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举目无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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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东公司制造玻璃绒的武藏野工厂,位于东京都管辖的小市。从国营电车线路的小金井车站去那里,需要步行金井十五分钟。工厂的周围是冷落单调的长长围墙。

首都东京日益膨胀,这一带不断被市郊住宅所蚕食。但是,周围仍然留有不少的农田和杂树草丛。武藏野大地上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同景色;工厂的围墙冷落寂寞,遮盖民房的袍树、柞树郁郁苍苍,夹杂在散居民房中的新式住宅星罗棋布。

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年一译者注),日东武藏野工厂开始投产。当时,玻璃绒作为一种新型的绝热材料崭露头角。玻璃绒这种产品,就是把回收的废玻璃粉碎后,加温溶化,由高压喷管吐出玻璃纤维,而后又经过几道工序加工而成的。这种产品成本低,但用途很广。从冷冻库的门扇以至轮船舱位的间壁,均可用它作为原料。

从前年以来,由于大规模的同业厂商的出现,这个工厂的景气日趋萧条。工厂职工已经连续两年没有增加薪水,对此工人们已啧有烦言。不仅如此,而且这里的劳保条件极差,玻璃纤维粉沫到处飞扬,一走进工厂便使人觉得浑身难受。

透过太阳光线,可以看到半透明的玻璃细粉在空气中飘忽不定,刺眼睛、辣喉咙,新来乍到者立刻会咳嗽不止。每逢武藏野刮起干风时,附近农家自然也要遇到这种公害。所以,当初在这里盖厂房时,附近农民就派出代表向厂方正言厉色地质问说:“你们难道不明白吗?蔬菜、水果最害怕玻璃粉沫,猪和鸡鸭等如果吃了含有这种东西的饲料,将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呢!”厂方为此付出了一些补偿,与此同时在农民中间也产生了一些如意想法。他们想,反正不能永远只当农民,既然这个厂开了头,其他厂子也会接踵而至地来买地皮、建厂房,这样一来,地皮价钱一定猛涨,可以乘机大捞一把。因此,反对的意见无形中也就销声匿迹了。

由于工厂里玻璃粉沫到处飞扬,工人们作业时,必须带上口罩、手套,而且下班以后,要马上进澡塘里冲洗。尤其是最后一道包装工序,常常是室外作业,空气里充满了玻璃细粉和尘埃,简直令人呼吸都感到困难。今年以来,已经有两人辞职,一人长期病缺。

田代省吾是去年春天进日东玻璃绒工厂,在包装组干活的。随着时间的推移,田代总算习惯和这种玻璃纤维打交道了。

但是,他渐渐地变得沉默寡言了。起初,周围的人以为他是一个性格孤僻、不善交往的人,甚至还有人以为他在拿架子,说:“这家伙真怪,难道和我们交往会丢你的面子不成!”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不久,人们便摸着其中的奥妙了。原因不是别的,而是由于他的满口东北乡音使他碍难开口。

田代说话时,对“嘶”和“?”、“啾”,“嘻”和“咻”,“喊”和“刺”、“邱”这几个字,发音时混淆不清,人们称这种东北乡音为“??腔”。

“喂,田代!你是东北人吧,东北哪个地方的呀?”“今年春上去东北里磐梯时,我打听发车的时间,对方把七点三十分说成”??三?分“,问了半天,还是弄不明白,可把我搞狼狈啦!”人们以此来取笑田代。不久,大家便以“阿?”这个绰号来称呼他了。

“喂,阿?,这边正在打包,快来帮个忙!”“该换班了,阿?!”人们这样称呼他,并没有什么恶意,甚至有人认为这样的称呼更随和,更亲切。但田代却越来越不愿答理他们了。

田代干活时,总是设法离开大伙远一点。那时年关已近,正是数九寒天。有一天,他一个人闷着头不声不响地正在用纸皮带扎瓦棱纸的包装箱,一个名叫井出的同行工人从外边办事回来,一看见田代便戏弄似地说道:“阿?,今天我在志村工业公司遇到了你的一个老乡,那可是一个胖胖墩墩的姑娘啊!怎么样,主动去见见面,交个朋友好不好啊!”这时,不知是谁怪腔怪调地从旁边又插了一句:“唉呀,阿?,可别错过机会啊!”“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啊?”“烤芝麻。”(日本东北的乡音把“小岛”,的发音读成“烤芝麻”一译者注)“什么?烤芝麻!”“大概就是‘小岛’吧,不过人家本人是那样说的,我有什么办法啊!哈哈,‘烤芝麻’!”在场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这时,作业组长木崎笑着说:“阿?,不要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鼓起勇气去见个面吧!”而后,大家照样继续干活,然而田代省吾自始至终一言未发,他只是稍微翻动了一下眼珠,照旧是毫无表情地继续在扎紧包装箱上的皮带。

2

田代省吾去年三月从原籍福岛县郡山在来到东京。当时,他正好是十七岁。他家住在安达太良山的山麓,家里只有不足一町步的耕地(町步是以町来计算面积的单位,一町步的面积大约为九九一八平方米一译者注)。田代省吾有兄弟四人,不消说,土地是不够耕种的。大哥帮助父亲种田,继承了家业,老二在村子里的同业公会工作,老三在郡山在市铁工厂上班,年纪最小的是田代省吾。他在初中念书,三年级毕业时,学校曾答应让他们集体就业。因此,田代早就下定决心要离开家乡。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平时身体挺硬朗的父亲,突然患脑溢血一病去世。虽说只是一町步的耕地,但只靠未婚的长兄一人还是无能为力的,这样,只好让田代省吾来做个帮手。父亲的暴卒使他失去了进城市工作的良机,对此,田代感到十分懊丧。

田代省吾放弃了进城市工作的念头,答应在家帮助大哥务农,但同时他也提出了一个条件,即允许他在郡山的定时制高中(定时制学校是规定一年之中最低出席的时数,利用农闲期、早、晚等授课的一种业余学校---译者注)上学。

“什么,你要上夜校读书?那好吧,只要你不要工钱,我只好答应了。不过,在农活大忙季节,你可得耽误几天。”大哥再三强调,这件事算是谈妥了。

光阴似箭,岁月如流,不知不觉两年已经过去了。田代的大哥娶了亲,成家立业了。大哥为了这门亲事,曾受了不少挫折。因为现在的姑娘,有谁愿意在农村当一个平头百姓的媳妇呢!大哥为此曾经长时期焦心着急,条件愈来愈降低了,最后才算定下了这门亲事。大哥曾一边饮着酒,一边深有所感地说:“但愿将来生个女儿,这样可以招个养老女婿。”娶来嫂嫂后,农活不再缺人了,这样自然田代省吾也就成了多余无用的人。

这时,田代通过一个中学时代的老师找到了工作。

“听说东京的日东玻璃绒公司正在招工,不过工资不高,你去不去呀?关于上夜校的事,只要通过转学考试,可以继续学下去。”对于田代省吾来说,这可真是雪里送炭,至于工资问题,他根本无心去计较了。

田代省吾告别了家人,从郡山在车站乘火车离开了故乡。

当时,他对家乡毫无留恋之感。对于大城市的,憧憬使他踌躇满志,希望满怀。他想,自己不久将离开这片尚未播种、又黑又臭、令人生厌的土地,迎接他的将是清洁明亮、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和高耸入云的城市建筑。大城市女子的手上不会是满手泥臭,因为常常使用香水、肥皂,肯定都是白暂洁净的,说不定还会有个长相可观的女子含情脉脉地和自己谈情说爱呢!

火车跨过了大利根铁桥,渐渐接近上野车站,不久首都的夜景便一下进入了田代的视野。此时,田代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美好未来,浑身充满了一种无限的幸福之感。但是,对于田代来说,这种幸福之感,恐怕也只是一种转瞬即逝的幻觉而已。

当他在上野车站下火车时,正好赶上东京市内烟雾正厉害的时侯,呛得他喘不过气来。当时他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没有天空的东京》这首诗来,心想,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田代省吾住进了日东玻璃绒工厂的集体宿舍,自此便开始了他向往已久的城市生活。

工厂设在小金井市,当史车接近小金井时,空气变得渐渐新鲜起来。这时,田代心里觉得好受了一点。眼前是鳞次栉比的房屋和武藏野的田野树林,眺望西方的天空,秩父山的山峰立即选入眼帘。

但当他进了工厂以后,和自己原来想像的城市生活就迥然不同了。似乎这里没有天空,玻璃粉沫到处飞扬,不到三天,喉咙便疼痛难忍。工作是那样的单调乏味,无聊得要死,每天都得穿上满是玻璃粉沫的工作服,包装玻璃纤维。如果是在农村,一年四季还有个转换变化,但在这里却是经年累月天天如此,一天到头都和毫无异样的瓦棱纸包装箱打交道。不仅如此,更使他伤脑筋的是他的东北乡音,这是他做梦也未曾想到的。一开始,他也曾想,只要在这里住惯了,一定会纠正过来。

他还清楚地记得,在他孩提时代,现已过世的母亲常常说:“东京的女子长得漂亮,是因为水土的关系,每天用自来水管的清水洗澡,皮肤自然会变得白暂滑润。用咱乡下的井水,无论怎样搓洗也是不顶用的。”因此,田代一直还在抱着这样的幻想:东京的水既然能使人的皮肤变白,难道它就不能把我的东北口音纠正过来吗?“但是,他哪里晓得,从小养成的东北口音是很难纠正的,特别是”唧“和”?“的发音,很难区别开来。他越是着急,就越发混淆不清。天长日久,不知不觉在工人中间,”阿?“这个外号便无人不知了。事实上,”阿滋“已经成了田代省吾的代名词,此外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是,对于田代省吾来说,这个外号好似千斤重石压上了心头。

好歹每月有两个公休日。当他一走进市内,那高耸入云的大楼,那穿着奇装异服、涂脂抹粉的女子,立时映入眼帘。仿佛唯有此时,田代才有身临大东京的感觉。

有一个公休日,田代走进了理德爵士茶馆。在田代看来,既然来到大城市工作了,如果不逛一逛爵士茶馆,那怎么还称得起是个住在首都东京的青年呢!

进茶馆就得买门票。看来果子汁最便宜,他想要瓶果子汁。但当他要饮料时,感到为难了。因为是东北口音,总是把果汁”鸡斯“说成”?斯“,女招待根本听不懂。

"请问,您究竟要什么啊?”

那个女招待上身穿大红色毛衣,下身配细长喇叭裤,经过修整的指甲呈淡红色,手里拿着单据簿面对田代发起愣来。田代急得浑身直冒冷汗,狼狈不堪,想换个名词,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他只好拚命地调整舌头的位置,模仿东京人的发音,想正确地说出“果汁”这个词来。但是,可恨的唇舌就是不听使唤,他结结巴巴地越来越口吃起来。这时,女招待总算是听出他的意思了。

“哦,明白了,您说的是果汁。但您要哪一种果汁呢?”果汁有不同种类,有香橙汁、苹果汁、凤梨汁等,橱窗里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如果你想买某一种,必须点出那种果汁的名字才行。看来无论是哪一种果汁的名字,田代都没有信心正确地说出来,因此,他调转脚跟拚命逃跑似地下楼去了。女招待茫然若失,两眼直盯着田代的背影说:“真是个少见的客人。”自从发生了这件事以后,田代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即便是公休日,他也不肯外出了。此时,他感到单调无聊,辛苦的工作难以忍受,而且薪水又是如此微保仅使田代聊以自慰的,是可以在这里继续上学。来这里参加工作不久,他就开始在三鹰的新川定时制高中念书了。虽然学校离工广的宿舍很远,而且每逢上夜班时还要请假,但好不容易从农村坚持到现在,他是不忍心半途而废的。因为取得了高中毕业的资格,一来可以提薪,同时还可以打开通往大企业就职的门路。当时,正好学校里有一名空额,所以田代顺利地被编入了三年级。东京的夜高和农村的相比,虽然有所不同,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差别,若和全日制高中相比,条件的优劣就非同小可了。在夜学部,需要使用太阳光线的实验完全不能进行,体育馆的照明设备也差。因为晚上没有图书管理员,所以不能借阅图书资料。其他象体育器材、实验材料、地图、制图用的石膏等,不少是由全日制学生的家长出资购置的,校方以损坏了不好交待为理由,不允许夜学部的学生使用。待遇上的差别还不止于此,无数的事实还证明,夜学部的学生毕业后参加工作时,不能一视同仁,往往受到严重的歧视。到了该就业的时候,各个职业介绍所向应届毕业生发出征求用人通知。

田代仔细一瞧,发现在夜学部学生接到的通知书上;在各公司是否用人一栏里注明“否”字的非常之多,这意味着该公司拒绝接纳夜校毕业生,而且几乎所有的大企业都是如此,通知书上都无情地填写着这个“否”字。这时,田代意识到自已想调动工作,到大企业去的希望已成泡影。

尽管这些事情使田代灰心失望,但在定时制高中学习仍有使他感到自我安慰的一面。夜校的学生,不消说,大都是些家境贫困、前途暗淡的青年。有的人已经年满二十五岁;有的人家有病魔缠身的母亲或不务正业,终日酗酒的父亲,有的人家里还有弟弟、妹妹四五口人的生活负担。看到周围人的困境,田代感到自巳并不是孤立的。

然而,使田代聊以自慰的心情不久也化为乌有了。

有一天,田代赶到教室时,已经是七点光景了。因为加班,他迟到了。夜校是五点半开始上课,第二节马上就要下课,眼看就到休息时间。那天,配给的晚饭是牛奶和面包。这时突然从教室里迸发出这样的声音:“喂,阿?!怎么搞的,又迟到了?”田代省吾为之愕然。这时,不知谁又插了一句:“‘阿?’是什么意思啊?”“‘阿?’就是田代省吾。他把六点三十分说成,‘六?三分’,所以,人们都管他叫‘阿?’。你瞧,这不是个挺亲热的称呼吗?”田代起码在聊以自慰的教室里不愿意听到这种称呼,因此他立刻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遇见谁啦,听谁说的?”“你们厂子的井出。那家伙是我上小学时候的同班同学,好几年没有见面啦。”井出在谈话中是无意识地说出了这个名字的,听的人这样称呼他也并没有什么恶意。但对于田代省吾来说,这简直是彻骨的寒风透过了心房。田代用力咬紧下唇暗自思忖:“真他妈的跟我过意不去,乡音也好,京音也好,你们能听明白不就行了吗!”打那以来,在教室里和在工厂里一样,“阿?”成了田代省吾的代名词。田代象紧锁的贝壳一样,拚命地闭关自守,不与他人交往。

铃响了,下午三点,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该休息了,要冻死人啦,烤一会儿火吧!”工人们把木柴放在空石油罐里点起火来。

“喂,‘阿?’,来喝口热茶吧!”组长木崎喊道。

田代省吾象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当然也没去烤火取暖。木崎显出诧异的神色,扭头望了他一眼,而后也不介意地和工友们闲聊起来。女工们也赶来凑热闹,天南海北,话题纷纭。大家在商量着下一个公休日要到五日市的滑冰场去溜冰。正在这个时侯,田代省吾被公司的常务董事乡司叫去了。

3

常务董事的办公室在办公楼的二层,位于工厂的西端。原来那是厂长的办公室,最近被乡司董事一个人占用了。因为公司把小金井工厂作为全公司的重点,负责技术业务的乡司董事自告奋勇常驻在这里。因此,关口厂长被撵到隔壁的普通办公室去了。关口厂长搬家抬桌子时,苦笑着说道:“这样,我倒清闲些。”玻璃粉沫随着凛冽的寒风到处飞扬,田代省吾穿过第一分厂和第二分厂,一个人默默地向办公大楼走去。乡司叫自己去干什么呢?田代百思不解。自己和常务董事毫无缘分,平素哪怕是在路上相遇;他也不一定认出自已。如果是工作,上出了纰漏,该由作业组长木崎来训斥自己啊!

田代省吾上了二楼,在常务董事的办公室门前停了下来。

他敲了敲门,从门缝里可以听到乡司那种特有的哑嗓音。乡司董事正在通过电话向对方大发雷霆。电话还没有打完,就听乡司朝门口大喝一声道:“进来!”田代省吾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子,把门轻轻关上,而后向着乡司深深地鞠躬致意。乡司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在申斥对方。接电话的是公司的营业部长,他的办事处设在京桥的山阳大楼。乡司严厉地申斥他在销售方面的失策。日东玻璃绒公司的经理是个挂名经理,有名无实。乡司是军人出身,当过海军中校,精通技术。乡司现在撇开了公司的专务理事柿原,一手独揽了公司的大权。不只是业务技术,从营业、销售到财会等,各方商的事都是乡司一人说了算数。等了好半天,乡司挂上电话把脸朝向田代,双手交叉着放在桌子上,问道:“你是包装工田代省吾吧?”“是的。”“到本公司来有多长时间了?”“有一年半左右。”“工作很辛苦吧,每月有多少薪水,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啊?”乡司表情严肃可怖,目光逼人,两眼直盯着田代。他的脸旁已经稀稀拉拉地夹杂着银色的鬓发,面色红润,精力充沛,一眼便可以看出这是个事业心旺盛、精明干练的人。田代省吾没有回答。

“这些姑且不说,我要先问问你,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到这儿来吗?”乡司一边说着,一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砰”的一声扔在田代的面前。

“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田代省吾还蒙在鼓里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拿起信封翻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印着“千代田产业股份有限公司人事科”。

这时,田代才如梦初醒,猜到了其中的原因。

田代省吾到明年春天将修完夜高四年级的课程,也就是说,可以取得毕业资格了。如果是普通全日制高中,就要忙于升大学或就业了。但是,夜高的毕业生,不要说升大学,能在大企业就业的人也是微乎其微的。条件较好的大企业公司都瞧不起夜高的学生,对此,他们已经死心断念了。

千代田产业股份有限公司,无论是商业部门、对外贸易部门以及运输部门,在商界是屈指可数的第一流公司。象这样的公司,不要说接纳田代就业,恐怕连录用考试都不会让他参加,但是田代省吾竟然向这个公司提出了就业申请。这并不是因为他抱有什么期望,而是故意赌气干的。田代想,反正是没有什么指望,既然要填写申请,索性填个第一流的公司。当时,田代已经是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了。

“千代田产业要调查一下你的工作表现和思想倾向,为了参考起见,我想请教一下,你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向千代田产业提出申请的?这件事你和股长、人事科长他们商量过没有?”“没有。”“那么,你是对本公司抱有不满情绪?想换个地方喽?”田代省吾缄默不语。

这时,田代还想,千代田产业来信调查自己的情况,是否有了一线希望呢?不现实!但达时仍有一种幻想掠过了他的脑际,然而,转瞬之间,这种幻想便彻底破灭了。

“你真是个不知趣的家伙!不错,和中小企业相比,千代田产业是家大公司,这是人所共知的。这就如同拿‘大关’和‘幕下’相比一样(‘大关’是日本摔交比赛中的第一流选手,‘幕下’是二流选手一译者注),但是,你应该知道,咱们公司也是有前途的呀!现在我们处于艰难时期,需要的是大家以公司为家,齐心协力,同舟共济。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背着大家和别的公司暗中联系,真是太自私、太卑鄙了!”乡司发怒时,满脸通红,前额上青筋暴跳。

“如果你下决心要到别的公司去,那么,你得马上办辞职手续。本公司不是慈善机关,我可不愿意白白养活一些吃里扒外的家伙!怎么样啊?你是撤回你的申请呢,还是……反正两条路,何去何从,你要早点拿主意!”田代的双唇象紧紧闭合的贝壳一样,他一言不发,只是用脚尖在磨蹭着表皮已经脱落的地板。这时候,有人敲门,一个负责传达的女办事员进来说道:“乡司先生,武藏电机公司的稻垣部长来找您。”“是稻垣先生,怎么不预先用内线电话早点告诉我呢?”乡司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时,稻垣已经毫不客气地走了进来。

“我想早点和你见面,所以就闯进来了。”“嗅,承蒙驾临,有失远迎,请多多包涵。”“哪里哪里,怪我事先未打招呼,造次登门。”“稻垣先生有什么要紧的公干啊?”“不,是我个人的事情……”稻垣看到田代省吾在场而犹豫不决,没有马上开口。这时,乡司把脸朝着田代,怒容满面地说:“总而言之,三天之内你要回答我。如果你仍决心参加千代田产业的录用考试,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你要明白,关于对方调查你的事宜,是由本公司的人事科负责受理的。

究竟如何回答对方,可要由我们决定了。请你作好思想准备,反正在你辞职之前,我们还是照发工资的。走吧,赶快干活去!”乡司摆动着下颏示意田代走开。田代走出房间时,气得浑身哆嗦,面部激烈地抽搐起来。

“唉呀,当着你的面丢丑,真叫人伤脑筋……”乡司面向稻垣,用手直搔头皮。

“是贵公司的职工吧?”

“是个包装工人。厂方从各方面照顾他,还提供方便让他上夜校,可是他……”乡司把事情的简单经过向稻垣作了一番介绍,而后苦笑着说:“算我倒楣,被自家的工人咬了一口,这真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其实,今天我来也是为了找职业的事。”“哦,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要拜托您帮忙给找个职业。”“为谁找职业啊?”“为我的孩子。他明年春天就要从城东大学毕业了,可是一天到晚还是吊儿郎当,真叫人发愁啊!”“啊,你说的是俊彦吧?”“不,是俊明。你瞧,今天天气这么冷,他还是照样开车去秋川溪谷兜风了。”“哈哈,年轻人嘛,趁学生时代还未结束,这也难免啊!想进哪一家公司呢?”“三信重工。听说今年那里景气不振,原定的录用名额要减少,可这孩子一口咬定非进这家公司不可,逼得我毫无办法,只好来拜托您了。三信重工的谷口先生,好象是乡司先生海军时代的……”“不错,是我海军时代的同学。那家伙可算发迹了,现在在大公司身居要职啊!”稻垣一边听着,一边随声附和,不停地点头:“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请设法给俊明介绍一下。”“俊明这孩子我了解,这事情我一定要尽力而为。”“那就太感谢您了。”说着,稻垣部长向乡司深深地欠“不过,七点半我要到乌森的滨村饭店参加一个会议,今天恐怕不成了,明天我去怎么样啊?”“如果方便的话,越快越好啊!”“那好吧。我明天就到三信重工去一下。”“实在是对不起。不过,您也不必专为此事亲自劳步,用电话联系一下也可以。”“最近到那边也有公事,顺便可以办理。三信重工正在扩建厂房,有本公司的建材玻璃绒订货。这事您就放心吧,我不会只顾谈生意而把俊明的事忘到一边的,哈哈……”乡司说着爽朗无拘地捧腹大笑起来。

4

那一天是十二月十一日。

田代省吾下午五点钟按时下了班。其他人还在继续加班,因为神户某造船厂的订货尚未完成,还需要突击一阵子。若是平常,即便是耽误夜校上课,田代也要和大伙几一起坚持到底,可是那天他无心再干下去了。他愁眉苦脸,心绪不宁。他想,即使上夜校,“阿滋”这个外号照样跟到夜校,换个工作,到千代田产业公司,看来又希望渺茫,到哪里去好呢?真是天地虽广,但无田代省吾的安身之处!

“唉呀,天气真冷啊!”

“是啊,确实是够劲儿了。不过快到期末了,你总是迟到,可要影响学分。你说对不?阿滋!”一个同事对田代省吾说道。对此,田代没有理睬,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暮色苍茫,秩父山的山峰已经消失在西方黑暗的夜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苍穹下,凛冽的寒风摇撼着高大的橡树,呼呼作响。整个武藏野被笼罩在彻骨的严寒之中。

田代省吾走出了工厂的大门,步行了七、八分钟,穿过田野,乘上了小金井公路的公共汽车。开往吉祥寺的小田线快车正在公路上飞奔。

汽车内并不太拥挤,透过车窗玻璃,可以看到街道上已出现了稀稀拉拉的灯光。公路上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汽车经常激烈地上下颠簸。过了是政线的岔道口,汽车开进了三鹰市。

这时,乘客渐渐地多了起来,不少人身上鼓鼓囊囊地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一看便知是办年货的。此时,田代才意识到年关即将来临,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辞旧迎新。

汽车里有两个家庭主妇在交谈:

“太太,今年的新春可真够扫兴,奖金红利减少了,但各种花费开销却一个劲儿在增多。”“尤其是今年冬天,看样子要比往年冷得多,燃料费在继续上涨,眼看钱包要空空如也了。”田代省吾在下连雀汽车站下了车。往新川夜高去还要再换乘一次,有一辆汽车开过来了,但是已经满员,田代只好步行前往。他的左侧是长长的围墙,里商是标准牌汽车制造厂。路灯发出的苍白光芒照射着汽车厂的洋灰围墙,寒气袭人。风越刮越猛,手冷得象针刺一般。马路上柏油脱落的地方,坑坑洼洼,积水已经结成了坚硬的冰块。落叶磨擦冰面随风滑动时,发出了金属互相碰击般的响声。枯叶时而挂在田代的裤腿上,而后又飞向前方。

田代走进教室时,已经是五点四十分。第一节课是人文地理学,任课老师浅见还没有来。教室内光线微弱,有一半座位还在空着。又过了一会儿,浅见三脚两步地走进来了。

老师忽然间满脸绽笑地说:

“对不起,同学们!我来晚了。不过,有件事要告诉大家,这可是个好消息啊!”“唉哟,什么好消息,老师?”说这话的是那个有名的爱管闲事的野末美奈子。因为她的嗓门儿又尖又高,逗得犬伙儿哄堂大笑。浅见扫视教室一周后,看到田代省吾也在场,便说:“田代,今天你也来得这么早,这事可与你大有关系啊!听说千代田产业公司允许咱们夜高的学生参加他们的录用考试,这就是说,大企业也向咱们开放门户了。”?那间,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面孔。而后,马上又开始喧哗起来:“这是真的吗?”“是真的。今天才得到的消息,据说是管人事的董事易人了,录用方针也不同以前了。说不定我们请愿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哩……总而言之,事情对我们有利。”田代省吾目不转睛地望着浅见老师的面孔,暗暗地在揣摩着这个消息的真伪。此时,他又想起今天被乡司董事严厉申斥的事来,难道此事与这个消息有关吗?眼下还不能断定这两件事有关,但他心里总还是抱有一线希望的。再仔细琢磨一下,确实事情也有点蹊跷,在录用考试之前,就发函调查应考人员的表现,如果千代田产业没有决定向夜高学生开放门户,何必要事先进行这种调查呢!这时,田代省吾眼前似乎朦朦胧胧地出现了希望的光芒,内心痒滋滋地有点跃跃欲试了。

浅见老师还说:“眼看就业季节就要来到了,学校也想以千代田产业为突破口,向其他大企业进行交涉,反正我们要尽最大努力,希望同学们也要满怀信心,努力作好应考的准备。”浅见老师在讲话时,田代已经心不在焉。

日东玻璃绒公司虽说也有发展前途,但说到底,它不过是个中小企业,在不远的将来,大规模的玻璃业厂商出现以后,能否保住其地位就难以预卜了。相比之下,千代田产业是货真价实的大企业,工资高、待遇好,有发展前途。更为令人羡慕的是,可以免受玻璃粉沫的害,而且还有可能以高中毕业的资格被分配到管理部门。那就不是一般的工人了,而是一个靠薪金生活的职员,实际上这才是当初田代来东京的目的。这时,田代已经把自已的东北乡音置之九霄云外,只是一个劲儿地在画饼充饥,异想天开。

还没有到下课时间,田代已经迫不及待地准备回宿舍去。

爱管闲事的野末美奈子看见后便开口说:“唉哟!我还说你今天是破例第一遭来得这么早,原来你现在就准备溜,有啥要紧的事啊?”,“嗯!”田代只是模棱两可地哼了一声,便匆匆忙忙地走出了教室。

田代省吾已经下定决心要再一次向乡司董事当面求情,哪怕是苦苦哀求也好,无论如何也得让他答应给千代田产业一个对自已有利的回答。事情能不能如愿以偿呢?据白天的情况判断,看来是希望渺茫,但这一次是非同寻常,是决定自己前途的转捩点。

田代担心乡司现在不一定在家。按理说,这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但他经常应酬宴会,有时也会直接到别的地方去办事。田代已无心再打电话询问乡司是否在家,他象鬼迷心窍似的,一心想的是尽快见乡司一面,无论如何一定要取得他的谅解。

乡司的私人住宅在小金井的贯井,距工厂还有一段相当长的距离,但是在同一个方向上,乘同一路汽车便可到达。

田代走出了昏暗的校门,向汽车站大步流星地走去。此时,正好有一辆汽车开了过来,他连忙登上汽车。因为正赶上下班时间,车内挤得水泄不通。大概是因为人多的缘故,汽车开得很慢,田代恨不得插上双翅立刻飞到乡司家里。

汽车到达贯井停下来时,已经快到七点了。下车以后,田代大约走了五分钟。虽然曾经听人说过乡司家很好找,但因为是初次造访,还是费了不少时间。在附近的铺子里,总算打听明白了。有一辆标准牌汽车停放在一条小巷里,乡司家就在那条巷子的尽头。当田代走到乡司的门口,看到门牌上写着“乡司”二字时,禁不住心里怦怦直跳。出来接待他的是乡司家的佣人。田代开口说道:“我叫田代省吾,是公司的工人,有点急事要求见董事先生,白天已经和董事先生谈过了。”“现在先生正准备外出呢!”“只占用一点时,麻烦您转告一下。”佣人难以为情地进去了,田代急切地在门口守候着。不一会儿,已经作好外出准备的乡司出来了,一个女人一边送乡司出门,一边给他披上大衣。她是乡司的妻子,举止安然,长相十分标致。田代向乡司恭恭敬敬地鞠躬,当他正要开口的当儿,乡司突然用他特有的哑嗓音大发雷霆地说:“来干什么啊!是不是回心转意要撤回你给千代田产业的申请呢?”“不是。在学校也听到了一些消息,据说千代田产业确实要录用夜高毕业的学生。所以,我求求您,董事先生,请允许我参加千代田产业的录用考试。”田代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气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

“原来你仍在坚持你的意见啊!那好吧,随你的便!不过,我要告诉你,在参加考试之前,要向本公司提出辞呈。另外,关于千代田产业调查你的情况一事,我要这样回答他们:‘田代省吾,此人性情倔强,和公司对抗时颇有勇气。’”一听这话,田代气得浑身发抖,满脸抽搐。原来抱有万分之一的希望,这下也彻底地告吹了。现在即使被工广开除,也毫无办法。当然在找到职业之前,还不至于无法糊口,但最关紧要的是,即使参加了千代田产业的录用考试,能不能被录用呢?夜高毕业的人被企业界普遍敬而远之的理由之一,是思想倾向问题。人们现在都还抱着这样一种偏见,认为夜高出来的人,都在工厂混过,十有八九是些久经世故的老油子,录用这样的人,会助长工会的活动,加剧劳资双方的对立。如果被写上“对抗公司颇有勇气”,那就当然不可能被录用了。然而,田代精神上受到的最大打击,还是乡司后边那几句话,那是对他的最大的讽刺和侮辱:“哼!刚才仔细一听才弄清楚了,原来你是个‘滋滋腔’!告诉你吧,千代田产业可不同于本公司,那个涉外事务很多的大公司。象你这样的‘滋滋腔’根本派不上用常”田代省吾瞠目结舌,痛苦万分,就象本来已经疼痛难忍的伤口又被人加以残暴地割裂一样。乡司又接着说道:“怎么,你不相信吗?忠言逆耳!我是为了你好才说这话的。走吧,快回去!今天我有公事外出,迟到了是不行的!”乡司看了看手表,急忙打开了大门,并顺手用力地把田代推出门外。

5

一辆电车从田代背后急转弯地开了过来,车的前灯发出刺眼光束,照得田代头晕目眩,前方突然出现了他长长的身影。田代身不由己地向旁躲闪了一下,电车象一只凶猛的怪兽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鸣疾驰而去。

田代不知不觉地走上了灯光暗淡的中央线大道。自从自己离开乡司家以后,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中央线大道旁边有个高高的土坡,田代上了土坡后,向一条岔道走去。在黑压压的栗子树林那边,有一座小学校似的建筑物,只有一间房子孤零零地亮着灯光。风稍停了,但夜里的寒冷照样透心刺骨。在冷彻的夜空里,猎户座三星在不停地眨眼,寒光四射。东方的天空朦朦胧胧地泛起了淡红色的光辉,吉祥寺就在前面。

前方传来了火车汽笛的长鸣。白天,橙色的电车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偶尔也有蒸汽机车牵引的货车从这里通过。刚刚开过去的是一列货车,在岁暮天寒的黑夜里,汽笛声响彻云霄,田代情不自禁产生了对故乡的怀念之情。

来到东京已经一年半了,田代被搞得精疲力荆每天是辛苦单调、无聊得要死的包装作业,更使他伤脑筋的是他那难以克服的乡巴佬腔调,他为此而陷入了苦恼的深渊。有时他忿忿不平,心里想,东北口音有什么不好?“??腔”妨碍了你们什么?田代找不到一个可以与之促膝谈心、诉说自己苦衷的知己,更没有哪个多情的女子来安慰他,说一句暖人心房的话语。心中留下的最后一线希望---到大企业就职,时至今日也已化为泡影。在这一年半之中,田代省吾受尽了火城市这个庞然大物的侮辱和嘲弄。

但是,如今他仍然不能从大城市这个恶魔般的诱惑中自拔。

在东京广阔的夜空下,拥挤不堪地居住着一千万人。但是,在这一千万人中间,田代举目无亲,孤苦伶仃,心里的苦闷无处倾诉。即使他大声疾呼,又有哪个人能为之倾耳呢!

“普天之下我是一个孤儿……”无限的孤独感涌上了心头。忽然间,田代想起了一句话:“一千万人中的孤独。”这时,走投无路的田代感到绝望了。

田代省吾一个人孤影悄然地向火车站走去。车站前面熙来攘往,有的人刚下车,有的人在排队侯车。站北是光怪陆离的繁华闹市,街道两旁有五光十色的电饰照明,各种彩灯构成的闪光广告“年末大减价”、“廉价大出售”等,令人眼花缭乱。有弹子房的地方(打弹子是日本的一种普通游戏,当弹簧弹出的小钢球滚入盘上特定的小孔时,就会滚出许多球来,用这些球可以换取一定的奖品---译者注),更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小金井车是站周围的热闹景象和武藏野的静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一条横街的小胡同里,一家铺子门口挂着一盏灯笼招牌,上面写着一个醒目的“酒”字。田代迈着蹒跚的步伐,走进了那家酒馆。

“又来了一位,请里边坐!”

一个用毛巾缠头的酒店伙计蛮有精神地喊叫着。店里已经坐了不少客人,其中有薪水微薄的职员,但多数是一些临时工和产业工人,还有一些是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懒汉二流子。店里充满了烹调五昧的油腻气味。在这个酒馆里,烧酒是大路货,比清酒销路好。进这样的酒馆,田代是破例头一遭。此时,田代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的劲头压倒了他踌躇不定的心情,他用大杯子一连干了三杯。这时,他心里还不太迷瑚,他还模模糊糊地记得,旁边有个二流子模样的人对他说:“哦!真痛快。老兄的海量,佩服,佩服!”然而,以后的事,他就一无所知了。究竟是什么时候走出那个酒馆的,又曾经到过哪里,似乎又进了另一家酒吧间,但记不清了。好象在哪个地方发过酒疯,喊叫过一阵子,又好象曾在哪里躺下睡过觉。总而言之,一切都说不清楚,甚至连究竟是什么时候回到宿舍的都记不清了。田代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宿舍。

当时已经接近中午时分,同宿舍的工人没有一个在常这时田代才意识到今天自已没去上班,头还有点疼痛。

当田代去水房时,小学二年级的圭子飘荡着散乱的头发跑了过来:“田代哥,昨晚你喝酒了?”圭子二目圆睁,炯炯有神。她是宿舍服务员宫永信子的女儿。

“啊……”

“我妈妈告诉我的,听说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你领回宿舍。”“对不起,给你妈妈添麻烦了。”“田代哥,还听说你在门口大喊大叫过。”“我不记得了。”“田代哥,你说的话可吓人哩!”圭子说着,“扑哧”笑了一声。

“我说什么啦?”

“你说:‘乡司,我要宰了你!’乡司就是公司的董事先生吧?”“真的吗?”田代不自禁地失声反问了一句,而后呆若木鸡。