员、老人之家、便利商店,你好像到处又闻又嗅。”
“又闻又嗅是我的嗜好。”
我突然转身把面孔凑近犬丸胸口,做出嗅闻状,想不到他胀红了脸,看来更像不倒翁。
犬丸轻咳了一声,若不仔细听,会以为是远方的狗吠声。
“捉扒手你是行家。但我们在办的不是扒窃,而是杀人案。不要做冒险的事。这是我给你的忠告。”
“那么,调查状况如何?”
“你啊,”犬丸睁大眼睛,“如果一不小心告诉你,你一定会打蛇随棍上,继续东嗅西闻。希望你适可而止,别让我们伤脑筋。”
“出来买点心,表示调查进展顺利,所以有这样的闲情,但也可能刚好相反,因为调查碰壁,型警已经疲乏,必须以冰淇淋补充糖分,否则就会头晕……嗯?是哪一种?”
“我们正在全力调查。答案只有这个。”
大概不愿意继续被迫问吧,犬丸丢下一句不高明的藉口:不快点回去冰淇淋会融化,转身就要走开,但又抖动着腹部退回来。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请教你一下如何?听说你们保安员只要看到脸,就知道是会偷或不会偷的人。这有什么判断基准吗?或是你们有阴阳眼之类的特殊才能,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事?”
“……唔,这个嘛。”我装模作样的喃喃自语,慢慢从背包内取出粉盒,把镜子伸到刑警面前,“不但态度,连声音和脸孔都高人一等。这种长相的人看起来最可疑。”
听了我的揶揄,刑警非但不生气,反而笑起来:“的确是可疑的长相。我真服了你,说得对。”
虽然没有听到直接的言词,也没有任何根据,但从刑警的态度,我真觉的感到八木蔷子这个名字已从嫌疑者名单中删除。
这位犬丸刑警也和侦探一样,在寻找晴天在便利商店买伞的人吗?
4
今晚就直接回公寓,炖一大锅菜,好好吃一顿吧。在藤泽换乘小田急线时,朝冻僵的手呵着气,一面计划为自己奢侈一下。但坐在乘客环绕的电车中,倚着座位打盹之间,似乎又恢复了活力,可以放弃犒赏自己一番。本来要在中央林间站下车,我却继续坐过三站,到町田站才离席,因为我想仿效木岛,访问督导员遗族。
换乘横滨线,在第一站成濑下车。这里也在车站前有两家大型超市毗邻而建,明亮的店内可以看到购物的客人来往走动。我在恰似房屋公司广告所印制的漂亮住宅群中走了大约七分钟,找到了在雷顿樱美台三号店停车场遇刺的督导员绿川义雄这个姓名的门牌。
在每户占地平均都有五、六十坪的住宅群中,绿川家的地坪可能超过千坪,是传统的日式建筑。若拿人的容貌来比喻,它的风格犹如严父。也许是祖先世代都住在这里的地主。沿着道路修筑的绿瓦围墙,仿佛在排拒周围的新兴住宅般反射着月光。
门外找不到对讲机,只好踩着碎砂石路走到玄关。
“有人在吗?”叫唤了三次,仍不见有人出来应门。我毅然拉开玄关的门。
我用对百余公尺外喊叫的音量再问“有人在家吗?”才终于听到一声“回来了吗?”
一阵拖鞋声,七十岁左右的娇小老妇从里面出来。穿在围裙下的毛衣盖过臀部,如果给我穿,可能不及腰吧。老妇大概以为是家人回来了,看到站在关的是陌生女人,失望的垂下肩头。
“对不起,在晚上来打扰。”
我先道歉后,对绿川义雄的死致哀,然后说明来访目的。
“在绿川义雄被杀现场附近的公寓,一位主妇同样遇害,我是这位主妇的熟人,在调查这两件命案是否有关联,所以想请教一些问题。”
老妇露出空洞的眼神,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懂我的话,但仍请我进入屋内。宽大的房间弥漫着线香的气味,使得室内仿佛挂着蚊帐,看起来朦朦胧胧的。镶着金箔、雕刻细致的豪华祭坛插满白色的菊花,摆在中央的照片中,面貌端正的男性羞涩的微笑着。我合掌上香时,老妇说:“对了,该泡茶。”
我对着消失于里间的小小背影说不要客气。数分钟后我才发现是为谁泡茶,不禁哑然。
“我儿子虽是年轻人,但不喝咖啡,从小就是爱茶族。可怜的是这三年来滴口不沾。”
老妇拿起茶壶,在精致的九谷烧茶怀中倒满茶,放在托盘,小心翼翼的端到祭坛前。
“不必顾虑谁了,阿雄,尽量喝吧。”老妇一面端上茶,一面对遗像说话。
“有人不准义雄先生喝茶吗?”我问,耳边一面响起丹羽太太说过的话。她说雷顿的督导员绝对不喝茶,也许是担心被下毒……
“好像有什么原因吧?”
“是的。”老妇把茶端给我,然后迫不及待的说,“我儿子的公司很特别,到客户那里时,不论是茶水、糕饼,一口都不能吃。真是奇怪的规定。有的加盟店店主会生气,问为什么不喝我们的茶?我儿子也觉得人家是好意,不喝太失礼,是不是?这是人之常情嘛。”
我默默点头,拿起放在前面的茶杯,因为是为挚爱的儿子所泡的茶,喝了一口,舌头感到既温热又甘醇。
“因为不便拒绝对方的好意,有一次喝了加盟店店主端来的茶,结果半个月后被公司发现,在督导员大会上,被会长指名道姓狠狠教训了一番。”
“会长直接责骂吗?”
我以茶水把叹息吞下去。在将近两千人的员工中,一个人喝一杯茶,会长就亲自训斥,日本雷顿也未免太奇怪了。
“茶,不过是茶,而且只有一杯,我儿子就在会议上像小学生一样罚站挨骂。”义雄的母亲以围裙按着眼角,“儿子受到惩戒,对茶产生恐惧感。这三年,不,是四年,哦,是五年吧……反正那件事发生以来,即使在家里也不喝茶。”
“公司为什么对一杯茶也这么神经质?”
老妇以鼻孔哼了一声。这时我发现她的鼻下露出长长的鼻毛,不由得赶快移开视线,觉得自己窥见独生子先逝的老妇孤独无依的状况。
“据说这是会长的想法,绝对不能亏欠加盟店,喝一杯茶,就是欠一杯茶的债。为了一杯茶挨骂时,我对儿子说,这样的公司还是辞职不干算了。”
母亲忍不住劝儿子换工作的心情,从甘醇的茶香也可以了解。
不过,我也觉得日本雷顿会长的想法颇有道理。欠了债就会嘴软手短,甚至落人随随便便的关系。督导员要彻底尽督导之责,除了要建立良好的关系,还得保持一定的距离。会长严格规定员工的原因也在这里吧。
“这是儿子第一次违抗我的话。虽然因为一杯茶的事被当众训诫,儿子仍说,在雷顿工作是他的梦想,绝对不辞职。我到现在还是不了解。会长把他骂得看了茶就害怕,儿子依然很崇拜他……”
“听说督导员的工作很辛苦。”心里想着木岛在春日部听来的话,我问道。
“对,休假日也不能好好休假,加盟店有大小事就马上打电话来,根本不能出去旅行。连相亲的时候,那讨厌的哔、哔……”老妇以手指比划四方形,露出求救的眼神。
我接口说:“B.B.Call吧?”
“对、对,那讨厌的机器在相亲的时候也叫起来,儿子马上丢下相亲的人离开,所以好几次都被对方拒绝了……”老妇露出哭笑不得的脸转向祭坛的遗像。
我说:“在您伤心的时候提出这样的问题,实在不好意思。义雄先生生前有没有透露过可能有人威胁他的生命?”
“警方也这样问过。大家都称赞我儿子,绝不会有人恨他。不是我做母亲的偏心,邻居这样说,加盟店的人也这么认为。只是……”
我离开坐垫,挪近老妇身旁。
“再小的事都没有关系,请告诉我。”
“事情发生的一周前……不,一个月,不,好像是一年前……”
老妇说,一提到数字,儿子就笑她老糊涂,然后又抓起袖子按着眼角。
“有一次,我儿子说了这样的话。不晓得是四小时……或者四十小时……”
我环抱着记忆模糊的老妇肩头,重复她的话。
“四小时或四十小时吗?然后呢?这时间怎样?”
“说……要为这时间战斗。这句话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说的了。”
母亲对时间的记忆不明确是个遗憾,但也许这会是破案的线索。我把这句话记在脑中。
“有没有听义雄先生说过右手怎样或右手有特征的人物,还是其他关于右手的事?”
木岛祐美子临死时留下的“右手”这句话,至今仍然是谜。
“右手是这个吗?”老妇忽然抬起手臂看着我,“等一下。也许不一定要用右手……”
老妇从隔壁房间拿来珊瑚色鸡毛扎成的棒子,也就是鸡毛掸子。
“我儿子他们一定要随手带着这个东西,因为要掸加盟店的柜子或商品的灰尘。你瞧,每天握的木柄已经变成这样。这是我儿子的遗物。”
我不认为木岛祐美子在临终之际想针对督导员携带的鸡毛掸子发表感想,我意思意思的拿过来看了一下,就轻轻还给这位母亲。
我聆听老妇谈儿子生前往事约莫半小时后,才离开绿川家。穿上帆布鞋,要拉上玄关门时,想起大门从方才就一直敞着没关,也没上锁,明知是多管闲事,仍忍不住说了一句“请小心把门锁好”。但老妇一脸认真的说,锁了门,儿子回来就进不来了,那不是很可怜吗?
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仍然没有听到锁门的声音。
我伫立不动,恨不得向空中吠叫。我想成为狼,朝着挂在天空的月亮大声咆哮,把月亮拖下地来。
杀人、强盗、诈欺、放火、偷窃……这个世界到处充满丑陋的罪恶。我自己也是爱上有妇之夫,违背过道德的女人。然而,或许人一生中,至少都会犯下一件大罪吧。从老妇悲伤的言谈,我似乎学到了这件事。
死亡是自然的道理。但是对活着的人来说,那是极大的罪。人都不愿意犯罪,为了延后大限,所以生病就到医院治疗,受到挫折就咬紧牙关,排除眼前闪动的死亡阴影,拼命求生存。向这样的人夺取生命的杀人凶手,就是强迫牺牲者犯罪,因此杀人等于犯了双重的罪。
我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拘泥于自己的自尊而开始调查案件,但此刻却觉得杀死木岛太太和督导员的凶手极其可恶。我一定要找出凶手,对着他污秽的手吐口水。
原本预定要炖一锅菜,却在回程时,进入中央林间车站一楼的中华料理店吃了一碗担担面。连碗底最后一滴汤都喝完后,全身暖和到额上冒汗。回公寓时,九点刚过。关上门,拿出信箱内的晚报和邮件,脱下帆布鞋。打开电视,把外套挂在衣架上,在烧水泡咖啡时,躺在沙发上检视邮件。并没有期待收到热烈的情书:也无意成为金融业者和保全公司的顾客。
“资源的浪费,嗯?”我自言自语,拆也不拆就将广告丢入垃圾桶。
我拿着盛满咖啡的马克杯,伸长双脚斜靠沙发,闭目沉思。木岛太太以自己的血所写的“みぎ手”字样是个谜,而督导员堀内在死前不久作成的樱美台周边的便利商店名单,目的究竟是什么,也颇费思量。另—位督导员对家人透露的“为四小时或四十小时而战”的话,不但时间上不明确,也很难想像为时间而战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不知道的事太多而焦躁的抓头,我忽然想起也是在这个季节,我曾为了替木岛编织围巾而感到焦躁,不禁露出苦笑。
圣诞礼物送什么好?嗯,手织围巾最好。
从小和两位兄长一起长大,我对洋娃娃不屑一顾,是玩遥控飞机长大的孩子,少女时代则忙着与数学公式和化学程式格斗。因此,对料理、洋裁等淑女的嗜好相当陌生,织一条围巾就花了一个多月,期间数度歇斯底里,但仍未把棒针折断,因为渴望看到围巾完成后木岛喜悦的表情。圣诞夜在约会的饭店不安的送上围巾时,他微笑着说:“这些洞洞很别致。”
木岛毫不犹豫的把那条好像被虫咬,到处是洞洞的围巾绕在脖子上的模样,鲜明的回到我的脑海。
敢带回家吗?啊,对你很抱歉,我要说在救世军的义卖会买的。所以不要紧。
以这救世军的义卖为开端,木岛自从和我交往以后,渐渐的成为把更多谎言带回家的男人。第二年送他的手表,变成公司尾牙的宾果游戏获得的奖品;在百货公司为木岛买的领带和衬衫,则成为客户的赠礼,堂堂收进家里的衣橱。尽管木岛自认瞒过了太太,但或许他太太早就敏感的识破了丈夫的谎言……
我思索着多么无聊的事啊。若非电话铃声震破室内的宁静,恐怕我至死都在想像已故的木岛太太的内心世界吧。
铃声响了两下就停住了。我拿着马克杯,起身走近餐桌兼书桌前,放在桌角的传真机正发出不规则的律动,开始吐出感热纸来。在纸的前端出现了“东邦电视台”字样,一望即知是“哇,受不了!”节目的女导播传送木岛祐美子的投书。开头几句简短的问候之后,接下去就是投书的内容。
我以为木岛祐美子的投书是以明信片或信函方式,但因为传真纸上印出两组发信者名称和号码,我才知道木岛太太投给电视节目的稿件没有麻烦邮局,而是利用传真。我的面孔凑近传真机,探视从机器慢慢出现的纸张,读到发信者名称之一时,我倒吸了一口气。
那是雷顿樱美台三号店。木岛太太虽然因为商品价钱比超市略贵而不在便利商店购物,却仍然利用其传真服务。这下终于发现她和雷顿的接点,我不由得吐出长长的叹息。
在第一张传真纸结束的地方把它撕下来,匆匆过目,上面写着减肥失败的趣闻。木岛太太显然是以此获得银牌奖。
“传真机继续传出另一张纸,随着“哗——”的结束声,我把它撕下来。眼睛扫过传真纸时,看到发信日期和时间,我的手开始发抖,纸张发出沙沙声。
95—10—1419:53雷顿樱美台三号店
TEL045—757—XXXXP.01
木岛的妻子利用雷顿樱美台三号店的传真机,于十四日午后七点五十三分向电视节目投稿。
我脑中打着问号,踉跄退回沙发,从丢在那里的背包中取出笔记簿。
绿川督导员在雷顿樱美台三号店的停车场被人以伞尖刺杀的时间是十月十四日。我睁大眼睛将笔记簿的纪录与传真对照。根据报纸的报导,晚上八点左有绿川的尸体被人发现而通报警察。也就是说.木岛太太约在七分钟前,在发生命案的商店利用传真服务。
“说不定……”我紧紧握着传真纸。
难道木岛的妻子看见了杀害督导员的凶手?杀害绿川的凶手因为被木岛祐美子看见,担心因她的证言而东窗事发,为了封住她的嘴,在两天后以相同的凶器杀她灭口……?
虽然只是猜测,但木岛太太命案背后的动机,似乎已从地平线那一方隐约浮现。若拿传真的发信者名称和时间与绿川刺杀案对照,侦探认为督导员连续遇害案可能与木岛太太命案有关,未必没有道理。
木岛祐美子于十四日晚上,为传真给电视节目而到雷顿便利商店,可能在归途偶然目击杀人或看到要离开杀人现场的凶手吧?
从木岛太太没有通报警方,也没有向家人透露来看,也许当时她并未怀疑那是犯罪,但事后从报纸或电视得悉命案发生,才像现在的我一样,猜疑心大起吧?那天晚上,那个人,在那里,也许就是……她回想那夜在便利商店附近遇见的某人,然后才将他与命案凶手联想在——块儿吧?
我一面这样推测,一面阅渎投书内容。大约看到第五行,我开始耳鸣,剧烈的眩晕。三十分钟前因吃担担面而冒汗,仿佛是假的,我全身迅速发冷,几乎以为整个公寓搬到北极,体温全被传真纸所吸收。
你好,常常观赏这个有趣的节目。下周是“防止丈夫外遇妙方”特集,我在这里要传授因丈夫外遇而烦恼的妻子们如何封杀丈夫外遇的最佳战术。我有实际的经验,成功的使丈夫和情妇分手。
大约三年前,我丈夫和他的女部属发生一般人所说的办公室外遇,主要原因是我丈夫人太善良,无法拒绝自动投怀送抱的女人。我这么说,是因为这女人是世上希有的痴肥,体重可能达九十公斤,很适合当摔跤选手。当我看到征信社寄未的女人照片时,稀奇超过生气,忍不住捧腹大笑。不过,笑不能了事,我想让丈夫和胖女人知道偷情不对而想出一个方案,也就是下面要透露的战术。我把它取名为“恋爱是疾病”策略。但我必须声明,要有超强的意志才能作战成功。
首先,要找一个不洁净,看起来有那类疾病的男人,和他发生关系,感染病原菌。与不喜欢的男人拥抱也许痛苦,但也没有什么,闭着眼睛想像成龙、凯文·柯斯纳的容貌就行了。对方的xxxx不挺时,说起来虽然是问题,但万一真的如此,只好以支棍辅助了。
然后把感染到的病原菌传给丈夫。这时候丈夫的xxxx挺不挺也是问题,但如同前面所说的,利用支棍加油吧。明白了吗?
对,就是以丈夫为媒介,把那种疾病传染给那女人。发现疾病时,两人都会认为对方另外有爱人而疑神疑鬼。这么一来,事情就大功告成了。
如何?我想出的“恋爱是疾病”策略,是否可算是最佳战术?
既然说是三年前,那么这痴肥的九十公斤女人,想必是指我。但从我并没有染患那类疾病看来,这篇投书的内容是想像力的产物。然而,我却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仿佛被人以赤手空拳捶击,胸口感到剧痛。若非趴伏在地上,我必然会用头去撞墙壁。没想到木岛祐美子对我竟如此深恶痛绝。她内心的想法暴露在我眼前,使我震惊。不但如此,我全身更强烈的感受到被钢桩打入体内般的冲击。
我被这事实完全击垮。木岛太太若非心中怀恨我,就不至于成为杀人事件的牺牲者,以悲剧收场。
我无法不这样想。那天晚上如果不到便利商店去,就不会撞见杀人凶手,现在她应该还活着。
5
下计程车时,时间是深夜一点。我一面奔入门口,一面抬头看建筑物,但却没有余暇观察哪扇窗有灯光、哪扇窗一片漆黑。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坐电梯到三楼,找到三O九室的门。
我执拗的连续按门铃,但没有反应。回过神的时候,我正以拳头敲着钢制的大门。—会儿,门内传出松开铁链的声音。
“怎么啦?”
木岛一脸熟睡中被叫醒,以为是火警而抱着枕头要逃难的惺忪眼神。他用手掌频频摩擦脸颊,好像终于清醒了,才想起似的说声“请”,让我进入室内。
我似乎比木岛更恍惚,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如何脱掉帆布鞋的。甚至冲出公寓时记得穿鞋,都是一件奇迹。
我抢在木岛前面走进走廊尽头黑暗的房间。背后听到打开开关的声音,接着橘色灯光从天花板撒下来。
那里是大约十二个榻榻米大,摆放着皮沙发的起居室。
那底什么事?我不理会木岛的声音,趴在地毯—卜,仿佛嗅闻同伴气味的狗般寻找痕迹。但到处嗅不出血液的气味,地上只有崭新的地毯气味。
“蔷子、蔷子。”
可能是发现我的神色不寻常,木岛的声音有些畏怯。
我跌坐在地上,抓出口袋的纸片伸到木岛眼前。
“……我、我……形同……凶手……你太太是因为我……因为我而死……”我的舌头打结,心里所想的讲不出一半,焦急起来,变成了哭喊。仿佛想诉说却不会说话的幼童般,双手开始敲打地板。
木岛跑过来:“冷静,要冷静,蔷子。”
木岛抱住我。自从看到木岛太太投书的内容后,我就失去了平常心,好像经过一分钟,又好像经过一小时以上,才开始向木岛说明概要。勉强表达意思时,好几次把传真纸一会儿挥动,一会儿抓回自己胸前,传真纸几乎快要被我撕成两半。
“也许像你所说的,祐美子真的看见了杀害便利商店督导员的凶手。”
木岛冷静的口气,与嘴唇发抖的我形成对比。如同照顾喝醉的客人,他耐心的拍抚我的背部和手臂。
“你的推理我不否定,佑美子可能是被杀人灭口,不过……”
他的嘴唇靠近我的耳朵,温热的气息吹过来。
“你不要再说祐美子是因你而死。”
“不,我要一说再说。”
我使劲推开木岛,却反而被猛力按住肩头,我粗声叫起来。
“你太太恨我。她要不是为写我的事去投书,就不会到便利商店去,也就不至于死了……是我害的!”
“闭嘴!”
“不!我间接杀死丁你太太。夺取你太太性命的……可能是我……!”
“闭嘴!”
手掌随着声音同时飞过来。也许是我的嚷叫踩踏了木岛心中的地雷。
还来不及按着面颊,就突然被捉住双肩,推倒在地。“不要!放开我!绝对不可以这样!”我踢着脚叫着,结果反而被木岛捉住脚踝。
“不要!绝对不可以!”
木岛充耳不闻,在地毯上面拖动我,使得毛衣卷到胸部,形同用旧的拖把。
我伸直右脚,要踢木岛,他却趁机将我的长裤和内裤如同抽乌贼般轻易的剥下来。
“脚张开。”
“不要。”
“让我瞧瞧。”
我抬起脸,怒视木岛。
“你太太是在这里被杀死的,你可以在这里这样做吗?……嗯?”
这是恶魔让我说的话。也许是恶魔控制着我的身体,我缓缓张开双腿,抬起腰,把木岛要看的部分暴露在吊灯的亮光下。
木岛脱下睡衣,下半身凑过来。
“我是可以在太太被杀害的地方拥抱你的男人,你藐视我好了。”
木岛呻吟般说着,塞进我的骨盘,继续在我的耳畔轻诉猥亵的话。
“尽管藐视我好了,把我当作卑鄙的男人好了。”
我摇头表示不愿意。
壁上悬挂着木堇花、蔷薇、雏菊等花草刺绣的壁毯。橱柜里陈列着高雅的咖啡杯、雕花玻璃杯。没计精美的皮沙发和四脚茶几……这一切都是木岛太太精心挑选的吧。感觉上好像是搜集主妇杂志的室内设计照片,在剪贴簿上另行拼凑,室内漂亮但稍嫌繁杂。
不理会别人的看法,完全依自己的喜好而布置的房间,无疑是木岛祐美子的城堡。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里会成为她咽气的地方。在十七天前木岛祐美子毙命的场所媾合,不但对她,对神也是冒渎。
我和木岛今天又犯罪了。
也许这样一来,我们就成了共犯……
“你知道我在丧礼中想着什么吗?面孔皱成这样的话,是否就会让吊丧的人看起来像悲伤的丈夫?我心里想的事,和参加平素处不来的上司丧礼时没有两样。”
脱光衣服的同时,木岛就打算要裸露他的内心吧。舌头在我的身上游动,他叙述和妻子认识时的事。
“我曾经告诉过你,大学时代我在运输公司打工吧?祐美子是那家公司的职员,她先来邀我看电影。那是我们最初的约会。但当时我有别的单恋对象,是我常送货去的客户那儿的收货小姐,一个亲切和蔼的女孩,笑起来有可爱的酒涡。不知邀过几次之后,她终于答应,我们一起到镰仓去看海。然而,从此就没有下文了。住宿处的房东太太是个多嘴婆,所以我没有告诉那女孩我住处的电话,只告诉她打工处的电话和地址。但我错了。结婚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女孩打来的电话,祐美子不但不接给我,似乎连信也拆阅、丢弃。虽然没有证据,但有一次祐美子对我说她也想去镰仓看海,我才恍然大悟。”
好像指甲油脱落的指甲,人的心也是一旦把体面,自尊抹除,就显露出粗涩和龟裂。同样的话若是出白别人的口,我恐怕会不耐烦的掩耳不听吧。然而,听着木岛毫不保留的倾诉时,我心想,假使这个人卧病,即使排泄物,我也愿意亲手处理。
“祐美子的事,你不必感到愧疚。因为在认识你以前,我们之间就出现裂痕了。我这样说,也许不应该,我们夫妇和睦的期间,好像只有孩子小的时候,以及和你交往的那七年。常听人说孩子是羁绊,很讽刺的是,丈夫的情人也会成为填补夫妇裂痕的接着剂。
“我希望能持续和你交往,所以始终担心被太太发现,同时由于内疚,回到家时就努力做好丈夫、好父亲。购物时帮忙提东西,有时操作吸尘器或帮忙洗衣服。说谎和恭维,以及说教,都是那时候高明起来的。我一直觉得自己狡猾,但其实我是傻瓜,自认为是在欺骗妻子,但不知不觉间却被自己的谎言所欺。
“我巴结家人,扮演好丈夫、好父亲,有时看着家人围坐餐桌、谈笑风生时,我内心深深觉得,我的家庭其实很幸福。和你分手以后,我才知道那只是错觉。
“因为和你交往,不断从你那里吸收精力,我才能在家里做一个和平主义者……
我悄悄从木岛的膀臂下抽出自己的手臂,把解下来丢在地毯上的手表拉过来一看,吓了一跳。离上班时间只剩二十分钟。
“喂。”我以手指梳理木岛睡在我胸前的头发,一面叫唤,“起来。”
“……嗯?”他睁开一双眼睛,抬手抓我的胸脯。
“干什么,你这老色鬼!”
我笑着推开他,拿起内裤和压绉的胸罩。木岛手托着下巴,趴在地板上看我穿衣服。我从头上套进毛衣,一面匆匆告诉他昨天到成濑,拜访雷顿便利商店督导员遗族的经过。说到那位老母亲所提的为四小时或四十小时而战斗时,木岛肯定的说是四小时。
木岛昨天也在造访的地方听到相同的话。
“姓常石的督导员曾告诉妻子要为击溃四小时而战,可惜她也不了解这句话的含意。”
“为击溃四小时而战。”
我一面把长裤的拉链拉上,一面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多么盼望和雷顿的督导员谈谈,听听他们怎么说啊。
虽然我自甘坠落,罪孽深重,但神对这种人往往也很宽容吧。当天晚上回到公寓时,电话答录机录下了大学同学的声音。听了这录音,我不禁“咻——”的吹了一声口哨。
“千荣子说你想见雷顿的员工。我老公告诉我,有个雷顿的员工在他那儿住院。”
回电的是以前参加宴会时的同伴,毕业后不久就相亲结婚。因为是家庭主妇,我忘了她的丈夫是大学医院的内科医师,所以这次的事没有联络她。不用说,我立刻打电话给她。
在西服卖场巡逻。
“喂,八木!”
霎时,我以为是坂东指令长出现,当场全身僵住。挺直背脊后,转头看过去,看到西装外面穿着宽松外套的侦探。他以羡慕的眼光扫过挂在衣架上的纯羊毛外套,朝这边走来。
“啊,害我短命。我以为指令长来视察。”
“嘿,你也有害怕的事?我以为这指令长老爹看到你也要退避三舍呢?”
“告诉你,指令长是女的。”我冷冷的回答,侦探呸了一声。
“你是说,你把我的声音听成女人?你真是个讨厌的女人。”
“找我有什么事?”我在衣架之间的通路走着,一面问,“上次在我的答录机留的话,相当吊人胃口嘛。”
“已经快查到这里了。”侦探以手横抵住颈项,“目前正在收集确实的证据,所以即使对象是你,也还不能说。”
“那我也不告诉你。”
“咦,有什么吗?”侦探追过来,拍拍我的肩头,“告诉我。”
“真会打如意算盘。自己不说,却要我说。”
“你应该可以了解,没有证据,却说别人可疑,可是妨害名誉哟。”
我停下脚时,侦探顺手掀起展售的西装外套袖口,然后从标价牌抬起失望的脸看着我。
“我发现一个人可能是凶手,但还没有证据。现阶段假使随便说出去,就等于妨害这个人的名誉。在我掌握到确切的证据以前,不管是谁,我都必须尊重他的名誉。”
“真了不起。”
我的嘴上虽然在讽刺,但在揭发扒手时,我也经常在“妨害名誉”的边缘挣扎,所以侦探的话就像用报纸包着烤地瓜塞到我手中,暖意传到心里。
“我只好认了。”说着,我顺手拿起衣架上的绿紫色外套放在侦探胸前比了一下,告诉他这个颜色很适合他,“木岛祐美子十月十四日去过雷顿樱美台三号店。”
“你是说,绿川遇刺那天晚上她在店里?”
我推荐的外套,侦探敷衍的说,他会用成功的报酬卖一件貂皮衫里的同色外套,然后把外套放回架上,追过来要我讲详细些。
拜托导播找出木岛太太寄给电视节目的投书,并从传真的发信者及时间发现绿川遇害当夜,她到过该店。我边走边说来龙去脉,侦探也边走边仔细聆听。
在绅士内衣专柜之间的通路走着,我有些不平衡的想:为什么我要单方面的透露手中的消息?但是嘴巴仍犄我和木岛从督导员遗族听来的话,全部告诉侦探——这次的工作是最后一次,然后我要放弃这种谋生方式,到迈阿密去,让金发女郎伺候我——为了实现侦探的梦想,我在不知不觉间以宽容的态度对待他。不管内容如何,心中怀抱着梦想的男人是有吸引力,同时又麻烦的人物。
可能需要为击溃四小时而战——说出督导员对家人透露的这句谜样的话时,一直半瞧不起人,嘴上挂着浅笑的侦探说:“外行人适可而止吧。”
听到这缺乏高低起伏的声音,惊讶的侧头看时,侦探正瞪着我。这时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他是少数能以视线掴人耳光的男人。
“访问遗族?不要做这种傻事。假使消息从遗族口中传到雷顿总公司怎么办?他们凡事采取保密主义,让他们更加警戒,调查不就更困难了吗?”
“不要光火。”我双手插腰,回瞪侦探。
“没有我的许可,不要轻举妄动。”
“咦,你什么时候变成我的老板了?”我知道自己的眉毛扬得高高的,“我根本不需要你的许可。”
“你再继续多管闲事看看,可能连你也会被灭口。我就是担心这一点。你不了解吗?假使我的推理没有错,对方是杀害四个督导员、一个主妇,夺取五条人命的凶神恶煞哩,和对付小小的扒手不一样啊。”
我想起犬丸刑警也对我提出类似的忠告,不由得泛起微笑。看来我还算有人缘。
“本周二,我预定和雷顿的督导员见面。喂,侦探,你想一起去吗?”
“八木,你——”
“惠比寿的F医科大学医院,有个雷顿的督导员在那里住院。他的主治医师是我朋友的先生,已经约好时间了。”
“带着花去探病吗?”
侦探不高兴的绷着脸,但我以食指放在嘴唇,示意他闭嘴。因为店内广播正在说,敦贺产业的八木小姐,请到附近的服务台接听电话。我挥挥手举步离开时,侦探的声音追过来。
“周二几点?”
“两点。”我边走边朝后方做出V字记号,“在医院正面玄关碰头好了。”
到服务台,向店员说出姓名,接过电话时,听到保安课长西田略带沙哑的声音说,有客人。据说是我捕捉的扒手家人来道歉,在保安室等我。
打开标示着闲人勿进的门,走过为省电而灯光微暗的通路到手扶梯,我内心有些忧郁。扒手本人或其家属事后来道歉的情形不时发生,但是我并不欢迎。送糕饼礼盒给我,向我低头致歉,他们认为这样就是“谢罪”吗?向我低头致歉,往往不是谢罪,而是担心被捉的事妨碍升学或就业,恳求我不要把这件丢脸的事说出去。
也有被捉的人自己写信来,我同样不喜欢。大约半年前,收到某知名随笔作家长达二十张信纸的信。毕竟是摇笔杆维生的人,从以怎样的心理状态偷窃、其后的心境如何、对自己的行为如何羞愧等洋洋洒洒写了一堆,内容感人,而且还附了亲笔签名。我看了一遍,照例当场将信剪成碎片。我想,没有一个保安员喜欢收到惭悔偷窃行为的信,万一收到,正派保安员首先会忧虑这封信落人心怀不轨的人手中,将会发生怎样的悲剧。
我原本是这个随笔作家的读者,不管他是不是扒手,我愿意一直做他的读者。但看过来信,我一面剪碎一面发誓,绝不再看他的作品。虽然只是一封信,但说不定会成为恐吓的材料。连这样简单的事都不知道,他所写的东西已引不起我的兴趣。
推开保安室的门时,我想我是板着面孔。
“打扰了。”
看到从椅子上站起来的人,我恢复了笑容。
“谢谢你上次的招待。”
“倒是我老妈给你惹了麻烦,对不起。”
低头道歉时,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随之响起。大卫身上的皮夹克,好像抱着绳捆的救火队员,附着许多锁链。
“不要问我重不重。我的肩膀已经酸得受不了了。”大卫说着笑起来,并以下巴指指桌子,“我烤了苹果派请你吃。”
“不必这样费心嘛。”
打开盒盖时,食物的香味扑鼻,虽然觉得没规矩,我仍捏起派的碎片送入口中。
“还是热的……非常……”
我正要接着说“好吃”时,翘着腿坐在对面钢椅的大卫说:“我老爸溺爱睦子的谜,终于解开了。”
我想大卫是来向我透露这个谜的吧。大卫纤细的手指突然伸过来,迅速碰触我的嘴唇,拂落派屑。
“昨夜难得的和老爸去澡堂。我老爸很单纯,对我有意见时,就对我妈说‘喂,今晚吃火锅吧’。希望和我进行男人对男人的谈话时,就邀我去澡堂。找澡堂是——件辛苦的事,但与本题无关,所以省略。泡在澡堂的水池时,老爸深有所感的说‘你不要成为爸爸这种半调子的男人’。”
大卫喝了一口我递给他的咖啡,做出手拿麦克风状。
“当时老爸的样子好像在卡拉OK唱‘myway’,回顾人生那种表情。我以为因为我妈偷了东西,他深受打击,所以我说,偷东西的是老妈,爸爸不必责备自己是半调子。”
“令尊怎么回答?”
“老爸说了莫名其妙的话,说睦子是睦美的转世。”
大卫以指头在美耐板桌上写字,一面说明“睦美”是和睦的“睦”,美丽的“美”。
“老爸曾经和这个睦美大姐相好过,就是人家说的办公室外遇。”
我隐藏着内心的波动,注视着他。
“老爸说,睦美大姐不是美女,但是长相甜,讨人喜欢,性格开朗活泼,而且是按摩天才。按摩天才这一点最要得,是攻陷老爸心防绝对不可或缺的。我老爸已经为四十岁、五十岁苦恼了好多年,会迷上这位大姐,好像不难理解。”
大卫的视线盯着桌上的咖啡杯,继续说话。
“只是,老爸不喜欢大姐的嗜好。睦美大姐酷爱登山,冬天常和大学同学去登山。冬天山难多,老爸很不放心,到她回来之前简直担心死了。听到这里,我心想,啊哈,怪不得好几次看到老爸在神坛前默祷,原来是在祈求大姐平安归来。”
石毛先生有一次对情人说,冬天不要登山。但情人回答说,万一罹难死了,等不及来世和他相聚,就要转世为狗,这样,周末、周日都可以和他在一起,过年、休假,都要坐在他的腿上……
从石毛先生爱狗如命来看,我想这位叫做睦美的女性已不在人世。不出我所料,大卫透露了父亲和情人死别的原因:睦美死于雪崩。
“我老爸并没有愚蠢到真正相信大姐转世为狗。只是怨恨自己身为男人,一直在大姐和我妈之间摇摆,没有拿定主意。嗯,怎么说呢?所以饲养睦子惩罚自己吧?”
“对你父亲,哦,不,对这位睦美小姐,你不生气吗?”
睦美生前也许想夺取你父亲,而且死后还在捉弄、控制你父亲……我把石毛先生当作木岛,把睦美当作我,所以询问大卫的声音微弱、颤抖。
“谁喜欢谁,那是个人的自由。就算我女朋友告诉我,其实她爱的是动物园的大象,我也不会大惊小怪。恋爱没有常规可循嘛。”
“看不出来,你这么年轻就这么达观。了不起!”
大卫放声大笑,喉节上下移动着。
“装模作样,年轻的狂妄。你是想这样说吧?其实是昨夜在澡堂,我突然茅塞顿开。老爸偷偷和年轻女人要好,对老爸,对那大姐,我是很生气。可是,不晓得为什么,看到老爸的屁股时,我突然想挥举叫喊:恋爱是自由的。”
“令尊的……屁股?”
大卫站起来,像玛丽莲梦露那样左右摇摆穿着粗斜纹棉布裤的臀部。
“如何?拿水果来比喻,我的屁股是不是像桃子?”
我还穷于应答之间,大卫已回座说:“在澡堂看到老爸的屁股,我突然悲哀起来。听说男人的年龄是从眉宇间或从背部显现,但那绝对错误。是屁股,是从屁股显现的,那种让人联想起丢在冰箱太久、已经枯萎的青椒的屁股。小时候看到时,记得有厚度、有吸引力,不晓得什么时候变成了枯萎的青椒。看到这样,我才突然领悟到人都会老,有一天会死。不但如此,从老爸的屁股,我另外学习到一件事,就是爱情。”
“爱情?令尊的屁股竟然引发了如此宏大的话题?”
“对。”大卫说,“睦美大姐爱屁股像枯萎青椒的老爸。也许她爱惜枯萎的青椒像爱惜可爱的桃子一样。这样想就觉得,也许她是好女人,不管老爸是透过睦子在想念她,还是在责备自己,都无所谓。所以我就给老爸搓背。”
大卫摸着耳环又说,幸好睦美大姐说要转世为狗,假使说要投胎做狮子或鳄鱼、黑熊,那这个时候石毛家可能已陷入毁灭状态。
“后来令堂的情形怎样?”
“哦,她因为老爸伏地叩头而大受感动,近来情绪好得一塌糊涂,开始跑美姿中心,说要减肥,从睦子那里把老爸抢回来。看起来虽然愚蠢,但这是好预兆。”
大卫抬头看挂钟,说声不行,立刻站起来。
“还在上班吧?本来只是送派来的,结果说了这么多废话。”
我看到大卫把原本装着派的塑胶袋摺好,塞入裤袋。
“时常在雷顿购物吗?”
“不去购物,但朋友在那里打工,常去玩。”
“樱美台的雷顿便利商店吗?”
“对,在以前住的公寓附近。”
“二号店?”
“对。”
我对雷顿的兴趣,似乎引起了大卫的好奇。不过,时间不容许我说明督导员连续死亡的事,而且有多嘴倾向的大卫可能成为广播电台把话传给朋友或邻居。我决定保留这部分,若无其事的问:“便利商店的客人形形色色吧?”
“好像是。”大卫卟哧一笑,“听说有的中年太太买了裤袜,当场掀起裙子换穿,也有一个年轻女孩,每天下班就去买沙拉油。据我看,买沙拉油的女孩也许是在家里洗油澡健身吧。还有……”
好像嘴巴浮出水面的鲤鱼那样张着嘴,大卫似乎想起了更有趣的事。
“这是我亲眼看见的。你知道奇异樱美台的管理员吗?”
“知道。”吾妻一脸苦闷的在慢跑的表情浮上眼帘,我点头作答。
“不晓得为什么,这老头子在慢跑途中,一定会停在店门口,做踢打招牌的动作。”
“踢打招牌?”
“不,只是做那种动作而已,但脸上的表情很可怕,和我妈在鱼板上钉钉子的样子差不多。有一次隔着玻璃看到时,我和朋友说简直像在打泰国式拳击。据朋友说,他每天一定在招牌前做踢打的动作。我看不但是我爸妈,世界上好玩的人可真多,真好玩……”
“是啊。”
我随声应和,但大卫听起来可能相当空洞。看似温厚的公寓管理员,为什么要攻击丹羽太太店面的招牌?我无法像大卫那样感到愉快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